[book_name]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6255
[book_dec]本书所收录的《永日小品》为夏目漱石著名随笔集,每一篇都充满了作者独到细致的深刻观察,其风格直接影响了鲁迅的创作。其中《挂轴》《库莱格先生》二篇,是鲁迅最早翻译的夏目漱石作品,也是中国首次翻译的夏目漱石作品。《往事漫忆》则是夏目漱石身患大病之时,以病痛之身写下的生命纪录。其中既有琐末细事又有痛楚思考,是一份真实而严酷的生命文本。对于夏目漱石来说,疾病既是生死的考验,也是心灵的净化,其实与现代人的生命处境也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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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辑 永日小品
[book_title]元旦
吃罢杂煮1,回到书斋。不一会儿,来了三四个人。他们都是青年,其中一人身穿大礼服。对于这种麦尔登呢料2,也许还不太习惯吧,总觉得有几分反感。其余的人清一色着和服,并且都是平日的便装打扮,这哪里像过年?这些人望着“大礼服”,一个个“呀——呀”地叫个不停,展示自己的惊讶。我最后也干脆应和来了个“呀”。
“大礼服”掏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那张没出什么事的脸,气势很足地大饮起屠苏酒来。别的人也拿起筷子夹着饭菜大吃大嚼起来。这时,虚子3乘车来了。他身穿印着家徽的黑色羽织外褂,显得极为老派。
“你还有黑色的家徽服,莫非要穿着这个演能乐剧4吗?”我问。
“嗯,是的。”虚子回答。
于是,他提议:
“咱们来一段谣曲怎么样?”
“谣曲我倒可以试一试。”我回应道。
接着,我们俩合唱了一段《东北》。我还是很早以前学的,之后几乎从未温习过,所以印象甚是模糊。再加上我的嗓子又靠不住,好不容易唱起来了,青年们都不约而同地说我的声音难听。连“大礼服”也说:“你的声音飘摇不定。”
这帮家伙本来就对谣曲一窍不通,所以,他们对于虚子和我唱得是好是坏,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即便是外行,提出自己的批评看法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好认了,实在没有勇气骂他们“混账”。
其后,虚子谈起他近来学习打鼓的事。这帮对谣曲明明全然无知的家伙,却都希望他打鼓,一致叫道:
“打打看,务必让我们听听!”
虚子对我说:
“那就还是请你唱谣曲。”
这对于不知伴奏为何物的我来说,真是赶鸭子上架,但我也觉得很新鲜。
“那就唱吧。”
我一口答应。虚子使唤车夫跑回去拿鼓,等鼓拿来了,又叫车夫从厨房搬来炭炉,架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烤鼓皮。大伙儿惊奇地望着,我看到用猛火熏烤鼓皮,也感到很吃惊。
“这样行吗?”我问。
“嗯,行!”
他一边回答,一边用指尖在紧绷绷的鼓皮上“铿”地弹了一下,声音很响亮。
“已经好啦。”
他把鼓从炭炉上拿下来,将鼓穗子拴结实。眼前,一个身穿家徽服的男人摆弄着绯红的鼓穗子,显得很优雅。大家兴奋地望着他。
不久,虚子脱掉羽织外褂,紧紧抱着鼓。我请他稍等,毕竟我不知道他要在哪里敲鼓,总得商量一下吧。于是,虚子耐心地给我一一说明:这里该伴唱几声,这里该怎么打鼓,你只管唱好了。可我一点儿也记不住。然而,如果想研究出个双方一致的意见,大概得花上两三个小时。不得已也只好马马虎虎答应下来。我选了《羽衣》中的一段曲子,“春雾迷蒙烟霞生……”刚唱了半句,就觉得不大对劲,我开始后悔起来,声音也毫无气势。不过,如果半道上忽然提高嗓门,就会影响总体的协调,所以只好任其萎靡下去。一旦我压低嗓门,虚子就大声呼喊,用力击鼓。
我做梦也未料到虚子的动作会这么猛烈。本来我以为他的呼喊会是美妙而悠长的,没料到声声震撼着我的耳鼓,简直就像真刀真枪决战胜负一样。我唱的谣曲三番两次受到他伴唱声的煽动而昂扬起来,等到渐次沉静的当儿,虚子从旁又是一声厉喝。我的嗓音每次一受他的惊吓就飘忽不定,于是,转而越来越小了。过了一阵子,听众们嘻嘻窃笑起来,我自己心里也觉得太不像样了。这时,“大礼服”最先站起身,“扑哧”笑了。我受他的影响,也跟着一起笑了。
接着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批评纷涌而至。其中,“大礼服”的话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虚子只好微笑着,自己击鼓,自己演唱,好歹结束了这场谣曲表演。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有别的不得不去的地方,便急匆匆乘车走了。其后,我又受到青年们的种种奚落,妻子也跟着他们一道贬低丈夫。最后,她感叹地说:
“高滨先生打鼓时,襦袢袖子忽闪忽闪的,那颜色好看极了!”
“大礼服”立表赞成。
依我看,虚子襦袢袖子的颜色,还有那忽闪忽闪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美。
注释
1 正月,日本平常人家吃的用年糕、肉和菜合煮的食物。
2 一种品质较高的粗纺毛织物,因首先在英国麦尔登地区生产而得名。
3 高滨虚子(1874—1959),俳句诗人、小说家。生于爱媛县松山。师事正冈子归,主持《杜鹃》杂志。曾获文化勋章。
4 日本古典戏剧,演员戴着“能面”(面具)演出。下文的谣曲则是该剧种的脚本,《东北》和《羽衣》皆为其中的剧目。
[book_title]蛇
打开栅栏门走到外面,只见巨大的马蹄印里积满了雨水。一脚踩在地上,“扑”一声,泥水溅到后足跟,抬起脚底板时还会有些疼痛。因为右手提着小木桶,行动很不方便,勉强迈步时,上半身为了取得平衡,真想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不久,小木桶的“屁股”一下子蹾进了泥里。我差点儿跌倒,就顺势骑在小木桶的木把上,抬头一看,叔叔就在前面两米远的地方。他披着蓑衣的肩膀上搭着三角形的渔网。此时,戴在头上的斗笠稍微动了动。“路很难走啊!”斗笠下传来这句话。不一会儿,蓑衣的影子在风雨中模糊起来。
站在石桥上向下看,黑水从草丛里涌出来。平时不超过踝骨上三寸的河水底部,长长的水藻左右漂摇。看似清澈的水流,今天水底却很浑浊,从下边泛起了污泥。天空降下的雨点敲打水面,中间漩涡翻卷奔流。叔叔盯着漩涡看了好久,嘴里嘟囔着:
“能抓到。”
两人渡过桥,立即向左转。漩涡从青青的秧田中蜿蜒流过,不知流向哪里。我们只管顺着流势向前走了一百多米。就这样,空阔的田野里,只有我们两个冒雨站着。只能看到雨。叔叔透过斗笠仰望天空。天空像茶壶盖子一般,严严实实地封闭着黑暗。不知从哪里,雨水无间隙地降落下来。脚步一停,就能听到“哗哗”的雨声:打在斗笠和蓑衣上的响声,接着便是四面田野里的雨音。从对面的贵王森林里,似乎也传来阵阵遥远的响声。
森林上空,黑云聚集于杉树梢顶,浓密重叠,深不可测。云朵们由于自身的重量,从空中耷拉下来。眼下,云脚缠络在杉树梢头,眼看就要降落到森林里了。
凝神注目脚下,漩涡不住从水面上流过来。贵王森林后面的水池似乎遭到云朵的集体袭击,漩涡的形状看起来气势雄壮。叔叔还在盯着翻卷的漩涡。
“能抓到。”
他嘀咕着,似乎想捕到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他披着蓑衣下水了。水流湍急,但不很深,站着浸到腰部。叔叔在河中央弓着腰,面对贵王森林,向着河上游,下了肩头上的网。
两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雨声中,眺望着眼前奔涌而来的漩涡。贵王池里冲走的鱼儿,定是从漩涡底下通过的吧。要是下好网,想必能逮到大鱼。想到这里,我牢牢地盯着奔涌的水色。河水本来就很浑浊,只能看到表面的波动,弄不清楚水底下究竟流过了什么。尽管如此,我依然注视着叔叔浸在水里的手腕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然而,叔叔的手一直没有动一下。
雨愈下愈黑,河水的颜色渐渐浓重了。漩涡的水纹猛烈地旋转到水面上。此时,黝黑的水波从眼前锐利地流过,一晃而过的瞬间,迅速地变了颜色。借着短暂的光亮,这种状态稍纵即逝。我想,这大概是条巨大的河鳗吧。
突然,叔叔逆着水流紧握网柄的右臂,从蓑衣底下向肩头反弹般地动了一下。一条长长的东西离开了他的手心。那东西在暗雨喧嚣中,勾画出粗绳一般的曲线,跌落到对面的河堤上。仔细一看,草丛中赫然抬起一尺多长的镰刀形脖子,那是一条蛇,它一直盯着我们两个人。
“要记住!”
声音似乎是叔叔发出的。同时,那“镰刀脖”消失在了草丛里。叔叔脸色铁青,望着甩掉蛇的地方。
“叔叔,刚才是您说的‘要记住’吗?”
叔叔这才朝我这里张望,低声回答:“是谁说的,我也不清楚。”直到今天,每当我向叔叔问起这件事,叔叔总是带着微妙的表情回答,是谁说的他也不知道。
[book_title]小偷
正要到下一间屋子睡觉去,忽然嗅到被炉的焦味。如厕回来时,我提醒过妻子:当心火太旺,千万要小心。说罢,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已经过十一点了,在被窝里照常做了个安稳的梦。虽说很冷,但没有风,也听不到挂钟的走动。熟睡,仿佛灌醉了时光的世界,简直不省人事了。
这时,突然被女人的啼哭惊醒。仔细倾听,是名叫“妹代”的女佣的声音。这名女佣经常因惊吓而六神无主,只会痛哭流涕。不久前,家里的婴儿洗澡时,被热气熏到,一时抽起筋来,女佣吓得哭了五分钟。不过,我才发现这名女佣的哭声有些异样。她一边啜泣,一边慌慌张张地念叨着什么。像是控诉、劝说、道歉,又像是在悲悼情人之死——总之,是一般受到惊吓时才会有的口吻,不是那种带着尖锐而简短的感叹词的语调。
刚才说了,我被这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声音确实是从妻子熟睡的屋里发出的。同时,通红的火光透过隔扇缝隙,飒然射向黑暗的书斋。刚刚睁开的眼睑一旦瞥见这团火光,立即就想到了“是火灾”,随即折身而起。接着,猛地“哗啦”一声,打开了中间的障子门1。
当时,我脑子里想象的是,被炉倒了,被子烤焦了,以及弥漫的烟雾,燃烧的榻榻米。然而,开门一看,煤油灯依旧亮着,妻和孩子们照常躺着,被炉还是平静地摆在昨晚的位置上。一切都和就寝前见到的一样,平和,温暖。只是女佣一个劲儿哭个没完。
女佣按住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的一角,急急忙忙想要诉说着什么。妻子醒了,只是眨巴眨巴眼睛,不像要起来的样子。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管站在门槛边,茫然地环视着屋内。突然,女佣的哭诉中出现了“小偷”两个字。当这两个字进入我的耳鼓时,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我大步流星穿过妻子房间,一边向下一间屋子奔跑,一边大喊:“干什么!”但是,我跑去的那间屋子里一片晦暗,连接着厨房的挡雨窗有一片脱开了,清泠的月光照射到房门边。深更半夜,我凝望着照亮人居深处的月影,不由感到一阵寒凉。光脚踏在地板上,走到厨房水池旁,四周一派岑寂,看看外头,唯有月光。我一步也不想跨出门外。
折返回到妻子卧房,告诉她小偷逃了,放心吧,什么也没少。妻这才好不容易起身,二话没说,端起油灯走进暗黑的房间,照亮了衣橱的前面。双扇橱门敞开着,抽屉拉了出来。妻睃了我一眼说,到底还是给偷了。这时,我才想到小偷是作案之后跑掉的,于是立即感到自己真是太糊涂了。再朝旁边一瞅,那哭着吵醒我的女佣的被子也被偷了。枕头边还有一个衣橱,这个衣橱上头又摞着一个小橱,据说平日里送给医生的红包及其他零钱都放在小橱里。我叫妻子检查一下,她看了一下说,这里原样未动。因为女佣是哭着跑过走廊的,小偷也许正在作案,听到动静立即逃走了。
这时候,睡在外间屋子里的家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刚刚去小解过;有的说,一直没睡,直到两点还是毫无困意……大家似乎都深感遗憾。其中,十岁的长女说,她清楚地听到,小偷从厨房进来,脚步轻轻从走廊走过。
“哎呀,我的天!”阿房大吃一惊。阿房十八岁了,是亲戚家的闺女,和长女睡在同一间屋子。
我又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天,稍晚些时分,这件案子又闹腾开了。洗罢脸正在吃早饭,女佣又在厨房嚷嚷开了,一会儿说看见了小偷的脚印,一会儿又说没看见。我怕吵嚷,回到书斋,没过十分钟,玄关外有人喊叫开门,声音很宏亮。看样子,厨房里没人听见,我只得亲自去看看。只见警察站在木格子外面。他笑道:
“听说小偷来过了?”又问,“门窗关不严实?”
“是啊,是有些关不紧。”我回答。
“那难怪,门窗关不严,小偷总会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
他提醒说:
“每一扇挡雨窗都要钉上钉子。”
我只得“是啊是啊”地应承着。见到这位警察之后,我仿佛觉得,坏人不是小偷,而是我这个马马虎虎的主人。
警察到厨房转了转,逮住妻子,问清丢失的东西,一一登在笔记本上。
“素花缎圆筒腰带一条,对吧?——这圆筒腰带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写上看得懂吗?好吧,素花缎圆筒腰带一条,还有……”
女佣只顾傻笑。这位警察对圆筒腰带和双面腰带一窍不通,好一个单纯而有趣的警察!不一会儿,目录上开列了十件失物,并在下头标明了价格。最后,他临走时极为认真地撂下一句话:
“一共一百五十元。”
我这时才开始弄明白,究竟丢了些什么东西。十项失物,全是和服衣带。昨夜进家的,是个专偷衣带的小偷。眼看就要过新年了,妻子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情。看来,孩子们过年连续三天不能换衣服了,真是没法子。
午后,又来了一位刑警,走进客厅张望了一番。
“有没有在小木桶里点着蜡烛作案呢?”
他说罢,查了查小木桶。我说:
“喝杯茶吧。”
于是让他到茶室坐坐,聊了聊天。
据他说,小偷大多都是从下谷或浅草等地乘电车过来的,天一亮就又乘电车返回去。一般都不抓,因为抓了警方会受损失。要为小偷付电车费,审判时还得管他们盒饭,太不划算了。至于公务费警视厅拿一半,其余由各位警察分摊。牛込警察局只有三四个刑警,我本以为,一般的案子凭他们的警力是可以对付的,这下子没有把握了。再看这位刑警谈话时的神色,他好像也没有把握。
叫工匠来修门窗,不巧天黑了,做不了什么事。说着说着,到了夜晚,没办法,只好暂且维持原样。家人都很害怕,我心里也绝不好过。警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防止小偷,只好由各家自己想办法。
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但也只能放下心来睡下了。谁知半夜里,妻子又把我叫醒,说刚才厨房里“嘎吱嘎吱”响,心里很害怕,叫我快起来看看。可不是,“嘎吱嘎吱”响。看妻子的脸色,小偷确实又来了。
我悄悄出了被窝,蹑手蹑脚穿过妻的卧房,来到中间拉门一旁的屋子里,女佣正在打呼噜。我拉开拉门,尽量不弄出声响,一个人站在漆黑的房间内,我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确实是从厨房门口传来的。我像个影子一般,摸黑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了三步,已经到房门口了。障子门关着,外面紧接着木地板。我倚着障子门在暗处听了听,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咯吱咯吱”响。再过一会儿,还是“咯吱咯吱”响。这种奇怪的响声,我大约听到了四五遍。那是从位于木地板左侧——碗柜里发出来的。我突然放松了脚步,带着寻常的动作,回到妻子卧房。
“是老鼠啃东西呢,放心吧。”我说。
“是这样啊!”妻似乎有些庆幸地答道。
于是,两人都安心地睡下了。
翌日早晨,洗罢脸又进入茶室,妻将老鼠吃过的柴鱼片放进饭盘摆在我面前,她说这就是昨夜里老鼠吃剩的。我恍然大悟,眼睁睁瞅着被折腾了一整夜的柴鱼片。接着,妻又说道:
“你要是能顺便赶走老鼠,将柴鱼片收起来就好了。”
她的话音里带着几分不满。这时,我也才意识到,要是当时这么做了该多好。
注释
1 日式房屋中常见的推拉门,又称格子门。
[book_title]柿子
有个小孩儿叫阿喜。光洁的皮肤,明亮的眸子,面颊红润,就像世上常见的发育良好的孩子一样。乍看起来,性格单纯而天真。进出家门的理发师评价说,这都是因为他母亲过分溺爱,不让他到外面玩耍的缘故。在流行束发的当世,他母亲每隔四天总要请理发师来一趟,为自己打理那头古风的发式。这女人叫起亲儿子来,总是“喜儿,喜儿”地高声呼喊。母亲上面还有一位喜欢留短发的祖母,这位祖母也是“喜儿,喜儿”地直吆喝。
“喜儿,该去练琴啦!”
