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夜莺与玫瑰
[book_author]王尔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8894
[book_dec]这是王尔德童话与短篇小说全集,中文简体版首次完整出版: 《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小气的巨人》《胆肝朋友》《不同凡响的冲天炮》《小国王》《公主的生日》《渔夫和灵魂》《小星童》《勋爵亚瑟萨维尔的罪行》《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坎特维尔鬼魂》《百万富翁模范》《W.H.先生像》 王尔德首创的成人童话,风格独树一帜,充满奇思妙想;他的短篇小说,散发着微悬疑、微浪漫、微惊悚的气息,令人着迷。他跟儿子讲童话的时候曾落泪道:真正美的东西都是让人忧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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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快乐王子
在高高的城上空,在一座高高的碑柱顶上,矗立着快乐王子的雕像。他全身贴满用纯金打制成的薄薄的金箔,眼睛是蓝宝石做的,还有一颗很大的红宝石镶在他的剑柄上,闪闪发亮。
真的,很多人都赞美他。“他跟风向标一样漂亮。”有个市议员说了一句,他这是想给自己赚得个有艺术品味的名声。“只可惜不太有用。”他补上一句,生怕给人说他不实在,他还真不是这样的人呢。
“你为什么不能像快乐王子那样?”一位母亲很讲道理地问她那哭着想要月亮的小男孩,“人家快乐王子梦里都不会哭着要什么东西。”
“我很高兴,这世界上还有个人这么快乐。”一个潦倒失意的男人望着这尊华美的雕像嘟哝着。
“他就像个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大教堂走出来,身披鲜亮深红的斗篷,系着干净的白围涎。
“你们怎么知道?”数学先生问道,“你们从来就没见过天使。”
“啊!我们见过,梦里见的。”孩子们回答道。数学先生皱起眉头,板起了面孔,因为他不赞成小孩子做梦。
有一天夜里,城上空飞来一只小燕子。他的朋友们六个星期前就飞去埃及,但他留下来了,因为他爱上了最漂亮的一株芦苇。他是今年早春时节遇上她的,那时他正沿着河飞过来追一只黄色的大蛾子,目光却被她细细的腰肢吸引住,于是停下来同她聊开了。
“我爱你可以吗?”燕子问,他说话就喜欢开门见山,只见芦苇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于是他就绕着芦苇飞啊飞啊,用翅尖拂着水面,撩起一层层银光闪闪的涟漪。他就是这么求爱的,而且求了整整一个夏天。
“这么厮磨着太荒唐了,”别的燕子叽叽喳喳地说,“她要钱没有,要关系又牵牵扯扯一大把。”说也是,河里差不多到处都长着芦苇呢。就这样,秋天一到他们便全飞走了。
大家走后,他觉得冷清,芦苇恋人也追腻了。“她不同我说话,”他说,“我怕她很风骚的,瞧她那副一天到晚与风调情的样子。”还真是,只要风一来,芦苇便风情万般地屈膝行礼。“我承认她很恋家,”他继续说,“可我喜欢旅行,那我的太太当然也得喜欢旅行才是。”
“你会同我一起走吗?”他终于开口问了,但芦苇直摇头,她太舍不得自己的家了。
“你一直都没拿我当回事儿,”他大叫,“我要去金字塔那里了。再见!”说着他就飞走了。
一整天他飞呀飞呀,晚上就飞到了城里头。“我上哪儿过夜呢?”他说,“希望这城为我备好了地方。”
这时他看到了那高高的大圆柱顶上的雕像。“我就在这儿过夜吧,”他嚷道,“这地方好,瞧空气多新鲜。”于是他飞下来,停在了快乐王子两只脚中间。
“我有个金房间睡啦。”他轻轻地自语,往四下里一望,准备就寝了。可是他才把头藏进翅膀底下,就有一大滴水落到他身上。“这就奇了怪了!”他大叫,“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星星一颗颗可亮着呢,怎么就下起雨来。这北欧的气候真是糟糕。我那芦苇就喜欢雨,但那不过是她自私罢了。”
又一滴水落了下来。
“立着一座雕像有什么用,连雨都挡不了?”他说,“我得找个有烟囱的好去处。”说着便决定要飞走。
可是没等他张开翅膀,落下了第三滴水,他抬眼一瞧,看到——啊!看到了什么?
快乐王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一滴滴顺着他金色的双颊往下淌着。月光中他的脸是这么漂亮,令小燕子心里充满了怜悯。
“你是谁?”他问。
“我是快乐王子。”
“你干吗哭呢?”燕子问,“瞧,弄得我都湿成这样。”
“我活着的时候有一颗人的心,”雕像回答,“那时我不知道眼泪是什么,因为我住在无忧宫里,忧愁是不让进的。白天我有人陪着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在大厅中领着大家跳舞。花园四周是很高很高的墙,可我从来都没想到去问墙外到底都有啥,我身边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我的臣子都叫我快乐王子,我还真很快乐呢,如果日子过得舒服就是快乐的话。就这样,我活了一辈子;就这样,我死了。死后他们把我安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于是看到了在我的城里头所有的丑恶和哀苦,尽管我的心现在是铅铸的,但我还是禁不住哭了出来。”
“什么,他不是纯金铸的?”燕子心中暗道。他挺讲礼貌的,不会把个人的品评说出口。
“远远的,”雕像声音低低的,像音乐般的往下说,“远远的有一条小街上,那里住着一户穷苦人家。有一扇窗开着,我看到里面有个妇人坐在桌子边。她脸很瘦,很憔悴,双手又粗又红,都是叫针扎的,因为她是个做针线活的。她正在给一件缎袍绣热情花,那是王后最漂亮的女傧相在下次宫廷舞会上要穿的。在房间角落里有张床,上面躺着她年幼的儿子。孩子病了,发着烧,嚷着要吃橙子。可他妈妈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他喂河里打来的水,所以他在哭。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难道你不想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过去给她吗?我的脚定在了这底座上,动不了了。”
“人家在埃及那边等我呢,”燕子说,“我的朋友们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和大朵大朵的莲花聊着天。一会儿他们就要飞进大国王的陵墓睡觉去了。国王自己也在里面,睡在彩色的棺材中。他浑身包着黄色亚麻布,裹满了各种香料,脖子上挂着一条淡绿色的玉链,两只手像枯叶似的。”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你就不肯陪我过一夜,当我的信使吗?瞧那男孩多渴啊,他妈妈多伤心啊。”
“我不喜欢男孩子,”燕子回答,“夏天里,我在河上待着,有两个野小子,是磨坊主的儿子,尽朝我扔石头。没有一次打得着,当然了。我们燕子飞得可厉害呢,他们想都别想打到,而且,我出身的家族更是以身手敏捷闻名。但不管怎样,那么做还是很不敬的。”
但一看快乐王子那一脸哀伤的样子,小燕子心里也觉得不是味儿。“这里真冷,”他说,“但我还是陪你一个晚上吧,也给你当信使。”
“谢谢你,小燕子。”王子说。
于是燕子把那颗大宝石从王子的剑柄上啄出来,衔在嘴里,越过城中高高低低的屋顶飞去了。
他飞过大教堂的塔顶,上面有一尊尊白色大理石的天使雕像。他飞过王宫,听到传出阵阵歌舞的声音。一个美丽的少女同她的恋人走到阳台上来。“星星多美啊,”他对女孩子说,“爱情多美啊!”
“希望我的衣服早点做好,赶得及在国筵舞会上穿,”她回答说,“我定了衣服上要绣热情花,可那做针线的裁缝就是懒。”
他飞过河面,看到一个个灯笼挂在船桅杆上。他飞过犹太区,看到那些老犹太人在互相讨价还价谈生意,把钱放在铜天平上称。他终于飞到了那户穷人家,往里头一看,那孩子烧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母亲已经睡着,她太累了。小燕子跳进窗,把大宝石放在桌上,挨着那妇人的顶针。接着他轻轻地绕着床飞,用翅膀给那孩子的额头扇凉。“真凉快啊,”那孩子说,“我病一定要好了。”说着,他便甜甜地睡了。
燕子飞回到快乐王子身边,告诉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真奇怪,”燕子说,“我现在觉得很暖和,尽管天还是冷得很。”
“那是因为你做了件善事。”王子说。小燕子就开始想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一想事情眼睛就困。
天亮了,他飞到河里洗了个澡。“多么奇特的一个现象啊,”鸟类学教授从桥上走过时惊叹道,“都冬天了还有只燕子在这儿!”于是他就这事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当地报纸。大家都在引用这封信,尽管里头有好些词语他们看不懂。
“今晚我去埃及。”燕子说,一想到要走了他便满心欢喜。他把城中所有的公共纪念碑看了个遍,在教堂的尖顶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管他到哪儿,麻雀们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互相说着:“一位多么尊贵的稀客啊!”所以一天下来他玩得挺尽兴的。
月亮升上来时,他飞回快乐王子那里。“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办的吗?”他大声问,“我这就要动身了。”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难道你不多陪我一个晚上吗?”
“人家在埃及那边等我呢,”燕子回答,“明天我的朋友们要沿着河飞上第二瀑布。那里有河马睡在香蒲草里,在大大的花岗岩宝座上还坐着门农神。他一整夜就看着星星,等到启明星亮了,他快乐地喊一声,便沉默了。中午时分黄色的狮子来河边饮水,一头头眼睛像绿玉石,吼声比瀑布的声音还要响亮。”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远远的在城那头,我看见有个年轻人住在阁楼上,身子俯在堆满了稿纸的书桌上,旁边有个大玻璃杯,里头是一束干枯了的紫罗兰。他头发是棕色的,又卷又硬,嘴唇红得像石榴,大大的眼睛像做梦似的。他正在赶工写一部戏给剧院导演,但是天太冷了写不下去。炉子里没有火,人也饿得头昏眼花。”
“那我就多等一个晚上吧,”好心肠的燕子说,“要我再拿颗红宝石送过去吗?”
“哎呀!我可没有红宝石了啊,”王子说,“我只剩下眼睛了。那是用两颗珍贵的蓝宝石做成的,从印度来的千年宝石。挖出一颗给他送去吧。他可以拿了卖给珠宝商,换来钱买食物和木柴,把他的戏写完。”
“亲爱的王子啊,”燕子说,“我可下不了这狠心。”说着他便哭起来。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照我的指令去做吧。”
于是燕子取出王子的一只眼睛,飞去了那个学生住的阁楼。要进阁楼并不难,屋顶上就破了个洞。他穿过这洞飞进去,到了房间里。那年轻人正用手支着头,所以并没有听见鸟翅膀扑扇的声音,等他抬起头来时,才看到那颗美丽的蓝宝石放在干枯的紫罗兰上。
“开始有人赏识我了,”他高声嚷道,“不知是哪位慷慨的崇拜者送来的。现在我写得完这部戏了。”他这下显得非常快乐。
第二天燕子飞下来到了港口。他坐在一艘大船的桅杆顶上,看着水手把大大的箱子从船舱用绳子拉上来。“嗨哟嘿哟!”他们每拉上一口箱便响亮地对喊一声号子。“我要去埃及了!”燕子高声叫着,但没人理他。月亮升上来时他飞回到王子身边。
“我回来跟你告别。”他叫道。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难道你不多陪我一个晚上吗?”
“冬天了,”燕子回答,“寒风大雪不久就要来了。埃及那边太阳正暖和,棕榈树绿油油的,鳄鱼躺在泥地里懒洋洋地四处打量着。我的伙伴们正在巴别克城的太阳神庙里筑巢呢,粉红的和洁白的鸽子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情话绵绵地交头接耳。亲爱的王子,我非得走不可,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明年春天我会给你带回来两颗美丽的宝石,补回你施舍出去的那两颗。我带来的红宝石会比红玫瑰更红,蓝宝石会蓝得像大海一样。”
“在下面的广场上,”王子说,“站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不小心把火柴掉进了排水沟里,全湿透了。如果没卖出些钱带回家,她父亲会打她,所以她在哭呢。她脚上没有鞋子也没有袜子,小脑袋上也没帽子戴。把我另一只眼睛也挖了去给她吧,那她父亲就不会打她了。”
“我会再陪你一个晚上,”燕子说,“但我不能去挖你的眼睛。挖了你就全瞎了。”
“燕子啊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照我的指令去做吧。”
于是他挖出王子的另一只眼睛,衔着直冲下去,嗖的一下飞过那卖火柴的女孩,把宝石轻轻放进她手心里。“多漂亮的一块玻璃啊。”小姑娘高叫一声跑了回家,一路笑着。
燕子飞回王子身边。“你瞎了,”他说,“所以我要陪着你永不离开。”
“别这样,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应该去埃及。”
“我要永远陪着你。”燕子说着便在王子脚边睡下了。
第二天他一整天就站在王子的肩膀上,给他讲自己在异国他乡见到的各种事情。他给王子讲朱鹭,它们怎样长长的一排排站在尼罗河岸边,用长嘴在水里捉金鱼吃;讲斯芬克斯,它和世界一样老,住在沙漠里,什么都知道;讲商人的事,那些人怎么赶着驼队慢慢走着,手中捏着一串琥珀珠子;讲月亮山的国王,他人跟乌木一样黑,崇拜一块大大的水晶石;讲大绿蛇,那蛇睡在一棵棕榈树上,有二十个僧侣喂它蜜糕吃;还讲那些小矮人,他们怎么乘着又大又平的叶子渡过一个大湖,还老跟蝴蝶打仗。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告诉了我这么多异国奇事,但是最奇特的还是众生的苦难。天下事,再奇也奇不过人间的凄惨事。到我的城里飞一趟吧,小燕子,再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于是燕子在这座大城市的上空飞着,看到富人在他们漂亮的房子里寻欢作乐,乞丐们就坐在大门口。他飞进阴暗的小巷,看到孩子们在挨饿,他们苍白的脸无精打采地望向黑蒙蒙的街道。有个桥洞里躺着两个小男孩,搂在一起互相取暖。“真饿啊!”他们说。“不许躺在这里。”巡夜的吼道,他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雨中。
他就飞回去把看到的说给了王子听。
“我披着一身的纯金,”王子说,“你这就拿下来,一片一片地拿,给我的穷人送去。天下人总觉得有了黄金就快乐。”
一片一片的,燕子把纯金啄下来,到后来快乐王子变得暗无光泽、灰不溜秋的。一片一片的,燕子把这纯金送去给了穷人,孩子们脸上透出了红色,笑着闹着在街上玩起了游戏。“我们有面包了!”他们高声叫唤。
随后下起雪来,雪下过了又结霜。条条街道像用银子铺成的那样,闪闪发亮。长长的冰凌像水晶刀似的从家家户户的屋檐挂下来,街上人人都穿着皮衣,小孩子戴着鲜红的帽子在溜冰玩耍。
可怜的小燕子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但是他不肯离开王子,他太爱他了。他在面包店外趁面包师没看见啄一点面包屑充饥,拍着翅膀好让自己暖和点。
但是他终于知道自己快死了,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一次飞到王子的肩膀上。“别了,亲爱的王子!”他喃喃说道,“你能让我亲一下你的手吗?”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飞去埃及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待太久了。不过你应该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不是去埃及啊,”燕子说,“我去的是死亡之家。死亡和睡觉是亲兄弟,是不是?”
