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夜窗鬼谈
[book_author]石川鸿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1392
[book_dec]《夜窗鬼谈》系日本最著名的汉文短篇志异小说集,《东齐谐》是其姊妹作。两者有日本《聊斋志异》与《子不语》之美誉。作者石川鸿斋以儒学家和汉学大家的身份纵谈玄幻,在儒家裨益世风的框架下自行怀抱,熔炼阐释,闯出了一条别具一格的文路。《夜窗鬼谈》是他以收集的前人著作和民间掌故为坯胎,剪裁、润色、编改、加工,二次发挥而成的,颇能“追踪晋宋,不在唐人后乘”的一流志异小说集。而《东齐谐》则是他原创的神鬼故事,也有些是利用既成的传统怪谈,改编为诙谑笑话,博人一悦。多年游历中国的经历、长期苦读汉文典籍的用功,让石川鸿斋拥有了极高的汉学素养与汉文写作功底,所以《夜窗鬼谈》与《东齐谐》无论写人写景、叙事叙情,皆能做到构思巧妙、造句凝练、用笔明雅,同时在故事情节上亦有设想空灵、宛转动人之长,堪称日本汉文文学史上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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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夜窗鬼谈
[book_title]《夜窗鬼谈》序
东坡在岭表,所与游者,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1]。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2]于乎!坡公之贤,尚喜说鬼,子知信其事而喜之耶?抑亦如观演剧衏衏[3],使人为之自娱者耶?颜鲁公、李邺侯、韩昌黎[4]诸子,皆好谈神怪,亦自为偃师,弄幻玩假,使人悲喜惊怪者耶?盖说怪乱,古亦不少,独孔子不语焉。左氏传经[5],屡载神怪。后之修史者,莫不说神述怪,使人疑且惑。而如鄙史小说,莫不一涉神怪。顾缘人情所好而然乎!
凡说奇谈怪者,多系传闻,叩其遭遇者,或渺茫荒惑,无可淮者矣。而众犬应声,以蚓为蛇,以蛇为龙;三人成虎,遂至特书,传于后世。此所以世间多奇谈怪说也。蒲留仙书《志异》,其徒闻之,四方寄奇谈;袁随园编《新齐谐》[6],知己朋友,争贻怪闻,于是修其文、饰其语,至绚烂伟丽,可喜可爱。而有计算相违,事理不合者,不复自辩解焉,读者亦不咎焉。游戏之笔,固为描风镂影,不可以正理论也。然亦自有劝惩诚意,聊足以警戒世,是以为识者所赏,不可与《水浒》《西游》同日而语也。
余壮年环游四方,每闻一奇事、一怪谈,必书以贮之。间有关世教者,非复可弃也。夫教诲人,自有方,从其所好导之,其感亦自速。若以所不好诱之,徒费辞而终无益尔。余修斯编,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导之正路,且杂以诙谑,欲使读者不倦,且为童蒙缀字之一助也。稿成,东阳堂主人刻之,又使都门画工图之,以上石版,浓淡致密,不误毫厘,亦足以为画学之一助。呜呼!余也使人说,又自润色谈之,虽不能入圣门,而不见斥坡公之坐者乎!
明治二十二年春仲,鸿斋居士石英志
净几明窗又友谁,陈编束阁任心披。兢兢业业非吾事,暖暖姝姝[7]足自怡。
著述争仆千古债,雕虫徒费十年思。羞他睍睆[8]黄鹂啭,不似先生佶屈辞。
鸿斋居士石英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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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畛畦:原意为田间小路,引申为界限、隔阂,又比喻诗文的常规或套路。
[2] 从“东坡在岭表”至“则强之说鬼”,原文来自中国宋代叶梦得所著《避暑录话》卷上:“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
[3] 衏衏:乐人。
[4] 颜鲁公、李邺侯、韩昌黎:分别指唐朝名臣、书法家、鲁郡公颜真卿;
[5] 唐德宗时的白衣宰相、邺县侯李泌;“唐宋八大家”之首、政治家昌黎伯韩愈。(5)左氏传经:左丘明注解《春秋经》。
[6] 袁随园即清中叶诗人、散文家、美食家袁枚,号随园主人。其著有笔记小说集《子不语》(又名《新齐谐》),与蒲松龄(字留仙)的《聊斋志异》、纪昀(字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并称清代三大志怪名著。
[7] 暖暖姝姝:出自《庄子·徐无鬼》,沾沾自喜的模样。
[8] 睍睆:出自《诗经·邶风·凯风》,形容鸟色美好或鸟声清和宛转。
[book_title]凡例
斯编多系传闻,其真伪固不可证,而有装饰者、有省略者,不必如所闻。如人名大约系假设,厌显本名也。
古谈或改更原文,今事稍润色之,欲使童蒙学汉文者仅识熟语耳。但熟语无古例者,有自创之,或非俗称不通者,不强用汉例,为易解易晓也。
如诙谑之谈,有自述者,如笑鬼、哭鬼是也。虽出于游戏,以劝惩为主,请勿蔑视。篇中又载自论,或补原文,或绳疑惑。但匆卒之作,未加推敲,冀看官正其误谬,幸甚。
鬼字解
鬼之与夜叉相混久矣。《易》曰:“与鬼神合其吉凶。”《礼》曰:“鬼神以为徒。”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所谓敬鬼神之鬼也。列御寇曰:“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也。”[1]王充亦曰:“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2]古以鬼神为一物,单曰鬼者,亦神之谓也。后世分鬼神为二,阳魂为神,阴魄为鬼。或曰:“气伸者为神,屈者为鬼。”宋儒为鬼神二气良能,或为鬼者阴之灵,神者阳之灵。[3]鬼神之说古今不同如此。但死者谓之鬼,古之通称也。如左氏所谓新鬼、故鬼及若敖氏之鬼[4]是也。然可惧可恶、暴恶猛勇者亦曰鬼。高宗伐鬼方[5],是指夷狄也;《山海经》鬼国,是谓远夷也。本邦亦呼山贼为鬼,如铃鹿、大江山之鬼[6]是也。其他至草木野蔬器物等,以鬼名者,不可胜数也。宋王钦若、丁谓等五人同恶,时人目为五鬼。[7]南宋胡颖每见淫祠毁之,人谓胡打鬼。[8]本邦加藤清正伐朝鲜,鲜人谓之鬼上官;柴田胜家呼为鬼柴田;佐久间玄蕃呼为鬼玄蕃。[9]见《地狱变相图》阎罗之下吏亦谓之鬼,其形额生双角、口露两牙、蛇眼狮鼻,手足皆三指,裸身青赤,着虎皮之裈。唐明皇梦钟馗,乃命吴子图象,传之后世。其所捕小鬼,亦与阎罗之吏相同。翻译名义,夜叉,此云勇健,亦云暴恶。今之称鬼者则夜叉也。然而以夜叉为鬼,未必由佛经。王符说龙曰:“角似鹿,眼似鬼。”[10]《述异记》:“小虞山有鬼女,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11]
此与鬼方、鬼国之鬼同。夫鬼者,死后之名也,祭则为神,不祭为鬼。释氏之死为佛,佛亦鬼也,此不可以鬼方、鬼国之鬼解也。世或云妒妇为鬼,额生角、口及耳,谣曲道成寺葵上等鬼女是也。余曰:“此妇若堕地狱,则为阎罗之吏刑戮罪人者,非乘于火车,烹于锅中者。”或云:“极恶之人临死期,显鬼相,是必堕地狱。若果堕地狱,乃牵车操戈,当炉磨舂者,非寻常罪人之比也。”是以鬼与夜叉相混。为此说,说地狱者,不甄别之,何也?东方朔《神异经》有以鬼为饭者,近日乐莲裳《耳食录》有卖鬼为业者,是亦非钟馗所捕之鬼类,又非阿鼻等活狱吏也。为饭者喰死者,幽魂飘游宇宙也;为业者捕人魂,凭依鸟兽也。古人用鬼字多矣,不必一定。余著《鬼谈》,故先解鬼字诰之。
著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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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出自《列子·天瑞篇》。
[2] 出自《论衡·论死篇》。王充,东汉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论衡》是其无神论思想的代表作。
[3] 指朱熹为《中庸》作注之言:“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愚谓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
[4] 若敖氏之鬼:指春秋时楚国的若敖氏,因叛乱而被灭族。《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
[5] “鬼方”是商周时居于中国西北方的少数民族,商帝武丁曾对其发动大规模的讨伐战争。《周易·既济》载:“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6] “铃鹿之鬼”指平安时代的鬼女铃鹿御前,后来被武将坂上田村麻吕收服;“大江山之鬼”指以大江山为根据地袭扰京都的恶鬼酒吞童子,后被大将军源赖光率“赖光四天王”斩杀。
[7] 宋真宗时,大臣王钦若、丁谓、陈彭年、刘承规、林特五人互相勾结,行为诡秘,时人讽为“五鬼用事”。
[8] 胡颖,字叔献,南宋潭州人,为人正直刚毅,《宋史》记其“性不喜邪佞,尤恶言神异”,“所至毁淫祠数千区,以正风俗”。时人皆谓“胡打鬼”。
[9] 加藤清正、柴田胜家、佐久间玄蕃,皆为日本战国时代末期著名武将。佐久间玄蕃是柴田胜家的外甥佐久间盛政,官位玄蕃允。日本武将如果武勇过人,远超同侪,往往被称为“鬼某某”。
[10] 王符,东汉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著有《潜夫论》。“眼似鬼”有考据认为应为“眼似兔”。
[11] 《述异记》是南朝梁之文学家、地理学家、藏书家任昉所著的杂记小说。此语出自该书卷上:“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今苍梧有鬼姑神是也。”
[book_title]哭 鬼
石子夜读书,有突如来者,苍颜白发,伛偻如折,踞几前而泣。余愕然,瞠目叱曰:“何物痴叟,更深闯入书房,盍告姓名。”叟挥泪曰:“余鬼也,非人。先生下帷读书,继晷焚膏,研穷古典,以诱导后进,一以喜之,一以悲之。今偶悲之,不图放声,妨先生之业,请宥恕焉。”
余曰:“何以悲之?”曰:“昔苍颉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盖雨粟者,使无产者得食也。古者地广人少,一夫一妇,耕百亩之田,尚有五亩之宅焉。后世地有限,而人蕃殖,虽欲为农,不可得也。故士治人、工制器、商贾贸易得利、不堪力役者为文吏,或教民之不学者,以仰给米,此所以雨粟也。上古结绳纪年、传语为碑,人亦有天禀之智,医药卜筮,不学而略识之,犹禽兽生而自求食,知药毒而养生尔。及圣人出,以相生相养之道教之,粟米蔬肉、宫室丝麻,莫不皆备焉。于是作文字记事,使传之学之,至于万世不朽不灭,而天禀之智渐减矣。天业与人以文字,智在其中,与文字之外,不复与智也。故学焉者得人之为人,不学焉者不得人之为人。世学焉者少,而不学焉者多矣,此我辈所以哭而不止也。先生今究诸氏百家之书,驰古骋今,阐幽显微,所著述殆等身。每一书脱稿,良工刊之,商贾鬻[1]之;天下书生,喜新睹,争购之,未阕半帙,东阁没埃,竭毕生之力,干瘦神衰,毫无所益于世。不如耕半亩之地,种芜菁,助蔬食之为益也。是一为天下书生悲,一又为先生悲也。”
余曰:“叟误矣。方今西洋各国之学行,自天文历术、医药器械,至饮食衣服、商贾贸易,穷精尽微,莫不臻其极。虽蜗涎蟹行之字,记事传言,复以为足矣,岂用浮靡雕绘佶屈聱牙[2]之文哉!如余辈,既后于恒人者,剽窃陈编,徒甘糟粕,固知无用乎世,尚守旧株,汨没古书者,以无所用于他也。夫穿窗取明者,必用空处,而柱桷雕镂,无益于明;开户纳凉者,必去帷障,而锦绣彩绘,无益于凉。今也舍无用,取有用,世不知无用之为用也。余待无用之为用者,故不悲也。”鬼曰:“吁!先生之迂且戆也,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夫甲者驾车走远,乙者岂可曳杖继之哉!丙者帆船渡水,丁者岂可浮筏棹之哉!与邻国交,相互择其良善者做之,此交易人智也。先生坐而待者,劣于曳杖浮筏者远矣,况引绳批根[3],与人绝交乎!恐墓木虽拱,不得为用时也。余为先生益悲之。”
忽有一鬼赭发白面,眼陷鼻尖,着胡服,立灯下,啾啾饮泣。余惊视曰:“尔亦鬼耶?何以悲叹?”鬼曰:“余亦为先生哭者。昔本邦传儒学也,百济王仁[4]赍《论语》、《千文》,譬之花,是时始破蕾也。至延喜、承平[5],放萼吐蕊,传芳乎天下,后复久衰。至于德川氏时,宋学大行,韩苏[6]之文盛开。及于宽政、文化、天保、嘉永[7]之际,香气芬馥,几将驾唐宋,猗欤[8]盛矣!今又欧洲之学行,将开瓣,于是天下书生负笈来都,择师就学。初学汉籍,转学洋籍,或入英,或入佛、入米、入独[9]。又学言语,未几学法律、学医道、学穷理、学算术、学簿记、学农工,仅期三五年所学及数项,退曰:‘我卒某课,我卒某业。’而叩其腹笥,或有枵然[10]无一所获者焉。谚曰:‘不捕虻,又不擉蜂者,终无为而止矣。’世间如此者,十为八九,此余所以悲哭也。先生亦以多年所蕴蓄,欲倾囊授诸后进。而后进所志,皆涉多端,不有如先生偏且固株守一方者也。此亦所以为先生悲泣流涕也。”言讫,歔歔哭,声彻耳底,遽然觉,是南柯之一梦也。时残灯欲灭,片月射牖,候虫[11]唧唧,如助鬼哭。
宠仙子曰:“借鬼以述自己感慨,言本漆园[12]、文学昌黎,雄丽奇恣,所谓空中造楼阁手段。”
* * *
【注释】
[1] 鬻:贩卖。
[2] 佶屈聱牙:出自韩愈《昌黎集·进学解》,形容文字艰涩生僻,拗口难懂。
[3] 引绳批根:引绳,牵拉绳索;批根,排斥。此词比喻合力排斥异己。
[4] 据《古事记》载,应神天皇在位时,百济王子派遣王仁携《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于公元285年渡海赴日本传播儒家思想。然而《千字文》在王仁赴日时尚未定稿,故而此说在史界存疑。
[5] 延喜为日本醍醐天皇年号,时在公元901年至923年。承平为朱雀天皇年号,时在931年至938年。
[6] 韩苏:韩愈与苏轼。
[7] 宽政、文化、天保、嘉永:均为江户幕府掌权时期的天皇年号,时间跨度从1789年到1853年。
[8] 猗欤:叹词,表示赞美。
[9] 此处“佛”指法兰西,“米”指美利坚,“独”指德意志。
[10] 枵然:虚大。
[11] 候虫:随季节而生或发出鸣声的昆虫。
[12] 漆园:指庄子。因庄子曾在蒙邑中为漆园吏,主督漆事。
[book_title]笑 鬼
墨水东岸,为府下胜地,暮春之候,百花烂熳,争妍恣娇。流风文雅之士,间构别业栖遁者多矣。长命寺畔有华仙者,年过耳顺,甚健康,一妾一仆,有孙,甫八岁。平生嗜酒,又好吟咏,以为消闲之具。
偶樱花盛开,一夕,折简招友,分韵觅句,以为文字之饮。时春月朦胧,花香万室,飞觞倾罇,诩诩谈笑,玉山欲倒,杯盘狼藉。客有梅仙者,谓众曰:“墨陀之花,年年厌眼,来春将探梅于月濑,观樱于岚山,又游于芳野,诸君有与余同志者否乎?”有竹仙者,拍掌曰:“余亦夙有此志,恨未得同气相求者,请与往。闻南萨樱花,浓红异他,且早于畿内,宜先到镇西,观梅于太宰府,历游肥萨,归路游于和州。”有松仙者,咳一咳曰:“余所志少异。尝闻曰者之言,明年西塞矣。待三岁,将游于清国,观罗浮、孤山之梅,看西蜀之海棠,睹洛阳之牡丹,觌西湖之莲,适遇解海锁之时,火船日来往,清与我仅距十日程,与到岚山、芳野无相异耳。”主人进膝曰:“余年未杖于国,恨孙独幼,今待十年娶妻,尔后欲航海,历观他州。初到上海,探江南之胜,舟路达天津,游于顺天,北见长城;再驾舰抵印度,拜释尊古迹,直到欧洲,一览英佛都府。想一周地球,不过三岁也。诸君盍与余同意?”咸曰:“此举极好。”赞称不已,与共为约,乃洗杯荐饮焉。
忽闻梁上有吓然笑者,众佥讶焉。主人勃然怒曰:“何者半夜窥室中,妄嘲笑清谈,非偷儿则狐狸。”笑者曰:“余鬼也。偶听诸君之谈,虽欲弗笑,不堪捧腹,不觉发声,惊诸君,幸恕其辜。谚云:‘言来年之事,为鬼所笑。’诸君不独言来年之事,复言十余年后之事。人生泡沫,如风前之灯,有朝而无夕。爰约来年,矧数年之后乎!此余所以开口失笑也。且诸君各以仙为号,想信列子、葛洪之寓言者,言世有仙人,食不死之药,寿与山石无穷。然如金母[1]、木公[2]、铁枵虾蟆者,不闻存于世;秦皇、汉武,尽天下之力,欲以求蓬莱瀛洲之仙药,终无获而已。迷梦未醒,李唐天子为金丹殒命者数君,仙之无有固明矣。纵有之,美衣腴食、暗中戕性之徒,非可得而修也。谚云:‘人者病囊也。’夫疾病不期而到者,强壮亦不可恃也,且病多自口入。诸君不脱俗而以仙名焉,抱病囊而频餮酒食,名实相反,言行与非,是余所以笑而绝倒也。”主人茫然不能答,众皆默尔不言。
少焉,东方既白,群鸦过屋,一鸦止窗外,视众啼曰:“哑呆!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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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此处原书有夹注:西王母。
[2] 此处原书有夹注:赤松子。
