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夜航 [book_author]圣埃克苏佩里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6584 [book_dec]小说写了某个夜晚,三架邮政飞机分别从巴塔哥尼亚、智利和巴拉圭,一起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其中的一架由于遭遇飓风而坠毁的故事。故事在貌似平行、实则息息相关的两条线上展开,飞行员法比安挣扎在电闪雷鸣的夜空,而航线负责人里维埃忐忑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一动一静,一暗一明,大反差的光与影的画面交替出现,紧凑而又富有节奏感,惊心动魄。高山沙漠,风暴雷雨,这些变幻诡谲的自然现象,在作者笔下立体鲜活;而饱含感情又具象的文字,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无论是内容还是叙述技巧,《夜航》都属中篇中的杰作。 [book_img]Z_9631.jpg [book_title]序 安德烈·纪德 对于航空公司来说,必须与其他航运方式展开争取速度的搏斗。里维埃这位可敬的领袖人物,在这部书里是这样解释的:“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们白天对铁路和轮船取得的优势,都在夜里丧失了。”这项夜间服务,起初成为众矢之的,随后又得到接受,在最初几次实验之后成为常规做法,然而在这部小说问世之时还是危机四伏。航路本来到处会发生意外,时常遇到不可揣测的风险,如今又加上黑夜的神秘诡谲。尽管风险依然巨大,我还是要赶快说,随着每次新的航行总是为下次航行提供一点方便与保证,那些风险一天减少一天。但是这在航空上犹如在蛮荒野地上开拓,还是最初的英雄时代,《夜航》给我们叙述的就是其中一位空中拓荒者的悲惨历险,自有一种史诗般的凄怆。 我爱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部书,但是更爱这部书。在《南方邮航》中对那位飞行员的回忆,细腻精致,扣人心弦,交织一段感情情节,拉近了主角与我们的距离。那么温柔缠绵啊!我们觉得他充满人性的脆弱。《夜航》的主角,当然没有脱离人情,而是上升到超人的道德高度。我相信在这部惊心动魄的故事里最令我欣喜的是其中的高贵气概。人的弱点、自暴自弃、失落感,我们充盈于耳,今日的文学太擅长揭露它们了,但是持之以恒的意志让人自我超越,这才是我们更需要有人给我们指出的。 我觉得他的上司里维埃这个人物,比飞行员形象更加令人惊讶。他本人不行动,他指挥别人行动,把他的道德灌入他的飞行员心地,要求他们最大程度发挥,促成他们建立功勋。他作出的决定不可抗拒,不容许软弱,稍有差错就要受到他的惩罚。他的严厉乍一看可能显得不近人情和过分挑剔。但是这种惩罚针对的是工作的不完美,不是针对人本身,里维埃的用意在于锤炼人。我们感到作者通过这样的描述表示对他的全部敬仰之情。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真理,对我来说具有重大的心理价值,这就是: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种责任的承担。这部书内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奉献给他们该做的事,这项危险的任务只有完成后才会得到幸福与安宁。人们还可看到,里维埃不是毫无感情的人(再也没有比他接待失踪者的妻子的那段描述更加令人动容了),他给他的飞行员下命令所需要的勇气不少于他的飞行员去执行这些命令。 “讨人爱,”他后来说,“只要会同情就行。我不大会同情,也可以说我把同情埋在了心里……有时我也惊奇自己的力量。”还有:“你要爱你指挥的那些人;但是不要跟他们说。” 支配里维埃的满腔责任感也是如此;“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比爱的责任更崇高”。人本身没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从属于和牺牲于支配他的难以说清的东西,并赖以为生。我喜欢在这里又读到这份隐约的责任感,让我的普罗米修斯违情悖理地说,“我不爱人,我爱人心中的煎熬”。这是一切英雄主义的源泉:“我们在行动时,”里维埃想,“总觉得还有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但这是什么呢?”又说:“可能,有什么东西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可能,里维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我们不必有所怀疑。 今天,化学家要我们预见到未来战争的残酷性,男子汉的品德将在那时候无用武之地,英雄主义的观念也将远离军队而去,是不是我们会在航空中看到勇气,得到最可钦佩与最有效的应用?原本可说这是鲁莽,在规范的一次服务中就不再如此。飞行员不断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自有权利嘲笑我们日常所谓的“勇气”。圣埃克苏佩里请允许我引用他很久以前写的一封信;这要回溯到他越过毛里塔尼亚,飞卡萨布兰加—达喀尔航线的那个时期: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几个月来我一直有做不完的工作:寻找失踪的同志,修复降落在抵抗区的飞机,给达喀尔送邮件。 “我不久前完成一桩小小的业绩,为了救一架飞机,我与十一个摩尔人和一名机械师度过两天两夜。不时响起紧急警报。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在头上飞啸。我比摩尔人要镇静得多,终于认识到我处在这个境地里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也明白——这事一直令我很吃惊——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把勇气置于道德的最后名次。这不是由高尚的情感组成的:有点火气,有点虚荣,许多偏执和一种庸俗的体育爱好。尤其是在发挥自己的体力,然而这又与它无关。双臂交叉在敞开的衬衫前,呼吸顺畅。这可以说痛快。当这事发生在夜里,心中掺杂自己做了一桩大蠢事的感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欣赏一个仅仅是勇敢的人。” 坎东的学说并不总是得到我的赞同,我还是要把他书中的一句名言,作为这条引言的题铭:“勇敢与爱情一样不要暴露于外”;或者更好的是:“勇士不逞能,好人不炫善。他们不露形迹或者谦称没这回事。” 圣埃克苏佩里对自己叙述的事,都“了然于心”。他本人屡屡遭遇险情,使他的书具备一种真正的不可摹拟的格调。我们有过大量战争或幻想冒险故事,有时作者写得头头是道,但是真正的探险家和战士读来会哑然失笑。这篇故事除了我非常欣赏的文学价值以外,还包含一种纪录价值。这两个品质得到那么出人意料的结合,使《夜航》成为一部不同一般的重要著作。 [book_title]第一章 金色夕照中,飞机下的丘陵犁出了一道阴影的航迹。平原变得亮铮铮的,亮光持久不散。在这个国家,平原上是放不尽的一片金光,而入冬以后,又是放不尽的一片雪光。 飞行员法比安从美洲南端巴塔戈尼亚,驾驶邮政航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傍晚的云彩与港湾的水纹同样表示种种征兆,他看到这种宁静,看到无声的云层中隐约透露的这些丝光淡影,认出星夜临近了。他正在驶入一块辽阔幸福的锚地。 他尽可以认为自己在宁静中慢慢行走,像一个牧羊人。巴塔戈尼亚的牧羊人从容不迫,从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他则从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放牧的是小城镇。每隔两小时他遇上一个这类城镇,有的在河边饮水,有的在原野上吃草。 有时候,越过百余公里比大海还荒凉的草原后,看见一家孤独的农庄,仿佛在草海上满载着人的生命迎面驶来,他摆动机翼向这艘船致敬。 “圣胡利安进入视线;十分钟后降落。” 航空报务员把这条消息发往航线上各个指挥塔。 从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全程二千五百公里,一路上都设有这一类中途站;但是过了这一个,进入的是黑夜的疆界,如在非洲,过了最后一个归顺法国的村庄,进入的是神秘的疆界。 报务员递给飞行员一张纸条: “雷雨太大,耳机内都是放电声。你在不在圣胡利安过夜?” 法比安笑了,天空宁静得像个养鱼池,前面的中途站个个都向他们报告:“晴空,无风。” 他回答: “继续赶路。” 但是报务员想,某地已经刮起风暴,像果子里长了小虫;黑夜是美的,但是要变天:他很不乐意钻进这团随时会腐烂的黑影。 向圣胡利安慢速降落时,法比安感到疲乏。一切使人产生甜蜜的东西: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小咖啡馆、他们的沿街树木,都迎着他渐渐大了。他像个征服者,在凯旋的晚上,俯视帝国的大地,发现了人们的朴实的幸福。法比安需要休整,需要体验全身的沉重与酸痛——不幸也是人的一种财富——需要在这里做个普通人,望着窗外从此不会移动的景色。他不会嫌弃这个小村子:人经过选择都会满意和喜欢生命的机缘。生命的机缘像爱情将你团团围住。法比安盼望在这里长住,与这块地方共同长生不息。这些他仅生活过一小时的小城镇,这些他凌空飞越古墙环绕的小花园,在他看来都在身外永恒地存在着。村子向着飞机迎来,敞开胸怀。法比安想起了朋友、温柔的少女、亲切的白桌布,想起了受人慢慢驯化已成为永恒的一切。村子漂浮到了与机翼相齐的位置,高墙深锁也护不住花园的秘密让人一览无遗。但是,法比安着陆后,明白自己除了石块之间几个慢慢走动的人外,并没有看见什么。村子岿然不动,保护着自己种种情欲的秘密。这村子不会让温情外泄的:欲获得它的温情,你不能匆匆而过。 十分钟的停留时间一过,法比安又得走了。 他转身望着圣胡利安,它仅成了一团灯火,接着成了一点星光,最后,成了一粒尘土,而这颗令他久久不忍离去的尘土也很快无影无踪了。 “仪表盘已经看不清,我开灯了。” 他接通开关,但是在黄昏的蓝光中,座舱的红灯光很淡,照在指针上显不出颜色。他把手指伸到灯前,手指上只沾一点点色彩。 “还早。” 可是黑夜正在往上升,如一股浓烟,填满了丘壑,再也分不清山谷与平原。村子已纷纷亮了,它们的星座彼此呼应。他用手指闪动航行灯,向村子答话。大地布满灯光的召唤,家家户户对着无垠的夜空,点燃了自己的星光,好似对着大海开亮了灯塔。凡隐伏着人的生命的地方,都有亮光闪闪烁烁。法比安很高兴,这次进入黑夜像进入锚地,既缓慢又美丽。 他把头伸进座舱。指针上的荧光开始发亮。飞行员检查一个个数据,感到满意。他发现自己稳稳坐在高空。他用手指抚摸钢翼梁,感觉金属中流动着生命:金属不是在震颤,而是在生活。五百匹马力发动机产生一股非常平静的电流,通过物体,使冰冷的钢铁变成丝绒般的血肉之躯。又一次,飞行员在飞行中感觉到的不是昏眩,不是沉醉,而是一个生命体神秘的工作。 现在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天地,用胳膊肘东推西撑,以便坐得舒服些。 他轻敲配电盘,挨个儿摸开关,移动身子,背靠实,找个最佳姿势领略托在浮动夜空中五吨金属的摆动。接着他摸索,把救急灯推到位置上,放开,又抓,灯没滑,他放心了,又放开手,碰每根手柄,要一伸手就够着,训练手指熟悉一个盲人世界。