他说着亲了一下王子的嘴唇,就掉在他脚边,死了。
就在这时,有个奇怪的噼啪声从雕像里传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原来是王子铅铸的心一下碎成了两半。这天晚上的霜,真是冻得太厉害了。
第二天一大早,市长和一班议员在下面的广场上散步。他们路过大圆柱时市长抬头看王子的雕像,“天哪,瞧这快乐王子多寒伧啊!”他说。
“真是太寒伧了!”议员们嚷道,这些人,市长说一他们永远不会说二,这时全围上来看。
“红宝石从剑柄上掉了,两只眼睛也没了,身上也不再金灿灿的,”市长说,“说真的,他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市议员们说。
“而且还有只鸟死在他脚下!”市长又说,“我们的确应该颁布一项告示,不许鸟死在这里。”市政府的书记员便把这个提议记了下来。
于是他们把快乐王子的雕像拆下来。“他不再好看,也就不再有用了。”大学的美术教授说道。
于是他们把雕像投进火炉中化掉,市长召开了个业务会议来决定怎么处理这些金属。“我们应该再造一座雕像,当然了,”他说,“这雕像应该是我本人。”
“是我本人。”每一个议员都跟着说,他们就吵起来了。我最近一次听人说是他们还在吵。
“这事真怪!”铸造厂的工头说,“瞧这颗铅心都碎了,可怎么烧也熔不化。我们应该扔了它。”于是他们把它丢在一个垃圾堆上,那只死了的燕子也躺在那儿。
“给我带来那座城中最宝贵的两样东西。”上帝吩咐他的一个天使说。天使就给他带来了那颗铅心和那只死了的燕子。
“你选得对,”上帝说道,“在我天堂的花园里这只小鸟会永远歌唱,在我的黄金城里会由快乐王子来赞美我。”
[book_title]夜莺与玫瑰
“她说我要是带给她红玫瑰,她就会同我跳舞,”年轻的大学生大声说道,“可我花园里找遍了都没有红玫瑰啊。”
夜莺在她橡树上的窝里听到了他的话,从树叶间望出去,心里寻思着。
“没有红玫瑰,整个园子都没有!”他哀哀地嚷道,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啊,多么小的小东西,就决定了一生的幸福!我读过所有圣贤的书,洞悉所有哲学的堂奥,但就缺一朵红玫瑰,我的生活就毁了。”
“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心真意的恋人,”夜莺说,“一夜又一夜我歌唱着他,虽然我不认识他;一夜又一夜我把他的故事讲给星星听,现在我终于见到他人了。他头发的颜色深得像盛开的风信子,嘴唇红得像他求之不得的红玫瑰,但满心痴情又让他的脸变得像苍白的象牙,忧愁也锁上了他的眉梢。”
“王子明天晚上要开舞会,”年轻的学生嘟哝着,“我的心上人也会去的。如果我带给她一朵红玫瑰,她就会同我跳舞到天亮。如果我带给她一朵红玫瑰,我就能将她拥入怀中,她头就会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也会让我握着。可是我的花园里没有红玫瑰啊,这样我只能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她这就不要我了,我的心会碎的。”
“这的的确确是个真心真意的恋人,”夜莺说,“我所歌唱的,令他伤心,我所愉悦的,令他痛苦。爱情真是美好,这份情,比翡翠更珍贵,比精美的猫眼石更贵重,用珍珠玛瑙买不来,也不放在市场上摆卖,不在商人那里交易,也不能用天平称了换金币。”
“乐师们会坐在舞池边的台上,”年轻的学生说,“奏着弦乐,我的爱人会随着竖琴和小提琴的乐音起舞。她的舞姿多么轻盈,双脚都不触地。一干朝臣穿着华丽的衣裳团团围住了她。但她不会同我跳舞,因为我没有红玫瑰给她。”说着他扑倒在草地上,把脸埋进双掌中,哭了。
“他干吗哭?”一条小小的绿蜥蜴问道,他正跑过他身边,尾巴翘得高高的。
“是啊,干吗哭呢?”一只蝴蝶说,他正呼扇着翅膀追逐一缕阳光。
“是啊,干吗哭呢?”一朵雏菊悄悄地问他的邻居,声音软软的、轻轻的。
“他为了一朵红玫瑰在哭。”夜莺说。
“就为一朵红玫瑰!”他们大叫。“这多么可笑啊!”小蜥蜴呢,本来就喜欢冷嘲热讽,一听马上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夜莺明白这学生如此伤心背后的隐情,她默默地坐在橡树上,思索着爱情神秘的力量。
突然,她张开她棕色的翅膀飞了起来,高高地飞了起来。她像道影子似的飞过树丛,像道影子似的飞过花园。
在草坪的中央有一棵美丽的玫瑰树,她一见,便飞过去,停在一条小花枝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嚷道,“我给你唱我最好听的歌。”
但玫瑰树直摇头。
“我的花是白的,”它答道,“白得就像大海的浪花,比高山上的白雪还要白呢。去找我兄弟吧,他长在旧日晷旁边,你要的花他也许会给你。”
于是夜莺便向那棵长在旧日晷边的玫瑰树飞去。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嚷道,“我给你唱我最好听的歌。”
但玫瑰树直摇头。
“我的花是黄色的,”它答道,“黄得就像琥珀宝座上坐着的美人鱼的头发,比割草人带着镰刀到来之前那草地上盛开的黄水仙还要黄。去找我兄弟吧,他长在那学生的窗下,你要的花他也许会给你。”
于是夜莺便向那棵长在那学生窗下的玫瑰树飞去。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嚷道,“我给你唱我最好听的歌。”
但玫瑰树直摇头。
“我的花是红色的,”它答道,“红得像鸽子的脚,比海底洞穴中一扇扇随波荡漾的大珊瑚还要红。可是冬天冻僵了我的脉管,寒霜催枯了我的花苞,风雨折断了我的枝丫,我今年一朵花也开不了了。”
“一朵红玫瑰,就一朵,”夜莺大叫,“我只要一朵红玫瑰!难道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有一个办法,”玫瑰树答道,“但这办法太可怕了,我都不敢跟你说。”
“跟我说吧,”夜莺说,“我不怕。”
“如果你真要一朵红玫瑰,”玫瑰树说,“你必须在月光中用歌声唱出来,用你自己心中的鲜血染红它。你必须胸口抵住我的一根刺对着我唱歌。一整夜你必须对着我唱,那根刺将穿透你的心,你的热血会流进我的脉管,成为我的血。”
“以死换一朵红玫瑰,代价是很大,”夜莺大声说,“生命对谁都是非常宝贵的。活着多舒服啊,坐在绿树荫里,望望驾着黄金战车的太阳,望望驾着珍珠战车的月亮。多香啊,闻着山楂树的鲜花、藏在河谷中的蓝铃花、山坡上摇曳的石南丛。但爱情比生命更美好,况且,一只鸟的心同一个人的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张开她棕色的翅膀飞了起来,高高地飞了起来。她像道影子似的嗖地飞过花园,像道影子似的飞过了树丛。
那年轻的学生还躺在刚才的草地上,美丽的眼睛还噙着泪水。
“快乐起来啊,”夜莺叫着他,“快乐起来吧,你的红玫瑰会有的。我会在月光中用歌声把它唱出来,我会用自己心中的鲜血把它染出来。我唯一要你报答的是你要永远是个真心真意的爱人,因为爱比哲学更有智慧,尽管哲学充满了智慧;因为爱比权力更强大,尽管权力已够强大。如火般炽烈的是爱的双翼,如火般鲜艳的是爱的躯体。他的双唇甘甜如蜂蜜,他的气息芳馨似乳香。”
那学生从草地上仰起头来听着,但听不懂夜莺跟他说的话,因为他只知道写在书中的那些东西。
但橡树听明白了,心中很难过,因为他非常喜欢小夜莺,这只把窝建在他树枝间的小夜莺。
“最后再给我唱一支歌吧,”他轻声说道,“你不在了我会觉得非常孤单的。”
于是夜莺给橡树唱起了歌,她歌声曼妙,就像水自银壶中淙淙流淌而出。
她唱完之后,那学生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她很有型,”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穿过树丛走开了——“那无可否认,但她有情感吗?我看没有。说真的,她就像大多数搞艺术的人,有款有式但没真情。她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她心里想的只有音乐罢了,人人都知道艺术是自私的。只不过,必须承认她声音中有些美丽的韵调。真可惜啊,韵调虽美却无意义,或者说派不上实际用场。”说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他的小床上,想起了他的心上人,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月亮升上天空后,夜莺就飞到那棵玫瑰树上,将胸口抵住一根刺。一整个晚上她就这么唱着,胸口顶着刺唱着。清冷明澈的月亮俯下身来听着她唱。一整个晚上她就这么唱着,那根刺在她胸口越扎越深,她身上的血渐渐地流走。
她开始唱的是爱的诞生,诞生在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心中。玫瑰树的最高枝上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歌一首一首地唱,花就一瓣一瓣地开。花初开时白净净的,宛如笼罩在河上的雾霭——清白如曙光的双脚,银白如黎明的双翼。如同映在一面银镜中的影子,如同投在一汪清水中的倒影,那朵玫瑰开在了树的最高枝。
但玫瑰树向夜莺喊着,要她更用力地顶在刺上。“再顶紧些,小夜莺,”树叫道,“不然没等把花开好天就亮了。”
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歌也唱得越来越响亮,因为她唱到了激情的诞生,诞生在少男少女的灵魂中。
一抹娇嫩的红晕涌上了玫瑰的花瓣,就像新郎亲吻新娘双唇时脸上泛起的红晕。但那根刺还没扎到她的心脏,所以花的心还是白的,因为只有夜莺心中流出的血才能染红玫瑰花的心。
树叫夜莺更用力顶那根刺。“再顶紧些,小夜莺,”树叫道,“不然没等把花开好天就亮了。”
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刺扎到了她的心脏,一阵剧痛穿透她全身。痛啊,痛啊,那刺扎的。唱啊,唱啊,夜莺的歌一声比一声嘹亮忘情,因为她唱到了死亡令爱情达致完美,唱到了不为坟墓所埋葬的不死之爱。
那朵奇异的玫瑰花变红了,红得就像东方盛开的瓣瓣朝霞。深红色的花瓣裹着红宝石般深红色的花心。
但是,夜莺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小小的翅膀开始扑腾起来,一层翳膜蒙上两眼。她的歌一声比一声微弱,她觉得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
于是,她引吭爆发出最后的歌声。明月听到了,忘了天已破晓,还在空中流连。红玫瑰听到了,心醉神迷的狂喜让它全身颤抖,迎着清冽的晨风舒张开花瓣。回声带着这歌声飞向山中她紫色的洞里,把牧童从他们的酣梦中唤醒。歌声从河上荡漾着的芦苇中飘过,芦苇又把它的讯息带给了大海。
“看哪,看哪!”玫瑰树高呼道,“花开好啦。”可是夜莺没有回答,她死了,躺在深深的草丛中,心口上扎着那根刺。
中午时分那学生打开窗子望出来。
“怎么,竟有这么好的运气!”他嚷道,“开了一朵红玫瑰!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玫瑰。太美了,一定有一个长长的拉丁名字。”他说着探出身来把花摘了。
接着他戴上帽子,一路跑到教授家里,手上拿着那朵玫瑰。
教授的女儿这时正坐在门口,手里卷着一个蓝色丝线团,她的小狗就躺在她脚边。
“你说过只要我带给你一朵红玫瑰,你就会同我跳舞的,”那学生大声说,“这儿是一朵全世界最红的红玫瑰。你今晚可以将它贴着心口戴着,我们一起跳舞时,它会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爱你。”
可是这女孩皱起了眉头。
“我怕这花跟我的衣服配不上,”她回答道,“而且,内侍大臣的侄儿送给我一些真正的珠宝,谁都知道珠宝比花贵多了。”
“那好吧,恕我直言,你忘恩负义,不识好歹。”那学生怒冲冲地说,一把将玫瑰扔到街上,掉进了路旁的水沟里,让马车轮碾了过去。
“忘恩负义!”那女孩说,“跟你说了吧,你太粗野了。说到底,你是谁?一个学生罢了。怎么着,我才不信你鞋子上会有银扣子扣着呢,人家内侍大臣的侄儿就有。”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进屋去了。
“爱情,这东西多蠢哪,”那学生一边走一边说,“罗曼蒂克远不如逻辑推理有用,因为爱并不证明什么,总是给人说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人去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事实上,所谓爱,很不实际的,而当今世界,讲求实际就是一切,我还是回去翻翻哲学,研究研究形而上学吧。”
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抽出一本满是灰尘的大厚书,读了起来。
[book_title]小气的巨人
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孩子们都会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
花园很大很漂亮,绿草茵茵,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像天上的星星似的。园里还有十二棵桃树,一到春天便粉红的嫩白的开满了花,秋天里又结出一个个大桃子。小鸟在树上唱着歌,唱得真好听,孩子们都会停下游戏来听鸟的歌声。“我们在这里多快活啊!”他们互相欢乐地叫着。
有一天,巨人回来了。他这次出门是去探访他的朋友,康奥尔的吃人魔鬼,在那儿一待就待了七年。七年过后,他把要说的都说了,本来他能讲的东西就很有限,于是决定告辞回自己的城堡。回到家一看,孩子们正在花园里玩耍呢。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没好气地大声问,这一下孩子们全跑了。
“我自己的花园就是我自己的花园,”巨人说,“这谁都明白,谁我也不让他跑进来玩,我自个儿待着。”于是他筑起一道高墙把花园围起来,还挂了个告示牌,上面写着:
不准擅闯 违者法办
他真是个非常小气的巨人。
孩子们真惨,现在没地方玩了。他们对付着在街上玩,但那里灰尘太多,到处又都是硬石子,他们不喜欢。这样,放了学之后他们便绕着高墙转啊转的,谈论着里边的花园有多漂亮。“那时候我们在那里面玩得多快活啊。”他们互相念叨着。
接着,春天来了,田野里到处开满了小花,到处都有小鸟在歌唱。只有小气鬼巨人的花园还是一片隆冬情景。小鸟不想飞来唱歌,因为园里没有小孩,连树都忘记了开花。有一次,一朵美丽的小花从草里探出头来,可是一看到那告示牌,心中便可怜起那些小孩,马上掉头溜回了地底下,睡觉去了。觉得高兴的只有两个人,就是雪和霜。“春天把这个花园给忘了,”她们叫道,“这样我们就能一年到头住在这里了。”雪用她的大白袍把草盖住了,霜把所有的树都涂成银色。接着她们请北风一起住,北风就来了。他身上裹着皮衣,整天在花园里四处号叫着,把扣在烟囱上的烟囱盆都刮落了。“这地方真好,”他说,“咱们应该叫冰雹来一趟。”冰雹就来了。每天都有三个小时他就在城堡的房顶上不停地敲打着,把瓦片糟蹋得没剩下几块好的,跟着他在花园里使尽力气跑了一圈又一圈。他穿着一身灰衣,吐出来的气冷得像冰。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春天还不来,”小气鬼巨人坐在窗口,望着他白皑皑冷飕飕的花园,说道,“希望这天气会变一变。”