[book_title]瞰 鬼
东京人家稠密,地租尤贵,构屋者多作层楼。有一巨商,新造三层高厦,叠砖为壁、铸铜为屋,杗桷扂楔[1],尽择良材;窗棂檐栏,具极雕画。帷屏榻卓[2]之属,皆拟洋风;华缾[3]煖炉、时辰盘、玻璃灯之属,尽善尽美,最竞新规高价之品。竣功之日,集亲族朋友及工匠之徒,大开盛宴,既卜昼、又卜夜,华灯煜煜,明及四邻。主人倦,实不胜杯杓[4],凭栏迎凉。
有物不审其形,如向主吹气。主人初甚讶之,把烛照之,竟无所见,以为猫儿将窃食也,返坐默尔,如有所思。客荐杯曰:“何郁陶不娱,请发一唱。”主人俄然命婢曰:“堂上稍觉寂索,遽招艺妓百指来;肴核[5]稍少,命厨人尚使割新鲜。”于是弦歌沸腾,客皆脱衣而踊。婢仆佥怪,主人平素悭吝,今日何如此娇泰也?有物又向一客吹气,主人见之,又照烛索之,无踪迹矣。主人意忌之。客勃然骂曰:“偶筑屋设宴,何不竭敬客之仪?肉皆腐矣,酒亦浊矣,弦声聒耳,灯火遮眼,堂宇如圆盘,运转使人烦恼。”忽把磁盘[6]掷主,误伤其额。主人大怒:“汝老餮尚为不足耶?不足即啗之。”坚拳批颊,众遮之。再以罇击之,齿折唇破,晕绝而倒。客皆怒,乱拳击主。主有膂力,狂跃与众斗,碎皿毁盘,覆火炉、折灯台,欢娱之筵,变为斗争之场。忽有巡吏尽拘之,数月不决,以主伤客,出金赎之。其妻叹夫之见拘,恼神而病,累月不起。其子时父不在家,留连妓院不还,遂购一妇,邻坊构宅居焉。偶输货物于他邦,船遭飓风转覆,沉没数千金。佣夫偷金逃亡,小厮窃衣食而去。自是家产日衰,亡几,巨室为他人之有矣。
有一老仆,叹主家衰灭,将挽回旧业。闻东台山下有术者,能知将来,所言如指掌,则往问之。术者曰:“余盛会之夜,偶过其门,见一鬼自牖入,是谓瞰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是也。既一为鬼所瞰,虽迟速不同,不衰且灭者少。夫人生各有天分,过分必招祸,欲全必缺,所谓人世缺陷世界也。物安可全乎?古之人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7],惧完全也。今之人得势则胜天,不知天定而胜人也。闻欧洲富豪,造屋皆用坚牢不燃之质,三层或五层,及七层八层。至于人力所极止,而灾厄之多,以英之龙动[8]为最。欧人精于物理,而未知物理之外别有微妙天理也。子不见高野大师[9]筑堂之法乎,门楼殿宇,都嫌崇高;杗桷檐栏,亦去雕绘。而千岁之久,免灾厄,巍然存者,顺天理修造焉也。如彼东寺[10],屡罹兵燹,然于大师之堂遂不损一瓦,修造得宜也。明历之灾[11],幕府亡五层城楼,新井白石[12]献议,遂不再造焉。虽将军之家,不世世生全福之人也。主与室不称,则招祸之本,况贾人得一时暴富,欲居室饮食与王侯贵人同等乎!不惧天理,不省吾身,为鬼所瞰,亦宜哉!子还劝主,卜一矮陋之居,专节俭,宗勉强,不贪多利,不欺来客,又应复先业。若行反之,不能再出于世。”
仆唯唯而退,与主谋,如术者之言,数年之后复旧云。
夫德有吉有凶,吉人为吉德,凶人为凶德。鬼亦然,吉鬼护吉人,凶鬼助凶人。然凶不胜吉,吉鬼所护,凶鬼不得瞰之。阿房之宫,望仙之阁,非吉鬼所栖息也。
* * *
【注释】
[1] 杗:屋梁;桷:屋椽;扂:门闩;楔:门两旁长木柱。此处原书错将“扂”刻为“店”。
[2] 卓,通“桌”。
[3] 华缾:花瓶。
[4] 杯杓:借指饮酒。
[5] 肴核:肉类和果类食品。
[6] 磁盘:瓷盘。
[7] 出自《史记·龟策列传》:“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室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
[8] 龙动:即英国首都伦敦。
[9] 高野大师:指日本真言宗开山祖师弘法大师,通晓土木工程。高野山是真言宗的本山。
[10] 东寺:位于京都罗城门东面,公元823年被嵯峨天皇赐予弘法大师,弘法大师以此为道场弘法。千百年来,东寺屡遭火焚、地震、雷击、兵祸,各堂各殿各楼各院各门均被反复毁坏,唯有本尊弘法大师之堂无损。
[11] 日本明历三年正月十八(公元1657年3月2日),江户发生特大火灾,全城三分之二烧成灰烬。
[12] 新井白石(1657-1725):日本江户时代政治家、诗人、儒学学者,第六代将军德川纲丰的文学侍臣。
[book_title]贫乏神
尾之名古屋,繁华亚三都,俗皆竞奢恣,常耽游乐。有绢商某,家饶于财,仆婢数十口,世守节俭,唯好古器。时设茶宴招客,复不甚费财也。
一日,被招贵族某氏之会。氏颇富器物,饮食亦列山海之珍,某频感赏焉。后将答礼,恨无与氏相抗之器。适京师老骨董之东都,途访某。某曰:“余欲答一贵族,苦家无名器,子之所携何等器?”曰:“唯有三种:一为印度窑青釉茶锺[1],系小堀远州侯[2]所爱玩;一为利休[3]手作竹匕;一为吕宋窑茶壶,系宗旦[4]所爱。价皆数百金,盖希世之珍也。”某流涎不禁,乃尽购之。老骨董不到东都而归。某于是新筑茶室,治庭园,奇石异树,水盘灯龛之属,皆以多金求之。
结构已成,卜日,招某氏。佳肴珍味,皆难获之品也,某氏大赏赞焉,以为一乡谈柄。寻招诸友,日开盛宴,友人亦答之,互斗器物,互夸奇珍。人求成化磁盆,敌之以宣德铜盘;人获子昂[5]画马,对之以东坡墨竹。窳碗败瓶,横披竖幅之类,满坐堆室。万金之产,为之蔑如。其妻患之,屡加谏。某大怒,遂设事去妻,购一妓于热田驿为妾。妾亦能弦,性好演戏,爱一优倡,赠衣服金钱,或招家为演,鼓版喧阗,颇聒四邻。是以家事一切委佣人,无自顾虑。
岁将暮,贮蓄为罄,欲使老仆授简借金于友人。到焉,其人不在家,待久,渐得答书归。日既昏,误途,入小径,忽逢一老夫,憔悴枯槁,垢巾裹头、蓝褛缠身,把破扇、携竹杖,踉然跿步。仆进而问路,老夫曰:“余亦时到某乡某氏者,幸与子同行。”仆怪问曰:“叟以何故到某氏?”曰:“余贫神也。某氏数世为福神所护,顷耽茶事,迫良妻、招优倡、事逸乐,福神渐去,邪鬼随而集。今也衰灭在近,故我行促之也。余近时甚鞅掌[6],大约遣下属管理之。然大家之衰,非我自行,不能速也。大凡世间耽奢恣、破家产者,皆我党之人。得漂零与我同,则我社之荣也。若转志悔过,遂失其人,故欲我行守之也。”仆悚然惧,已到熟路,匆匆辞而归。乃述报呈答书,又具言途所逢之事。某嗤曰:“汝亦为狐狸所惑,世岂有贫神者哉!供酒馔招福神,福神遂不来,况不招贫神,何以得来?不散为意也。”
自是益衰,终卖宅鬻田,落魄无所寄。尚有行基[7]烧巨碗、役小角[8]古杖,则携之,立知己之门曰:“乞有延喜通宝,赐一钱。”
昔宋郑景璧有好古癖,所藏秦汉遗器,尽为兵燹没。后有赠古铜鸠杖与酒器者,则携之,徜徉山水,独酌为娱云。呜呼!顽癖之不可医,不死则不止,可嗤夫!
|贫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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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此处原书有夹注:俗曰“青井户”。按:“锺”是一种量器,肚大颈口小,可存放酒水、食物。另外亦可指酒杯、茶碗。
[2] 小堀远州侯:指日本远州流茶道创始人、造园大师小堀正一(1579-1647)。因官任远州守,故被称作“远州侯”。
[3] 利休:指日本一代茶圣千利休(1522-1591)。其创立茶道千家流,“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对日本茶道发展影响深远。
[4] 宗旦:指利休之孙千宗旦(1578-1658),宗旦流茶道创始人。
[5] 子昂:指元代大书法家、画家赵孟頫,字子昂。其画艺全面,尤擅画马,代表作有《浴马图》。
[6] 鞅掌:事多无暇整理仪容,比喻职事纷扰繁忙。
[7] 行基:日本奈良时代高僧,常巡游诸国化缘,教化民众,被称为“行基菩萨”。
[8] 役小角:日本修验道开山鼻祖,在般若窟苦修,最终得道,是日本传说中最初的“仙人”。《东齐谐》有《役小角》篇详叙。
[book_title]七福神
中古有称七福神者,不知其所由来,然市人以为商贾喜神,岁首及甲子日必祀焉。其乌帽素袍,右手执长竿,左手抱红鬣鱼,冁然坐岩上者,为惠比须三郎;其头巾胡服,把木槌、脊布囊,吓然立于米囤上者,为摩迦罗大黑天;其云鬟华饰,绣衣璀粲,艳姿闲雅,手弹琵琶者,为辩才天女;傍有老僧,满腹便便,脱袈裟、倚巨囊,怡然听曲者,散圣布袋和尚也;其长头短躯,缚黄卷于竹杖,持仙桃一颗,莞尔爱鹤者,为南极寿星;葛巾道服,拥藜杖、抚白鹿者,为北极寿星;金鍪铁甲,右手把长戟,左手捧宝塔,巍然孤立者,为毘沙门天王也。尝闻此七神常居七宝之宫殿,住珠玉之楼阁,或闲行市中,游戏衢衕,欲使世之贫者为福者。故世间贪鄙之人,列俎豆[1]、设精馔,百拜稽首,以徼幸福。
酒肆某使画工描之,供萝卜两岐与棘鬣三尺[2],焚香点灯祈福频。忽梦福神,携槌与囊,告某曰:“汝祈神徼财甚切。福神主财,不吝与人,人不能得之也。孔子不言乎:‘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3]所谓‘其道’者无他术,以仁义忠孝为行、以勉强耐忍为务,以廉直恭谦修之、以质素俭约守之,而敬上恤下,厚亲族朋友、怜贫民茕独,薄利欲不为欺、宗正路不行伪,财神常守护,可以与多福矣。世人不知修斯道,奢恣暴行,饱肆贪欲,欲夺羁客[4]之囊橐、拔奔马之眸子,而自惧其穷困,阴奉财神,欲以获奇福。吁,亦何其愚也!孟轲所谓缘木而求鱼者,安有得之之理哉!夫福神者,常贮福不妄与人,故得为福神。若听所请,尽授人,福神忽为贫神矣。且天下之人闻福神授福,则无不请求者。若使应之,充其溪壑,使金银如土泥不足也。人能以其道求之,虽欲不授,不能也。”言讫,徐徐而去。
某梦觉,有恍然而悟。自是奉梦里示教,大饶其产,为大福长者云。
宠仙子曰:“七福者三国之人,想狡僧所集,使俗人喜已。文本《西园雅集》,祭祀之法,亦儒者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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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俎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用的礼器,后引申为祭祀和崇奉之意。
[2] 此处原书有夹注:二物祀惠比须神、大黑天供物。
[3] 出自《论语·里仁》: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4] 羁客:旅客。
[book_title]花 神
平春香,洛之书生也。弱冠游于东都,入于某氏塾,潇洒逸雅,才学超众。尝养微恙族某家,病痊,时属暮春,将观樱花于小金井,夙起轻装,裹粮携瓢行。盖小金井为玉川上流,两岸植樱,树皆合抱,单瓣稠密,不知几千株。过保谷桥、梶野桥,以小金井桥为极。都下雅客,花时卜霁,曳筇[1]飞轿,颇极杂沓。堤之左右,民家零星,唯有开茅店、沾浊醪,或鬻香鱼鸡卵及笋蕨等者已。
春香生亦就一小店,借榻倾瓢,乘醉徘徊,殆如在白云中,左眷右顾,不知斜日入西嶂也。既而晩风骤起,落花撩乱,群客四散,啼鸟归埘。生独坐花下沉吟,急把笔书红笺云:
不厌珠河长路艰,寻芳尽日醉花间。山风一阵天将暮,恋着娇姿不忍还。
香云簇白万樱围,金井桥头月影微。懊杀夜风鸣树杪,飞花历乱点征衣。
遂系低枝去。时已昏矣,纤月裁照,迳路太艰,行未数步,误途入反径,纡余屈曲,足亦甚惫。
忽有丫鬟,丰姿绰约,年可十二三,殷勤对生曰:“主公待君久矣,请枉步来。”生怪之曰:“余始来此,未有知己也,不知主公何人?”曰:“君去自知。主公曰:‘平君今迷途,汝邀之。’”生以为塾中之人,或寓此地,遂从丫鬟往。涧水潆洄,临流构门,幽致闲雅,樱花殊多。乃启扉入,一雏鬟把烛而迎。逾阈[2]二三,室宇洁清,画以樱花,银烛辉煌,华毯夺目,铜瓶金炉,芬馥满室。匾书“华胥窟”三字,左右有金联云: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疏瘦精妍,不知为何人书,盖李商隐诗也。少焉,宫样妇人冉冉启帐而出,婀娜艳丽,年未及笄。裳衣淡红,皆绣落花,海棠含雨、芙蓉出水,不足喻也。生视而茫然,以为非月中姮娥,则巫山神女,何以幽栖此边乡。
女嫣然拜生曰:“适辱嘉惠,欣喜曷胜。妾本生于和州,得势家宠遇,住此别墅。无几,公捐馆[3],多年寡居,常友山水而已。不图蒙君之爱怜,足聊慰郁闷,虽欲表芹忱,鄙乡荒陬,惭无旨酒适都人口腹,幸藏花露一壶,请恕其不腆。”乃命婢陈列酒肴,金罇玉盘,粲映一室。
生不知所对,如醉如醒,心旌摇摇,不能自主也。丫鬟侑抔,才饮半,香气 馝馞,味如甘露,浑身爽然,忽忘罢惫。不觉倾数杯,渐入佳境,颊晕红潮,谈笑寝狎。女乃吟生所作两诗,琅琅清彻,声如出于金石。生亦见床上有筝,频请一曲。女不辞,乃和调低声弹之,洋洋习习,扬白雪,发清角,或如崇山峨峨、如流波汤汤,于是相与乐甚。莲漏报二更,玉山将颓,女曰:“夜已迟矣,不厌芜陋,他室设衾枕,请一宿焉。”生谢其厚意,丫鬟乃携手入室。生戏谓女曰:“君久守孤枕,得无只鸳之叹耶?”女微笑曰:“读书之人,为使婺妇[4]扰操乎?”翻手拍生之背。生哂曰:“树有连理,花岂无并蒂哉!”言讫登床,锦衾温柔,绕以六曲屏,短檠[5]照房,金猊[6]吐烟。将睡,女乃着白绫寝衣、缠深红长裈,徐入衾来,曰:“由君之厚意,将解孤鸳之恨,君得无非言意相反耶?”生喜出望外,遂相拥,备极缱绻。既而凛风刺肤,东方将白,遽然梦觉,屋宇全无,只卧樱树下耳。生惊,追思畴昔,恍在眼中,徜徉久之,怅然取故道而归。
生不能忘,越三日,再抵小金井,落葩乱点。既过半,依旧憩茶肆,待夜蹀躞[7]树下,遂不见其居,冷气侵肌,夜籁鸣梢耳。自是年年俟花候往,樱树之外无所见矣。居数年,偶父罹重病,飞简招生。生惊骇,将理装归洛。时属晚秋,此夜梦独抵小金井庄,柴门篱落、苔封路埋。推户登堂,阒无人影,蜘蛛结网、蟋蟀鸣床,床头挂幅云:
旧事参差梦,新程逦迤秋。故人如见忆,时到寺东楼。
盖杜牧别沈处士诗也。吟读久之,觉来甚讶。其翌归洛阳,无几父殁。生继家,袭父职。
明春三月,卜暇日,与友人赏花东山。花下拾一金环,上雕“华”字,以为是妇人指头之宝,恨不得其主,怀之去。过圆山,登某阿弥之楼,团坐连嚼。日渐暮,邻房有女客三四名,喋喋甚聒。一人曰:“今日之乐,实一年好愉快也。惜阿娘失指环已。”娘子曰:“指环不足惜,但雕我名者,为他人之有,是可惜也。”生隔障闻之,密呼婢女曰:“娘子名不言华耶?”曰:“然。”生喜,突入其室,曰:“阿娘所遗金环,得非此乎?”老婢见而喜,乃示娘子,娘子见生赧然,俯首谢厚意。生始睹娘子,年不足二九,艳丽婀娜,丰采亦似梦里佳人。生于是魂销心醉,不能启口语言。老婢亦殷勤述礼,侑盏供肴。娘子亦见生之标致,心中甚喜,审问居所姓名。生初不告,老婢亦强问之,因告之,且洗盏反[8]娘子。娘子又以巨杯荐生,殆如旧相识。友人促生,遂告别反坐,相与带醉归。
翌,老婢伴奴寻生来,谢以绉绢及糕。生坚辞不收,愈强愈辞,反出茶果飨之,且问:“娘子族贯及字否?”老婢曰:“家本某寺士族,兄弟三人,女唯一人已。今春十七,屡有求婚者,皆辞而不许。日女巧之外,读书弹琴耳。尝幼时与母诣清水观世音赏花,过音羽瀑下,狂风一阵,撒水飞石,娘子颠倒晕绝石磴之下。乃入一茶肆,含水与药,不苏,母大叹。忽有一老僧,破笠草鞋,携锡来,怜娘子危厄,乃以念珠抚之,豁然开眼,渐得苏焉。母大喜,拜僧,以为观音大士假显形救之,叩头谢恩。僧又授红笺曰:‘是女之夫所书也,他年有逢,以此为证。’言了去。自是娘子益敏惠,如琴曲,无师所得也。及长,容貌鲜妍,不妆常有香气。母与娘子密求其夫,以故不敢嫁于他也。昨酒楼上始逢君,归来告母颠末,且喜君厚意,慕其风采,君岂非其人耶?”生惊,又怪其奇偶,因出一笺书樱花旧作曰:“以此照娘子所得,或有相符者。”老婢怀笺而去,即呈娘子。娘子一见曰:“是我之夫也。”告母,母大喜,乃告父兄,以媒结婚。琴瑟能合,一家殊睦。生后问娘子遇僧之日,则游于小金井花下梦女之年也。生北面武士[9]某子也。
是友人松涛生为余谈,二诗本国歌也,译为七绝,勿咎其拙。若以是等诗,不能使花神感也。花神若喜是等诗,厚遇焉,三春之月,将不暇应接。
宠仙子曰:“以假为真,神凭人而遂情。末段以观世音为媒,示生与花神有久宿缘也。”
|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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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曳筇:拄着竹杖。
[2] 逾阈:跨过门槛。
[3] 捐馆:有身份者死亡的委婉说法。“捐”指放弃,“馆”指官邸。
[4] 婺妇:丈夫不在的孤身少妇。
[5] 檠:灯架、烛台,此处借指灯。
[6] 金猊:传说中龙所生九子之一,形如狮,喜烟好坐,其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吞烟吐雾。此处借指香炉。李清照有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7] 蹀躞:小步走路。
[8] 反,通“返”。
[9] 北面武士:白河天皇退位为上皇,改称“白河院”后,为防备政敌,保护自己,组建了一支名为“北面武士”的武装力量,在院御所担任警卫。
[book_title]奇 缘
深川有木商某,家颇富,年过四十无子。其妻叹之,屡浴温泉,三岁始举一女子,夫妻殊宠,掌中之珠不啻也,名曰珠。年及破瓜[1],颜如舞花,不粉而丽,但左颈有小黑子耳。性亦怜慧,读书习字,皆出等辈。其他舞踊弦歌、插花点茶之技,大约熟之。将择良婿赘于家,未得其人也。