“喜儿,可不要到外面跟那些孩子胡闹啊!”
因此,阿喜几乎从未到外面玩耍过。不过,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场所。从前有一家咸煎饼屋,旁边住着瓦匠,再向前是一家修木屐的和一家打锁眼儿的店。阿喜的家人是银行的职员。他家院墙里栽着松树,一到冬天,花匠就赶来,在狭窄的庭院里铺上一层干松针。
阿喜实在寂寞得很,每天放学后,只好到后院里玩耍。后院本是母亲和祖母晒东西的地方,也是良子洗衣服的地方。一到年底,头上扎着汗巾的男人,担着一只石臼过来,于是这里又成了捣年糕的地方。同时,还会在这里给腌菜撒上盐,塞进大木桶里。
阿喜在这里同母亲、祖母还有良子一道玩。有时没有人和他玩,阿喜就一个人独耍。每逢这时候,他经常透过矮矮的篱笆,对着后面的大杂院窥探。
大杂院一连有五六栋。篱笆下面是三四尺高的崖壁,阿喜站在上面向下窥视,下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阿喜毕竟是个孩子,每当看到后面的大杂院,他都感到很是愉快。在兵工厂上班的阿辰光着膀子喝酒,“他在喝酒呢。”阿喜对母亲说。木匠源坊在磨斧子,“他在磨东西呢。”阿喜告诉祖母。此外,“打架啦!”“吃烤红薯啦!”……他看到什么就报告什么,然后便纵情大笑。母亲和祖母也跟着他一同笑起来。看到祖母和母亲也被逗笑了,阿喜心里最得意。
阿喜窥看后院的时候,经常会和源坊的儿子与吉打照面。每隔三次,总得交谈一次。不过,阿喜和与吉老是谈不拢,每次都要吵架。每当与吉站在下面说“瞧你,小胖子”时,阿喜就从上面回答:“哼,鼻涕将军!穷光蛋!”说罢,轻蔑地翘起圆圆的下巴颏儿。与吉发怒了,从下边用晒衣杆向上戳来,阿喜吓得逃回家中。后来有一次,阿喜的一只用毛线缠的漂亮皮球掉到下边去了,与吉拾到了,却不肯还给他。
“还给我!扔上来,快!”
阿喜急得团团转,与吉握着那只皮球,瞧着上面,愤愤然伫立不动。
“道歉!道了歉我就还给你!”与吉说。
“谁道歉?小偷!”
阿喜喊着,走到正在缝衣服的母亲身边,哭了起来。母亲有些生气了,特地跑去索要,与吉的母亲嘴里只是说着“对不起”,但皮球还是没有回到阿喜的手里。
其后又过了三天,阿喜拿着一个大红柿子到后院去。与吉照例来到墙下。阿喜把红柿子从篱笆缝里送出去,说道:
“喏,送给你吧。”
与吉一边从下面凝望着柿子,一边叫道: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一点儿也不动心。
“你不要?不要拉倒。”
阿喜从篱笆缝缩回了手。与吉依然嘀咕着: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揍你!”他又来到墙边。
“喂,你要吗?”阿喜又伸出了柿子。
“谁稀罕那个呀!”与吉瞪着眼睛,仰头瞧着。
这种问答重复了四五遍。
“好吧,我送给你。”
阿喜说着,将手中的柿子“吧嗒”一声扔了下去。与吉慌忙拾起沾着泥土的柿子,忙不迭地咬了一口。
这时,与吉的鼻孔忍不住地颤动,肥厚的嘴唇向右歪着。他把吃进口的柿子吐出来一片,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太涩啦!谁要吃这种柿子!”
说着,与吉又把手里的柿子扔给了阿喜。柿子越过阿喜的头顶,落到后面的库房上了。
“哎,馋鬼!”阿喜一边喊,一边跑回家里。不一会儿,阿喜家中升腾起一阵响亮的笑声。
[book_title]火盆
睁开眼睛,昨夜抱着睡觉的怀炉在肚子上已经冷了。透过玻璃窗眺望屋外,铅一般浓重的天空,看起来那般低沉。胃痛好多了,咬咬牙从被窝里起身,外面比预料的要冷。窗下,昨日的积雪依然如故。
澡堂结了冰,光一闪一闪的。自来水冻住了,水龙头已经失灵。好不容易用温水擦了下身子,便到茶室沏了杯红茶,这时,刚刚两岁的男孩照例哭了起来。这孩子前天哭了一天,昨天又接着哭了一天。我问妻到底怎么了,妻说也没有什么,只因为天冷,实在没办法。可不是吗,他只是抽抽搭搭的,似乎也没有什么痛苦。不过,既然哭了,肯定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这么一问,我反倒不安了起来。有时,有点儿气不过,想对他大声喝斥一番,但又觉得声音太小,哪里像是喝斥,于是又忍住了。前天和昨天都说这样,今天恐怕还得哭一天吧。想到这里,一大早心情就不好。因为胃不好,最近决定不吃早饭,所以端着茶碗退到了书斋里。
在火盆上烤烤手,稍微有点儿暖和了,孩子又在那边哭起来。这时,掌心被烤得发烫,脊背到肩膀还是冷得要命,尤其是足尖冻得生疼。没办法,只能坐着一动不动。手不论触及何处,都像芒刺一般引起神经性的反射。即使只是转动一下脖颈,衣服的领口又滑又凉,叫人不堪忍受。我自己接受着四面寒冷的压迫,龟缩于十叠榻榻米大小的书斋的中央。这书斋是地板房,本来该用座椅的地方却铺着地毯,我把它想象为一般的榻榻米的屋子而端坐其间。然而,地毯窄小,四面都有二尺多宽的空地,光溜溜的地板裸露着,闪着光亮。我凝神望着闪光的地板,呆然静坐了一会儿,男孩又哭了起来。我到底没有心思做事了。
这时,妻进屋借用钟表,她说外面又下雪了。一看,细小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没有风,从那浑浊的半空中静静地、不慌不忙地、冷然地飘落着。
“哎,去年孩子生病烤火炉时,火炭钱是多少来着?”
“那时候月末付了二十八元呢。”
听到妻子的答案,对烤火炉这个想法断念了。那火炉早已被我扔在后院储藏室里了。
“喂,能不能让孩子稍微安静些呢?”
妻露出不得已的表情,这样说道:
“阿政说肚子疼,大概是太难受了。请林医生看看好吗?”
我知道阿政已躺了两三天,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催促说,尽快找医生看看吧。妻回答,就这么办,说罢拿起钟表走了。她在关拉门时,说这屋子有些冷。
我仍然手脚麻木,不想工作。但说实话,事情已多如山积。自己的稿子该写出第一章了;还有,我受一位陌生青年之托,他的短篇小说也有义务读上两三篇;已经约定要把某人的作品附上信推荐给一家杂志。这两三月,该读却没有读的书都堆放在书桌旁边了。这一周来,每当要伏案工作时总是有人来。他们是来商谈一些事情的。再加上胃还会痛,然而今天却是幸运的。可是,天寒人懒,手一点儿也不想离开火盆。
这时,有人在门口停下了车。女佣来报:长泽君来访。我依然缩在火盆旁,翻翻眼皮,望了望进屋的长泽,说天凉不愿动弹。长泽从怀里掏出信念起来。信上说,这个月十五日是旧历新年,务必给予方便,云云。仍然是谈钱的事。过十二点,长泽便回去了。我还是浑身冷得很,干脆去泡个澡,提提神吧。这样一想,便拎着毛巾走出大门,谁知又撞上来访的吉田了。把人请进客厅,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后,吉田“呜呜”哭起来了。这时,妻子请来的医生到家里来了,在内房里“嘁嘁喳喳”说着话。吉田好不容易回去了,孩子又哭起来,但我还是去泡澡了。
泡完澡觉得暖和了。回到家一进书斋,点燃油灯,拉上窗帘,火盆里新制的木炭燃得正旺。我一屁股坐在坐垫上。妻在里屋问,外面冷吧?说罢端来了荞麦汤。我问阿政的病情,她说,看样子是阑尾炎。我接过荞麦汤说,要是再不好就去住院吧。妻说,那样也好。说完她回茶室了。
妻出去后,一下子静了下来。又是一个雪夜!所幸哭闹的孩子睡了。我喝着荞麦汤,被明亮的灯光包围,倾听着刚添的木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红红的炭火在火烬里微微闪动着,时时有淡蓝的火焰从炭块里冒出来。在这样的炭火的颜色里,我开始尝到一日中的暖气。就这样,我一直守望着渐渐发白的炭灰,久久不愿离开。
[book_title]下宿1
起初入居的下宿在北边高台上。因为看中了这座小巧的红砖瓦两层建筑,即使每周要支付相当高额的两英镑房钱,我还是租下了里屋的一间。听主妇说,当时占据外面一间的K氏,眼下正在苏格兰巡游,暂时还不会回来。
这位主妇双眼凹陷,鼻梁扁平,下巴和两颊尖削,脸孔精瘦。乍一看猜不出年龄,是个超越性别的人。神经质、偏执、任性、倔强、多疑,所有的弱点作弄着她那鼻眼,才使她生出这副扭曲的人相吧?
主妇有着不很合乎北国的黑发和黑眸,但说的语言却和普通的英国人没有丝毫不同。搬来那天,她从楼下招呼我喝茶,下去一看,家里再没有别人。在朝北的小食堂里,我和主妇两人相向而坐。屋内晦暗没有阳光,我向周围打量,看到壁炉上养着一株瘦弱的水仙。主妇劝我喝茶、吃面包片,和我聊起了家常。这时,她告诉我,她出生的故乡不是英国,而是法国。她转动一下黑眼珠,回头看了看身后玻璃瓶里插的水仙,说英国多阴天,太冷了花就不行。她的意思大概是想对我说明这花长得不漂亮的缘由吧?
我看了看水仙瘦弱的样子,又看了看女人瘦削的面颊上流下的褪色的血迹,心里想象她在遥远的法国应该享有的温暖的梦。主妇的黑发和黑眼珠里依然存留着几年前已经消泯的青春的历史,那是一段馨香而又空漠的历史。
“你会说法语吗?”我问。
她本想说“不会”,翻了下舌尖,说了两三句圆润的南方的语言。我惊讶,从她那生硬的喉咙里怎能发出如此优美的音调呢?
当天晚餐,桌边坐着一位秃头白髯的老人。
“这是我父亲。”主妇介绍说。
我这时才知道,房东是这位年长者。这位房东用语奇特,稍微听几句他说的话就能知道他也不是英国人。我明白了,这父女两人渡过海峡搬到伦敦来了。接着,老人没等我发问就主动说:
“我是德国人。”
我有点出乎意外:“是吗?”只应了一句。
回到宿舍,开始读书,不知怎地,倒惦念起楼下这对父女来了。那位父亲和骨瘦如柴的女儿相比怎么也不像。一张臃肿的面孔上,中央摊着厚实的大肉鼻,两只细小的眼睛点缀其中。南亚2有个总统叫克鲁格3,和他很相像。在我看来,那并不是一张令人愉快的脸。此外,他对女儿说起话来也缺少和气。口齿含混不清,嗫嗫嚅嚅不知什么意思,但声调很高。女儿对着父亲的时候,原本阴沉的面孔更显阴沉。怎么看都不像是父女关系。——想着想着,我便睡下了。
第二天下楼吃早饭,除了昨晚那对父女之外,又添了一位家庭成员。这位新来的人,是个面色红润、表情可爱、四十光景的男子。我在食堂门口和他碰面的时候,方感觉自己仍然住在一个有生气的人类社会里。“My brother(我兄弟)。”主妇把那男子向我介绍道。依然不是她丈夫,但是他们的长相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这俩是一对兄妹。
当天的中饭是在外面吃的,午后三点多回来,刚进自己的房间不久,就有人来喊我下去喝茶。今日又是阴天。打开晦暗的食堂门,主妇一个人坐在暖炉旁,身边放着茶具。她专门生了炭火,我感到有几分暖意。刚刚燃旺的火焰映照着主妇的面孔,她的脸显得有些潮红。她是敷了白粉的。我忽然想起,她曾在我房间门口说过化妆是没意思的。主妇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一直瞧着我。此时,我从主妇那里听到了他们全家的事情。
主妇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嫁给一个法国人,生下她这个女儿。过了几年,丈夫死了,母亲领着女儿又改嫁给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就是昨晚那个老人。他现在在伦敦西区开了一爿裁缝铺,每天在那里上班,前妻生的儿子也在同一间店铺工作。父子关系很坏,虽然同是一家,却从来不讲话。儿子夜里很晚才回来,他会在门口脱鞋,穿着袜子经过廊下进入自己的房间,不让自己的父亲发觉。主妇的母亲很早死了,临终前一一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财产全部转移到这位老爷子手里,她不能自由地花一分钱。无可奈何才开了这所旅馆,赚些零用。关于阿格尼丝——
主妇之前并没有提过她。阿格尼丝是在这里当佣人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我发现早晨看到的那个儿子,其长相倒有几分和阿格尼丝相似。恰好,阿格尼丝端着面包片从厨房里出来。
“阿格尼丝,你吃点面包片吧。”
阿格尼丝没有吱声,她接过一片面包又回厨房去了。
一个月之后,我离开了这所下宿。
注释
1 利用家中空房开设的私人旅馆。
2 原文如此,疑为南非之误。
3 克鲁格(1825—1904),南非政治家,1883年曾当选德兰士瓦(现南非北部)共和国总统。
[book_title]过去的味道
在我离开这所下宿之前的两个星期,K君从苏格兰回来了。当时,主妇将我介绍给K君,我们两个日本人在伦敦高级住宅区的一家小旅馆偶然相遇,互相也没有通报姓名,单单借助一个不明身份而且也不了解其秉性、经历的外国女子的介绍,我竟然能对他如此信赖,现在想想,也还有些不可思议。当时这位身穿黑衣服的老妇人,将布满青筋、干燥瘦削的手伸到我眼前说:
“K君,这就是N君。”话音还没有落,又把另一只手伸到对方面前说,“N君,这就是K君。”双方均等,不偏不倚。
老妇人的态度颇为严肃、认真,具有一种慑人的气度,我对此多少有些吃惊。站在我面前的K君,生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眼角荡起皱纹,满脸微笑。我也笑着,心中充满矛盾,甚至有些凄凉。我站在那里,心想:经由幽灵的媒妁撮合而成的婚姻,在举行婚礼的时候,那心情大概也是如此吧?我甚至想象着但凡这位老妇人的黑影所到之处,全然会失去生气,忽地转变为古迹。谁要是不小心触到她的皮肉,谁身上的血液也一定会变得冰冷。我半转过头,望了望门外渐渐消失的女人的脚步声。
老妇人走了之后,我和K君立即亲热了起来。K君的房间铺着漂亮的地毯,挂着白绸缎的窗帘,摆着高档的安乐椅和转椅。此外,另有一间小卧室。更令人感到开心的事情是:他不间断地让壁炉烧着,毫不可惜地将闪着光的煤块敲碎。
然后,我便和K君两个人坐在他的房间里喝茶。中午,时常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每次都由K君付钱。据K君说,他是来调查海港建设的,手里很有钱。他在家里穿的是紫红色花鸟绸缎绣袍,甚感愉快。同他相反,我身上还穿着离开日本时穿的衣服,已经脏污,显得很是寒酸。K君看不下去了,要借钱给我办置新装。
两周内,我和K君谈了好多话。K君说他最近要组织一个“庆应内阁”,只有庆应年代1出生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所以叫“庆应内阁”。他问我何时出生,我回答说庆应三年。他笑了,说:
“你也有资格入阁。”
我记得K君似乎生于庆应二年或元年,只差一年我可能就会失去同K君共参机枢的权利。
谈论着这些有趣的话题,经常提到下面那一家人。每逢这时,K君总是又皱眉又摇头。他说那位阿格尼丝小女孩最可怜。每天早晨,阿格尼丝都来K君的房间送煤,过午拿来茶、黄油和面包。她默默地进来,默默地放下东西就离开。不管何时见面,她只是用她那苍白的面孔和明亮的大眼睛稍稍示意。她像影子一般出现,又像影子一般离开,从未听到过她的脚步声。
一次,我因为心情不快活,告诉K君我想离开这个家。K君表示赞成,他劝我说,他自己因为忙于调查工作,每天都东奔西走,住下去不妨碍;而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找个更舒适的、便于用功的地方才是。当时,K君正要到地中海对面去,他在不停地收拾行装。
我搬出这家旅馆时,老妇人一个劲儿地挽留我。她说房租可以降低,她甚至许诺,K君不在时,我可以使用他的房间。但我最后还是迁去南边了。当时,K君也到远方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接到K君的来信。他说已经旅行回来了,眼下在家,叫我有空去玩。我很想马上就去,但鉴于种种原因,没有时间到北边去。过了一周,我幸好有事情去伊斯灵顿,回来的路上,顺便到K君那里转了转。
从外面二楼的窗户望去,看到紧闭的玻璃上映着双幅的窗帘。我多么想挨着壁炉,听一听身穿紫红绣袍、坐在安乐椅上的K君畅谈他的旅行感受啊!我“咚咚咚”敲击着门环,恨不得一头闯进去,快步跑上楼梯。门内听不到脚步声,正要举手再敲的当儿,门自然开了,我一步跨过了门槛,正巧同阿格尼丝打了个照面儿,她困惑地抬头凝视着我。那一瞬间,在这三个月间已经忘却的以往那种下宿的气息,又在逼仄走廊的中央如闪电般地刺激着我的嗅觉。在这股气息中,包蕴着黑头发和黑眼睛、克鲁格般的面孔、那个同阿格尼丝长相相似的儿子,以及如影子般的阿格尼丝,还有盘踞在他们之间的那些秘密。当我嗅到这股气息时,我清楚感觉到他们的情意、动作、言语和表情,都一齐藏进了黑暗地狱的底层。于是,我再也没有心思上楼探望K君了。
注释
1 庆应年代为1865年5月1日—1868年10月23日。
[book_title]猫之墓
搬到早稻田之后,猫渐渐瘦了下来,再也不想同孩子们一道玩了。有太阳时,就趴在走廊上睡觉。有时,它那并拢的前爪托着四角形的下巴,呆呆地瞅着院子里的树木,一动也不动。尽管孩子们在它旁边吵闹,它只当没听见。孩子们也开始不理它了。这只猫不再是他们的玩伴了,曾经的旧友变作陌生人。不光是孩子们,就连女佣除了一日三次将吃食摆在厨房一角之外,也几乎不再管它了。况且,这份吃食大都被近邻的大花猫跑来享用,猫也并不特别发怒,看不到争夺的样子,只是一味地睡觉。但是,它那睡觉的姿势似乎很不舒服,同那种自由自在弛然而卧、尽情享受阳光的情景大不一样,它实在没有动弹的气力了。——这还不足以形容,好像已经超越了懒惰的程度,不动感到寂寞,动则愈发感到寂寞,于是咬咬牙,强忍着算了。它的眼神虽说始终盯着院里的树木,但恐怕它并没有能分清树木的枝叶和根干的形态的意识吧。它只是茫然地把那青黄色的瞳孔投向一个固定的地方。如同家里的孩子不再意识到它的存在一样,猫自己似乎也弄不清这个世界是否存在。
尽管如此,猫还是时时会跑到外面去,但是每次都被附近的大花猫追逐,胆战心惊地跳上走廊,冲破紧闭的障子门,逃向火炉旁。只有这个时候,家人才会注意到猫的存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才为自己依然活着而感到心满意足。
长此以往,猫修长的尾巴渐渐脱光了毛,起初斑斑点点,像是一个个小洞,到后来毛越来越稀,露出一片粉红的肌肉,可怜地耷拉着。猫蜷曲着那副历经沧桑、疲惫不堪的身子,不住地舔舐疼痛的局部。
我问道:
“哎,猫到底怎么啦?”
