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夜与日 [book_author]伍尔芙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91694 [book_dec]《夜与日》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作品之一,首次出版于1919年。故事发生在爱德华七世时期的伦敦,将两位女主人公——凯瑟琳·希尔伯里和玛丽·达切特的日常生活和浪漫情怀进行了对比,探讨了爱情、婚姻、幸福和成功之间的关系。主要描述了大诗人的后裔凯瑟琳小姐与颇有文才、风流倜傥的青年诗人罗德尼门当户对,似乎很快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伴侣。她(他)们的长辈,她(他)们的朋友都欣喜地关注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但是真正的爱情并不是假借人手安排的,就是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也感觉到没有爱情的婚姻将是折磨人的桎梏。凯瑟琳、拉尔夫、玛丽一群年轻人都在苦苦地思索,满怀希冀地探求着爱情的真谛。经过一番挣扎,凯瑟琳与罗德尼冲破各种观念上的藩篱,终于各自找寻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最终在长辈的谅解下,解除了婚约。 [book_img]Z_962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这是十月里一个星期天傍晚,同许多同一阶层的年轻女士一样,凯瑟琳·希尔伯里正在沏茶。她的脑子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空间被眼前场景占据,其余部分则在星期一早晨与此时的沉闷压抑之间来回跳跃,随意想想日常白天必做的一些琐事。尽管她默不作声,但显然胸有成竹,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机械地重复着已做过六百遍的动作,而无须动用任何空闲的官能。仅需一眼便能明白,希尔伯里夫人在举行中老年显贵的茶会方面得天独厚、游刃有余,只要与茶杯、面包和黄油相关的烦人杂事不劳她操心,便几乎不需要女儿协助。 大家在茶桌上坐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人人脸上皆表情生动,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全是女主人的功劳。凯瑟琳想象一幅场景:这时候要是有人走进来,定会觉得大家正玩得开心,他会想,“这户人家可真快活!”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了句话让气氛更热闹——她自己却并不兴奋雀跃。就在此时,居然如她所愿,真有一位年轻人推门而入。凯瑟琳和他握手,心里暗忖:“先生,您认为我们过得快乐吗?”“妈妈,德纳姆先生来了。”她大声招呼,知道母亲定然忘了来客的姓名。 当陌生人走进一个房间,里面的宾客已相互熟稔,正极为放松地谈天说地,场面不免有些许尴尬,而德纳姆先生也觉察到希尔伯里夫人本已忘记自己的姓名,一时更感窘迫。与此同时,他感到此处与外面街道中间似乎隔着一千道装上软垫的房门,全都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客厅宽敞空旷,似有缕缕迷雾萦绕其中,茶几上的蜡烛散发出一片银光,在火光中又透出暖红。他脑海里还浮现方才路上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身影,身体由于在街道交通与熙攘行人间快步穿梭,依然隐隐发麻。此时此刻,客厅显得遥远静谧;老人们面容柔和,彼此间有点距离,客厅里淡蓝色薄雾缭绕,映衬得他们容光焕发。德纳姆先生进来时,著名小说家福特斯克先生的话正说到一半,他稍稍停顿一下,等新来的客人坐下,希尔伯里夫人巧妙地接上话,靠近他问: “德纳姆先生,如果您嫁给了一位工程师,不得不住到曼彻斯特,您会怎么办?” “她总可以学学波斯语吧。”一位年老的绅士插话,“难不成曼彻斯特就没有退休的校长或文人可以教教她波斯语吗?” 凯瑟琳解释,“我们的一位表亲婚后搬到曼彻斯特了。”德纳姆先生咕哝了几个字,满足了大家的期待,小说家便接着方才的话题发言。德纳姆暗暗诅咒自己竟然抛弃自由的街道来到这个世故的茶会。周遭事物让他不大自在,他的表现想必也不甚得体。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凯瑟琳,其余宾客都已年过四十。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福特斯克先生是位大名人,到了明天他也许会窃喜有缘相识。 “您去过曼彻斯特吗?”他问凯瑟琳。 “从未去过。”她回答。 “那您为何反对呢?” 凯瑟琳默默搅动茶水。德纳姆心想,也许她在考虑是否要为别人添茶。其实,她是在疑惑该如何让这位性情古怪的年轻人与其他人和谐相处。她见他把茶杯抓得很紧,似乎都要把纤薄的陶瓷捏凹了,看出他相当紧张。德纳姆体型瘦削,脸颊因风吹而微微泛红,头发不大整齐,在这样的聚会中紧张无措也情有可原。此外,他可能并不喜欢这种茶会,过来纯粹出于好奇或是应她父亲的邀约——无论如何,他与在场宾客格格不入。 她随意答道:“我猜,在曼彻斯特大概找不到人聊天吧。”福特斯克先生在旁观察她好一会儿了,小说家都爱仔细观察研究别人,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将她的话作为下一段对话的主题。 “凯瑟琳略有夸张,但无疑准确无误。”福特斯克先生接话,他倚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天花板,十个指尖轻碰,依次描绘起曼彻斯特街头的惨状,城郊无边无际、了无生机的沼泽,而后是凯瑟琳的表亲可能要住的低矮楼房。那可怜的女孩的访客呀,尽是些教授和境况悲惨的青年学生,平时投身到本国年轻剧作家呕心沥血的作品之中。她的外表会日渐憔悴。当她飞往伦敦,凯瑟琳带着她到处闲逛时,会如同拉着一条热切的小狗经过一排排吵闹的肉铺。可怜的小家伙啊! 他话音刚落,希尔伯里夫人便抗议:“噢,福特斯克先生,我才刚刚给她写信说我有多嫉妒呢!脑里还想着那些大大的花园和戴着手套的可爱老妇人,她们除了《旁观者》报什么都不读,还呼出鼻息吹灭蜡烛。那样可爱的老太太和大花园都不复存在了吗?我告诉她,伦敦的好东西在曼彻斯特全都找得到,那些让人沮丧的可怕街道一条也没有。” “那不还有所大学嘛。”那位身材纤瘦,坚持曼彻斯特肯定有人懂波斯语的绅士接话。 凯瑟琳说:“我知道那儿有沼泽,前几天才刚读到过呢。” “我对我家人的无知感到无奈又惊奇。”希尔伯里先生评论说。他上了年纪,一双椭圆形的淡褐色眼睛以他的年龄而言相当明亮,使沉重的脸色生色不少。修长纤细的手指不停玩弄挂在表链上的绿色宝石,头总是迅速左右摆动,高大肥胖的身体纹丝不动,似乎在尽可能节约能量的情况下为自己源源不断地提供娱乐与思索的素材。或许人们会猜想,他已过了满足个人野心的年岁,或是业已尽其所能达成诸多愿望,如今他敏锐的眼光仅用以观察和思量,而不期盼任何结果。 福特斯克先生酝酿着下一番逻辑严谨的谈话,在此空当,德纳姆判定,凯瑟琳兼备双亲的特点,各种特征以奇特的形式相互融合。她像母亲一样,动作快速冲动,常常张嘴说着说着话,话音戛然而止;那像极了父亲的深褐色椭圆眼睛熠熠生辉,又流露哀伤。眼看她年纪尚轻,估摸对人生尚未悲观,人们猜测她的眼神并非出于哀愁,而是沉思与自控。她的头发、脸色和五官即便算不上端丽冠绝,仍十分动人。她坚决果断、镇定冷静,两者的结合使得她相当可敬,无需多花力气便令一位几乎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舒适自在。此外,她身材高挑,裙子颜色素净,蕾丝花边业已染黄,上面系着的一件古董首饰熠熠耀着红光。德纳姆注意到,虽然她保持沉默,却依然掌控全局,母亲向她求助时总能立即回答。可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察觉她在这茶局当中,在所有这些老年人之间的地位相当微妙,便尽量不去批判她这个人以及她的态度。曼彻斯特这一话题经过好一番讨论后,终于被大家略过去了。 “那是特拉法尔加海战还是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那场战役,凯瑟琳?”希尔伯里夫人问。 “特拉法尔加,妈妈。” “当然是特拉法尔加!我可真蠢!再来一杯茶,加一片薄薄的柠檬。好吧,我亲爱的福特斯克先生,请您解答我的疑难,为何即使是在公共汽车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要长着个鹰钩鼻,也令人倍感信任呢?” 这时,希尔伯里先生插话,跟德纳姆谈起律师这一职业以及他在其中目睹的种种变化,见解颇为独到。的确,德纳姆恰好是希尔伯里先生喜欢的类型,他俩相识正是因为德纳姆写的一篇关于法律事宜的文章刊登在希尔伯里先生的《时事评论》上了。但萨顿·贝利夫人到来后,希尔伯里先生立马转身与她寒暄,德纳姆发现自己坐在凯瑟琳身旁,沉默不语、无话可说,凯瑟琳亦如此。他俩年龄相仿,都还没到三十岁,因此有顾忌,许多能轻易令对话畅通无阻的玩笑话还不大方便使用,两人愈发默然。凯瑟琳故意不帮助这年轻人,她出于本能察觉到尽管他果断正直,却对她的生活环境怀有敌意。两人一言不发,德纳姆也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鲁莽出言,免得顶撞她。可是,希尔伯里夫人对客厅里的任何冷场就像是对音阶里的哑音一般敏感,她探过身来,以那种让人想起阳光下的蝴蝶,犹豫而超然的语气搭话,“您知道吗,德纳姆先生,您总让我想起亲爱的罗斯金先生……是他的领带,凯瑟琳,还是他的头发,抑或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呢?德纳姆先生,您喜欢罗斯金吗?”“哦,不,希尔伯里夫人,我不读罗斯金。”“那请问您平常读些什么呢?总不能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上天下地,大展神通上吧。” 希尔伯里夫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德纳姆,他嘀咕了几个字,于是她又看看凯瑟琳,但凯瑟琳不接话。希尔伯里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好主意: “凯瑟琳,我猜德纳姆先生也许会对我们家的小玩意感兴趣。我敢说他可不像那可怕的年轻人——那位庞廷先生,他告诉我,我们的责任只有活在当下。当下是什么?其中一半都是过去,照我看,过去的一半还更好呢。”她边说边转向福特斯克先生。 德纳姆起身,寻思应该没什么好看的,欲就此离去。可凯瑟琳也站了起来,建议道:“也许您有兴致看看我们家的画像吧。”说罢便领他从客厅进入隔壁一个面积稍小的房间。 那房间有点像教堂里的礼拜室;远处传来车马的隆隆声,让人想起柔柔海水翻腾起伏,几面椭圆形的银色镜子如同星光下的深潭,使得房间又似洞穴里的岩洞。房里放满了各式文物,在两个比喻之间,还是把它比作宗教密室更为贴切。 凯瑟琳四处触碰,光线便照亮各处,呈现出一大堆红皮镶金的书籍,一块玻璃后是一条长长的流光溢彩的蓝白色挡板,接着出现一张红木书桌,上面的文具井井有条,最后是桌子上方的一幅肖像,照耀其上的光线尤其充足。凯瑟琳打开最后几盏灯后,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在说:“看那儿!”德纳姆发现伟大的诗人理查德·阿勒代斯正低头注视着他,内心颇受震撼,倘若他戴着帽子,定会脱帽致敬。诗人的双眸在淡粉、浅黄的画漆间注视着他,神圣、友好的眼神包围着他,而后及至世界。画漆已然褪色脱落,唯独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在黯淡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深邃。 凯瑟琳似乎等着他反应过来后才继续介绍: “这是外祖父的写字台。这是他用过的笔。”她拿起一支鹅毛笔,随即又放下。写字台上洒有陈年墨水,笔上的鹅毛亦已凌乱。一副巨大的金边眼镜放在桌上,桌子下面有一双大大的旧拖鞋,凯瑟琳捡起其中一只,说道: “我猜外祖父的体型起码有现在人的两倍那么高大。”她对要讲的话已然倒背如流,接着往下介绍,“您瞧,这是《冬天颂》的原稿。他早期的诗歌可不像后来的都校过稿。您想读读看吗?” 德纳姆先生读着原稿,凯瑟琳抬头望望外祖父的画像,第一千次陷入愉悦的梦幻之境,仿佛成了伟人们的伙伴,最起码与他们是同族嫡亲。此时此景顿时黯然失色。画布上那高贵朦胧的头像当然从不在意周日下午的琐事,她与这个年轻人的对话也并不重要,他俩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聊着些无足挂齿的小话题。 “这是一本初版诗集。”她继续讲解,未留意德纳姆先生还在阅读原稿,“里面有几首诗后来停印了,上面还有校错呢。”她稍稍停歇后话音又起,仿佛这些停顿皆经过精心计算。 “穿蓝裙的女士是我的曾祖母,画是米林顿所作。这是我叔公—理查德·沃伯顿爵士的拐杖,他曾与哈夫洛克一同解放勒克瑙。这儿还有,让我想想—哦,这是阿勒代斯一世—我们家族财富的创始人与他的妻子的画像,画于1697年。先前有人把这个刻有他俩纹章和姓名缩写的碗送给我们,想必是他们银婚纪念日时别人送的礼物。”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心想为何德纳姆先生一声不吭。她之前感到他对她怀有敌意,后来顾着思索家族藏品便一时忘记了,此时这感觉又倍加敏锐,于是她在讲解途中停下看他。她母亲希望给他戴戴高帽,将他与伟大的逝者联系相比,把他比作罗斯金先生;这比较出现在凯瑟琳脑海里,使她对这年轻人不同寻常的苛刻。这位穿着燕尾服登门造访的年轻人,与即使文思涌泉,镜片后的眼神依然镇定自若的罗斯金先生—这是她记忆中罗斯金先生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的面容独特,神情迅速果断,却无深刻思考之气质;前额宽阔,鼻子长而威武,嘴唇刮得很干净,看着既顽固又敏感;脸颊瘦瘦的,肤色微微发红。他的双眸展现出男性的个性与权威,眼睛大大的,呈清澈的棕色,在愉快的环境下可能会显露出更为微妙的情绪;它们似乎会出乎意料地犹豫不定,胡思乱想。可凯瑟琳看着他,只想知道如果他留着络腮胡子,是否会接近那些逝去的英雄在她心目中的标准。从他瘦削但精神的脸颊上,她看到一个有棱有角、辛辣尖刻的灵魂。他放下稿子说话,她注意到他声音轻颤,带有丝许“咝咝”的颤音: “您一定很以您的家族为豪,希尔伯里小姐。” “的确是的。”凯瑟琳回答,话毕加上一句,“您觉得这样不妥吗?” “不妥?有何不妥?可是,向访客展示藏品想必很无聊吧?”他想了想也添上一句。 “如果访客享受,倒不会无聊。” “要与您的祖先比肩,那可不容易。”他继续试探。 凯瑟琳回答:“我是肯定不会尝试写诗的。” “不,要我也不会。我可不能忍受外祖父比我厉害。”凯瑟琳尚在思索,德纳姆面带讽刺地环顾四周,往下说,“说到底,不仅仅是您外祖父,您的亲族在各方面都成就斐然。我想您来自英国最显贵的家族之一。您的亲戚有沃伯顿家族、曼宁家族,跟奥特韦家族也有血缘关系,不是吗?”他补充一句,“我在杂志上读到的。” 凯瑟琳答道:“奥特韦家族是我们家表亲。” “就是嘛。”德纳姆以一种尘埃落定,观点已然证实的得意口吻接话。 “好吧。”凯瑟琳说,“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德纳姆笑了笑,表情尤其令人生气。眼看即便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还是有能力让这漫不经心、目中无人的女主人心生厌烦,他心中一阵窃喜。不过,他倒宁愿让她印象深刻。 他静静坐着,双手捧着那本珍贵的小诗集。凯瑟琳望着他,不那么恼怒了,眼神变得忧郁深沉,她似乎沉浸在众多思绪当中,一时忘却了自己的职责。 “好啦。”德纳姆突然翻开小诗集,仿佛他已经说尽在合乎礼仪的情形下所想说、所能说的话,果断地翻着书页,似要从印刷、纸张、封皮到诗歌的质量以整体鉴定此书。看饱了个中优劣后,德纳姆将它放在写字台上,转而查看理查德·沃伯顿爵士那柄带着金把、由马六甲白藤茎制成的拐杖。 “难道您不为自己的家族而自豪吗?”凯瑟琳追问。 “还真不。”德纳姆应答,“我们家族从没做过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除非您觉得有债必偿也值得骄傲吧。” 凯瑟琳评论:“那听上去相当无趣。” 德纳姆表示同意:“您一定觉得我们无趣得可怕。” “是的,我也许会觉得您无趣,但我肯定不会认为您荒谬。”