西邻有林某,借子舍居焉,本越藩之士。父子有故去乡,仅授句读,卖卜筮糊口。父殁,子未弱冠,尚学于父继业,且吹尺八[2],近邻少年又有学焉者。林生丰度超逸,有威不猛,衣服虽不佳,自然标致,如玉树临风。珠女窃见之,意酷慕,以其善尺八,欲与琴合奏,告母迎家,二人合曲,比翼谐音、鸳鸯同情,听者莫不感叹焉。父亦好木野狐之戏[3],而不甚工,一曰谈及之,生亦能之,俱对局挑。生酌量其意,输赢相半,父以为得好敌手矣。
珠女自与生相亲,心猿始狂,寤寐不能忘。生亦知其意,每奏曲,通相如娆文君之情[4]。女窃喜,秋波艳潋、颜涨红潮,而未得其间也。偶夫妻诣身延山,女喜得好期,密谋之婢。婢往生之居,恳述娘子之意,约以三更。乃偷钥,开后房之扃,遂延生于内闺,缱绻一旬,漆胶叵离。婢女之外,无有知者矣。既而夫妻归,至于绝途去梯,珠女郁闷不自胜。一夜,攀庭树踰墙,来林氏户外,低声呼生。生亦百计欲入内房,不得其便,兀坐运策。忽听女声,急开户,裸跣单衣,兢兢入室,泣曰:“父母议婚,冰人频奔走,君怜妾,请共奔他乡。”生诺,则期以某夜。
既而户外有人,父与仆突然来入,拉女而去。前是父密察珠女动作异于常,诘婢问故,婢伪不知,诘仆,仆少知之,且以有妒,假饰告之。父欲严戒之,沉思不寝,窃窥女之室,月光入窗,灯火既灭,意酷讶之,照烛入室,空褥而已。乃起仆搜之,杳不见其人,则窥林氏之户,户外认有遗笄,推而入中,女果而在。遂禁固一室,不许寸步出户外,生亦不能居焉,去而住浅草。女闻生之去,恋慕不止,卧不能睡、食不下喉。父母大忧,养病于别埜,或伴于演戏游观之场慰之,或浴箱根、热海温泉驱疾,然遂不瘳[5]。母悲之,欲密探林氏之踪迹,抂赘于家,而不知其寓也。病岁余,医疗尽手,祷神乞佛,毫无其验,以十有七岁夭矣。
生转居之后,业不甚行,属携竿钓于墨水。一日天暮,收竿将归,堤上忽逢珠女。生大喜,先祝其无恙。女恻然曰:“君去之后,父让婢追之,妾亦卧病。母愍恤妾,密索君所在,不可知。妾欲往婢家俱搜君,幸遇于此,请伴妾去。”生诺,遂携手归寓,燧火点灯,女已去矣,家徒四壁,无所索,生大怪焉。翌日,访故居邻妪,问女之安否?始闻其死,悲甚,慨然有脱世之志,遂入于一月寺为优婆塞。
勤务多年,又吹彼尺八,漫游诸国,遍历五畿[6]西国。归途过甲[7],入山中失途,日已昏,践履太疲,遥认火光,渐往求宿。藁席地炉,设钩烧土锅,主人年四十有余,虎须狼瞳,容貌甚狰狞,谢以僻壤无餐。生惟请借庭隅休疲,主人许之,而言语甚傲慢,自夸勇凌蔑人,家无农具、又无猎具,藏兵器二三而已。有女才十四五,动作颇敏捷,乃添薪于炉,熟荞麦荐之,设寝具卧客别室,主人携刀而去。少顷,女潜告生曰:“客误来此,宜遽去。”生曰:“主人何为者?”曰:“贼也,久病伤,囊亦罄。今夕邻村开赌场,欲往而得捷,若取败,恐不利于客。”生大骇,将理装遁走,而不熟前路。女曰:“我家在武之秩父[8],一夜,贼来索财,适父殁,些金皆用葬具,无有贮钱,遂夺我去,将以为奇货。又剽客见伤,伤稍痊,欲携我卖于花街。我泣而拒之,苛责谝诳,无所不至。我命亦在旦夕,愿携我而奔,捷径粗相熟。”生怜之,与偕走。时半月出峡,流云全霁,隘迳崎岖,榛莽伤肤,行仅三里余。天明,出于郡内,乃佣舆急行,渐臻女之家。
母失女之后,日夜泣涕,饭粒不入口。忽见女与客来,喜跃欲狂,具问其来由。请生留家,殷勤飨酒饭。女则洗垢理发,换衣侍生,容貌丽雅,恍似珠女。谛视[9]左颈,亦有小墨子。生甚讶之,因问母曰:“娘子酷似我所知之女,不知东都有缘族否?”母熟视生曰:“君非林君耶?”生愕曰:“何以知之?”母泫然曰:“妾深川某氏之婢也,为君谋珠娘之媒者。事露之后,妾亦见斥,未半月得嫁此,翌年生此女,以容貌似珠娘,又名玉。及长,言语动作莫毫异于珠娘,今亦为林君所救,岂非宿世之缘乎!”生屈指已十五年矣,又问其生日,曰:“某月某日。”生又惊曰:“是逢珠娘于墨堤之日也。”母曰:“业有此奇缘,妾之家有薄田二顷、桑圃若干,年有余赢,足以备水旱。君不厌隘陋,愿赘于此。”生以与女年稍隔,谢之,母不可。居焉月余,偶王政复古,朝廷汰普化宗[10],废所谓虚无僧者。村中亦置小学,请生使教授村童。里正亦爱其谨笃,媒使赘女家。母大喜,琴瑟克合,伉俪殊笃。无几,生一子,家自是富。
生每珠娘忌辰,必吹尺八供之,盖普化之为宗,以尺八诵经也。
宠仙子曰:“此一段以国文译之,加以藻饰,可以为后卷稗史。若复为演剧,可以充一日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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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破瓜:谓十六岁。瓜字分开为“八八”两字,二八得十六。
[2] 尺八:本为中国江苏一带的竹制吹管乐器,唐初传入日本,用于宫廷雅乐,后以佛教法器的形式传播普及。
[3] 木野狐之戏:对弈围棋。
[4] 西汉时,才子司马相如拜会卓王孙,席间以一曲《凤求凰》琴挑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卓文君领会,夜奔相如,成就一段佳话。
[5] 不瘳:疾病不愈。
[6] 古日本在律令制下划分为六十六国。“五畿”指京畿区域内的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
[7] 甲:指日本东海道甲斐国,俗称甲州,境内多山。
[8] 武之秩父:指东海道武藏国秩父郡。
[9] 谛视:仔细察看。
[10] 普化宗:日本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中国唐朝时普化禅师为鼻祖,又称为“虚无宗”,以“明暗双打,虚无吹箫”为宗旨。江户时代,普化宗成为只有武士才能修行的宗派。明治四年(1871),普化宗被废止。
[book_title]卖醴女
江商某,岁岁来东都,途过函山,日将西,颇觉疲惫,路傍有鬻醴[1]店,乃借榻小憩焉。女主年十八九,姿容皎美,殷勤慰客,盛醴荐之,秋波含情,为佻客心。商意荡然,不觉倾数杯,曰:“娘子妙龄,独在山中当垆[2]。千金之姿,徒埋于僻陬,仅谋蝇头之利,甚可惜,盍来都乘玉舆[3]。”女曰:“妾亦夙有此意,独有老母不许,荏苒送岁月。今母既殁矣,无兄无弟,孤影落魄,仅继旧业,糊口而已。客若不弃鄙陋,请携去,冀备洒扫之用。”言讫,歔欷流涕。商抚其背曰:“娘子莫惨,我必使卿厌衣食、饶资财。”女渐抬首拭泪曰:“倘如客言,其恩宜如何报?”因誓神为约。商曰:“卿家何在?”曰:“距此才数百武[4],不厌芜秽,请来一宿焉。妾亦治行李,与偕去。”遂携手入树林,茅舍欲倾,床朽壁破,仅不过容膝耳。傍立席屏,女曰:“母死实未葬,明日堀地埋之。客请少劳手足,如此老屋固不足惜,但都下佳丽巢窟,如妾丑陋,恐忽遭秋扇之叹[5]。”商曰:“余亡妻,鳏居三年,今幸得卿。卿不厌余之粗蠢,终身偕老耳,勿复烦虑。”女喜无限,且曰:“偶留良人,惭无供晚餐,少坐,往邻村沽酒与肴来。”乃携坛去。商待多时不来,时皓月漏轩,室中如昼。商不堪闲,窃瞰屏内死人,银发种种,鼻高眼陷,口大齿露,容貌狞恶,恰如夜叉。商意甚怕,退坐室隅。少顷,死人进头数寸,商愕然,不觉退数寸;死人又进数寸,商又退数寸;死人忽喷嚏,进尺余,商惧出户外,颠然坠崖下,岩角伤背,眼眩气绝。
天明,有樵夫视而怜之,按胸下少有暖气,急开口饮水,与药抚之,渐得苏焉。回顾老树荫森,溪流临前,幸不溺水,仅得全性命。厚谢樵夫,佣驾而还。
宠仙子曰:“呜呼!老狐诳人,其术虽狡犹浅;美人迷人,不甚猾,而其害不可测。男儿贪色者,不可不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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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鬻醴:卖甜酒。
[2] 当垆:对着酒垆。指卖酒。
[3] 此处原书有夹注:俗谚女虽无氏乘玉舆。
[4] 武:古代距离单位。六尺为步,半步为武。
[5] 秋扇之叹:秋凉后扇子就被抛弃不用。比喻妇女遭丈夫遗弃,后多用来形容女子失宠。
[book_title]古寺怪
信州[1]筑摩郡,每丰岁,或为演戏。有优人中村某,应聘,率子弟往。村中无客舍,村外有一废寺,颇宏壮,多年无守僧,渐属颓败,乃扫壒尘、芟草莱[2],设寝具宿焉。
中村氏与妻儿卧佛龛之傍,卓上置檠点灯,围以六曲屏,余皆在他室。夜半,风漏壁,寂索不能眠。饥鼠走梁间、野狐叫窗外,优人皆生长繁华杂沓之地者,不惯山野萧寞之地,以故愈不能眠。忽见灯火摇动,变为青色,有一白手,自壁间出,长数尺,细如弓,欲翻掌灭灯,夫妻愕然,被衾见之。少顷,灯已灭矣。中村氏发声呼子弟,子弟亦不眠,闻声皆集。乃具话所见,皆曰:“此寺必有怪,故无住僧。村人无情,使吾曹宿此怪宅,请待明移他。”相共商量,团坐暖酒无肴,一人曰:“堂后有姜圃,采以为下物。”佥曰:“妙。”乃点烛索锄,数人往而堀之,根皆缠头发,将去之,鲜血淋漓,腥不可胜。众皆骇然,弃而去。就井汲水,繘[3]皆缠发,瓶亦羸,不汲而罢。中村氏将上厕,偶患痔漏秘结,难快通。一人把烛侍厕外,不堪其久,置烛而去。厕窗对荒园,古坟累累,白芒靡风。时弦月倾轩,树色朦胧,一老翁伛偻从墓间出,徐步窥一室,曰:“客不在此。”又窥浴室,曰:“客不在此。”乃窥厕,伸颈数尺,莞尔而笑曰:“客在于此,客在于此。”欲吐舌舐,氏晕绝而倒。众往出厕,喷水含药,天明渐苏。
翌日,与村人商,转宿于一农家。村中少年欲绝怪,各操弓铳,芟草伐树,以索巢窟,遂无所得焉。
* * *
【注释】
[1] 信州:指东山道信浓国,俗称信州。
[2] 草莱:杂生的草。《南史·孔·传》:“门庭之内,草莱不翦。”
[3] 繘:井上汲水的绳索。
[book_title]雷 公
其一:
铁先生,水府人。壮年辞官,携家居于筑波山下,教授其乡。天资崛强,正直行行焉,毫不谄于人。五亩之宅、二顷之田,足以养数口。年四十有余,事母至孝,二儿幺么[1],一女未嫁。平生对人,专重礼让,清静寡欲,喜怒不形色,是以乡人呼“铁先生”。母七十有余,明窗事纺绩[2]。
时春夏之际,庭树覆屋,新梢遮牖,先生梯树伐之,误堕于地,伤肋昏绝。一家周章,招医含药,手足已冷,胸下少有暖气而已。先生不甚觉苦痛,开眼飘飘然在云中,身轻如鸿毛,四边模糊,不可复辨东西。忽有一吏,携手而走,疾如风,瞬间过一楼门,直至厅前。吏大呼曰:“铁先生来矣。”一官人记名上申,小顷一高官出,修礼曰:“先生来何早?”铁曰:“此为何地?”曰:“天府也。先生有阴德,故得来此。”铁惊曰:“然则我死者耶?”曰:“然。”铁叹曰:“我死不足悲,独有老母,儿皆幼,妻亦病,我今死,谁养母者?虽人寿有定数,仅一坠而死,何其薄命也。”因发声泣。又有一官人呼铁先生者,举首视之,旧友田某者,相见互述别情,田氏又授一纸辞令书,读之,有为雷公之命。铁叹曰:“我死而事天宫,诚所荣也。但有老母,不终孝尽养为憾。愿夺三儿之命,赐我一纪[3]之寿,全子道而后得死,则无恨矣。且若雷公,臣所不熟,请谅察焉。”田氏沉思久之曰:“若命数,后与诸官有所议。今日常总之间行雨,偶欠一雷公,宜奉命。但雷者阴阳相激之声,行二气者,群卒之任也。激声多寡,亦自有定数,使役之者为雷公,卒若违令则加罚。请往而见之,自有所熟知。”言讫,出殿阶,命下吏整队。忽有驷车使铁驾之,相从者数十人,建旗张盖,鼓噪出门,疾行数十里,直入云中,咫尺不可见。车轮之下,电光忽闪,霹雳发声,轰轰贯耳遮目,纵横驰驱,任御者走。少焉,电光已收,雷声渐止,一吏恭跪曰:“某地折树几株,人畜不害;某乡损屋几所,五谷不灾;某村不孝子某震杀之,请奏之。车中有纸笔,悉书之归厅。”风伯雨师电母皆来,具奏所行,官人领而收之。田氏又出曰:“以先生曩[4]所请奏于皇上,乃召阎罗使捡簿,尚有二纪焉。向巡吏卒尔拉先生来,今日可返故乡。”铁大喜,拜,将退厅,田氏窃告曰:“先生归家,尚宜积德修善,不必止二纪,又不必为雷公。若占天上高官之贵位,寿数无量,快乐不可道,非人间王侯之比也。”铁喜,唯唯而退。一吏导而出门,如白絮周身,飘飘乎瞬时下降,从云间望之,筑波、荒川、霞浦诸胜,历历在眼下。不觉破云而堕,开眼即在床,急呼母。母大喜,妻儿围绕,皆喜其苏生,稍觉肋骨痛苦,旬日而愈。闻是日激雷迅烈,邻村某者为雷所击,其他折树损屋,皆如所录。铁自是益修善事,赈贫恤孤,或架桥梁、修堤路,媒嫁娶二十余人、教子弟数百人。保寿八十有余,二纪之外,尚得十余年矣。
案:画工图雷,汉时业已有之,王充《论衡》载图雷之状,一人力士,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意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今人所画复少异,一夜叉双角裸身,着虎皮犊鼻裈[5],脊累累连鼓,两手执拨击之,安于浅草寺门是也。若塑像而来精神,世所谓雷公者,亦不无也。
|雷公
其二:
天帝使电母促雷公曰:“下界久旱,民祈膏雨,雨师风伯已命之,盍往而击鼓?”雷公曰:“谨领命。”乃着虎皮犊鼻裈,脊累累连鼓。其子请与共往,父喜,则使脊平时所玩小鼓,又着猫皮之裈。儿曰:“何以异裈?”父曰:“汝未弱冠,故用猫皮。成长之后,应与父同。”儿唯唯,偕跨云往。电母在前启袖,飞光闪烁;雷公击鼓,鼘鼘鞺鞺,其子效之扣小鼓,填填坎坎。驰驱奔走,乘兴到支那地方。其子误趋云端,滚然坠于千里薮林,偶猛虎午睡,闻声而觉,瞋眼一吼,直欲噬其子。子大叫曰:“大人疾来,犊鼻裈恼儿。”
|雷公2
其三:
江之琵琶湖,一碧万顷,风景冠于天下。江户豪商某与数人,历观京摄,归路买舟过湖上,暗云乍起,迅雷骤轰,巨浪排空,舟将掀舞。众皆悚然,颜无生色。忽闻霹雳一声如裂帛,有物落于水中。俄顷,风止波平,十里如熨。熟视一鼓泛于水上,众皆以为是雷公所遗也。既而从云中欲下钩取之,鼓半出水、半入水,右辗左转,弗能获也。大津画工遥见之,急图以传于四方,大津绘[6]中“雷公钩鼓图”是也。舟中诸客见而笑之,雷公羞恨流汗,欲伸右手取之,鼓漂然来舟下。舟中人怜其劳,取而捧焉。雷公大喜,问其姓名,曰:“樱川善孝”。问其业,曰:“帮闲也[7]。”
|雷公钩鼓图
* * *
【注释】
[1] 幺么:幼小。
[2] 纺绩:“纺”指纺丝,“绩”指缉麻,把丝麻等纤维纺成纱或线。
[3] 一纪:古代天文学认为岁星(木星)绕地球一周约需十二年,故古称十二年为一纪。
[4] 曩:以往,从前。
[5] 犊鼻裈:省略作“犊鼻”,短裤之意。
[6] 大津绘:浮世绘之一支,又称“鸟羽绘”,约在江户时代于京都与大津中间地带所产生的民间绘画形式。其笔法简略、设色单纯,画风以戏谑为主。
[7] 此处原书有夹注:帮闲俗曰“太鼓持”。
[book_title]风 伯
一丈夫蓝面枯瘦,携大布囊,立于云中者,则风伯也。少弛囊口,爽风逬出,拂拂剪剪,去暑生凉,颇快胸襟。若大开其口,浏浏耾耾,扬尘飞沙,如怒涛、如激浪,折树倒屋,崩山倾海,五谷为之不能熟、人畜为之有殒命,其为害不可测也。
一日,奔走四方,尽囊而归,天已暮,腹亦枵,欲入一酒肆饮食。主人曰:“连日烈风,无鱼肉、无蔬菜,酒亦罄矣,不能供客。”风伯不得已去。又入一酒店,主人曰:“暴风破屋,为碎酒罂[1],不能为业,请他日重来。”风伯饥渴甚逼,喟然叹曰:“嗟乎!风之为害,一至此哉!”去过山间,有一茅舍,户外揭酒牌,乃推户入,矮陋污秽,舆丁[2]马夫所休憩也。主人曰:“弊屋在树间,赖免风害,但有酒,无下物,仅有腌鱼与熟卵耳。”主人乃暖酒炙鱼。风伯饮半盏,味甚辛烈,如剀舌割喉,骇然蹙頞曰:“酒味酷烈,不当饮。”主人笑曰:“我家贱夫野人所集,非酒价廉者不喜也。设欲饮美酝,宜就他舍沽,寒家不蓄也。”风伯曰:“如此酒尚有名否?”曰:“酒家所制焉,无名哉!但俗曰:‘鬼杀尔’。”风伯愕然。偶其妻就炉煎药,药气入鼻孔,风伯愈骇,走出户外。主人怒骂曰:“客饮酒盍偿价?”曰:“我非忘也,偶闻恶臭,头痛目眩,故避之,不知细君所烹何物?”主人曰:“昨夜被犯风邪,频发咳嗽,故煎葛根汤,将使发汗去邪热也。”风伯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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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酒罂:酒瓶。
[2] 舆丁:轿夫。
[book_title]蛇妖(三则附一戏话)
其一:
豆州韮山下,有神官某,娶妻甚美,宠遇优渥,琴瑟克谐,常在深窗,虽亲戚相见甚罕。一日,溽暑难堪,妻迎凉午睡。庭园接山,树木繁茂,有一巨蛇长八九尺,缠妻腰下,半身入于裈中。某视而怒,欲拔刀斩之,惭为虫类秽刀,乃叱曰:“何物妖蛇,妄犯我妇,不速去,绝汝性命。”蛇如惭如畏,吐舌熟视妇颜,徐徐出室去。妇亦遽然觉,某曰:“午睡中梦何等事?”妇赧然曰:“有狡童青衣彩袴,伴妾入山中,逼戏妾。妾欲逃,五体如缚。已欲见辱,偶君携兵来,童惧遁走,妾亦觉矣。”翌朝,有小蛇数头,欲连连入室。某以棍棒击之,蛇不去。忽有数百头,皆举首对抗某。最后有巨蛇,长丈余,腹如罇,开口瞋眼,直欲啮某。某素有胆力,徐对蛇曰:“汝畴昔犯我妇,罪当大辟[1],以匪人类,我许之,厌污刀也。今又募党,欲夺我妇耶?抑亦仇视我耶?我不负尔,尔负我何甚也!凡天地之间,以人为贵,蛇固贱矣。蛇与人不同类,以匪类欲求耦[2],何其误也。”蛇低首收舌,如有所思。某又曰:“速去!速去!若踌躇不去,或有抗于我,我亦集同族,赭山[3]平巢,尽驱丑类,无有孑遗矣。”蛇逡巡而退,终不再来。
呜呼!蛇亦经数年,则解人语,又能辨邪正。今人而不能解圣贤之语,且不能辨理与非者,皆劣于蛇蝎者,毋乃不耻于匪类乎?