但春天就是不来,夏天也不来。秋天给每个园子都带来了金色的果实,但巨人的园子她一个也不给。“他太小气了。”她说。所以那园子里永远是冬天,永远是北风冰雹和霜雪在树丛中欢舞。
一天早上,巨人醒来了躺在床上,听到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好听极了,他以为这是国王的乐队从他门前路过。其实不过是一只小红雀在他窗外歌唱罢了,但他太久没听到小鸟在他花园里唱歌了,觉得这红雀的歌声似乎就是天底下最美妙的音乐。接着,头顶上的冰雹停止了摇滚欢跳,北风停止了呼号,一股甜美的香气从开着的外间屋飘进来。“我看春天终于来了。”巨人说着跳下床朝外望出去。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幅最奇妙的景象。从墙上的一个小洞洞里,孩子们爬了进来,正坐在树枝上呢。每一棵树上他都看到有一个小孩。那些树看到小孩子们回来了都高兴得鲜花怒放,伸开臂膀在孩子们头上轻轻地摆动着。小鸟四处飞翔,快乐地叽叽喳喳直叫唤,花儿们透过青草抬眼望着,咯咯地笑着。这情景多么美好啊,只是有个角落仍然是冬天。那是花园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那里站着个小男孩。他太小了,够不着爬到树枝上,正在树底下转来转去,哭得很伤心。那棵可怜的树还是霜雪缠身,树顶上还是北风怒号。“爬上来吧!好孩子。”树在叫着,拼命把树枝垂下来,但那孩子个头真是太小了。
看到这幅情景,巨人的心软了。“我多么小气自私啊!”他说,“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春天不肯来这里。我要把那可怜的小孩放到树的最高顶上,然后我要把墙推倒,我的花园要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永远永远。”他对自己早先所做的事真是后悔极了。
于是他悄悄地溜下楼,很轻很轻地打开大门,走进花园中。但是孩子们一看到他全吓坏了,一溜烟都跑掉了,整个园子又变回了冬天。只有那个小男孩没跑,因为他眼睛里全是泪水,看不到巨人正走过来。巨人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靠了上前,用一只手轻轻地把他抱住,举起来放到树上。那树一下子就开满了鲜花,鸟儿也都飞过来,停在上面唱歌,小男孩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了巨人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别的孩子看到巨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坏了,都跑回来,随着他们春天也跟过来了。“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的花园了,孩子们。”巨人说着,操起一把大斧头,把围墙敲掉了。正午时分人们出来赶集路过,看到巨人正和孩子们在园子里玩,大家从来都没见过有这么美丽的花园。
一整天下来,他们都在玩。天黑了,孩子们上前跟巨人道别。
“但你们的小伙伴在哪儿,”他问,“那个我把他举着放到树上的男孩子?”巨人最疼他了,因为那孩子亲了他。
“我们不知道,”孩子们回答,“他走了。”
“你们一定要告诉他,叫他明天别忘了再来。”巨人说。但孩子们都说他们不知道他住哪儿,以前也没见过他。巨人听了非常伤心。
每天下午一放学,孩子们都会过来跟巨人一起玩。但那个巨人最爱的小男孩再也没出现过。巨人对所有的小孩都很好,但他一直想念着他的第一个小朋友,老是说起他。“真想再见到他啊!”他常常叨念着。
许多年过去了,巨人现在很老了,身体也很弱了。他玩不动了,于是就坐在一张巨大的扶手椅上,一边看小孩们玩游戏,一边欣赏自己的花园。“我有许多美丽的鲜花,”他说,“但是孩子们是最美丽的花朵。”
一个冬日的早晨,他起床穿衣时望出窗外。他现在不讨厌冬天了,因为他明白冬天不就是春天在睡觉,花儿在休息嘛。
突然他讶异地揉着双眼,定睛看了又看。真太奇妙了。在花园最远的角落里有一棵树开满了可爱的白花,树枝全是金的,挂满了银色的果实,树下面就站着那个他疼爱的小男孩。
巨人大喜过望,跑下楼,冲进花园。他急匆匆地赶过草地,跑近那孩子。等他跑近一看,脸气得通红,问道:“是谁胆敢伤害你?”因为那孩子两只手掌上有钉过钉子的伤痕,两只小脚上也有钉痕。
“是谁胆敢伤害你?”巨人大叫,“告诉我,我用我的大刀砍了他。”
“没人!”孩子回答,“这些是爱的伤痕。”
“你是谁?”巨人问道,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敬畏,在那小孩面前跪了下来。
小孩微笑着看着巨人,对他说:“你让我在你的花园里玩了一次,今天你要同我一起去我的花园,那就是天堂。”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时,看到巨人躺在那棵树底下死了,全身盖满了白花。
[book_title]肝胆朋友
一天早晨,老河鼠从洞里探出头来,两颗珠子似的小眼睛亮晶晶的,胡须又灰又硬,尾巴像条长长的黑橡皮带。小鸭子在水塘里游来游去,黄黄的真就像一群金丝雀似的,他们的妈妈一身纯白,两条腿是真正的红色,正在教他们水中倒立。
“要是不会倒立,你们别想进上流社会。”她不断地对小鸭子说,还不时地做给他们看。但是小鸭子们都不理她。他们太小了,还不知道进入社会到底有什么好。
“这些孩子多不听话!”老河鼠嚷道,“哪天淹死了真是活该。”
“才不是这么回事呢,”鸭妈妈回答,“万事开头难嘛,做父母的不耐心怎么行。”
“啊!天下父母心,这我可不明白,”河鼠说,“我没有家小。说真的我从未成过家,也决不想成家。爱情固然好,但友情比爱情高出多多。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肝胆交情更高尚更难得。”
“那么请问,怎样才算是肝胆朋友呢,你有何高见?”一只绿色朱顶雀坐在附近的一棵柳树上,听到这番话,插嘴问道。
“没错,我也正想问呢。”鸭妈妈说着游到池塘尽头,来了个倒立,给她的孩子做了一个好榜样。
“多傻的一个问题啊!”河鼠嚷道,“如果朋友忠心肝胆,我会要他对我忠心耿耿,这还用说。”
“那你会怎么回报他呢?”朱顶雀一边荡着一根银色的枝条,一边拍着他一对小翅膀,问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河鼠回答。
“那我就给你讲个肝胆朋友的故事吧。”朱顶雀说。
“故事同我有关吗?”河鼠问,“要是有关,我就听,虚构的东西我喜欢极了。”
“也可以说同你有关。”朱顶雀回答。说着他便飞下来,站到河岸上,讲起肝胆朋友的故事。
“从前,”朱顶雀说,“有个老实的小家伙名叫汉斯。”
“他很出众吗?”河鼠问。
“不出众,”朱顶雀回答,“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出众,但他有副好心肠,还有一张乐呵呵的、滑稽的大圆脸。他住在一座很小的农舍中,就他一个人,每天都在他的园子里干活。那地方的园子就数他的最漂亮,园里有石竹、紫罗兰、荠菜、虎耳草、番红花,玫瑰有粉色的和黄色的,堇菜花也有金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各种。那里还有耧斗菜和酢浆草、马郁兰和紫苏、樱草和鸢尾、黄水仙和丁香。这些花,一年到头依着各自的花季次第盛开,每个月一种接着一种,园中总有鲜花,总有美丽的东西可以观赏,总有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朱顶雀接着往下讲:“小汉斯的朋友很多很多,但是最肝胆的是大块头磨坊主休斯。一点不错,有钱的磨坊主对小汉斯绝对是肝胆相照,每次路过他家花园,都要探进身来摘一大束花,要不就捋一把香草,如果有水果当季,就往衣兜里满满地装一些梅子啊樱桃啊什么的。
“‘真朋友就该不分你我。’磨坊主老这么说,小汉斯听了就点头微笑,觉得很得意有这么个情操高尚的朋友。
“有时候,说真的,邻居们都诧异,怎么从来不见有钱的磨坊主礼尚往来,给过小汉斯些什么,尽管他有一百袋面粉存在磨坊里,还有六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可是小汉斯压根就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心思,他最高兴的就是听磨坊主给他讲真朋友如何无私这些美妙的事情。
“就这样,小汉斯一天天在园子里干活。春天、夏天、秋天,这些日子他都非常快活,可到了冬天,他没有水果也没有鲜花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又冷又饿地挨着苦日子,常常没晚饭吃就上床睡觉,只能拿几个干梨或者坚果充饥。还有,冬天里,他孤单得不得了,因为磨坊主这时从不来看他。
“‘只要下着雪,我去看小汉斯就没什么用,’磨坊主常常对他老婆说,‘因为人家有困难时就应该让他们安静,别登门打搅。这至少是我对友谊的理解,我确信不会错的。所以我应该等春天到了再去拜访他,他就能给我一大篮子报春花,这就让他高兴起来了。’
“‘你真会体贴人。’他老婆答道,她坐在壁炉边她那张舒服的扶手椅上,炉子里松木火烧得旺旺的。‘真是非常体贴。听你谈友谊可是一大享受。我敢说就是牧师都没你讲得动听,虽然他住的是三层楼房,小指头上还戴着金戒指。’
“‘但咱们不能叫小汉斯过来吗?’磨坊主年幼的儿子问,‘如果可怜的汉斯有困难,我会把我的饭分一半给他,还会带他看我的小白兔。’
“‘看你有多傻!’磨坊主叫起来,‘我真不知道送你上学有什么用。你好像什么都没学到。可不是,把小汉斯叫来了,看到咱们炉火烧得暖暖的,饭吃得饱饱的,红酒一桶一桶的,他说不定就嫉妒了,而嫉妒是最可怕的东西,人一嫉妒,心就坏了。我当然不能让汉斯的心变坏。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始终都要盯着他点,别让他受什么诱惑上什么当。况且,要是汉斯来了,他说不定会向我赊欠借面粉,那我可不干。面粉是面粉,友谊是友谊,混不得。可不是,两样东西写起来都不一样,意思也很不同。这谁都看得到。’
“‘说得多好啊!’磨坊主老婆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啤酒,‘我真觉得晕晕乎乎了,就像在教堂里似的。’
“‘做事漂亮的人多了去了,’磨坊主应道,‘可说话漂亮的人就没几个,这就说明两者之间,言比行难,也比行好得多。’说着他隔着桌子严厉地盯着他的小儿子,盯得他羞愧地低下头来,满脸通红,捧着茶哭了起来。但人家才那么小,怪不得他呀。”
“故事完了吗?”河鼠问道。
“当然没有,”朱顶雀回答,“这是开头。”
“那你就老土了,”河鼠说,“如今会讲故事的人,个个都是从终局讲起,再说到开场,尾就结在中间。这是新方法。这些全是我那天从一个批评家嘴里听来的。那时他正和一个年轻人绕着池塘散步,就这事巨细无遗地高谈阔论了一番,我相信他一定是对的,因为他戴着副蓝眼镜,头顶是秃的,只要那年轻人说一句什么,他的回答都是‘呸’的一声。不过还是请你讲下去吧。我太喜欢那个磨坊主了。我自己心中也有形形色色美丽的情感,我们两人真可谓惺惺相惜。”
“那好,”朱顶雀说道,两只脚一会儿这只一会儿那只轮流跳跃着,继续往下讲,“冬天一过,报春花开始星星点点地开出淡黄色的花来,磨坊主就对他老婆说他要下去看小汉斯。
“‘你啊,真是个好心人!’他老婆高声说道,‘心里总想着别人。别忘了带上那个大的篮子,好装花。’
“于是磨坊主用一条结实的铁链子把磨坊风车的风叶绑紧,就下山去了,胳膊上挎着那个篮子。
“‘早安,小汉斯。’磨坊主说。
“‘早安。’汉斯停下手中的活儿,身子支在铁锨上,满脸笑容地应道。
“‘这整个冬天你过得怎样啊?’磨坊主问。
“‘这个嘛,说真的,’汉斯大声说,‘你真好,还问起这事,真的是个大好人。只是冬天里我的日子怕有些难熬,不过现在春天来了,我很快活,我的花都开得很好。’
“‘冬天里我们常常念叨着你,汉斯,’磨坊主说,‘老挂念着你日子过得怎样。’
“‘有心了,’汉斯应道,‘我还有点怕你是不是忘了我呢。’
“‘汉斯,你这么说就让我吃惊了,’磨坊主说,‘朋友是忘不了的。这就是友谊的妙处,但恐怕你不懂生活的诗意。瞧你的报春花多好看啊,我顺便夸一句!’
“‘这花是开得好,’汉斯说,‘我运气还真好,花开了这么多。我这就要拿到市场上卖给市长的女儿,有了钱就去把我的手推车赎回来。’
“‘赎回手推车?你是说你把车给当了?真是蠢透了!’
“‘唉,老实说,’汉斯答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啊。你也知道,冬天的日子真难熬啊,我真的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所以我先是当掉我礼拜天穿的衣服上的银纽扣,接着当我的银链子,又当了我的大烟斗,最后当了手推车。但我要把这些全赎回来。’
“‘汉斯,’磨坊主说,‘我把我的手推车给你。车是不太好,可不是,一边板没了,轮子也有点问题,但不管这些,我还是给了你吧。我知道我这么做是非常慷慨的,许多人会觉得我傻透了把车给了人,但我跟别人不同。我认为慷慨是友谊的根本,况且,我自己也买了辆新的手推车。没错,你不用着急,我会把车给你的。’
“‘啊,你真够朋友,’汉斯说道,那张滑稽的大圆脸高兴得发亮,‘我修起来不费功夫的,我屋里就有块木板。’
“‘有块木板!’磨坊主说,‘咳,我正缺块木板来修我仓库的房顶呢,一个洞挺大的,要是不补麦子就全潮了。真巧啊,你说有木板!好心有好报,真没的说了。我给你手推车,你这就给我木板。当然,手推车比木板要值钱多了,但是真朋友绝不计较这些。拜托你这就拿来,我今天马上开始修仓库。’
“‘没问题。’小汉斯大声说着,便跑进园中的棚子把木板拖了出来。
“‘并不是很大啊,’磨坊主盯着木板说,‘恐怕我用来补了仓库屋顶后,就没什么剩下来给你修车用了。当然,这可不能怪我。好啊,我给了你手推车,我敢肯定你会给我些花作报答的。篮子在这儿,要装得满满的。’
“‘满满的?’小汉斯问道,口气很是凄楚无奈,因为那篮子实在太大了,他知道要是装满了自己就没什么花好拿到市场上卖了,他可急着要赎回他的银扣子呢。
“‘是啊,没错,’磨坊主答道,‘我给了你手推车,让你给我点花我觉得不过分吧。我兴许错了,但我应该想到朋友之间,真朋友之间,是来不得半点自私小气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小汉斯嚷起来,‘我园子里的花全由你拿吧。只要你说我好,不管怎样都比银扣子值。’说着他跑去把他所有漂亮的报春花全摘来装满了磨坊主的篮子。
“‘再见,小汉斯。’磨坊主说着扛起木板拎起大篮子上山去了。
“‘再见。’小汉斯说着便兴冲冲地挖起地来,那手推车着实令他高兴。
“第二天,他正在比画着往门廊上钉一些金银花,突然听到路上传来磨坊主的声音在叫他,便从梯子上跳下来,跑过花园,探出头往墙外看。
“是磨坊主肩上扛着一大袋面粉。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说,‘替我把这袋面粉扛去市场好吗?’