“唉,你问这个,还不是因为老了的缘故吗?”妻极为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也放任不管了。过了些日子,发现猫一日三餐时时都泛起呕吐,喉咙管里像被噎住了,一个劲儿发出痛苦的声音,想打嗝,想打喷嚏,都不能顺利地实现。虽然知道猫很痛苦,但我们也是出于不得已,一旦发现就得把它赶出去,不然,榻榻米和被褥都会被弄得一塌糊涂。就连待客用的八段锦的坐垫,也会被它搞得脏污不堪。
“看来没法子啦。或许是肠胃不好,把宝丹1溶在水里给它喝吧。”
妻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两三天,我问:
“喂没喂宝丹水?”
妻回答:
“喂也没用,根本张不开嘴。”
妻又加以说明,
“喂它鱼骨头也吐。”
“那就不要硬喂它了。”
我稍稍提高嗓门嚷道,随即又埋头于书本了。
猫只要不呕吐,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这阵子,它一直紧缩着身子,紧贴地面蹲踞着,似乎只有走廊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它的目光稍微起了变化,一开始近处的视线似乎映出了远处的物像,悄然之中稍稍安定了,谁知又奇怪地动了起来。然而,猫的眼神逐渐沉滞,仿佛日落后电光微微一闪,但我还是放着不管。妻也不再挂心了。孩子们自然早已忘掉了猫的事。
一天晚上,它趴在孩子的被子上,发出一阵阵呻吟,就像自己捕的鱼被抢走一样。这时发现有点异常的只有我一个。孩子睡得很香,妻专心做针线。过了一会儿,猫又哼哼唧唧起来,妻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我问:
“怎么啦?半夜里要是咬了孩子的头就糟了。”
“不会吧?”
妻说着,又缝好了一只衬衣袖子。猫不时呻吟几声。
翌日,猫蹲在火炉框上哼哼了一整天。无论去沏茶或是拿开水瓶,心里总不是滋味。可是到了夜里,我和妻全然忘记了猫的事。其实,当天晚上,猫就死了。早晨,女佣到后院的仓房取柴草,猫已经僵直,倒在破旧的灶台上了。
妻特地去看了猫死后的样子。她一反过去的冷淡,立即吵嚷起来。她托付熟悉的车夫买来四方形的墓标,叫我在上面写点儿什么。我在墓标正面写了“猫之墓”三个字,背面缀了一首俳句:
此去九泉下,有无闪电夜?
车夫说:
“就这样埋了吗?”
女佣打趣道:
“难道还要火葬吗?”
孩子也舍不得猫了,在墓标左右放了两只玻璃瓶,插满了胡枝子花。碗里盛着水,供在墓前。花和水每日更换一次。第三天晚上,四岁的女儿——我正从书斋的窗户望去——一个人走到墓前,对着那白木棒瞅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手里拿的玩具小木勺拆下来,从给猫上供的水碗里舀水喝。不止一次了。飘落胡枝子花瓣的水,在闲静的夕阳下,好几次润泽了爱子2的小小喉咙。
每逢猫的忌日,妻总是切一片鲑鱼,撒一些柴鱼片放在米饭上,供在猫的墓前,至今没有忘记过。只是最近不再捧到院子里去,大多供在茶室的碗橱上了。
注释
1 明治初年制造的一种芳香解毒剂。
2 夏目漱石的四女儿。
[book_title]暖梦
风撞在高大的建筑上,无法自由地通过,立即如闪电般转弯,从电光上斜斜地向铺路石上刮过来。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按住头上的礼帽。前面有一个等待客人的马车夫,他正从车座上向这边瞧。我手刚离开礼帽,还没等我调整好姿势,他就忙不迭对我竖起了食指,招呼我:“坐不坐马车?”
我没有坐他的车。于是,那车夫右手握紧拳头,用力击打起前胸来。即便相隔五六米远,我也听到了“咚咚”的响声。伦敦的马车夫都是用这种办法温暖自己的手。我回头看看那位车夫,结实的破帽子下,露出一头厚厚的霜雪般的头发。他穿着像是用毛毡补的黄褐色的粗毛外套,抬起右边的胳膊肘,同肩膀保持水平,“咚咚咚”一个劲儿地击打胸脯,完全是一种机械式的运动。我又迈动了脚步。
路上的行人你追我赶,就连妇女也不甘后人。她们轻轻挽起背后的裙裾,任凭高跟鞋响亮地敲打着石板路,一点儿不担心折断鞋后跟。仔细一看,每一张面孔都是一副紧张的表情。男的直视前方,女的目不转睛,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径直朝前狂奔。此时,人人紧闭着嘴,深锁着眉,高耸着鼻梁,尽量把脸拉长。双脚沿着一条直线只管向前跨去。瞧他们的神情,仿佛道路已经不堪行走,户外也不可久留,要是不尽早隐蔽于屋檐下,就会成为终生的耻辱。
我懒懒地走着,不由觉得这个城市很难居住。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不知自什么时代开始被切割成块,悬崖般高耸的左右楼宇露出一条细长的带子,从东方扯到西方。这条带子的颜色,早晨呈鼠灰色,然后次第变成茶褐色。建筑物本身就是青灰色,在和暖的阳光照射下,倦怠非常,毫不客气地拥塞于两侧。广阔的土地化作逼仄谷底的日影,高渺的阳光仿佛射不到地面,只得堆积于二楼、三楼,或三楼以上的四楼。人小如蚁,黑压压一片,在严寒中往来不绝。我也是黑黑的、缓缓蠕动的一分子。被山谷挟持而走投无路的风,从这里穿过,几乎要把黑暗的谷底猝然攫起。黑压压的一群犹如漏网的杂鱼,蓦地向四面八方逃散。动作迟钝的我也被风吹得前仰后合,抱头逃回家中。
转了好几道回廊,爬了两三级楼梯,看到一扇安装弹簧的大门。沉重的身躯稍稍靠在门扉上,就毫无声响地划进了楼座1。眼下光明耀眼,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大门已经紧闭,所居之处,春光烂漫。我半天缓不过神来,一个劲儿眨巴着眼睛。接着,我向左右张望,左右人山人海。然而,大家都鸦雀无声,看起来脸上的筋肉也都彻底放松了下来。人们虽然肩并肩挤作一团,但丝毫不以为苦,互相显得十分和谐。我举首仰望,穹庐般广大的天花板色彩绚丽,耀眼生辉,鲜艳的金箔灿烂夺目,令人兴奋。我再向前看,前面都是栏杆,除了栏杆没有别的东西。有个巨大的洞穴。我走到栏杆近旁,伸出粗短的脖颈向洞穴里窥探。遥远的下面,挤满了绘画一般的小人儿,人数众多,但历历在目,这就是所谓的“人海”吧。白、黑、黄、绿、紫、红,一切明丽的色彩,宛若大海里的波浪,簇然聚合在一起,于遥远的底端排列成五彩的鳞片,既渺小又鲜艳,蠢蠢欲动。
一时间,这些蠕动的东西猝然消失,从广大的天花板至遥远的谷底,一片黑暗。从古至今数千名活物全部葬身黑暗中,听不见任何人的声息。广阔的黑暗中,仿佛没有一个人存在,无影无形,一派死寂。正在这时,遥远的谷底,正面的一部分被切割成四方的洞,好似由黑暗里浮出来,不知不觉出现了薄明。起初,以为是黑暗的不同段落,然而却渐渐脱离了黑暗。当我意识到自己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之中的时候,我从雾一般光线的深处看到了一种不透明的颜色。那颜色里有黄、紫、蓝。不一会儿,其中的黄色和紫色开始动了。我强忍两眼视神经的疲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运动的东西。眼底的雾霭蓦地晴明了。远方,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海面,身穿黄上衣的美男和身穿紫衣、长袖拖曳的美女,坐在青草地上,清晰可睹。当那女子坐在橄榄树下大理石长椅上的时候,男子站在长椅旁,含情脉脉地俯视着女子。其时,随着吹拂而来的温暖南风,一阵祥和的乐音,纤细而悠长,掠过遥远的波面荡漾而来。
洞穴上下,骤然沸腾了。他们并没有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在黑暗里做着温暖的希腊之梦。
注释
1 原文为ガレリー,剧场中三楼以上、最接近天花板的大众席。
[book_title]印象
出了大门,广阔的道路笔直地从宅子前穿过。我试着站在路中央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屋舍清一色四层建筑,又一律是同一种颜色。左邻右舍和对面都是相似的结构,很难区分开来。刚才出来的到底是哪一家呢?走出五六米后再折回,就弄不清楚了。好奇怪的城镇啊!
昨夜在火车的轰鸣声里睡下。过了十点钟,又在马蹄声和铃声的陪伴下,梦一般驰骋于黑暗之中。那时,千百个美丽的灯影点点灼灼,往来于眼眸之间。此外,什么也看不到。能看见的,现在刚刚开始。
我两三次站在这座奇怪的城镇上,仰望、俯视,接着向左走一百米光景,来到十字路口。可要好好记住,如果向右拐,会来到比刚才更加宽阔的道路上。几辆马车往来其中,每辆马车车顶上都坐着人。那马车的颜色有红的,有黄的,也有绿的,还有茶褐色和深蓝色的,不间断地穿过我的身旁,向前驶去。透过远方遥望,那五彩的颜色真不知要延续到哪里啊!回首远眺,犹如彩云飘动,他们从哪里载上人又要驶向哪里?我正想停住脚步细细思考,身后走来一位高个子,好像猛扑过来似的,推拥着我的肩膀。我正要躲避他,右边也有一位高个子,左边也有。后边推拥我肩膀的人,他的身后也被别人推拥着。但大家都沉默无言,顺其自然地向前移动。
我这时才明白,自己早已沉溺于人海里。不明了这海到底有多广阔,但却是无比静谧的海。不过,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向右转,有人挡道;向左看,拥塞难行;向后望,人头攒动。于是,只好静静地向前蠕动。只有一条运命可以支配自己,那就是千万颗黑色的头颅,不约而同地迈着一样大小的步子向前行进。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走出来的那座宅子。清一色的四层楼房、一样颜色的奇怪的城镇,一切都变得好像遥远了。回去要在哪里拐弯,会经过哪里,几乎全然不记得了。纵然归去,也摸不到自己的家了。那个家昨晚还黑魆魆伫立于暗夜之中呢。
我心里不安地思虑着,被一群高个子压迫着,身不由己地转过两三条大街。每拐一次弯,心里都觉得同昨晚黑魆魆的房子是反方向,只能越走越远了。身在令人疲劳的人海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这时,缓缓下坡了。这里似乎是五六条大街交会的一个广场。一直在一条街上涌动的波浪,从四面八方在坡下汇聚,静静地回旋着。
高坡下边有巨大的石狮子,浑身灰色。尾巴细小,但头部深藏在团团蜷曲的鬣毛里,看上去有大酒桶那么粗。它们前腿并在一起,躺卧在波涛涌动的海洋里。石狮子有两只,下边铺着石板。两只狮子中间竖立着粗大的铜柱子。我静静伫立于人海中,抬眼仰望柱子。柱子笔直地高高耸立,一眼望不到尖儿。再上面是广袤的苍穹,无边无际。柱子顶端不知还有什么。我又被人流簇拥着离开广场,顺着右侧的道路一直向下走去。不一会儿,蓦然回首,竹竿般的细细柱子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儿1。
注释
1 指纳尔逊铜像。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将领及军事家。1793年起,同法军战斗,转战各地,失去右眼右臂。1798年,于尼罗河口击沉法国舰队。1805年,击沉法国和西班牙组成的联合舰队,自己也战死疆场。
[book_title]人
御作婆子一早起来就一直嚷嚷:
“理发师傅怎么还没来?理发师傅怎么还没来?”
昨晚,确实约定好的,对方说:
“没有别的活计,手头空着,务必赶在九点以前到。”
御作婆子听了回话,这才放心地睡下了。现在瞅了瞅挂钟,九点差五分。怎么还不来呢?她感到焦躁不安。女佣看不下去了,说要出去望望风。御作婆子哈着腰,站在门口的镜台前照了照,然后张开嘴,露出上下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这时,挂钟“当当”敲响了九下。御作婆子立即直起腰,拉开中间的隔门,叫道:
“你怎么啦?都过了九点了,再不起来就晚啦。”
御作婆子的丈夫听到九点,已经坐在床上了。他一看到御作的脸,一边应着,一边轻松地站起身来。
御作婆子迅速退回厨房,将牙签、牙膏和肥皂裹在手巾里:
“给!快去洗澡吧。”她随手交给了丈夫,“回来时要刮刮胡子。”
丈夫浴衣外面套着一件棉袍,走到换鞋的地方。“哎,等一等。”妻子又跑进了里屋。这一小会儿,丈夫用牙签剔了牙。御作婆子从壁橱抽屉里取出个小小的熨斗布袋,往里装了些硬币,拿了出来。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默默接过布袋,跨出障子门。御作婆子对着丈夫肩头耷拉下来的手巾,瞧了好一阵子。不久,她又折回里屋,坐在镜台前,再次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然后将壁橱的抽屉拉出半截来,歪着头想了想。不一会儿,她从中拿出两三件东西,放在榻榻米上思忖着。她把好容易找出的东西留下一件来,其余又仔细地收藏起来。接着,她又打开第二个抽屉,照旧思忖着。御作婆子想了想,拉出抽屉,接着又关上。就这样,反反复复费了半个多小时。其间,她时不时不安地望望挂钟。她把衣服备齐,包在一块金黄色的大包袱布里,放在客厅的一隅。正在这时,理发师傅大声叫着从后门进来了。
“迟到啦,真是对不起。”理发师傅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
“百忙中实在麻烦您了。”御作婆子说着,拿出长烟袋给她点上火。
因为梳头的小工没来,头发理起来颇费功夫。丈夫泡了澡,刮了胡子,不多久回家了。这期间,御作婆子告诉理发师傅,今天约了阿美姑娘,要请丈夫带自己到有乐町会面。
“哎呀呀,我也想陪着一道去呢。”理发师傅玩笑里带着讨好。
“请慢点儿走。”御作婆子打发她回去了。
丈夫打开金黄色包袱看了看:
“就穿这些去吗?还是上回穿的那套更适合你。”
“可上回是天黑才到阿美姑娘家的呀。”御作婆子回答。
“是吗?那就穿这一套吧。”丈夫接着又说,“我穿着那件棉袍去吧,天好像有点冷啊。”
“算了吧,不好看,就穿一件够啦。”御作婆子到底没有拿出那件印花棉袍。
不久,化好了妆,御作婆子身上裹着大花绉绸披风,围着毛皮围巾,同丈夫一起出了家门。她一边走一边同丈夫说上几句话。走到十字路口,派出所门口挤满了人。御作婆子一把抓住丈夫扎着腰带的棉袍,踮起脚尖儿,朝人群里窥望。
正中央是一个身穿印有家徽的工作服的男人。他横竖看上去都像个小混混。这男人刚才好几次倒在泥地里,褪色的工作服湿漉漉闪着寒光。警察问他:
“你是什么?”