宠仙子曰:“人不喜匪类,匪类之不喜人固明矣。独怪蛇蝎在山林,与人不交,何以解人语?若不幸不解人语,恐不免害欤!昔韩退之作文驱鳄鱼[4],鳄鱼幸识字;若鳄鱼而不学,退之之文百篇书之,亦画饼耳。”
其二:
天保[5]年间,法华僧日教,客寓越后[6]某寺。主僧新任,喜客,厚遇焉。一日,与日教弈棋,时溽暑酷热,启窗纳凉,庭园数亩,多骈匾石为径,灌水除尘,颇添风趣。忽有蓝蛇,仅尺余,旋转一石数回,遂蟠石上,见主僧吐舌,如石下有物而呵护之。主僧讶之,直掷棋奁之盖,中其颈,蛇惊去矣。
适一徒弟,午睡厨间,俄然大叫而起。主僧怪之,唤问其故?曰:
“弟子梦游于好山,徜徉多时,酷爱其风景,有一磐石,坐眺望四方,忽有一僧,从空中来,以木板大如车轮者抛我,不堪其痛,不觉发声。”言讫,两腋汗沥,气喘未止。主僧厉声曰:“汝事前主多年,前主死后,必有所赃蓄,宜速忏悔,以谢其罪。不然,不俟死而堕畜生道。”徒弟曰:“无毫所私蓄。”“若然,庭中匾石下所藏何物?”徒弟愕然叩头曰:“弟事先师七年于兹,檀越为弟所布施,未敢费一钱,欲他年以充衣服之资,惧人之掠夺,窃埋于匾石之下。尊师天眼,争得韬晦。”乃把锄拨掘,果有二十余金。主僧曰:“汝精魂已作蓝蛇,日护其金,汝形为人,而神则蛇矣。虽欲得佛果,不可得也。宜以其金遍历诸国,读经拜佛,灭却罪恶。余亦助其费。”乃又赠数金。日教在坐,与金若干。即日理行李,告别而去。
僧日观为余言。
其三:
东海道吉田驿,以翻绞缬长袖招客有名,今尚多娼妓。有木公楼者,其妻本南势歌妓,性酷獟悍;有妹又为娼,性颇懒惰,以故姊妹不甚和,动辄以鞭挞呵责。一夕侍宴,被酒舞踊,乱发裸身,颇露丑态。姊怒,攫发伴一室,坚拳连批。妹忿恨,走投井。众皆惊,佣人救之,气息已绝矣。既而葬之,祀木主[7]于家,有小蛇蟠于牌前,抬首欲啮人。姊怒,捕弃于空壕,固锁其龛。明朝,启扉供饷,蛇又蟠于牌前。如此数日,去之又来,杀之又生,遂不能除焉。越七日,姊展其墓,墓上又有蟠蛇,欲开口啮姊。姊畏而归,亡几病热,昼夜号叫,曰:“蛇缠颈,请去之。”“蛇啮胸,请除之。”谛视,身边无一物,医药无效。病期年,以妹投井之日殁,蛇从是不来。
附:
古有优婆塞安珍者,尝过纪州,为日高氏之女清姬者所慕,以其碍戒行,逃入道成寺下巨钟匿躲。姬追踪至日高川,呼舟,舟子不肯而去。姬恨,遂跃入水中,变为蛇,直抵道成寺,环旋巨钟,钟镕化与共死,今犹演以传焉。
高野有雏僧,标致优美,将到都,逆旅[8]少女见,喜之,将缱绻不离。僧厌之,逃过日高川,赁舟登前岸。少女果追来,欲渡无舟,趑趄逡巡,遂跃入水中,变为小蛇,溯流泅来。僧骇,走入道成寺,欲请寺僧下钟,钟大不可下。寺僧曰:“君躯干甚小,宜倒水瓮,匿于其中。”僧如教。忽有小蛇,登钟楼索之,无其人。佛殿深房、廊庑浴室,无所不至,最后见厨下倒瓮,始知有其人。环旋二三次,畏缩不动,少顷,鳞脱肉烂,腐败而毙。众怪觎之,数个蛞蝓,黏着瓮下。
* * *
【注释】
[1] 大辟:砍头。隋后泛指死刑。
[2] 耦:同“偶”。
[3] 赭山:伐尽山上的树木。
[4] 韩退之:韩愈,字退之,被贬为潮州刺史后,曾写下有名的《祭鳄鱼文》,消除当地的鳄鱼之患。
[5] 天保:日本仁孝天皇年号,时在1830年至1844年。
[6] 越后:指北陆道越后国,亦称越州。
[7] 木主:牌位。
[8] 逆旅:客舍、旅店。
[book_title]灶 怪
嘉永年间,长州[1]萩戎街有贩豆腐者,夫早殁,其妻剃发为尼,守寡继旧业。家素贫,无子又无族,陋室三间,赁而居焉。既而年老,罹病而死。邻人相集,市什具为葬费,无有余财矣。
骨董商某,买其灶,携来置之家隅。其夜,把烛如厕,有老尼出首于灶中,皴面枯瘦,眼陷齿豁,似延颈窥四边,见火光,忽入灶中。某初以为眼花也,少间,再见之,尼首在灶户,莞尔而笑。某惊,照烛捡之,有古灰少许耳。明朝,减价转卖同业者。买者见怪如前,及于五六家。有一人怜于理者,以廉价买之,窃毁碎其土,土中有瓦匮,纳金若干,盖此妇终身所贮,藏匿灶土,以防盗难也。乃与初买灶者商,请僧读经,悉布施之,怪从是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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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长州:指江户幕府时期的长州藩,又称毛利藩、萩藩,位于本州岛最西端。
鬼 儿
江户神田,有夜夜出街头卖籸面者,名甚兵,好酒,家酷贫,年过半百,妻早亡。有一女,姿容丽妍,能事父。岁将莫[1],叹父苦于负债,欲沉身于花街,以救其穷。父察其勤苦,踌躇不决。偶罹病,卧褥数旬,灶不能扬火,而财主日促。不得已,约卖女于吉原某楼。病少痊,乃携女抵吉原,纳券得五十金,踉跄归家,夜已二更矣。途过藏前,时凛风裂肤,琼花[2]扑面,欲被酒取暖,入一酒肆。甚兵素与肆主相熟,然知其贫窭,不多与酒。甚兵告主以卖女之故,主亦愍之,且察其有金,使任意过量。甚兵大叹,拥炉倾数碗,乃偿价去,醉步蹒跚,不觉积雪没屦也。
肆主将锁户,收酒具,其妻见有财囊,窃匿之。少顷,有敲户者,问之,甚兵也。曰:“向遗财囊,恐在炉边。”乃开户入内,照烛搜索,遂无有焉。妻曰:“君醉甚,恐得非遗路上乎?夜深人少,或为雪所埋,照火索之。”乃贷[3]提灯。甚兵谢其厚意,行索路上,固无有焉,遂叹薄命,投水而死。酒肆之妻窃出金示夫,曰:“妾实匿之,多年不得小康,徒羡人之富贵,幸获数金,是天之所与也。盍偿负债,殖产业?”夫亦然之。
自是,家渐富,遂至积千金。而夫妇忧无子,祈神佛求之。年过四十,妻始生一子,生而不甚泣,未三月,齿尽生,宣发皴面,恍似甚兵。周岁能步,不欲与他儿同游,日碎器物,破帷障,或把笔涂抹帐簿,使不可读,夫妻甚苦之。一日,妻缝衣,认蓝缕中有甚兵财囊,儿喜玩之,自至庭盛沙石示母曰:“有金五十两,请购求美衣。”母愕然,呼夫告之。夫恶之,怒批之。儿大叫,狂暴不可制。不得已,缚手足,使卧褥,发热如火,流汗濡褥,急招医诊之。医亦不能药,而号叫益甚。入夜,四邻不能睡。夜半,一声如哮,额上生肉角,长寸余,巨口圆眼,面如夜叉。妻大惊,频呼其夫。夫视而不言,将杀之。儿释缚,跃上母膝,探乳啮之。母绝倒,血流淋漓,口尚不离。父大忿,坚拳击之,儿渐放,向父曰:“汝窃金之事,忘乎否?”直欲啮其喉。父极力伏之膝下,乃呼厮养操铁法马[4],任力连击,气息渐绝。翌,密葬之。
妻病伤累月,夜夜每发热,则曰:“甚兵来矣!甚兵脑[5]我!”夫照烛索之,茫乎不可见,唯一团阴火飘然出窗。病半年,脑苦殁矣,家亦寝衰,屡遭盗难,亡几,遂为他人之有。古语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岂不信乎!
林屋某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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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莫:“暮”的古字。
[2] 此处指雪花。
[3] 贷:出借。
[4] 法马:砝码。
[5] 脑:同“恼”。
[book_title]祈得金
远州[1]无间山,古有巨刹,寺僧募施铸钟,一民家之妇,喜舍所爱妆镜,后意甚吝。及钟成,镜不融化,妇耻之,终没水而死。临没誓曰:“若有撞破此钟者,授以万金。”贫鄙之人屡来任力撞之,寺僧厌之,遂埋深溪云。
俗说有梶原景季[2]之妾梅枝者,为救夫之急,欲得三百金,无术可施,乃拟水盘于钟击之。有客怜其诚心,从楼上掷金与之。事传,演戏儿女皆能识之。
大井川边有豪农,数世悭吝,家积巨万,近邻皆恶其不仁。或曰:“其祖撞无间山之钟,得暴富者矣。”
有一子名富生,生于富家,不知货财之贵。及年长,曰耽酒色,或游花街,散财如泥土;或为赌博,一掷输千金。及父母没,愈恣其志,常与恶友交,自为魁首,亲族厌之,无与胥齿者。未及十年,田宅资财为荡尽矣,遂依岳父,仅借废宅,与妻居焉。不能负重,不能耨田,为人所佣,裁得数钱糊口耳。寒暑唯褴缕,酒酱不入口、饘粥不饱腹,甑中积尘,贫亦极矣。窃以为彼无间山梵钟,虽埋地中,往祈之,或得不无应乎!即夜到埋钟处,祝曰:“我欲撞破钟求大福,而钟今在深溪,假以土块拟钟,我今碎韲之。神若有灵,效彼梅枝女之例,惠我以多金。”叩头百拜,祝讫将返。忽有一妇人,从树间出,呼生曰:“汝所愿我纳之,所乞亦甚易耳,随我来金库。”乃相伴下山,行里余,渐到库前,开钥入中,金银山积,光辉眩眼。妇曰:“汝携巨囊否?”曰:“无。”妇曰:“幸有两桶,皆盛金,请持之去。”生大喜,俯伏万谢,遂担桶还。十步一憩,四更渐抵家。叩户呼妻,妻揩眼出迎。生曰:“我祈神获金,富将复昔时。”乃捧桶入室,误踬于阈[3],倒桶于床下。妻携灯见之,粪汁流溢,臭不可胜。生大惊,尚见一桶相同耳。
尝读《聊斋志异》,有与此相似事。滨州一秀才曾与狐仙亲,乞给金钱,乃与入密室。钱从梁间下,广大之舍,约积三四尺,欲取用之,皆为乌有。秀才失望,颇怼其诳。狐仙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只合寻梁上君子交,我不能承命。”遂拂衣去。[4]夫金钱者,本人造之物,非神仙所有,而不求诸人,反欲求于神,神岂与夺人间金钱者哉!
* * *
【注释】
[1] 远州:指东海道远江国,俗称远州,因境内的滨名湖又称“远之淡海”而得名。
[2] 梶原景季(1162-1200):镰仓前期关东名将,身高七尺、面如冠玉。曾在“强渡宇治川”和“一之谷会战”中立下大功,被平家武士称为“厉鬼景季”。
[3] 误踬于阈:不慎被门槛绊倒。
[4] 见《聊斋志异·卷四·雨钱》。
[book_title]客舍见鬼
余弱冠,数过东海道,阻雨鞠子驿,偶与刈谷士渡边某同宿,意气投合,颇慰无聊。翌日,河水落,相偕东行,抵吉原驿。日暮,宿一客舍,家颇广壮,而婢仆甚少。时属晚夏,夜尚苦热,隔庭有巨室,稍觉清凉。是地濒海,富鱼介,棘鬣铅垂[1],精脔涨腻[2],共倾数酌,剧谈大笑,傍若无人。夜二更,微雨,暑气少衰,快不可言,乃同帐而卧。余太醉,就枕,不复知前后也。渡边氏辗转不眠,夜半唤余曰:“有贼,请起。”余骇觉:“贼何在?”曰:“已去矣。”曰:“何不捕?”曰:“少妇也,初来帐外,嫣然窥帐中,以为婢女加灯膏也。熟视颜容,与婢异。又思娼妓僭来荐欢者。余伪不见而卧,少焉,灯将消,少妇又窥帐中,想是必贼,觇其熟睡,欲夺物也。余咳一咳,瞋目视之,女遂去矣。”余闻甚怪,妇而贼,岂窥室哂者哉?恐娼妓欲延一客也。又就眠。
天明,起而颒[3]。婢供朝餮,因问婢曰:“此家有娼否?”曰:“无。客有所见耶?”曰:“然。昨夜有少妇屡窥帐中,非娼则贼也。偶不睡,他不得下手,幸免难矣。”婢曰:“恐非贼也。”曰:“然则为何者?”婢笑而不言,余辈亦不强问焉。
既而行里余,憩于一茶肆,共话前宵之事。老婆当炉坐,蹙頞曰:“客非宿于某家乎?”曰:“然。”婆曰:“流言果不虚,客所见鬼也。”渡边氏愕然曰:“何以为鬼?”曰:“某家有一娼,久患霉,不能接客,主人以为惰,屡苛责之。娼不堪其酷,自啮舌而死,怨魂为鬼,夜夜显貌恼主,婢仆怖皆去。有客则出诉冤,无客则在室悲泣,夜来啾啾,家人皆闻其声。客偶宿于此,以故见之耳。”氏闻而毛孔粟立,始知其为鬼也。惜余酣醉,不见其鬼,不能审形容。期年,又过吉原,其家已废矣。
|客舍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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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棘鬣铅垂:“棘鬣”是鱼名;“铅垂”即线坠,引申为垂钓。
[2] 涨腻:涨起脂膏。
[3] 颒:洗脸。
[book_title]画美人
藤子华,幕下士也。父在显职,华未仕,读书于青山别业,一婢一仆,不多交于人。有暇灌花瀹茗[1]、赋诗弄箫,又常好书画文房之具,以为消闲之乐。有族役于崎阳者,及归,购一美人画幅,携来贻生。纸本无款,系清人[2]笔,傅彩[3]致密,容貌绝艳。生喜甚,揭诸斋中,日慰闲况。从经日颜色如生,婵妍婀娜,媚态荡神,如见生欲言。是以秘爱不啻,寝则揭诸枕头,相对就眠。遂作一诗题余白曰:
窈窕也妖娆,今春仅二八。艳颜如李花,蛾眉似纤月。
朱唇点残葩,素手白于雪。更不假铅粉,香腻自然洁。
珠簪与金钗,鬂发光彩发。弱质缠轻罗,细腰垂绣绂。
手携小团扇,裤下见锦袜。嘕然辅靥[4]生,盱瞜[5]欲脑杀。
妙画来精神,不识谁氏笔。更怜去故乡,蹈海求良匹。
何图宿世缘,冰人伴我室。西施沉五湖,太真死黄钺。
佳人与名将,不许见白发。汝是在纸上,惇然守贞节。
不老又不衰,无忧复无疾。恨不共衾枕,与我为欢悦。
书了一笑,日既昏矣,时桃李烂熳,清香薰室,片月朦胧,些暖快肌,独坐无事,点灯读书。夜将三漏,画美人飘然来,坐几傍拜生。生讶,美人嫣然曰:“妾适来此,辱君宠遇,与君同室。今又感君词章,不自揣鄙陋,望从君厚意。君不戾诗词,请永垂怜。”生喜极,握手殷殷,遂为欢。生又问乡贯,曰:“妾名小丽,父崔氏,为季珪[6]之裔,世居金陵,遭洪贼[7]之乱,父子离散,遂流寓四方。贼夺妾为奇货,来沪上,卖娼家。一画工描妾示人,是以得见知众焉。然天质赢弱,不能接客,未半岁,逃而入仙群,终得来于贵邦,是亦夙缘也。”生闻,益怜之,忽作一诗,书笺曰:
茫茫九土暗云横,独见崔娘出洛城。谁计蓬莱留画舫,碧桃花下遇文成。
小丽读之,莞尔,操笔又书笺曰:
不堪磊磈[8]寸胸横,吐作延长五字城[9]。妾也菲才惭郑婢,小诗争得对康成。
生惊读数过,蓦然而觉,则一梦也。回顾画犹在壁间,清貌依然,如梦里相见。生酷奇之,自是,屡入梦。生不复告人,梦里相狎半岁。一夜愀然泣曰:“久蒙恩遇,缱绻不忍别,然世缘既尽矣,请自是辞。”生悲问其故,曰:“明日自知,然再会亦弗远也。”言讫,渺然,忽失貌。生大叹,开眼视之,灯火如萤,喜雀噪檐,起而启窗户,日高已三竿矣。是日,冰人来议婚,生犹豫未应。母亦来劝之,生豁然悟之,则从命,即日贻禽。画美人自是无生气,彩工虽艳,寻常俗画,非可甚赏者也。既而卜日,新妇来,宛然似小丽,比之画优十倍矣。
世传名画通灵,韩干画马,伤足求医;张僧繇画龙,斗起风雨;本邦金冈元信等画,亦有相类焉者,固无足信者。设名画尽来神活动,麟凤游市、龙虎斗街,官不遑驱逐,民亦遭害不少,画工之罪不可逃也。有一戏谭:近世娼家乏于佳人,楼主以为名画来神,设得活动同人,则得利不可测也。试使名画工描数多美人,照烛展列之。美人尽通灵呈媚,互延游客,是以廓中占垄断,日得千金。同业者恶之,渐知画美人,欲以破其策,又佣画工,使描数只饥虎,临张廛[10],一时放之,咆哮狂跳,尽啗之,至楼主小厮,无有孑遗。吁乎!画之通神,一至此欤,可畏哉!