“‘哦,真抱歉,’汉斯说,‘我今天真特别忙呢。我要把我所有的藤蔓植物都钉上墙,所有的花都得浇水,所有的草都要剪。’
“‘噢,真是的,’磨坊主说,‘我看,凭我要给你手推车,你还拒绝帮忙,这就不够朋友了。’
“‘啊,别这么说,’小汉斯嚷起来,‘我再怎么也不会不够朋友的。’说着就跑去取帽子,双肩扛起那一大袋面粉,一溜歪斜地往市场走去。
“天非常热,路上尘土飞扬的,没等汉斯走到第六英里的里程石,人就累坏了,只好坐下来歇口气。但是,他还是鼓足气力往前走,终于走到了市场。他在市场上等了一些时候,把那袋面粉卖了个非常好的价钱,就赶紧往家赶,怕耽搁太晚说不定路上会碰上打劫的。
“‘今天可真累得够呛,’小汉斯上床睡觉时自语道,‘但我很高兴没有拒绝磨坊主,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他还要把他的手推车给我。’
“第二天一大早,磨坊主下山来取他的面粉钱,但小汉斯真太累了还没起床呢。
“‘天哪,’磨坊主说,‘你真太懒了。怎么着,凭我要给你手推车,我还以为你干活会更卖力呢。懒惰可是大罪一条啊。我怎么也不想让我的哪个朋友好吃懒做。你千万别怪我对你直话直说。要不是拿你当朋友,我才不会这么说呢。但要是不能肝胆相照真话真说,那还算什么肝胆朋友?谁都知道说好话,恭维奉承人,但真朋友总是说些不好听的,哪怕说的话戳人家心窝呢。的确是,如果朋友够真够肝胆,就宁可忠言相告,因为他知道这是为了人家好。’
“‘我真非常抱歉,’小汉斯说着,一边揉着双眼一边脱下睡帽,‘但我真的累坏了,心想可以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呢,听听鸟叫。你知道我听了鸟叫,活就干得更好吗?’
“‘那就好,我很高兴,’磨坊主说着拍了拍小汉斯的背,‘我要你一穿好衣服就上来到我的磨坊,替我修仓库屋顶。’
“可怜的小汉斯正急着要去自己的园子里干活呢,因为花有两天没浇水了,但他不想拒绝磨坊主,因为磨坊主对他这么够朋友。
“‘我要是说我忙,你会觉得我不够朋友吗?’他怯怯地、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
“‘噢,可不是,’磨坊主答道,‘我觉得我并没有要求你很多,看在我要给你手推车的分上。可当然了,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就走了,自己干去。’
“‘啊,这绝对不行。’小汉斯大叫着跳下床,穿好衣服,上山去了仓房。
“他在那里干了一整天活,直到太阳落山,这时磨坊主来了,看他活干得怎样。
“‘你把仓房顶上的洞补好了吗,小汉斯?’磨坊主喜滋滋地大声问。
“‘全修好了。’小汉斯答道,从梯子上爬下来。
“‘啊哈!’磨坊主说道,‘替别人干活,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
“‘能听你说话,真是一大福气,’小汉斯坐下来揩着额头上的汗回答道,‘非常大的福气。可是我怕我怎么也想不出像你这样美好的念头。’
“‘会有的,好念头会有的,’磨坊主说,‘但你必须多下功夫。目前你只有友谊的实践,日后哪天就会有友谊的理论。’
“‘你真觉得我会有理论吗?’小汉斯问。
“‘这个我不怀疑,’磨坊主答道,‘但这会儿你修了屋顶,该回家歇息,因为明天我要你把我的羊群赶到山上去。’
“可怜的小汉斯听了一声也不敢吭。第二天一早磨坊主就把羊带到汉斯的农舍前,他便赶着羊上山去了。上山下山花了整整一天,回来后他累得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这真是个好日子,能在园子里美美地待上一阵。’他说着便立即出去干起活来。
“可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是无法去照料自己的花,因为他的朋友磨坊主总是过来要他去干些长活,要不就叫他去磨坊帮忙。有时候小汉斯也非常懊恼,因为他怕那些花会觉得自己把它们给忘了,但他还是自我安慰说有磨坊主这个好朋友。‘而且,’他常说,‘他还要给我手推车呢,那可是不求回报的慷慨之举啊。’
“就这样,小汉斯不停地替磨坊主干着活,磨坊主不停地给他说些关于友谊有多美好的话,这些话汉斯都记在笔记本里,晚上常常拿出来温习,因为他很好学。
“有天晚上小汉斯正坐在火炉边,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很响的敲击声。那天正赶上刮风下雨,最初他还以为那不过是风雨撞门罢了。但是又响了一声,又一声,比刚才两声更响。
“‘不知是哪个可怜的赶路人。’小汉斯寻思道,便往门口跑去。
“门外站着的是磨坊主,一只手提着个风灯,另一只手拄着根大手杖。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大叫,‘我碰上大麻烦了。我家小孩从梯子上摔下来受了伤,我这正叫医生去。可是医生住得很远,天又黑,又这么风雨交加的,我刚才突然想起,让你替我跑一趟要好多了。你知道我要给你手推车的,所以呢,干点什么作为回报也算是礼尚往来。’
“‘没问题,’小汉斯高声回答,‘你来找我,是我的荣幸,我这就去。但你必须把风灯借给我,要不天这么黑,我怕会掉到沟里去。’
“‘我真抱歉,’磨坊主答道,‘这风灯可是新的,要出了什么差池那我就惨了。’
“‘那好,不要紧,我不用灯也行。’小汉斯说着,拿下他的大皮衣和暖和的红帽子穿戴好,脖子系上一条围巾,就上路了。
“一路上狂风暴雨,四周漆黑一片,小汉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风刮得他站都站不稳。但是他非常勇敢,就这么走了大约有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医生家,他走上前去敲门。
“‘谁呀?’医生大声问,头从卧室窗口探了出来。
“‘大夫,是我,小汉斯。’
“‘你有什么事,小汉斯?’
“‘磨坊主的儿子从梯子上摔下来,受伤了,磨坊主要你马上过去看看。’
“‘好的!’医生说着,吩咐备马,还有大靴子和风灯,下了楼,骑上马往磨坊主家奔去,小汉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但是暴风雨越来越猛,大雨如注,小汉斯看不清方向,也跟不上马。终于他迷路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沼泽地,那地方可危险了,烂泥下全是深坑,就在那里,可怜的小汉斯淹死了。第二天,几个牧羊人发现他的尸体漂在一大片水上面,就捞起来抬回到他的农舍。
“人人都出席了小汉斯的葬礼,因为他人缘好。磨坊主是丧主。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磨坊主说,‘顺理成章的我应该在最佳位置。’于是,他就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身穿一袭黑长袍,不时地用一条大手帕擦眼睛。
“‘小汉斯的死对我们都是个大损失。’铁匠说。这时葬礼已经结束,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在客栈里,吃着甜点心,喝着加了香料的葡萄酒。
“‘怎么说对我都是一大损失,’磨坊主应道,‘怎么说,我对他是好得把自己的手推车都给了他,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拿那车怎么办了。放在家里碍手碍脚的,破得厉害又卖不出钱。从今往后我要小心别再送人东西了。人一慷慨就吃亏。’”
“接着呢?”河鼠等了好一会儿,问道。
“接着呢,故事讲完了。”朱顶雀说。
“可是那磨坊主后来怎样了?”河鼠问。
“啊哈,这个我真不知道,”朱顶雀回答道,“我才不在乎呢。”
“明摆着你没有同情心。”河鼠说。
“恐怕这故事里的警世道理你还不太明白。”朱顶雀回了一句。
“故事里的什么?”河鼠尖叫一声。
“警世道理。”
“你是说这故事还有警世道理?”
“当然了。”朱顶雀说。
“好吧,真是的,”河鼠说,一脸的怒气,“我觉得你开始讲之前就应该跟我说清楚。如果你说了,我就不会听你的故事。说实在的,我该回你一声‘呸’,就像那个评论家。但我现在回一声也行。”说着,他大着嗓门叫一声“呸”,尾巴一撩,进洞去了。
“你喜不喜欢河鼠?”鸭妈妈问道,过了一会儿便双脚划着水游上前来。“他有很多优点,但要我说嘛,我这做母亲的,看见有谁铁了心不成家就会掉眼泪。”
“我怕是惹他生气了,”朱顶雀答道,“其实我是给他讲了一个带有做人道理的故事。”
“哎呀,做这种事从来都是很危险的。”鸭妈妈说。
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
[book_title]不同凡响的冲天炮
国王的儿子要结婚了,全国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王子等他的新娘等了有整整一年,新娘终于来了。她是位俄国公主,从芬兰坐着六匹驯鹿拉的雪橇一路赶过来。雪橇的样子像只金色的大天鹅,天鹅的两只翅膀之间就坐着小公主,她的貂皮长袍直盖到脚边,头上戴着一顶很小很小的银线帽子。她人白得像她常年居住的雪宫。她是这么的白,坐着雪橇穿过街道时,百姓们都啧啧称奇。“她就像一朵白玫瑰!”他们嚷道,纷纷从阳台上朝她撒下鲜花。
在城堡的门口,王子正等着接她。王子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像梦一般,头发的颜色宛如纯金。他一看到公主,便单膝跪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
“画中的你真美,”他轻声说道,“可是你比画中更美。”小公主一听脸都红了。
“她刚才像朵白玫瑰,”一个小侍卫跟站在他旁边的人说,“但现在成了朵红玫瑰。”宫里的人听了都非常高兴。
接下来的三天,个个都在说着“白玫瑰,红玫瑰,红玫瑰,白玫瑰”。国王下令,给那侍卫加薪一倍。因为这侍卫本来连一分薪水也没有,加薪一倍对他也就没什么用了,但这被看作是一项大荣耀,理所当然地登在了《宫报》上。
三天过了,举行婚礼。婚礼办得辉煌华丽,新娘新郎手牵着手,从一个紫天鹅绒华盖下走过,华盖上绣着一粒粒小珍珠。接着是盛大的国宴,从开始到结束有五个钟头。王子和公主坐在大殿的首位,用一个透明的水晶杯喝酒。只有真正的有情人才能用这个杯子喝酒,因为如果是虚情假意,那么嘴唇一碰,这杯子就浑浊变灰,失去光泽了。
“很清楚,他们俩相亲相爱,”小侍卫说,“像水晶一样透明清楚!”国王于是再次给他加薪一倍。
“多大的一份荣耀啊!”朝臣个个全欢呼起来。
宴会过后是舞会。新娘和新郎要一起跳玫瑰舞,国王答应了要吹笛子。他吹得糟糕透了,但谁也不敢实话告诉他,因为他是国王。的确是,他只懂吹两个调调,而且从来都闹不太清楚在吹的是哪个调。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不管他吹的啥,大家都高呼,“吹得好!吹得好!”
节目单上的最后一项是烟花盛会,定于午夜正点燃放。小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烟花呢,所以国王命令她大婚那天皇家的烟花炮手必须在场伺候。
“烟花是什么样子的?”有天早上她在阳台上散步时还问了王子。
“烟花啊,就像北极光,”国王说,他总是抢答问题,尽管人家问的并不是他,“只是要自然得多。我自己呢,更爱看烟花,而不是星星,因为你永远知道什么时候烟花要出现了,而且像我自己吹的笛子一样令人喜欢。你一定要看。”
于是在御花园的一端搭起了一座高台,等皇家烟花炮手一把诸事安排妥当,烟花炮们便开始交谈起来了。
“世界真美,”一枚小爆仗嚷道,“就看看那些黄郁金香吧。嘿!那些花,就是变成真的炮仗也不会比现在好看。我真高兴,走了这么趟路。旅行真好,令人长见识,有什么成见也化解了。”
“国王的花园不是世界,你这傻瓜爆仗,”一支大大的罗马烛光炮说,“世界可大呢,你得花三天才看得明白。”
“你喜欢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你的世界。”一支轮转烟花炮若有所思地喊道。她早年曾恋上一个旧松木盒,总为自己有颗破碎的心而自豪。“只是爱情如今已不时髦了,被诗人们给糟蹋了。他们老写爱情,写来写去弄得没人相信了,这不出我意外。真正的爱情是痛苦,是沉默。记得曾几何时,我——但是现在,别提了。浪漫情怀过时了。”
“胡说!”罗马烛光炮回应道,“浪漫是不死的情怀,犹如明月,永生不灭。那新娘和新郎,比如说,就非常的相亲相爱。这都是我今早从一个棕色纸做的火药筒那里听来的,他刚好和我同在一个抽屉里,宫里最近的新闻他知道。”
但轮转烟花炮直摇头。“浪漫情怀死了,浪漫情怀死了,浪漫情怀死了。”她咕哝着。她是那样一种人,觉得什么事只要不停地说上好多遍,最后就成真的了。
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干咳,大家全四下张望起来。
那声音来自一个高高的、样子不可一世的冲天炮,他被系在一根长长的竿子顶端。他如果要说什么,总会先咳嗽一声,以便引起注意。
“哦哼!哦哼!”他说道。大伙儿全听过来了,就可怜的轮转烟花炮没有,她还在摇着头,咕哝着:“浪漫情怀死了。”
“肃静!肃静!”一枚炮仗嚷道。他很有一副政客的派头,总是在地方选举中大出风头,因此懂得怎么使用议会里的套语。
“死得没救了。”轮转烟花炮轻轻嘀咕了一声,睡着了。
等大伙儿全静下来后,冲天炮马上又咳了第三声,便开始说话。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慢,非常与众不同,好像在口授他的生平回忆,而且眼睛总是从听话人的头上望过去。说实在,他真是气度不凡。
“国王的儿子真走运,”他评论道,“成婚之日刚巧碰上是我要燃放的日子。真的,即使安排在先,对他来说也不会比这更好了,王子们总是走运的。”
“天哪!”刚才那枚小爆仗说,“我还以为是另一回事,燃放我们是为了给王子贺喜呢。”
“对你或许如此,”冲天炮回答,“的确,我不怀疑对于你是如此,但对于我就不同了。我是个非常不同凡响的冲天炮,双亲就已是不同凡响了。我母亲当年是她那个时代最显赫的轮转烟花炮,以其优雅的舞姿闻名。那天她亮丽登场大展身手,空翻转了十九轮才熄灭,而每转一轮她都向天撒出七颗粉红色的星星。她直径三英尺半,是用最好的火药制造的。我父亲是个冲天炮,跟我一样,而且是法国血统。他飞起来高得不得了,大家还怕他再也不落回来呢。但他还是回来了,因为他心地善良,并且还裹着一阵金色的星雨来了个最耀眼的回落。他的表演报纸纷纷报道,用词恭维有加。的确是,《宫报》说他是烟化艺术的一大胜利。”
“烟花艺术,烟花艺术,你说的是,”一枚孟加拉烟火炮说道,“我知道该说是烟花艺术,因为我看到这个词就在我自己的炮筒上写着呢。”
“哼,我说了是‘烟化’。”冲天炮回了一句,口气严厉,孟加拉烟火炮被这气势镇住了,就开始去欺负旁边的小爆仗们,好显得自己仍不失为一个有头脸的人物。
“我刚才是说,”冲天炮接着讲,“我刚才是说——我刚才是说什么来着?”