他咂了下转动不灵光的舌头,傲慢地回答:
“我,我是人。”
听到这里,大伙儿一阵哄笑。御作婆子望望丈夫的脸也笑了。这下子,那醉汉不答应了,瞪着可怕的眼睛,环视着周围:
“有……有什么可笑的?我就是人嘛!哪里可笑啊?你们都这么看着我?”
说罢,他立即耷拉下脑袋。接着,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叫道:
“我是人!”
这时候,又一个穿着印有家徽工作服的高个儿黑脸的男人,拉着货车,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了。他冲开人流对着警察低声说着什么,然后转向醉汉:
“来,带你小子回家,快上车!”
那醉汉转怒为笑。
“谢谢。”
他说着,“咕咚”一声仰面躺倒在货车上。醉汉望着晴朗的天空,两三次眨巴着疲惫的眼睛,嘴里骂着:
“别人都这么看着我,不是人!”
“哦,是人,是人,快放老实些!”
高个儿男人把那醉汉用稻草绳死死捆在货车上,就像拉到屠宰场的猪一样,“嘎啦嘎啦”地走在大街上。御作婆子依旧抓住扎着腰带的棉袍,透过过年用的稻草绳装饰,目送着渐去渐远的货车的影子。他们很高兴,因为到阿美姑娘那里,又能增添一个话题了。
[book_title]山鸡
五六个人围着火盆闲聊。突然走进个青年来,没听说过名字,也从未谋面,是个全然不相识的男子。他没有带介绍信,通过传达,要求见面。他被请到客厅,来到众人面前,手里拎着一只山鸡。初次见面,寒暄之后,他把那山鸡放到座席中央。
“这是从家乡寄来的。”
说着,当场作为见面礼相送。
那天天气寒冷,立即煮了一锅山鸡汤给大家吃。料理这只山鸡的时候,青年穿着裙裤,来到厨房,亲自拔毛、剁肉、敲碎骨头。青年小个头儿,瘦长面孔,白皙的额头下,闪耀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但他身上最显眼的地方既不是近视眼镜,也不是薄黑的胡须,而是他穿的裙裤。这件裙裤是小仓地区织造、布满大花纹的漂亮的衣着,在一般学生中颇为罕见。他把双手放在裙裤上说:
“我是南方人。”
过了一星期,青年又来了。这回,他带来自己写作的稿子。我不客气地指出,写得不太好,再修改一下看看。他回去了,一周后又揣着原稿来了。就这样,他每来一次,总要留下些稿子,每次都不例外。其中包括三部曲的长篇小说,但这部书稿写得最差。有一两次,我从他完成的稿子里挑了些我认为最好的,联系杂志给予发表。不过,那都是出于编辑的盛情,仅仅求得发表而已,至于稿费一文也没有。我听到他说生活困难就在这个时候。他告诉我说,他今后打算卖文糊口。
一次,他拿来一件奇怪的东西。如晒干的菊花瓣,薄亮像海苔,一片片压得很结实。当时在场的一位朋友说,这叫素沙丁鱼干,立即浸泡在热水里,当作下酒菜吃了。后来,他还送来过一枝铃兰纸花,说是妹妹扎的。他用手指拨动花枝中心的铁丝,花朵“咕噜噜”旋转起来。这时候,我才得知他和妹妹住在一起。兄妹租借了木柴店楼上的一间房子,妹妹每天都去学习绣花。
下次又来时,报纸里裹着缀在灰蓝色结扣上的绣着白蝴蝶的领饰。
“若是不嫌弃肯戴这个,就双手奉送。”说罢,他放下纸包走了。
安野见了说“给我吧”,于是被他拿走了。
此外,他常来常往。每次来都谈论他家乡的景色、习惯和传说,以及古色古香的祭祀礼仪什么的。他说,父亲是汉学家,善于篆刻。祖母曾经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因为生在猴年,那家老爷经常送她一些与猴子有关的东西。其中有一幅华山1的长臂猿绘画。他说下次带来,可自那之后,青年就不见了踪影。
春去夏来,不知不觉就将他忘记了。有一天,我只穿一件单衣,坐在远离阳光的客厅中央看书,天气热得难以忍受。他突然来了。
依旧穿着那条高级裙裤。他用手巾仔细揩拭苍白的前额渗出的汗水。看来有些瘦了。他说:
“实在不好意思,想借二十元钱。”他解释说,“朋友得了急病,想及时送他住院。因为没有钱,各方奔走,还是没有弄到。实在不得已,才来府上告贷。”
我放下书,一直注视着青年的脸。他依然将两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地坐着,低声请求着。我问他:
“你朋友家里很贫穷吗?”
“不,不是。只因离家太远,来不及了,所以才来这里告急。估计两周后家里就会寄钱来,届时会尽快偿还。”
我答应帮忙筹措。当时,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幅挂轴:
“这就是上回提到的华山的绘画。”
说着,他将这幅裱在半裁纸上的画的挂轴打开给我看。我一时看不出好坏来。对照印谱一查,落款既不像渡边华山,也不像横山华山2。青年说暂时放在这里,我说用不着这样。他不听,我只好留下了。第二天,他又来取钱,从此就音信杳然。约好了两周再来,但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想,自己也许上当了。那幅猴子挂轴一直悬在墙上,不知不觉进入秋季。
到了穿夹衣还稍嫌寒凉的时节,长冢照例前来借钱。我对他一次次告贷颇为反感,不由想起那位青年的事来。我跟长冢说:
“有这样一笔钱,你要是能要回来,就借给你。”
长冢搔搔头皮,稍稍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决心。
“我去试试看。”他回答。
于是,我给那位青年写了封信,叫他把那笔钱交给来访的人。我把信连同那幅猴子挂轴,一并交给长冢带去。
第二天,长冢又坐车来了。他一坐下,就忙不迭掏出怀里的信。我接过来一看,还是我昨天写的,原封未动。我问他是否去了,长冢的眉头皱成八字,他说:
“去过了,根本行不通。青年家里又穷又脏。妻子在绣花,他本人还生着病。所以钱的事,根本张不开口。只得安慰他一番,要他不用挂在心上。然后,把挂轴还给了他。”
“呵呵,原来如此。”我有些吃惊。
翌日,青年寄来一张明信片。信上说,自己不该撒谎,很抱歉,挂轴收到了,请放心。我把他的明信片连同其他信件叠在一起,收进了杂物箱。青年的事也一概忘却了。
冬天来了,照例迎来了繁忙的新年。瞅准没有来客的空隙,正在写作的时候,女佣送来一个油纸小包,寄件人是那位久已忘掉的青年。打开外层的油纸,揭去报纸,里边露出一只山鸡,还附了一封信。信上说,其后忙于各种事情,刚刚回了一趟老家。承蒙借的那笔钱,三月进京时一定偿还。报纸粘连着山鸡的血,不太容易揭开。
那天是星期四,晚上来了好多青年。我和五六位客人围坐在大餐桌边品味山鸡羹,祝愿那位身穿小仓织锦的裙裤、面色苍白的青年获得成功。这五六位客人走了之后,我给那位青年写了感谢信,信中特别提了一句:
“去年借的那笔钱,你不必太介意。”
注释
1 渡边华山(1793—1841),幕末文人画家。原名渡边定静,别号全乐堂。师从佐藤一斋学习儒学,亦通晓西洋学术。于谷文晁门下学习绘画,吸收西洋技法,自成一体。代表作有《鹰见泉石像》《千山万水图》等。
2 横山华山(1784—1837),名一章,字舜朗。江户后期的京都画家。
[book_title]蒙娜丽莎
井深一到礼拜天,就围上围巾、袖着两手,到那些废旧物品店游逛。其中,他专挑那种堆满脏兮兮的前代古物的商店,一件件摸来摸去,把玩不止。他本来也不是雅人,根本分不出个好坏,但却兴致勃勃地买了许多既便宜又自以为有趣的古董。他暗自琢磨,一年里总有一次能淘出一件珍品吧!
一个月前,井深花十五文钱买了一只铁壶盖子当文镇。上个礼拜天,又花了二十五文钱买了一把铁刀,也当作文镇使用。今日瞄准稍微大些的东西,想买一件挂轴或匾额之类引人注目的装饰品,悬挂在书斋里。他转悠半天,发现一幅套色的西洋女子肖像画,落满尘埃,横靠在墙角。一架被磨平沟槽的辘轳上,摆着一只莫名其妙的花瓶,其中插着一支黄色的尺八,尺八的吹孔刚好抵在那幅画上。
西洋绘画和这家古董店的品味感觉不太搭,然而,画面的色彩仿佛超越了现代,黑幽幽沉埋于古昔的空气之中。论情调,放在这家古董店里也是很自然的。在井深看来,价格一定很便宜。一问,要价一元。他沉吟了一下,看到玻璃没有破碎,画框也很结实,和店老板商量后,降价到八十文,终于买下来了。
井深抱着这幅半身画像,回到家中,已是寒冷的傍晚。他走进晦暗的屋子,立即将画像打开,靠在墙根边,坐在画像前观赏。妻子端着油灯来了,井深要她把油灯拿到画像旁边,又对着这幅八十文钱买来的古董仔细看了一遍。整体看来,沉滞暗灰的色调中,唯有面部显出微黄。这是时代的留影。井深坐着,回头看着妻子问道:
“怎么样?”
妻子端着油灯的手朝前挨了挨,好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女子的黄脸。过了一会儿,她说:
“挺怕人的哩。”
井深只是笑笑,回了她一句:
“八十文钱呢。”
吃罢饭,跐着脚站在高台上,在房栏之间钉上钉子,把买来的画悬挂在头顶。此时,妻子不住地阻止他,说:
“看不出这位女子是在干什么,瞧着她心里不是滋味。我看还是不挂的好。”
井深不同意:
“什么呀,你这是神经过敏。”
妻子回厨房去了。井深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十分钟后,他不由抬起头想看看画像。他停下手中的笔,转过眼去。画框中的黄脸女子正在微笑。井深只管凝视着她的嘴角。这全仰仗于画家运用光线的手法。薄薄的嘴唇两端微微翘起,于上挑之处显露出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紧闭的樱唇就要打开,或是张开的双唇又故意地闭合。这是为什么呢?井深觉得很奇怪。他又伏案工作了。
虽说是工作,但大多是抄抄写写,不需要太集中注意力。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看看画像,依然觉得那嘴角大有文章。不过,那神情非常静穆。修长的单眼皮包裹着安详的眸子,投向客厅的地面。井深又一次将视线转回桌面。
那天晚上,井深对着这幅画不知瞧了多少遍。他逐渐感到,妻子对这幅画的评价是对的。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又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去役所上班了。下午四点左右回家一看,昨晚的画像正仰面躺在桌子上。听妻子说,午后不久,画突然从房栏上掉了下来。怪不得,玻璃也碎得不成样子了。井深翻过来看看画像背面,昨晚系着绳子的小环儿不知为何脱落了。井深顺便拆开画框看看反面,发现画片和衬底中间,夹着叠成四折的洋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段阴森而奇妙的文字:
蒙娜丽莎的嘴唇,藏着女人的谜。自古以来,只有达·芬奇能画出这种谜,但没有一人能解开这个谜。
第二天,井深到役所去,问大家谁是蒙娜丽莎,可是谁也回答不上来。他又问达·芬奇是谁,依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井深听从了妻子的规劝,遂将这幅不吉利的画像五文钱卖给了收破烂的。
[book_title]火灾
跑得喘不过气来,才停住脚抬头仰望天空,火舌正从头上飘过。霜天晴空,无数火舌飞来,猝然消失于深邃的暗夜。接着,下一团鲜丽的火舌随风卷来,熊熊燃烧,又忽然消失了。遥望火舌飞来的方向,仿佛集合了巨大的喷水,根部结为一体,无间隙地染红了寒冷的夜空。前方五六米处有一座大寺庙。长长的石阶中央有一棵粗壮的大枞树,夜里静静地伸展着枝条,高高耸立于土堤之上。火灾现场就在那棵大树后面。除去黝黑的树干和纹丝不动的树枝,其余一派火红。火源无疑就在这高坡顶上。向前走一百多米,再向左登上高坡,就能到达火灾现场。
我又急急迈开脚步。后来的人都赶到前头去了,其中,有人大声嚷嚷着擦肩而过。暗夜的道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走到坡下,眼见着就要登高了,心里不由怦怦直跳。人头布满陡峭的高坡,从上到下黑压压一片。火焰毫不留情地在坡顶飞旋。要是夹在人流里,一旦被推拥到坡顶,来不及回头,都有被烧焦的可能。
再向前走五十米光景,同样向左转,又是一个大高坡。我想从这里上去,也许会轻松和安全些,于是便躲开磕头碰脑的人群,好容易拐进一角。只听一阵急剧的马铃声,看来是运来了蒸汽水泵。带着一股仿佛“不让路全都轧死”似的气势,全速向人群奔来。马蹄“嗒嗒”,马鼻子直对着高坡一路向前。马将吐着气泡的嘴在脖子上蹭一蹭,两耳尖尖向前倾斜,使劲并拢前腿,奔驰前行。此时,马身掠过穿便服男人手里的灯笼,闪着天鹅绒般的光亮。涂着红漆的巨大车轮,差一点儿从我的脚上碾过。定睛一看,水泵早已笔直地奔向高坡。
走到坡面中途,可以看到前方的火焰就在斜对面,必须从坡上再度转向左方。在那里发现一条横街,细长如小巷,挤进人群后,只觉得周围一派黑暗,水泄不通,只能互相高声吆喝。火焰在前方明亮地燃烧着。
十分钟后,终于穿出了小巷。道路狭窄,早已挤满了人。走出小巷,刚跨出一步,眼前就是马匹跑着运来的水泵。马拉水泵到达这里,却卡在了四五米前的拐角,无可奈何地观望着火焰。那火焰就在马鼻子前燃烧。
拥挤在一旁的人群,异口同声地问道:
“哪里?哪里?”
听到的人回答:
“那里!那里!”
但是,这两群人都无法到达火焰升起的地方。火借风势,熊熊燃烧,高高舔舐着静静的夜空……
翌日午后散步的时候,我怀着好奇心想去看看火场,登上那面高坡,穿过昨夜的小巷,经过停放水泵的宅地,拐过四五米前的角落,一边走一边看,只见笼罩一派冬景的房屋鳞次栉比,静静而立。然而,却到处找不到失火的痕迹。起火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附近,但也只能见到绵延不断的青翠的杉树篱笆,其中有一家传出了低微的琴声。
[book_title]雾
昨夜里,在枕上听到了哔哔剥剥的响声。原来附近有一座大车站,名叫克拉珀姆,这座车站每天集中着一千多辆火车,假使细心观察一下,平均每分钟都有一列火车通过。似乎有个规定,如果遇上大雾天,列车在接近车站时得响起爆竹般的声音,以此互相提醒。因为在这阴暗的天气里,红绿信号灯完全失去了效用。
爬下床,卷起北窗的遮阳伞向外俯视,外头一片白茫茫。从下边的草地到两米多高的三面包围着的砖墙为止,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天地间一团空蒙,一切都被堵塞,四边寂悄无声。隔壁的庭院也是一样。庭院里有片漂亮的草坪,一到和暖的早春时节,总有一位留着白髯的老爷爷出来晒太阳。这位老爷爷的右手时时擎着一只鹦鹉,他的脸紧紧贴着鹦鹉,仿佛那鸟嘴一下子就能叼到他的眼珠。鹦鹉扑棱着羽翅,不住地鸣叫着。逢到老爷爷不出现的时候,就有一个姑娘,曳着长裙,驾着割草机,不停地在草坪上打转转。这座极富记忆的庭院,如今也全都被埋在雾里,同我宿舍下面荒废了的草坪连成一片,分不出界限。
隔着大街,对面高耸着哥特式教堂的尖塔,青灰色的塔顶直刺天空,总是响着钟声,星期天尤甚。今天,不用说那尖尖的塔顶了,就连那用不规则的石板敷成的塔身,也全然不知所在。只能凭着推断,想象那里有座黑色的建筑。钟声不响了,看不见形体的大钟被深深地锁在浓重的黑影里。
走出家门,四米之外就看不见路径了。走完这四米,前头又出现四米的空间,仿佛这世界都缩小在这四米见方的空间里。一边走,一边不断出现新的这样的空间。与此同时,过去的世界都一起被抛在身后,消失了。
在这方形的空间里等着公共汽车。突然,鼠色的空气被划开,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马头。可是坐在马车上层的人,依然没有钻出浓雾。我披着雾气跳上马车,向下一看,马头又模糊地看不清晰了。马车在交会的时候,也只有在交会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漂亮。此后,一切有颜色的东西都消失在浑浊的空气中,包裹在漠漠无色的世界里。走过威斯敏斯特桥的时候,有一两次,白色的东西翻动着从眼前掠过。凝眸一看,不远的前方——浓雾封锁的大气里,海鸥像梦一般隐隐飞翔。这时,尖塔顶端的大本钟庄严地响了十下,抬头仰望,空中只回荡着钟声。
在维多利亚街办完事,经过泰特画馆,沿河岸来到巴特西,灰色的世界突然黯淡下来。又黑又浓的雾气像熔化的泥炭,浓浓地向身边流来,扑向眼睛、嘴巴和鼻子。外套湿漉漉的,沉重地压在身上。仿佛是呼吸着稀薄的葛粉汤,感到喘不过气来。脚下如同踩在地窑上。
我在这种沉闷的灰褐色里,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大都是同一番心情。然而,只要不是交肩而过,就很可怀疑是否旁边有人在走动。此时,溟蒙的大海中,一个豆大的黄点模糊地流动着。我以此为目标,向前走了四步。一座商店的玻璃窗出现在眼前。店中点着瓦斯灯,显得较为明亮。人们都还照常活动,我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巴特西,摸索着一路向山岗走去,山岗上尽是商家。几条相同的横街并行,即使在蓝天之下也不易辨认。我觉得仿佛正向左边第二条街拐进去,从那里又径直向前走了约莫二百多米,前边再也看不清楚了。我独自站在黑暗之中沉思。脚步声从右边渐渐传来,突然在前边十多米处停住了。然后又渐渐远去,最后一点儿也听不到了。一切都归于寂静。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之中思索起来,我将如何才能回到宿舍去呢?