|画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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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瀹茗:煮茶。
[2] 清人:指中国清朝人。
[3] 傅彩:着色。
[4] 辅靥:颊上酒窝。
[5] 盱瞜:微视。
[6] 季珪:东汉末年名士崔琰,字季珪。其相貌俊美,投曹操帐下为谋士。某年匈奴使者请求面见曹操,曹操将声姿高扬的崔琰召来,让他代替自己接见使者。“床头捉刀”的典故即由此而来。
[7] 洪贼:指太平天国洪秀全。
[8] 磊磈:石头累积,比喻胸中不平之气。
[9] 五字城:五言佳作,借指诗。
[10] 张廛:开市。
[book_title]天狗说
大凡禀生于两间者,以人为灵矣;而灵于人者,曰之神。神者,漠然无形者也。鸟兽顽冥,与人不同,然死则有胜于人之灵,甚可怪哉!虽圣人,其智所不及,则以龟鹿卜之。龟鹿之智不及于人,生辄为猎者所获,死辄为圣人之师。生圣人不及于死龟鹿,远矣。此所以有形者与无形者相异也。
世有天狗者,无形无声、无色无臭,在深山幽僻之地,能通幽冥之事,折树转石,能为祸福,出没往来,不可得而测也。俚俗往往说奇事怪谈,以神事之,而图其形也。象鼻鸱啄,人身鸟背,缠僧衣、着邪幅,带长剑、把羽扇,盖出于画工寓意者,固不足信也。
案汉土称天狗者有数种,《山海经》:“阴山有兽焉,其形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星经》:“天狗为九星之一。”《天中记》:“为人参。”《尔雅》:“为鴗[1]。”其他稗史小说相类者多,然非我所谓天狗者也。皆川淇园有《斐斋札记》,有气狐、天狐之辨。朝川善菴以气狐为天狗,曾我耐轩《幽讨余录》网罗诸说,遂归善菴之说。余以为物之灵者,岂特狐而已哉!鼋鼉蛟龙、犀象麋鹿之类,老而经数百岁者,亦必有灵焉。其死也,精魂未消化,间有为怪者,魄力豪迈,能知将来之事,福善祸恶者,谓之天狗。彼沙门道士,刻苦励勉,未遂其业者,死而精气未融,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2],是则天狗巨魁者,称某坊者是也。而龟狐犀象为之奴隶,若狐最敏捷,且其种甚多,故以狐为天狗,顾非狐而已也。其折树转石,弄火攫人者,凭依惊鸟猛兽所为,借他之力而行己之所欲也。又有山萧、山、山魅、治鸟及夔、魍魉等,皆有形者,以其意愚,远于人气,物易凭依,是以其行为亦不同。气物凭依焉,则为天狗尔。夫气之发扬者,从其厚薄,自有融化之时。以理推之,百岁之狐不能为千岁之鬼,千岁之龟不能为万岁之灵,犹兰麝芬馥,经旬日则失其气尔。若死者尽为鬼,千古不灭,王充所谓道路之上一步一鬼,当填塞衢巷无空处。呜呼!天狗有时而融化,灵鬼经年而消灭,从时势变迁,天狗亦不得与古相同也。斯卷初载天狗事迹,作《天狗说》置端。
宠仙子曰:“本邦称天狗旧矣,或为神、或为人、或为狐。汉土多类我天狗者,大率属狐仙。凡神佛亦有盛衰,如狐庙为最甚。盖其气凝结盛,则人亦崇信之,飘散衰则无相顾者。正太郎者,今有否乎?”
* * *
【注释】
[1] 鴗:翠鸟的别称。见《尔雅·释鸟第十七》。
[2] 焄蒿凄怆:焄,同“熏”,香气;蒿,雾气蒸发的样子;凄怆,悲伤。意指在祭祀的升腾香气中,人们感到悲伤。
[book_title]大原维莲
大原僧维莲,修练戒行,日手写经文。窗外有唤名者,闻之不应。忽然一优婆塞从屏后出,容貌狞恶,猛威可惧。维莲以为天狗,诵经不息。优婆塞不喜,带怒气去。次日,有一僧唤莲曰:“僧正房来矣,将见子,遽出邀之。”莲恐惧,开户而出。僧正房率众僧坐,威容严然,招莲于膝下。莲恭肃膝行,从进从退,进凡数十步,遂不得近。忽有一僧欲以绳缚莲,莲拔腰刀断绳。僧又欲以绳缠刀,相斗数刻,僧不能敌,弃而去,僧正房亦渺矣。次日,优婆塞又来,突如攫莲左腕。莲惊,几上有小刀,速操刺其手。优婆塞怒,直抱持莲遥上大空,扬尘飞沙,飘飘然不知所之。只觉风声?窱,过高树之上,目眩心悸,不能奈何。渐下地上,在一小门之下,有僧延请堂上。少间,供酒馔,盘盂所盛皆异常,以修佛戒辞之。众僧又荐饭,固辞不食,唯念佛诵经耳。忽有白衣二童子,冉冉而来,众皆愕眙,形忽缩小,变如鼷鼠[1],或隐梁间、或匿床下。莲以为是佛陀所呵护,现形于此,以救危难也,愈诵经不辍。童子曰:“勿怖,从我而来。”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行仅数步,须臾,归于大原。
|大原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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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鼷鼠:小家鼠。
[book_title]仲兼刺怪
主殿头[1]光任巡法住寺,其子近江守仲兼副焉。日暮,过东寺,车后有白衣僧。仲兼揭帷视之,旧臣忡间某得罪为僧者。仲兼以为彼恨古主,或怀害心未可知也。辄下车,握刀骂曰:“汝何为者?狙我车后,不遽去,其有悔。”僧不言,忽为丈余,双眼炯炯,巨口吐炎,直攫仲兼之髻,高上空中。仲兼拔刀刺之,鲜血雨注,遂放其手。仲兼坠数丈,滚倒晕绝矣。从者不知仲兼下车,还馆,车中无人。众佥惊,乃照炬索之,在田淖之中。舁[2]而还,少问始苏,数日全愈。法皇请其刀收莲华王院宝库云。
* * *
【注释】
[1] 主殿头:日本古代官职名,主殿寮(负责宫中扫除、天皇入浴准备、管理坐舆的部门)的长官。
[2] 舁:抬,载。
[book_title]仲俊毙怪
水无濑山间有池,不甚广,而凫鸥多集为窟宅。土人言:“人捕之,必为山神所害。”以故猎者亦不敢近焉。
萨摩守仲俊为北面武士,固夸胆勇,将驱除为民害者,以显己之武名。一夜,携弓矢到池边,万籁骤起,冷气侵肌,独坐大树之下,瞰池面待焉。时将三更,俄然池震动,有物腾跃放光,声如雷吼,飞上树杪,相距仅数尺。仲俊弯弓注目,怪又跳入池中,弛弦待之,又上树,若此数次,竟不能射。仲俊怒,拔剑觇其出,忽金光遮面前,谛视光中有一老婆,银发毵毵,巨口如火,吐舌大嗤。仲俊禹步[1],弃剑一跃捕之。怪亦有力,欲攫仲俊入池中,相与滚倒。幸有树根遮之,遂伏怪物。拔腰刀刺之,力稍衰,再刺其喉,怪物终毙,断头携归。天明,视之如老狸[2]。
案:是獱獭之类,非老狸也。獭与狸相肖,故为狸尔。夫獭,兽中之蠢愚者,然经数百年,有为惊人之怪者,况颖敏若狐者乎!噫嘻!人老不能为怪,兽老则为怪,不知何物教为怪之术者,余未能穷其理也。
|仲俊毙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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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禹步:道士在祷祝仪礼中使用的一种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行步转折,传为夏禹所创,故称禹步。
[2] 此处原书有夹注:以上《著闻集》载。
[book_title]兴福寺僧
南都兴福寺主僧,宏通多识,博涉内外之典,平素有骄慢之心。殁后,弟子某者,欲祈神佛,知师之后果。夜过春日山麓,诣一佛寺,诵经念佛,入讲堂宿焉。夜半,有启扉来者,某以为贼也,潜匿佛龛之后。既而相集者十余名,携榼[1]饮酒,笑骂喋喋,杯盘狼藉。某密瞰之,其人皆异形,尖颜鸟嘴,首戴兜巾,背有羽翼,或腰长剑、或把羽扇。某始知为天狗,乃口唱咒,手结隐形印。一人忽曰:“有人在龛后。”又一人曰:“我知其人。”徐来捕某坐众人之中,曰:“子所唱咒文少误音,手印亦谬指法。”乃恳教示之,遂荐酒肴,相共欢醉,于是与众得相亲焉。
忽有巨鼎,从空中降来,大丈余,中有铜汁,烈火沸腾。众佥失色,一人把勺劝之,众不得已,闭眼饮之,九六[2]发烟,烦乱狂毙。某惊愕,惟束手见焉耳。少顷,鼎升于空中,众皆苏生,顔色愺恅[3],五体如惫,默尔相共去。某亦恍然悟:“师即堕魔道矣!向教于我者,则师之后身。为使我知其苦,兹显形也。”遂归寺,笃修冥福云。
一禅僧为余话,但《沙石集》载此事,而二为一,不知孰是?佛徒之谈,往往如此类多,以涉猥琐,不录之。
* * *
【注释】
[1] 榼:古代盛酒器具。
[2] 九六:古代道家称天厄为“阳九”,地厄为“百六”,因以“九六”指灾难或厄运。
[3] 愺恅:寂静。
[book_title]奇 笼
三宅氏臣渥美定右,酷好渔猎。一夜,侵微雨,撒网,获鱼数十尾,笼而归。路过山麓,有一团火倏忽飞空,堕面前而灭。定右踌躇,足不得进。有物高丈余,不辨其形,低声谓曰:“汝获鱼耶?”曰:“然。”“请与我,明夕必返。”定右以为是必天狗,弗与或加害,乃捧笼而伏。阴风一阵,飒然而去。定右有胆气,窃念彼与我约,不往为怯。明夕,又到过山麓,树间有物徐徐而来,对定右曰:“昨夜所赠,今返之。”乃置笼于面前,定右拜谢,携笼而归。到家见之,鱼多于所获,而笼亦不同,以木梢编制,颇似鸟窠。定右以为彼误换笼,恐来求,乃挂屋外待之,然遂不来,笼尚藏家。
毛 脚
本宫山为三河之崇,高五十町[1]。上有祠,朔望[2]为祭。他日,猎夫之外,往者甚稀。树木郁葱,老干互交,山脉连于信甲,为猛兽栖息之处。
丰桥商某有所祈,脊粮夙起,独步诣祠。已过半腹,流云幂历[3],前途不可辨,向憩树根。有一女蹇裳来,年过破瓜,艳容婀娜,衣饰不甚野。见商,喜问前途。商恳慰示之,且问所以来,曰:“妾母久卧病,家贫,不能买药,故欲祈神求治也。”商赏其孝义,俱携手跻[4]。素手纤弱,肌如雪,商淫心频萌。时前后无人,以艳言挑之,将求欢。女嫣然曰:“岂拜神之人,何秽身为?宜先诣祠,后从命。”商大喜,行近华表,女曰:“袜纽解矣,脚痛不能偻,请烦君结之。”商诺,乃屈躬求纽。女自蹇衣,脚如杵大,密毛茸茸,磔起如针。商愕然,仰见,首高七八尺,面如猴,星眸射人。商益骇,急走入祠,气息喘喘,流汗濡衣。子舍有一叟,拥炉烹茶,意少安,就而述所逢。叟微笑曰:“子之所见非如此脚耶?”又蹇衣示毛脚,与前相同。商惊极,终昏绝而倒。适有猎夫怜而与药,渐得苏生,相共下山,厚谢而归。
|毛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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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町:日本长度单位,一町约等于109.09米。
[2] 朔望:朔日与望日,即每个月的初一、十五。
[3] 幂历:弥漫笼罩。
[4] 跻:此处指登山。
[book_title]山 臊
木曾山中多良材,大者十围,枝叶郁茂,白昼不见日。匠人伐之,先以小木作假屋,缀以藤萝,颇为坚牢。夜夜焚木屑为燎,以防猛兽之害。一匠夫不眠,守之,或借燎光硎[1]斧。有物窥内,哑然而哂。匠以为是山魅,欲盗食也。若出手足斫之,则为不知硎斧。魅忽悟其意曰:“汝以我为盗食者耶?若出手足欲斫之耶?”匠又思放铳毙之,魅亦曰:“汝欲放铳毙我耶?”匠又思起众连射杀之。魅亦言其所思。一老匠起而焚竹,爆裂有声,魅曰:“老匠术不可测,出于我意表。”遂去。
案:东方朔《神异经》云:“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丈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人尝以竹着火中,爆烞[2]而出。臊皆惊惮。”[3]其他刘义庆《幽明录》及《永嘉记》、《玄中记》、《酉阳杂俎》等所载,皆大同而小异,顾由其地异其种也。我木曾山魅亦山臊也,《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臊之畏竹,以其无心而发声也。”[4]
* * *
【注释】
[1] 硎:磨刀石。
[2] 烞:爆裂声。
[3] 见《神异经·西荒经》。此处文字与《神异经》原文略有出入。
[4] 此处原书有夹注:“臊一作,或作山魈。”
[book_title]罗 汉
肥州藩士某,有故为优婆塞,漫游诸国,到羽州[1]羽黑山麓。日晚,憩一酒肆求宿,肆主以无别室,辞之。某曰:“近邻有佛寺否?”曰:“距此七八丁[2],有一禅寺,以久无主僧,为狐狸巢窟。君若不畏怪,请往而宿焉。”某曰:“我跋涉高山大川,屡遇巨蛇猛兽,岂惧狐狸哉!”乃饮酒喫饭,问路抵寺,垣朽檐倾,草莽满庭。入一室,卸行李,钻燧吹烟。时雨后新凉,皓月升树杪、白露缀丰草,幽味清肃,殆如在尘外。
坐多时,乃至佛堂,月光漏檐,室中如点灯,焚香鸣钲,拜佛诵经。龛左右安塑像十六罗汉,五色剥落,尘埃积床。诵经已了,将入室就寝,一罗汉开口欠伸,某讶见;一罗汉闭眼喷嚏,某愈怪;一罗汉以如意抓背,一罗汉挥麈尾逐虫,十六人皆动摇。某瞋眼叱之,罗汉一齐大笑。某怒以铁如意扑之,顽然自若,喷唾归室,锁户而睡。少顷,一人窥户隙曰:“客寝耶?盍批我?”又一人曰:“客起,请供酒。”又一人曰:“客来,请贻面。”户外嚣嚣,终夜不能睡,鸡鸣渐去,某始熟眠。
午时眠觉,再至酒肆,备语前夜怪,又喫饭而去矣。村中壮夫闻而恶之,欲驱其怪。是夜,三人带刀携棒而往,至则罗汉不在床,众皆讶之。厨房廓庑尽搜索之,终不见一人。徘徊多时,倦将归,一僧过门来,容貌狞恶,手携锡杖,徐徐入厨。众视讶之,初以为近村之僧,不知无主而来者。又有一僧,面酷奇丑,捧铁钵来,众愈怪之。忽有数僧持卷把钩,或捧金塔、或操蒲扇,雁行皆入厨。最后有跨虎者,眼睛如镜,低鼻大口,袒右肩、携长杖,势不可敌。各入食堂,出钵啗饭。饭了,将入佛堂,众皆畏怖,匆卒下堂。走数步,僧皆来阶下,开口大笑,声震林木。僧又放虎咆哮逐众,众惊奔,蹶石触树,踣而复起,渐得归村中。
翌,又与众商量,相集者二十余名,各携棍棒火枪等,待夜抵寺,照烛见之,罗汉皆在床上。众佥骂,或击或倒,顽乎塑像,固无有异焉。明日芟草伐木,扫堂下、索窟宅,终不见只影。
是日酒肆小僮到邻村,归途日暮,忽逢一僧呼僮曰:“今日劳诸君扫废院,颇觉清洁。幸修彼岸会[3],请告诸君来拜佛行香。”僮唯唯而去,回顾其人已杳矣。
宠仙子曰:“狐狸诳人,其术不一。如此篇尤为老巧,而索其巢窟,不复可得。然则谓之狐狸,固无证迹;谓之天狗,亦无证迹。世之谈怪者,勇而巧者为天狗,怯而拙者为狐,最拙者为狸,不知孰是?”