“你在说你自己。”罗马烛光炮回答。
“当然当然。我知道是在论述某个有趣的课题,却被粗鲁地打断了。我讨厌任何形式的粗鲁和无礼,因为我极为敏感。天底下没有谁有我这么敏感了,这一点我很清楚。”
“人要是敏感了会怎样?”刚才那个政客炮仗问罗马烛光炮。
“人敏感了,会因为自己长鸡眼,就老去踩别人的脚指头。”罗马烛光炮悄悄地回答,炮仗一听差点笑爆了肚皮。
“拜托,你笑什么?”冲天炮质问,“我都没笑。”
“我笑,因为我心里高兴。”炮仗答道。
“这个理由非常自私,”冲天炮怒冲冲地说,“你有什么权利高兴?你应该想到别人。实际上,你应该想到我。我总是想到我自己,我希望其他人都能这样。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同情。这是个美德,而我在这方面很有造诣。想想看,比如说,我要是今晚有个三长两短,那对于每个人都是多大的不幸啊!王子和公主再无幸福可言,他们整个婚姻生活便毁于一旦;而国王呢,我知道他过不了这个坎的。真的,一想到自己身处的地位有多重要,我几乎都要感动得掉眼泪。”
“要是你想带给人欢乐,”罗马烛光炮嚷道,“那你最好别把自己弄湿了。”
“可不是,”孟加拉烟火炮高呼道,他现在心情好些了,“那不过是寻常知识罢了。”
“是寻常知识,没错!”冲天炮愤愤地说,“你忘了我可是非比寻常,我是非常的不同凡响。哼,寻常知识谁都明白,只要他们没有想象力就成。但是我有想象力,因为我想东西从来不看它们真的是怎样,我总想它们是很不寻常的。至于说不把我自己弄湿,显然在座的没有哪位对一颗多情的心有一丁点欣赏能力。而我就很幸运,没拿这当回事。只有一个东西能支撑人一辈子,那就是意识到比起自己,其他人个个都低劣得无以复加。这个感觉,我一直都在培植。但是你们个个都没心没肺的,在这里嬉笑作乐,好像王子和公主刚才并没有结婚似的。”
“嗯,真的,”一个小小的火气球高声说道,“干吗不呢?这可是个大喜日子啊,等我飞上天空时,我要把这一切都说给星星听。你们会看到星星眨眼睛的,那就是我在给他们说新娘有多漂亮。”
“啊!瞧这眼界,多小家子气啊!”冲天炮说,“但这正如我所料。你没有料,腹中空空。可不是,也许王子和公主会去一个地方住下,那里有条深深的河,也许他们只有一个独子,一个金色头发紫罗兰色眼睛的小男孩,长得跟王子本人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会和保姆一起出去散步,也许保姆会在一棵大接骨木树下睡着了,也许那小男孩会掉进河里淹死了。这真是飞来横祸啊!天可怜见,痛失独子!真太吓人了!我会伤心死的。”
“可是他们并没有痛失独子啊,”罗马烛光炮说,“他们并没有遭到什么飞来横祸啊。”
“我从没说过他们遭遇横祸,”冲天炮应道,“我说的是他们也许会。要是他们真的痛失独子了,那这事再多说也没用了。我就讨厌事后空追悔的人。但我想到他们也许会痛失独子,心里便有装不下的难受。”
“你当然装不下难受了!”孟加拉烟火炮嚷道,“你有的只是装的腔作的势。说真的,我还没见过哪个有你这么装腔作势的。”
“我还没见过哪个有你这么粗鲁的,”冲天炮说,“你不明白我对王子的友情。”
“什么,你连他是谁都不认识呢。”罗马烛光炮吼道。
“我从未说我认识他,”冲天炮回答,“我敢说要是我认识他,那压根就不会成为他的朋友。认识自己的朋友是非常危险的。”
“你真的还是别把自己弄湿了,”火气球说,“这可重要了。”
“对你是重要非常,这我不怀疑,”冲天炮回答,“但我呢,高兴哭就哭。”说着他还当真声泪俱下地哭起来,泪水顺着系他的竿子流下来,像下雨似的,差点没把两只小甲虫给淹死了。那两只小虫正想一起建个房,找一处干爽的地方好好住下呢。
“他一定真的很浪漫,”轮转烟花炮说道,“没什么好哭的他也哭得出来。”她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想起当年的松木盒。
但是罗马烛光炮和孟加拉烟火炮还是一肚子火,不住口地高声叫着:“骗人!骗人!”他们极为实际,只要有什么东西他们反对,就说那是骗人。
接着月亮出来了,像个美丽的大银盘,星星也一闪一闪地出来了,王宫那边传来一阵音乐声。
王子和公主第一对上场领舞。他们跳得多美啊,连高高的百合花都从窗外偷眼望进来看他们,大朵大朵的红罂粟花也点着头打拍子。
接着,钟敲十点,十一点,再就是十二点。午夜的最后一声钟敲响,众人都出来到阳台上,国王派人叫来了烟花炮手。
“烟花表演开始吧。”国王说。皇家烟花炮手深深一鞠躬,走下阳台到了御花园尽头。他有六名随从,每人手执一根长竿子,顶端是点亮的火炬。
场面当然很壮观了。
嗖!嗖!嗖!轮转烟花炮上去了,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砰!砰!砰!罗马烛光炮上去了。接着是小爆仗们四处欢舞,孟加拉烟火炮又把一切映得通红。“再见了。”火气球嚷道,他腾空飞起,撒下细细的蓝色小火星。轰!轰!轰!炮仗们应声而起,尽情玩了个痛快。大家都表演得很出彩,除了那个不同凡响的冲天炮。他那么一哭,全身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他里面最好的东西就是火药,可火药叫泪水湿得一塌糊涂,一点用也没有。他所有的穷亲戚,那些他一跟他们说话就会嘿嘿讥笑两声的穷亲戚,个个都腾空而起,金灿灿地绽放了一片又一片火树银花。好啊!好啊!宫廷上下齐声欢呼,小公主高兴得直笑。
“我猜他们是要把我留到哪个盛典上用,”冲天炮自语道,“肯定是这个意思。”说着摆出一副更加不可一世的神气。
第二天,工人来收拾整理花园。“这无疑是来了个代表团,”冲天炮说,“我要以同我地位相配的威仪来接见他们。”于是他翘起鼻子,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好像在思考哪个重要非常的问题。可是来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直到临离开时,他们中有一个瞥见他在那儿。“喂!”他叫道,“好一个烂炮!”说着随手拎起扔过墙丢到外面沟里。
“什么烂炮?什么烂炮?”他一边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一边说道,“这不可能!是灿烂之炮,那人就是这么说的。‘烂’和‘灿烂’听起来简直一模一样,也的确常常是一样。”说着他便掉进了烂泥中。
“这地方待着不舒服,”他评了一句,“但这无疑是哪个时髦的水疗地,他们把我送来疗养,恢复健康。我神经是衰弱得不行,需要休息调养。”
不一会儿有只小青蛙,眼睛亮闪闪的,身着一袭斑斑点点的绿外衣,游上前来。
“一个新来的,原来是!”青蛙说,“嗯,哪儿都比不上烂泥地啊。下雨天加上一条沟,就够我开心的了。你说下午有雨吗?我巴望着下雨,可天就这么一片蓝,云也没有。真可惜!”
“哦哼!哦哼!”冲天炮说着开始咳嗽了。
“你声音真动听啊!”青蛙嚷道,“真就像一声蛙鸣,蛙鸣咯咯,当然是世界上最富音乐美的声音了。你今晚就会听到我们联欢俱乐部的演唱了。我们坐在老鸭塘里,就在那农夫家旁边,月亮一出来我们就开始唱。好听得很,每个人都躺在床上不睡听我们唱。说起来还是昨天的事儿呢,我听到农夫老婆对她母亲说,她晚上一刻都没合眼,就因为我们在唱歌。真觉得痛快,看到自己能这么走红。”
“哦哼!哦哼!”冲天炮怒冲冲地咳着。他心中窝火得很,自己竟然插不上一句嘴。
“声音真动听,这没得说,”青蛙继续往下讲,“我希望你会过来到老鸭塘。我要去找我女儿了。我有六个漂亮的女儿,真怕让梭子鱼给碰上。他可是个大妖怪,会一口把她们当早饭吃掉的。好啦,再见。和你交谈真愉快,我说真的。”
“交谈,交谈,亏你说的!”冲天炮说,“都是你一个人在讲,还交什么谈。”
“总要有人听才是,”青蛙回答,“我喜欢由我自己来讲话。这省时间,也免得争论。”
“可是我就爱争论。”冲天炮说。
“希望别这样,”青蛙自得地说,“一争论就俗得不得了,因为在优良的社会中人人都意见一致没有分歧。再说声再见吧,我都远远的看见我女儿啦。”说着小青蛙游走了。
“你这人真讨厌,”冲天炮说道,“而且非常没教养。我讨厌老拿自己说事的人,就像你,而别人也想说说自己啊,就像我。这就是我说的自私,而自私是最要不得的,尤其是对有我这种心性的人来说,因为我的同情心是出了名的。实际上,你应该以我为师,你找不到更好的楷模了。既然机会就在眼前,你还是抓紧为好,因为我眼看就要回宫里去了。我在朝廷里可是很得宠的,实际上王子和公主昨天成婚是给我贺的喜。当然你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因为你是个土包子。”
“跟他说没用的。”一只蜻蜓说,他正坐在一株褐色的大芦苇顶上,“一点用也没有,他游走了。”
“咳,那吃亏的是他,不是我,”冲天炮回答,“就因为他不听我说,难道我还住嘴不跟他说不成?我就喜欢听自己说话。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常常自己一个人长时间地交谈,而且还聪明得有时连自己说的什么一句也不明白。”
“那说真的你应该去教石油哲学。”蜻蜓答道,说着腾起他轻纱般可爱的双翼飞上天去。
“他真蠢得可以,不留下来!”冲天炮说,“我敢肯定,像如此滋养心灵的机会他不会经常碰到的。但我才不在乎呢。像我这样的天才总有一天会得人赏识的。”说着他在烂泥地里又陷深了一点。
过了一阵,一只大白鸭向他游过来。她的腿是黄的,脚上有蹼,因为走路时身姿摇曳被看作是个大美人。
“嘎,嘎,嘎,”她说道,“你这形状多怪啊!请问你是生来如此呢,还是遭遇意外落下的这模样?”
“显然你一直住在乡下,”冲天炮回答,“要不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不过,不知不罪嘛。要其他人同自己一样了不起,那未免不公平。要是听到人家说我能一飞冲天,再裹着一团金雨降落,你绝对会大吃一惊的。”
“我觉得这没什么,”鸭子说,“看不到这对谁有用。这么说吧,如果你能像牛一样犁田,像马一样拉车,要不能像牧羊犬那样守护羊群,那才叫有能耐呢。”
“我的好老乡啊,”冲天炮嚷道,口气非常的傲慢骄矜,“我看出来你是个下等人。像我这种地位的人从来就不是有用的。我们学有所长,这就足够了。勤劳,不管哪种勤劳,我都看不上眼,更别提刚才你似乎在夸赞的那些能耐了。的的确确,我一向认为,苦力活不过是无所事事之人的苟且营生罢了。”
“好吧,好吧,”鸭子说,她性格非常温良敦厚,同谁都不争不吵,“人各有品啊。我希望,不管怎样,你会在此地落户安家。”
“啊!不会的,”冲天炮大叫,“我不过是到此一游,一次贵宾游而已。说实话,我觉得这地方乏善可陈。既不能上流社交,也不能清净独处。事实上,根本就是郊野一隅。我十有八九要回宫里去,因为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震惊世界的。”
“我自己也曾经动过心思要投身公共事务,”鸭子回答,“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改革。的确,我以前担任过一个会议的主席,通过了几个决议,谴责所有我们不喜欢的事情。但是,似乎不见什么效果。现在我就热衷于家政,照料我的家庭。”
“我生来是办大事的,”冲天炮说,“我的亲戚个个都是,连最卑微的也是。只要我们一出场,总会令万人瞩目。我自己还没真的出过场,但等我一出场,那就壮观了。至于家政嘛,这东西令人老得快,而且让人分心,想不了大事情。”
“啊!生活中的大事情,真好啊!”鸭子说,“这让我想起我肚子有多饿了。”说着她顺流游走了,一路上叫着“嘎,嘎,嘎”。
“回来!回来!”冲天炮尖声叫道,“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但鸭子一点也不理他。“我很高兴她走了,”他自言自语道,“她铁定是个庸碌之辈。”他往烂泥里又陷进了一些,开始想起天才的寂寞来。这时,突然从岸边跑来两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白罩衫,手里拎着个水壶和一些柴火。
“一定是代表团来了。”冲天炮说,于是尽力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势来。
“喂!”一个男孩叫道,“看有根破棍子!不知怎么搞的跑到这里来了。”说着他便把冲天炮从沟里捡起来。
“什么破棍子!”冲天炮说道,“这不可能!是魔棍,金魔棍,他就是这么说的。夸我是根金魔棍。实际上,他误将我看成是宫里的一个大官了!”
“把它丢进火里吧!”另一个男孩说,“好让水烧得更快。”
于是他们把柴火堆在一起,把冲天炮搁在上面,生起火来。
“这下有得看啦,”冲天炮嚷道,“他们要在大白天将我放飞,让人人都看得见。”
“咱们现在去睡会儿,”他们说,“等醒来时水就烧开了。”说着两人就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
冲天炮全身湿得不得了,要烧着得花很长时间。但火终于烧上来了。
“现在我要飞了!”他嚷道,把身子挺得紧绷绷的,“我知道我将飞得比星星还高得多,比月亮还高得多,比太阳还高得多。真的,我将飞得——”
嘶!嘶!嘶!他直飞起来。
“真痛快啊!”他嚷道,“我将永远就这么飞个不停。我太成功了!”