等手指熟悉了这个世界,他才肯点上一盏灯,让精确的仪表点缀他的座舱,就凭这表盘,监视自己像潜入海底似的潜入黑夜。接着,物体不晃动、不颤动、不抖动了,陀螺仪、高度表、发动机转速都稳定不变了,他稍稍伸个懒腰,后颈靠在皮椅上,开始了这种飞行中的沉思,从中体味一种不可言传的期望。 现在,深更半夜,他像个守夜人,发现黑夜可以暴露人:这些召唤、这些火光、这种忧虑。黑暗中这颗普通的星:一幢孤立的房子。另一颗星灭了:一幢房子遮住了自己的爱。 或者遮住了自己的烦恼。这一幢房子不再向外界打信号。这些两臂撑在桌上、坐在灯前的农民,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在广袤的黑夜笼罩下会传得那么远。但是,当法比安来自千里以外,感觉那架会呼吸的飞机在涌浪中载沉载浮的时候,当他不下十次穿过忽而雷雨大作——像置身在连天烽火中——忽而月光皎洁的天空的时候,当他怀着征服者的心情,飞临一个又一个灯光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一点。这些人以为自己的灯光只照亮那张简陋的桌子,不知在八十公里以外,有人看到这团火光的召唤会深受感动,像看到他们在一座荒岛上,面对着大海绝望地摇晃一盏灯。 [book_title]第二章 三架邮政航机,就是这样,南自巴塔戈尼亚,西从智利,北由巴拉圭,一起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里正等着机上的邮包,到半夜让欧洲航班带走。 三位飞行员,都落进星夜深处,在驳船那样沉重的发动机机罩后面,沉思自己的飞行;有的从雨天,有的从晴空,将朝着这座大城市徐徐下降,好似奇异的农民下山来了。 里维埃,全航线的负责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停机坪上来回踱步。他一声不出,三架飞机抵达前,这一天总令他提心吊胆。一分钟复一分钟,随着电讯不断传来,里维埃意识到在跟命运进行争夺,使事情逐渐水落石出,把他的机组从夜海中拉到岸边。 一名工人走近里维埃,捎给他电讯站的一封电报: “智利班机报告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灯光。” “好的。” 不久,里维埃就可听到这架飞机的声音:黑夜送回了一架。这如同潮起潮落、神秘莫测的大海,把海面漂浮多时的宝物送上了海滩。再过一会儿,还会收到其他两架。 那时,这一天才算了结。那时,疲倦的一批人去睡了,换上精神饱满的一批人。但是,里维埃还是得不到休息:这一回,令他心神不宁的是欧洲班机。事情永远是这样周而复始。永远。生平第一次,这位老斗士对自己感觉劳累暗暗吃惊。飞机抵达,决不是那种结束战争、开创幸福和平新纪元的胜利。对他来说,实际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里维埃觉得自己把一副重担挺举了很久:一种没有休息、没有希望的努力。“我老了……”他要是不在行动中得到自己的养料是会老的。他惊讶自己思考起以前从不提及的一些问题。可是随着一阵忧郁的嗫嚅声,袭上他心头的是他一直回避的温情柔意:那是一片埋在地下的海洋。这一切如此之近……他发觉自己渐渐把一切使人生甜蜜的东西都推到晚年,推到“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去做。仿佛人到了某一天真会有时间似的,仿佛人在生命尽头会得到想象中的幸福的和平。但是,和平是不存在的。胜利,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班机也不会有什么最终的到达。 里维埃走到勒鲁面前停下,他是一位还在工作的老监工。他已工作了四十年,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勒鲁晚上十点或半夜回家,迎着他的不是另一个世界,不是一种逃避。里维埃向这个人笑笑,他抬起滞重的脸,指着一根发青的钢轴:“拧得太紧,可还是给我取下来了。”里维埃俯身看那根轴。他又干上了这行当。“应该关照各车间,这些机件上得松一点。”他手指抚摸滑丝,然后又细瞧勒鲁。对着这一脸深刻的皱纹,一个奇怪的问题到了他嘴边,他觉得好笑: “您一生中谈情说爱多不多,勒鲁?” “哦!爱情,您知道,经理先生……” “您跟我一样,没时间。” “确实不多……” 里维埃辨别声调,要了解这声回答是否辛酸:它不辛酸。这个人对以往的生活感到恬静的满足,像细木工刚把一块木板刨光:“好嘞,就这个样啦。” “好嘞,”里维埃想,“我的一生也就这个样啦。” 因疲劳而生的种种悲观思想,他统统抛开,朝机库走去,因为智利班机的吼声近了。 [book_title]第三章 远处这台发动机声音愈响愈浑厚,渐趋成熟。灯全点亮了。导航灯的红光勾勒出一座机库、几根天线杆、一块方形机坪。人们在准备节庆。 “在那里!” 飞机已经在光束集交中盘旋。机身通明,崭新的一样。但是,当飞机终于停在机库前,机械师和工人匆匆卸邮包时,飞行员贝勒兰没有动静。 “怎么?你不下来,还等什么?” 飞行员正忙于一件神秘的事,不屑回答。可能,他仍在倾听自己体内流转的飞行声。他慢慢点头,身子往前冲,不知在拨弄什么。终于,他向班长和同事转过身,盯住他们就像盯住自己的财物一样。他仿佛在清点数目,丈量高矮,掂量轻重,他想他真的把他们赢来了,还有这座张灯结彩的机库,这堆坚固的水泥建筑,远处的这座城市,以及城内的生机、女人和温暖。他把这些人抓在大手掌中,当作他的臣民,既然他可以碰他们,听他们,骂他们。他首先想到骂他们几句——他们在那里消消停停,毫无性命之虞,欣赏着月亮。但是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说: “……你们得请我喝一杯!” 他走下飞机。 他想谈一谈一路的经历: “嘿!要是你们知道……” 他显然觉得这么说已够了,就走开去,脱下皮衣。 当班车把他随同一脸死气的督察员、一言不发的里维埃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他变得悲哀了。摆脱了险境,脚踏上实地,劲头十足地骂了几声,还不太称心。多么强烈的欢乐!但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却产生了莫名的疑虑。 在狂风中搏斗,至少是桩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事。但是事物的面目,事物自认为无人窥见时的这副面目,则不是这样,他想: “这完全跟发怒一样:脸色没怎么变白,但神情变得多么不同!” 他努力回忆。 他太太平平地越过安第斯山脉。冬天的积雪重重压在它上面,毫无纷扰。冬天的雪使这片山脉,如同漫长的世纪使荒废的古堡呈现出一派和平气象。绵延二百公里的雪原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生命气息,没有一种力。有的是高耸六千米的悬崖峭壁,直落沟底的地幔,令人发瘆的宁静。 这是在图彭加托火山山峰附近…… 他想一想。没错。是那里,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观。 起先,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感到别扭,好似有的人以为身边没有旁人,其实不是,正给人家盯着看。他感到——太晚了,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受到怒火的包围。是啊。怒火从哪儿来的呢? 岩石里渗出来的,雪堆里渗出来的,他凭什么这样猜,并没有东西向他袭击,也没有昏天黑地刮风暴。但是在原有的地球上又长出个形状酷似的地球。贝勒兰的心揪紧了,不知所以,呆望着这些若无其事的山峰、山脊、雪谷,它们只是灰了一点,可是开始活了——像一群生命。 他还没有搏斗,手却牢牢握住了操纵杆。他不明白在酝酿什么事。他全身肌肉绷紧,若一头要跳跃的野兽,但是他看见的一切无不平静得很。是的,平静,但内中蕴藏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接着一切都冒尖了。这些山脊、这些峰顶都变得尖尖的,就像船的艏柱插入劲风中间。接着,仿佛在周围旋转漂移,好似巨船调整方向准备海战。接着,风中又掺杂一种尘土,如同一层网纱,沿着雪山向上缓缓飘荡。那时,为了必要时找到退路,他旋转身,发抖了:整个安第斯山脉在身后发酵膨胀。 “我这下完了。” 一座山峰,在前面,往外喷雪:一座雪的火山。接着另一座山峰,靠右边,也喷雪。所有的山峰都这样,一座接一座,放出火花,仿佛给一位看不见的火炬手连续点燃了。这时,随着第一阵涡流,高山在飞行员周围摇晃起来。 激烈的行动没留下多少痕迹:吹得他翻滚旋转的大涡流,回忆不起来了。仅仅记得陷在这堆灰色火焰中发狂的挣扎。 他想了一想。 “飓风,没什么。人会救自己。可是在这以前!可是碰上了!” 这个千变万化的面目他以为认出来了,然而早忘得干干净净。 [book_title]第四章 里维埃望着贝勒兰。这个人二十分钟后下车,他将疲惫困顿,与周围的人群毫无两样。他会想:“我累坏了……干上这一行!”他对妻子会说这样的话:“这里可比安第斯山上空舒服。”可不是,人那么珍惜的一切几乎离开他而去了:他不久前就经历了这种不幸。他不久前在眼前景色的另一面度过了几个小时,不知道能否重睹这座灯光灿烂的城市。能否再体验人间的甜酸苦辣——这些与童年俱来的可厌又可亲的朋友。“不论哪群人中,”里维埃想,“总有些人不引人注目,却是出色的信使。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除非……”里维埃怕某些崇拜者。他们不懂冒险的神圣性,他们的赞扬歪曲冒险的意义,贬低人。贝勒兰只是比别人更了解,在某种角度下看到的世界有什么价值,把庸俗的赞语老实不客气地顶回去,他完整地保持了自己的伟大气质。所以,里维埃祝贺他说:“您是怎么成功的?”他喜欢他不说废话,谈到自己的飞行,像铁匠谈到自己的铁砧板。 贝勒兰首先说明他的退路断了。几乎在表示歉意:“因而我没有选择余地。”接着,他什么也看不见:雪封住他的视线。但是强烈的气流救了他,把他吹上七千米高空。“飞行全程中,我大约与山脊保持一般高度。”他也谈到陀螺仪,进气口方向以后必须改变,雪把它堵了。“上冻了,您知道。”过后,其他气流又吹得贝勒兰往下翻滚,接近三千米时,他不明白怎么会没撞上东西。这是因为他已经在平原上空了。“我被冲到晴空中突然发现的。”他最后解释说,这时候他的感觉是从地洞中钻了出来。 “门多萨也有风暴吗?” “没有。我降落时是好天,也没风。但是风暴紧紧跟在我后面。” 他作了一番描述,因为——他说——“这实在怪极了。”风暴顶部高高遮在雪一般的云堆里,但是尾部像黑色岩浆在平原上翻滚。城市一座接着一座埋在里面。“我从来没见过……”接着他不作声了,有个回忆触动了他。 里维埃向督察员转过身。 “这是太平洋飓风,他们通知我们太迟了。这类飓风从来不越过安第斯山的。没想到这回跟着追到东部来了。” 督察员对此一无所知,然而点点头。 督察员显得犹豫,朝贝勒兰转过身,喉结动了动。但是没说话。他考虑后,眼睛望着前面,又恢复了忧郁的尊严。 这种忧郁的神色,还有一件行李,到处跟着他。里维埃召他来办些杂务,上一天才到达阿根廷。他的一双大手没处放,督察员的尊严也丢不下。他没有权利赞赏别出心裁、生动活泼。从本职工作出发,他只赞赏照章办事。他没有权利跟大伙喝一杯,与同事称兄道弟,大胆说句俏皮话,除非巧上加巧,在同一个中途站遇上了另一位督察员。 “当法官,”他想,“要不讲情面。” 说实在的,他并不做出判决,只是摇头。他对一切不认账,遇到什么事,只是慢条斯理地摇头。 心亏的人见了他惴惴不安,装备确也得到了良好保养。他不大得人心,因为督察员生来不是讨人喜欢的,而是打报告的。自从里维埃写了这样的话:“请罗比诺督察员向我们提供报告而不是诗。罗比诺督察员促进职工的热忱,才是充分发挥他的职能。”