[book_title]挂轴
大刀老人下决心想赶在亡妻三周年忌日前,建立一座墓碑。但是,他全靠儿子一双枯瘦的臂膀,才好不容易苦撑到今天,一文钱的储蓄也没有。眼下又是春天了,他哭丧着脸求儿子,提醒他忌辰是三月八日。儿子只回了一句:
“哦,是吗?”
大刀老人不得已,打算将祖传的一幅珍贵的挂轴卖掉,他和儿子商量是否可行。儿子勉强同意了,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儿子供职于内务省社寺局,每月领四十元工资。他要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还要为大刀老人尽孝,日子过得很苦。要是没有老人在,这幅珍贵的挂轴或许早就派上别的用场了。
这幅挂轴是一尺见方的绢本画,时间让它变成了紫褐色。悬在晦暗的客厅里,黑乎乎的,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老人说,这是王若水1画的蒲葵。他每隔一个月就会打开柜子一两次,取出桐木箱,拂去灰尘,小心翼翼从里面拿出来,悬在三尺高的墙壁上,注目观看一番。看着看着,发现那紫褐色里好像分布着陈旧血迹般的巨大花纹,还有几处稍稍残留着斑瑕,似乎是青绿色剥脱的痕迹。老人面对这幅模糊的唐画古董,似乎忘记了现实这个活得太久、住得过长的世界。有时候,他一边盯着这幅挂轴,一边抽烟、喝茶,或者只是呆呆地凝视。
“爷爷,这是什么?”
孙子跑来要用手摸,老人这才仿佛记起了年月,他一边说道:
“摸不得。”
一边静静站起身,着手将挂轴卷起来。于是,孙子们又问:
“爷爷,子弹糖呢?”
“哎,子弹糖这就去买,可不要调皮啊!”
他慢慢卷着画轴,装在桐木箱内,藏进柜子里,然后到外面散步。回来的路上,经过街上的糖果屋,买上两袋薄荷子弹糖,分给孩子们。儿子晚婚,两个孙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同儿子商量的第二天,老人用包袱布包着桐木箱,一大早就出了家门。下午四点,又提着桐木箱回来了。孙子迎到大门口:
“爷爷,子弹糖呢?”
老人什么也没说,走进客厅,从箱子里取出挂轴,悬在墙上,呆呆地注视着。他转了四五家古董店,有的说没有落款,有的说画面掉色,竟无一人像老人期待的那样,毕恭毕敬,肯为这幅挂轴掏腰包。
儿子劝他不要再去古董店了,老人也说不去了。两周之后,老人又抱着桐木箱出门了。原来经儿子介绍,要把这幅挂轴送到儿子课长的朋友家里看一看。这次回来,也没有买子弹糖。儿子一回家,老人就冲着他说:
“那位没有眼光的人,我怎么能向他让步呢?他所有的全是假货。”
老人也像是在责骂儿子的不德不义。儿子只是苦笑。
二月上旬,偶然遇到了懂行的人,老人把这幅画卖给了一位收藏家。老人径直走到山谷中,为亡妻定做了一块极好的石碑,其余的存进了邮局。五天之后,他照常外出散步,但却比寻常晚两小时回家。当时,他两手抱着两大袋子弹糖。他记挂着已经卖掉的挂轴,又跑到买主家观望了一遍。只见那幅挂轴悬在四叠半大小的茶室里,前面供着玲珑透剔的蜡梅花。老人在那里受到款待,喝了香茶。
“比我自己保存还要更放心。”
老人对儿子说。
“也许是吧。”
儿子回答道。
孙子们三天里净吃子弹糖了。
注释
1 王渊,号澹轩,字若水。生卒年不详。元代画家,钱塘人。师事赵孟頫,长于描绘花鸟竹石。
[book_title]纪元节1
朝南的教室里。背着光亮一面的三十多个儿童,齐刷刷露出一排排黑色的脑袋,凝视着黑板。老师从走廊上进来了。这位老师个子小,眼睛大,身子清瘦,从下巴到两颊长满脏兮兮的胡子。那扎扎拉拉的下巴颏儿,不住蹭着衣领,看上去形成了一圈薄黑的油垢。这件衣服,这一脸任其生长的邋遢胡子,还有一副从不发牢骚的脾气,正因为这些,老师时常遭到大伙儿的愚弄。
不久,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记元节”三个大字。孩子们都低下乌黑的脑袋,伏在课桌上写起作文来。老师挺着矮小的脊背环视大家,不一会儿,他走出教室,去了走廊。
这时,坐在后排中央第三张课桌的一个孩子,离开座位走到老师的讲台边,拾起老师用过的粉笔,在黑板上写着的“记元节”的“记”字旁边,画了一道杠,又在一侧写了一个粗大的“纪”字。其余的孩子都没有笑,只是惊讶地瞧着。刚才那个小孩子回到座位之后,过了一会儿,老师也回来了。他朝黑板看去。
“是谁将‘记’字改成‘纪’字了?写作‘记’也是可以的。”
老师说罢,又向全班环顾了一遍。大家沉默不语。
将“记”改成“纪”的是我。即使是明治四十二年的今天,提起这事我依然觉得可耻。我曾想过,如果不是老气横秋的福田老师,而是人人害怕的校长先生就好了。
注释
1 明治五年(1872年),将远古时代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定为纪元节。“二战”中废止,后于1966年恢复,改称“建国纪念日”。
[book_title]往昔
皮特洛赫里山谷晚秋的景色最美好。十月的太阳,将满眼的山野和树林染得暖洋洋的,人们起卧于其中。十月的太阳,把山谷静谧的空气包蕴在半空中,没有直接落到地面上。虽说如此,太阳也没有逃向山的那面去。无风的村子上,萦绕着迷离的烟霞,一派宁静,纹丝不动。这当儿,山野和树林的颜色渐渐变化。正如酸的不知不觉变成甜的一样,整个山谷进入全盛时代。皮特洛赫里山谷,此时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往昔、二百年前的往昔,变得老成持重。人们都以一副谙于俗世的面孔,一齐遥望渡过山脊的云彩。那云彩有时变成白色,有时变成灰色,人们能够不时地透过薄薄的底层看到山地。不论何时,看上去总觉得是往昔的云朵。
我的家位于小山丘顶上,很适合眺望这些云彩和这座山谷。阳光照射着南面的墙壁。经年累月,在十月的太阳照射下,各处干枯地呈现出一派灰色。一株玫瑰从西端爬出来,夹在冰冷的墙壁和温暖的阳光之间,开出了几朵花。淡黄色的硕大的花瓣层层相叠,从花萼反转似的张开小口,到处都显得静悄悄的。香气被薄弱的阳光吸收了,消散于四米以内的空气中。我站在四米远的范围内向上张望,玫瑰正朝着高处生长。灰色的墙壁高高耸峙,一直向玫瑰花蔓无法到达的空间伸延。屋顶的最高点还有一座塔。太阳从塔上雾霭的深处照射下来。
脚下面,山丘向皮特洛赫里山谷倾斜,眼睛所能看到的遥远的下方,宽阔而富于色彩。对面的登山路上,各处笼罩着一层层的桦树的黄叶,重重叠叠,露出几处或浓或淡的坡道。山谷中映射出明丽而寂静的色调,正中央横曳着一条黑筋,蜿蜒移动。含有泥炭的溪水,犹如溶进了黑粉,呈现着古老的颜色。来到这座深山坳里,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溪流。
其后,房东来了。房东的胡须经十月的阳光照耀,有七分变白了。衣着也非比寻常,腰间穿着苏格兰短褶裙。这是一种车夫护膝般的粗呢子衣物,以此当作无裆裤,裁制到膝头,打着竖褶,小腿套在粗毛线袜里。走起路来,苏格兰短褶裙的襞褶摇来摇去,在膝头与大腿之间时隐时现。这种古式的裙裤,不以显露肌肉为丑。
房东胸前吊着小木鱼般的皮革烟荷包。夜里,他把椅子放到壁炉近旁,一边望着哔剥有声的染红的煤炭,一边从“木鱼”里掏出烟斗和烟叶。就这样,一口一口吸着,度过长夜。“木鱼”的名字叫作“斯波兰”。
我和房东一起走下山崖,进入昏暗的小路。一种名叫苏格兰松的常绿树的叶子,像昆布丝一般深入云端,拂也拂不掉。一只松鼠摇晃着又长又粗的尾巴,爬上黝黑的树干。定睛一看,又有一只松鼠顺着古老厚重的苍苔从眼前倏忽穿过。苍苔膨胀着,没有动,松鼠的尾巴像拂子一般迅疾扫过,钻进黑暗之中。
房东转过头,用手指着皮特洛赫里明丽的山谷。黑色的河流依然从正中央流过,他说,沿河岸上行五六公里,是格伦科峡谷。
高地人和低地人在格伦科峡谷作战时,尸体夹在岩石之间,堵住了从中流过的河水。吞噬高地人和低地人血液的河流变色了,三天之后又通过了皮特洛赫里山谷。
我决心明日一早要去格伦科峡谷的古战场凭吊一番。走出山崖,脚边掉落了两三片美丽的玫瑰花瓣。
[book_title]声音
丰三郎搬来这座下宿三天了。起初的一天,他趁着薄暗的黄昏拼命整理行李和书籍,忙得不可开交。然后又到街上泡了澡,一回来就睡了。第二天放学回家,坐到桌前,看了一会儿书。也许是新换了地方,还一下子适应不过来。窗外不断传来锯木的声音。
丰三郎坐着未动,伸手拉开障子窗,园丁师傅就在眼前打理梧桐树枝。他毫不可惜地将一根长得很长的树枝,贴着树干“刺啦刺啦”锯断,向下掉落时,雪白的切口骤然扩大,十分惹眼。同时,远方广漠的天空似乎迅速集中到窗前,辽阔无边。丰三郎坐在书桌前,两手支着双颊,茫然地眺望着梧桐树顶高邈而晴朗的秋空。
丰三郎将眼睛从梧桐树移向天空的时候,心情一下子敞亮多了。这种美好的情绪逐渐沉静下来,突然,对故乡的怀念犹如落下的一个墨点,出现于心中的一隅。那墨点虽然在遥远的地方,但就像被放在桌面上一样清晰可睹。
山坡上有一座巨大的草房。从村里登上两百多米山路,到我家门前路就没有了。一匹马走进大门,马鞍上捆着一束菊花,马铃叮当,消隐于白壁之中。太阳高高照着屋宇。后山葱茏茂密的松树,一齐闪耀着光亮的树干。刚好是采摘松茸的时节。丰三郎在桌子上嗅到刚刚采下的松茸的香气。接着,他听到了母亲“丰儿,丰儿”的呼喊。这声音在千里之外,听起来却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母亲五年前就死了。
丰三郎猛然一惊,转动了一下眼珠。于是,刚才看到的梧桐树梢又映入眼帘。一个劲儿疯长的树枝被锯短了,枝丫上布满黑黢黢的瘤节,积聚着无法施展的力量。丰三郎立即觉得又被推压回桌前了。隔着梧桐,他向墙根外望去,那里有三四座污秽的长屋。淌出棉絮的被褥毫无掩饰地曝晒在秋日的阳光下。旁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仰视着梧桐树梢。一身花色已消退的和服,扎着一根细布带,稀稀落落的头发紧紧缠在一把大梳子上,茫然地望着枝条变得细疏的梧桐树梢。老婆子眯缝着深陷于肿胀眼睑里的眼睛,眩惑地仰望着丰三郎。丰三郎立即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到桌面上来。
第三天,丰三郎到花店去买菊花。他想买家乡庭院里开的那一种,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不得已只得将花店自己保留的索要了三株,裹上稻草带回来,养在酒壶样子的花瓶里。他从行李底下抽出帆足万里1画的小型挂轴,挂在了墙上。这是早年回家探亲时,特意带来装点房屋的。然后,丰三郎坐在坐垫上,老半天瞧着挂轴和菊花。此时,窗前长屋里又传来“丰儿,丰儿”的呼叫。那声音,论调子、论音色,都和故乡亲爱的母亲一模一样。丰三郎蓦地“哗啦”打开窗户,只见昨日那位苍白浮肿的老婆子,额头上映着即将落山的秋阳,正向一个十二三岁拖鼻涕的小男孩招手。那老婆子听到“哗啦”响声的同时,翻动了一下那浮肿的眼睛,从下面看着丰三郎。
注释
1 帆足万里(1778—1852),江户后期儒学家、理学家。字鹏卿,号愚亭。著有《穷理通》《东潜夫论》和《入学新论》等。
[book_title]心
二楼的栏杆上晾着浴后的手巾,向下俯瞰春光烂漫的大街,只见一位修理木屐的师傅顶着头巾,长着一副稀疏的白胡子,从墙外走过。扁担上绑着一只破鼓,用竹片铿铿地敲着。那声音仿佛突然在头脑里勾出了记忆,很锐利,但总感到有些泄气。老爷子走到斜对面医生的门前,“铿”地敲了一下那只破旧的春鼓,头顶上雪白的梅花丛中,突然飞出一只小鸟。木屐师傅没有在意,绕到青青的竹墙背面,随后就看不见了。小鸟一下子又飞到栏杆下石榴树的细枝上,站了好一会儿。看样子还是有些不安,不住地抖动着身子。这时,蓦地仰头看到靠在栏杆上的我,又忽地飞走了。枝头轻烟般闪动了一下,小鸟精致的足爪早已站到栏杆的横木上了。
这是一只未曾见过的鸟,也不知道名字。但它鲜丽的毛色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翅膀似黄莺而又以素朴稍胜,胸脯近于暗灰色,蓬松松的,似乎一口气就能吹飞起来。小鸟时时轻柔地起伏着胸脯,一直老老实实站立在那儿。这让我觉得,惊吓它就是一种罪过,于是我就这样靠在栏杆上好大一阵子,强忍着没敢动一动指头。看到小鸟非常沉静,我便下决心,悄悄后退了一步。同时,小鸟一下子又飞到栏杆上,落到了我的眼前。我和小鸟相隔不过一尺远。我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美丽的小鸟。鸟儿仿佛将温柔的羽翼、华奢的足趾、荡漾着涟漪的前胸,以及它的命运,全都托付给我了。它轻轻飞到了我的手心上。此时,我从上面凝望着它那浑圆的小脑袋,想象着,这只小鸟……然而,除了“这只小鸟……”,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心底里潜藏着这个“其后”,总体上显得单薄而模糊。我用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浸染于心底的东西集中于一处,用力地审视,那形状——此时此地,定和自己手中的鸟儿一模一样吧。我立即将手中的鸟儿送进笼子里,一直眺望到春天的太阳向下倾斜。我想,这小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望着我呢?