|罗汉
|罗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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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羽州:指东山道出羽国,俗称羽州。
[2] 丁:同长度单位“町”。
[3] 彼岸会:日本在秋分和春分的前后七天举行的祭佛活动。
[book_title]奇 陶
洛东清水寺边,多陶工,采土于山后,制器为业者几数十户。精巧致密,敻[1]胜于肥尾[2]矣。寺之东南,土质极佳,而狐窟多,众皆以为老狐能为福为祸,若毁其窟采土,恐为祸,宜敬而远焉。有纪伊[3]某者:“吾曹以陶为业,制佳品非佳土弗能也。苟有良土,非官所禁,采之何害?若畏而不采,是为畜所妨业也。余辈以工养眷者,何有所犹豫?”遂毁窟采土,颇得良埴[4]焉。
享保四年[5],朝鲜人来聘,由例,宗对马守[6]先导焉。先是宗氏老臣在大阪邸者,来纪伊某宅曰:“明春,鲜人来朝,欲新制飨具,惊他耳目。闻子家工精价廉,欲命碟碗盂盘五百枚,速制之,价则任所请。”纪伊氏大喜,遽诺焉。乃示其式,碟碗皆一体,上阔下尖,如螺壳而延长,椭圆凹凸,不可名状也。曰:“是卓上穿穴安之也。釉法彩绘,颇以精密,豫定价为八百四十金。”乃与四十金,期日而去。纪伊氏骤鸠工[7],昼夜制造,数月全成。至期,二人又来,盛称其精巧,且曰:“宜送致大阪宗氏之邸,器与价交付焉。”纪伊氏喜适客意,集工开宴,以谢其劳。
翌日,输送之,自往求价。宗氏诸吏怪曰:“主公无命陶器之事,得非他邸耶?”纪伊氏曰:“某某君来所命,决非他邸也。”吏曰:“宗氏之臣在大阪邸者,无某某者,本国之臣所未闻也。汝得非为老狐所欺耶?”纪伊氏惊愕,不得已,携陶而归,始知为毁狐窟之报,而其器非为世用者,故无一求之者。纪伊氏自是衰亡。
摘古泽忍斋所录,忍斋尝见此器云。
宠仙子曰:“呜呼!狐恨人深矣,何至使其破产也。且初欺以财,其苦心亦非一朝之故也。财本非狐之所有,非遗物则贼物,若幽冥有神裁之,狐遂无所逭[8]矣。”
* * *
【注释】
[1] 敻:远。
[2] 肥尾:指西海道肥前国、东海道尾张国。
[3] 纪伊:指南海道纪伊国,俗称纪州。
[4] 埴:黏土。
[5] “享保”是中御门天皇、樱町天皇时期的年号。享保四年为公元1719年。
[6] 宗对马守:对马岛位于朝鲜半岛与日本九州北部之间,战略位置突出。其地方官长期由宗氏一族世袭。
[7] 鸠工:聚集工匠。
[8] 逭:逃避。
[book_title]源九郎
和州郡山源光寺为真宗巨剎,园中有狐仙,名源九,占居已久矣。其子罹重痾,时柳泽侯[1]侍医某称国手,远近乞疗者多。
一夜,小吏以君命来曰:“公子有病,请来诊焉。”某与吏到别馆,重门严肃,侍臣出迎,乃入寝室,诊脉与药,昼夜侍褥,亡几,得痊焉。某归家,翌候主公,贺以公子快复。公讶,问左右,左右佥曰:“公子无病,且不在别馆。”因详问之,某具申颠末,皆曰:“是恐源九所为,曩既有此事。”公愤曰:“彼畜产与人交,妄诳我臣,若置不问,其害不可计也。速诛之,可以除后患。”急召源光寺僧,命捕获。僧与源九太[2]相熟,乃归寺。其夜,招源九,告以公命。源九泣曰:“我已知之,领主之命,其罪不可逃,请缚我送厅,冀无遗君之累。”僧曰:“若[3]久栖于我园,我不忍戕而躬。若速去此,图全而族。”源九曰:“久受鸿恩,今又归罪于贵僧,吾所不忍也。”僧曰:“无虑后事,踌躇其噬脐[4]。一时隐身,又有归我园时,越境其免耳。”源九曰:“唯唯。”遂拭泪而去。
明日,僧诣厅曰:“昨夜欲捕源九,源九既知之,率族去矣,不知所之。”厅义罚僧,锁门五十日。后源九不再来,或云为医师,改名松本宅菴,卜居于东都售术。居焉四五十年,稍为邻人所怪,去而之尾州,又以医为业,居焉多年,不知其他云。
宠仙子曰:“‘若速去此,图全而族’一段,学左氏者,立意亦似左氏。末段为医居市中,恐非狐仙也。”
* * *
【注释】
[1] 柳泽侯:指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宠臣柳泽吉保,操控幕府政事多年。
[2] 太:非常。
[3] 若:同“汝”。
[4] 噬脐:象咬自己的肚脐一样够不着。比喻后悔莫及。
[book_title]孤儿识父
坂都天满桥边有寡妇,卖糕计生,家太贫。有女年十七,姿色胜众,叔母在于河内牧方。乡社祭日,女往叔母家,信宿焉。夜观舞踊,归途过庙后,有一壮夫,蓝布覆面,恳导捷径,诱空处强求欢。女唯恐怖,不得已从之。归后有身,母诘之,女以实告。月满,生一男儿。母叹儿无父,日诣菅庙,祈识其父。庙与其居相距才数丁。及儿长,相偕诣庙,风雨不怠、寒暑不厌。
既经三年矣,正月二十五日,为庙小祭,从例拉儿诣焉。往来憧憧,万客如织,庙门之外,殆无立锥之地。儿忽指一壮夫曰:“是吾父也。”老母惊怪,以为是神之所告。急趋,捉其袖曰:“有就君欲问之事,请抂来一茶肆。”其人亦甚讶焉,姑从其意就榻。老母涕泣示儿,具语颠末:“今儿于稠人之中,突然指君为父,妄浪之言,无有证凭。君若有记于意,请告实;若无记也,顽儿之言,冀赐恕焉。”其人愕然,左右头言不知,然酷爱儿,买糕果与之,且闻居处姓名去矣。其夜寻居来,始面母子,赧然告实,悚然谢罪,且曰:“余父母早殁,今又亡妻,家有数顷田,足以糊十口。不厌鄙里,冀迎母子奉养焉。”母子大喜,乃卜日为婚,偕迎母云。
优人岩井某为余话。
[book_title]狐诳酒肆
尾州名古屋城中有老狐,栖侯邸之傍,宰夫怜之,常投与残肴养之,子孙蕃殖,日饱美食。明治之初,侯转居于东京,诸臣多从行,城中萧索,食饵寝乏。
城濠之傍有一酒楼,颇为美壮。一宵,有贵客男女五六人,饮食极豪奢,招艺妓数名,歌吹踊跃,喧阗彻晓,至丫髻小厮尽与缠头[1]去。翌朝,一艺妓匆卒来告曰:“昨夜客所赐,今朝见之,化为木叶,不知所得酒肴之价,亦不如此乎?”楼主讶之,急捡所得纸币,亦皆木叶耳。婢亦走告曰:“今朝扫堂,兽毛纷乱,盘中残沥,间有印内者,恐非为老狐所诳耶?”众皆骇然。事传于市井,酒肆肉廛,过二鼓皆自警,无敢延客者,楼楼为是寂索矣。
藩臣某氏别邸,在白壁巷,广袤千亩,奇树怪石,骈罗覆地。园中有沼,广数顷,葭苇丛生,鸥鹭来戏。临池构三层高楼,制度宏敞,风景绝佳。废藩之后,一时为游观之场,而平居守楼者,老仆一二人而已。偶有贵客男女五六人携酒肴来,请借楼一游,老仆许焉。各登上层,终日欢笑,及归,告仆曰:“聊为酬借楼之报,裹些金在床头,尚剩肴核,别有二筐,请为晚酌之助。”仆唯唯谢厚惠,数人皆酣醉归矣。仆登楼,果有纸裹,启见之,木叶耳;开筐,土块与马矢[2]耳。仆怒曰:“我亦为老狐所诳。”闻者为笑柄。
居十余日,有一士人来告曰:“主公久病,顷渐得痊,闻斯楼风景佳绝,欲倾一酌,以排郁悒,请午后借之。”仆曰:“诺。”乃与一封纸币去。仆密启之,颇过当[3]。仆大喜,乃拂尘洒地待焉。及期,士人伴其主来,男女五六人,容貌服色、言语动作,与前日贵族毫无异焉。仆以为老狐又来矣,则与同僚谋,欲使犬噬之。牵来五六头,系而待其降。楼客登楼,终日欢笑,与前日相同。及归,告仆亦如前日,仆唯唯急解所系数犬嗾之。客豫知之,抛鱼骨及残饭啗之,犬皆振尾狎狃与共去矣。
仆甚怪,即登楼,依旧,筐亦在床头,试开之,鱼肉鸡卵,蔬果之类充实,所裹则有纸币若干。仆以为时尚早矣,未化也,若食之,必马矢与土块耳,待其化置之庭隅。及夜,再捡之,依然无相异,试少食之则美,仆愈怪之。一人曰:“闻狐化物,不过二十四时间,则不复本质也。”仆惧货币亦复木叶,遽往市买衣,三日之后,又开筐捡之,少腐败而已。盖好事者,以狐妖风说聒于市中,戏为狐妖,一再登楼,使仆疑惑也。
|狐诳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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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缠头:本指古代歌姬缠在头上作装饰的锦帛,这里指客人送的金银礼物。
[2] 矢:同“屎”。
[3] 过当:超过应有之数。
[book_title]冥 府
田直生,信州松本人也。父为农,家亦饶。生幼时学于太宰春台[1],父罹时疫,百药不奏效,颇为危笃。生辞师遽归乡,浴水祈神,曰夜看护褥侧。经数旬,仅得愈焉,然气力不复,筋骨常痛,是以不能耘耕,加之招医四方,多服高价药,田园已芜,家产渐衰。病三年,终不起。生悲叹骨立,殆欲死,亲戚慰谕,为营葬仪。自是事母至孝,而家益贫。自以为欲务农,无田圃;欲为工,素不学;不若为商速获利,幸遇好机,一朝千金不啻也。因借赀本亲戚,日往近村买杂谷,贩诸市获小利,毫末之利,不足充衣食也。
一日,诣邻村祭祀,男女杂沓,攞摊连廛。祠傍有博徒[2]十余名,设场延客,生立傍观焉。巨魁者在正面,坐熊皮、横长剑,众徒围绕,扬扬自得。坐有源生者,素知生,乃招生曰:“子为些商,仅得蝇头之利,恐不能终年尝美味、着丽衣。与众同乐,盍为瞬间获千金之事?”生窃以为:“我若有福分,立得大捷;若取败,则命之极也。”乃试赌些金,一掷连捷,获若干金。生大喜,归买鱼供母,又购衣新席。母讶诘生,曰:“买茧得利尔。”他日,又诣一佛寺,博徒亦大开场,生又得大捷。是日源生大败,欲借金于生,生与些金,源大怒曰:“汝临赌场,屡瞒诳人,使汝多得金者,抑谁劝之耶?尽与我则免其罪,若不然,将乞汝命。”生怕,欲与其半。源本甲人,是日甲信奕徒团栾[3]为场,有信人左袒[4]于生者,勃然发怒,骂源曰:“子侮生幺么,欲白昼为贼耶?”源益暴怒,握石檑击,淋血迸面。信人不堪,拔刀斫之,一坐扰乱,东西相分,为队而斗。忽有官吏率众来,博徒皆逃逸,死者三四人,伤者不可数,生亦毙于乱击之中。村人舆而归家,母大叹,捡之,颊有紫色,而气既绝矣。
生初啗一击,昏绝仆地,少顷开目,出乎茫茫广野,黄尘四涨,朦胧不可辨,趑趄彳亍[5],欲问无人。忽有两卒,腰铁鞭、持棍棒,问生曰:“何来?”曰:“我某村人,为人所击,眩晕不知前后,此地为何处?”卒曰:“是非人世,则冥府也。”生愕然叹曰:“噫!我死矣。未尽人事,半途殒命于恶徒之手,我死今悔无益,奈老母悲叹何?”放声号泣。卒曰:“业至此,一出阎王政厅,乱罪轻重,宜从所裁。”即伴去。
行里余,忽到一大铁门,门前有乘舆过者,见生曰:“汝来何速!”生惊视之,父也。大喜,先祝其无恙,且泣且叹,具告颠末。父谢二卒,拉生入门,至第三门,半扉裁开,跼蹐过之,则抵厅,使生坐砂砾。左右刑具陈列,使人悚然;堂上诸吏十余名,肃然整列。中央设褥,其傍有携笔砚之吏、有捡帐簿之吏,都如幕府之廷。生顾后,源生及博徒三名,反缚受械。父跻堂谢诸吏,忽有警跸之声,阎王就座,麻衣黑服,腰小刀、手持扇,后有童拥剑,前有烟具。阎王温言曰:“直来进。”生膝行近阶。王曰:“汝学于我,颇知孝悌忠信之道,何以为此恶行?”生讶,抬面视之,春台太宰先生也。生又惊忪,悲泣不能言。王曰:“汝虽破世纲,能竭孝父母,天帝怜汝至诚,一还本土,谨勿犯国禁。”生唯唯叩头耳。王使吏捡帐簿,尚有五十年,乃使命父送生。父与生再拜出门,入一室,又严戒生,且曰:“梁上有一函,糊粘神牍,开之可复产。”言讫,命卒出生于门外。生尚欲言,父已渺矣。遂与二卒到广野,旋风一阵,卷砂飞石,生惧而卧,开目在床,母在傍泣。生呼母曰:“儿苏矣。”母大喜,亲戚皆集,是日葬具已成,将送郊外,见其苏,皆祝之。生语以冥府之事。因梯梁得函,果获古金百枚,乃换之通货,购所失田圃,务励农事。不数年复旧,子孙繁殖,龄踰七旬云。
石子曰:“世有《地狱变相图》,所谓阎罗者,为豹头、虎须、巨眼、大口,着唐服,把笏捡帐簿者。十王亦准之。而殿廷什具大率拟唐制,夜叉刑罪人,热汤、火坑、拔舌、穿眼、铲头、舂身,苛酷惨状,使观者毛孔粟立。想是印度上古刑法,作者复增饰也。而制其图,盖创于唐吴道元。余尝游于西京,于知恩院观《地狱变相图》十幅对,传为吴子笔。每幅一王,夜叉刑罪人,罪人裸身束发,着白布犊鼻,皆唐制也。本邦所画十王夜叉,大抵相同。但罪人半发,着邦制之裈,是唐人以印度古法刑日本人也。夫地狱本为娑婆[6]罪人所设焉,阎罗十王可独拟唐制哉!《最胜王经》所谓辩才天之弟者,则印度古之阎罗也。支那阎罗屡交代焉,《子不语》、《聊斋志异》等所载,有德之人死为阎罗勤务,亦自有期限矣。隋韩擒虎曰:“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斯亦足矣。”阎罗本非一人也,然则本邦阎罗,不可不着本邦冠服,从本邦制度。方今若有地狱,宜有斩发洋服阎罗诸吏,须有徒刑绞罪之法,幽冥岂与现世异哉!戏乎!说来世者,不别创维新之地狱,于理则不当也,天堂亦不可以着梵衣者为佛菩萨也。
|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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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太宰春台(1680-1747):江户幕府时期儒学思想家,通晓经学与汉文,并精于经济学。他的重商思想对日本后世有较大影响。
[2] 博徒:赌徒。
[3] 团栾:聚在一起。
[4] 左袒:偏袒。
[5] 彳亍:小步行走。
[6] 娑婆:人类所在的大千世界。
[book_title]怨魂借体
长尾杏生,越后新潟人也。家世业轩岐之术[1],弱冠代父诊患者。某楼有一妓,名阿贞,久患悒郁之病,偃卧数旬,不能接客。生屡诊视之,阅三月,得全愈焉。生标致秀雅,又能诙谑,常使人喜笑。阿贞之愈,虽由药剂之效,实以杏生慰谕其郁闷也。
一夜,阿贞设盛宴,招生曰:“由君之厚意,得肉枯骨,聊供薄馔,将以表鄙忱,冀喫一杯。”乃聘诸妓,歌舞扶兴。生醉甚,玉山已颓,杯盘狼藉。贞与水,抚背曰:“夜深雨催,请就床睡。”生未醒,乃入一室,坐褥戏曰:“不久接客,无思耦否?”贞笑曰:“无恳若君者,安思耦!”生曰:“卿若不欺仆,仆亦竭诚耳。”贞流涕曰:“重恩之人,何以报之?君若不弃丑,以命事之。”生喜,遂为同衾之欢。尔来,屡来于此,胶漆不啻,稍为他妓所嬲。生父愤其游荡,欲使断念于一时,赍赀遣江都,使从医博士某研业。生不得已担簦[2]去乡,不得复通信。阿贞闻而大叹,病再发,遂失左明,无几亡矣。生就学五年,省父归乡。父惩其游荡,急娶某氏妻之。生有弟,为继母之出。母欲使弟继家,生知其意,携妻再来东京,开业下谷,名声渐闻,履屐满门,时年四十矣。偶聋左耳,百治无验,自以为不治之症,复不甚疗焉。
邻巷有术者,能知吉凶祸福,与生相熟。生谓术者曰:“余之病聋,亦有祸源耶?”术者沉思稍久,颦眉曰:“二十年前无欺一妇人乎?”生曰:“无所记忆。”曰:“此妇晚失左明,遂悒郁死,怨念不灭,今犹为累,君其熟思焉?”生愕然,始知阿贞为祟,因具告前事。曰:“君盛德之人,怨鬼不得近。然一念所凝结,经年犹未销,宜祀灵谢罪。”乃授解怨之法。生则设坛祀灵,供香华谢罪,且书翰曰:“余负盟以不得已也,卿若尚有慕余,愿再生寻盟。然余年老气衰,或凭托魂于容貌肖卿者,今世复有果前缘。我今无子,幸得为妾,生一子,我之愿亦足矣。”书了,焚之坛前,从是耳聋稍轻,三年后得全瘳矣。
前是父殁,生亦屡之乡,了十三年忌辰。又于乡修祭,归途浴于伊香保温泉。在客舍数日,有婢年仅垂破瓜,而容貌音声,酷肖阿贞,日夜饮食起卧之事亦甚务,柔顺优爱,似慕生。一夜更深,生未眠,在床读书,婢来加膏[3],生戏谓婢曰:“汝容貌酷肖我所知之女,不知从何来?”婢捕生之手,嘕然曰:“君无忘贞否?”生惊曰:“汝阿贞再生者乎?”曰:“信君之誓言,待君之归乡,不图,故病再起,遂吞怨而亡。一念不灭,往脑君身。后得君之书翰,不俟再生,欲借体于此女,以果前缘。君不爽约,速相伴去,不厌为婢妾也。”言讫闷绝,气脉欲断。生急与水御药,少顷蓦然苏。生问:“所言记忆否?”曰:“不知,唯觉一女入体中,复听述怨耳。”生又问姓名乡里。泣曰:“妾名贞,高崎某士二女。父母与姊夙辞世,田园家财尽为负债所夺,孤惸落魄,不能糊口,遂来此为佣。主人怜妾薄命,且以其幺弱,不甚使役,独有老妈,事裁缝,妾就而学焉耳。”言终歔欷,双泪湿袖。生怜之,遂乞其主为妾。主亦大喜,为贻衣服妆具,命驾送之,生携归,置之他室,无几,举男。生妻以无子,爱之如己之出,又爱贞如妹。贞 及长,言语举动,无毫异于阿贞。
数年后,妻以病殁,临死谓生曰:“贞性温厚谨直,妾死后,请以贞为继妻,勿娶他人。”于是贞为妻,时年二十有五矣。阿贞二十有五而别于生,贞二十有五而为正妻,亦奇也。
友人青木氏为余话。
|怨魂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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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轩岐之术:指医术。“轩岐”是黄帝轩辕氏与其臣岐伯的并称,他们被视为中国医药业的始祖。
[2] 担簦:背着伞。借指奔走、跋涉。
[3] 膏:灯油。
[book_title]河 童
筑后柳川边,古多河童,或为群游戏,又能狃人,以故不甚为害,人亦不甚怪也。
藩士某妻有姿色,而精于武技。一日,诣近村佛寺,途憩茶肆。有一美童,稚髻纨袴,着屐来,共息茶肆,丰彩秀丽,娇如好女,边土所不复见也。妻以为是寺僧所爱娈童也,则殷勤述寒暄。童言语少吃,虽所话不明爽,颇为谄媚,秋眼含情,频近坐傍,将握手不放。妻怒,以其年少恕之,匆卒辞去,童亦随行。既而入佛寺,扫墓焚香,童又欲执手诱于他,妻戾其手伏之。童不堪痛,号叫乞命,妻笑惩戒之,童悒然去矣。妻乃登堂拜佛,又面僧话童恶戏。僧曰:“寺中无童,圆颅[1]之外,有老仆一人耳。”妻讶之,始知其非人也。僧惧途中有怪,使老仆送之。
其夜,妻上厕,有伸手探si处者,妻握其手,呼婢操匕首直斫之。照烛捡之,三指长爪,色苍黑,皮滑,密藏筐中不示人。翌夜,有赠双鲤请妻面谒者。延而见之,则童也。涕泣曰:“昨屡为恶戏,且妄入厕惊君,至遂失只腕。自知不罪轻,愿垂怜愍,赐其腕,已后誓不近于人。”言讫,啾啾掩眼哭。妻曰:“汝本何者?”曰:“我河童也,非人,潜居水底,与鳞族为党。昨见君容貌,邪心骤起,将变形辱君,遂失腕。取祸,弗守分之罚也,假令刎首,无所怨。厚颜又乞腕,知君有慈心也。”妻曰:“已斫之,携去无益已。”曰:“我有药,接之不难也。”妻曰:“苟教其药方,则返之。”童喜,乃授其法,乞腕而去矣。
试调其药,涂抹金创及皮肤之病,颇有验效焉,今犹传之,为一家奇方云。
案:河童又水虎,汉籍中未见相类者。《本草》有封,引江邻几《杂志》云:“徐积于泸州河次,得一小儿,手无指无血,惧而埋之。此《白泽图》所谓封,食之多力者也。”邦人或以封为河童,然稍异。其他明清小说,不见相类者,然则我一种水怪也欤!