他再也不提新建议和技术方法。从此以后,他像不错过每日的粮食一样,不放过人的缺点过失。不放过贪杯的机械师,不放过通宵不眠的机场场长,不放过着陆弹跳的飞行员。 里维埃对他的评价:“他不很聪明,正是这一点才成绩斐然。”里维埃订出一套规章制度,就里维埃来说,是出于对人的了解;但是,对罗比诺来说,只剩下对规章制度的了解。 “罗比诺,哪个起飞误点,”有一天里维埃对他说,“您该扣他的准点奖。” “遇上不可抗力也扣?遇上雾也扣?” “遇上雾也扣。” 罗比诺有这么一个大刀阔斧、不怕做事不公正的上司,感到一种自豪。罗比诺本人在这种不惜得罪人的权力中得到威严。 “你们到六点十五分才发起飞信号,”他后来对各位机场场长照样说,“我们不能付给你们奖金。” “但是,罗比诺先生,五点三十分时,十米之外就啥也看不见了。” “这是规章制度。” “但是,罗比诺先生,我们没法把大雾赶走!” 罗比诺不理不睬,叫人高深莫测。他属于领导阶层。在这些主见不多的人中间,只有他懂得怎样靠罚人提高准点率。 “他不出主意,”里维埃提到他说,“也就不会出馊主意。” 如果一名飞行员损坏飞机,这位飞行员得不到机器保养奖。 “要是飞机在树林上空出故障呢?”罗比诺问过这件事。 “在树林上空也不行。” 罗比诺就把这句话当作依据。 “我很抱歉,”他后来对飞行员说,神情亢奋,“我万分抱歉,但是应该上别的地方出故障。” “不过,罗比诺先生,这事由不得人呀!” “这是规章制度。” “规章制度,”里维埃想,“像宗教仪式,表面上荒诞不经,不过可以造就人。”显得公正或不公正,里维埃并不在意。这些词甚至可能对他毫无意义。小城镇的布尔乔亚到了晚上,围着乐池转,里维埃想:“对他们公正或不公正,这没有意义:他们是不存在的。”对他来说,人是一团尚未成形的蜡,需要塑造。需要给这块材料培育一个灵魂,创造一个意志。他这样严格,不是要他们受奴役,而是使他们升华。每次误点要罚,他办事有欠公正,可是他鼓动每个中途站保持起飞的意志;他在创造这种意志。他不让大家看到天气阴霾,像得到放假休息那样高兴,这使他们常备不懈,甚至最不出色的工人也在等待中暗暗叫屈。这样,天空一出现云隙,决不漏过:“北面有豁口,飞吧!”全赖里维埃,一万五千公里航线上,对邮政班机的崇拜高于一切。 里维埃有时说: “这些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爱自己的工作;他们爱自己的工作,因为我不讲情面。” 他可能叫人苦恼,但也给他们巨大的欢乐。 “应该敦促他们,”他想,“过一种奋发有为的生活,有苦恼,有欢乐,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 汽车进了城,里维埃要司机开到公司办公室去。罗比诺剩下一个人,跟贝勒兰待在一起,张嘴要说话。 [book_title]第五章 可是,罗比诺今晚提不起精神。他刚才面对凯旋归来的贝勒兰,发现自己的生活灰溜溜的。尤其是他刚才发现,他,罗比诺,尽管有督察员的头衔和权威,但比不上这位疲劳不堪、缩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两手油腻污黑的人。罗比诺第一次产生了钦佩之情。他想说出来,他尤其想得到友情。旅途的奔波、白天的挫折使他提不起精神,或许还感到自己挺可笑。傍晚,盘点汽油库存时,他算糊涂了,还是那位他想找岔子的职工发善心帮他把账目算平了。此外,他还批评B6型油泵的安装,但竟把它跟B4型油泵弄混了。那些爱捉弄的机械师由着他对“这种不可饶恕的无知”——他自己的无知——揶揄了二十分钟。 他也怕自己的旅馆房间。从图卢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下班后一成不变地要走进这种房间。他关在门内,心头沉沉压着秘密,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叠纸,慢慢写“报告”,随便写了几行,又都撕了。他一直巴望把公司救出一场大风险。公司并没遇到风险。直到今天,他只救出一只长锈的螺旋桨毂。他的手指在这块锈斑上来回移动,脸色沉郁,动作缓慢,站在一位机场场长面前,但是场长却回答说:“请去问前一站机场:那架飞机刚到没多久。”罗比诺怀疑自己扮演的角色。 为了接近贝勒兰,他又试探了一句: “您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我想谈谈,我的工作有时不能讲情面……” 他怕架子放下太快,又改口说: “我的责任重大呀!” 他的下属不爱跟罗比诺有私交。每个人都想: “要是他找不到材料写报告,饥不择食时,会把我一口吞掉的。” 但是,今晚,罗比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辛酸:身上长了讨厌的湿疹——他唯一真正的秘密,他要一吐为快,博取人家同情,既然在傲岸中得不到安慰,就到谦恭中去寻找。他在法国有一个情妇,回国期间的夜里,为了炫耀和得到感情,也向她谈自己的稽查工作,但是她一听就烦;他现在想谈谈她。 “那么,您跟我一起吃晚饭啰?” 贝勒兰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楼里,秘书们正在打瞌睡,这时里维埃进来了。他依然穿一件大衣,戴一顶帽子,总像个走不到终点的旅客,也几乎引不起注意,这是因为他的五短身材搅动不起多少空气,他的灰白头发和缺乏特色的衣着在任何环境中都不惹眼的原故。可是人心鼓动起来了。秘书们埋头工作,办公室主任急忙查阅最后几份文件,打字机嘀嘀嗒嗒响。 电话接线员把插头插进交换机,在一本厚册子上登记电报。 里维埃坐下,看文件。 读了在智利发生的那场灾难之后,他又重读报告平安的一天纪事:一桩桩顺顺当当,飞机越过的中途站先后发来的电讯都是简明扼要的捷报。巴塔戈尼亚航机也进展很快,可望提前到达,因为风推着大气流顺方向从南往北吹来。 “给我气象报告。” 每个机场都夸耀自己那儿天气晴朗,天空透明,风力小。美洲大地披上了金色黄昏。里维埃因一切尽如人意而高兴,眼下这班航机还在风云不测的黑夜某处奋斗,但是机会好得不能再好了。 里维埃推开本子。 “好哇。” 他走到外面对各科室扫了一眼,这些守夜人,守的是半个世界。 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他停下来,他理解什么是黑夜了。黑夜笼罩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如同一座宽阔的殿堂笼罩着美洲大陆。这种宏大的感觉他并不惊奇:智利圣地亚哥的天空是异国的天空,但是一旦航机向智利圣地亚哥飞去,整条航线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高远的苍穹下。那一架航机,此刻大家正在无线电耳机中监听它的声音,巴塔戈尼亚的渔民看见它的航行灯正在闪光。一架飞机在飞,压在里维埃心上的不安感,随着隆隆的马达声,也压在各国首都和省市身上。 为这个不见云雾的夜晚感到幸运的同时,他也回忆起风雨交加的夜晚,飞机仿佛埋在云堆里,岌岌可危,无法抢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电讯站,大家紧紧追随它那夹杂了风声雨声的呜咽声,低沉嘈杂,内中则藏着美妙动听的仙乐。对着黑夜的重重障碍盲目直冲的飞机,发出若断若续的幽咽中,有多少凄凉! 里维埃想起,守候班机的夜晚,督察员应该待在办公室里。 “给我把罗比诺找来。” 罗比诺就要跟飞行员交上朋友了。他在旅馆里当着飞行员的面打开皮箱,倒出一些小物件:几件俗气的衬衣、一只梳妆盒、一个瘦女人的照片;从这些东西来看,督察员与其他人相差不多。督察员把照片钉在墙上。他向贝勒兰谦逊地吐露了自己的欲望、爱情和遗憾。他把这些宝贝摆成可怜的一排,这样,他的不幸就显露在飞行员面前。这是精神上的湿疹。他在人家面前展示自己的牢笼。 但是,对罗比诺如同对所有人一样,都存在着一团小小的火光。他从箱底取出一只珍藏的小包时,感到极大的温暖。他轻轻地抚摸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后来终于松开手: “这是我从撒哈拉带回来的……” 督察员因自己敢于说出这么一件隐私,不禁感到不好意思。就是这些向神秘世界打开一道门的黑石子,使他得到安慰,不去计较挫折、家庭不和与生活的阴暗面。 他脸红得更厉害了: “这样的石子巴西也有……” 这是个低头在看海底世界的督察员,贝勒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贝勒兰不好意思地问他: “您喜欢地质学?” “这是我的热情。” 生活中对他有过情意的只是这些石头。 罗比诺接电话时露出愁容,但是很快又变得不苟言笑了。 “我要离开您了,里维埃先生有些重要决定要跟我商量。” 罗比诺走进办公室时,里维埃已把他忘了。他站在一张挂图前沉思,图上红线标志着公司的航空网。督察员等待他的命令。足足过了几分钟,里维埃才头也不回地问他: “罗比诺,您看这张图怎么样?” 他沉思后,有时会提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张图,经理先生……” 说真的,罗比诺对这张图没有想法,但他还是神情严肃地盯着图看,把欧美两洲大致审视了一遍。里维埃并不对他明说,而在继续自己的默想:“这个航空网的面貌很美,也很凶。它夺去了我们不少人——不少年轻人的生命。横在这里,俨然生了根似的,它给我们带来多少问题啊!”可是,对里维埃来说,目的高于一切。 罗比诺站在他身旁,始终盯着面前的地图,慢慢直起身子。他不指望里维埃会动恻隐之心。 他试过一次,向他诉说自己的生活被可笑的小毛病害苦了,里维埃回答他一句俏皮话: “它使您睡觉不沉,可也使您手脚利落。” 这句也不尽然是俏皮话。里维埃经常说:“倘若失眠使音乐家创造出美丽的乐曲,这就是美丽的失眠。”有一次他指着勒鲁说:“您瞧,这多美,这张吓跑爱情的丑脸……”勒鲁身上的优秀品质,可能都要归功于没人爱,使他在生活中除了工作不思其他。 “您跟贝勒兰很有交情吧?” “唔!……” “我不是在怪您。” 里维埃回转身,挽着罗比诺低着头小步走。他嘴上露出苦笑,罗比诺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过……不过您是上司。” “是的,”罗比诺说。 里维埃想到每天夜里空中发生的事,如在戏剧中一样,有伏笔有高潮,各种意志稍有衰退便会导致失败,从此刻到天亮,也许还有一番苦斗。 “您应该继续扮演您的角色。” 里维埃说话字斟句酌: “明天晚上您可能要命令这位飞行员去冒险飞行,他应该服从。” “是的……” “这些人,这些比您更有价值的人的生命,几乎由您支配……” 他显出犹豫。 “这个,很重大。” 里维埃始终小步走着,几秒没有开口。 “要是他们讲交情才服从您,您是在欺骗他们。您本人没有权利要人家做出牺牲。” “当然……没有。” “还有,要是他们跟您有了交情,以为某些苦活可以不干,您也是在欺骗他们,因为他们还是应该服从。请这里坐。” 里维埃慢慢用手把罗比诺朝他的办公桌推。 “我请您坐上自己的位子,罗比诺。您若累了,也不该由这些人来扶您。您是上司。您软弱要招人笑话。写吧。” “我……” “您写:‘罗比诺督察员因某种理由,给贝勒兰飞行员某种处分……’您随便找个理由吧。” “经理先生!” “我的意思您只当明白了,做吧,罗比诺。要爱您手下办事的人,但是要爱在心里。” 罗比诺又精神十足,指挥人家揩螺旋桨毂了。 一个迫降场打来电传:“看见飞机。飞机发信号:转速下降,要求着陆。” 无疑又要耽误半个小时。当特别快车停在半道中,一分分的时间再也越不过一寸寸的土地时,人会等得烦躁;里维埃感到的就是这种心情。时钟大针现在描画一种死的空间:在圆规的这段跨度中原来可以包容多少件大事。里维埃等急了,出去散心,在他眼里,黑夜空得像一座没有演员的剧院。“这么一个夜晚要浪费了!”他透过窗户,恨恨地望着这片繁星点点的明朗夜空,这排神圣的航标,还有这个月亮——这么一个夜晚如同黄金一般糟蹋了。 但是,飞机一离地,这个夜晚在里维埃看来还是美丽动人的。