不一会儿,我出去散步。欣欣然无目的地随处溜达,穿过几条大街,走到闹市,道路左折右拐,陌生的人后面又出现无数个陌生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派繁华热烈、欣欣向荣的景象。自己几乎想象不到,会在哪儿同这世界接触,而这个触点会使自己局促不安。和不认识的几千个陌生人相遇,这让我高兴,但也仅仅只是高兴,这些使我高兴的人的眼神、鼻官都没有印在我的脑海里。这时,不知何处,宝铃掉在檐瓦上发出了声响。我惊愕地抬头向远方张望,前方十多米远的路口,站着一个女子。我几乎不记得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绾着什么样的发髻,映在眼里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孔。她的那张脸,眼睛、嘴唇、鼻子,很难分别叙述——不,眼、口、鼻、眉和前额,都集合于一处,恰恰是一副专为我而长成的脸庞。她从一百年前就站在这儿了,这张面孔上的眼、鼻、口都一起等待着我。这一百年里,不管我走到哪里,她都永远跟我在一起。这是一张寡言少语的面孔。女子默默回头张望,追上去一看,原来的小路竟是一条小巷。路面又窄又暗,颇令优柔寡断的自己犯起踌躇。然而,女子却默默走了进去。我默然不语。“跟我来!”她竟然朝我喊了一句。我紧缩着身子走进小巷。
黑色的短幔飘飘荡荡,显露出白色的字迹。接着,屋檐的灯笼从头顶掠过,正中央画着“三阶松”纹样,下边是树根。接下去,玻璃箱内装满了薄饼。再下面,屋檐下吊着五六只四角形木框,里边摆着小小的印花布片。接着,能看到香水瓶。在这里,小巷被仓房黝黑的墙壁挡住了。女子站在二尺远的前方。此时,她蓦然回头朝我看看,然后迅速向右转弯。这会儿,我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先前小鸟的那般心情,尾随女子立即转向右边。只见比刚才还长的小巷逼仄又晦暗,绵延不绝。我只管像小鸟一般,遵从着女子的沉默思维,始终跟着她,沿着这条晦暗而无限延长的小巷,一直走下去。
[book_title]变化
两人在楼上两铺席大的房间里,书桌挨着书桌。深褐色的榻榻米闪闪发光,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房间朝向北,面前是不足二尺高的小窗,两人肩抵肩,缩紧着身子备课。屋内一旦昏黑下来,我们就只能强忍寒冷敞开窗户。有时候,窗下人家的竹格子门里,依稀站着一位年轻姑娘。静谧的黄昏里,那姑娘的面影和姿态看起来格外美丽。
“真漂亮!”
我有时也会朝下面俯视好一会儿。不过,我对中村什么也不说,中村呢,也什么都不说。
女子的面颜今天已经全都忘记了。仅仅留下一个感觉:她似乎是木匠的女儿。不用说,她是住在长屋里生活贫苦人家的孩子。我等二人起居之处,本是这座上无片瓦的古旧长屋的一部分。下面混合寄宿着学仆和干事等十余人。大家都趿拉着木屐,在露天食堂用餐。每月伙食费两元,饭菜很难吃。然而,隔日会供应一次牛肉汤。不过,只是有少量的油花漂起,筷子上微微缠络些肉香罢了。因而学生们频频鸣不平,都说干事太狡猾,不肯给他们吃好东西。
中村和我是这所私塾学校的教师。两人月薪都是五元,每天上课两小时。我用英语讲授地理和几何。有一次,我在上几何课时,遇到一件麻烦事:本该重叠在一起的两根直线,怎么也重叠不起来了。但是,当我用粗线绘制一个复杂的图形时,黑板上的两根线竟然合二而一了!当时我高兴极了。
两人一早起来,就渡过两国桥,到一桥大学的预备科走读。当时,预备科每月学费二十五文钱。我们两人将工资摊在桌上,互相搅乱在一起,从其中拿出二十五文钱的学费和两元的伙食费,再加上一部分入浴费,然后将余下的钱装在怀里,吃遍荞麦馆、年糕红豆汤和寿司店。等到共同财产花光了,两人再也拿不出一个子儿了。
到预备科上学途中,走过两国桥时,中村问我:
“你小子读过的西方小说里,有没有美女出现?”
我回答说:
“嗯,有啊。”
然而,是什么小说,又是怎样的美女,如今全都不记得了。自那时起,中村再也不看小说了。
中村荣获短艇竞赛冠军的时候,学校奖励了他一些钱,他用这些钱买了书。一位教授在书上写了“赠某某留念”的字样。中村当时说:
“我不想要书,只要你喜欢,不管哪本都可以买了送你。”
于是,他就买了阿诺德1的论文集和莎翁的《哈姆雷特》送给我。这些书至今还在我手里。我当时第一次读哈姆雷特,一点儿也看不懂。
中村毕业后立即去了台湾,自那之后就没有见过。后来在伦敦市中心偶然相遇,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中村还是以往那副面孔,而且很有钱。我和中村一起玩了不少地方。中村也和从前不同了,不再问我读过的西方小说中有没有美女,反而主动谈起许多关于西洋美女的故事来了。
回日本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今年一月末,他突然派人捎来口信,说很想在一起聊聊,请务必来筑地新喜乐一趟。他约的是中午,但当时时针已经过了十一点。而且那天,偏偏北风呼啸不止,要是外出,帽子和人力车都可能被吹跑。况且,我当天下午有急事要处理,便叫妻子打电话去,问他明天见面是否可以。他说,明天他要准备出差什么的,很忙……说到这里电话就断了,其后等了好久再没有打来。或许是刮大风的缘故吧,妻带着几分不安的表情回来说。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以前中村曾做过“满铁”的总裁,而我是一名小说家。我对“满铁”总裁是怎么回事,全然无知,中村大概也从未读过一页我的小说。
注释
1 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评论家兼诗人。
[book_title]库莱格先生
库莱格先生像燕子般筑巢于四层楼上。站在石板路一端仰头张望,连窗户都看不见。从下面一蹬一蹬登上去,待两条腿发酸时,就到达先生门前了。说是门,并不是有门扇和门楼的那种,而只是在不足三尺宽的黝黑的门板上吊着一个铜环罢了。在门前休息一会儿,再拽住门环下端,撞击几下门板,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
开门的总是一个女人,也许是近视眼,她架着眼镜,一直是一副很愕然的表情。她年纪五十上下,人世上的阅历已经很深了,但依然会感到惊讶。她听到敲门便睁大眼睛,道一声“请进”,所以,每当敲门时,我都觉得对不起她。
等我一进门,女子立即消失了踪影。首先进入客厅——这哪里是什么客厅?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两扇窗户,堆满了书籍。库莱格先生大都待在这里,他看我进来,“呀”的一声伸出手来,那意思是让我握住。虽说是握手,但对方从不反握住我的手。我对这样的握手不感兴趣,心想干脆免了为好。可对方依旧“呀”的一声伸出毛茸茸、布满皱纹、表现消极的手。这习惯真是令人不可理解。
这只手的主人是回答我的问题的先生。见面一开始我就问他要多少报酬。
“这个嘛,”他看着窗外,“一次就算七先令吧。要是嫌多,可以再减少些。”
于是,我就按照每次七先令计算,到月末将全额报酬支付给他。有时,先生会突然催促:
“现在需要些花销,你就先付给我吧。”
我便从西装裤兜里掏出金币,裸露着送到对方眼前:
“好吧。”
先生总是道一声:
“呀,抱歉。”
照例伸出那只消极的手来,放在手心上瞧一会儿,不久再把钱装进西服裤兜里。头疼的是,先生每次都不把零钱找给我。剩余的转到下月,谁知到了下一周,他又来催款,说要买点书什么的。
先生是爱尔兰人,说话很难懂。有时着急起来,就像东京人和萨摩人吵架,令人摸不着头脑。因为他平时极为马虎,同时又爱着急,所以,事情一旦变得麻烦,我就只好听天由命,一个劲儿只管瞧着他的脸。
这张脸绝非寻常。因为是洋人,鼻子高而分节段,肉过于肥厚。这一点,很像我自己。然而,这样的鼻官,别人一见就不会有什么好感。虽说如此,但杂乱无章的,反而有些野趣。至于胡子黑白错杂,令人悲悯。有一次在贝克街遇到他,感觉他就像一个忘了拿鞭子的马车夫。
我未曾见过先生穿白衬衫,露出白领子。他总是穿着花格子灯芯绒衣服,脚上套着鼓鼓囊囊的高筒靴子,几乎把腿跷到壁炉里。他不住敲着短小的膝盖——这时我才发现,先生颇为消极的手指上嵌着金戒指。——有时,他不敲膝盖,而是一边揉搓大腿,一边为我讲课。我不知道他给我讲的什么,听着听着,我被先生带到他所喜欢的去处了,可是他绝不会再把我送回来。而且,他所喜欢的地方,因时令的交替、气候条件而千变万化。有时,昨天到今日由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往坏里说,简直就是胡闹;往好里说,是在给我举办文学座谈。今天想想,一次七先令,怎么可能听到正规的讲课?但先生似乎是不大在乎的,反而有我为他鸣不平,真是傻瓜一个!况且,先生的头脑也正像他的胡须所代表的那样,有些乱杂的倾向。鉴于此,还是宁可不要超出报酬以上的有条不紊的讲课为好。
先生在诗歌方面很擅长。他读诗时从脸庞到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宛若春野的游丝。——这可不是唬你,的确是在颤抖。其实,他不是为我读,而是一个人读着取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吃亏。有一回,我带了史文朋1的《罗赛蒙特》,先生说:
“给我看看。”
他读了两三行,忽然将书本反转过来伏在膝盖上,特地摘掉夹鼻眼镜,叹息道:
“哎呀,不行啦,不行啦。史文朋真是老喽,竟然写出这种诗来。”
我打算读一读史文朋的杰作《阿塔兰塔在卡吕冬》,就在这个时候。
先生把我当成小孩子。他经常拿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考我:
“你知道这个吗?”“你知道那个吗?”
不过,他有时也会突然提出很重要的问题,好像又把我看成他的同辈。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读沃森的诗,说道:
“有人认为像雪莱,有人认为他们俩完全不同,你是怎么看的?”
“说起怎么看,对于西方诗歌,首先要诉诸于眼睛,然后再通过耳朵加以检验,否则就会全然不懂。”
我就这样对付了一番。至于像不像雪莱,如今全都忘记了。奇怪的是,那时先生照例敲敲膝盖说:
“我也是这么看的。”
这倒很使我惶恐了一阵子。
有时,他探头到窗外,一边俯瞰遥远的下界往来奔波的行人,一边对我说:
“你瞧,这些行人中懂诗的,一百个人里挑不出一个来,真可哀呀!英格兰人到底是不懂诗的国民。说到这,还是爱尔兰人伟大,他们高尚得多。——实际上,真正懂得诗的你和我,应该说是很幸福的。”
我被先生归为懂诗的一类人,甚是难得。不过,我对这种厚待颇为冷淡。对于这位先生,我还不能认为自己和他很投合,只把他看作是机械式的喋喋不休的老爷子罢了。
不过,也会有这样的事。我所居住的下宿甚是可厌,想请先生在家里安排个地方。一天,上完练习课我向他提出这个请求。先生猛地拍了一下膝盖,说:
“好主意,你看看我的房子吧。”
从饭厅到女佣室到厨房,带我转了整整一圈。本来就是四楼的一个角落,不可能太宽绰。两三分钟就看完了。先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说:
“你看这块地方,哪里还能安置下你呢?”
说完后,即刻谈论起沃尔特·惠特曼来了。他说,过去惠特曼就曾在他家短暂逗留过。——他说得很快,有些听不真切。总之,惠特曼到他家里来过。——刚开始读他的诗,心中简直不是滋味儿,但读上几遍,就能逐渐感到他诗的有趣,到头来变得非常喜欢他。因此……
关于在他家做寄宿生的愿望早已飞到不知道哪儿去了。我只管顺着他的话题听下去。此时,他又谈起雪莱和谁吵架的事。
“吵架总是不太好。他们两人我都喜欢,我所喜欢的两个人吵架,尤其不好。”
他似乎极力劝止,但无论怎么劝止也白费,因为他们几十年前早已吵过了。
因为先生过于马虎,自己的书摆放得总不是地方。一旦找不到,他就急得团团转,着火似的对厨房里的老婆子大声呼唤。于是,那老婆子一脸茫然地来到客厅。
“喂,我那本华兹华斯的书搁在哪儿啦?”
老婆子依旧把眼睛睁得像盘子一般大,朝书架上打量一番。尽管她诚惶诚恐,但头脑很清醒,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华兹华斯”。
“在这儿呐。”
她略显困窘地把书杵到先生眼前。先生一把夺过去,用两根手指头啪啪敲着脏兮兮的封面,说了起来:
“你看,华兹华斯……”
老婆子愈加睁大眼睛,退回厨房去了。先生对着那本“华兹华斯”敲打了两三分钟,最后却翻也不翻,好不容易找到的这本书就被撂下不管了。
先生时常寄信来,他的字很难认。不过最多只有两三行,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反复辨识,但最后还是看不懂。我想,先生来信肯定是因为有事不上课了,所以一开始就干脆省却了读信的麻烦。那位爱吃惊的老婆子偶尔为先生代笔,那就很容易看懂了。原来先生有这么一位得心应手的秘书。先生曾经叹息说,他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而深感困惑。而在这方面,我比他强多了。
我很为他担心,用那种字起稿,真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哩!先生是《莎士比亚集》的出版人,他的那种字竟然有资格经常变为活字版。尽管如此,先生依旧不以为然地写序文、做笔记。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为《哈姆莱特》写的序言拿给我看。我说写得很好,他就托我说:
“你回到日本,一定要为这本书做宣传。”
《莎士比亚集》中的《哈姆雷特》,是我回国后在大学授课时受益匪浅的一本书。而先生的那本《哈姆雷特》笔记,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是如此这般周到而颇得要领。不过我一直对先生关于莎士比亚的研究感到震惊。
出了客厅拐个直角就是六铺席大的小小书斋。说先生筑巢于高楼,其实只是这四层楼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角落的角落,有着先生最重要的宝贝。——那里排列着十册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先生一有空儿就把写在纸片上的字句,抄在这些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里,就像吝啬鬼积攒那些带眼儿的金钱,星星点点地增加着,一生乐此不疲。这些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就是《莎翁字典》的原稿。我来这里不久后就知道了。据说,为了编纂这部字典,先生放弃了威尔士大学文学科的教职,以便腾出时间每天跑大不列颠博物馆查找资料。连大学的职位甚至也不惜抛却,那么对于才支付七先令的弟子马虎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这部字典日日夜夜都盘桓在先生的头脑里。
我曾问过先生,博物馆既然有施密特2的《莎翁字汇》,何必再编纂这部字典呢?先生禁不住一副轻蔑的样子:
“看这个!”
他说着,将自己所保有的施密特的书拿给我看。只见这本施密特的书前后两卷全都黑糊糊的,没有一页是完好的。
“哦。”
我惊愕地盯着“施密特”瞧。先生颇为得意地说:
“假如我也编出一部和施密特同样程度的书,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说罢,他又并拢两根指头,啪啪敲打起那本黑糊糊的“施密特”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做这件事的呢?”
先生站起身走向对面的书架,不住地寻找着什么。他这回又带着焦急的口气喊道:
“珍妮,珍妮,我的‘道登’3怎么啦?”
老婆子还没出来,他又问“道登”在哪里。老婆子又吃惊地跑来了:
“哦,在这儿。”
说完,她又困窘地回去了。先生对老婆子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只顾饥渴般打开书本:
“嗯,在这儿呢。道登将我的名字列在这儿了,特别标明研究莎翁的库莱格先生。这本书是1870年……出版,我的研究比这还早呢……”我完全被先生坚持不懈的努力征服了,顺便问道:
“那么,何时能完成呢?”
“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这种事要干到死的啊!”
先生说着,又把“道登”放回原处。
其后我有好长时间没到先生家里去。在那之前,先生曾经问我:
“日本的大学是否需要洋人教授呢?我要是年轻,也会去的。”
说罢,露出一副人生无常的神色。看到先生的表情如此激动,到现在为止只有这一次。我安慰他:
“您不是还年轻吗?”
“哪里,哪里,谁又知道何时会发生怎样的事呢?毕竟五十六岁啦。”
先生说到这里,蓦地沉默不语了。
我回日本两年之后,新到的文艺杂志刊登了库莱格先生死去的消息。只有两三行字,说他是研究莎翁的专家。我默默放下杂志,心想,那部字典或许没有完成,就这样变成一堆废纸了吧?