但是没有人看到。
接着他全身上下开始有股奇怪的发麻的感觉。
“我要炸开了,”他叫道,“我将让整个世界欢呼雀跃,我将惊天动地,让世人一个个整年不谈别的就光说我。”他还真的炸开了。砰!砰!砰!火药爆炸了。这毫无疑问。
但是没有人听到,就连那两个小男孩都在呼呼大睡。
过后,他就剩下那根棍子,落下来,打在了沟边散步的一头鹅背上。
“哎呀!”鹅大叫一声,“天要下棍子了。”说着赶紧跳到水中。
“我就知道我要震惊世界的。”冲天炮吐出最后一句话,便熄灭了。
[book_title]小国王
那是他加冕日的前一天晚上,年轻的小国王一个人坐在他漂亮的房间里,朝臣们都不在左右。他们按照当时的礼仪规则,低头鞠躬到地,退到宫内大殿中,最后再跟礼仪教授上几堂课,因为他们当中有几个举止仍然甚为天然随意,这对朝臣来讲,不用说,是种非常严重的犯上行为。
这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呢——看到朝臣们走了也不难过,把身子往后一仰跌坐在他柔软的绣花躺椅上,躺在那儿,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就像黄褐色的林中牧神,或者森林中一头刚被猎人套住的小动物。
说来也是,他真就是被猎人发现的,他们几乎是碰巧遇上了他,看到他四肢赤裸,手里拿着把笛子,正跟在一群羊后边。羊是那个把他带大的穷牧人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牧羊人的儿子。其实他是老国王独生女的孩子,他母亲跟一个地位比自己低很多的人偷偷结了婚,生下他来——听一些人说,那是个外乡人,弹得一手绝妙好琴,琴声的魔力让年轻的公主爱上了他。也有人说,那是一个来自意大利海港里米尼的画家,公主对他敬爱有加,也许敬爱过火了,结果这人突然从城里消失了,连在大教堂里画的画都没完成——他那时生下来不过一个星期,有一天被人趁他母亲睡着了给偷偷抱走,交由膝下无子的一对普通农家夫妇养育,他们住在很远的森林里,从城里骑马要走一天多。是伤心过度呢,还是如宫中御医所宣布的那样染上瘟疫,或者如一些人话里话外传的,是喝了投在香料酒中的意大利烈性毒药,反正醒来不出一个小时,那个生下他的白皮肤女孩就气绝了。就在那个被委以重任的信使马鞍上驮着那婴儿,从跑得疲惫不堪的马上俯身敲响牧羊人的柴门时,公主正在下葬,尸身被放进城门外一处荒凉的坟地里挖开的墓穴中。据说那墓穴里还有一具尸首,是个年轻人的,有着漂亮非常的异国美貌,双手被绳子死死地反绑着,胸膛红红的有多处刀伤。
这些至少是街头巷尾偷偷流传的闲言碎语。可以肯定的是,老国王临死之际,不知是为自己的大罪大过后悔而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单单出于不让自己的王国嫡传无人的愿望,派人去把那孩子找了回来,并且当着内阁大臣们的面,认了孩子为继承人。
似乎就从被定为继位人的那一刻起,他便流露出那种奇怪的、注定对他的生命产生了如此巨大影响的爱美的激情。陪他去他专用套间的那些人常常说起,看到那些为他备下的华美服装和贵重珠宝,他怎么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又是怎么欣喜若狂地将身上的粗革皮衣和粗羊皮外套一把甩掉的。的确,他有时会想念林中生活的那种怡然自得,宫中那些每天占去他不少时间的繁文缛节也老是会令他烦不胜烦,但那瑰丽的宫殿——欢乐宫,他们说的——在这里他发现自己现在成了王,对他来说这里似乎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刚刚落成供他来取乐享福的。只要能从内阁会议或接见室脱身逃开,他二话没说就会直奔大楼梯,沿着那些镀金的铜狮像和铮亮的斑岩梯级跑下来,一间房一间房、一条走廊一条走廊地逛,仿佛要在美中求得令痛楚消弭、令病体康复的解药。
这些发现之旅过后,他把这种漫游称为发现之旅——的确,对他来说这是真正的奇境漫游——有时会有身材高挑头发金黄的宫廷侍卫陪着,他们身上的斗篷随风招展,好看的飘带翩翩飞扬;但常常是他一个人,借助某种灵敏的本能,几乎是种先知先觉的洞察,他感觉到艺术的秘密最好是在秘密中习得,而美,同智慧一样,喜爱孤独的崇拜者。
在这期间,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听说一位矮胖结实的市长前来代表全城市民发表一篇措辞华丽的献词,无意中见到他真心景慕地跪倒在一幅刚从威尼斯带来的名画前,这似乎预示着对某些新神祇的崇拜。另外一次,突然有几个钟头不见他人,大伙儿找了半天,终于在宫内北边一座角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他,只见他正如痴如醉地盯着一块希腊宝石看,那宝石上雕的是为爱神所钟爱的美男子阿多尼斯像。据传还有人看到他将温润的双唇紧贴在一座大理石古雕像的前额,那雕像是造石桥时从河床里挖出来的,上面刻有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卑斯尼亚奴隶美少年安提诺斯的名字。他还整夜不睡,记下月光照在与月神相恋的美貌牧童安狄米恩的一座银像上时,会有什么效果。
所有稀罕昂贵的东西无疑都令他着迷,令他迫不及待地要搜罗到手,于是他派了许多商人出去。有些去跟北海粗犷的渔夫买琥珀;有些去埃及搜寻那珍奇的绿玉,那玉据说有魔力,只有在帝王陵墓中才见得到;有些去波斯买丝织地毯和彩绘陶器;还有些去印度,购买薄纱、着色象牙、月亮石和玉手镯、檀香木和蓝色彩釉器皿还有细羊毛披肩。
但最让他上心的是他加冕时要穿的王袍,那是用金线织的,还有镶满红宝石的王冠,还有镶着一排排一圈圈珍珠的权杖。的确,这些就是他今晚躺在他豪华的沙发上,望着壁炉里大块的松木渐渐燃尽时,心里正在思忖着的事。设计是出自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家之手,呈给他过目都有好几个月了,他也命令工匠们日夜赶工依图制作,同时找遍天下也要得到配得上他们工艺的珠宝。他想象着自己站在大教堂高高的圣坛上,身着精美的王袍,一丝微笑在他孩子气的嘴唇上荡漾流连着,那双林中带来的黑眼睛也闪闪发亮。
过了一些时候他站起身来,斜倚着壁炉烟囱的雕花庇檐,四下望了望灯光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富丽的织锦画,呈现的是《美之胜利》。一个大橱子,嵌着玛瑙和彩色琉璃,占满了房间一个角落,正对着窗立着一个精美无比的柜子,漆面都饰以金粉和金箔拼贴,柜里放着一些精致的威尼斯玻璃酒樽和一个黑纹玛瑙杯。床单上淡淡地绣着些罂粟花,好像是从倦极而困的手上掉下来似的,带凹槽的芦饰象牙柱高高地支起天鹅绒的华盖,华盖上装饰着一大簇一大簇鸵鸟羽毛,如同白色的泡沫,喷向带回纹饰的暗银色天花板。一尊笑嘻嘻的水仙美少年那西塞斯的青铜像,将一面擦得亮亮的镜子高举在头顶。桌子上放着一个紫晶盆。
望出窗外他看得见教堂巨大的圆顶,像个大气泡浮现在影影绰绰的一片屋顶上空,河边雾霭蒙蒙的平台上,哨兵无精打采地来回踱着步。远远的一处果园里,有只夜莺在歌唱。一阵茉莉花的暗香从开着的窗子飘进来。他把棕色的鬈发从额头往后一掠,拿起一把琉特琴,信手在弦上弹拨着。渐渐地他眼皮发沉,垂了下来,一股奇怪的困倦传遍全身。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或者说这么精微愉悦地感受到美景美器的魔力与神秘。
等钟楼敲响半夜的钟声时,他按了下铃,内侍们就进来,礼仪繁杂地为他脱袍更衣,往他手上洒玫瑰水,往他枕头上撒鲜花。过了一会儿他们退出房间,他也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他做了个梦,梦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间长长的顶楼上,天花板很低,周围嗡嗡嗡嘎嘎嘎的是许多织布机在响。惨淡的日光从格子窗探进来,照给他看那些形容枯槁的织工正在织机上俯身干活。一些脸色苍白、病容恹恹的孩子蜷伏着蹲在大大的横梁上。梭子穿过经纱时他们提起沉重的压板,梭子一停,他们便放开手让板落下将纱线压紧。他们饿得脸都扭曲了,两手干枯,不停地哆嗦发抖。一些面黄肌瘦的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埋头做针线。这地方臭气冲天,空气又脏又闷,墙壁上湿漉漉地滴着水珠。
小国王走到一个织工跟前,站在一边看着他。
那织工气冲冲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谁,这么盯着我看?敢情是我们主人派来监工的探子?”
“你们的主人是谁?”小国王问。
“我们的主人!”织工嚷道,语气中充满苦涩,“他是个同我一样的人。说实在的,我们的差别就在,他穿绫罗绸缎,我破衣遮身,我饿得发慌,他撑得难受。”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小国王说,“你并非谁的奴隶。”
“打仗时,”织工回答,“打赢的让打输的成为奴隶,和平时,有钱的让没钱的成为奴隶。我们得做工谋生,可他们给的工钱少得可怜,还不够我们活命。我们整天为他们累死累活,他们让金库堆满黄金,我们的孩子没等长大就萎蔫了,我们爱的人一张脸也变得冷冰冰恶狠狠了。我们踏着脚压榨葡萄,酿出的酒却是给别人喝的。我们播种麦子,自己的饭桌上却什么也没有。我们身戴枷锁,尽管无人看见。我们实为奴隶,尽管人说我们一身自由。”
“全都是这样的吗?”小国王问道。
“全都是这样,”织工回答,“不管年长年轻,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全都一样。商人盘剥我们,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教士骑马路过,数着他的珠串点算祷告的人数,可就是没人关心我们。在我们不见天日的陋巷里,贫穷虎视眈眈地潜行着,罪恶涎着脸醉醺醺地紧跟在后头。清晨,凄苦将我们唤醒,入夜,羞惭与我们同桌。但是这一切关你什么事?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的脸太快活了。”说着他阴沉着脸掉开头,把梭子往织布机那头扔过去,小国王看到那上面穿着的是金线。
一阵巨大的恐惧揪住他的心,他问织工:“你织的是什么袍?”
“是小国王加冕穿的王袍,”他回答,“这关你什么事?”
小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啊!他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还看到蜜黄色的大月亮挂在朦胧的天空中。
他又睡着了,做了个梦。这是他的梦:
他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只大船的甲板上,有一百个奴隶在划这船。他身边的一块地毯上坐着船长,黑得像块乌木,裹着条猩红的丝头巾,厚厚的耳垂上坠着硕大的银耳环,手上拿着个象牙天平。
奴隶们全身赤裸着,只系一块破烂的兜裆布,每一个都同他旁边的那个用铁链拴在一起。大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们,一些黑人在两边甲板的过道上跑来跑去,挥着皮鞭抽打他们。他们伸着瘦削的胳膊划着沉重的船桨,从桨板上飞起了咸咸的水花。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小海湾,开始测水深。一阵轻风从岸上吹来,甲板和大大的三角帆便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浮尘。有三个阿拉伯人,骑着野驴跑过来,向他们投掷长枪。船长手执一把画弓,一箭过去,射中其中一个的咽喉。那人重重跌进岸边的浪中,他的同伴骑驴飞奔而去。一个女人蒙着黄色的面纱,骑着骆驼慢慢地跟在后边,不时地回头看了看那具尸首。
黑人们一抛了锚,收了帆,便下到底层舱,拖出一条长绳梯,上面沉甸甸地绑着铅块。船长把绳梯从船边丢进海里,梯这头系在甲板的两根铁柱子上。接着黑人把奴隶中最年轻的那个抓来,敲掉他的镣铐,将他的鼻孔和耳孔灌满蜡,再把一块大石头绑在他腰间。只见他有气无力地爬下绳梯,消失在海里,沉下去时冒起几个气泡。其他奴隶有几个好奇地望着海面。在船头坐着个赶鲨人,单调地敲着一面鼓。
过了一阵那个潜水的浮出水面,喘着气抓住绳梯,右手攥着一颗珍珠。黑人从他手中一把抢过珍珠,把人又投进水里。奴隶们伏在船桨上都睡着了。
一次又一次,他潜下海又浮上来,每一次都带上来一颗美丽的珍珠。船长把珍珠过了秤后,放进一个绿皮革的小袋子中。
小国王想说什么,但舌头好像黏在上颚似的,嘴唇也不肯动了。黑人们唧唧呱呱地相互说着话,开始因为一串明亮的珠子吵了起来。有两只白鹤绕着船飞来飞去。
接着,那潜水的奴隶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带上来的珍珠比霍尔木兹岛上所有的珍珠都漂亮,像满月一样圆润,比晨星还要洁白。可那采珠人的脸却苍白得出奇,一倒在甲板上鲜血就从耳朵鼻孔里冒出来。他颤抖了一会儿,便一动也不动了。黑人们耸耸肩,把尸体扔进海里。
船长笑了,伸出手来,拿起那颗珍珠,两眼一看,便按在额头上,鞠了一躬。“这颗珠,”他说道,“应该用在小国王的权杖上。”说着他打个手势叫黑人起锚。
小国王听到这话,大喊一声,醒了过来,透过窗户他看到黎明正用长长的灰手指去抓渐渐暗淡的星星。
他又睡着了,做了个梦。这是他做的梦:
他觉得自己正穿过一处阴暗的树林,林中树上挂着奇怪的果子,地上开着美丽的有毒的花朵。他走过时毒蛇看见他便咝咝作响,树枝间艳丽的鹦鹉尖声叫着飞来飞去。大大的陆龟在热烘烘的烂泥中昏睡。树上到处都是猿猴和孔雀。
他往前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林边。在那里他看到多得不得了的一大群人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做苦工。他们像蚂蚁一样围着拱着巨石。他们在地上挖了些深坑,人再下到坑里去。有些在用大斧头劈石块,有些在沙中淘着摸着什么。他们将仙人掌连根拔起,把红艳艳的花朵踩在脚下。他们四处奔忙,互相叫唤,没有一个人闲着。
在一处黑暗的洞穴中死亡和贪婪正盯着那些人。死亡说:“我等腻了,把人分给我三分之一,让我走吧。”
但是贪婪摇着头。“他们是我的仆人。”她回答。
死亡就问贪婪:“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三粒麦子,”她答道,“这关你什么事?”
“给我一粒,”死亡叫道,“我种在园中。只要一粒,我就走人。”
“我什么也不给你。”贪婪说着便把手藏进袍子的褶皱里。
死亡笑了,拿起一个杯子,没入一池水中,从杯子里出来了疟疾。疟疾身后跟着一团冷雾,身边游荡着一群水蛇,穿过那一大群人,有三分之一就倒地死了。
贪婪看到人死了三分之一,便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捶着自己干瘪的胸脯号啕着。“你杀了我三分之一的仆人,”她嚷道,“你走吧。山中鞑靼人在打战,各方的国王都在喊着要你去。阿富汗人杀了黑牛,正开赴战场呢。他们用矛敲着盾,铁盔也戴好了。我这山谷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待着不走?你走吧,别再来了。”
“不,”死亡回答,“你不给我一粒麦子我就不走。”
但贪婪一听就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我什么也不给你。”她嘟哝着。
死亡笑了,拿起一块黑石头,投进树林中,从一处野杉树丛中出来了热病,身裹一袭火袍。她穿过那一群人,碰了他们,每一个她碰过的人都死了。她脚下踏过的草都枯萎了。
贪婪打了个冷战,把灰抹到头上。“你真狠心,”她嚷道,“你真狠心。在印度的城市里正发生饥荒,在撒马尔罕家家户户的蓄水箱都干了。在印度的城市里正发生饥荒,蝗虫都从沙漠中飞来了。尼罗河水还没漫过堤岸,他们的母亲女神伊西斯和女神的丈夫冥王欧西里斯受到了僧侣们的诅咒。你还不快去那些需要你的地方,把我的仆人留给我吧。”
“不,”死亡回答,“你不给我一粒麦子我就不走。”
“我什么也不给你。”贪婪说道。
死亡又笑了,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哨,空中便飞来一个女人,额头上写着“瘟疫”二字,身边盘旋着一群瘦巴巴的秃鹫。她展翅罩住整个山谷,便一个活人都不剩了。
贪婪尖声号叫着穿过森林逃跑了,死亡跳上他的红马飞奔而去,那马跑得比风还快。
谷底的烂泥中爬出了许多妖龙和身上有鳞的怪物,沙地上跑着豺狼,仰着鼻子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小国王哭了,自语道:“这些人是谁呢?他们在找什么?”