黑夜的腹内怀着生命。里维埃对它很关心: “你们遇到什么天气?”他传话问机组。 十秒钟过去: “大晴天。” 然后又传来飞越的城镇的名字,对里维埃,这些也是这次战役中攻陷的城市。 [book_title]第七章 巴塔戈尼亚班机的航空报务员一小时后,突然感到有个肩膀轻轻抬他。他环顾四周:浓云遮住了群星。他俯身看地面,找寻村庄的灯光——像躲在草丛中发光的昆虫,但是这堆黑草丛中没有东西闪亮。 他不大高兴,预感到这一夜不会好过:前进,后退,占领的土地又要撤离了。他不理解飞行员的策略;他觉得闯入黑夜愈深,愈像撞在一堵墙上。 现在,他窥见正前方向地平线上,有一团闪光若有若无,宛如打铁铺的炉火。报务员碰了一下法比安的肩膀,但是后者没有反应。 远方暴风雨的头几阵涡流在袭击飞机。金属机身慢慢上举,即使报务员的身体也感到金属的分量,接着又像飘落了,溶化了;黑夜中,有好几秒钟,他单独浮在空中。这时他两手紧紧攫住钢翼梁。 世界的一切他都看不到,除了座舱那盏红灯。他打了一个寒战,感到自己直往黑夜中心坠落,毫无救星,唯一的护身物是盏小矿灯。他不敢惊动飞行员,问他的打算,只是两手抓住钢翼梁,身子向他倾斜,呆呆地望着这个发暗的后颈。 微弱的光线中,只冒出一动不动的一颗头颅和两个肩膀。这个身躯只是一团黑影,微向左靠,脸正对着雷雨,显然掠过一道道闪电。但是脸上的表情,报务员一点看不到。脸上露出迎战风暴的神情:那张抿紧的嘴,那股意志,那阵怒火,还有那张苍白的脸与窗外那些倏忽的电光一问一答的本质内容,在他也是无法窥透的。 然而,他咂摸到这团岿然不动的阴影中积聚的力量。他爱这力量。这力量可能正把他引向风暴,然而同时也给他庇护。这双抓住操纵杆的手也许已经狠狠揪住暴风雨,像揪住猛兽的后颈;充满力量的肩膀仍旧岿然不动,令人感觉内中深厚的潜力。 报务员想,负责的总是飞行员。此刻,他坐在骑士身后,风驰电掣朝着火奔去,体味到身前这团黑影表现的质与力,这团黑影表现的坚韧。 左边,又亮起了一团火,弱得像闪烁的灯塔。 报务员正要举手碰飞行员的肩膀,告诉他,但是看到飞行员慢慢旋转头,脸朝这个新敌人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又慢慢恢复原来姿势。这副肩膀始终岿然不动,这个后颈压在皮椅背上。 [book_title]第八章 里维埃出去走走,排遣又袭上心头的烦闷,他完全是为行动、为充满戏剧性行动而生活的人,却奇怪地感到戏剧在转移位置,变成了个人的戏剧。他想,小城镇的小布尔乔亚,表面非常平静,有时也充满形形色色的戏剧:疾病、爱情、死亡,也可能……他自己遭遇的痛苦也教他明白了许多事情。“这打开了某些窗户,”他想。 将近晚上十一点,他舒畅了一些,朝办公楼方向走去。电影院门口聚集着人群,他用肩膀慢慢挤进去。他举目望望星空,星星在这段狭窄的街道上空闪烁,在明亮的霓虹灯映照下几乎看不真切。他想:“今晚,我有两架飞机在飞,我就要负责整个天空。这颗星在人群中找的是我,还把我认了出来,它是一种迹象:说明我有点与众不同,有点孤独。” 他耳际响起一个乐句,那是昨天与几位朋友共听的一首奏鸣曲中的几个音符。他的朋友听不懂:“这种艺术我们听了没趣,您听了也没趣,只是您不承认罢了。” “也许是这样……”他回答说。 他那时像今晚一样,感到孤独,但是很快发现这种孤独的可贵。这个乐曲在这些庸人中,只对他一人袒露一个信息,温情地向他诉说一桩秘密。星星也表示这样迹象。越过这么多肩膀,用他一人才懂的语言跟他说话。 人行道上,他被人推推搡搡;他又想:“我不生气。我像个父亲,有个生病的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人群中,心中惦念那无声的家。” 他举目看人群。要认一认他们中哪几个人怀着发明和爱情在漫步。他想起灯塔看守人的伶仃孤独。 办公楼的安静很合他的心意。他慢慢穿过一间间办公室,只有他的脚步发出声响。打字机在罩子下睡觉。大柜子把卷宗整整齐齐关在里面。十年的经验与工作。他想到这是在参观银行的保险库。里面压着沉甸甸的财宝。他想每本册子里积累的东西比金子还贵重:这是一种活的力量。活的力量,但是睡了,如同银行里闲置的金子。 在某处,他会遇到单独的值班秘书。有一人在某处工作,可使生命不致中断,可把意志——就这样的——从一个中途站贯彻到另一个中途站,可保证从图卢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条长链不缺一个环节。 “这个人不明白自己的伟大。” 航机在某处奋斗。夜航的过程好比生病的过程,必须有人陪夜。必须帮助这些人,他们用手,顶膝盖,挺胸膛,迎着黑暗搏斗,他们再也认不清,再也认不清别的,除了一些流动无形的东西,然而又要他们用不长眼睛的双臂努力去拨,就像拨开海水浮上来一样。有的话听起来叫人吃惊:“就是自己的手也要灯光照着才看得见。”在暗室红灯下露出的只是皮肤细洁的双手。这是世上还留下、并需要拯救的一切。 里维埃推开营业部办公室的门。只有一盏灯亮着,在角落里开出一片光明的海滩。只一架打字机响着,并没驱散寂静,反给寂静更增一层新的含义。有时电话铃发出颤声;这时值班秘书站起身,朝着这声反复、执拗、凄凉的呼唤走去。秘书拿起话筒,在暗角落里细声细气说话,无形的忧虑平静了。接着,外表沉着的秘书回到办公桌前,因孤独和困意使面孔发呆,内心也叫人捉摸不定。当两架飞机在空中飞,从室外黑夜传来一声呼唤,包含什么样的威胁?里维埃想到那些在夜灯下叫飞行员家属读了伤心的电报,想到在那无穷无尽的几秒钟中使父亲的面孔深奥莫测的灾难。声波起初是无力的,因为离呼唤的地点那么远,又那么静。可是,每次,他在这种讳莫如深的铃声中听到自己微弱的回声。每次,这个人因孤独而动作慢悠悠的,像钻入深水的游泳者;从暗影中走回灯光处,又像浮上水面的潜水员;他的动作,在里维埃看来,充满着秘密。 “坐着。我去接。” 里维埃拿起话筒,耳边响起尘世的呜噜声。 “我是里维埃。” 一阵低微的杂音,然后一个人声: “我给您接报务员。” 又是一阵杂音,这是塞绳插入闸口的声音,然后又是一个人声: “我是报务员。向您汇报几份电报。” 里维埃记录,点点头: “好……好……” 没有大事。例行的公事电文。里约热内卢打听一件事。蒙得维的亚谈天气,门多萨谈器材。这是一家人熟悉的声音。 “班机呢?” “暴风雨天气。听不到飞机声。” “好。” 里维埃想,这里夜色清朗,星光灿烂,但是报务员发现其中有远方暴风雨的气息。 “等会儿再联系。” 里维埃站起身,秘书走来: “几份通知,请先生签字,……” “好。” 里维埃对这人充满真挚的友情,他也承担着黑夜的重负。“一位战友,”里维埃想。“他可能不会知道,这样的值夜使我们团结一起。” [book_title]第九章 里维埃双手拿了一叠通知,走进自己的专用办公室,感到胸右侧一阵剧痛,几星期来,这种剧痛一直折磨着他。 “不行了……” 他在墙上靠了一秒钟: “真不像话。” 然后他走到椅子前。 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一头四肢受缚的老狮子,不由大为悲哀。 “真是积劳成疾了!我五十岁;五十年来,我充实自己的生活,培育自己的才能,奋斗,改变了某些事的进程,现在却由它占据我,充实我,比世界还重要……这不像话。” 过了会儿,他抹了一下汗,这阵剧痛消除以后,他开始工作。 他慢慢审阅通知。 “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拆卸301型发动机时看到……拟给予该事负责者严厉处分。” 他签字。 “弗卢里亚诺普利斯中途站没有遵照指示……” 他签字。 “为了整肃纪律,我们拟把机场场长理查调走,他……” 他签字。 接着,胸痛虽然麻木了,但在心里还是抹不去,像给生命带来一个新内容,逼着他想到自己,他几乎为此悲哀了。 “我公正还是不公正?我不知道。我若有过必罚,故障就减少。该负责的不是人,而是一股隐秘的力量;如果不触动每个人,也永远触动不了这股力量。我若事事讲公正,夜航一次就会是一次送命的机会。” 开拓这条道路如此艰辛,使他也感到一定程度的疲乏。他想,怜悯还是一件好事。他浮想联翩,始终在翻阅通知。 “……至于罗布雷,从今天开始,不再是本公司人员。” 他想起这位老人,想起傍晚的对话: “对大家是个鉴戒,哪能没有鉴戒呢?” “但是先生……但是先生。这一回,就这一回,请您考虑!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 “应该是个鉴戒。” “但是先生!……您瞧,先生!” 这时掏出这只旧皮夹、这页旧报纸,报上有年轻的罗布雷站在一架飞机旁的留影。 里维埃看到这双年老的手伸在这份天真的荣誉状上颤抖。 “一九一〇年照的,先生……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是我在这里装配的!从一九一〇年就参加航空工作……先生,前后二十年了!您怎么还能说……那些年轻人,先生,会在机修厂笑话的!……啊!他们会笑话我的!” “这个我管不着。” “还有我的孩子,先生,我有孩子!” “我对您说过,我给您留个普通工的位子。” “我的面子,先生,我的面子!喔,先生,在航空中干了二十年,我这样的老工人……” “普通工。” “我不干,先生,我不干!” 那双老手抖了,里维埃转开眼睛不去看这张布满皱纹、厚实、美丽的皮肤。 “普通工。” “不,先生,不……我还要跟您谈的……” “您可以请了。” 里维埃想到的是:“我这样粗暴辞退的不是他,是错误,这错误可能他也负责不了,但是通过他发生的。” “事情因为有了人指挥,”里维埃常想,“才顺从人意,人进行创造。人是可怜的东西,自身也需要予以创造。然而错误通过他们发生时,就要把这样的人请走。” “我还要跟您谈的……”这位可怜的老人,他还要谈什么?谈人家剥夺了他多年的乐趣?谈他喜欢听工具敲在飞机钢壳上的叮当声的,谈人家害得他生活失去了诗意,还谈……他需要生活? “我很累了,”里维埃想,体温上升了,给他一种轻抚的感觉。他轻轻拍这张纸,想:“我很爱这个老伙伴的脸……”里维埃又看到这双手。他想起这双手轻微合拢的动作。只要说一句:“行了,行了,留下吧。”里维埃也向往看到喜悦之情若泉水似的流淌到这双年老的手上。不是表达在脸上,而是表达在长期干活的手上的这种喜悦之情,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这份通知我撕了?”他仿佛看到老人晚上回家,在家人面前这份貌若谦虚的自豪感: “那么,他们把你留下啦?” “还用问!不信?阿根廷第一架飞机就是我装配的!” 年轻人不再笑话了,老前辈挽回了声誉…… “我撕了?” 电话铃响,里维埃拿起话筒。 过了好长一会儿,接着是风与空间带给人声的这种共鸣,这种深沉感。终于,对方说话了。 “这里是机场。贵姓?” “里维埃。” “经理先生,605航机停在跑道上。” “好。” “一切准备妥当,但是最后时刻我们不得不整修线路,接头有毛病。” “好,线路是谁接的?” “我们去查实。您同意的话,我们就处分一些人:航行灯出故障,后果会很严重!” “当然。” 里维埃想:“不论哪儿出错,遇到了不去清除,灯就会不亮。一旦错误选中了执行人,你还放过它,这是罪;罗布雷必须走人。” 秘书什么也没看见,一直在打字。 “这是?” “半月报表。” “怎么还没准备好?” “我……” “以后再谈吧。” “奇怪,事故占了上风,像一股巨大的隐秘力量暴露出了真面目,同是这种力量会把原始森林掀倒,会在大工程的四周茁壮生长,强攻,往外冒。”里维埃想到那些被小小爬藤绊倒的巨大宫殿。 “一项大工程……” 为了使自己心安理得,他还想:“所有这些人我都爱,我打击的不是他们。而是通过他们发生的……” 他的心急速跳动,使他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对还是不对。我不知道人生、公正、焦虑的确切价值。我也不确切知道怎样衡量一个人的欢乐。也不知一只颤抖的手。不知怜悯与温情……” 他沉思: “生活充满矛盾,人要尽可能在生活中应付自如……可是要延续下去,创造下去,以易于腐朽的躯体去换取……” 里维埃思索,接着打铃。 “给欧洲班机的飞行员挂个电话,要他出发前来我这里。” 