|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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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圆颅:光头。指僧人自己。
[book_title]目 寺
老友菊池三溪记一目寺奇事,其说甚怪,今略其文录之。
纪人某尝祗役[1]于江户,路过函山,浴于温泉。居三日,无聊甚,日夕散步后园,隔谷有山,树木丰茂,颇觉有异,游意顿动,使主翁向导。主翁止之曰:“斯山有怪,迨日下申,虽刍童牧竖,尚畏怖不入焉。况日暮,恐有山木魅之祟。”某不可,拂袂而去。行未里许,暗云四合,荆棘高于人,忽得一兰若[2],门墙堂庑,颓圯极矣。堂中央,安古铜佛,其状极奇异。炉上有沙弥,与老僧对晤。某就熟视之,佛左目已眇矣,老僧亦眇,沙弥亦眇,其他金猊木狮、罗汉天女、龙凤龟鹤、神仙鬼物之像,雕镂藻绘于屏障门户之间者,悉莫不只眼眇目矣。某心异之,问其寺号。沙弥曰:“只目山一眼寺。”某取囊钱奉佛曰:“愿以此得补其左目。”佛倏起身,哑然大笑;老僧亦笑,沙弥亦笑,金猊木狮、罗汉天女,以迨神仙鬼物之像,轩渠[3]绝倒,声震林木。某益惊怪,仓黄出门,有舆丁具轿而候焉。舆丁亦眇,促某乘之。某不得已从之,丁曰:“请闭眸一晌,慎毋启视。”既而舆行如飞,但觉天风逢逢抵触耳轮耳。有间,舆丁告曰:“到矣。”言未讫,其既倒身坠于地,气绝而始苏,四顾暗黑,不知何处。适值路人,问之,则江户本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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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祗役:奉命任职。
[2] 兰若:佛寺。
[3] 轩渠:欢悦的样子。
[book_title]辘轳首
宝历[1]中,江户本石街有掌报钟者,家饶于财。有一女,妖娆丽妍,不妆而白,颈稍长,反觉妩媚。年十三四,学书于马场某,距家仅数丁,旦暮往来,途人属目。市中少年,闻其履声,争出见之,然不敢言其名为“辘轳首”。盖辘轳,井上转器也,谓其头如瓶之从繘上下,汉土谓之“飞头蛮”。或云:“昼间如常,熟睡则延长数尺,踰梁出牖,而不自知也。”女子耻其谑名,不敢出户,懊恼欲死。
偶富商某子,喜其美貌,赍赀为赘婿。合卺之夕,宴罢客散,俱就床。夜半,婿眠觉,剔灯熟视妇颜,鬓毛垂颊,微汗生香,自谓得偶如此妇足矣。凝眸半顷,乍见颈延二三寸,既而五六尺,旋转良久,止于屏上,皓齿粲然,见婿一笑。婿大叫,眩晕绝息,女亦惊觉,依然其头如故。乃呼药救解,少间得苏。问其故,婿战栗不答,明日以事辞去。万犬应声,无复言婚者。神田医师山口某闻女子名,娶之,遂疗其病云。略取依田学海[2]《谭海》一则。
余在三南,见一老尼,矮躯短颈,黝面如倛,皆谓彼“辘轳首”,人不敢娶,以故为尼。余笑曰:“‘辘轳首’宜容貌婀娜,纤手细腰,此尼奇丑而肥笨,偶为造物者所误耳。”
|辘轳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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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宝历:日本桃园天皇年号,时在1751年至1764年。
[2] 依田学海(1834-1909):日本明治时期汉文学家、戏剧评论家、修史局编修官。
[book_title]大入道
本邦称僧曰“入道”,盖弃世务而入于佛道之谓也。芝三缘山北,树木蔚葱,坊舍亦稀。天保之末,俚俗讹言“大入道”出吓人,昏暮过者罕,而见者亦少矣。
麻布商某夜过涅槃门,有僧黝面缁衣,伫立路傍。某讶之,骤阴气犯肤,毛孔尽起。急行五六武,怪而顾之,俄然为“大入道”,头如浴盘,三眼为品字,炯炯如百炼镜。忽延长颈,旋来面前,吐舌舐某。某惊愕叫死逃去,倒又起、起又走,泥泞污衣,喘喘得还家。
翌,告锻工某。工本侠客,颇有胆力,曰:“余为子报仇。”其夜三鼓,携一铁椎,独到涅槃门,待焉多时,间无人过,唤曰:“怪来,怪来,我酷苦闲。”忽有一沙弥,长仅三尺,自坂下来。瞳目视之,沙弥亦顾,只眼在额,大如碟延,右手招工。工怒,振椎击之,沙弥走,跻门檐,坐瓦上大笑。工愈怒,欲击之,檐高不可及,乃掷石中之,沙弥自若也。不得已,注目待其下。鸡鸣,沙弥渐缩,将曙,杳而无物,唯睨檐瓦耳。
案:“入道之称,古书不多见。本邦贵官剃发者,谓之入道,如法性寺入道、伊豫入道是也。而未必辞职入于佛门,平清盛、足利直义、山名持丰、赤松圆心等皆谓之入道。盖未脱俗,而仅入于佛道之谓也欤!贾谊《新书》致道者以言,入道者以思。梁简文《玄圃园讲颂》,折论冥空,玄机入道,入道之字仅见此。丰桥城楼有名入道者,其下为入道渊。俚俗云:“一入道为河伯居焉。”不知然否?
[book_title]惊 狸
目黑村里正某,夜过行人坂,淡云罩月、微雨如烟,有一小童戴巨笠往者,一手提酒樽,一手携帐簿,唤之不应,走则走、止则止,而相距仅咫尺。某甚怪焉,以老眼不明了,乃左手持伞与笼灯,右手以眼镜睹之。彼顾视,大叫一声,忽为狸去矣。想火光映玻璃,俄为巨眼,狸见以为妖也。
[book_title]铁蕉精
丰太阁[1]城于伏水,环抱万雉,浚濠高墙,层楼杰阁。修廊回栏之制,金碧荧煌,光彩照人。台榭沼池,假山石梁之属,一树一石,费以千金,天下之财为之荡矣。
泉州妙国寺有千年铁蕉,公移之于城中,毁墙平垣,渐得植焉。巨干错杂,绿叶覆天,颇壮园中之观。公醉后凭栏坐,使童点茶,时云释月明,白露湿藓。忽有一老翁,绿帽缁衣,赭颜清瘦,徘徊铁蕉之下,啾啾吟曰:
恋恋泉州地,迢迢数十程。何时归妙国?朝暮听经声。
公侧耳闻之,其声甚悲,使童问之,至,则烟灭矣。如此连夜,公怒,使吏潜于树下,欲以捕之,而遂无见焉。公以为是铁蕉之精,尚慕旧园也。则使数丁返于妙国寺。太宰府飞梅[2]闻之曰:“于戏!蕉之迂也。盍不傚我飞而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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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丰太阁:指日本战国时代第一幸运儿丰臣秀吉(1536-1598)。其本为贫农之子,初名木下藤吉郎。1554年投奔织田信长,屡立功勋,逐步升迁为信长麾下独当一面的大将。1582年信长死于“本能寺之变”,秀吉接过信长的旗帜,延续信长的战略,最终压倒群雄,在名义上结束了战国乱世。1586年,秀吉受朝廷赐姓“丰臣”,并就任关白。1591年,他将关白之位让给外甥丰臣秀次,自称太阁。
[2] 飞梅:传说醍醐天皇时,右大臣菅原道真在政争中失败,被流放到九州太宰府。原本种在菅原平安京宅院里的梅树十分想念主人,竟飞行六百多公里,出现在太宰府里。
[3] 此处原书有夹注:菅公左迁筑紫,所手植红梅慕公,一夜飞而到配所。
[book_title]髑 髅
平相国清盛[1]都于福原,家多怪,夜有数百头颅,集为一大头颅。清盛瞋目视之,颅缩小而灭。载在诸史,古趾[2]今犹见怪云。
有车夫被酒,雨夜过福原古趾,一髑髅当途,大数尺。车夫见笑曰:“好髑髅,惜过于大,不当酒杯。”髑髅忽缩小,裁如拳。夫又笑曰:“不适我量,尚加数倍。”忽又为尺余。夫愈笑曰:“好髑髅,伸缩如意,请大如屋,借以避雨。”渐为数丈,开口而待。夫直入口中,跻牙上,雨亦不漏。夫曰:“厚意厚意。”遂仰卧而睡。天明,香气过鼻,开目视之,在路傍石佛龛下,早晨老妪行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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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平相国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权臣,因平定“保元之乱”与“平治之乱”有功,于1167年出任太政大臣,垄断朝廷所有高级职务的分封,成为日本武家政权之鼻祖。太政大臣相当于中国的相国,故称“平相国”。
[2] 古趾:故址。
[book_title]牡丹灯
享保年间,江户有饭岛某,数世事幕府,馆于牛门之外,家亦小康。有女名阿露,窈窕秀弱,风致胜众,年十七,不幸亡母。父纳妾,酷爱之。妾性狡悍,风波稍起,父厌之,使居阿露于柳岛别业。
时属仲春,园中梅花,红白放萼。一日,医师志丈伴浪士萩原生观梅于龟井村,归途,访阿露于柳岛。萩原生年亦弱冠,标致优雅,才艺兼备,父殁后与仆居根岸里,素与志丈熟。志丈虽医,实轻薄小人,阿谀富豪,得欢心谋活者。此日,欲使生亦观解语之花也。阿露在屏间瞰之,视生之丰采风度,意好之,急命婢供茶果,又荐小酌。志丈欲使娘子面萩原生,娘子羞而不出。强牵手来,红潮晕颊,流眄含情。志丈侑杯,应酬如合卺之礼,相偕亲昵,遂不期为冰。日渐倾,厚辞而还。志丈虑后累,或恐有其钻穴踰墙之过,不复到两家矣。
生日夜思慕阿露,屡招志丈,志丈不来。苦虑百计,不能得其梯,因循两三月,寤寐不忘,悒然送日耳。仆伴藏者,欲慰其忧郁,频劝游步。遂伴伴藏泛舟,钓于深川。行过柳岛,将近饭岛之庄,见后园门扇半开,乃使系船,窃觇园中。婢见生,喜走告曰:“娘子待君久矣,君终不来,以故饭粒不下喉,病日逼,身瘦体羸,将就木。请来慰娘子之病。”生惊,乃登堂,婢延入帐中。娘子见生,且喜且泣,共伸衷情,绸缪将不离。日已昏,将归,阿露出一香盒曰:“是母之遗物也,秘爱不离身,今赠盖于君,冀待相合之时。”生视之,泥金画秋草,精巧入毫末。生喜,收之怀。忽有人唐突入室,励声[1]曰:“何者狡儿?来辱我娘[2],速延首受我刀。”两人愕然,仰见则父饭岛也。将挥刀斩生,阿露覆生隔之曰:“罪在妾,请杀妾。”父怒,直斩阿露。生惊绝,不觉发声。伴藏在傍曰:“舟来山谷。”生遽然觉,正是一醉之梦,流汗淋漓,衬衣皆濡。试探怀中,盒盖依然有焉。生怪其奇梦,未敢告人。
偶志丈来,潸然告曰:“娘子死矣。”生又骇,问其故,曰:“思君数月,沉郁益病,纵告严父,自知事不成,去药绝食,溘然终亡。仆闻甚悼,请供香华,修冥福。君洒一勺之水,胜于万僧读经。”生亦大悲,始悟舟中奇梦。示彼香盒之盖,志丈亦惊异。既而及盂兰盆会,邦俗照华灯,供蔬果以祀祖先,生亦家庙合祀娘子之灵。时初秋,暑热未退,开窗纳凉,恨嫦娥隐云,独对空庭,怅然不能寝。忽闻墙外屐声来,生意讶之,窃从墙隙之,饭岛氏婢携牡丹花绣灯,冉冉与娘子来。生见大喜,匆匆开门邀之,问其所以来?婢曰:“阿娘逢君之后,恋恋不能谊,竟为病。父忧之,将择婿定嗣。阿娘厌之,懊恼不能置。偶志丈来,谓君以病死。阿娘悲伤,欲剃发为尼,妾苦谏,遂脱柳岛之庄,潜来谷中,仅借茅屋僦[3]居焉。今夜来贵馆,欲拜君之灵牌也。”生曰:“志丈亦谓阿娘以病亡,何其讹也?”遂相伴入室,卧婢于别室。
二人喜再会,共极欢好,鸡鸣,开户送之。如此连夜,绸缪愈坚。伴藏隔墙构室,窃怪生房夜夜有笑语之声,穿墙觇之,有两妇人与生相媟戏,其形模糊如烟雾,似非生人。伴藏大怪,告之邻家白翁者。白翁以鉴相术为业,与生甚亲。明朝访生,视生血色不常,大惊曰:“君生气大衰,邪气缠身,恐为鬼所凭者。闻夜夜有来客,必非生人,终夺君之命,宜遽避之。”生曰:“是饭岛氏娘子,今在谷中,夜夜与婢共来,固非鬼也。”白翁曰:“试之谷中寻之,恐无其人。”生往而索之,果无有焉。归途,过新幡随院墓所,有新冢,挂牡丹绣灯,与婢所携相同,因问之。寺僧曰:“饭岛氏娘子之冢也。”生始骇,乃告白翁,请避之之法。白翁曰:“我力弗能也,闻良石和尚当世硕德,子往而问之。”乃折简授之。生谒和尚告实,恳请避其鬼。和尚曰:“是前世宿 因,非一朝之故也。凝魂缠绵,世世不释,虽换世异所,不能免也。但得佛拥护,或得全今世,宜念佛诵经。”则书符授之曰:“宜糊贴诸窗户,必避幽鬼。”生拜谢归,如教贴之。
其夜二更,又闻屐声,生密从户隙觇之。婢曰:“君心变矣,闭户不容,何其薄情也。”阿露泣曰:“已坚约,何遽背也?是必为人所谗也。”绕户徘徊,遂悲号去。其夜,二鬼至伴藏宅,恳请除灵符。伴藏恐怖,不能接言,唯唯诺之,期以翌夜。伴藏以为不除,二鬼又来,不得已遂除之。其夜,二鬼又入生之室。明朝伴藏告白翁,白翁忧之,与伴藏访生,生未起。开室,生已死矣。
此圆朝氏[4]所谈,尚有饭岛氏仆孝助忠心及伴藏奸恶、其妻横死为怪等之事,以涉枝叶,略之。此事尝观于土佐某氏所画横卷,画间以和文录之,然生死后皆省之。孝助复仇、伴藏为贼等之事,恐圆朝氏添蛇足也。
|牡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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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励声:大声。
[2] 日文循唐制,称年轻女子或女儿为“娘”。
[3] 僦:租赁。
[4] 圆朝氏:指江户时代末期落语家三游亭圆朝(1839-1900)。文久元年(1861),三游亭圆朝综合当时流传的各种《牡丹灯笼》故事,推出了《怪谈牡丹灯笼》,大受好评。小泉八云的《牡丹灯笼》亦在此基础上改编。
[book_title]高秀才
升平校有高秀才者,镇西藩士某氏次男,以乡党有神童之称,父特宠爱焉。妙龄,从父来江都,入黉[1]就学,涉猎百氏,务作诗文。适遭母患,归乡居半岁,再入都,寄寓族某家。尝闻上下野州之胜,将游于日光、赤城、妙义诸山,遍跋涉丘壑,以为作文之资。
时属秋杪,溪水澄清,茑萝染红,洵讨幽[2]之好时节也。乃自携锦囊,白袜青鞋,意任行,至神庙佛阁、城趾营迹,或记焉、或赋焉,雕章镂句,好用险韵,自以为虽李杜韩柳,无以间然矣。汗漫[3]半月,归途将过足利,诣孔庙,且一览小野篁[4]修学之地。误入歧路,行出田塍,退入树林,愈往愈迷,遂入山中。彷徨多时,日既暮矣,忽有一老人,身缠蓝缕、首戴破笠,草鞋藜杖,伛偻徐徐而来。生近,问前路,语稍不逊,老人不顾而去。生以为聋也,疾行,大声问之。老人瞳目曰:“子误入邪径,今欲求正路,盍厚辞修礼而问?反倨傲鲜腆,奴仆视行人,此所以余不对也。”生服其有理,乍谢过,恳请教。