凯瑟琳加了一句,好像德纳姆确实以此指控她的家族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丝毫不荒谬。我们是一家体面的海格特中产家庭。” “我家不住在海格特,但我想我们也是中产家庭吧。” 德纳姆微笑不语,他把马六甲白藤茎拐杖放在架子上,从饰鞘处拔出一把剑。 “家里人说那柄剑是克莱夫的。”凯瑟琳说,不知不觉又重拾女主人的角色。 “真的吗?”德纳姆询问。 “家族里一直这么流传。我不晓得是否有证据。” “您看,我家里可没有什么可流传的。”德纳姆说。 “您听上去可真是沉闷。”凯瑟琳再次评论。 “就是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德纳姆回答。 “你们有债必偿,你们有话直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鄙视我们。” 德纳姆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希尔伯里家族传说中属于克莱夫的宝剑插回饰鞘。 “我只是不乐意成为您而已。”他字斟句酌,尽可能使话语准确无误。 “您当然不乐意。没有人想成为他人吧。” “我想呀。我想成为许多其他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凯瑟琳逼问。 德纳姆看着她,她坐在外祖父的扶手椅上,指间玩弄着叔公的马六甲白藤茎拐杖,背景是富有光泽的蓝白色挡板与颜色猩红、镀金镶边的书籍。她鲜活又镇定,如同羽毛明艳的鸟儿在起飞之前蓄势待发,使他意欲向她展示了她及其同类的种种局限。反正片刻之后,他就会被抛诸脑后。 “您永远无法亲身体验任何事物,”他几近蛮横无理地开始攻击,“所有事情都为您做好了。您永远不懂得攒钱买东西的乐趣、第一次读书的愉悦,也无法感知发现新事物时的兴奋满足。”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凯瑟琳催促,“接着说。”听着自己大声说出这些事实,他突然怀疑这些话是否言之有理。 “当然,我不知道您如何打发时间,”他略带生硬地继续,“不过我猜您得带人到处参观。您在撰写外祖父的生平,不是吗?而这样的事情,”——他朝另一个房间点点头,阵阵富有教养的笑声从中飘出——“一定费时良久。”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两人正在装饰一个小小的她,她想象他正犹豫着该把蝴蝶结和饰带放在哪儿才好。 “您说的几乎全对,”她说,“可我只是协助母亲,并非亲自执笔写作。” “有什么事情是您亲自做的?”他追问。 “您的意思是?”她问,“我的确没有朝十晚六的固定工作。” “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德纳姆先生恢复自制,语气逐渐平和,这让凯瑟琳相当焦虑,恐防他要为之前的失态辩解,可同时也想惹恼他,想稍稍嘲笑他、讽刺他,好使他离开。她经常如此对待父亲不时带回来的年轻人。 于是她评论:“如今人们做的事都没什么价值。”她翻开外祖父的诗集,“您瞧,我们甚至连印刷都不如前人做得好,至于诗人、画家或小说家,那是一个也没有。无论如何,我可不是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是的,我们的年代没有任何伟人。”德纳姆回答,“我很高兴这样。我讨厌伟人。在我看来,十九世纪对‘伟大’无比崇拜,正解释了为何那一时代毫无价值。” 凯瑟琳张嘴吸了一口气,似乎要以同等力量的话语来回应他。此时,隔壁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俩都意识到茶桌上升升落落的话语声此刻尽皆消失,连光线也黯淡下来。片刻之后,希尔伯里夫人出现在前厅门口。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期许的微笑,仿佛年轻一代的剧目正为她上演。她长相非凡,已经六十多岁了,仍体态轻盈、眼神明亮,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长着鹰钩鼻,脸蛋有些干瘪,可任何棱角都被那双大大的、睿智又纯真的蓝色眼睛中和,它们似乎热切期盼世界应高尚行事,又衷心相信倘其愿意,定可表现得崇敬高贵。 她宽阔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嘴唇两旁也有些许,表明她人生中可能经历过一定难题和困惑,但仍保留对他人的信任,依旧愿意予人以机会,依旧乐意相信别人。她与父亲容貌相像,且跟他一样,面容使人想起年轻鲜活的世界里那新鲜清爽的空气、那广阔无垠的土地。 “哎,德纳姆先生,”她问,“您觉得我们的藏品怎么样?” 德纳姆先生站起身,放下诗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凯瑟琳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 希尔伯里夫人拿起他放下的书。 “有一些书,它们富有生命力,”她沉吟,“伴我们度过青春,与我们一同老去。您喜欢诗歌吗,德纳姆先生?这问题多荒唐!事实是,亲爱的福特斯克先生几乎把我累坏了。他口才了得,机敏深刻又洞察尖锐,才谈了大约半小时,我就想把所有灯都关上。可也许他在黑暗里会更出色呢?你说呢,凯瑟琳?我们要在黑暗中来个小聚会吗?明亮的房间只适合无聊的人……” 这时候德纳姆先生伸出手示意告别。 “可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给您看呢!”希尔伯里夫人惊呼,完全不理会他。“书籍、图片、瓷器、手稿,还有苏格兰玛丽女王听到达恩利被谋杀时所坐的椅子。我必须躺一小会儿,凯瑟琳要去换一身衣服(虽然她现在穿着的裙子也很漂亮)。要是您不介意独自待上一阵,我们八点钟就上晚饭。我敢说您在等待的时候便能写出一首诗。啊,我多爱这火光!我们的房间看起来可真迷人。” 她退后一步,凝视空荡荡的客厅,客厅里灯光熠熠,火焰闪烁摇曳。 “亲爱的家具啊!”她感叹,“亲爱的椅子和桌子!它们就像是老朋友,忠实沉默的老朋友。这倒提醒了我,凯瑟琳,年轻的安宁先生今晚要来,还要去泰特街和卡多根广场……记得要给你叔公的画像上釉,米利森特姑姑上次过来还说起呢。要是我看见自己父亲的画像连玻璃都碎了可得多难过。” 要道别逃跑,仿佛要穿过由钻石般闪亮的坚韧细丝织成的蛛网迷宫一样困难,每次德纳姆想离开,希尔伯里夫人要么忆起镶框工匠的坏处,要么谈起诗歌的诸多趣味来,年轻人一度以为自己大概会被催眠去完成她假意要他帮忙的事了——他实在想不出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有何价值。好在凯瑟琳终于给他找了个机会告别,他为她的理解相助而心怀感激。 [book_title]第二章 德纳姆猛地关门离开,比那天下午任何一位访客都使劲儿。他在街上走得飞快,手杖呼呼地划开空气,很高兴自己已经离开那客厅,可以呼吸阴冷的雾气,与不那么矫揉造作的人们一同走在逼仄的人行道上。他想,要是能把希尔伯里先生、夫人和小姐带来这里,他便有办法使他们察觉他多么优秀。他正为方才口齿不清而苦恼,甚至没能令那位眼神忧郁但喜欢讽刺别人的年轻女子感受他的一丝魄力。他试图忆起两人争辩时的确切用词,无意识地以表达力远胜的话语来取代,如此一来,刚才词不达意的苦恼方得到些许缓解。他天性不爱以过分乐观的态度对待自身行为,毫无粉饰的真相仍不时烦扰着他,但他在人行道上快步行进,眼见街上半掩的窗帘后各个厨房、餐厅和客厅默默展示着不同生活中的纷杂场景,自身的经历便不那么尖锐难受了。 他的心情渐生变化。他放慢速度,头微微沉到胸前,灯光不时照在他变得特别宁静的脸上。他沉浸在思绪当中,要辨认街道的名字时,呆呆望了良久才认出来;走到十字路口,他等上两三个拍子才过马路,仿佛盲人行至路边时会稍有迟疑一般;去到地铁站,他在明亮的灯光下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手表,决定继续沉溺于黑暗中,便一直往前走。 然而,德纳姆脑海里充塞的依然是之前的场景,思绪里还是他刚离开的房子里的人物,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他们的相貌与言语,却总是记不真切。不知是因着街道的转角、火光通明的房间、队形奇特的灯柱队列,抑或何般奇思妙想,他的思想陡然生变,嘴里喃喃低语: “凯瑟琳·希尔伯里就够了……嗯,有凯瑟琳·希尔伯里就够了……我愿意与凯瑟琳·希尔伯里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放慢脚步,脑袋低垂,眼神直勾勾地定在一点。原本他急于为自己辩护,此时已无关紧要,他全身的官能仿佛已然摆脱束缚,变得无拘无束,飞跃固定在凯瑟琳·希尔伯里的样子上。德纳姆在她面前所作的评论必然引致厌恶,思绪却不屈不挠纠缠于她,着实令人惊奇。他曾试图否认她的魅力,在如此魔力的魅惑下,她的美貌、性格与超然已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记忆逐渐耗尽,他由着自己继续想象。他清晰知晓自己的索求,有条不紊地回想希尔伯里小姐的特征,仿佛需要她的形象以满足特定目标。在他的思绪中,她身量颀长,发色稍深,但外表其实没有多大变动。他最大胆的行动在于改变她的思想,祈望她崇高公正又独立自主,在高空中迅捷翱翔,只为了拉尔夫·德纳姆才会俯身冲下。她开始时挑剔苛求,但最终还是会纡尊降贵认可他。不过,这些令人迷醉的细节还有待闲暇之时仔细斟酌,重点是有凯瑟琳·希尔伯里就足够了。有了她,他好几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都能心满意足;接受了她,他得到了自己长久以来一贯缺失、早已忘怀的事物。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在骑士桥街区,很快便坐上了开往海格特的地铁。 新近的觉悟令他心情怡悦,可他终究无法逃避种种熟悉景象—诸如郊区街道、长在花园前的潮湿灌木、花园门上以白漆写上的荒唐名字—的意味。他走着上坡路,想着逐步靠近的那幢房子,心情低沉颓丧。屋子里住着他那六七个兄弟姐妹和守寡的母亲,也许还有某位阿姨或叔叔一同坐在亮得晃眼的灯光下吃着味同嚼蜡的饭菜。他应该践行两周前面对如此聚会时的威胁吗?当时他胁迫说,如果星期天再有访客前来,他就单独在自己的卧室用餐。他往凯瑟琳·希尔伯里小姐住所的方向看了一眼,下定决心今晚必须表明姿态。他开门进屋,看见约瑟夫叔叔的礼帽与一把大伞,立马向女佣下达指令,然后径直上楼回房。 他爬着长长的楼梯,注意到一些平日极少留意的细节。越往上走地毯越是破旧不堪,走着走着便连地毯都没铺了;墙壁已然褪色,部分由于潮湿,部分是移动相框后留下的痕迹,墙纸的角落已经松脱,天花板缺失了一大块石膏。饭点已过,在这尴尬的时辰回到破落残旧的房间真真令人低落。一张扁平的沙发到了夜间便是他的床;其中一张桌子藏着洗漱器具;衣服、靴子与盖着镀金书院纹章的书随意混在一起。至于装饰,墙上挂有照片,内容无非是桥梁、大教堂,还有一大群不讨人喜欢的衣不蔽体的年轻男子,一个个从下到上依次坐在石头台阶上。家具和窗帘一看就简陋寒酸,丝毫称不上豪华,除却书架上的廉价经典读物还能沾上点儿边,否则连优雅品位都谈不上。唯一能体现房间主人个性的是一条粗大的栖木,放在窗边好捕捉新鲜空气与阳光,上面有一只温顺的年老秃鼻乌鸦在来回踱步。拉尔夫挠了挠它耳后,秃鼻乌鸦落在他肩膀上。他点上煤气取暖器,沮丧地坐下来等着晚餐。几分钟后,一个小女孩突然探头问道: “拉尔夫,妈妈问你要不要下去?约瑟夫叔叔……” “他们会把晚餐带上来。”拉尔夫断然回答,小女孩听完立马跑开了,留下半掩着的门。他和秃鼻乌鸦盯着炉火等了几分钟,晚餐毫无动静,他喃喃咒骂着跑下楼去,拦住客厅女仆,自己动手切了面包和冷肉。他正忙着,餐厅门突然打开,一个声音喊着:“拉尔夫!”拉尔夫没有回应便端着盘子上楼去了。他把盘子放在跟前的椅子上,半出于愤怒半出于饥饿,狼吞虎咽起来。看来母亲下定决心不尊重他的意愿,他在家里无足轻重,像个孩子似的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愈想愈伤心,自从他打开房门以来,几乎一举一动都得奋力挣脱家庭制约,不然按他家人看来,他该坐到楼下客厅描述今天下午的经历,聆听其他人讲述他们下午的经历。这房间本身,连同煤气取暖器和扶手椅,全是他争取得来;那可怜的鸟掉了一半的毛,一条腿被猫咬跛了,是在他的抗议下才救回来的。最令他家人反感的,他想,当数他竭力要求个人隐私。无论是单独吃饭还是吃饭后独自坐坐,于他们而言都是反叛,他要么得偷摸抵抗,要么得公开抗争,否则就别想了。欺骗和眼泪,他更讨厌哪一样?不过,至少他们不能剥夺他的思想,不能让他说出他去过哪里或者看见了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他点燃烟斗,把剩下的饭菜切了喂给秃鼻乌鸦,从有些许过度的怒火中平息下来,思虑起自己的前景来。 这天下午正是朝正确方向踏出的一步。认识家庭圈子以外的人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就如学习德语、给希尔伯里先生的《时事评论》杂志审查法律书籍,是这个秋天计划的一部分。德纳姆家境贫困,他作为大家庭的长子,早习惯策划筹谋,把春、夏、秋、冬看作是连绵不断的苦工的不同阶段。他还没满三十岁,但因这爱谋划的习惯,眉毛上方已刻上两条半圆皱褶,此刻愈发明显。他没有静坐思考,而是站起身来,拿出一块写着“在外”的小纸板挂在门把上,然后削了一支铅笔,点亮台灯,翻开书,可还是犹豫不决,不愿坐下。他挠了挠秃鼻乌鸦,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下面朦胧而明亮的城市。透过氤氲雾气,他朝着切尔西的方向望去,看了好一会儿方坐回椅子上。可惜那些博学的律师所撰写的关于侵权行为的论述不得他意。穿过书页他目达一间空旷宽敞的客厅,耳闻呢喃细语,眼见女性形态,甚至可以闻到雪松在火炉中燃烧的气味。他的头脑稍为放松,似乎将当时不知不觉吸收的影像一一释放。他记起福特斯克先生的原话和他那强调的口吻,开始以福特斯克先生的态度重复他关于曼彻斯特的话语。他想象着自己在那幢房子里徘徊,想知道是否有其他像客厅一样的房间,他寻思:尽管那并不重要,屋子里的浴室一定很漂亮。那些保养得当的人呀,他们的生活何等悠闲安逸,毫无疑问,此时他们仍然端坐在同一个房间,仅仅是换了衣裳,小安宁先生在那儿,介意她父亲画像的玻璃是否打破了的姑姑也在那儿。希尔伯里小姐换上了一条新裙子(“虽然她原本穿的就很漂亮。”他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她正和安宁先生聊着书,他四十好几了,发际线高高的。客厅是多么平静开阔啊;这平和静谧的场景使他渐渐放松,他低垂的手上拿着书,全然忘记了时间正一分一秒流逝。 楼梯上的咯吱声忽地将他惊醒。他内疚地一激灵,冷静下来,皱了皱眉头,直直盯着第五十六页。脚步在他门外停了下来,他知道无论那人是谁,都在斟酌是否要遵守纸牌上的指令。理智建议他不管不顾、一言不发。在他家里,任何习俗要植根,头六个月左右,每一次违反行为都得受到严厉惩罚。但拉尔夫清晰意识到自己希望被打断,当听到吱吱作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仿佛访客已经决定离开,他感到相当失望。他站起来猛然推开门,站在门槛等待。那人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拉尔夫?”那声音试探道。 “琼?” “我刚才正上楼,我看见你的牌子了。” “好啦,进来吧。”他隐藏欲望,尽可能装作不乐意。琼走进房间,她站得笔直,一只手放在壁炉台上,小心翼翼的态度表现出她目标明确,等满足了便会离去。 她比拉尔夫大三四岁,脸圆圆的,可一脸憔悴,表现出大家庭中大姐姐特有的宽容但焦虑的好脾气。令人愉快的棕色眼睛和拉尔夫的很相似,神情却大不相同。他总是直接而敏锐地盯着一个物体,而她貌似习惯从许多不同角度去考虑每件事。这使他俩的年龄差异看上去比实际要大。她凝视秃鼻乌鸦片刻,毫无开场白地便说: “我想谈谈查尔斯,还有约翰叔叔的建议……妈妈最近一直跟我聊。她说这学期后就供不起他了,说要申请透支。” “那不可能。”拉尔夫说。 “我也认为不可能。我这么跟她说,她却不相信。” 拉尔夫似乎预见这讨论费时许久,给姐姐搬来一张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没妨碍你吧?”她问。 拉尔夫摇摇头,一时两人无语,眉头紧蹙。 “她不明白,不试试怎么能成事。”他总算憋出一句。 “要是妈妈确定查尔斯会学有所成,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他挺聪明的,不是吗?”拉尔夫说。他语气尖刻好斗,让姐姐感觉他心生委屈。