(1909年1月1日—1910年3月12日)
注释
1 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1837—1909),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诗人。
2 施密特(Alexander Schmidt,1816—1887),德国英语学家,尤其以研究莎士比亚语言而闻名。
3 道登(Dowden Edward,1843—1913),爱尔兰文学史家,都柏林大学教授,莎士比亚研究家。这里是指他的著作。
[book_title]长谷川君和我
长谷川1君和我除了互相知道姓名之外,其余并没有任何接触。记得我刚进入报社的时候,并不知道长谷川君已经是朝日新闻社的职员了。那么是在什么机会下认识他的呢?如今,全然淡忘了。总之,进入报社后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过面。长谷川君的家住在西片町,我当时住在阿部家族的故宅,所以论其住居,就在眼皮底下。所以,说实在,我主动投刺登门拜访,本是人之常情。然而,我却疏忽了这一点,根本没有想起问一声长谷川君家住何处。就这样,稀里糊涂混过去了。不久,鸟居君从大阪来,主笔池边君邀集我们十多个人到有乐町俱乐部会餐。我这个报社新人,第一次和我社的重要人物同桌吃饭,那会儿长谷川君也身在其中。当有人向我介绍长谷川君时,我觉得他和我想象的相差太远,心里暗暗吃惊,连忙上前打招呼。起初我看到长谷川君进屋的身影,也听到他和其他要好的朋友亲切交谈的语调——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就是长谷川君,只把他看成是社内的一名重要职员。虽然从年轻时起我就养成了对各种傻事胡思乱想的毛病,但不大喜欢在脑子里描摹陌生人的容貌和举止。尤其到了中年,在这方面完全是一篇淡泊的散文。因此,对于长谷川君,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鲜明的印象。不过,冥冥之中,脑子里漠然觉得有一个长谷川君的存在,所以一听说长谷川君这个名字,不由“啊”的惊叫起来。但若解剖一下这惊讶,会发现全都是一些消极的行为。首先,没想到他个子那么高大,身体那么强健;也没想到他的肩膀那么粗犷,下巴颏那么宽阔。他的丰仪处处呈现着方方棱棱的样子,甚至连头都是四角的,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好笑。当时虽说还没有读过《面影》,但怎么也想象不出那种艳情小说竟然会是这个人一手写作的。说他“魁伟”也许有点儿夸大,显得不礼貌,但不管怎么说都有些近似,到底不是属于那种手握一管细鹅翎、坐在桌前吟风弄月的主儿,所以实在令人吃惊。但最使我惊讶的是他的音调。坦白地说,稍微轻浮了些。不过,发低音时非常沉稳舒缓,语调丝毫不显得急迫。而且,有人给我们作介绍时,长谷川君只说了一两句话(当然,我也同样寒暄了几句,没有多费口舌,这倒是事实)。当时他说了些什么,至今全忘了,不过也不是平素常听到的那种空虚辞令,这也是事实。双方毫无表情地只顾低着头,自己怎么样不清楚,反正对于对方的样子很感惊奇。因为是文学家,说起奉承话总觉得对不住其他人,但老实说,没想到长谷川君和我的谈话会那样简单至极——这种情况实在出人意表。
席间,我并没有找到同长谷川君说话的机会,只是默默听他发言。当时,我的感觉是,这个人是很有品位的绅士,既不是文学家,也不是报社职员,更不是政客军人。我从俨然存在于所有职业以外的这位富有品位的绅士那里,感受到了一种社交的快味。我的体会,这不是那种单单产生于门第阶级的贵族式的品位,这种品位一半来自性情,一半来自修养。而且我发现,这种修养之中,受袭于自制和克己的所谓汉学家做派,但没有自我矫饰的硬性痕迹。我可以断定,有几分是做学问时自行达到的境界,同时我还可以断定,另有几分是在和学问相反的方面即俗世进行苦斗,洗涤土鄙,接着再度安住于土鄙而产生的结果。
当时,长谷川君和池边君谈论起俄国的政党来了。他们谈得十分投机,不见有结束的时候。要说他们娓娓数千言,听起来给人能言善辩、滔滔不绝的印象,似乎有些失礼;但从时间上说,又不能不使用这样的形容词。知识上的详密精细自当别论,甚至对面左边某人旁边是谁,他的相反方向有谁的坐席等都记得很清楚,简直就像昨天才从俄国回来,就连那种很难记的某某斯基之类的人名也都能举出无数个来。但奇怪的是,这种谈话丝毫不含有一丁点儿故意卖弄知识、无所不通的浅陋因子。我这个人生来对政党政治麻木不觉,曾经问过一位朋友,“当今的众议院主席是谁呀”,因而受到朋友一阵耻笑。这样的我自然不知道俄国是否有议会,因而对这种谈话没有任何兴趣。而且因为他们谈论的时间过长,于是我听到中途就告别回家了。这就是我和长谷川君初次见面的感想。
过了几天,我有事到报社去。登上脏污的楼梯,推开编辑部的房门进去,只见北侧窗下,四五个人围坐在圆桌旁边聊天。其他人的脸孔,一打开房门就能瞧见,只有一人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身穿灰褐色西装,修长的体躯超出椅子靠背一大截,看不出是谁来。到旁边一瞅,原来是长谷川君。当时,我对长谷川君说道:
“我有事正要找您呢。”
话音还没落,他就回说:
“哎呀,低气压期间,谢绝来客。”
“低气压”指的什么?对于不了解他生平的我来说,实在不得要领,不过“谢绝来客”四个字听起来又重又响,也就没再反问。我只能解释为或许他将头疼潇洒地说成是低气压吧?后来一问,才知道他指的就是实际上的低气压,据说苟有低气压徘徊不去,他的头就始终脱离不开懊恼。当时我也学他,同样挂起了“谢绝来客”的招牌。这虽然出自创作上的低气压,但“谢绝来客”表面上双方都是同一回事。两个人既没有撤掉招牌的缘由,又缺少亲密的关系,所以从此再没有面谈的机会了。
一天午后,我去洗澡,脱掉衣服正要走进浴场,猛然朝旁边一瞥,看到一位正在洗浴的人,正是长谷川君。我喊了声:
“长谷川先生!”
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他,抬起脸来应了一声。我们就这样在浴池里各自开了一次口。我记得那是很热的时节,我揩干身子,坐在铺着草席的廊缘边,扇着团扇乘凉。不一会儿,长谷川君也上来了。他首先戴上眼镜,看到了我,从对面跟我打招呼。记得两个人都光着身子。但长谷川君说话的方式,和初次见面谈论俄国政党时毫无二致,低音发得很稳重,语气平缓,同全裸很不相称。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顾忌,真心实意向我诉说头疼的事。去年好像晕倒过一次,躺在田头休息了片刻,现在稍微好转了一些。
“那么说,还是谢绝来客吗?”我半开玩笑地问他。
“哎呀……”他似乎支吾了一句。
“好吧,那我暂时先不去打扰了。”说着便分手了。
那年秋,我离开西片町搬到早稻田,因为搬家,我同长谷川君的缘分也越来越远了。但我买了他写的那部《面影》读了,大受感动(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依然受感动。遗憾的是,我现在无法说明我的所谓某种意义到底指什么,因为这篇文章主要不是评论作品的,只得作罢)。因此,我写了封信赞扬一番,从早稻田发往西片町。实际上是我很同情他的脑病,才做了这件多余的事。那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长谷川君并非以文学家为己任,作为同行又是同一报社的职员,虽然我自以为会多少给他带去些安慰,但想想他耻于做一名文士的立场,实际上我的作为或许很不合时宜。他回了我一枚明信片,上面只写着:“谢谢,望有空见面。”云云。简单而淡薄,丝毫不是《面影》的文风,这令我大惑不解。这时,我才初次领教了长谷川君书信的一种风韵,然而这种书信绝不同于《面影》的风格。
其后,一直断了联系。下次见面是他初步决定去俄国的时候。大阪的鸟居君前来招呼长谷川君和我共进午餐,地点定在神田川。到达旅馆会合之后,我们正在商量究竟选哪里为好的时候,长谷川君一个劲儿提到吃什么这一话题,记得他问我“中华亭”是哪几个字。在神田川时,他谈到去满洲旅行,被俄国人抓进监牢的经过,接着又谈起现今俄国文坛不断变化的趋势、著名文学家的名字(名字很多,都是我所不知道的),还提到日本小说卖不掉的事。他希望到俄国以后,能把一些日本的短篇小说译成俄语,等等。总之,三个人躺在席子上度过两三个小时,尽情地畅谈了一番。最后,他还托办两件事:他说他想宴请丹琴科2,请我一同出席;他不在国内期间,请我照顾一下物集3的女儿。
最后一面是,出发前几天他前来辞行,这是长谷川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我家里来。他走进客厅,环顾了一下室内,说:
“真像一座庙。”
因为是告别,所以没有谈及别的话题,只是将门生物集的女儿以及眼下独自身在北国的人又反复托付了一遍。
过了一天,我去回访他,他正巧不在家。我终于没有去送他。我同长谷川君从此再也未能见上一面。他只从俄国圣彼得堡给我来过一枚明信片,其中有些诉苦的话,说那里非常寒冷,简直叫人受不了。我看了信,同情之余又觉得好笑,因为我并不认为会真的冻死,而他,看样子就要被冻死似的。长谷川君到底还是死了!长谷川君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长谷川君,他就这样死去了。要是他活着,我们也许只限于那几次交往,或者说不定有机会变得更加亲密。我只能将以上的长谷川君作为一位远方的朋友,留在记忆之中。此外,别无办法。他所托付给我的物集家的小姐,倒是时常见面,至于那位北国人士则杳无音信。
(1909年8月1日)
注释
1 长谷川辰之助,即二叶亭四迷(1864—1909),翻译家,日本近代小说的先驱。代表作有《面影》《平凡》等。
2 涅米罗维奇-丹琴科(1849—1936),俄国作家。
3 物集高见(1847—1928),日本语言学家,东京帝国大学教授。
[book_title]正冈子规
你叫我讲讲正冈贪食的故事?哈哈哈哈,可不是吗,我在松山的时候,子规从中国归来就住到我这里了。原以为他会回自己的家,可他既没有回自己的家,也没有去亲戚家,而是到我这里来了。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他总是一个人为所欲为。你知道的,那时我租住在上野的一间客房里,楼上楼下一共四间。上野的人频频劝我不要留客,说正冈生了肺病,会传染,还是避开些好。我也有些害怕,可不好拒绝。于是我住楼上,大将住在下面。有时候,全松山市学习俳句的门生会一起来这里聚会,他们每天都来好些人,闹得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当然,我那时也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总之,我是没有自己独处的时间了,只得作起俳句来。大将每到中午都会从饭馆订购些鱼糕来吃,你知道的,他一边吃饭一边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也不和我商量,自己想叫就叫,想吃就吃。我记得还吃过一些别的东西,但唯独烤鱼糕记得最清楚。临回东京的时候,他说了声“请代付一下”就一走了事。我对此也感到十分惊讶。他还向我借过钱,我记得给他带走了十几元。他路过奈良时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借的钱在当地用完了。也许他一个晚上就抛散光了吧。
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受着他的款待。不妨说一说还记得的一两件事吧。正冈这家伙从来不到学校去,他也不愿借别人的笔记来抄一下。因此,一到考试,他总是叫我去。我去了之后,就把笔记的内容给他大致讲一遍,可他呢,只是马马虎虎地听着,明明没有弄懂就连忙说:“明白了,不要再讲了。”最后还是一知半解。那时,大家都住在常磐会的宿舍里,开饭时就到食堂用餐。有一次,他又叫我去。当时我回复他说,去是可以的,只是讨厌再吃到鲑鱼饭。那一回真让他破费了,我们没有吃鲑鱼,他把我带到附近一家西餐厅去了。
一天,他突然写信来,说他此时正在大宫公园的万松庵里,叫我赶紧去一趟。我去了,那是一座极为漂亮的房子,大将端坐在里面的客厅里,神气十足。在那里,他请我吃烧鹌鹑蛋。看他那副架势,我想正冈真是个有钱的人,其实不然,他把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后来我住在熊本,有一次到东京来,曾和子规、飘亭三人游过神田川。当时正是正冈在社会上立脚的时候。
正冈贪食的故事,我只记得这么些了。住在追分的奥本家那阵子,他租了一间屋子住着,时常叫人从旅馆送饭过来吃,那时他写了一部小说名叫《月都》,十分得意地拿给我看。时值寒冬,大将入厕时,总是端着火盆进去。我说把火盆端进厕所有用吗?他说火盆放在面前,有便池挡住,烤不着,如果面朝后蹲着,火盆放在面前,就能用得上了。他还用这火盆煮牛肉吃,真叫人哭笑不得。他把《月都》拿给露伴1看,据他说,露伴看了认为这部小说决非眉山和涟2等人可比。他自己颇为得意。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就以为这部作品是真的了不起。自那时候起,我总是受正冈的骗。他说作俳句近来已悟出了门道,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了。我当时一无所知,所以满以为他的俳句和小说一样了不起。其后,他硬逼我作俳句。他家门口对面有一片竹林,有时他会说,就以它为题材好了。我不置可否,他却一个劲儿撺掇,简直像对自己的门徒一般。
正冈此前还喜欢做汉诗,而且学了一手似乎称作“一六风”的书体。那阵子,我也做起汉诗汉文,时常博他一笑。渐渐,我被他所理解了。有一次,我用汉文写了一篇到房州旅行的游记,其间夹了几首蹩脚的诗,送给他看。谁知这位大将没有受到我的托付就写了跋文寄来。他在文章里说道:“能读英书者不能读汉诗,能读汉籍者不能读英书,当如我兄者千万人只其一也。”然而,这位大将的汉文实在太差,仿佛一篇社论除去了假名字母一般不流畅。不过,论到诗他比我多产,而且深谙平仄。我的不够完整,而他的却很完整。写起汉文,我有自信,做起汉诗,他比我高明。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的诗也许写得不算好,但就当时来讲,能达到那般程度也就不错了。听说,他和内藤一起做汉诗,坚持到了最后。
他比我早熟,一旦谈论起哲学来,会令我这样的人诚惶诚恐。我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发达,或者说简直一窍不通;而他却拿了哈特曼的哲学书,对着我大吹一通。这本厚厚的德文书,是待在外国的加藤恒忠先生寄给他的,他频频翻着那些尚未认真研究的章节。我每听到幼稚的正冈炫耀这些,就感到有些惶恐。看来,当时的我显得更加幼稚了。
他是个性情孤傲的人,我们都是性情孤傲的伙伴。然而现在看来,双方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当然,这不是一口否定。他本人是说实话的,他只尊重事实。他认为教员们一团糟,同班同学也是一团糟。
他是个懂得好恶的人,所以很少和人交际。不知为何,他单和我有交往。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我和他相见时一切都很随便,要是计较,也可能会中止往来。不过,他并不以为苦,所以才能保持着友谊。我要是一味地标榜自己,他和我是无法处得融洽的。比如,他叫我作俳句,我不能一开始就说怪话。我可以一边做,一边发牢骚。这不是什么策略,而是自然而然这样做了。总之,我是个好人。要是正冈今天还健在,我俩的关系可能是另一副样子。至于其他方面,我俩一半是性格相似,一半是志趣相投。还有,他心目中的“自我”同我心目中的“自我”没有发生过剧烈的冲突。我忘记了,我和他开始交往的一个因由是,我俩谈论曲艺的时候,这位先生总是以“曲艺通”而自居。我呢,也知道些曲艺的知识,谈起来就有话题了。自那以后,我俩很快就亲近起来。
他的事大体都对我讲过。正冈和我同岁,而我不像正冈那般成熟,有时候他对我简直像对待小弟弟一样。因此,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干一些我所不敢干的坏事,他是个处世的老油子(我这话并非恶意)。
他有政治家的抱负,他频频发表演说。虽然他没有足以使人洗耳恭听的辩才,但却乐于滔滔不绝发表议论。对于这种蹩脚的讲演,我是不愿听的,而这位先生却自鸣得意。
不管干什么,你都得听从他的指挥。我俩走在路上,他总是按自己的主意拉着我到处转悠。也许我是个吊儿郎当的懒人,处处听他摆布惯了吧。
有一回,正冈说要给我算命,没等我求他就为我算了一卦。他在一张和铺席一样长的纸上写起来。他说我会成为一个教育家,将来会如何如何,此外还写了有关女人的事。他是在嘲弄我。正冈一个劲儿地寄信来,我也给他写了同样的回信。这些信现在都没有保存起来。无疑,我俩都是一样的愚人。
注释
1 幸田露伴(1867—1947),明治时代日本文豪、小说家、汉学家。作品主题歌颂理想主义和艺术至上。
2 川上眉山(1869—1908)和岩谷小波(1870—1933),两人都是日本小说家,砚友社成员。
[book_title]子规的画
我只有一幅子规画的画。长期以来,我把这幅画藏在纸套里,作为对亡友的纪念。随着一年年的过去,有一阵子,我甚至完全忘记了纸套的所在处。近来忽然想起,那样放置下去,要是碰到搬家什么的,真不知会丢到哪儿去呢。不如趁早送到装裱店,制成挂轴悬挂起来为好。我找出涩纸1糊的套子,拂去灰尘,抽出来一看,画还是照原样潮乎乎地叠成四折。除了画之外,本以为不会再有别的东西,谁知又意外发现好几封子规的信。我从中挑出子规给我最后的一封,接着又挑出没有标明年月的较短的一封,把画夹在两封信之间,三者合在一起,拿去装裱。
画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枝野菊花,构图极其简单。旁边还加了注释:
权当它就要枯萎了吧。画得不好,须知乃病中所为。要是以为我撒谎,那就支起胳膊肘儿画画看。
由此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画得好。子规画这幅画时,我已经不在东京了。当时,他给这幅画附上了一首短歌,特地寄送到熊本。歌曰:
野菊一枝舞翩翻,
君住火国何日还?