老人和面曰:“子所志甚不近,又路狭隘,高低荦确[5],暗夜安得到焉?不如待明而去。不厌卑湿[6],来余庐,足以遮雨露。”生喜,相随行,屈曲[7]数十町,暗云掩星,咫尺叵辨。
夜半,渐抵其庐,土阶藁席,裁足容膝;地炉土鼎,焚榾柮[8]取明尔。老人谓生曰:“子游于名山胜地,有所得诗文,请示之。”生窃以为田野卑夫,虽少有口才,安得解余作?乃解囊,出平素所作数篇示之。老人眼光炯炯,通读甚疾,卷而抛地曰:“吁!秽我眼矣。”以巾拭面曰:“轻佻纤靡之诗,摸拟[9]剽窃之文,见闻不博、考据不精,乖误庞杂,使人厌恶。子以是等之作,欲售名求誉,以夸于世耶?本邦幸不以诗文取人,设如汉土,入场遇试,若子者不第必矣。”乃一一举其误谬,且正引据不精者。生惊骇,满面来红、两腋流汗,如醉如醒,思穿地而入。老人又嗤曰:“子以有些学才,妄轻侮俗辈,动辄骂古人,若此病不除,终身不能进道达志,犹今宵迷途,入于草莽荆棘之中尔。自今已后,断骄慢之心、去邪思之念,谦逊屈抑,以勤修身之学。如空诗浮文,徒费贵重光阴已。雕虫篆刻,丈夫所不为。子盍思之,但学成业遂,有余力则为之,亦无害耳。凡卒学问之业,以盖棺之时为期。世间无限之书,以有限之寿,焉得卒业哉!闻西洋教人,有课课卒业之制,是寻常之学,固非炉冶博识,多通之材也。以不卒其业通其学,不能与常人齿列也。今子未通一课之学,未得为恒人[10],反欲以微艺夸于人,误之甚者。夫旅人误途,误之尤小者;如子误修学之道,误之殊大者也。退而不省其私,其或陷无底之壑,子请熟思焉。”生唯俯伏,如以巨石压一身,不能仰视面。少焉,鸦声遥过,天将明,抬首见之,老人既去矣,而屋舍与前夜异,顾见身在一佛寺后庑。生益惊,出而观之,则为金刚山中足利氏香华院也,距孔庙才数十武。
于是熟思老人警语,尽针砭心肠,惭羞赧颜,悔心始生。乃诣孔庙,拜先圣及左右十哲像,复无一肖老人者。生以为畴昔[11]之夜警我者,得非小野公神灵,假化老人教戒我欤!自是,生益研精。又积数年,遂为其藩教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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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黉:古代称学校。
[2] 讨幽:寻访幽雅胜境。
[3] 汗漫:形容漫游之远。
[4] 小野篁(802-853):日本平安时代杰出的汉诗文作家、歌人,曾任遣唐副使。
[5] 荦确:怪石嶙峋。
[6] 卑湿:地势低下潮湿。
[7] 屈曲:曲折。
[8] 榾柮:截成一段一段的木柴块。
[9] 摸拟:仿效。
[10] 恒人:常人,一般的人。
[11] 畴昔:往昔,日前。
[book_title]狸 怪
萨藩[1]之士某,奉主命,夜过小田原驿。四夫舁一舆,轧轧急行,将抵酒匂,一夫滚然而倒,三夫亦弃舆走。某骇,开舆窗见之,路傍有宫装一女,长丈余,面如斗,开巨口,以铁酱染齿,见某冁然而笑。某坐舆中,徐钻燧吹烟,少间见之,杳不见其形,只视老狸在叉树上,微动其尾耳。某拔刀斩之,应手毙。乃唤舆夫示之,携而去。
宠仙子曰:“狐狸之惑人,遇豪杰之士,则不能施其术。怯夫之见怪,皆是神经之病,自作之,自见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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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萨藩:指江户时代的萨摩藩,位于九州西南部。明治维新中成为倒幕派的主要力量之一。
[book_title]宗像神祠
信州南佐久郡有宗像神社,神酷爱小儿,所祈必有验焉。于是患痘疮、麻疹、惊风诸病者,远近争来,香华甚盛,而其所祀不知为何物也。
余游于信,亲拜其祠,问之村老,曰:“文化[1]之初,儿童游于桑圃,得一奇石,大如拳,形似蛇蟠,携归,置之庭园,数年后觉稍大,众佥怪之。十数年后,愈膨胀,大等磨盘,众愈惊怪,遂为神,作龛祀之。尝祈小儿腹痛,立愈;祈头疮,速治。于是众犬吠声,四邻麇至[2],鼓乐喧阗,旌旗覆野。山间幽僻之地,至于开酒肆、连茶店,盖亦阖村之幸福也。明治之初,一朝砉然龛破,掌祠者大惊,视之,石益肥大,庞然如卧牛,将溢祠外,因造一大龛,鐍扃覆体,又修其祠,于今六十余年。三作龛云。”
余曾治庭园,种树移竹,置灯龛、设漱盘,掌大之地,颇添幽趣。一日,芝山某寺僧来过,见园曰:“漱盘之下,石未全具,为子贻两三个。”余谢其厚意。翌,佣壮夫二人,使借车取之。忽还报曰:“得石来矣。”余喜出室,问石何在?一夫探怀,出拳大之石三个。余讶问,寺僧所贻岂是石乎?曰:“然,此加茂川所产,宜置漱盘之下。”余意不酷满。他日,僧又来,余曰:“所赐之石稍觉小,欲少肥大之,不知何以培养耶?”曰:“祈宗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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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文化:日本光格天皇年号,时在1804年至1818年。
[2] 麇至:群集而来。
[book_title]续黄粱
庐生邯郸之梦,为千古警谈;庄周蝴蝶之梦,谓物化之理,盖人世如大梦,梦中又梦,彼栩栩然、蘧蘧然者,未可知周之为蝶耶?蝶之为周耶?退而省之,往事若梦,将来亦莫非梦。“半夜十年事,一时到心头”[1],十年亦一瞬间耳。黄粱未熟,荣枯浮沉在于其间,非复可怪也。
松山孟仁、梅园仲智、竹村季勇皆镇西书生,初学同黉,盟为义兄弟,共卓荦不羁,豪纵恣志。偶遇明治鼎新之秋,相倶谋曰:“边土陋乡,不能立身达志,徒与草木同朽,男儿所耻也。宜出大都,求青云之梯,极驷马连镖之荣。”三子同志,与偕负笈来东京,入某校修欧学。孟仁志文学、仲智学法律、季勇修兵法。揣摩有年,各卒数课,期一蹴至伊吕召周[2]之地,所企望盖亦大矣。
适及溽暑休暇之时,三子相集,登于芝滨呑海楼,割鲜酌醇,各慰平日之劳。酒酣耳热,或论究理、或议政法,赏英赞佛,激谈高笑,傍若无人。时微风徐来,海波如熨,布帆远浮,闲鸥睡渚,总房诸山,历历如画。以为乘此连晴,驾轮船游欧州,纵览龙动、巴里[3]城市,复足以舒怀,魂飞神驰,徒瞻望焉耳。时三子皆酩酊,欲借枕入于黑甜之乡。忽有一吏持简牍来,卑辞呈三子,且曰:“廷议闻诸君之名,将充欠员,请遽来拜命。”启简见之,则为官召书。三子惊喜,急归寓,戴帽穿靴,着礼服诣阙。各授高官,赐月俸若干。
孟仁始为正院,准奏任,历仕小大书记官,进为敕任。于是构邸于番町,颇极宏壮,园庭树竹、喷水乱石之装,大约拟洋风。客堂书斋、门扉窗棂之巧,择都下良工作之。其他圆几方床,氍毺[4]帷帐之属,尽善尽美,无不一惊众目。邸成,娶一华族之女,容貌丽妍,才艺兼备。婢女数人,肥马健仆称之。既退朝也,属官下僚,交来容悦,或称能、或誉才。代厮养苍头执事,聊遇喜怒者,至为终身荣辱。亲友相集,开盛宴、陈嘉肴;粉白黛绿者,飘轻裾、翳长袖,或舞或唱,弦歌喧阗,有彻晓不息,三竿日升,始出温柔之乡。有献禽鱼者、有赠果糕者,珠玉锦绣、古画珍器之类,满堂充室。凡欲心者,无一弗得焉。而其威望权势,虽皇族无得而及。猗与盛矣哉!
适爱儿患痘,颇罹难症,诸医尽疗,经旬不愈,夫妻懊恼,罢朝谢客,殆至绝寝食。病月余,百药不奏效,终为一朝之露。一家愁叹,伤神断肠。妻过悲叹,俄然昏乱神经,笑哭无时,或奔走门外、或操刀临井,欲自死屡。因佣数人,昼夜令护之。少得间,裂衣毁器,破席伤柱,一家几无完物。若此数月,贮畜大率罄矣。孟仁亦如狂,言语错乱,屡与上官争。一日议事,语涉暴慢,颇得嫌疑,廷议以狂放职,怅然归家。妻闻之,郁闷不堪,遂投井而殁。僮与婢谋,窃衣筐夜逃。于是负债如山,债主日来促。遂卖家屋什具,不足十之一也。一贫如洗,不能糊口,潜寄舅家计活。不能为商、不能为工,坐食数月,舅家亦厌之,少惠路费,令还故乡。行到户冢驿,病卧逆旅月余,囊亦尽。旅舍主无情,夺衣逐之。鹑衣一领,垢巾覆面,扶杖乞食。行攀函山,日已昏矣,欲宿无钱,两足生茧,不能进步,傍有一根,依根而憩焉。忽有褴缕草鞋徐徐来者,踬石而仆,叫痛不能起。孟仁视而怜之,扶而起之,谛视,梅园仲智也。互相惊,因各话颠末。
先是[5]仲智仕司法省为判事,日月躁进,忽为一局之长,裁剖精明,人以为神,众佥景慕焉。于是筑新居于下谷,广壮亦与孟仁相匹。一日卜暇,伴局中诸吏,赏花于墨水,饮于万芳楼。所宠唱妓阿梅、阿桃、阿杏,其他优人市川某、尾上某及樱川某、清元某、杵屋某等皆从焉,各呈艺斗技。酒将酣,忽有飞车来者,为柳桥舞妓阿竹,尝受仲智之宠久矣。是日,偶不与招,闻仲智在斯楼,率歌妓数名,唐突入筵,妒阿梅新宠,颇述怨言。仲智笑而优遇,以为妇女之常态也。阿竹不堪,强荐巨杯于阿梅。梅不好饮,坚辞之。竹不可,手把樽盛酒,溢浸衣。梅怒,掷杯中面,伤眉上,鲜血彩颜。众皆骇,优人遮之,与众谋和,事裁寝。于是演一新剧,竹忍痛弹弦,优人专为诙谐,使人绝倒解颐。仲智甚喜,多与缠头,更劝大爵,众皆沉醉。竹下楼,窃携利刀来,临归,斫梅。梅叫号,众又惊骇。竹为梅既死也,欲倒刀自杀,仲智捕其手夺刀,误伤竹左颊,竹亦仆。急招医疗二人,幸疵皆浅。仲智欲贿其父密蔽之,父奇货仲智在显职,颇贪多金,仲智不与,遂讼厅。以二人不能售艺生活,理不能避也,遂以数百金购其身;且以其父母失活路,乞若干金,又偿数金。于是大失名誉,贬转他县。
先是仲智裁判大贼,贼密以人赠重赂,案决为无罪。贼再见捕,严加拷掠,尽陈旧恶,为万死不能偿者,由是免职,纳罚金若干。遂携眷至阪府,讹姓名,为代言士[6]。居数月,有一豪商兄弟争产者,其弟依托仲智讼事,曰:“事成,以千金酬之。”半岁不决,仲智不能计活,弟者裁惠之。既而讼败,弟出奔,仲智不能得金,益穷困。妻与奸夫走。时仲智抵神户,过三日归,家具一空,徒四壁耳。仲智怒且悔,而窘益甚,欲再到东京缘旧知求生计,夜逃阪府,孤影落魄,囊橐已空。忍饥,抵三岛驿,将倒不起。有一老婆,恻然怜之,且以为若死于兹,为累不少,因与饭食之,又惠数钱逐之。于是才续命跛行踰山,加之疥癣攻体,痛痒不可堪,五步一息、十步一憩,渐来此也。谈了歔欷流涕,潜然倶泣。
忽有一人,缠藁席、脊破笠,蹩躠出于树间,乱发垢面,骨立如鬼。愀然曰:“闻二兄细话,弟亦同浮沉者。”二人愕然,熟视则季勇也。
先是季勇见召为陆军少尉,进为少佐,跻为大佐,自以为若建一大功,为将为卿亦容易尔。平生好棋,有暇则招好敌手,对局消闲。一日,开棋会于芝山馆,本因坊[7]诸子相集者三四十名。傍陈列盆栽,又煎茶,设书画,铜炉香鼎、文房华罽[8]之属,皆择海外之奇珍。其他舞妓歌僮数十名,劝酒扶兴,以极终日之欢。季勇乘醉与棋客白石生者,赌百金决战,彻夜连败,及数百金,悒悒不乐。翌称病,又延客,亦复输败,殆及千金,不能偿焉。借于三四亲友,仅偿半。偶西陲贼起,窃思建大勋时已至矣,所借皆约凯旋之日。于是率数队临阵,威望赫赫,勇气凌人,到处将士军卒慑然服其权势。至属官下僚,无举首谈者,自期一举蹂躏贼垒,尽歼丑类,无复有孑遗。进而指挥统兵,直破一垒,贼弃粮,遗旗遁走。乃据险移阵,将卒来贺,为设宴劳士,军中欢诵,各倾大杯。季勇谓众曰:“不出旬日,应平定。恨贼势羸弱,不能尽我俩耳。”因定策,期明日又拔一垒。此夜士卒醉倒,侮敌熟眠,稍怠警备。鸡鸣,炮声轰耳,愕然惊起,将备队御敌。敌鼓噪进,破栅乱入,兵卒四散,不能防御也。季勇惶骇,进退失据,遂为贼所缚,至军门将刎首。贼将曰:“苟从我,赦死,为一方之将,否则行刑耳。”季勇沉思,死则止矣,若全命,复有待时偿罪。遂从贼军。无几,贼亡。幸以熟地理,潜取间道逃归,然以一旦抗官军,不得归旧里,暂蛰族家,避探侦。自知不能久潜匿,乃剃发,着僧衣,少诵梵呗,乞食边村。闻上行非常宽典,将再到东京依旧友,求食路。行过宇津谷,日暮足惫,坐树下憩,忽遭山贼拔刀而逼,将夺财。季勇固无一钱,具告其由。贼曰:“无钱则脱衣而去。”季勇号泣乞怜,贼不可,令命徒夺掠,身边唯一犊鼻而已。裸体下山,拾路傍藁席,裁覆背,到人家,乞腐饭残羹,渐续命来此,卧路傍听二子之话也。
于是三人皆叹其薄命,悲泣数刻,复相谋曰:“我曹恐不能再出于世,与在深山为饥狼之食,不如没江海,相共死也。”皆同其意。议已决,遂携手到小田原,行彷徨海边。适有空舟横岸,共乘之,出海中,且曰:“死而漂着海岸,益遗耻也。不若没大洋,葬于巨鱼腹中之洁也。”因推橹而进。忽然飓风起,怒涛震荡,舟将覆。三子皆唱佛名,与倶跃入水中。潮入喉,苦甚,不觉发声,遽遽然梦觉,三人齐在吞海楼上。杯盘狼藉之中,相互茫然,冷汗濡衣。俱语梦中事,恍在眼中。追思往事,悚然毛孔尽起。孟仁谓二子曰:“二君各家有余财,我亦有薄田数顷,俱非乏于衣食者,岂见缚微官,跋涉危机,远离故乡,遗父母之愁为哉!且宦海之危险,孰若田庐之安逸;与其美衣腴食而苦于身,孰若布被淡饭以乐于心。噫!我归去已,二君以为如何?”二子亦有豁然所悟,倶同其意。自是转志,遽辞校各归乡云。
* * *
【注释】
[1] 此处引唐末杜荀鹤诗《旅舍遇雨》句:“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2] 伊吕召周:商朝的伊尹辅佐商汤,西周的吕尚辅佐周武王;周武王死后,武王弟召公奭、周公旦辅政。四人皆有大功,后世因之并称,泛指辅弼重臣。
[3] 龙动、巴里:伦敦、巴黎。
[4] 氍毺:毛织的地毯。
[5] 先是:在此以前。用于追述往事之词。
[6] 代言士:律师。
[7] 本因坊: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
[8] 华罽:毛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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