“他们在为一个国王找王冠上的红宝石。”他身后站着的人回答道。
小国王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到有个人,穿着像个朝圣者,手里拿着一面银镜。
他一听脸都白了,问道:“哪个国王?”
那朝圣者答道:“往这镜子里瞧,你便看到他了。”
他朝镜子里一看,见到自己的脸,大叫一声,醒了,看见明亮的阳光水一般泻进屋里,外面花园和庭院树上鸟儿唱得正欢。
宫务大臣和朝中重臣进来向他行礼,侍卫们为他捧上那金线王袍,以及王冠和权杖。
小国王看着这些东西,都很美,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但他记起了昨晚的梦,便对他的大臣们说:“把这些东西拿开,我不要。”
朝臣们都很诧异,有的笑了,以为他这是在开玩笑。
但是他板着脸又跟他们说了一遍:“把这些东西拿开,藏起来别让我看到。虽然这是我加冕的日子,但我不要穿这袍戴这冠。因为是悲哀的纺机和痛苦的双手织就了我的王袍,因为红宝石的心中滴着鲜血,因为珍珠的心中藏着死亡。”说着他便给他们讲了自己做的三个梦。
朝臣们一听,个个面面相觑,低声说:“这肯定是疯了,不就是个梦境,是个幻境吗?成不了真,也当不得真。为咱们干活的人活得怎样关咱们什么事?难道说没见过种麦的就吃不得面包,没跟种葡萄的说过话就喝不得葡萄酒吗?”
宫务大臣向小国王进言,说道:“陛下,臣求陛下将这等伤心之思忘却,将这华美的王袍穿上,将这王冠戴上。若陛下不身着国王之装,百姓又如何知悉陛下乃当今国王?”
小国王看着他。“是这样吗,真的?”他问道,“如果我不穿国王的服装,他们就不认识我这个国王了?”
“他们认不出的,陛下。”宫务大臣大声说。
“我过去还以为有些人天生是帝王相呢,”他答道,“但也许你说得对。可我还是不要穿这王袍,也不要戴这王冠,我当初穿什么进的宫,我现在也就那样穿着出宫去。”
于是他吩咐他们全退下,只留一个侍卫做伴,是个比他小一岁的孩子,他留下这小侍卫来侍候他。等他清水洗浴完毕,打开一个油漆大箱,取出当初在山上给那牧人放羊时穿的粗革皮衣和粗羊皮外套,穿在身上,手里拿着他那根放羊娃的粗木杖。
小侍卫看呆了,蓝眼睛瞪得大大的,笑着对他说:“陛下,我看你有了王袍和权杖,可你的王冠呢?”
小国王一听,随手摘下一枝爬上了阳台的野蔷薇,弯成个圆圈,套在自己头上。
“这就是我的王冠。”他答道。
就这身穿着他走出房间来到大殿,贵族们正在那里恭候他。
贵族们一看乐了,有的对他大声嚷道:“陛下,百姓在等着见他们的国王,可陛下却给他们看一个乞丐。”有的则很生气,说:“他给咱们国家丢脸了,不配当我们的主子。”但他一句话也不答,只是往前走,走下那铮亮的斑岩楼梯,穿过一道道青铜门,骑上马往教堂去,那小侍卫跟着跑在旁边。
百姓们看了大笑,说:“国王的弄臣骑马跑过来了。”于是便捉弄嘲笑他。
他便勒马收缰,说道:“错了,我是国王。”就跟他们讲了自己做的三个梦。
有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对他凄然说道:“圣上不知道吗,没有富人的奢华就没有穷人的生计?你们的铺张给了我们吃食,你们的穷奢极欲让我们有了面包。为一个坏主子干活是够惨的了,可没有主子要我们干活就更惨了。您想乌鸦会养活我们吗?这些事您有办法改变吗?难道您会对买东西的人说‘你要给这个钱买’,又对卖东西的人说‘你要按这个价卖’?我不相信。所以还是回您的王宫,穿上您的紫袍华服吧。我们、我们所受的痛苦,同您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富人和穷人不是兄弟吗?”小国王问。
“没错,”那人回答,“《圣经》中那有钱的兄弟名字叫该隐。”
小国王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从百姓低声抱怨的一片喃喃声中继续策马前行,那小侍卫害怕了,就离开了他。
他到了教堂大门口,士兵们横戟一拦,喝道:“你来此地找什么?除了国王,谁都不能进这个门。”
他一听脸都气红了,对他们说:“我就是国王。”说着把他们的战戟挥开,就进去了。
老主教看到他身穿牧羊人的衣服进来,吃惊得从主教座上站起来,迎上前,说道:“孩子,这是国王穿的吗?我要用什么王冠给你加冕呢,我要交到你手上的是什么权杖呢?对于你,这的确应该是个喜乐的日子,而不是个负屈受辱的日子啊。”
“如果喜乐偏要穿哀苦做成的衣服呢?”小国王问道,说着便给主教讲了自己做的三个梦。
主教听了之后,皱起眉头,说道:“孩子,我老了,生命已经到了隆冬之季,我明白世界之广,有许许多多的恶人恶事。有凶恶的盗匪从山上下来,掳走小童,卖去非洲。有狮子匍匐路边等候商旅,伺机扑向骆驼。有野猪将山谷麦地的庄稼连根拱起,狐狸啃咬山上的葡萄藤。有海盗将海边人家洗劫一空,将渔人的船只焚烧净尽,将渔网抢走。在盐碱地的沼泽中住着麻风病人,房子是芦苇编的,无人可以走近。城市里乞丐流落街头,与狗争食。这一切你改变得了么?你会跟麻风病人同床共眠,与乞丐同桌共食吗?狮子会听你的话,野猪会服从你的命令吗?那位造下悲苦的,他不比你有智慧吗?因此我不赞美你所做的事,反而要你骑马回宫,让自己脸带喜气,穿上与国王相配的衣装,我将用金冠给你加冕,我将把珍珠权杖交到你手中。至于你的梦吧,别再去想了。这个世界的重负太沉了,一个人担不起的;这个世界的愁苦太深了,一颗心受不了的。”
“在这里你还讲这些话?”小国王说着大步从主教跟前走过,登上圣坛,站在基督像前。
他站在基督像前,他的右手里和左手里是亮铮铮的金盘、盛着黄酒的圣餐杯和装着圣油的瓶子。他在基督像前跪了下来,镶着珠宝的神龛边点着亮堂堂的大蜡烛,燃烧的香升起细细的青烟,在穹顶下一圈圈地缭绕着。他低头祷告,教士们穿着笔挺的典礼罩袍,悄悄从圣坛上溜开了。
突然间,外面街上一片喧嚣混乱,闯进门来的是那些贵族,头戴羽缨帽饰,手里握着出了鞘的剑和亮闪闪的钢盾。“那个光会做梦的人在哪儿?”他们嚷道,“那个打扮得像乞丐的国王在哪儿?——这小子让我们国家蒙羞,我们一定要杀了他,他不配来统治我们。”
小国王又低下头祷告,祷告完毕他站起来,转过身悲伤地看着这些人。
看哪!穿过彩色的玻璃窗,阳光倾泻而下照在他身上,条条光线在他身边织起一袭金丝长袍,比那件随他心意做的更加华美。那根无生命的木杖开花了,开出的百合比珍珠还要洁白。那干枯的带刺野蔷薇开花了,开出的蔷薇花比红宝石还要红。比上等珍珠更白的是那些百合花,花柄是亮银的。比大红宝石更红的是那些蔷薇花,花叶是片片金箔打造的。
他站在那里,身着王服,镶着珠宝的神龛门突然开了,从光灿灿的圣体水晶匣射出一道奇妙又神秘的光。他身着王服站在那里,上帝的荣光充满了整座教堂,圣徒们在他们的壁龛中似乎都动了起来。他身着华美的王服站在他们面前,管风琴的音乐轰然响起,号手们吹响号角,唱诗队的孩子也高声歌唱。
百姓满心敬畏地跪在地上,贵族们也都收剑入鞘,向他致敬,主教的脸色发白,双手发抖。“一位比我更大的为您加冕了。”他高呼着跪在他面前。
小国王从高高的圣坛上走下来,穿过人群回宫去。没有哪个敢看他的脸,因为那是一张天使般的脸。
[book_title]公主的生日
这天是公主的生日,她刚满十二岁。这一天,宫中花园里阳光一片灿烂。
虽然她是位真正的公主,还是西班牙的公主呢,但她每年只有一个生日,就跟穷人家的孩子一个样,因此对整个国家来讲,这自然就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她过生日这天真要有个好天气。没得说了,这天天气还真是好。一株株斑纹郁金香高高地昂首挺立,犹如长长的一排排士兵,神气地望着草地另一边的玫瑰花,说道:“我们现在俏丽得和你们有得比了。”紫色的蝴蝶们翅膀上带着金粉四处翩翩飞舞,逐朵拜访园中的鲜花,小蜥蜴们从墙缝里爬出来,趴在大太阳底下晒着。石榴热得都裂开了,露出内里滴着血的红心。就连淡黄色的柠檬,累累果实从古旧朽腐的花架上垂下来,沿着阴阴郁郁的拱廊在这明媚的阳光中似乎也平添了一层亮色,玉兰树舒展开拳着的一球球牙雕般的大白花,让空气充满了浓浓的甜香。
小公主自己和玩伴们在平台上走来走去,绕着石花盆和长满青苔的雕像玩捉迷藏。平日里她只可以和与自己身份相同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她没办法总是一个人玩,但生日这天就不一样了,国王下令,说任何小朋友,她喜欢谁就请谁,来跟她一起高兴高兴。这些西班牙小孩身材颀长,四处游逛溜达时别有一番端庄和雅致,男孩子头上戴的帽子装饰着大羽毛,身上披着的短斗篷随风飘拂,女孩子提着锦缎长裙的下摆,把黑银双色的大扇子支在眼睛上遮阳。但所有孩子中最优雅的是公主,衣着最有品位,贴紧当时有些许繁冗的风尚。她的长袍是灰缎的,裙子和大泡泡袖上密密地绣着银线花,硬胸衣上星星点点的是几排精美的珍珠,走起路来两只缀着粉红色大玫瑰花饰的小拖鞋在裙摆下偷眼一探一探的。她手上的大纱扇是粉红和珍珠两色的。她的头发呢,就像围着她白净的小脸蛋撑起来的一个淡金色的光环,上面别着一朵白玫瑰。
从皇宫的一处窗口,那位忧郁伤心的国王看着他们。国王身后站着他兄弟,阿拉贡王子唐·佩德罗,他可讨厌这兄弟了,而他身旁就坐着为他听忏悔的神父,也是格林纳达省的大宗教裁判官。国王这时比平日里更加伤心,他看着公主带着孩子气地认真向眼前的那群朝臣鞠躬回礼,或是用扇子掩面偷笑那个老是陪她左右、一脸阴沉的阿尔伯克基公爵夫人,不由得想起年轻的王后,公主的母亲。没多久之前——他觉得是不久之前——王后从法兰西这一欢乐的国度嫁过来,在西班牙宫廷那死气沉沉的富丽堂皇中凋萎了,生下孩子之后只六个月便与世长辞,没能赶上看果园里的杏花盛开两次,也没能从如今已是荒草丛生的宫院中央那棵枝丫嶙峋的老无花果树上再摘一年果实。他对她的爱是如此之深,甚至不肯让坟墓将他俩拆散,于是便叫一个摩尔人医师把她的尸身用香料保存,而这摩尔人则因此得以将功折罪,免于一死。本来因为信邪教行巫术的嫌疑,听说这人一条命已经被宗教裁判所褫夺了。王后的尸身,至今仍然停在宫中黑大理石教堂里用绣花罩毯盖着的尸架上,一如将近十二年前那个刮风的三月天僧侣们将她抬进来时的模样。每个月国王都会来一次,身裹一件黑大氅,手提一盏遮着光的灯笼,进来跪在她身边,口中唤道:“我的王后!我的王后!”有时,大悲大痛之下他还会打破在西班牙事无巨细都受其规限、连国王的哀恸也概莫能外的正式礼节,抓住她戴着珠宝毫无血色的双手,想用在她化了妆的冰冷的脸上的一阵阵狂吻来将她唤醒。
今天,他似乎又看到了王后,就像当年他在枫丹白露城堡第一次见到她那样。那时,他自己不过十五岁,而她年纪就更小了。那一次,由罗马教皇的使节主持,他们俩正式订婚,在场的有法国国王和全体朝臣。过后他回西班牙王宫时,怀中便揣着一小圈黄头发,心里则惦念着那两片在他要踏进马车时俯下来吻他手的稚气的小嘴唇。在这之后跟着就是完婚,婚礼在布尔戈斯匆匆举行,那是两国接壤边境上的一个小镇,接着是大张旗鼓地隆重回朝入城马德里,依例在拉·阿多查教堂做了大弥撒,还有一个比平常更庄严的火刑处决,有异教徒罪犯几近三百人,其中许多是英国人,交由世俗的刑吏点火行刑。
的确是,他爱她爱得发疯,许多人认为,这让国运衰败了,因为他的国家那时正和英国交战,争夺新世界的美洲帝国。他简直一刻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为了她,他忘了,或者似乎忘了,所有的国家大事;而且,由于激情加诸于它仆人的那种可怕的盲目,他没能注意到,自己想方设法要令她高兴而不厌其烦地弄出来的礼数,只会加重她所得的那奇怪的病症。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丧妻如丧魂地失去了理智。的确,他本来毫无疑问可以正式逊位,归隐格林纳达的特拉普派大修道院静修去,反正他已经是那里的名誉院长了。但他怕退位后小公主要交到他兄弟手中,此人有多心狠手辣,就是在西班牙也恶名昭彰,而且许多人都怀疑王后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因为王后造访他在阿拉贡的城堡时,是此人送了她一对有毒的手套。即使在他谕令全国上下守丧三年期限满了之后,他还绝对不许他的大臣们提什么续弦联姻的事,即使罗马皇帝本人出面来说,为他侄女,可爱的波西米亚女郡主提亲,他都请来人回去禀报他们的主人,说西班牙国王已经与悲伤共结连理,还说虽然她只是个不会生育的新娘,但他爱悲伤胜过爱美丽。这一席回话让他的王国失去了荷兰地方的富裕省份,那些省份不久之后在皇帝的鼓动下,起来造他的反,领头的是新教改革派的一些狂徒。
他的整个婚姻生活,那些炽热如火的狂喜,及其戛然而止带来的痛不欲生,今天看着公主在平台上玩耍时,这一切似乎历历如在目前。她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王后当年那种娇俏的孩子气:看她头那任性的一扬,嘴唇那美丽高傲的曲线,还有那迷人的微笑——正宗的法国微笑——都同她母亲一模一样。不时地,她会抬眼朝窗口这边望过来,或是伸出小手接受风度翩翩的西班牙绅士的亲吻。但是,孩子们的尖声欢笑他听着刺耳,明亮无情的阳光嘲弄着他的悲哀,有一股暗香,古怪的香料、药师保存尸体用的香料的香气,似乎污染了早晨清新的空气——或者是自己的幻觉?他用双手捂住了脸,等公主再往上看时,窗帘已经拉上,国王走了。