琼不知这牢骚缘由何在,虽一时颇为疑惑,但仍立即整理思绪往下聊: “比起你在他这个年龄的表现,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差一些。他在家脾气也不好,老差使莫莉做这做那。” 拉尔夫咕哝一声,以示不以为然。琼清楚她碰上弟弟任性执拗的时候了,他打算反对母亲所说的一切,他把母亲称作“她”就是个证明。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惹恼了拉尔夫,他恼怒地大声说: “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关在办公室里,这太糟心了!” “没有人想把他关在办公室里。”琼回应。 她也开始生气了。她花了一下午跟妈妈讨论教育费用等令人厌烦的细节,现在来寻求弟弟的帮助,看他一整个下午都外出了—她不晓得他去哪儿了,也不想问—不知怎的以为他会好说话一点。 拉尔夫很喜欢姐姐,眼见她气恼难平,他感到把所有担子都压在她肩上是多么不公平。 “事实是,”他阴沉地说,“我应该接受约翰叔叔的提议。这时候我本应赚六百镑一年才对。” “我完全没往那方面想。”琼立即回答,懊悔不该发脾气。“我在考虑咱们能否削减开支。” “换一幢小一点的房子?” “也许少雇些仆人吧。”两姐弟的语气都不大确定。拉尔夫思索片刻,仔细酌量这些改变对一个已然非常节约的家庭会有什么影响,而后果断宣布: “这不可能。” 她不可能再多做家务活了。不,苦难必须落在他身上。他坚信他家应该跟其他家庭一般,有各种各样扬名立万的机会,例如,跟希尔伯里一家一样。他偷偷地、心有不甘地坚信—即使这无法证实—他的家庭在某些方面非常出色。 “倘若母亲不愿尝试……” “你真的不能指望她再次变卖房产了。” “她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投资;可如果她不愿意,我们必须找找别的办法,仅此而已。” 这话语带威胁,琼无须发问就知道他指什么。在六七年的职业生涯中,拉尔夫省下了三四百英镑。想到他为了这笔钱所做的牺牲,琼很惊讶他居然将其用于赌博,他买入股票再卖出,存款时而增加,时而减少,但这始终是冒险,说不定哪天便输得精光。不过,虽然她对此心生疑惑,眼看他那斯巴达式的自制力配上浪漫幼稚的愚蠢行为,情不自禁地愈发爱着他。比起世界上任何人,弟弟更让她着迷,讨论经济问题时,即便面前难题极其严峻,她仍禁不住停下来想想在他性格方面的一些新发现。 “你要为了查尔斯冒险,那可太愚蠢了。”她说。“我也很疼他,但我看他并不十分出色……况且,为什么要牺牲你呢?” “我亲爱的姐姐,”拉尔夫喊,边做出不耐烦的手势,“难道你不懂我们每个人都要牺牲吗?否认有什么用?抗争有什么用?你想一想,我们过去一向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我们没有钱,永远也不会有钱。我们每天都为了工作忙来忙去,直到像大多数人那样筋疲力尽,一命归西。” 琼看着他,她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试探: “你快乐吗,拉尔夫?” “不,你呢?我跟其他人大概没什么两样。天知道我是否快乐。什么是快乐?” 他心中懊恼与愤懑交织,可还是半笑着朝姐姐瞥了一眼。她跟往常一样,似在权衡比较几件事,在下定决心之前还得平衡它们之间的关系。 “快乐……”终于,她意味深长地开口,细细品尝这词,接着停了下来,仿佛在思虑各种各样的快乐。待她开口说话,却换了一个话题,就像从没提到过快乐的话题似的,“希尔达今天来了。她把波比带过来了,他长大了一点了。”拉尔夫半好玩半讽刺地观察,琼要迅速撤离这危险的亲密话题,转到普普通通、与家庭有关的主题了。不过嘛,他想,她是家里唯一可以与他讨论快乐的人了。他跟希尔伯里小姐初次会面便谈到快乐,那倒没什么,可是在家中,除了琼,他无法和其他人谈心。他挑剔地看了琼一眼,她身穿花边已然褪色的绿色高领长裙,看着乏味土气,逆来顺受。他心里痒痒的,想跟她聊聊希尔伯里一家,好讲讲他们的坏话。他脑海里接连出现两幅截然不同的生活愿景,希尔伯里家的生活比起德纳姆家的占了上风,于是拉尔夫急着确认,琼在好些方面远胜于希尔伯里小姐。他本应认为姐姐比起希尔伯里小姐更特立独行,也更斗志昂扬,但如今凯瑟琳在他心中烙下了深刻印象,他清晰记着她的活力充沛、冷静自制。反倒是琼,全然看不出是一名店主的孙女,有能力自给自足。无穷无尽凄凉肮脏的生活压迫着他,即使他依然深信,他们一家人确有不同凡响之处。 “你会和妈妈谈谈吗?”琼问,“你知道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解决。查尔斯要去约翰叔叔那儿,就得先写封信。” 拉尔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怎么干都无所谓吧。”他大声说,“从长远来看,他注定没有好日子过。” 琼的面颊上微泛红晕。 “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她说,“自己养活自己对谁都好。我很高兴能自己挣钱。” 姐姐这么想,拉尔夫很是安慰。他希望她继续讲下去,可还是倔强地接话: “难道这不是因为你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享受吗?你从来没时间做做体面的事情……” “比如说?” “嗯,去散步、听音乐、读读书,见见有趣的人。你跟我一样,值得做的事情一件没做。” 她说:“要是你乐意,我看你能把房间收拾得更干净舒适。” “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被迫浪费在办公室里起草协议,房间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前两天才刚说过觉得法律很有趣。” “倘若我能真正了解法律,那它的确很有趣。” (楼梯平台上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赫伯特现在才睡觉,”琼插了一句,“他早上又不愿意起床了。”) 拉尔夫望着天花板,双唇紧闭。为何姐姐一刻也不能把心思从家庭琐事中解放出来呢?他觉得她越来越沉浸其中,与外界的接触愈来愈少、愈来愈短。她只有三十三岁啊。 “你现在还走访朋友吗?”他突然发问。 “我不常有时间。怎么了?” “结识新朋友是件好事,仅此而已。” “可怜的拉尔夫!”琼突然笑了,“你认为姐姐变得又老又迟钝了,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他坚决否认,脸却红了,“你过得太累了,琼。你要么在办公室工作,要么为我们其他人担心。恐怕我没帮上什么忙。” 琼起身,站了一会儿好烘暖双手,显然,她在考虑是否该继续对话。姐弟间的亲密使他俩团结起来,两人眉毛上方的半圆皱纹消失了。不,他俩没什么要说的了。琼从弟弟身边走过,用手拂过他的头,喃喃道过晚安便离开房间。过了几分钟,拉尔夫头枕着手臂静静地躺着,渐渐地,他的双眸注满了顾虑,眉间的皱纹复现。陪伴同情曾带来愉悦,可惜已杳然消逝,空留他独自苦思。 过了一会儿,拉尔夫翻开书往下读,他看了一两眼手表,似给自己定下一项任务,须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屋子里不时传来人声,各扇门整晚都开开关关,表明他占据顶楼的这幢楼房里,每一个房间都有人居住。午夜时分,拉尔夫合上了书。他拿着蜡烛到楼下,确定所有灯火俱已熄灭,所有门窗都已锁上。此时此刻,破烂陈旧的屋子就像是褪去衣裳,几近衣不蔽体的犯人;深夜里,它了无生气,无法掩饰的破旧、日积月累的瑕疵,尽皆无所遁形。他猜,凯瑟琳·希尔伯里瞧见了肯定会毫不客气地讥讽几句。 [book_title]第三章 德纳姆“控诉”凯瑟琳·希尔伯里出身于英国最杰出的家庭之一,倘有人不厌其烦地查阅高尔顿先生的《遗传的天才》,他会发现这一说法离真相不远。阿勒代斯家族、希尔伯里家族、米林顿家族和奥特韦家族证实智力也是财产的一种,大可绵延不断地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往下传。这几个家族里的成员十之八九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这片丰沃富饶的土地本已培养出众多位高权重的法官、将军、律师和公仆,后来更栽培了任何家庭都无法企及的奇葩—一位伟大的作家,英国诗人中的瑰宝—理查德·阿勒代斯;他们漫不经心便得此珍宝,再次验证家族遗传的神奇美德。他们曾跟随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远征北极,与哈夫洛克先生一同解救勒克瑙。他们并非是牢牢立足海礁、引领时代前进的灯塔,却是稳定耐用的蜡烛,照亮日常生活的寻常居室。无论是哪种职业,总有一个沃伯顿、阿勒代斯、米林顿或希尔伯里身居高位,担当权威。 可以说,在英国社会,一旦拥有众所周知的姓氏,就算本身资质平平,也大可名誉等身,要变得杰出著名远比默默无闻容易。这对子嗣而言如此,连家族中的女儿——即使是在十九世纪——也可成为重要人士。老处女往往是慈善家和教育家,成了家的便是卓越男士的夫人。阿勒代斯家族确实有过几个可悲的例外,似乎表明名门的幼子比起双亲普通的孩子更易学坏,像是种解脱似的。但总体而言,二十世纪初期以来,阿勒代斯家族及其亲族都过得不赖。他们是所在行业的头领,姓名后面带有表示“绅士”的esq.,个个安坐豪华的公职办公室,配有私人秘书;他们撰写内容详实、黑皮加封的著作,由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行,当其中一名家庭成员逝世,很可能由其亲属编写传记。 家族的显贵之源当数诗人,因此,他的直系后裔比起分支亲属分外光彩夺目。希尔伯里夫人作为诗人唯一的孩子,理所当然是家族的精神领袖,她女儿凯瑟琳在所有远近亲戚间也就更为优越,况且她还是个独生女,便尤为如此。阿勒代斯家族通过联姻,后代数目颇多,他们定期在对方的房子里进餐,也会举行庆祝活动,这些聚餐地位崇高,已半是神圣,如同教会节日或斋戒一般,每隔一段时间便举行一次。 过去,希尔伯里夫人认识她那一代的每一位诗人、每一位小说家、每一位柔美动人的女性、每一位杰出卓越的男士。这些人如今要么溘然长逝,要么隐蔽在业已衰败的荣耀当中,她的房子便成了亲戚聚会见面的场所,她向他们哀叹十九世纪的伟大岁月已然逝去,英国文学和艺术各界的代表人物仅余寥寥。他们的继任者何在?她问。她伤春悲秋,缅怀过去,总是慨叹现代缺乏富有表现力的诗人、画家或作家。她怀古思旧,旁人有意打断也难以成功。但她远非纠结于年轻一代的不足。她诚心欢迎他们到家里做客,跟他们分享往事,给他们几枚金镑,奉上冰激凌和合理的建议,还为他们编织恋情,尽管她想象中的恋情总与实际相差甚远。 自凯瑟琳懂事以来,她显赫的出身浸润着生活的方方面面。育儿房壁炉上方挂着一张外祖父在诗人角的墓碑的照片。有一回大人跟她说悄悄话—这些时刻对于孩童总无比深刻,她得知外祖父被埋葬在那里,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位伟人”。后来一次纪念日,她随着母亲坐着双轮双座马车穿过伦敦的浓雾,把一大束明艳芬芳的鲜花放到他的墓前。她想着,教堂里摇曳闪烁的蜡烛、低吟浅唱的风琴,都是为了纪念他。一次又一次,她被带到客厅,接受一些地位尊崇的老先生的祝福,他们与她保持距离—以她孩子气的眼光来看坐得太远了,个个神态庄严,紧握手杖,跟通常坐在父亲扶手椅的普通访客不甚相同。她父亲也在场,表现不大正常,有些许激动兴奋,全程毕恭毕敬。这些令人畏惧的老绅士会抱抱她,用锐利的目光注视她,然后祝福她,告诉她必须要做一个好孩子;有时,他们在她脸上发现同理查德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表情,引得她母亲一阵热切的拥抱。随后她满怀骄傲地被带回育儿室,感到一切富有意义,但不明就里,各种当时难以明了之事物,随着时光消逝方逐渐得到解答。 家里访客络绎不绝。有“来自印度”的叔叔、阿姨和表亲,因为彼此的亲缘备受尊敬;其余来客则属于孤高强大的阶层,父母亲嘱咐她要“一辈子记住他们”。通过此番教导,又时常听人聊起众多伟人及其作品,她对于世界的初始概念包括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雪莱,在内的一众文豪。出于某些原因,这些大师对于希尔伯里一家来说尤为亲近。他们缔造她的人生观,在她处理各种琐事时助她辨明正误。对于自己是其中一名文豪的后裔,她丝毫不觉为奇,反深感满足。随着年月推移,她把家族享受的许多特权视作当然。不过,其中缺点也日益明显。她所继承的并非土地,而是知识与美德,或许这多少令人沮丧;家族里有一位伟大的祖先,其毋庸置疑的成就令想与之媲美的后代难以望其项背,这也多少让人气馁。她的家族曾繁花绽放,如今除却长出健康嫩绿的茎叶,似乎已别无可能。由于林林总总的原因,凯瑟琳有过失望颓败的时刻。过去光辉岁月的男男女女俱成长为无可比拟的人物,令当今相形之下卑微不堪,使得在伟大时代业已消亡之时仍尝试抖擞生活的她,得不到丝毫鼓励。 她时常过分关注类似事情。首先,她母亲对这类问题非常着迷。其次,她正帮助母亲创作伟大诗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对死者的想象上。凯瑟琳十七八岁时,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希尔伯里夫人热忱地宣布,在女儿的帮助下,传记很快就会出版。不久,这番决心便登上各大文学报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凯瑟琳满心自豪,天天勤勉工作。 然而最近,她感到一切毫无进展。任何人,只要对文学稍有了解,都不会质疑她们手上的材料足以撰写一部巨作,写成有史以来最佳传记之一亦是绰绰有余。宝贵的资料放满了箱子,摆满了书架。最活色生香的那些至为私密隐蔽的生活细节尽在一卷卷密密麻麻的黄皮原稿中。此外,希尔伯里夫人的脑海里有着对过往最为璀璨的念想,可给古旧的文字以光芒,以兴奋,使其有血有肉、形神俱备。她在写作方面毫无困难,每日宛若画眉吟唱,凭直觉天赋写满一页。母女俩有着所有这一切敦促鼓舞,也抱有完成著作至为虔诚的意图,传记依然纹丝未动。文章愈积愈多,对推进任务却无甚作用。无聊沉闷时,凯瑟琳怀疑她们是否能创作出任何作品供公众阅读。困难到底在哪里?唉,绝对不是她们的材料!也并非她们缺乏野心,而在于一些更为深刻的缘由——在于她自身毫无天赋,最重要的是,在于她母亲的气质性情。凯瑟琳估摸她从未见过母亲写作超过十分钟。她的主意大多在四处活动时涌上心头。她喜欢手拿掸子巡视房间,一边给已经铮亮的书背拂尘,一边想入非非。一个贴切的短语或是富有洞察力的观点蓦然涌现,她放下掸子心醉神迷地写上片刻,而后待情绪平复,她又找起了掸子,继续给老书抛光。此番文思喷涌从不稳定,仿若磷火般反复无常,在各种各样的主题间闪烁,这儿点亮一个观点,那儿又生变幻。凯瑟琳只能尽力将母亲的手稿按顺序排好,可是呀,要把理查德·阿勒代斯十六岁的生平放在十五岁之后,她真真无能为力。不过这些段落如此精彩绝伦,措辞如此华丽漂亮,如闪电般光明四射,读罢仿佛逝者也现身房中。倘不停歇阅读,这些书稿让她头昏目眩,质疑到底要将它们如何是好。希尔伯里夫人无意定夺什么该着墨细写,什么该置之书外,也无法决定公众对诗人与妻子分居的真相该了解几分。她为两种情况各起草了段落,两者皆欢喜,实在难以抉择。 但书必须得写,这是她们对社会的责任。对于凯瑟琳而言还不止如此。她们的地位日益提升,却年复一年愈加名不副实。她相信倘若她俩不能完成此书,便没有资格享受特权。除此之外,这本书必须毫无争议地证实外祖父确为一代伟人。 待她二十七岁,这种想法已根深蒂固。这天早上,她坐在母亲对面,桌上堆满一捆捆的旧信笺,数量充足的铅笔、剪刀、糨糊、橡皮筋、大信封及写书需要的其他工具亦悉数备好,这些想法又沉沉踏过脑海。 就在拉尔夫·德纳姆拜访前不久,凯瑟琳决意要给妈妈的文学创作定下严格的规矩。每天早上十点,两人就得坐到书桌前,迎接神清气爽、幽静隐居的早晨时光。她们必须牢牢盯着纸张,任何事情都不能诱惑她们交谈,除非到了整点钟响,她们方可以休息十分钟。她在纸上计算,假使能坚持一年,肯定能完成传记。她将计划呈现在母亲面前,感觉任务已然完成。希尔伯里夫人细读后兴奋地拍起了手: “厉害,凯瑟琳!你的商业头脑可真了不得!我要把计划带在身上,每天在笔记本上做个小记号,等到最后一天——让我想想,我们要干点什么纪念最后一天?如果到时不是冬天,我们可以去意大利短途旅游。他们说瑞士的雪景可美了,可就是冷。不过,如你所言,最重要的还是把书写完。来,让我瞧瞧……” 两人检查凯瑟琳整理好的手稿,发现若非方才下定决心,眼前的状况对士气极为不利。首先,有许多颇有气势的段落可作为传记的开头;其中许多尚未完成,像是仅有一条门柱的凯旋门,但是希尔伯里夫人坚持,只要她肯用心,十分钟就能把它们改好。其次,有一段关于阿勒代斯家祖屋,更确切来说关于萨福克郡的春天的记述,文笔非常优美,对于故事却并非要素。不论如何,凯瑟琳整理了一长串姓名与日期,将诗人引进世界,无风无浪便到达他人生的第九个年头。