他想: “不能让这班航机中途无缘无故返回来。我不对手下人鼓鼓气,黑夜总叫他们心寒。” [book_title]第十章 飞行员的妻子被铃声吵醒,她朝丈夫看了一眼,心想: “让他再睡会儿。” 她欣赏着这个赤裸裸的、线条美丽的胸脯,联想到这是一艘漂亮的巨轮。 他安歇在这张平静的床上,像船停泊在港湾;为了不惊扰他睡眠,她用手指抹去这条褶皱、这团窝影、这片起伏,把这张床铺平。仙女用手一指,海面就会风止浪静,变得像镜子一般。 她站起身,打开窗,脸上吹到风。这房间俯视布宜诺斯艾利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跳舞,随风传来歌声:这是寻欢作乐和休息的时刻。这座城市把人挤压在它的十万座碉堡内,一切宁静安全;但是对这个女人来说,好像马上有人要喊:“拿起武器!”挺身而出的只有一个人——她的丈夫。他还在安歇,但是他的安歇是预备队冲锋陷阵前可怕的安歇。这座沉睡的城市保护不了他:这位年轻的神腾云驾雾而去时,城内的灯光对他也像是虚无的。她望着这两条结实的胳膊,一小时后,将接过欧洲班机的命运,负责类似一个城市的命运那样重大的事。她感到心慌。几百万人中,独有他一人准备去接受这种奇异的牺牲。她因此难过。她的温情也抓不住他。她侍候他,照顾他,爱抚他,一切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么一个催他出发的夜晚。是为了她毫不知情的奋斗、焦虑和胜利。这双柔软的手是一双驯顺的手,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也说不清。她熟悉这个人的笑容、情人般的体贴,但是不熟悉他在暴风雨中的神圣怒火。她给他套上种种温柔的羁绊:音乐、爱情、花朵;但是,每次出发时刻来了,这些羁绊都纷纷断了,他却像没事儿似的。 他睁开眼睛。 “几点啦?” “半夜十二点。” “天气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起床,一边伸懒腰一边慢慢走向窗子。 “我不会冷的。什么风向?” “你要我怎么知道……” 他弯下身: “南风。很好。至少到巴西以前不会变风向。” 他发现了月亮,感到走运。然后俯望城市。 他不认为城市温柔、光明与暖和。他已经看到这些灯光像虚无的流沙似的流走了。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那边可能有雾。 “我有办法。我知道从哪儿绕过去。” 他始终探着身子。深深吸气,仿佛赤身裸体要往海水里跳。 “你一点不难过……要去多少天?” 八天,十天。他不知道。难过,不;为什么难过?这一片片原野,这一个个城市,这一座座山岭……他不是听了谁的话才去征服它们的。他还想,一小时内他将占领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着又把它抛在后面。 他笑了: “这个城市……很快就会离我远远的。夜间起飞很美。手按在气门杆上,脸朝南,十秒钟后,把田野翻个个儿,脸朝北。城市看来像一片海底。” 她想到的则是为了征服而必须抛弃的一切。 “你不爱自己的家吗?” “我爱自己的家……”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感到他在途中。这副宽阔的肩膀已经牢牢顶住天空。 她把天空指给他看。 “你遇上了晴天,一路上铺满星星。” 他笑了: “是的。” 她手放在这张肩膀上,摸到肩上的热气动了感情:这身子真的受到威胁吗?…… “你真棒,但是要小心!” “小心,那当然……” 他还在笑。 他穿衣服。为了这个节日,他选最硬的衣料、最沉的皮衣,穿着像个农民。他变得越笨重,她越欣赏他。她给他扣腰带,提靴子。 “这双靴子穿着紧。” “给你另一双。” “找根绳给我,系我的救急灯。” 她望着他。亲手把他这身铠甲的最后一道缝隙盖好,一切舒舒齐齐。 “你很美。” 她见他正在细心梳头。 “给星星看?” “是不让自己感到老。” “我嫉妒……” 他还在笑,亲亲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压着自己笨重的装束。然后两臂把她高高举起,像在举一个女孩子,始终笑吟吟的,然后把她放在床上: “睡吧!” 他把门在身后关上,走到路上,在不可辨认的夜行人中间,跨出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她还留在那里。她满脸愁容,望着这些花、这些书、这份温情——对他来说,都已是一片海底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里维埃接待他: “最后一趟飞行中,您给我开了个玩笑。天气很好,您却给我飞了回来,您可以飞过去的。您害怕啦?” 飞行员没料到谈这件事,一声不出。他慢慢搓动双手。然后抬起头,正面对着里维埃: “是的。” 里维埃衷心同情这个年轻人,他那么勇敢,居然也害怕。飞行员企图申辩。 “我什么都看不见。当然,远一点地方……可能……报务员说……但是我座舱的灯暗了。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我要点翼灯,至少可以看到机翼: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好似落在一个大洞底里,爬不上来。那时我的发动机又开始发颤。” “不会。” “不会?” “不会。我们后来检查过。发动机一点没毛病。害怕时总以为发动机发颤。” “到那个时候谁不害怕啊!山在我上面。我要上升时,遇到了强涡流。您知道,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时……涡流……不但没爬上,反而跌下一百米。我连陀螺仪、气压表也看不见了。觉得发动机转速也下降了,发烫,油压也不足……这一切都是在暗中发生的,像得了疾病一样。我看到光明的城市真是太高兴了。” “您想象真是丰富。去吧。” 飞行员走了。 里维埃往椅背一靠,用手撩了一下灰白的头发。 “他是我的最勇敢的飞行员。他那天晚上做成的事很了不起,但是我帮他摆脱了恐惧心理……” 接着,又狠不下心: “讨人爱,只要会同情就行。我不大会同情,也可以说我把同情埋在了心里。我也喜欢周围的人对我友好多情。医生行医时,谁都对他友好多情。但是我服务的对象是事。使人能为事服务,我就得锤炼他们。每晚在办公室里,面对航行守则深深感到这条隐秘的规律。要是我不严于律己,要是我由着一板一眼的事放任自流,稀奇古怪的事故都会发生。仿佛只要我意志坚定,飞机就不会在飞行中坠毁,暴风雨就不会耽误飞行的班机。有时我也惊奇自己的力量。” 他还在思索: “可能也很容易明白。园丁在草坪上无休止地奋斗。单靠他手的重量,可使根苗不绝的土地长不出野草。” 他想到飞行员: “我帮他摆脱恐惧心理。我打击的不是他,而是那种使人在陌生事物前瘫痪瓦解的阻力。要是我信他的话,同情他,把他的历险当真,他就以为自己真是从一个神秘的国度回来的,而大家怕的就是这种神秘。应该让人下到这口黢黑的井里,再让他们上来,并让他们说什么也没遇见。这个人应该落到昏天黑地的中心钻个透,甚至连那盏只能照亮双手或一只机翼的小矿灯也不带,而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来推开那未知之物。” 在这种奋斗中,里维埃和他的飞行员心底自有一种默契的感情联系。他们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怀有同样追求胜利的欲望。但是里维埃也回忆起他为了征服黑夜而进行的其他次战斗。 官方人士害怕这个黑暗王国,犹如未经勘察的热带丛林。派一个机组,以二百公里时速,朝隐伏在黑夜中的暴风雨、浓雾、有形障碍冲去,由空军执行这类冒险事还情有可原:在明月之夜起飞,扔下几枚炸弹,返回原地。但是开辟定期的夜航线必然垮台。“对我们来说,”里维埃反驳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们白天对铁路和轮船取得的优势,都在夜里丧失了。” 里维埃不胜其烦地听他们谈论算表、保险、尤其舆论:“舆论……”他针锋相对地说,“是由人掌握的!”他想:“浪费了多少时间!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比什么都重要。有生命力的东西要排除一切而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又创造了自身特有的规律。这是不可抗拒的。”里维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如何开展商业航空的夜航工作,但是这事势在必行,应该有所准备。 他回忆起他在绿呢桌前,拳头撑着下巴,听到纷纷纭纭的反对意见,感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觉得这些意见不经一驳,早给生活本身否定了。他感到自己的力量积聚在体内,像一种重压:“我的理由是有力的,我会战胜,”里维埃想,“这是事物的必由之路。”有人要求他提出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办法,他回答:“规律是从经验而来的,在经验以前,绝不可能认识规律。” 经过长达一年的奋斗,里维埃获胜了。有的人说:“这是靠他的信仰。”有的人说:“靠他的顽强,靠他熊一般的力量。”但是据他自己说,简单得多,因为他努力的方向对头。 但是开创初期多么小心谨慎!飞机只在日出前一小时起飞,日落后一小时降落。里维埃对自己的经验有了把握,这时才敢把航机推向黑夜的深渊。差不多没有追随者,还几乎遭到否定,他现在单枪匹马奋斗。 里维埃打铃,要了解航行中飞机的最新消息。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可是这时,巴塔戈尼亚的航机遇上了雷雨,法比安又不打算绕道走。他估计雷雨区太大,因为电闪插入这个国家内陆,照见层层叠叠的堡垒状积云。他试图从云下钻过,要是事情不妙,就决定返航。 他看高度:一千七百米。他把掌心压在操纵杆上,开始下降。发动机震颤很厉害,飞机发抖了。法比安根据判断,调整下降角度,然后看地图核实丘陵高度:五百米。为了保持回旋余地,他往七百米高度飞。 他牺牲高度,是在孤注一掷。 一阵涡流把飞机往下压,飞机抖得更凶。法比安受到无形的山崩地裂的威胁。他妄想拨转机头可以见到繁星点点,但是他连一度航向也旋转不了。 法比安计算他的机会:这非常可能是一场局部暴雨,因为下一个中途站特雷利乌报告说,天空四分之三有云。也就是说他在这堆黑水泥中要钻上二十分钟左右。可是,飞行员忧心忡忡,他顶着狂风向左俯身,企图看清这些在黑夜浓影里到处旋转的混乱火光到底是什么。其实这不是火光,只是浓影密度差异或眼睛疲劳发花。 他打开报务员给他的一张纸条: “我们在哪儿了?” 法比安何尝不想知道,花什么样的代价也愿意。他回答:“我不清楚。我们靠着指南针在闯雷雨。” 他又俯身看。排气管喷出火焰,挂在发动机上,像一束火的花朵,淡得似乎月光也可把它抹去,然而在茫茫太虚中,这一小点却是他看得见的整个世界。他感到局促。眼睛盯着火焰,风吹得它直往上蹿,像一支火炬。 每隔三十秒钟,为了查看陀螺仪和罗盘,法比安就把头伸进座舱。他再也不敢点亮微弱的红灯,这些红灯光叫他好长时间眼花缭乱;但是所有荧光数字指示仪表都发出淡白的星光。身处指针、数字之间,飞行员感到一种虚妄的安全感;惊涛骇浪中的轮船也会产生这种幻觉。黑夜挟着它的岩石、山岭、漂流物,一齐向飞机撞来,同样惊心动魄,万劫不复。 “我们在哪儿了?”报务员又问了一句。 法比安又探出身,靠左再做一次可怕的巡视。他再也不明白要多少时间,作多少努力才能挣脱黑暗的束缚。他几乎怀疑永远无法挣脱了,因为他已把自己的生命都押在这张又脏又皱的小纸片上,为了保持这一线希望,他打开纸片阅读了上千遍:“特雷利乌:天空四分之三有云,风向西,风力小。”