画幅悬在墙上,远远看去,深感寂寞。论颜色,花、茎、叶和玻璃瓶子,只使用三种颜色。花开了,一轮二蕾。数数叶子,共有八九片。再加上四周的素白,还有装裱的绸布的冷蓝,不论怎么看,心里总有一股寒气袭来,叫人受不了。
看样子,子规为了绘制这幅简单的花草,不惜付出极大的努力。仅仅三朵花,至少花费了五六个小时。每个地方都仔细地涂抹了一番。他能付出如此非凡的努力,以极大的耐性抱病从事这项工作,这不仅需要无比坚定的决心,也同他那种轻松自如完成一首俳句或短歌的性情明显产生矛盾。细想想,也许他当初学习绘画时,听了不折2等人关于学画必先学写生的教导,企图从一花一草开始实践吧?再不然就是他忘记将俳句上谙熟的同一方法用到这方面来了,抑或没有本领加以运用。
这幅野菊所代表的子规的画,稚拙而又认真。他那才气横溢、思如泉涌的文笔,一旦浸染在颜料里,蓦地凝结住了,笔锋也粘滞不畅、畏葸不前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微笑起来。虚子来访见到这幅画,曾赞扬说:“正冈的画不错嘛!”我当时回答说:要画出如此单纯而平凡的特色,得耗费多少时间和劳力,正因为正冈的头脑和手专心致志投入那种不必要的劳动,所以才无形中流露出朴拙之气。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物,谈不上可厌,也谈不上自命不凡,如果说好处在于厚重,那么子规的画的好处正在于那种缺乏才气的愚直。一点一画,神情毕肖;俯仰之间,境界顿开。而子规正因为不具备这样的本领,所以不得已只好弃绝简洁之途径,老老实实,耐心实行涂抹主义。果真如此,一个“拙”字到底是免不了的。
子规在做人和作为文学家上,是个最缺乏“拙”字的主儿。我和他长年相处,不论何月何日,我既没有捕捉到嘲笑他的“拙”的机会;同时也没有获得对他的“拙”感到迷醉的瞬间。可是在他殁后即将十年的今天,在他特为我画的一枝野菊花里,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拙”字。其结果,自然使我哑然失笑,感佩无量。对我来说,实在大有兴趣。只是画面太凄清了,如果可能,我一定叫子规将这种朴拙之处发扬得稍微雄浑一些,以便作为这种凄清情调的补偿。
(1911年7月4日)
注释
1 涂有柿汁的双层包装纸。
2 中村不折(1868—1943),画家,夏目漱石和正冈子规的朋友。
[book_title]三山居士
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一早刮起了温润的风。这风掠过泥土地时,地面一下子都湿透了。走到外面一看,自己脚底下冒出的热流,就像发烧病人的呼气。这股气每当被木屐齿踏回去,又被风回旋上来,作弄着行人的眼耳鼻舌。回到家脱掉皮大衣,不知何时垫肩布下面都湿了,在电灯光里,映射出汗珠的光亮。我好生奇怪,接着又脱去外褂,只见同一处有两大块地方被汗水濡湿了。我在那下面穿了棉衣,棉衣上还穿了一件法兰绒背心和毛织衬衣,不论那个傍晚多么令人不愉快,可从未料到肌肤上渗出的汗水能渗透到那里去。我试着叫身边的人摸一摸棉衣的脊背,果然一点儿也不湿。为什么最外面的胶皮雨衣和羽织褂都湿透了呢?我暗暗有些纳闷。
据说池边君身体突然发生变化,是从那天十点半开始。临时打了一针很见效,也就放心了。谁知过了晌午又逐渐陷入险恶,最后面临绝望的状态。我当时每天执笔写作《春分之后》,终于也在那个时刻完稿了。池边君的肺病已到晚期,他为病痛所折磨,流着油汗,挣扎于病床上。而我在这段时间里,却不能给他一点儿照顾和慰藉,作为他的朋友,抱着一种朋友所不该有的麻木不仁的态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想到我在修善寺沉疴不起、终日迷惘于生死关头的时候,池边君从东京来到这里,坐在我的枕畔。他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说,他是被医生骗到这儿来的。看来,受到医生欺骗的他,又打算拿这话来欺骗我了。他死时,甚至没有为我留下思考这句话的余地。他坐在枕畔,竟没有让我好好看他一下。我只是在那天夜里,仅仅瞥了一眼他死后的容颜。
当夜,于劲吹不止的温风中减少些睡衣,比寻常早就寝,可是很难入睡。关紧的门被摇动着,十一点过了,有人送来池边君的讣告,我大吃一惊。我立即掀开白色的毛毯,换上衣服。乘上人力车时,我抬头看了眼阴霾的令人不快的天空,就命令车夫迎着狂风驶去。道路泥泞,车轮阻滞,车夫喘着粗气,一路上被风裹挟着,不时掠过我的耳畔。看起来像是有月亮的夜晚天空,蒙上了可怕的灰云,两条宽阔的云带由东至西拖曳着。其间,左右两边的云朵犹如两只老鼠白蒙蒙浮现出来,愈益显得阴森可怖。在我到达池边宅第之前,天上的云彩死一般静寂不动。
我上了楼,先和报社的人聊了一会儿,便到楼下一间屋子,同已经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池边君告别。那里有一位和尚在念经。三四个女人在另一个房间默默等候。遗体包着白布,上面罩着池边君平时穿的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脸也用白布遮盖起来。我挨近枕畔,揭开脸上的白布,这时,和尚突然停止了念经。透过夜半的灯光,我看到池边君的面孔和平时没有什么变化。仔细刮过的胡子里夹杂着的白须,直刺我的眼睛,仿佛叮嘱我不要遗忘他的特征。只是那没有血色的两颊十分苍白,在我心中刻下冰冷的无常的感觉。
想起来,我最后见到活着的池边君是在尊堂葬礼的那天。瞅着出棺的空隙,我赶到那里,伫立在门口,等着送殡的人们通过。这时,我和池边君无意中互相对望了一下。当时,池边君没有戴帽子,穿着草鞋和朴素的衣服,跟在灵柩后面。那副样子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应当把池边君这个影像作为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纪念,永远藏在心底。我简直后悔极了,心想:当时怎么没有同他说句话呢?池边君的脸色那时已经大变,但当时还是能充分开口说话的啊!
(1912年3月1日)
[book_title]初秋的一天
从火车车厢里瞅着窗外奇怪的天空,外面下起了雨。那是微细的毛毛雨,更加鲜明映入我眼帘的,是经雨水打湿后的草木凄清的颜色。三个人对这时节的天气放心不下,所以都穿上了胶皮雨衣。但当雨衣真的派上用场时,大家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从当日这令人扫兴的天气加以推论,可以想象两天之后夜晚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
“十三日1要是下雨,那就糟啦。”O自言自语地说。
“莫说天气了,病人也会增加的啊。”我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Y只顾埋头阅读从车站前买的报纸,一言不发。雨不知不觉变大了,窗玻璃上开始出现细碎的水珠。我坐在闲静的车厢里,不由想起早年英国爱德华国王举行葬礼时,曾有五千多人晕倒在地的事儿。
下了火车乘上人力车时,能够感觉到很强的秋意。透过车幌,只见车前湿漉漉的青山豁然被凿开,三辆人力车静静奔驰在这条青绿色的山道上。车夫既没有穿草鞋,也没有穿布袜,光着脚踏在柔润的土地上,用腰力把车把向上提。左右一派蓊郁的芒草丛里,传来清越的虫鸣。虫声赛过打在车棚上的雨音,响亮地敲击着我的耳鼓。伴随着这无边无际的虫鸣,我想象着远方那一望无尽的簇簇芒草。就这样,我把那铺天盖地的芒草当作秋的代表。
在这青碧的秋里,三个人又看到了火红的鸡冠花。那艳丽的颜色旁边,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茶屋。板凳上堆积着晒干的青豆壳。或许是木槿吧,银白的花朵随处可见。
不一会儿,车夫放下车把。走出黑暗的车篷,看到高高的石阶顶上有一扇草葺的山门2。O在攀登石阶之前,站在门前稻田的田埂上小便。为了早做准备,我也连忙走到他身旁效颦。然后,三个人前后踏上雨湿的石板。不久,眼前出现一间挂着“典座寮”3匾额的僧房,从里面走出一个向导,他把我们领进客厅。
离上次拜见禅师4,已经相隔二十年了。这回我特地从东京跑来拜谒,一见到禅师,落座之前我就认出他来了。可是禅师却全然忘记了我。我主动做了自我介绍,禅师说:
“我全忘了。”然后互道契阔。
“好久没见了。”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等等。
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位小个子禅师,同二十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心境变得更淡漠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脸上添了些天真的表情,和我所预料的稍有不同。其他都还是往昔的那位S禅师。
“我眼看就要到五十二岁了。”
当我听到禅师这句话时,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样年轻。说实话,至今我都以为禅师的年龄在六十上下呢,但原来才五十一二,联想起上回我来执弟子礼的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尽管如此,禅师学问渊博。正因为他很有学识,所以在我眼里,一直显得比较老成持重。
我把随行的两位引见给禅师。商量好“巡锡”5计划之后,我们闲聊起来。禅师谈到了缘切寺6的由来、时赖夫人开基7之事,以及他自己为何住在这座尼寺的缘由……临走时,禅师送我们到玄关,“今天是二百二十日8……”于是,我们三人又在这二百二十日的雨里,再次通过山谷间开凿的公路回到城里。
翌日早晨,我站在楼上俯瞰K町9,天气不雨不晴,只是笼罩着梦幻般的烟霭。三个人一同抵达车站的时候,月台上站着五六个穿着雨衣的西洋人和日本人,他们默默地踱着步,等待七点二十分的上行火车。
国葬以及乃木大将10的报道充斥东京都所有报纸的版面,那是隔了一天之后翌日早晨的事儿了。
(1912年9月22日)
注释
1 大正元年(1912年)9月13日,是为明治天皇举行葬礼的日子。
2 此处指北镰仓的东庆寺。
3 禅寺的炊事房。“典座”,司掌伙食的火头僧。
4 此处指释宗演(1859—1919),号洪岳,历任日本镰仓圆觉寺和建长寺管长,辞职后迁住东庆寺。著有《释宗演全集》。
5 僧侣执锡杖徒步巡游,传播佛法。
6 指东庆寺。古时女人无离婚自由,但逃往该寺为尼,即可获得保护。
7 东庆寺本为北条时宗之妻觉山志道尼所创立,同时赖夫人无涉。作者记忆有误。
8 立春后第二百二十日,约为9月11日,常刮台风,故为厄运之日。
9 指镰仓(日语发音为kamakura)。
10 乃木希典(1849—1912),陆军大将,长州藩藩士。明治天皇葬礼之日,于自宅偕同妻子殉死。
[book_title]愚见数则
理事来叫我写点什么,我最近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要告诉诸位的。但是,如果一定要我写,倒可以勉强写一点儿。只是我不愿意净说好话,随时也许会有不中意的地方。还有,把过去的事原封不动罗列下来,那就像记账本,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做文章就像捏糖人,要拽多长能拽多长,不过那真味就会大大减损了。
从前的学子,负笈游历四方,遇到认为其孺子可教的老师,便投刺门下。为此,他们敬师过于敬父母。先生对弟子亦如对自己的儿子,非如此则不能有良好之教育。而今日之学生,视学校如旅馆,只是出点钱暂时逗留一段时期,一旦厌倦即行迁徙。校长之于此类生徒,一如旅馆老板,而教师则如领班或伙计。作为校长的老板须时时讨好房客,更不用说领班和伙计了。比起培养优等生来,不被解雇就算万幸了。故生徒趾高气扬,教员甘拜下风,成为自然之情势。
应该知道,不努力则成为庸碌之人。我自己无学,每当面对诸子,告以“用功啊,用功啊”,恐诸子终将如我一般愚钝。殷鉴不远1,勉旃勉旃2。
我不适于做教育家,没有作为教育家的资格。如此不适当之人,为求糊口,及早抢到了一个教师的位置。这证明现今的日本没有真正的教育家,这就是很好的证明。同时也说明一个可悲的事实:现今的书生即使不是教育家也可糊涂教授之。世上热心的教育家中,亦有很多与我同感者。造就真正的教育家,驱逐我等冒牌货,乃国家之责任。做个优秀的学生,让我等为师者醒悟,如此下去则永远不能成为教师,此乃诸子之责任矣。我等从课堂上被放逐之时,当为日本教育隆盛之日!
勿以月薪高下定教师之价值。月薪时有走运与不走运、低落与腾贵之差。抱关击柝3之辈,或有优于公卿之器也。此等事从书本上即可知晓。如果仅限于知晓,而不肯实地应用,则一切学问皆成徒劳,不如昼寝为妙。
教师未必比生徒优秀,未必能保证绝无误教之事,故不可令生徒处处唯教师之命是从。不服之事可以抗辩,然一旦知己之非,应幡然悔悟,此间容不得一点儿辩疏。认己之非之勇气,应百倍大于完成某事之勇气。
勿狐疑,勿踌躇,奋然前进。一度养成卑怯留恋之癖,则难以去除。磨墨偏移一方,很难平衡。记住,凡物最初至关紧要。
勿思世上皆善人,否则发怒事多。但亦不可尽交恶人,否则无有安心事。
勿崇拜他人,勿轻蔑他人。想想生之前,想想死之后。
观人窥其肺肝,倘不能则勿出手。西瓜叩之知其善恶,欲知人之高下,当挥胸间利刃割作两半知之。仅叩而知之,必受意外之伤。
勿恃多势而欺侮一人,这无异于向天下吹嘘己之无力。如斯之人乃人间之糟粕。豆粕,马食之。人粕,天涯海角无可售也。
自信重时,他人破之。自信薄时,自己破之。宁为人所破,勿为己所破。去除庸俗,强不知以为知、爱揭他人之短、冷嘲热讽者,皆未去庸俗之故也。不仅人本身,即便诗歌、俳谐等,若入庸俗,则亦不美。
即使为师所斥骂,切勿以为己之价值低下。反之,即使为师所褒扬,切勿得意于己之价值之崇高。鹤飞鹤寝皆为鹤,猪吠猪吟仍是猪。以人之毁誉而变化者是行情,不是价值。以行情高下为目的而处世,谓之秀才;以价值为标准行事,谓之君子。故秀才多荣达,君子不以落拓为意。
平时如处女,变时如脱兔,坐时如大磐石。须知,处女时有流于浮名者,脱兔偶尔会成为猎人囊中物,大磐石也有因地震而滚动之时。
勿用小智,勿逞权谋。须知,两点间最捷径者是直线。
当非用权谋不可之时,施于较己更愚者,施于利欲熏心者,施于因毁誉而动者,施于感情脆弱者。祈祷,诅咒,皆不能撼动山峦。一个成年人为狐所祟,理学书上未曾见过。
观人,勿观金手表,无观洋服。小偷穿着较之我等更为华丽。
勿狂妄,勿谄媚。自觉无本领者,为保无虞,常携六尺护身之棒。有借款者,努力劝酒糊弄债主。皆因己软弱之故也。有德者,即使不张狂,人亦敬之;即使不谄媚,人亦爱之。大鼓咚咚,空虚为之。女好甜言,无力之故也。
切勿随意褒贬他人,对此人做到心中有数即可。请看那些信口雌黄者,话一旦出口,欲再行入口收回,则不值一文。何况,此类批评多来自风闻,本来就基础薄弱。至于学问一道,一味不加讨论,一旦遇他人攻击,则唯恐出现破绽。谈论他人之身世,则添枝加叶,到处播扬。此与雇佣他人,间接敲击对手无异。若有嘱托,则无法可逃。
未受人托而做某事,乃醉狂中之醉狂者也。
傻子百人相聚,依然是傻子。以为己方势众,己方就有智慧,此见差矣。牛伴牛,马恋马。我方势众,亦时有证明其傻也。此乃最为可笑。
欲求事成,必须认清时间、场合、对象,缺一固然不可,缺百分之一亦难获成功。但举事未必一心以求成功为目的,倘以成功为目的举事,就如同为拿月薪而做学问。
人欲利用我,若无大碍,任其行之。关键之时,痛而抛之。此不为复仇,乃为世为人之举也。小人喻于利,一旦知其有损于己,即可少干坏事矣。
言者不知,知者不言。捕风捉影之事,喋喋不休。此举最叫人难堪,况毒舌乎?诸事节制些,文雅些,当然也不要一味客气。一言时有千金价。万卷书若满纸荒唐事,亦等同粪纸。
勿混淆损得与善恶。勿混淆轻薄与淡泊。勿混淆真率与浮佻。勿混淆温厚与怯懦。勿混淆磊落与粗暴。临机应变,方见种种之性情。有一无二者,不为优等。
世上既然有恶人,难免斗殴闹事。社会尚未完善之时,亦常有不平与骚动。正因为学校亦有学潮,故须渐渐改良之。平安无事,无疑可喜可庆;但对于时代来说,实乃堪忧之现象。这样说绝非教唆诸位闹事。一味作乱,则令人甚为困惑。
安身立命,君子也。舍身忘死,豪杰也。怨天尤人,妇女也。贪生怕死,小人也。
树立崇高理想,这不等于野心勃勃。且看无理想之人的言语行动,至为丑陋;且观理想低微之人的举止容仪,丝毫不美。理想出自见识,见识来自学问。做学问者若人品不高,当初以无学为宜。
勿受蒙骗而做恶事,以免深表其愚也。勿中收买而行不善,以免足证其陋也。
勿以默默为讷辩。勿以拱手为怠惰。勿以发笑为无怒。勿以不重名声而不闻窗外事。勿以不择食而不爱佳肴。勿以发怒而为无耐心。
欲屈人者,必先自屈。欲杀人者,必先自死。故欲侮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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