希尔伯里夫人出于感情原因,希望导入一位成长在同一座村庄、口若悬河的年老女士的回忆,凯瑟琳决定这部分必须舍弃。在此处引入希尔伯里先生撰写的现代诗歌概略看似相当明智,这部分写得简洁又有学问,跟其余部分不大一致,希尔伯里夫人便坚持这些段落文风过于简约,给人感觉像是坐在教室的乖小孩,与她父亲的气质不相一致,于是这几段被抛诸一边。终于来到他的青年时期,好几段风流韵事要么得掩盖要么该揭晓;希尔伯里夫人再次举棋不定,一沓好好的原稿便束之高阁,留待日后再议。 有好几年被直接忽略了,希尔伯里夫人觉得那段时间不对她口味,宁愿沉迷于儿时记忆。在那之后,整本书在凯瑟琳看来就是鬼火乱窜,既缺乏形式,亦毫无关联;既谈不上连贯,亦放弃尝试任何叙事。这儿有二十页内容描写外祖父对帽子的喜好,一篇关于现代陶瓷的小散文,一段长长的关于夏日郊外历险的描述(其间他们误了火车),还有对形形色色著名人物的零碎观察,读着部分真切、部分虚构。此外尚有几千封信件以及老朋友们的如实回忆,如今已于信封中发黄,但还是要置于传记某处,免得伤及感情。自诗人去世,关于他生平的作品已有不少,她也得处理当中诸多误述,这要求仔细研究,亦需大量书信往来。有时,凯瑟琳在那无尽的资料中沉思,已半是崩溃;有时,她感觉为了自身的存在,必须逃离过去;其余时候,过往完全取代了现在,当花上一整个早上沉迷于逝者的世界当中,此时此刻显得虚无缥缈,无关紧要。 最糟心的是她并无半点文学天赋。她不喜欢咬文嚼字,甚至天生有些反感自省——那不停歇地尝试了解自我,将其以漂亮恰当、活灵活现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过程—而那正占据了她母亲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相反地,她倾向于沉默,即使在谈话当中也回避展露自我,在写作中更是这样。由于这种性格在一个过分沉溺于语言表达而急需行动力的家庭中非常合宜,从小她就负责家中各项事务。她的名声与举止相符,为人最为实际,天赋在于打理三餐、指挥仆人、交付账单。她爽利能干,家里钟表总是准点报时,花瓶一直鲜花满满。这种种才能,希尔伯里夫人经常评论,正是另一种形式的诗歌。从年幼起,她亦发挥另一种功用——她向母亲提供建议,予以帮助,为母亲照料起居事宜。倘若希尔伯里夫人生于外星,彼处世道与现实截然不同,她定可活得有滋有味,过得风生水起;可惜她在那儿处事所需的天赋在这里毫无实际用途。她总是误了钟点,手表形同虚设。她已经六十五岁了,眼见他人接受规则、服从理性,依然满心惊奇。她从不吸取教训,经常因无知而被惩罚。但是,她的无知常结合天然敏锐的洞察力,倘用心观察便能看透一切。所以呀,将希尔伯里夫人看作是傻瓜可大不恰当;相反地,她总有办法表现得比谁都聪明。不过总的说来,女儿的支持还是必不可少。 因此,凯瑟琳当属伟大职业的一员,这职业至今没有头衔,也得不到承认——磨坊和工厂的劳动比起她的工作不见得更难,对世界的益处也不及她。她住在家里,照料家居是把好手。凡来过切恩道的宅子的访客均感叹此处一丝不苟,大方美观,井井有条。这儿的生活井然有序、尽善尽美,尽管元素纷杂,却和谐优美、彰显特性。也许这是凯瑟琳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而这方面希尔伯里夫人的遗传特质得占优势。她和希尔伯里先生仿若她母亲引人注目的种种品质的广阔背景。由此,沉默于她而言既是天生所得,也是后天强加。母亲的朋友们另一惯常评价便是,这寡言既非愚蠢,亦非冷漠,但到底源于何种品质——因其的确具备某种性质,却无人追寻。大家知道她正帮助母亲创作一部伟大的作品,她管理家务的能力也为人称道,面容亦是端丽迷人,这几点已足显其优。但在日常任务之外,凯瑟琳有着与之截然不同的消遣。倘有一只魔术手表能算算她花在上面的时间,结果不仅令旁人震惊,连凯瑟琳自己也会吓一大跳。安坐在褪色的文件前,她脑海里翻腾着众多其他情形,例如在美国大草原上驯服野马,又如一艘巨轮于黑岩岬角附近深陷飓风,抑或其他更为平和安全的场景。所有这些想象都将她从眼前的环境彻底解放,这不消说得益于在新“工作”中培养的超越能力。当她摆脱了纸张笔墨、遣词造句的幌子,便将注意力集中于更为合理的方向。奇怪的是,她宁愿承认所有关于飓风和草原的幻想,也不愿意坦诚她早早起床又深夜不眠,独自一人在楼上房间研究数学。世上绝无力量能使她承认此事。她如同夜行动物般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楼梯上有些许声响,她就把纸页塞进特意从父亲书房偷来的厚厚的希腊字典中。事实上,只有在夜里她才感到安全,得以不受惊吓,全神贯注地钻研数学。 或许科学与女性的天性相悖,使她出于本能隐瞒对科学的热爱。可是,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在她心目中,数学与文学截然对立。她不愿承认,在她看来,即便最优秀的散文仍是惶惑模糊、百思不解;相形之下,数字精确无误,如星体般冷淡客观,深得她欢心。她的爱好与家庭传统完全相反,这多少不大妥当;她自知执迷不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让内心远离众人视野,以非凡热爱默默珍惜。一次又一次,当她本应想着外祖父,心思却在思考数学问题。她从出神中醒来,看到母亲也陷入相似的恍惚幻象,而使母亲入梦之人,大多早已入土。眼见自己的状态映于母亲脸上,凯瑟琳会懊恼地提醒自己该清醒清醒。她钦佩母亲,却最不愿意与之相像。她的理智冷静断然回归,这时希尔伯里夫人便会表情怪异,半是顽皮半是温柔地侧视着她,将她比作“你那邪恶的叔公彼得法官,总是在浴室里判决死刑。谢天谢地,凯瑟琳,我可一丁点儿都不像他!” [book_title]第四章 每隔一周的星期三晚上九时左右,玛丽·达切特小姐都下定同样的决心—她再也不会出于任何理由把房间借出去。玛丽的套间面积颇大,且刚好坐落于斯特兰德街附近街道上,街上大多是各式办公室。人们要想会面,无论是为着作乐享受、讨论艺术,还是改革国家,都会问问玛丽是否同意借出房间。每一次被问及此事,她总是假装恼怒,眉头紧皱,随后又逐渐软化,半满不在乎半阴沉生气地耸耸肩,如同一只被孩子折磨的大狗,只能无奈地摇摇耳朵就范。她愿意借出房间,前提是所有安排皆由她负责。聚会每两周举行一次,会上大可畅所欲言,会前则需要大规模地搬动家具,她得推推拉拉,将家具放在靠墙的位置,把易碎与贵重物品置于安全处。倘需要,达切特小姐能轻易抬起厨桌;她身材匀称,穿着得体,样貌彰显非凡的力量与决心。 她大约二十五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她得自己挣钱,或者说打算靠自己谋生,已然失去了无需劳作的旁观者的外表,呈现出工人大军一员的容貌。她姿态挺拔,眼睛和嘴唇四周的肌肉相当紧致,仿佛她的感官已受过某种训练,随时等待召唤。她的眉间有两条细线,成因并非焦虑而是思索。她具有取悦他人、安慰人心的迷人的女性本能,又明显夹杂了另一性别的特点与魅力。她眼眸呈棕色,身体动作有些许迟缓;她出生于乡村,源于受人尊敬、勤勉劳作的祖先,他们信仰虔诚、正直忠诚,绝非怀疑论者或思想狂热之人。 在一天的艰辛工作后还要整理房间—将床垫从床上拉出放在地板上,给水罐注入冷咖啡,擦干净长桌摆好碟子、杯子与酱油,放上一堆堆的粉色小饼干—这着实需要一番努力;但做着这些准备,玛丽感到精神一阵轻松,好像已经把工作的重负卸下,穿上了轻薄明亮的丝绸。她跪在火炉前环顾房间,光线柔和落下,在黄色、蓝色的墙纸映衬下相当明亮。房间里有一两张沙发,形状不大规整,看着像是草堆,显得异常巨大而安静。玛丽不禁想起萨塞克斯的山丘和古代武士一圈圈的绿色营地。月光平和静谧,一泻而下,她遐想银色的光芒洒落在粼粼海面上。 “我们齐聚一堂,”她扬起声,半是讽刺半是自豪地宣告,“探讨艺术。” 她将一个篮子拉到身旁,篮里有不同颜色的羊毛和一对需要织补的袜子。她随即动手编织;她的脑袋与身体一般疲乏困倦,却仍倔强地召唤出孤清、安静的遐思,想象自己放下织物,走到山丘边缘,除却羊群将青草连根啃食的声响外,四处寂静无声;小树的影子在月光下随着微风吹拂来回轻摆。可是,她对自身所处的环境清楚明了,因着既能享受孤寂,也能面对各色人群—这些人正从伦敦各处循不同路径赶来—而心生一丝愉悦。 她边织着毛线,边忆起生活中的各个阶段,她当下的处境似是由一连串奇迹凝聚而成。她想起当乡村牧师的父亲,忆起去世的母亲,回想接受教育的决心以及她的大学时光。在不久前,她的学校生涯还与伦敦奇妙复杂的生活息息相关。虽然她天性头脑冷静,伦敦对她来说仍然像一片光芒四射的电光,给围绕着它的男男女女投下光芒。此时此刻,她正处于这一切的中心—当加拿大偏远森林或印度平原上的人们想起英国时,伦敦就是中心。想着想着,威斯敏斯特寺的大钟给她报时,传来九下柔和的钟声。最后一声钟声消逝时,房外传来有力的敲门声。她站起来开了门,旋即回到房内,眼里满是喜悦,跟身后的拉尔夫·德纳姆说着话。 “只有你一个人?”他问,似乎对此相当惊喜。 她回答:“有时候我的确独自一人。” “但一群人正赶着过来是吧。”他四处张望,加了一句,“这看上去像是舞台上的房间。今晚谁要来?” “威廉·罗德尼,他要讨论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隐喻。我期待着一篇引经据典的出色文章。” 拉尔夫对着火炉暖手,炉火在壁炉中烧得正旺,玛丽又拿起了毛袜。 “我猜你是全伦敦唯一一个自己织袜子的女人。”他评论。 “我只是数千个自己织袜子的人之一。”她回答,“我必须承认刚刚你进门时我还挺自豪的。现在你坐下来了,我又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真可怕!不过,你比我非凡得多,干的事情比我多多了。” “如果你的标准就那样,可没什么值得自豪的。”拉尔夫阴郁地答道。 “嗯,我得引用爱默生,存在比行动要重要。”她回话。 “爱默生?”拉尔夫揶揄玛丽,“可别告诉我你会读爱默生?” “也许不是爱默生说的。但为何我不能读爱默生呢?”她问,语气略带烦躁。 “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原因。而是书和毛袜这样的组合,真够奇怪的。”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认为相当好玩。玛丽高兴地笑了笑,自觉此时正织着的针脚特别优雅得体。她拿起袜子,赞许地看着它。 “你总是这么说。”她说,“我向你保证,在神职人员的房子里,这是一个普通的—用你的话来说—‘组合’。我唯一的奇怪之处在于,爱默生和长袜,我两者都喜欢。” 一声敲门声响起,拉尔夫抱怨: “那些人真讨厌!他们要是不来该多好!” “这是楼下的特纳先生而已。”玛丽说,她感谢特纳先生吓了拉尔夫一跳,又庆幸只是虚惊一场。 “今晚很多人要过来吗?”拉尔夫问。 “莫里斯一家、克拉肖一家、迪克·奥斯本、赛普蒂莫斯都要过来。还有些其他人。噢,凯瑟琳·希尔伯里也会来,威廉·罗德尼是这么说的。” “凯瑟琳·希尔伯里!”拉尔夫吓了一跳。 “你认识她吗?”玛丽问,感到些许惊喜。 “我在她家参加过茶会而已。” 玛丽逼着他说出一切,拉尔夫相当乐意一吐为快。他绘形绘色,稍有些夸张,玛丽听得饶有兴致。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她。”她说。“我只见过她一两次,不过在我看来,她就是所谓的‘有个性的人’。” “我并非故意讲她坏话,只是觉得她待我不大友好而已。” “他们说她要嫁给那个古怪的罗德尼。” “嫁给罗德尼?那她的头脑一定比我想象的还不清醒。” “哦,好吧,这下子是在敲我的门了。”玛丽说着,小心地将毛线推开。一连串的敲门声撞击回荡,人们在门外跺着脚嬉笑。才过了一会儿,房里便挤满了年轻男女,人人脸上带着满怀期待的奇特神情,当看见德纳姆,便轻喊:“哦!”然后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没过多久,房间聚集了二三十人,大部分席地而坐,要么坐在床垫上,抱腿蜷缩成一团。他们都很年轻,其中一些人发型衣着特立独行,脸上一副忧郁而好斗的表情,似乎以此向那种在公交或地铁上让人视而不见的普通造型提出抗议。他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刚开始时聊一会儿停一会儿,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其他客人有防备似的。 凯瑟琳·希尔伯里来得相当晚,她在地板找了个位置,背对着墙坐下。她迅速环顾四周,认出了大约六七个人,点点头打招呼,可她没有看到拉尔夫,又或者是看见了,却已忘记他的名字。但不久,所有这些混杂的声音都随着罗德尼先生开始朗读而消散,他突然大步走到桌子前,开始以紧张的语调飞快地发言: “我今晚要讨论的主题是,隐喻在伊丽莎白时代诗歌中的应用。” 大家轻轻转过脸来,固定一个位置,好看清发言者的脸庞,每个人的面容都相当严肃。但同时,即使是最容易被看见、表情控制得最好的面孔,也呈现突然震颤的冲动,除非认真抑制,否则定会迸发笑声。乍一看,罗德尼先生确实非常可笑。不知道是十一月夜晚的凉风还是焦灼慌张的心情,惹得他脸蛋通红。他扭动双手,摇头晃脑,每一个动作都仿若有幻象指使,令他眼神游移,时而看门,时而看窗。一切迹象表明他在众人凝视下尴尬不已、极度不适。他打扮精致,穿戴漂亮,领带中心的珍珠为他带来一丝贵族的奢华。他双眼凸出,亢奋得结结巴巴,观点意欲喷涌而出,却总因紧张而忽地中止。若是他仪表堂堂,估计能引起同情,现在则引人发笑—尽管并无恶意。罗德尼显然意识到自己外表古怪。他脸色绯红,身体不时抽搐,说明身心甚是不适。他那荒谬的敏感能招致些许怜爱同情,不过多数人大概会赞同德纳姆的感叹,“居然要嫁这么一个家伙!” 罗德尼的论文写得极为严谨认真,但即便如此,他翻页时两页当作一页翻,有时候句子选错了,两句话连在了一起,读着读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字迹无从辨认。一找到表达连贯的段落,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砸向听众,然后手忙脚乱地寻觅起下一段;经过好一番痛苦探索寻得新的发现,他以同样的方式读出,直到通过反复攻击使得听众达至这种集会中相当难得的兴奋状态。难以判断观众的激动到底源于他对诗歌的热情,抑或眼见他由于自己慌张得浑身扭曲而心生感动。最后,罗德尼先生正读着一句话,话到一半猛地坐了下来,听众们一阵困惑,为着终于可以放声大笑而松了口气,坚决热烈地鼓起掌来。 罗德尼先生茫然四顾,算是承认了大家的赏识,他没等着回答问题,而是一跃而起,挤过人群去到凯瑟琳坐着的角落,大声惊呼: “好吧,凯瑟琳,我希望我已经出尽了洋相,即使是为了你这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嘘!你必须回答他们的问题。”凯瑟琳低声说,不惜一切代价想让他安静下来。奇怪的是,当演讲者已然离开,他刚才说过的话顿时富有深意。不管如何,一个脸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措辞严谨、沉着自若地发表了一通讲话。威廉·罗德尼好奇地聆听,他上唇微张,脸庞仍在微微颤动。 “白痴!”他喃喃咒骂,“他误解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那你回应他呀。”凯瑟琳压低音量回答。 “不,我不要!他们只会嘲笑我。为什么我会让你说服我,认为这些人喜欢文学?”他继续抱怨。 罗德尼先生的论文自有其优劣,里面充斥着从各种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文章中—都是些文学的瑰宝明珠—自由引用过来的段落。此外,他喜欢使用隐喻,可惜论文中的隐喻用得零零碎碎,容易显得过于局促、不得其所。 他说,文学像一个花团锦簇的花环,其中红豆杉浆果、紫茄与海葵各种流光溢彩相互交织,遍布大理石山崖。他选读了一些漂亮的引文,却读得很糟糕。但在他拘束可笑的诵读与词不达意的表达间涌现丝丝激情,在听众脑海中形成了一幅幅图像、一个个想法,如今每个人都渴望畅所欲言。在座多数人意欲以写作、绘画为生,稍事观察便可知晓,他们听完了珀维斯先生的讲座又听格林哈尔希先生的演讲,便认为这些先生的成就也有他们一份功劳。方才的听众接连起立,似乎要举起斧头砍掉刚刚那些带有偏见的发言,一个个试图清楚明晰地凿出自身的艺术概念,分享后感觉不知为何尚未抓住精髓,下斧的角度、力度皆差强人意,坐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转向身旁,喋喋不休地纠正方才的发言。才过了一会儿,床垫上的人、椅子上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玛丽·达切特织起了袜子,她弯下腰对拉尔夫说: “这就是我所说的一流文章。” 他俩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论文的作者。他背靠墙壁躺着,眼睛紧闭,下巴埋在衣领里。