特雷利乌天空果真四分之三有云,他就可以在云隙间窥见这座城市的灯光。除非…… 远处,充满希望的这团白光引着他前进;可是,他将信将疑,给报务员涂了几个字:“我不知道是否闯得过去。给我打听后面的天气是不是还晴。” 回电使他泄气: “科摩多罗报告:不可能返回。暴风雨。” 他开始猜到一场异常的风暴正从安第斯山脉直扑大海。一路上的城市在他抵达以前,已被旋风抢先横扫了。 “问圣安东尼奥天气。” “圣安东尼奥回答:‘风向西,西部有暴风雨。天空全部有云。’圣安东尼奥有噪声,听话很不清楚。我也听不清楚。由于放电,我看应该立刻抽回天线。您往回飞吗?您打算怎样?” “别跟我啰嗦。问布兰卡港天气……” “布兰卡港回答:预计二十分钟内有强大雷雨从西部袭击布兰卡港。” “问特雷利乌天气。” “特雷利乌回答:西部有飓风,每秒三十米,并有阵雨。” “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电:我们四面受困,一千公里路上都有暴风雨,什么都看不清。我们怎么办?” 对飞行员来说,这是个没有边际的黑夜,它通不到港口:每个港口都远不可及;也迎不来黎明:汽油将在一小时四十分后耗尽。飞机迟早被迫在沉沉黑夜中盲目下滑。 倘若能够赢得天亮…… 法比安想到黎明,像想到金色沙滩,容许他经过一夜艰辛的航行后停靠一阵。在摇摇欲坠的飞机下,会出现连接原野的海岸。静静的大地怀着它的沉睡的农庄、牛羊群和丘陵。黑影中浮沉翻腾的漂流物都不足为害了。要是行,他真想朝着白昼游过去! 他想起自己陷进了重围。结局好也罢,坏也罢,都要在这片黑暗中见分晓了。 这是真的。他有过几回,太阳升起时,相信自己是在死而复苏。 但是,又何必眼睛死死盯住东方——那个太阳生活的地方:他们之间横隔一个黑夜,这么深阔,哪里过得去。 [book_title]第十三章 “亚松森班机旅途顺利。两点左右到。可是巴塔戈尼亚班机误点很久,说不定遇上了困难。” “是的,里维埃先生。” “可能我们不等它到就让欧洲班机起飞。亚松森的飞机一到,您就来听我们指示。作好一切准备。” 里维埃此刻又重阅北部中途站拍来的航行调度通报。每份报告都向欧洲班机打开一条明月的道路:“晴空、明夜、无风。”巴西的群山映在月色皎洁的夜空中,把黑森林的浓发一直飘落到银涛翻滚的海面上。这些森林,尽管月光不懈地洒在上面,但不掉一点颜色。还有黑色漂流物似的东西,那是海上的岛屿。而这个月亮成了一口光明的井,在整个航程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里维埃命令起飞,欧洲班机机组进入一个稳定的世界,通夜熠熠生辉。没有东西威胁到这个世界上光与影的平衡。即使最微弱的清风也钻不进去——这些清风吹得猛些,整个天空会在几小时内变色。 但是,里维埃面对这片光明,像勘探者面对一座禁止开采的金矿,犹豫不前。在南方,事情的发展表明里维埃错了,他是夜航的唯一支持者。巴塔戈尼亚发生灾祸,他的对手取得强有力的道义地位,甚至使里维埃的信念从此无能为力;里维埃的信念不会动摇:工作出现裂缝会导致悲剧,但是悲剧也暴露了裂缝,这才是悲剧要说明的问题。“可能有必要在西部再建几个观察站……这以后再说。”他还想,“我也有同样充分的理由坚持下去;事故的原因既然找到了,今后就少了一个可能导致事故的原因。”失败使强者更强。可惜,跟众人玩的游戏中,事物的真正意义是很少算分的。大家从表面现象评定输赢,计算那些可怜的分数。人往往受到表面失败的束缚。 里维埃打铃。 “布兰卡港一直没来电讯?” “没来。” “给我挂电话接中途站。” 五分钟后,他问: “为什么没报告?” “我们听不到航机。” “它没发信号?” “我们不知道。暴风雨太大。就是发我们也听不到。” “特雷利乌那里听得到吗?” “我们听不到特雷利乌。” “挂电话过去。” “我们试过,线断了。” “你们那里什么天气?” “说变就变。西部和南部有闪电。气压很低。” “风呢?” “还不大,但是十分钟后难说。闪电来得很快。” 一阵沉默。 “布兰卡港呢?您在监听吗?好。十分钟后再来电话。” 里维埃翻阅南方中途站的电报。都说收不到这架飞机的电讯。有的中途站不再回答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图上默不作声的省区像油迹似的扩大,那里小城镇已遭到旋风的肆虐,家家门户深闭,无灯的街上每幢房子落在黑暗中,如同一艘船与世隔绝。只有黎明才会使它们重见天日。 可是,里维埃伏在地图上,还希望发现一块可供避难的晴空,他曾拍电报到三十多个省城警察局询问天空情况,回音开始来到他这里。二千公里航线上,电讯站接到命令,谁截到飞机的呼号,三十秒钟内报告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宜诺斯艾利斯马上通知它避难地点,并转告法比安。 凌晨一点,秘书接到召集通知,回各人办公室。他们在那里不知如何听说可能要中止夜航,欧洲班机今后只在白天起飞。他们低声议论法比安、旋风,尤其议论里维埃。他们猜想他在附近,遭到了自然界的否定,一点点压垮了。 但是嘁嘁喳喳声音一下子停了:里维埃刚刚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大衣紧裹,帽子总压在眼睛上,像个永远走不到终点的旅客。他朝办公室主任走去,步子从容: “现在一点十分,欧洲班机的图表备齐了吗?” “我……我以为……” “您不用以为,但是要执行。” 他慢慢朝一扇洞开的窗户转过身,手叉在背后。 秘书走近他: “经理先生,我们收到的回音不多。他们报告内地许多电线杆已经摧毁……” “好。” 里维埃一动不动,凝望天空。 这样,每份电报都在威胁航机。每座城市,在电线杆摧毁前能作出回答的,都报告说旋风逼近,像一支侵略军。“从内地,从安第斯山来的。朝着海洋一路扫去……” 里维埃看出星辰太亮了,空气太潮湿了。多么奇怪的夜!它突然一片片变质,好似发光的水果的肉。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还是一颗星辰不少,但是这仅是一块绿洲,并且维持不了多久。还算得上是个港口,但是船员们鞭长莫及。夜充满威胁,邪风一吹,立刻腐烂。不易征服的夜啊。 一架飞机,在某处,陷在黑夜中飘若游丝,地上的人,再激动也束手无策。 [book_title]第十四章 法比安的妻子打来电话。 每逢他返航那天夜里,她计算巴塔戈尼亚航机的进程:“他从特雷利乌起飞了……”接着又睡着了。再过一会儿:“他应该飞近圣安东尼奥了,他应该看到城市灯光了……”这时她站起身,撩开窗帘,观测天气:“这么多云,他不好飞……”有时,月亮在徘徊,像个牧羊人。这时这位少妇又躺下,丈夫身边有这个月亮和这些星星,有这么多东西作伴,她放心了。将近一点钟,她感到他来近了:“他应该不会太远,他应该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了……”这时她又起床,给他准备一顿饭和一壶热咖啡:“那上面多冷……”她每次见他,总把他看作从冰山雪峰上下来的:“你不冷?”“不冷!”“还是来暖一暖……”将近一点一刻,一切准备就绪。她总在那个时候打电话。 这天夜里,像其他的夜里一样,她问: “法比安着陆了吗?” 秘书听到这话,心有点发慌: “您是哪位?” “西蒙娜·法比安。” “啊!请等一会儿……” 秘书不敢说什么,把话筒递给办公室主任。 “谁?” “西蒙娜·法比安。” “啊!……您要什么,太太?” “我丈夫着陆了吗?” 出现一阵看来没法解释的沉默,接着一声简单的回答: “没有。” “误点了?” “是的……” 又出现一阵沉默。 “是的……误点了。” “啊!……” 这是表示切肤之痛的一声“啊”。误点,不稀罕,不稀罕……但是老误下去…… “啊!……那么他几点能到这里?” “他几点能到这里?我们……我们不知道。” 她现在是对着一堵墙在说话。听到的只是她自己问题的回声。 “我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在哪儿?请等等……” 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叫她痛苦。这堵墙后面在商量什么。 对方拿定了主意: “十九点三十分他在科摩多罗起飞的。” “后来呢?” “后来呢?……耽误很久……天气不好耽误很久……” “啊!天气不好……” 多么不公正,多么狡猾,这个月亮高悬在这里的上空,游手好闲,照着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位少妇猛然记起,从科摩多罗到特雷利乌要不了两小时。 “他朝特雷利乌飞了六个小时了!那么他总有电讯给你们的吧!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当然,这么个天气……您知道……他的电讯听不清楚。” “这么个天气!” “那这样吧,太太,我们一有消息就给您挂电话。” “啊!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再见,太太……” “不!不!我要跟经理讲话!” “经理先生非常忙,太太,他在开会……” “啊!我不管!我才不管!我要跟他讲话!” 办公室主任擦了一把汗: “请等一会儿……” 他推开里维埃的门: “法比安太太要跟您讲话。” “来了,”里维埃想,“我害怕的事来了。”悲剧中动感情的场面开始了。他首先想到删去这些场面;就像母亲和妻子不准进入手术室。船只遇险也不许感情冲动。感情冲动救不了人。他还是同意接: “把电话接到我的办公室。” 他听到这个遥远、发颤的小声音,立即明白自己没法跟她交待。两人对峙也是绝对的徒劳。 “太太,我请您冷静!干我们这行,消息等了好久才来是太平常了。” 他到达的这个疆域,涉及的不是小小的个人悲痛问题,而是行动本身问题。迎着里维埃挺身而出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生活的另一种意义。对这个小声音,对这个那么悲哀、然而抱有敌意的诉说,里维埃只能听,只能同情。因为行动与个人幸福不能并存,而且势同水火。这个女人也是以一个绝对的世界,并以这个世界的义务和权利的名义说话的。这是桌子前夜灯明照的世界,这是对他人满怀渴望的世界,这是充满希望、温情和回忆的世界。她要求的是属于自己的一份财富,她是对的。他,里维埃,也是对的,但是他提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女人的真理。他在一盏朴素的家庭灯光下,照见自己的真理难以言喻,不合人情。 “太太……” 她不再听。他觉得她娇弱的拳头对墙壁擂了一阵,倒在地上了,几乎就在他的脚边。 有一天,在一座施工的桥梁附近,他们俯身看一位伤号时,一位工程师对里维埃说:“值不值得为座桥把脸磕扁?”使用这条道路的农民,谁也不会为走这座桥少绕个弯,而同意把这张脸砸个稀巴烂。可是,桥还是到处建造。工程师还说:“大众利益由各种个人利益组成的,因而它要维护的也不外乎这些。”——“可是,”里维埃后来回答他说,“如果说人的生命是无价的,可是我们在行动时总觉得还有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但这是什么呢?” 里维埃想到飞机上的人,心也揪紧了。行动,即使建一座桥梁,也会破坏幸福;里维埃不能不问自己:“以什么名义?” “这些人,”他想,“可能就要消逝,否则可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他看到那些面孔俯在夜灯照耀的金殿里。“我以什么名义把他们拉出去?”他以什么名义剥夺了他们的个人幸福?法律头一条不就是保障这样的幸福吗?但是他把它们毁了。也总有一天,天命难违,这些金殿会像海市蜃楼那样无迹可寻。衰老和死亡会比他更加无情地摧毁它们。可能,有什么东西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可能,里维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吧?不然,行动就无以自辩了。 “爱,仅仅是爱,这是行不通的!”里维埃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比爱的责任更崇高。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温情,但是跟其他温情大不相同。他想起一句话:“要使他们成为不朽……”他在哪儿读到这句话的?“你们自身追求的东西是要消逝的。”他眼前又出现秘鲁古代印加人建立的太阳神庙。这些高矗在山顶上的石块。没有这些石块,这个强有力的文明还留下什么?这个文明用石头的重量压在现代人的心上,像一桩千古恨事。“古代人的领袖以何种无情的名义,或以何种奇怪的爱的名义,驱使他的老百姓在山顶上盖这座庙,强迫他们竖立自己的不朽之碑?”里维埃又看见小城镇的人群,到了晚上在乐池四周徘徊:“这种幸福,这副枷锁……”他想。古代人的领袖对人的痛苦可能毫不顾惜,对人的死亡却无限怜悯。不是怜悯个人的夭亡,而是怜悯人类被沙海吞没。于是他领导人民,要石块凌空屹立,使沙漠无法掩埋。 [book_title]第十五章 这张折成四叠的纸条是来救他的吧,法比安咬咬牙打开。 “无法跟布宜诺斯艾利斯通话。发报机不能使用,手指碰上就起火星。” 法比安一看火了,要回答他,但是当他的手放开操纵杆要写字时,强烈的气浪吹透他的全身:涡流把他连同五吨钢铁往上举起,左右摇晃。他只得不写。 他的双手重新揪住气浪,往下压。 法比安深深吸口气。报务员要是怕风暴而把天线抽回去的话,法比安一下飞机会砸烂他的脸。要不计代价地跟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络,仿佛一千五百多公里外也可向这个深渊抛来绳索似的。既然一点颤抖的亮光也没有,一盏旅舍的灯火也不见——有也没用,不过可以像灯塔那样表示这里是陆地——他就有必要听到一个声音,哪怕一声也好,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传过来。飞行员在红光中举拳摇晃,要后面那个人理解这个可悲的真理,但是那个人在俯望风雨蹂躏、城市湮没、灯光死灭的空间,不认得这个真理。 法比安什么话都肯听,只要有人对他喊出来。他想:“有人对我说盘旋,我就盘旋,对我说往正南飞……”总在什么地方存在的吧,这些在巨大月影下的和平乐土。这些同事在下面,都知道乐土在哪儿,他们伏在地图上,在美如花朵的灯光前,像学者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自己除了涡流和黑夜以外,不知其他;黑夜挟着黑色激流,排山倒海向他冲过来。他们不会把在龙卷风和烈焰中挣扎的两个人抛在云端不管。他们不会。他们会命令法比安:“航向二百四……”他就把航向定在二百四。但他是一个人。 他觉得就是飞机也在反抗。每次下降时,发动机震动那么厉害,整个机身好像在生气发抖。法比安竭尽全力去控制飞机,头扎在座舱里,面对陀螺仪展示的视野,因为他跌在开天辟地前的一片混沌中,辨不清飞机外的天与地了。但是,方位指示仪指针愈摆动愈快,他根本没法跟着修正。飞行员误信了指针,驾驶不当,高度下降,渐渐落入这团黑影不能自拔。他看到高度:“五百米。”这是丘陵的高度。他感到丘陵上令人昏眩的气浪向他滚滚而来。他也明白所有的泥石山丘——即使最小的也可使他粉身碎骨——都像拔地而起,散了骨架,开始醉醺醺地在他周围乱转。开始在他周围跳起一种直蹦直颠的舞蹈,愈逼愈近。 他下了决心。就是撞上地面也要降落,哪儿都行。至少要避开山岭,他放出唯一的照明弹。照明弹着了,转了一圈,照亮一块平原,跌在上面熄了火:这是海。 他很快想到:“完了。我修正四十度,还是漂移。这是旋风。哪儿是陆地?”他朝正西方向盘旋。他想:“现在没了照明弹,我是在送命。”这总有一天会来的。他的伙伴,在后面……“他肯定把天线收了。”但是飞行员不再怪他。他现在一松手,他们的生命也会立刻往下落,像一粒虚无的灰尘。他手中掌握的是他伙伴跳动的心,他自己跳动的心。突然自己的手叫他害怕。 涡流像撞锤,撞得方向盘剧烈震动,他早已竭力抓住方向盘,减少震动,否则操纵电线会被锉断的。他始终抓住不放。双手用力过久,已经麻木不仁。他不知道手指听不听话,转动试试。双臂的下端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似的。这是没有知觉、没有弹性的橡皮囊。他想:“我应该死死想到自己要抓紧……”他不知道思想能不能传至这双手上。他感到肩膀痛才明白方向盘在震动:“它会滑跑的。我的两手会松开的……”但是,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吓坏了,因为他以为感觉到两只手这一次服从了神秘力量的指使,在黑暗中徐徐松开,把他交了出去。 他本来还是能够奋斗的,试试机会,因为外界的宿命论是没有的,但是确实有一种内心的宿命论:那是在人发现自己的脆弱的那一分钟发生的;这时你就晕头转向,被错误吸引过去。 就是在这一分钟,在他头上,在暴风雨的缝隙中间,亮起了几颗星光,像捕鱼篓底放的吞了要死的钓饵。 他明知这是一口陷阱:曾经有人看见一个窟窿中有三颗星,朝它们高飞,后来再也没有下来——在那里咬上了星星就挣不脱了…… 但是,他那么渴望光明,还是往上飞。 [book_title]第十六章 他往上飞,靠星光的标志,修正方向,避开涡流。星光像苍白的磁铁吸引着他。对光明苦苦追寻了那么久,即使最朦胧的也决不放弃。即使是一团旅舍的灯光,他也愿意绕着这个渴慕追求的信号一直到死。现在他朝着这片光明往上飞。 在这口先开启、后又在飞机下面封合的井里,他慢慢盘旋上升。随着他愈飞愈高,乌云失去了黑黢黢的土色,推着愈来愈清澈洁白的波涛向他涌来。法比安钻出来了。 他惊异极了:一切亮得他眼睛发花。他不得不闭上几秒钟。他从来不相信云在夜里会叫人眼睛发花。但是一轮明月和全部星座,却使云变成了晶莹明亮的波涛。 在他钻出的那一秒钟,飞机一下子进入一个好似意外宁静的境界。再也不受浪涛的摇晃。像一艘船越过防波堤,正驶入水库。他驶入的是一块不为世人所知的隐蔽的天空,像岛屿中间的幸福港湾。暴风雨在他脚下组成另一个世界,厚达三千米,狂风大作,水柱高喷,电光闪闪摇摇,但是对星空却摆出一副冰霜的面孔。 法比安以为到了奇异的太虚幻境,因为一切变得亮晶晶的: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翅翼。因为光不是从上往下照的,而是从他身下,从他四周,从这些雪白的积云中释放出来。 这些云在他身下,把从月亮中吸收的雪光都往外反射。左右两边的云,高耸如塔,也是这样。到处流转一种乳白色的光辉,机组的人沉浸在中间。法比安转过身,看见报务员在笑。 “这下可好啦!”他喊。 但是喊声消失在飞行声中,唯有笑容交流着心声。“我完全疯了,”法比安想,“还笑呢,我们可是没救了。” 可不是,黑影里千百条手臂把他撒开了。他仿佛一名囚徒被松了绑,准许独自在花径上散一会儿步。 “太美了,”法比安想。他遨游在密密匝匝珠宝堆似的群星中间,在这个除了他法比安和同伴以外绝无生命的世界上。如同神话中的城市小偷,闯进了珍宝室再也走不出来。他们在珠光宝气中遨游,说不尽的风光,可也别想有指望。 [book_title]第十七章 在巴塔戈尼亚的科摩多罗·里瓦达维亚中途站,其中一名电讯员急速一动,所有守在岗位上束手无策的人一拥而上,围住他俯下身去。 他们俯在一张照得煞白的白纸上。电讯员的手还犹豫不决,铅笔在摆动。电讯员的手迟迟不肯写出字母,手指已经发颤了。 “雷雨?” 电讯员点头表示“是”。雷雨的呜嘟声使他听不明白。 接着他记下几个没法辨认的符号。而后是几个字。接着可以拼凑成文了: “困在暴风雨上空三千八百米。漂移到海面上空,现朝正西方向往内陆飞。下面全被乌云堵住。不知是否还在海面上空。告诉我们暴风雨是否扩至内陆。” 由于雷雨,这份电讯拍发给布宜诺斯艾利斯,要一站接一站传达。这份电讯在黑夜中递送,像瞭望台上相继点燃的烽火。 布宜诺斯艾利斯让人回答: “暴风雨遍及内陆。还剩多少汽油?” “半小时的。” 这句话又由守夜人接力传到布宜诺斯艾利斯。 过不了三十分钟,机组注定要卷入旋风,旋风吹得它飘飘荡荡,摔落在地上。 [book_title]第十八章 里维埃在沉思。他已不抱希望,这个机组将会沉没在黑夜中某个地方。 里维埃记起童年时给他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人们汲干池塘发现一具死尸。这片黑暗从大地上消失以前,这些黄沙、原野、麦地重现在阳光下以前,什么也不会找到的。以后可能有几个农民遇见两个孩子,手臂曲着盖在脸上,睡熟了似的,躺在青草和金光之中,四周一片和平气象。但是,他们已给黑夜淹死了。 里维埃想到深沉的黑夜像神奇的海洋,埋下了多少金银财宝……黑夜里,这些苹果树带着尚未授粉的满枝繁花等待着天明。黑夜是富裕的,充满芳香、沉睡的羔羊、尚无颜色的花朵。 慢慢地,朝着太阳将升起肥沃的犁沟、滋润的树林、新鲜的苜蓿。但是,在这些现在已不伤生害命的山岭、草原和羔羊之间,在吉祥的世界上,将有两个孩子像在睡觉。有的东西已从眼前的世界悄然飘至另一个世界。 里维埃理解法比安的妻子,她不安,温柔。这份爱情是不久前才给她的,像借给穷孩子的玩具。 里维埃想到法比安的手,这只抓住操纵杆还可把他的命运掌握几分钟的手。这只手曾经爱抚过。这只手放在一个胸脯上,像神的手会引起内心的骚乱。这只手放在一张脸上,使这张脸改变表情。这只手是神奇的手。 夜里,法比安在气象万千的云海中遨游,但是底下——是永恒。他迷失在唯有他一人居住的星座之间。他用手掌握这个世界,用胸膛稳住这个世界。他把人间的全部财富紧紧拴在方向盘上,把他最后总要归还的无用的珍宝,不胜绝望地从一颗星拖到另一颗星…… 里维埃想到有一个电讯站还在监听。唯一还把法比安与世界相连的是一道乐波,一支哀曲。这不是一声叹息。不是一声尖叫。却是最纯正的绝望之音。 [book_title]第十九章 罗比诺惊破了他的孤寂。 “经理先生,我想……或许可以试试……” 他没有建议要提,但是表示了他的好意。他乐于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像猜谜似的去猜。他总是找到办法,而里维埃又从来不愿听:“罗比诺,您要知道生活中不存在解决办法。存在的是各种进取力量。必须创造这些力量,办法随后会来的。”所以罗比诺就把自己的任务限于在机械师中间创造一种进取力量。一种微薄的进取力量,保持螺旋桨毂不长铁锈。 但是,这天夜里发生的事使罗比诺没辙了。他的督察员头衔对雷雨无能为力,对一个幽灵般的机组也无能为力;说实在的,机组此刻还在挣扎,不是为了准点奖,只是想逃过唯一使罗比诺的惩罚再也无效的惩罚——这就是死。 罗比诺现在挂了一个空衔,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没有事做。 法比安的妻子上门求见。她来时很着急,在秘书室等候里维埃接待。秘书们偷偷抬头看她的脸。她感到一种难为情,四下张望:这里一切都不欢迎她。这些人,继续自己的工作,脚下仿佛踩着一具尸体走路;这些卷宗,人的生命、人的痛苦在里面只剩下一堆冷冰冰的数字残渣。她在寻找迹象,能向她谈论法比安。在家里,一切都表明他不在:被子掀开一半的床、煮好的咖啡、一束鲜花……她找不到迹象。这里一切都与怜悯、友谊、回忆相对立。她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没人在她面前高声说话——是一名职员要对方提供清单时说的粗话。“……发电机清单,见鬼!我们发给桑托斯的那张。”她举目朝这人看看,表情无限惊奇。然后面朝挂图的墙壁。她的嘴唇有点颤抖,几乎难以觉察。 她难堪地猜到,她在这里代表一种敌对的真理,几乎后悔自己来了,恨不得躲开,只是害怕引人注目,才忍住了咳嗽和眼泪。她感到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别扭,有失体面。但是她代表的真理这样强烈,引得偷窥的目光在暗中不厌其烦地要向她的脸上看。这位妇女非常美。她向男人显示了神圣的幸福世界。显示了人们行动时无意中损害的是怎样严峻的生活内容。