凯瑟琳翻了翻他的手稿,像在寻觅一段特别打动她的话,却求而不得。 “来,我们去告诉他我们多么喜欢这文章。”玛丽说。这建议刚好符合拉尔夫的心意,可他怀疑他对凯瑟琳的兴趣比起她对他的要大得多,若非玛丽刚好要求,他就会出于骄傲而不敢行动了。 “您的论文非常有见地。”玛丽坐到罗德尼和凯瑟琳对面,毫不害羞地直抒己见。“您愿意把手稿借给我,让我静心读读吗?” 罗德尼睁开眼睛看看他们,沉默着以怀疑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 “您这是为了掩饰我可笑的失败吗?”他问。 凯瑟琳微笑着,从正在阅读的文章中抬起头来。 “他说他不在乎我们怎么看他,”她搭话,“说我们根本不关心艺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不在乎。” “我让她可怜可怜我,她却要戏弄我!”罗德尼抗议。 “我可不是要可怜您,罗德尼先生。”玛丽和蔼而坚定地回答。“要是一篇文章没写好,大家都无话可说,可现在,您听听讨论多么热烈!” 房间里充斥人声,话语音节短促,倏地停止又骤然开始,人人如痴如狂、口齿不清,可与动物群聚时的嘈杂相比。 “您认为这都是关于我的论文的?”罗德尼留神听了一会儿问道,表情明显一亮。 “当然,”玛丽答,“您的文章极富启发性。” 她向德纳姆求证,他表示同意。 他说:“一篇论文读完,过十分钟就知道成不成功。如果我是你,罗德尼,我会对自己相当满意。” 拉尔夫的表扬令罗德尼放下心头大石,他开始想起论文中值得被称为“意味深长”的内容。 “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德纳姆,关于我所说的莎士比亚后期使用的意象?恐怕我没把意思说明白。” 他冷静下来,像青蛙似的扭动了好几下,成功接近德纳姆。 德纳姆心里想对另一个人讲话,便以简短的话语回答。他想问问凯瑟琳:“您记得在您姑姑过来聚餐前给那幅画上釉吗?”但除了不得不敷衍罗德尼,他担心这句话显得太亲密,可能会惹凯瑟琳不高兴。她在听另一组人说话,罗德尼仍谈论着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长相古怪,表情生动地抒发意见时尤显荒谬可笑,可待他镇静下来,他的脸庞与大而挺拔的鼻子配上瘦削的颊骨,显得极为感性,如同以半透明泛红岩石雕凿的头戴月桂的罗马人头像般得体端庄、独具个性。他是政府办公室的一名职员,文学于他而言既是神圣喜乐的来源,亦是几乎无法承受的刺激。这类人不满足于文学爱好,须得动笔写作,可通常天赋不高,无论写成什么都不满意。他们感情极为强烈,加之培养出不俗的品位,对他人的看法十分敏感,感到自身及所崇拜之物饱受怠慢,心有不甘。罗德尼总忍不住要获得任何对他抱有好感的人的同情,德纳姆的赞许恰巧激发了他脆弱纤细的虚荣心。 “你还记得描述公爵夫人去世的那段话之前的一段吗?”他的手肘和膝盖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外凸,边问边向德纳姆靠近。凯瑟琳由于罗德尼调整位置而无法与外界沟通,便站起身来坐到窗台上,玛丽·达切特走过去与她一起,在那儿,两位年轻女士得以研究在场所有人。德纳姆看着她们,心乱得仿佛要从玛丽的地毯连根拔出一把又一把的草。但他深知人的欲望总不免受挫,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上,颇为豁达地下定决心,尽可能从中学习一二。 凯瑟琳相当兴奋,她大可参与到好几段交谈当中,有几个人算是点头之交,随时会从地板上站起来与她聊天。另外,她也可以为自己选择谈话对象,或者加入罗德尼的对话当中—她时不时留意他的谈话。她意识到玛丽正在身旁,但同时觉得她俩都是女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玛丽呢,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认为凯瑟琳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很想和她说说话,过了一会儿便付诸行动。 “他们就像是一群羊,不是吗?”她指的是地板上散落的人们发出来的声音。 凯瑟琳转身微笑。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吵闹闹呢?”她问。 “我猜大概在讨论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吧。” “不,我认为这与伊丽莎白时代无关。你听!你听不到他们说起‘保险条例草案’吗?” “为什么男人总是在谈论政治?”玛丽提问,“我想,如果我们有权投票,也应该多谈谈。” “完全同意。你平时的工作就是帮我们争取投票权,不是吗?” “是的,”玛丽坚定地回答。“每天从十点到六点都在干这事儿。” 凯瑟琳看了看拉尔夫·德纳姆,他正和罗德尼就隐喻的哲学侃侃而谈,凯瑟琳记起星期日下午他说过的话。模模糊糊地,她将他与玛丽联系在一起。 “我猜你认为我们都该有一份职业。”她有些许出神地说,像是迷失于未知世界中的幽灵。 “噢,不是那样的。”玛丽马上否认。 “好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凯瑟琳叹了口气,“你总可以说说做了些什么,而我呢,在这样的人群当中感到挺忧郁的。” “在人群中?为什么在人群中会感到忧郁?”玛丽问,双眼间的两条纹路加深,她在窗台上坐得过来了一点,更靠近凯瑟琳。 “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关心多少不同的事情?我想打败他们。我是说,”她纠正自己,“我想要坚持主见,可如果没有一份职业,这很难办到。” 玛丽笑笑,想着凯瑟琳·希尔伯里小姐要打倒别人应该毫无困难。她们对彼此所知不深,凯瑟琳先开了头谈及自己的感受,亲密关系开始萌芽,多少有些庄严。两人沉默俄顷,似在琢磨是否继续,然后决定不妨一试。 “啊,我想践踏他们匍匐着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凯瑟琳笑着宣称,似乎还沉浸在使她达至这结论的绵延思路当中。 玛丽答:“办公室主管不一定要践踏人们的身体。” “是啊,想必不需要。”凯瑟琳回答。谈话蓦然停止,玛丽看到凯瑟琳嘴唇紧闭,阴郁地望向房间,想谈论自己或是开始一段友谊的意愿显然不复存在。玛丽被她随时克制不语、自顾自地沉浸思绪的能力打动,这习惯说明她时常孤独,爱独自思考。凯瑟琳仍然一言不发,玛丽感到有些尴尬。 “是的,他们就像一群羊。”她愚蠢地重复了一遍。“不过他们至少非常聪明。”凯瑟琳评论,“我猜他们都读过韦伯斯特。” “你该不会认为那能证明一个人的智慧吧?我也读过韦伯斯特,我还读过本·琼森,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起码不是真正聪明。” “你一定很聪明。”凯瑟琳说。“为什么?因为我管理办公室事务?”“我没有往那儿想。我的想法是你在这套间里独立生活,还能主办聚会。” 玛丽稍加思索后回答:“我想这主要意味着与自己家庭交恶的能力。我很可能也是那样。我不想住在家里,便如实告诉父亲。他不喜欢我的决定……不过我还有一个姐姐在家。你没有姐妹,对吧?” “不,我没有姐妹。” “你正在撰写你外祖父的生平?”玛丽继续问道。 凯瑟琳好不容易才躲过跟家族、外祖父、写作相关的想法,此时又不得不面对,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是的,我在辅助母亲写书。”她讲话的方式令玛丽很是困惑,两人的关系同谈话伊始时无甚进展。在玛丽看来,凯瑟琳拥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可随时接近,又随时退却,她的情绪由此比平时更易波动,对凯瑟琳时刻保持好奇心。玛丽觉得将她归类为“自我主义者”很是适合。 “她是一个自我主义者。”她寻思,打算等以后和拉尔夫讨论希尔伯里小姐时,跟他分享这想法。 “天哪,到了明早这儿一定很混乱!”凯瑟琳惊呼,“你该不会睡在这个房间里吧,达切特小姐?” 玛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凯瑟琳询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 “让我猜猜。你笑是因为你以为我改变了谈话主题?” “不。” “因为你认为……”她停顿了一下。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在笑你说达切特小姐的方式。” “那我叫你玛丽吧。玛丽,玛丽,玛丽。” 这么说着,凯瑟琳将窗帘拉开一点,也许是为了隐藏与他人亲密起来那一瞬间的欢愉。 “玛丽·达切特,”玛丽说,“恐怕不是像凯瑟琳·希尔伯里那么了不起的名字。” 她俩望着窗外,展现在眼前的首先是灰蓝色浮云间的银色月亮,而后是伦敦城里屋顶上直立的烟囱。在月光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路面上,每一块铺路石的接合处都清晰可见。玛丽看到凯瑟琳再次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月亮,似在对比此时的月光与记忆中其他夜里的月色。在她们身后,房里有人开了一个关于观星的玩笑,破坏了两人的兴致,于是她俩回头看了看房间。 拉尔夫一直等着这一刻,立刻说出心中所想: “希尔伯里小姐,您是否记得给那幅画像上釉呢?”他的声音表明这问题酝酿已久。 玛丽觉得拉尔夫尽说些愚蠢的话,怪响亮地喊了一句:“噢,你这个白痴!”要知道,上过三节拉丁语语法课便可以纠正不懂得“圆桌”夺格的同学,而她刚与凯瑟琳谈过心,能轻易看出拉尔夫话语不大恰当。 “画像—什么画像?”凯瑟琳问,“哦,您指的是那天周日下午在我家里提到的画像?就是福特斯克先生来的那一天?是的,我想我还记得。” 他们三人站了一会儿,空气间弥漫着尴尬的沉默,然后玛丽离开去照料大咖啡壶。尽管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瓷器的人仍不免焦虑,生怕瓷器被人摔破。 拉尔夫一时静默无语;但若然有人剥去他的外皮,便会看到他的意志力直直固定于一个目标—希尔伯里小姐应当服从他。他希望她留在那里,直到他想到办法成功引起她的兴趣。 这种思想通常无需言语便能传递,凯瑟琳明显意识到这位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立即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脑里回想起向他介绍家庭文物的情形。她忆起了那个星期日下午的心情,认为他对她怪严厉的。 她想,既然如此,谈话的负担就该由他来承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嘴唇几乎紧闭,大笑的欲望使得双唇微微颤动。 “我猜,您应该知道星星的名字吧?”德纳姆问,从声调判断,他似乎不愿意将知识传授给凯瑟琳。 她稍事努力,保持声音稳定。 “要是我迷路了,我知道如何找到北极星。” “我想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在您身上。” “那是。我从没遇上过有趣的事。”她答。 “我认为您故意说些让人不愉悦的话,希尔伯里小姐。”拉尔夫爆发了,再次无法自控,“我想这是你们阶层的特点之一。你们从来不会对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好好讲话。” 不管是因为他俩今晚在中立地点会面,还是德纳姆漫不经心地穿上一件旧旧的灰色外套,使他比起平日穿传统服装时更风度翩翩,凯瑟琳完全不认为他俩属于不同阶层。 “您从什么意义上判断您不如我呢?”她严肃地看着他,像在诚恳地寻求解答。那表情给予他极大快乐。他极其渴望得到她的好感,这是他首次觉得自己与她不相上下。他无法解释为何凯瑟琳的想法如此重要,也许说到底,他只想带着关于她的星点记忆回家回味。可惜这回他注定未能赢得优势。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凯瑟琳重复道,话毕她不得不停下来,应付一个询问她是否乐意低价购买歌剧票的人。事实上,本次聚会的气氛已不宜分别谈话;现场一片喧嚣吵闹,互不熟悉的人唤着对方教名假装情意绵绵,达到一般英国人需同坐三小时方能达至的愉悦快乐、宽容友好,直至街上迎面而来的第一道寒风逼迫他们分离。 大家将斗篷甩在肩上,迅速戴上帽子;德纳姆得忍受可笑的罗德尼帮助凯瑟琳整理衣物,准备离开。根据聚会惯例,谈话者无须互道“再见”,甚至不需点头道别,可不论如何,德纳姆眼看凯瑟琳无意完成对话便截然离去,难免心感失望。她与罗德尼一同走了。 [book_title]第五章 德纳姆无意追随凯瑟琳,但眼见她离去,他拿起帽子冲下楼梯,若非凯瑟琳走在跟前,想必他不会如此匆忙。他追上一位名叫哈里·桑迪斯的朋友,两人刚好同路,一起走在凯瑟琳和罗德尼身后几步。 夜色如水。如此夜里,路上车辆渐稀,行人方意识到街上朗月当空,仿若天幕已然拉开,天堂一览无遗,同乡村景致般开阔。空气清柔凉爽,刚刚还围坐讨论着的人们发觉,无论是乘坐公交车抑或灯火通明的地铁,在此之前先漫步片刻也极为惬意。桑迪斯是个颇有哲学气质的律师,他拿出烟斗点燃,呢喃几句“哼”“哈”后便沉默下来。走在前方的凯瑟琳与罗德尼保持相当距离,稍稍转身面对对方,德纳姆由此判断,他俩正在交谈。他发现,当迎面而来的行人使两人分开,他们随后又站回一起。他并非特意观察,可目光一直拂过凯瑟琳颈上缠着的黄色围巾,还有那件使罗德尼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时髦的浅色大衣。行至斯特兰德街,他以为他俩会分道扬镳,他们却一同过了马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穿过古老的短街通向河堤。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上,罗德尼似乎仅仅充当凯瑟琳的护花使者,如今行人愈疏,静谧中清晰响起两对脚步声,德纳姆禁不住想象两人的谈话内容渐生变化。光影交杂,令凯瑟琳与罗德尼身长有增,变得神秘非凡,德纳姆对凯瑟琳不感丝毫恼怒,而是半梦半幻,融于世事当中。是的,她是他的幻梦之源—可突然,桑迪斯说起话来。他生性孤僻,朋友都是上大学时交的,到现在还总把他们看作是当年在宿舍唇枪舌剑的毛头小孩,尽管在此时与彼时的会话之间,已横亘数月甚至数年。他聊天的方式不拘一格,令人心情平静,似是完全无视人生中一切遭遇,以寥寥数语便跨越岁月的深渊。 他们在斯特兰德街的交界处驻足,桑迪斯开始讨论: “我听说班尼特已经放弃了他那关于真理的理论。” 德纳姆得体地予以回复,桑迪斯接着解释这决定从何而来,其中涉及哪些他俩都接受的哲学思维上的变化。与此同时,凯瑟琳和罗德尼走得更远了,德纳姆保留着—倘若这是对无意识行为的正确表达—一丝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剩余的智识则用于试图理解桑迪斯所说的话。 他们边走边聊经过数条短街,桑迪斯用拐杖尖拄在一座破旧拱门的石基上,就人类理解事实这一过程的复杂性质侃侃而谈,有两三次说到晦涩难懂处,便用拐杖轻敲石基。在这停顿中,凯瑟琳和罗德尼转过街角消失无踪。有一瞬间,德纳姆不由自主地讲着讲着便停了下来,重拾句子时已怅然若失。 凯瑟琳和罗德尼走到堤岸,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观察。两人过到马路对面,罗德尼用手拍着河上的石栏杆,大声喊道: “我保证不再多说一句,凯瑟琳!但你一定得停步看看水面上的月亮。” 凯瑟琳止住脚步,仔细打量河水,轻轻吸了一口气。 “风往这边吹的时候,一定能闻到大海的味道。”她说。 两人沉默有顷。河水缓缓流动,映衬在波纹之上那银色、红色的灯光随水流晃荡,分离又聚合。河流远处传来汽船轰鸣,空洞的声音荡着说不出的忧郁,仿佛悠悠缘起薄雾笼罩的旅程深处。 “啊!”罗德尼喊着,再次用手拍打栏杆,“为何我无法形容眼前的美景?凯瑟琳,为什么我永远词不达意?所言所语又毫无价值。相信我,凯瑟琳,”他急忙加了一句,“我不会再说了。可在美景之下——看看月亮的光晕!我感到—我感到——如果你嫁给我——我算半个诗人,你看,我不能假装对自己的感情无动于衷。假若我能将感受写下来……啊,那将是另一回事。我不该烦着你嫁给我呀,凯瑟琳。” 他时而眺望月亮,时而低望河流,断断续续的句子喷涌而出。 “不过我猜,你还是建议我结婚吧?”凯瑟琳盯着月亮,问道。 “那当然。不只是你,所有女性都该结婚。倘若没有婚姻,你什么都不是;你的生命还没完全绽放,你的官能尚未全部开发。你必须自己意识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两人沿着河堤,迎着月光慢慢走着。 她迈着多么悲伤的步子爬上天空, 多么沉默,多么苍白的一张脸。 罗德尼念出一句诗。 “就在今晚,我被人说了一顿,听了好些难听的话。”凯瑟琳说着,并没有留意他。“德纳姆先生似乎认为他的使命就是教训我,虽然我跟他根本不熟。对了,威廉,你认识他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威廉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不停教训你,说得筋疲力尽……” “是的,但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们写着十四行诗颂扬你的眉毛,你这残忍又实际的女人。”凯瑟琳沉默不语。罗德尼只好回答,“德纳姆?我想他是个好人。当然,他的心思都在正道,但肯定当不了个好丈夫。他骂你了,对吧,他说什么了?” “是这样的,德纳姆先生来我家喝茶了。我尽我所能让他放轻松,可他就坐在那儿,对我冷眼相待。后来我领他参观我们家的手稿,他便非常生气,指责我没有资格自称为中产阶级妇女,于是我们不欢而散。下一次见面就是今晚,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喊:‘你滚开!’这正是我妈妈抱怨的粗鲁行为。我想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话毕她放慢脚步,望着亮着灯的火车徐徐驶过亨格福德桥。 “我认为,这意味着他觉得你冷淡无情。” 凯瑟琳大笑起来,圆润的哈哈笑声透露她真心被逗乐了。 “那我该赶紧找一辆出租车回家躲起来了。”她大声回答。 “你母亲介意我和你在一起吗?别人大概认不出我俩,对吧?”罗德尼关切地问。 凯瑟琳看着他,明白他的关心情真意切,便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上讽刺的意味。 “你尽管笑吧,凯瑟琳。我告诉你,此时此刻要是你任何一个朋友看到我俩在一起,肯定要讲闲话。我不喜欢那样。你笑什么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笑你性格复杂矛盾吧。我看呀,你半是诗人半是老处女。” “我知道你觉得我荒唐可笑。但我生来就相当老派,立志保持传统。” “胡说,威廉。就算你来自德文郡最古老的家族,也无需介意被看到与我单独在堤岸上吧。” “凯瑟琳,我比你大十岁,也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 “好好好。那你赶紧回家。” 罗德尼转头望望身后,看到不远处有辆出租汽车,明显地等待他召唤。凯瑟琳也看见了,她喊: “不要给我叫出租车,威廉。我要走路回家。” “凯瑟琳,你别任性。快十二点了,我们走得太远了。” 凯瑟琳大笑着快步走开,罗德尼和出租车不得不加速跟上。 “好了,威廉,”她戏谑,“要是被人看到我像这样在堤岸上奔跑,他们肯定要说闲话。你不想让人乱说话,还是马上道晚安吧。” 听见这话,威廉专横地截停出租车,一手拦住凯瑟琳。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人家看到我们在拉拉扯扯!”他压低音量说。凯瑟琳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比起诗人,你还是更像一个老处女。”她简短地评论。 威廉用力关上车门,把地址告知司机后转过身去,一丝不苟地举起帽子与在视线背后的凯瑟琳道别。 出于多疑,他两次转头望向出租车,半希望她会让司机停车,走下车来;可车子载着她迅速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之外。威廉感觉凯瑟琳千方百计要激怒他,愤慨之情喷涌而出: “在我见过的所有蛮不讲理、轻率妄为的人里,她是最糟糕的!”他一边沿着河堤大步走,一边激动地自言自语,“但愿我再也不要跟她一起自欺欺人了。我宁愿跟女房东的女儿结婚都不要跟凯瑟琳·希尔伯里一起!她只会让我不得安宁,她永远不会明白我,永远,永远,永远!” 身边空无一人,他将愤懑告知天上星辰,每词每句俱情真意切。罗德尼逐渐平静下来,他默默走着,直至看见有人靠近。从走路的姿势与身上的衣着判断,来者与威廉相熟,但他暂时还认不清是谁。走过来的是德纳姆,他在桑迪斯公寓楼底与桑迪斯告别,正前往查令十字街地铁站。他深陷方才与桑迪斯的对话当中,已然忘记在玛丽·达切特房间的聚会,忘记罗德尼以及隐喻与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戏剧,且可以起誓忘记了凯瑟琳·希尔伯里,尽管这尚且存疑。他的思绪正徜徉于阿尔卑斯山的巅峰,眼前仅余璀璨星光与无人践踏的皑皑白雪。他与罗德尼在灯柱下相遇,他几乎认不出对方。 “哈!”罗德尼呼唤。 若非德纳姆正迷迷糊糊,否则他估计会跟罗德尼打声招呼便径直告别。但他思绪蓦然中断,一时震撼停下了脚步,意识蒙混间已转身与罗德尼离去,依从罗德尼的邀请到他家里小酌。德纳姆本无意愿与罗德尼喝酒,可还是顺从跟随,罗德尼相当满意,他想和这个寡言少语的人聊聊,因为德纳姆显然拥有卓越的男性魅力,这偏偏是凯瑟琳认为他缺少的。 “德纳姆,”他冲动地开始,“你从不与年轻女子纠缠,这十分明智。依我的经验,要是你信任她们,最后定会后悔。倒不是此时此刻我有特别缘由要抱怨,”他匆忙补充,“这只是我不时咀嚼的问题。我敢说,达切特小姐是个例外。你喜欢达切特小姐吗?”这些话清楚表明,罗德尼正处于恼怒激动的状态,德纳姆随即回想起一小时前的场景,当时罗德尼正与凯瑟琳一同散步。他不禁忆起诸等事端,琐屑零碎的细节令他再次懊悔不已。看来罗德尼想要长篇大论探讨男女间的情感哲学,而后还要一诉衷肠,德纳姆细加思索,理智劝告他尽快离去,他沿路眺望,望见几百码远处的一个灯柱,决心待走到那儿,便跟罗德尼告别。 “是的,我喜欢玛丽,我想大家都会喜欢她吧。”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眼睛盯着远方的灯柱。 “啊,德纳姆,你我真是截然不同。今晚我看着你和凯瑟琳·希尔伯里聊天。你从不吐露心声,我呢,无论与谁对话都推心置腹,大概这就是我老上当受骗的原因吧。” 德纳姆看似在思考这番宣言,事实上,他几乎没有留意罗德尼透露的心里话,只想在到达灯柱前,让罗德尼再提提凯瑟琳。 “谁欺骗你了?”他问,“凯瑟琳·希尔伯里吗?” 罗德尼停下脚步,再次颇有节奏地击打河堤光滑的石栏,仿若以交响乐表达所思所想。 “凯瑟琳·希尔伯里,”他重复凯瑟琳的名字,边发出奇怪的咯咯笑声,“不,德纳姆,我对那位年轻女士不抱任何幻想。今晚我已跟她说得清楚明白。你千万不要误会。”他兴致勃勃地往下说,手臂绕紧德纳姆臂弯,似要防止他逃脱,使得德纳姆经过灯柱仍无法借机离开。罗德尼的手牢牢挂在他手臂上,他该如何逃脱?“你可别以为我对她心怀芥蒂,绝对没有。这不全是她的错。你知道,她生活在那种可恨可恶、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至少,我认为那种生活对女人而言非常可憎——让她自觉比谁都聪明,以为自己能操控一切。她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被宠坏了,感觉所有人都匍匐在她脚下,便没有意识到她伤害了别人——她对待不如她的人是多么粗鲁啊。不过咱们得实事求是,她可不笨,”他加了一句,似在警告德纳姆不要擅自判断。“她品位不错,也理智清醒。你跟她对话,她都能听懂。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也就那样了。”他轻笑一声总结,放下了德纳姆的胳膊。 “你今晚有告知她这一切吗?”德纳姆问。 “噢,天哪,我可不敢跟凯瑟琳道明真相。那根本不起作用。要与凯瑟琳相处,就必须心存崇敬。” “好了,既然我知道她拒绝他的求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去呢?”德纳姆暗忖。可他依然走在罗德尼身旁,两人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罗德尼哼着莫扎特一部歌剧的曲调。德纳姆心中蔑视与好感交织,而罗德尼刚刚无意坦白了个人想法。两人忖量起对方的为人。 “我猜,你跟我一样被人奴役?”罗德尼问道。 “是的,我是名律师。” “我有时候想,咱们为什么不干脆辞职。你为什么不移民,德纳姆?那挺适合你的。” “我家在这里。” “我经常想着要一走了之。不过我知道我离不开这里……”说着他向伦敦市挥挥手。此时此景,伦敦像是用灰蓝色纸板剪成的剪影,映衬于深蓝色的夜幕当中。 “知己一二,乐音萦绕,偶尔还有几幅好画,我为此方停留在伦敦。啊,但是我不能忍受粗野之徒!你喜欢书吗?音乐呢?绘画呢?你对初版书籍感兴趣不?我家里有些好东西,都是低价买回来的,正常的价格我可付不起。” 他们走到一条短巷,两边高耸着数幢十八世纪建筑,罗德尼的套间在其中一幢楼里。他俩爬上陡峭的楼梯,月光透过窗帘挽起的窗户,照亮柱子已有些许变形的扶栏、窗台上的一堆碟子,还有半满的牛奶罐。罗德尼的房间不大,可起居室的窗户能望见院子的石板地及院里唯一的一棵树,还可以一直望到街道对面大楼门面的扁平红砖。如果约翰逊博士从坟墓爬出来,在月光下转一转,定然觉得眼前景色相当熟悉。罗德尼点了灯,拉上窗帘,请德纳姆就座,将他那关于伊丽莎白时期的隐喻的论文手稿丢在桌子上,大声感叹:“哦,天哪,多浪费时间啊!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也不需要想它了。” 说完,他利索地点燃火炉,拿出杯子、威士忌、蛋糕和茶碟。他身穿一件褪色的绯红色长袍,脚踏一双红色拖鞋,一手递给德纳姆一只平底无脚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擦得铮亮的书。 “《巴斯克维尔皇室》。”罗德尼介绍,边将书递给客人,“我可没法看廉价的版本。” 罗德尼身处藏书藏品之间,变得和颜悦色,带着波斯猫般的敏捷,优雅地四处移动,致力让客人舒适顺心。德纳姆不再急于批判,感觉与罗德尼相处比起跟许多交情更深的人一起要畅快自然。罗德尼的房间展示他兴趣广泛,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藏品不被外界粗暴对待。论文和书籍成堆地放满了桌子和地板,他经过时需踮着脚,以免晨衣打乱它们。一张椅子上放着厚厚的一叠照片,内容是些雕像与绘画,他习惯每隔一两天就逐张逐张查看。书架上的书籍似军团般井然有序,书脊如同青铜甲虫的翅膀般闪亮;倘若你拿出一本,便会发现后面还有较为陈旧的一卷,空间到底有限,必须合理使用。一面椭圆形的威尼斯镜子立在壁炉上方,斑驳黯淡的镜面映衬出摆放在壁炉架上那书信、烟斗与香烟间的一大罐淡黄色与深红色混杂的郁金香。一架小钢琴占据了房间一角,托架上摆放着《唐·乔瓦尼》的乐谱。 “喂,罗德尼,”德纳姆一边往烟斗装烟叶,一边环顾四周赞叹,“你家非常舒适。” 罗德尼转过头来,带着房主的骄傲笑笑,故意克制着表情含糊应了一句,“也还可以吧。” “但我敢说幸好你还是得上班谋生。” “假如你的意思是就算我身处闲暇也无法尽情享用,那确实没错。不过那样我会比现在快乐十倍。” “我不相信。”德纳姆答道。 两人静坐不语,淡蓝的烟雾从烟斗萦绕升腾至头顶上相互交融。 “要是那样,我就能每天读上三小时莎士比亚,”罗德尼说,“还能听听音乐,看看照片,更别说可以和有趣的人聚聚会。” “不出一年你就得闷死。” “噢,我承认要什么都不干,的确非常乏味。可是,我可以写写剧本呀。” “嗯哼!” “我可以写写剧本,”罗德尼重复,“我已经写好了3/4个剧本,待下次放假便可完成。我写得还不错,不,其中一部分写得真好。” 德纳姆思索是否应该要求读读这剧本?毫无疑问,罗德尼期待如此。德纳姆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紧张地用拨火棍轻敲煤炭,身体微微颤动。德纳姆猜,他想必是怀着迫切而无望回应的虚荣,热切地盼望谈谈这部剧。他似乎很在乎德纳姆的想法,德纳姆禁不住喜欢他,多少是出于这缘故。 “嗯……我能拜读你的作品吗?”德纳姆问,罗德尼一听立即平静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沉默片刻,手里的拨火棍直直立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着它,欲言又止。 “你真的喜欢诗歌、戏剧这些玩意儿吗?”他终于问道,口吻与先前大不相同。还没有等到回答,便又抱怨,“几乎没有人在乎诗歌。你肯定也觉得无聊。” “也许吧。”德纳姆说。 “好吧,我把剧本借给你。”罗德尼放下手里的拨火棍宣布。 他起身去拿剧本。德纳姆伸手到身旁的书柜上,拿下摸到的第一卷书。那碰巧是一本小巧精致的托马斯·布朗爵士诗集,收有《瓮葬》与《居鲁士的花园》。德纳姆翻到一篇他熟背于心的诗歌读了起来,好一段时间里一直读着诗集。 罗德尼回来坐下,手稿放在膝盖上,他不时瞥瞥德纳姆,两手指尖轻碰,瘦弱的双腿交叉放在挡泥板上,仿佛非常快乐。德纳姆终于把书合上,站起身来,背对着壁炉,不时喃喃几句,似在颂念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诗句。他戴上帽子,站到罗德尼身边,罗德尼依然坐着,脚趾塞进挡泥板的缝隙。 “我有空就读。”德纳姆说。罗德尼举起手稿,简单回答了一句,“随你喜欢。” 德纳姆拿起手稿离去。两天后,他惊喜地发现早餐盘里有一份薄薄的包裹,打开后竟是他在罗德尼房里全神贯注研读的托马斯·布朗爵士诗集。纯粹出于懒惰,他没写感谢信,可他不时会想起罗德尼,想他的时候故意不想凯瑟琳。他打算找个晚上过去找罗德尼,同他一起抽抽烟。罗德尼很喜欢将朋友们真心欣赏的东西送出去,藏书由此日渐减少。 [book_title]第六章 在普通工作日的细碎时光里,哪些最令人期待,回顾时也最让人怡悦呢?倘要挑选一个例子,或许早上9点25分到9点30分之间的五分钟,对于玛丽·达切特而言别具魅力。在这五分钟里,她心情好得令人艳羡,沉浸于几近纯粹的满足当中。她的公寓楼层颇高,即便到了十一月,晨光仍能照射其中,直接映在窗帘、椅子和地毯上,绘就三个明亮真实的绿、蓝、紫色光块,垂目便得惬意愉悦,身体也由此温暖。 几乎每天早晨,玛丽弯腰绑靴子时,总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从窗帘移步早餐桌上,她通常会低声感恩生活馈赠此番纯真享受。她并未掠夺他人资源,但能从简单的事物中得到如许乐趣—得以在房间里独自吃着早餐,房里如此多彩漂亮,从壁脚板到天花板的角落俱干净清爽,周遭环境与她如此契合—她禁不住想找人道道歉,给眼前情况挑挑刺。她在伦敦待了六个月,暂时还没发现什么缺陷。待她系好鞋带,结论油然而生—这完全得益于她的工作。每一天,她手拿公文袋站在公寓门前,回头望望是否一切安排妥当,都会暗自高兴要暂别舒适,要是在房里坐上一整天悠然休闲,实在无福消受啊。 走在街上,她爱把自己看作是清晨时分快速行走于全城各条宽阔人行道上的一名工人。他们微微低着头,仿佛全力跟紧前方的人。看着大家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玛丽想象这是一场人行道上的赛兔集会。她喜欢假装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下雨天时,她乘坐地铁或公共汽车上班,同办事员、打字员和商业从业员一样淋得浑身湿漉漉,与他们一同努力维持社会运转。 那天早晨,她满怀思绪地经过林肯客栈广场,走到京士威道,穿过南安普顿路,到达罗素广场的办公室。她不时停下来看看几家书商或花店的橱窗,早上这时候,店家正在整理货品,橱窗后的货架上空荡荡的,货物尚未上架。玛丽对这些店主满怀友善,希望他们能招揽中午外出的人群购物。每逢这钟点,她把自己当作店员和银行职员的同行,将那些睡着懒觉又有闲钱可花的人当作敌人—也是待宰的猎物。她快步穿过霍尔伯恩路,自然而然想起了工作,忘了严格而言她只是名业余工人。她的服务是无偿的,对世界的日常运作也没起多大作用—迄今为止,世界对于玛丽参加的妇女参政权协会毫无感激之情。 她走在南安普敦路上,一路想着纸条和大页书写纸,琢磨如何能节省纸张(当然不能伤害斯尔太太的感受),她确信伟大的组织者会首先解决此般琐事,在坚固稳定的基础上改革,进而节节胜利;玛丽·达切特决心成为一名伟大的组织者,在她的引领下,协会注定要进行最为激进的重组。的确,最近有一两次还没走到罗素广场,她突然清醒过来,谴责自己已然形成定势思维,每天早晨同一时间总想着同样的事情,以至于一看见罗素广场上各幢大宅的板栗色墙砖,便想起了办公室节流。这时候她也得准备好与克拉克顿先生、斯尔太太以及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物会面了。她没有宗教信仰,对现世生活也就更上心,时常用心审视自我,实在没有什么比发现这些死板的思维正悄然无声地蚕食她的珍贵本性更恼人了。假如她不能保持新鲜感,尝试各种各样的观点,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那身为女性又有什么好处呢?于是,转过街角时,她便这么提醒自己。待到达办公室,多半哼起了一节萨默塞特郡歌谣。 