她受不了那么多的注视,闭上眼睛。她显示了无意中能够破坏的是什么样的和平。 里维埃接待了她。 她怯生生地来为她的鲜花、煮好的咖啡、年轻的身体进行诉讼。再一次,在这间更冷的办公室里,她的嘴唇微微发颤。她也发现,她的真理在这不同的世界里难以表达。涌上她心头的这种热烈近乎野性的爱,还有一片忠诚,到了这里也像是换上了一副自私可厌的面目。她真愿意逃开。 “我打扰您了……” “太太,”他对她说,“您没有打扰我。不幸的是,太太,您与我除了等待没有其他良策。” 她微微耸肩,里维埃理解其中的意思:“我回去看到这盏灯、这份桌上的晚餐、这些花,有什么意义呢……”一位年轻的母亲有一天向他吐露:“我的孩子死了,我还明白不过来。令人难受的是那些小东西,我翻出他穿过的衣服,还有我半夜醒来依然涌上心里来的那份柔情,从此像我的奶水一样用不上了……”对这位妇女也是,法比安的死要到明天才算开始,通过每个从此失去意义的动作,通过每件东西,法比安渐渐离开她的家。里维埃把深切的同情压在心里。 “太太……” 少妇退出去,带着一种几乎谦恭的微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与坚强。 里维埃坐下,有点沉重。 “但是她帮我发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漠然地轻拍从北方中途站传来的航行调度通报。他想: “我们要求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不要看到行动和事物一下子失去它们的意义。那时我们周围的空虚就要暴露……” 他的目光落在通报上。 “死神就是从这里钻进我们中间的:这些再也没有意义的信息……” 他看一下罗比诺。这个平庸的小伙子,现在无用了,也不再有意义。里维埃几乎严厉地对他说: “您的工作还要我来派吗?” 接着里维埃推开通往秘书室的门,一眼认定法比安不在了;这些迹象法比安太太是看不懂的。法比安驾驶的RB903飞机的卡片,已经插在航行标图“不可动用物资”一栏。准备欧洲班机航行图纸的几名秘书知道起飞已经推迟,工作也不带劲。机场打电话来,询问对漫无目的值班的机组有什么指示。生活的功能慢下来了。“死,这才叫死!”里维埃想。他的事业像一艘帆船,没有风,在海面上停滞不前。 他听到罗比诺的声音: “经理先生……他们结婚六个星期……” “去工作吧。” 里维埃始终望着秘书,越过秘书望着工人、机械师、飞行员,所有这些怀着建设者的信念曾在他的事业中帮助过他的人。他想到古代的小城镇,只因为听说有什么“岛”,就着手给自己造一艘船。来运载他们的希望,让大家看到自己的希望扬帆航行在海上。由于一艘船,所有这些人茁壮成长,有所施展,获得解放。“目的可能不说明什么,行动则可救人于死亡。这些人通过自己的船而延续。” 当里维埃让电报重新具有完整的意义,让值班机组重新紧张不安起来,让飞行员重新飞往不平坦的目的地的时候,他也是在跟死亡搏斗。这时生活又推动这项事业,像风推动帆船在海上行驶。 [book_title]第二十章 科摩多罗·里瓦达维亚什么也听不见了,但是在一千公里以外,二十分钟后,布兰卡港截到第二份电讯: “我们下降。进入云层……” 然后,在特雷利乌电讯站,出现意义不清的这几个字: “……什么也看不见……” 短波往往这样。那里收着了,这里依然没有声息。接着,无缘无故地,一切变了。这个位置不明的机组,对生者来说,已经超越空间和时间之外,在电讯站白纸上写字的,也已是一些幽灵了。 汽油耗尽了吗?要不,飞行员在故障发生时尝试最后的机会,落在地上而没有坠毁?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声音命令特雷利乌: “问他这个。” 无线电监听站如同一所实验室:镍、铜和压力计、导管线路。值班人员穿白大褂,一声不出,弯着身像在观察一项普通的实验。 他们用手指轻轻触动仪器,探索磁性的天空,像找水人在寻觅泉眼。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他们或许会捉住这个意味着生命的音符。假使飞机带着它的航行灯回到群星中间,他们或许会听见这颗星唱歌…… 时间一秒秒流走了。真正像血似的流走了。还在飞吗?每秒钟带走一次机会。而今,这些流走的时间在摧毁,如同在两千年间侵蚀一座庙堂,钻进岩石内部,啃得殿堂纷纷倒坍。而今,几世纪的磨蚀力凝聚在每一秒中,雷霆万钧,要向一个机组轰击。 每秒钟带走一点东西。 法比安的这个声音,法比安的这声笑,这声微笑。沉默在占上风。愈来愈重的沉默,如同海洋,沉沉压在这个机组身上。 这时有人提醒: “一小时四十分。油耗量的极限时间,他不可能还在飞了。” 一片死寂。 嘴里出现苦而淡的一股味道,好像旅程到了终点。某件事完成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有点令人恶心。在这些镍、铜管之间,大家感到凄凉,像站在工厂的废墟上。这些设备都显得重了,没用了,虚设了:像一堆枯木。 现在只有等待天明。 再过几小时,阿根廷全境将迎着阳光浮起,这些人待在这里,像待在海滩上,脸朝着鱼网,往上拉,慢慢往上拉,不知道网到的是什么。 里维埃在自己办公室里,神经松了下来;人经过大灾大难,不再为厄运牵肠挂肚时才会这样。他已让人向全省警察局报警。他不再能做什么,应该等待。 但是,即使丧事人家做事也应该有条不紊。里维埃向罗比诺打个手势: “向北方中途站拍电:预计巴塔戈尼亚班机误点很久。为了不使欧洲班机过于延误起飞,把巴塔戈尼亚邮件并交给下一班欧洲班机运走。” 他身子向前微弯。但是他一振作,便想起一件什么事,很重要。啊!是的。别忘了: “罗比诺。” “里维埃先生?” “您起草一份通知。禁止飞行员把转速超过一千九百转:他们在给我糟蹋发动机。” “好的,里维埃先生。” 里维埃身子更弯了。他最需要静静一个人待着。 “去吧,罗比诺。去吧,老弟……” 在死亡阴影前的这种平等关系,叫罗比诺听了骇怕。 [book_title]第二十一章 现在,罗比诺在各个办公室忧伤地晃来晃去。公司的生命已经停顿了,因为原定两点出发的航班将会取消,等到白天再出发。面孔呆板的职员还在值班,但是这种值班已没有用了。北方各中途站还源源不断发出航行调度通报,但是那里的“晴空”“明夜”“无风”,令人想起的是一块不毛之地。一片月光与石头的沙漠。当罗比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翻阅办公室主任正在工作的一份卷宗,他看到后者站在对面,神情带着傲慢的礼貌,等着他交还卷宗,样子在说:“您爱管就可以管,是吗?这可是我的……”一名下属抱这种态度,督察员十分不快,但也想不出话回答,愤愤交出卷宗。办公室主任大模大样回去坐下。“我早该让他走,”罗比诺想。他怕失去常态,一边想那个悲剧,一边走。悲剧可能会导致一项政策破产,罗比诺为这双重丧事伤心。 接着,他又想起里维埃关在自己办公室的样子,还对他说:“老弟……”这人从来没有这样失去支撑的力量。罗比诺为他感到莫大的怜悯。他在寻思几句隐约表示同情安慰的话。心中激荡一种他认为很高尚的感情。于是他轻轻敲门。没人回答。这么静,他不敢敲得更响,推开门。里维埃在里面。罗比诺走进里维埃的房间,生平第一次感到几乎与他平起平坐,有点像朋友,在他的想象中也有点像一位中士,冒着枪林弹雨去寻找负伤的将军,在撤退中不离左右,在流放中又成了他的兄弟。“不管发生什么,我和您在一起,”罗比诺好像真要这么说了。 里维埃没有开口,低头在看自己的双手。罗比诺站在他面前,不敢再说话。这头雄狮即使伤了元气,也令他生畏。罗比诺准备的话也愈加表示自己耿耿忠心,但是他每次抬起眼睛,都见到这个低垂的头、这堆灰白的头发、这两片紧抿的嘴唇,流露出多么巨大的痛苦!终于他下了决心: “经理先生……” 里维埃抬起头,瞧着他。里维埃似大梦初醒,也许根本没注意到罗比诺在场。没有人知道他做什么梦,有什么感受,心中戴的什么孝。里维埃望着罗比诺,久久地,好像他是什么事情的活见证。罗比诺感到困窘。里维埃愈望着罗比诺,嘴唇上愈露出一种不可理解的揶揄表情。里维埃愈望着罗比诺,罗比诺愈脸红。在里维埃看来,罗比诺像是抱着感人、不幸自发的好意,来这里证明人的愚蠢。 罗比诺惶恐不安。什么中士、将军、枪林弹雨,都想不起来了。接着发生的事叫人难以解释。里维埃始终望着他。这时,罗比诺不由自主地改变了一下姿势,从左口袋伸出手。里维埃始终望着他。这时,罗比诺自己也弄不清怎么会福至心灵地说: “我是来听您指示的。” 里维埃掏出表,很自然地: “两点。亚松森班机两点十分着陆。叫欧洲班机两点一刻起飞。” 罗比诺向外宣传这条惊人的消息:夜航不会取消。罗比诺对办公室主任说: “您把那份卷宗带来让我审阅。” 当办公室主任走到他面前,他说: “您等着。” 办公室主任就等着。 [book_title]第二十二章 亚松森班机报告即将着陆。 里维埃即使在最艰难时刻,还是根据一份份电讯,注视着这架班机的顺利航程。在这场人心惶惶中,这是他信念的报酬,是证据。这次飞行顺利,从一路的电讯来看,预示其他千万次飞行也可以顺利。“旋风不是每夜都有的。”里维埃还想,“路一旦打通,不会没人走。” 飞机从巴拉圭,像从一座满是鲜花、矮屋、静流的乐园出发,经过一个个中途站,沿着旋风的边缘往下溜滑,旋风连一颗星也没遮住。九位旅客卷在旅行毯中,额头紧贴玻璃窗,像望着挂满首饰的橱窗;阿根廷的小城镇到了夜里金玉满堂,反使璀璨的星空显得苍白。飞行员在前座,两手捧着一飞机宝贵的生命,圆睁着月光荡漾的眼睛,像个牧羊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平线已经布满红光,不久城内每块石头都将放出异彩,如神话里的宝藏。报务员手指按出最后几份电讯,好似在天上高高兴兴弹完了里维埃能领会的奏鸣曲的最后几个音符。接着他收回天线,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笑了:大家都到了。 飞行员着了陆,遇到欧洲班机的飞行员,他背靠在自己那架飞机上,双手插在口袋里。 “接班的是你?” “是的。” “巴塔戈尼亚的在吗?” “不等啦,还没影儿呢。天气好吗?” “好极了。法比安还没影儿?” 这种事,他们谈得很少。他们情谊深厚,不需要说很多话。 亚松森的邮包卸到欧洲班机,飞行员始终一动不动,头抬起,后脑勺顶着座舱,仰望星空。他感觉身上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欢乐。 “装完了吗?”一个声音说,“启动吧。” 飞行员没有动。有人发动机器。飞行员肩靠飞机,他的肩膀感到这架飞机要活了。飞行员在听到这么多“要飞”“不飞”的传闻后,终于得到确讯:“要飞!”他的嘴微微张开,牙齿在月光下闪亮,像小野兽的牙齿。 “夜里,要小心,嗯!” 他没有听见伙伴的劝告。双手插在口袋里,头抬起,面对云、山、河流、海洋,这时他无声地笑了。接着笑声幽幽的,在他心中掠过,像清风吹过树梢,使他全身都颤了起来。笑声幽幽的,却比这些云、这些山、这些河流、这些海洋更有威力。 “你怎么啦?” “里维埃这个蠢人,他对我……他以为我怕了呢!” [book_title]第二十三章 一分钟后,他将越过布宜诺斯艾利斯,里维埃又继续自己的奋斗,想听一听飞机的声音。听到它出生,它吼叫,它消失,像一支军队踏着威武的步伐,向星星挺进。 里维埃两臂交叉,穿过秘书中间。在一扇窗前,他停下,听,想。 倘若他让飞行中断一次,夜航事业就会告吹。弱者明天会诋毁他,但是里维埃抢在他们前面,当夜又抛出一个机组。 胜利……失败……这些词没有什么意义。生活还处在这些形象下,已在塑造新的形象。一场胜利会使一个民族削弱,一场失败又会使另一个民族觉醒。里维埃遭遇的失败可能是一场交锋,会带来真正的胜利。唯一重要的是进行中的事。 五分钟后,电讯站将通知各个中途站。一万五千公里的航线上,生命的震颤将解决所有问题。 管风琴的乐声已经响了,那是飞机。 里维埃步履从容,从秘书中间穿过,他要回去工作。秘书一见他严厉的目光都低下头。伟大的里维埃,凯旋的里维埃,他肩负着自己沉重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