选举权办公室在罗素广场一座大房子顶楼,宅子曾是伦敦一位巨贾及其家人的住所,现在分租给将名称缩写印在毛玻璃门上的各个协会。每个协会都有自己的打字机,一整天咔嗒咔嗒忙个不停。老房子气派的石梯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都回荡着打字机的声响和跑腿的人的脚步声。此时,各台机器已然开工,传播着“保护原住民”或是“谷物作为食物的价值”等等观点。听着这些声音,玛丽加快了脚步。无论她几点到达,总是一路跑上顶层,让她的打字机与同行一争高下。 她坐在满桌子信件前面,纷繁的想法一去而空,信件的内容、办公室的家具、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使她愈加入迷,眉间的两道纹路越拧越紧。到了十一点,她已全神贯注,任何其他想法甫一出现便消失无踪。手头的任务是组织一系列娱乐活动,所得利润将造福社会,可惜活动缺少资金。这是她首次尝试组织大规模活动,迫切想取得非凡的成绩。她意图在打字机前敲敲打打间从芸芸众生中挑选思想独特的候选人,让他们在一周内抓住内阁大臣们的注意力。一旦大臣们留意,便可以新瓶装旧酒地向其推销协会一向秉承的观点。这便是她的整体计划,思考时她满脸通红、激动不已,得时常提醒自己留神出现在计划与成功之间的诸般细节。 克拉克顿先生推门进来,从一沓沓传单当中搜索某张传单。他身材单薄,一头沙金色发丝,年龄约三十五岁,说话带有地道的伦敦腔,看上去勤俭节约,貌似命运从未慷慨对他,他与别人相处时也绝无慷慨。他找到传单,就如何保持文件整洁提了几条诙谐的建议后,打字机的响声戛然而止,斯尔太太匆忙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急需解释。这个中断比起克拉克顿先生的出现更难应付,因为玛丽从来不知道斯尔太太到底想要什么,她会忽然冒出六个请求,却没有一个讲得清楚明白。她身穿紫红色天鹅绒衣裳,留着一头短短的灰发,满脸通红,表情慈祥又热心。她总是急急忙忙,总是手忙脚乱,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链子上有两个十字架,在她胸前打了结。在玛丽看来她向来迷迷糊糊,若非她满怀热情,对协会先驱之一的马卡姆小姐忠心耿耿,可没有足够资格保留职位。 晨光渐逝,桌上的信件有增无减,玛丽逐渐感到她是一个遍及英格兰的精细绝伦的神经网络的中枢,而总有一天,当她触动系统的心脏,它便有所感受,情感汹涌而出,喷射革命烟火的璀璨火焰—如此比喻大概代表着大脑专心致志运转三小时后,她对工作的观感。 快到一点时,克拉克顿先生和斯尔太太停止工作,每天这时候循例得讲讲关于午餐的笑话,这天又重复了一遍,词句几无变化。克拉克顿先生光顾一家素食餐厅;斯尔太太带了三明治,坐在罗素广场的梧桐树下享用;玛丽则一般去附近一家装潢华丽,椅子上铺着红色毛绒坐垫的餐厅,在那儿可以吃到令素食主义者侧目的两英寸厚牛排,或是浸在满锡盘肉汁里的烤鸡段。 “天幕映衬下光秃秃的树枝真让人心旷神怡。”斯尔太太望着广场感叹。 “但是树上没有午餐呀,莎莉。”玛丽答。 “我得说我真佩服您,达切特小姐,”克拉克顿先生搭话,“要是我中午饱餐一顿,一整个下午都会昏昏欲睡。” “最新的文学潮流是什么呀?”玛丽问,好心情地指着克拉克顿先生胳膊下那黄色封面的书,他总在午休时读读新近冒出的法国作家的作品,要么挤点时间参观画廊。玛丽猜测,他是以暗自得意的文化生活平衡社会工作。 三人互相道别。玛丽疑惑两人是否猜到她真心想逃离他们,转念又想他俩应该没那么心细。她买了一份晚报evening paper边吃边读,不时从报纸探出头来,瞧瞧人们买着蛋糕或交头接耳,直到看见一位认识的年轻女士走近,她大声招呼,“埃利诺,过来跟我坐一起。”两人一同吃完午饭,在人行道上愉快告别,再次朝永恒变动的人类生活中的不同方向走去。 但玛丽没有直接回办公室,她走进大英博物馆,漫步在陈列着各形各式石像的画廊里,直到在埃尔金大理石雕下找到一个空座位。她看着它们,像往常一样心情激动,生活立即变得庄严而美丽—这感受也许来自画廊的孤清寒冷、沉寂静谧,也由于雕像的曼妙身姿。可事实上,她的感情并非出于纯粹的审美,她盯着尤利西斯一两分钟,渐渐想起了拉尔夫·德纳姆。面对这些无声的形体,她倍感安全,几乎屈服于大声说出“我爱你”的冲动。眼前威严持久的美使她的欲望愈加清晰,为着这份情感心生自豪,尽管它还无法与她对日常工作的热情相媲美。 她抑制住想大声说话的冲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雕像之间,直至走到另一条长廊—里面陈列着刻字方尖碑与带翼的亚述公牛石像,情绪方有改变。她开始想象与拉尔夫在旅途当中,眼前这些怪物皆蹲在沙里。“我爱你,因为,”她暗自思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玻璃后面的文字,“你最棒的地方在于能接受一切,跟大多数聪明人一样,从不拘泥于传统。” 她脑海里浮现另一个场景,她坐在骆驼背上在沙漠里行走,拉尔夫则指挥着一整帮当地人。 “那是你的能干之处,”她想着,继续往下一座雕像走去,“你总能让别人服从你的想法。” 她的脑中彩光漫溢,眼神变得澄清透亮。然而即便要离开博物馆了,她离说出—就算仅仅在心中默念“我爱上了你”还非常遥远,话语甚至从未成形。她对自己特别恼火,她真不该任由不恰当的思想违反内心的克制,倘若这种冲动卷土重来,恐怕势不可挡。她沿着街道走回办公室,再次屈从于惯常反对爱情的理智。她根本不想结婚。将情爱带入一段完全坦诚的友情—像她与拉尔夫的感情,实在非常幼稚。两年以来,他俩的友谊一直立足于对非个人话题的共同兴趣,例如穷人的住房或土地价值税。 到了下午,精神状态大大不如早晨。玛丽发现自己在观察鸟儿飞行,在吸水纸上画出树枝的图样。人们前来拜访克拉克顿先生,从办公室里飘出诱人的香烟气味。斯尔太太游离于剪报当中,有的她觉得“很好”,有的“真是太糟糕了”。以前,她会将剪报糊在书册上,有时会寄给友人,寄送之前先用蓝色铅笔在下缘画上粗线,这可能意味着她对这个新闻极其反对,也可能是甚为赞赏,两者的标记毫无区别。 下午四点左右,凯瑟琳·希尔伯里走在京士威道。到茶点了。街灯已逐渐点亮,她在其中一盏灯下停留片刻,试着想想附近有什么茶室,那儿的火光和谈话正符合她的心情。周遭车水马龙,如梦似幻,她还不想回家。也许总体来说,随意逛逛商店最适合存留此刻的心境,可同时她希望有人聊聊天。记起玛丽·达切特的再三邀请,她穿过马路拐进罗素广场,带着冒险将至的兴奋四处张望找着门牌,虽然这行为本身再平常不过了。 凯瑟琳走进大堂,那儿光线昏暗,也没有门卫。她推开看见的第一扇门,里面的勤杂工从没听说过达切特小姐。她属于S.R.F.R.协会吗?凯瑟琳不明就里,摇了摇头。里头一个声音大喊:“你该去顶楼的S.G.S.办公室。” 她走过无数扇印着首字母的玻璃门,对探险的决定愈生怀疑。上到顶楼,她在办公室门前停下,稍稍理顺呼吸、整理仪容。室内传来打字机的响声、聊着专业话题的说话声,但她认不出任何人的声音。她按了按门铃,玛丽几乎立刻开了门。她看到凯瑟琳,表情焕然一新。 “是你呀!”她喊,“我们以为是印刷工呢。”门还开着,她回头叫唤,“不,克拉克顿先生,不是彭宁顿他们。我应该打个电话,3388,中央区。好吧,这可真惊喜。快进来,”然后又补充道,“你刚好赶上喝茶的点。” 玛丽的眼神显示她舒了一口气。午后的无聊消失无踪,她很高兴凯瑟琳看见他们忙忙碌碌,印刷工还没送回校样呢。 办公室的灯泡没装灯罩,亮光洒在堆满文件的桌上,凯瑟琳看着好一阵茫然。傍晚散步时她思绪纷繁,此时这小房间里的一切却异常集中、异常明亮。她本能地转过脸去看窗外—窗帘拉开了,可玛丽马上呼唤她。 “你真聪明,能找着这儿,”她说。凯瑟琳站着,感觉心不在焉,一时想不起为什么过来。在玛丽眼中,她确实跟办公室格格不入,她的长斗篷垂坠华美,她的脸敏感忧惧,令玛丽一时错觉凯瑟琳本在世外之境,陡然降临尘世惹得天翻地覆。玛丽随即焦虑不安,期盼凯瑟琳明白她的工作至关重要,希望在这印象传达之前,斯尔太太与克拉克顿先生暂且不要出现。可惜她要失望了。斯尔太太提着水壶冲进房间,把水壶放在炉子上,急急忙忙点燃煤气,火苗呼地蹿高,转瞬又熄灭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咕哝着,“除了凯特·马卡姆,没人晓得该怎么对付这东西。” 玛丽不得不出手相助,她俩一起摆好桌子,为着东拼西凑的杯具与平淡普通的食物道歉。 “要是知道希尔伯里小姐过来,我们就事先买好蛋糕了。”玛丽说,斯尔太太听了终于认真瞧瞧凯瑟琳,她可是需要特意为之买蛋糕的人呐。 这时克拉克顿先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的信件大声宣告: “索尔福德加入了。”他说。 “干得好,索尔福德!”斯尔太太激动惊呼,将茶壶砰地放在桌上,好腾出手来鼓掌。 “是的,这些省中心终于跟我们一条战线了。”克拉克顿先生回答。玛丽把他介绍给希尔伯里小姐,他非常正式地询问她对“我们的事业”是否感兴趣。 “校样还不来吗?”斯尔太太问,她两只胳膊肘搁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玛丽开始倒茶。她继续说,“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要错过国家邮政了。我想起来了,克拉克顿先生,我们该向各省通报帕特里奇的上一次演讲吧?什么?您还没读过?噢,那可是这一期下议院最好的讲话。连首相阁下……” 但是玛丽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喝茶时不聊公事,莎莉,”她坚定阻止,“每次她忘记,我们就罚她一便士,罚款用来买李子蛋糕。”她向凯瑟琳解释,试图吸引她融入群体,对打动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对不起,对不起。”斯尔太太道歉。“我是名狂热的信徒,”她边说边转向凯瑟琳,“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注定如此。我以前跟别人一样参与过各种各样的委员会,有流浪儿救助、救援工作、教会工作、C.O.S.—那是地方分支,还得履行主妇的日常职责呢。可为了咱们的使命,其他那些委员会我全放弃了,我一秒都不后悔。”她补充,“这可是根本的问题,直到妇女享有投票权……” “这至少得六便士,莎莉,”玛丽说,拳头敲敲桌面,“我们都听腻妇女选举了。” 斯尔太太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喉咙发出不同意的“啧啧”声,她轮流望望凯瑟琳和玛丽,边看边摇头,最后朝玛丽的方向点点头,偷偷对凯瑟琳说: “比起我们,她做得更多。她贡献了青春,唉!我年轻时,国内的情况可不好……”她叹了口气,突然不说了。 克拉克顿先生立马讲起了关于午餐的笑话,聊起斯尔太太无论天气如何,总在树下吃饼干。凯瑟琳觉得她像只讨人喜爱的宠物狗。 “是的,我带着我的小袋子到广场吃午餐。”斯尔太太说,像孩子面对长辈时自觉有错一般。“那儿可真舒服,天幕映衬下,光秃秃的树枝让人看着就快乐。可惜我不能再去广场了。”她接着说,额头现出几条抬头纹。“多么不公正呀!凭什么我得以享用美丽舒适的广场,贫穷的妇女需要休息却无处可坐?”她认真盯着凯瑟琳,摇了摇一头短短的卷发,“这太可怕了,我已经倾尽努力,还是活得像个暴君。我试图过上体面的生活,却求之不得。想想就明白,所有广场都应该向每一个人开放。克拉克顿先生,有没有协会以此为目标?要没有的话,那绝对、肯定、必须得有一个才对。” 克拉克顿先生以专业的态度回答:“这可是极佳的目标。同时,斯尔太太,人们务必追究组织泛滥的恶果。多少优秀的努力付之一炬,更别说浪费金钱。希尔伯里小姐,您猜猜现在伦敦市有多少慈善性质的组织?”他问,嘴唇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好像这问题有其无聊可笑的一面。 凯瑟琳也笑了。克拉克顿善于观察,已经注意到她与他们几个不大一样,对她的身份相当好奇;同样的,这微妙的不同刺激着斯尔太太,意欲将凯瑟琳变为协会的支持者。玛丽也看着她,仿佛恳求她赶紧屈服。凯瑟琳丝毫不为所动。她没说上几句话,纵然她的沉默出于严肃认真,甚至是深思熟虑,在玛丽看来却有挑剔指责的嫌疑。 “嗯,这栋楼里的协会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她说,“在一楼你们保护土著居民,另一层帮助妇女移民,还告诉人们要多吃吃坚果……” “你为什么说‘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玛丽插话,语气相当尖锐,“我们可不为同一栋楼里办公的怪人负责。” 克拉克顿先生清了清嗓子,看了看两位年轻女士。他对希尔伯里小姐的外表与举止甚是惊奇,猜测她大概属于他曾梦想的那种富有教养、生活奢华的阶层。而玛丽跟他出身相似,不时差遣他干这干那。他边思索边飞快地拿起饼干碎块往嘴里送。 “那你不属于我们协会咯?”斯尔太太质问。 “不,恐怕我不属于你们协会。”凯瑟琳回答。她的坦率令斯尔太太不知所措,只能满脸困惑地盯着她,貌似不晓得该如何归类凯瑟琳。 “可你当然……”她仍不肯放弃。 “斯尔太太在这些问题上格外执拗狂热,”克拉克顿先生几乎带着歉意地解释,“我们得不时提醒她,即使别人与我们意见相异,也有权发表见解……《笨拙》杂志这周刊登了一幅有趣的图片,是关于一名妇女参政论者和一位农业劳动者的。您看了本周的《笨拙》没,达切特小姐?” 玛丽笑着回答:“还没呢。” 克拉克顿先生便描述起笑话的内容,可惜始终无法传达艺术家赋予人物的面部表情,幽默便减了几分。斯尔太太全程庄重地坐着,克拉克顿先生话声刚落,她迫不及待追问: “如果你关心自己性别的福利,想必希望她们有选举权吧?” “我从来没说过不希望她们有投票权。”凯瑟琳抗议。 “那你为什么不是我们协会的一员呢?”斯尔太太质疑。 凯瑟琳的勺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盯着茶杯里的小漩涡,一言不发。这时,克拉克顿先生也构思了一个问题,在片刻犹豫后向凯瑟琳发问: “请问您是否诗人阿勒代斯的亲族?他的女儿,我记得,嫁给了一位希尔伯里先生。” “是的,我是他的外孙女。”凯瑟琳回答,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叹气。几人一时无语。 “诗人的外孙女!”斯尔太太兀自重复。她摇了摇头,仿佛之前的不解都有了解释。 克拉克顿先生眼睛一亮。 “真的呀。”他说,“我十分感谢您的外祖父,希尔伯里小姐。我曾经能背诵他大部分的诗歌。不幸的是,逐渐地我就不读诗了。我猜您不大记得他了吧?”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响起,淹没了凯瑟琳的回答。斯尔太太抬起头,眼中满是希望,叫道:“校样终于来了!”便跑着去开门。“噢,只是德纳姆先生呀!”她嚷着,丝毫没有掩盖失望。凯瑟琳猜想拉尔夫一定经常来访,因为他只需要与她一人打招呼。玛丽立刻解释凯瑟琳在那里的因由: “凯瑟琳过来看看办公室的运作。” 拉尔夫顿感生硬不安,不大自在,只说出一句: “我希望玛丽没让您以为她懂得办公室的运作吧?” “她懂的呀,不是吗?”凯瑟琳看看拉尔夫,又看看玛丽。 听着这些对话,斯尔太太坐立不安,头不住地摇动。拉尔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指着某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往下讲,斯尔太太便激动不安地大喊: “好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德纳姆先生!可那一天凯特·马卡姆过来了,她旺盛的生命力让我沮丧得很,我们该做却没有做的新任务,她全都想得到。我当时就意识到我记不清日子了。我向你保证那跟玛丽无关。” “我亲爱的莎莉,不要道歉。”玛丽笑着劝慰,“男人就是这样,个个轻重不分。” “好了,德纳姆,快为我们的性别说句话呀,”克拉克顿先生语带戏谑,但与大多数男人一样,他讨厌被女性指责,与她们争辩时喜欢自称“鄙人”。不过,他希望与希尔伯里小姐聊聊文学,也就乐于让步了。 “您不觉得奇怪吗,希尔伯里小姐,”他说,“法国诸多著名诗人里,没有一个能与您外祖父相媲美?我想一下,法国有谢尼埃、雨果和阿尔弗莱·德·缪塞—他们都非常出色,可是阿勒代斯的诗歌丰富多彩、清新可人……”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只好微笑着鞠躬离开。文学令人沉醉,可它终究不是工作。斯尔太太也站了起来,她在桌旁徘徊,发表对政府的批评。 “假如我告诉你我对暗箱操作的了解,告诉你凭金钱能做成什么,你不会相信我的,德纳姆先生,你真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作为我父亲的女儿—他可是开拓者之一—我唯一的工作是,德纳姆先生,在他的墓碑上我给他刻上了《诗篇》,那关于播种者和种子的诗句……倘若他还在生,就能看到我们即将目睹……”但她随即想起辉煌的未来依赖于打字机的辛勤劳动,便匆匆回到安静的小房间,热情澎湃、心急意切地一阵敲打。 玛丽立马聊起一个新话题,表明她知道莎莉迷迷糊糊,却不打算嘲笑她。 “在我看来,如今的道德标准低得可怕,”她倒上第二杯茶,沉吟道,“在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当中尤其如此。她们不明白‘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那也正是问题的缘起,我们由此深陷困境。我昨天几乎发起了脾气,”她看着拉尔夫笑了笑,好像他知道她发脾气时的模样,接着说,“别人对我撒谎,我可要大发雷霆。你呢?”她问凯瑟琳。 “但人人都会撒谎吧。”凯瑟琳边答边环顾房间寻找雨伞和包裹。玛丽和拉尔夫交谈的方式很是亲密,使得她急欲离开。玛丽则想让凯瑟琳留下来—至少表面如此,好坚定自己不要爱上拉尔夫的决心。 拉尔夫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桌面,暗自决定若然希尔伯里小姐离开,他会随她一同离去。 “我可不撒谎,我看拉尔夫也不会。你撒谎吗,拉尔夫?” 凯瑟琳笑了起来,玛丽认为自己没说什么引她发笑。那她在笑什么?大概是在笑他们吧。凯瑟琳站起来四处走动,翻看各种报纸,又看看橱柜和各种办公机械,似乎纯粹出于顽皮作乐,玛丽直直盯着她,仿佛她是只身披霓裳羽衣、调皮任性的小鸟,毫无预警便忽地叼走枝丫上最红润的樱桃。拉尔夫的目光游移在玛丽与凯瑟琳身上,暗忖再没有比她俩更不相像的女子了,随即也站起身来,向玛丽点头致意。凯瑟琳道过再见,拉尔夫为她开门,跟着她走了。 玛丽一动不动,无意阻止他俩离开。他们关上门后一会儿,她仍凝视着大门,看似相当迷惑;可短暂犹豫过后,她还是放下杯子,开始清洁茶具。 其实,拉尔夫经历好一番思索方采取行动,并非如表面般心血来潮。他思虑,假若错过与凯瑟琳谈话的机会,独自一人时将不免面对自身暴怒的灵魂,要求他解释因何总是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总体来说,一时的尴尬比浪费一整晚寻找借口,为着不愿放弃的执念反复构建无法实现的情景,要好得多。自从他拜访希尔伯里一家,他便对凯瑟琳魂牵梦萦。孤独安坐时,她的幻象盈盈前来,按照他心之所愿与他对话。每天夜里他从办公室步行回家,踏过路灯点缀的大街时脑海里涌现各种扬眉吐气的场景,其中俱有凯瑟琳陪伴在旁。与活生生的凯瑟琳相处片刻,要么会给予想象以新鲜力量—所有曾任意做梦的人都知道此需要须不时满足—要么会使想象化于真实,不复存在,对于做梦者而言,也不失为可喜的改变。一直以来,拉尔夫都清楚明了凯瑟琳的实体与他幻梦中的凯瑟琳不尽相同,相遇时却仍为她与幻想中的形象毫不相干而困惑不解。 走到街上,凯瑟琳发现德纳姆先生也在身旁,感到甚是惊讶,也许还有些许气恼。她何尝不会遐想联翩,而今晚各种朦胧梦幻的想象极需独处时光。如若她任性而为,大可飞快走过托特纳姆法院路,跳上出租车赶紧回家。她在办事处里看见的场景就像是一个梦。在那办公室里,她将斯尔太太、玛丽·达切特和克拉克顿先生比作是魔法塔上被施了魔咒的人,蜘蛛网环绕房间每一角落,四处都有巫师的法宝。比起正常世界,办公室多么冷漠虚幻!满屋子都是数不清的打字机,那三人喃喃念着咒语炮制着药剂,将纤细的蜘蛛网扔向生活的洪流,散落到窗外的街道上。 或许她也意识到这幻想过于夸张,自然不愿与拉尔夫分享。她猜,对他来说,玛丽·达切特在打字机上敲着写给内阁部长们的传单,代表了一切真实有趣的事物。走在拥挤的街道上,看着街上一排排的路灯、亮堂堂的窗户、穿梭的人群,她将他俩从脑海中逐出。眼前的场景让她心情愉快,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同伴。她走得飞快,迎面而来的人群使她和拉尔夫头晕目眩。两人的身体相距甚远,但她几乎不自觉地履行起同伴的责任。 “玛丽·达切特可真能干……她是负责人吧,我猜?” “是的。其他人帮不上忙……她是否改变了您的信念?” “哦,不,我本来就支持她们的事业。” “她没有说服您为他们工作吧?” “噢,天哪,不,我可帮不上忙。” 两人沿着托特纳姆法院路一路走着,拉尔夫感到像是在呼呼寒风中与高耸的白杨树对话一般。 “要不我们坐公共汽车吧?”他建议。 凯瑟琳默许了,他们上了车,发现只有他俩在车上。 “您是去哪个方向呢?”凯瑟琳问,汽车开始移动,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我要去圣殿教堂。”拉尔夫回答,一时冲动随便讲了个目的地。两人坐下,公车行进,他察觉她有变化。她悲伤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林荫道,丝毫没有留意他。微风拂在他们脸上,差点儿刮走了她的帽子,她拿出一个别针固定好帽子—这小动作使得她更平易近人。啊,要是她的帽子真吹走了,使得她披头散发,从他手上接过刚捡起的帽子,那该多好! “这就像威尼斯。”她抬起手指指窗外解释,“我指那些机动车辆,它们车灯闪烁,开得飞快。” “我从没见过威尼斯,”他答,“我将威尼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留待晚年。” “还有些什么呢?”她问。 “威尼斯、印度,大概还有但丁。” 她笑了。 “现在就考虑晚年!如果您有机会,会执意不去威尼斯吗?” 他没有回答,怀疑是否该一诉衷肠。他尚未想好,话语已流淌而出: “我从小就计划生活,以延长其期限。您瞧,我总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也是!”凯瑟琳惊叫,“但是,”她问,“为什么您定会错过些什么呢?” “为什么?一方面因为我穷。”拉尔夫答。“而您,我猜您每天都可以有威尼斯、印度和但丁。” 一时间她没有作答,可没戴手套的手握着前方的扶手,脑海里思绪纷飞,其中一个想法是,这陌生的年轻人读“但丁”时,发音与她通常听到的一样,此外,她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对生活的观感与她的极为相似。倘若她对他有更深了解,说不定会对他颇感兴趣。之前她一直把他归类为永远不想了解的人,这么一想她便沉默不语,匆匆忆起在文物室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给半数印象锁上门闩,如同找到适合的句子后,便将原本表达不佳的文字抛诸脑后。 “但要知道,我有‘求之而得的能力’,这并不能改变我‘求之不得的事实’。”她理不清头绪,略带迷惑地问,“例如我怎么能去印度?而且……”她的自白缘起冲动,又遽然停止。这时售票员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拉尔夫等着她往下说,可她一言不发。 “我有话劳烦您向令尊传达。”他说,“也许您可以代为转告,或者我前来拜访。” “好的,敬请光临。”凯瑟琳应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不能去印度。”拉尔夫眼看她要起身离去,便欲继续方才的话题。 可她还是赶紧起身,用一贯的决断说了再见便迅速离去。拉尔夫低头一看,她站在人行道边上,宛然一个警觉威严的身影,她等着过马路,果敢迅速地走到路的另一边。这姿势、这动作自然会成为幻梦想象的一部分,但此时此刻,活生生的凯瑟琳彻底击溃了她的魅影。 [book_title]第七章 “小奥古斯都·佩勒姆对我说,‘这是年轻一代在敲门。’我回答,‘噢,年轻一代门都没敲就悄然而至了,佩勒姆先生。’这笑话不怎么好笑,是吧?他还是记在笔记本上了。” 希尔伯里先生说:“来,祝愿我们在他的作品出版之前已经撒手归天。” 这对老年夫妇在等候餐铃响起,等着女儿走进房来。炉火两旁各有一张扶手椅,两人微微蜷缩坐着注视着煤块,带着历练之人的表情,被动地静待某事发生。希尔伯里先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块掉落炉排的煤炭上,想为它在已经烧起的炉块中选择一个有利位置。希尔伯里夫人默默注视着他,嘴唇泛起的笑容似在暗示她还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希尔伯里先生完成脑海里的任务,恢复蜷曲的姿态,玩弄起表链上的绿色小石头。他深邃的椭圆形眼睛凝视着火焰,表面的呆钝之下暗含乐于观察、异想天开的精神,使得他的棕色眼睛依然异常生动。可或是出于怀疑的天性,或是过于挑剔的品位令他无法满足唾手可得的奖赏,那怠懒的外表看上去几近忧郁。坐了一会儿,他似乎得出结论,这一切皆是徒劳,便叹了口气,伸出手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门一打开他就合上书。凯瑟琳走近时,夫妻俩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她穿着轻盈纤薄的晚礼服款款前来,显得非常年轻,看着她两人神清气爽,在她青春无知的映衬下,他俩的世故与经验变得别有价值。 “凯瑟琳,你唯一的借口就是晚餐还没备好。”希尔伯里先生说着,边放下眼镜。 “我不介意她迟到,她多么迷人呀。”希尔伯里夫人赞叹,骄傲地看着女儿。“但我不喜欢你那么晚还上街,凯瑟琳,”她问,“你坐出租车了吧?” 这时用人宣布晚餐准备好了,希尔伯里先生让妻子把手搭在他臂弯上,领着她下楼。一家三口身穿晚餐礼服,与装饰漂亮的餐桌相得益彰。桌子上没铺桌布,瓷碟在闪亮的褐色木桌上映出深蓝色光芒。中间有一碗菊花,红褐色和黄色相间,其中一支洁净纯白,花朵如此新鲜,细细的花瓣向后弯曲成一个结实的白球。周围的墙壁上,三位维多利亚时期著名作家的头像伴着他们的晚宴,画像下粘贴了一堆小纸条,伟大作家的笔迹以此为证,他是“您的真诚的亲切的永远的谁谁谁”。父女两人本来挺高兴能静静进餐,不时发表短短几句仆人理解不了的隐晦评论。可沉寂会令希尔伯里夫人郁闷,她完全不在意女佣的存在,经常跟她们聊上几句,还会询问她们是否同意她的意见。这会儿,她正喊着她们瞧瞧房间是否比平常昏暗,让她们把所有灯都开了。 “这可好多了。”她感叹,“你知道吗,凯瑟琳,那可笑的笨蛋过来和我喝茶了?噢,我多么需要你啊!他一直想说些警句,我当时可紧张了,真是屏息以待,结果我把茶给洒了—他就此说了句警句!” “哪个可笑的笨蛋?”凯瑟琳问父亲。 “我认识的傻蛋里只有一个喜欢生造警句,当然是奥古斯都·佩勒姆。”希尔伯里夫人答。 “幸亏我出去了。” “可怜的奥古斯都!”希尔伯里夫人感慨,“我们待他太过分了。要知道,他对他烦人的老母亲可真是忠诚。” “那仅仅因为她是他母亲。任何与他相关的人……” “不,不,凯瑟琳,太糟糕了。那太——我要用的词是,特雷佛,那种长长的与拉丁语有关的词——你和凯瑟琳懂得的那种……” 希尔伯里先生建议她用“愤世嫉俗”。 “好吧,这词挺好的。女孩子吧,不需要上大学,可是得知书识礼。能引用这些小典故让人觉得很气派,还能优雅地衔接到下一个话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你当时不在,凯瑟琳,我居然要问奥古斯都,哈姆雷特爱上的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天知道他要在日记里怎么写我。” “我希望……”凯瑟琳突然说,语气浮躁激烈,可旋即停了下来。母亲总鼓励她快速感受、快速思考,但她想起父亲也在场,正认真聆听。 “你希望什么?”他看她停顿了一下,便追问。 他时常令她惊讶,让她不经意敞露心声;两人继续讨论,希尔伯里夫人则自顾自沉思。 “我希望妈妈不是位名人。今天我出去喝茶,人们要跟我谈论诗歌。” “他们一定以为你也满怀诗意,对吧?” 希尔伯里夫人立即问:“凯瑟琳,谁要和你讨论诗歌?”凯瑟琳决心跟父母谈谈她在妇女参政权办公室的见闻。 “他们在罗素广场一幢老房子的顶部有间办事处,我从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那位先生发现我和外祖父的关系,便要和我聊聊诗歌。连玛丽·达切特在那气氛中也与平时不同。” “是的,办公室的氛围对人的精神很不好。”希尔伯里先生点评。 “我可不记得以前妈妈住在罗素广场的时候,那儿有什么办事处。”希尔伯里夫人沉思,“我无法想象把那些高贵宽敞的大房间改造成促狭气闷的选举权办公室。不过,要是办事员也读诗,想必人还是不错。” “不,他们读诗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凯瑟琳坚持。 “但想想他们读着你外祖父的诗歌,而不是从早到晚填着些可怕的小表格,那还是挺好的。”希尔伯里夫人固执己见。她对办公室的概念源于偶尔到银行办事,在将钞票放进钱包的瞬间从柜台瞥到的景象。 “无论如何,好在他们没把凯瑟琳变成信众,那样可不成。”希尔伯里先生表示。 “哦,当然不。”凯瑟琳明确答应,“我不会跟他们一起工作的。” “很奇怪,”希尔伯里先生顺着女儿的观点发表意见,“有的人志趣相投,却让人无所适从。比起对手,他们让人更清楚意识到自己事业的错误,原本正对学习满腔热情,一旦接触到意向相同的人,所有魅力便一去不返。这可真奇怪。”他边削着苹果边告诉她俩,年轻时有一次他本应在一个政治会议上发言,去的时候满腔理想、激昂澎湃,可听着领袖讲话,他逐步以另一种思维——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思维——思考,最后只好装病离场,免得自曝其短。自此之后他便厌恶起公众会议。 凯瑟琳认真听着,一如往常,当她的父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当她的母亲描述自己的感受时,她十分理解赞同,但同时,她看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察觉他们总是缺乏她所具备的远见,感到有些失望。碟子迅速无声地一个接一个撤下去,甜点呈上餐桌,谈话以熟悉的节奏持续,她就像一个法官端坐在场,聆听父母发言,每当他们引她发笑,两人便乐不可支。 有老有少的家庭里充满奇特的仪式与孝行,每天都按时进行,其意义很是模糊,带着神秘甚至是迷信的魅力。例如夜间享用的雪茄与葡萄酒分别放好在希尔伯里先生左右两旁,希尔伯里夫人与凯瑟琳便识趣离去。同住多年,她们从没见过希尔伯里先生抽雪茄或喝葡萄酒,倘若碰巧遇见他一人静坐,总会觉得不大体面。此般时间短暂但明显男女有别的活动被用作晚餐会话的亲密后记,身为女性的意识,当男女隔绝时—如同身处宗教仪式当中—方至为强烈。凯瑟琳挽着母亲的手臂上楼,对到达客厅时的心情了然于心,已然知悉灯火亮起,她俩环顾客厅时的愉悦;客厅这会儿刚清扫完毕,好迎接一天里最后的时光,棉布窗帘上的红色鹦鹉图案随风摆动,扶手椅被炉火烘得温暖。希尔伯里夫人站在炉火旁,一只脚踏着挡泥板,裙子拉高些许。 “噢,凯瑟琳,”她喊,“你让我想起了妈妈在罗素广场的旧时光!我能看到水晶吊灯、铺在钢琴上的绿色丝绸,妈妈坐在窗边,披着羊绒披肩唱着歌,小乞丐停在窗外聆听。爸爸派我送去一束紫罗兰,自己在拐角处等候。那一定是一个夏夜里,在一切都变得了无希望之前……” 接着她说了一句话表示遗憾,这句话定然出现得相当频繁,使她嘴唇和眼睛周围徒生皱纹。诗人的婚姻并不美满。他早早离开了妻子;夫人随心所欲过了几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家庭蒙遭不幸,希尔伯里夫人接受的教育几无规律,事实上,她算是没怎么受过教育。但当他写下最为优秀的诗篇时,她一直陪伴在旁。在小酒馆或是其他醉酒诗人的流连之处,她坐在他膝盖上伴着他。人们说,都是为着她,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振作起来,在了无灵感之时,还能成为世上无可非议的文学巨匠。随着年岁增长,希尔伯里夫人愈加频繁地回想过去,往事的不幸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仿佛倘若无法令父母的悲伤平息,她便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凯瑟琳何尝不想安慰母亲,可当事实本身如此传奇,她的慰藉只会差强人意。例如,罗素广场的房子里堂皇高贵的房间、花园里的玉兰树、音色甜美的钢琴、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其他华贵美丽、浪漫不凡的物件,它们是否真的存在?为何阿勒代斯夫人独自生活在巨大的宅子里?如果她并非独居,那她与谁同住?凯瑟琳相当喜欢这悲惨的故事本身,乐意听到更多细节,好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可惜这也愈益困难。希尔伯里夫人常常回顾往事,却总以这种一惊一乍的方式,仿佛东思西想便能将过去六十年拨乱反正。也许事实上,她早已分不清真实与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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