她失望地噘噘嘴,耸了耸肩。是啊,她过生日,他本该要陪着她的。国家的那些蠢事算得了什么?或者他去了那间阴森森的教堂,那间蜡烛没日没夜都亮着、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的小教堂?他这有多傻啊,看这一片灿烂的阳光,看个个都这么喜气洋洋的!还有,他等下赶不上看人扮牛的斗牛表演了,人家喇叭都已经吹响了呢,更别说还有木偶戏和别的好玩的东西了。她叔叔和大裁判官就通情达理多了。他们都出来,到平台上给她说了好听的道喜话。于是她把漂亮的头一扬,牵着唐·佩德罗的手,慢慢下了台阶,往花园尽头搭起的一个长长的紫绸帐篷走去,其他小孩跟在后面,严格按照次序,名字最长的走在最前面。
一队贵族男孩,装扮成衣服光鲜的斗牛士,出来迎接她。年轻的新地伯爵,年方十四的一个漂亮非常的男孩子,尽其出身西班牙贵胄的所有优雅风度脱帽致礼,隆而重之地领着她入场,坐上摆在斗牛场内一个高台上的一把鎏金小象牙椅。女孩子围在旁边坐着,挥着手中的大扇子低声说着话,唐·佩德罗和大裁判官笑呵呵地站在场子入口。就连那位公爵夫人——“大内女总管”人们这么叫的她——一个脸板板的戴有一圈黄皱领的瘦女人,今天看着也不像平日里那么直眉瞪眼,好像有一丝冷冷的笑意在她的满脸皱纹间忽闪着,令她那薄薄的无血色的嘴唇也一动一动的。
斗牛表演当然好看得不得了,公主心想,比真的斗牛还好看,那次她父亲接待来访的帕玛公爵,带她去南边的塞维尔看过了一场真斗牛。一些男孩各自骑上披着华丽马衣的木马四处蹦跳,挥舞着长枪,枪上系有鲜亮的飘带做装饰,另外的男孩就徒步而行,冲着牛挥动他们猩红的大氅,等牛攻过来时他们便轻身一跳越过栅栏。而牛自己呢,也像头真的牛似的,尽管他不过是用柳条编用牛皮包的,有时非要用后腿站起来满场跑不可,这一点真的牛可是做梦也想不到啊。他也斗得非常像模像样,女孩子看了都兴奋得不得了,竟然站到长凳上,挥舞着手中的花边手帕大喊:“好呀!好呀!”好像和成年人一样看得头头是道似的。一番鏖战,其间有几匹木马被戳了又戳,骑的人也落了马,但斗了许久,年轻的新地伯爵终于将牛降服在地,得到公主许可,给他来个致命一击。只见他把木剑刺进牛脖子,用力之猛,牛头一下子掉了,探出满脸笑容的小洛兰先生,驻马德里的法国大使的儿子。
随着众人一片声地鼓掌,场地清理完毕,战死的木马由两名身穿黄黑两色制服的摩尔人侍役庄严肃穆地拖走了,接着穿插一个短短的幕间表演,是一个法国柔软体操师的钢丝表演,之后在特地建成的木偶戏小剧院的台上,一个意大利木偶戏班上演了半古典的悲剧《索芙妮丝芭》。木偶个个演得非常精彩,举手投足自然极了,戏演完时公主的眼睛都叫泪水模糊了。的确有些女孩子还真哭出声来,要用糖果来安慰。连大裁判官自己都感动得忍不住对唐·佩德罗说道,他似乎都觉得不忍心看这些东西,虽然不过是用木头和染色的蜡做成,由几根线提着机械地动来动去,可居然还会这么伤心,要惨遭如此不幸。
过后上场的是个非洲变戏法的,提着个扁平的大篮子,上面盖着块红布。他把篮子放在表演场的中央,从头巾下取出一把奇怪的芦笛,吹了起来。一会儿,只见布开始动了,随着笛声越变越尖,两条金绿色的蛇探出它们古怪的楔子状脑袋,慢慢升起来,跟着音乐摆来摆去,就像水中的草一样。但是孩子们却叫蛇那斑斑点点的脑袋和一吐一闪的舌头吓住了,看到变戏法的从沙中变出一棵小小的橘子树,开出漂亮的白花,结出一串串真的果子,他们就来劲得多了,等看到他拿起拉斯-托雷斯侯爵小女儿的扇子,变成一只蓝色的小鸟,满帐篷飞着唱着,孩子们那个惊喜啊,简直没得说了。来自萨拉戈萨省皮拉尔圣母教堂舞蹈班的男孩子表演了庄严的小步舞,也很引人入胜。小公主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典礼上跳的美妙的舞蹈,这典礼每年五月间都会在高高的圣母祭坛前举行,来祭拜圣母。的确也是,自从有个疯教士,许多人都说他是被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皇收买了的,企图给王储吃一块下了毒的薄饼之后,西班牙王族中就没人再进过萨拉戈萨的这座大教堂。所以她只是听人说有这“圣母舞”,大家就是这么叫的,如今亲眼得见,果然好看。跳舞的男孩子都穿着旧式的白天鹅绒宫廷装,头上戴着古怪的三角帽,帽檐垂着银色流苏,帽顶上饰着一大簇鸵鸟羽毛,他们在阳光下跳着舞,服装白得炫目,衬着他们黝黑的脸庞和又长又黑的头发,越发灿烂耀眼。他们依照错综复杂的队形跳着,舞步透着庄重与典雅,徐缓的动作精致优美,鞠躬时豪迈潇洒,每个人都看得如醉如痴。表演结束时,他们脱下带羽饰的帽子向公主致敬,她也彬彬有礼地答谢,还说一定要送一支大蜡烛供在皮拉尔教堂圣母的神龛前,感谢她赐给她的快乐。
接着,一队漂亮的埃及人——那时候都管吉普赛人叫埃及人——步入表演场,盘腿坐成一个圆圈,开始轻轻弹起齐特拉琴来,身子随着曲调摆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唱着一支轻柔如梦的歌谣。他们一见到唐·佩德罗,便面露愠色,有几个还显得惶恐不安,因为就在几个星期前,他下令将他们部落中的两个人以行巫术的罪名绞死在塞维尔的街市上。但美丽的公主又让他们欢欣喜悦,看着她往后一仰,一对蓝色的大眼睛从扇子上边偷偷望过来,他们心中便感到踏实,觉得像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不会对谁心狠手辣的。所以他们非常温柔地弹着琴,长长尖尖的指甲弹奏时只是轻轻触着琴弦,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好像要睡着了似的。突然间,爆出一声尖叫,孩子们吓了一跳,唐·佩德罗一把握住腰间短剑的玛瑙剑柄,只见那些人一跃而起,绕着场子疯狂地转着圈,敲着手鼓,用他们古怪的喉音很重的语言吟唱着哪首激烈的情歌。然后,随着另一声信号,他们又都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只剩齐特拉琴单调的弹拨声在打破寂静。他们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就退场不见了一会儿,再上场时用铁链牵来了一头毛茸茸的棕熊,肩头上还搭了几只小巴巴利猴子。棕熊身姿异常凝重地倒立起来,那些干瘦的猴子则同两个似乎是管它们的吉普赛男孩玩起各种好玩的把戏,用小小的刀剑互相厮杀、开枪互射,还正儿八经来了个操练,就像国王自己的禁卫军那样。说实在话,吉普赛人的表演非常成功。
但是整个上午的演出最有趣的无疑还是小矮人跳舞。看他跌跌撞撞地上了场,迈着罗圈腿摇摇摆摆地走着,畸形的脑袋左右晃荡,孩子们高兴得大喊大叫,公主本人也哈哈大笑起来,弄得那位大内女总管不得不提醒她,说是国王之女在跟她地位相同的人面前哭,这在西班牙有许多前例可援,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过哪位皇家血统的公主在出身比她低的人面前如此喜形于色。然而那矮人还真让人忍俊不禁,尽管西班牙宫廷素来以对恐怖之物深有雅癖著称,如此趣致的一个小怪物还真是前所未见。矮人自己呢,也是初次亮相于大庭广众。他是前一天才被人发现的,有两个贵族看到他满森林地乱跑,这两人刚好在环城的一大片软木树林中一个偏僻处打猎,便把他抬回来送到宫里,给公主一个惊喜。矮人的父亲是个穷烧炭翁,巴不得能打发掉这么个丑不拉几一点用也没有的孩子。也许这矮人最有趣的一点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长相有多怪。的确是,看他好像很是快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见到孩子们笑,他也笑得跟他们一样开心,一样尽情。每支舞跳完,他都给他们一个个献上最滑稽不过的鞠躬礼,对着他们微笑点头,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而不是一个畸形的小东西,不知道大自然怎么搞的突然一乐,心血来潮就把他给造成这样来让人耍笑。至于小公主呢,小矮人完全被她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就好像舞是为她一个人跳似的。演出结束时,公主记起自己曾经看到宫中贵妇是如何把一束束花投向卡法拉利,那是教皇从自己的教堂派来马德里的意大利著名男高音,希望他美妙的歌声也许能治好国王的忧郁,她于是便如法炮制,从头上取下那朵漂亮的白玫瑰,一半闹着玩一半是要逗那大内女总管,面带最甜蜜的微笑将花掷过戏场向小矮人投去。小矮人很把这当回事,拿起花紧贴在自己粗糙的嘴唇上,另一只手按着心口,朝她一条腿跪了下来,笑得合不拢嘴,两只亮亮的小眼睛高兴得直发光。
这一下公主顾不上什么庄重了,小矮人跑下场许久之后她还在笑个不停,还向她叔父表示,希望这舞能马上再来一场。然而大内女总管借口说太阳太大了,于是决定公主殿下最好即刻回宫,宫里一场盛宴已经为她备好了,包括一个真的生日蛋糕,上面有用彩色的糖做出来的她名字的缩写字母,还飘着一面可爱的小银旗。听到这话公主便很庄严地站起来,下命令要小矮人在她午睡过后为她再跳一次舞,又向年轻的新地伯爵谢过他今天的殷勤接待之后,便回宫去了,孩子们按刚才进来的次序尾随而出。
小矮人听到要他在公主面前再跳一次舞,而且是她自己明确吩咐下来的,得意极了,跑到花园中,高兴得神魂颠倒,荒唐地拿起白玫瑰亲个不停,乐不可支地做出一些极为粗俗笨拙的动作。
花儿们气坏了,这人怎么敢闯进她们美丽的家?看到他如此可笑地双臂举过头顶在花径上蹦来蹦去的模样,她们一肚子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真是太丑了,不能让他在我们待的地方玩。”郁金香嚷道。
“应该灌他喝罂粟汁,叫他睡上一千年。”大红百合花说道,一朵朵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真是人见人怕!”仙人掌尖声说道,“怎么,看他那歪歪扭扭矮墩墩的样子,大脑袋和两条腿根本不成比例。真的,一看到他我浑身便像针刺般不舒服,要是他靠上前来,我就用我的刺扎他。”
“他手上还真拿着我最好的一朵花,”白玫瑰树叫道,“我今晨亲自把这花给了公主作为她一份生日礼物,却让他给偷走了。”说着她放开嗓门高声喝叫起来:“小偷,小偷,小偷!”
就连红天竺葵,她们平常不摆什么款的,而且大家也知道她们自己穷亲戚都有一大把,看到他也都嫌恶地蜷起身子。听到紫罗兰在一旁弱弱地评一句,说矮人相貌平平当然是绝对没错,但这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她们马上大义凛然地反驳道,这就是他最大的瑕疵,没有理由因为一个人无可救药就要去钦敬赞美他。说来也是,紫罗兰自己当中也有一些,都觉得小矮人这简直是拿着丑相在招摇,要是他看着凄凄惨惨,或者至少是闷闷不乐,而不是这么兴冲冲地到处跳啊蹦啊,摆出这么一副怪里怪气的傻样子,那就显得品位高多了。
至于老日晷呢,他可是极有来头的一个人物,曾经为查理五世皇帝陛下这样的一国之君报过时,就连他看到小矮人那模样都大吃一惊,带影子的长手指差点忘报了差不多整整两分钟,还忍不住对乳白色的大孔雀说道,谁都知道国王生的是国王,烧炭翁生的是烧炭翁,装得好像事情不是这样那就贻笑大方了。大孔雀自己正停在栏杆上晒太阳,听了这一番言论,表示完全赞同,说真的还尖尖地叫了几声“的确是,的确是”,声音又响又粗,弄得住在清凉的喷水池中的金鱼们都把头探出水面,问大块头的石雕人鱼海神像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不知为什么鸟儿就喜欢他。他们常常看到他在树林中,像个淘气的小精灵一样追着风中打转的落叶四处跳舞,要不就蜷在哪棵老橡树的枝丫洞里,把他的坚果分给松鼠们一块儿吃。他们才不在乎他长得丑不丑呢,一点也不。怎么样,就是夜莺她自己,晚上在橘子林中唱歌唱得那么好听,有时连月亮都会俯下身来听,长的那副样子毕竟也不耐看。况且,小矮人对他们好,冬天时天寒地冻的,树上没有果子,地面硬得跟铁板似的,狼群都下山来跑到城门口找吃的,他也从来没忘了他们,总会把他的小块黑面包揉碎给他们,也不管自己早餐吃得有多差有多少,都要分给他们。
所以,鸟儿围着他飞呀飞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天,飞过他身边时只用翅膀轻拂一下他的脸。小矮人太高兴了,忍不住把那朵美丽的白玫瑰拿出来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是小公主亲手给的他,因为她爱他。
他们一句话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但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他们把头一歪,显得很聪慧的样子,那就跟听懂什么差不多一样好了,而且这样还容易得多。
蜥蜴们对他也喜欢得不得了,等他到处跑,跑累了往草地上一躺休息时,他们便在他周身玩啊闹啊,想尽办法来让他高兴。“不是每个人都长得像蜥蜴一样美的,”他们嚷道,“那太苛求了。虽然这么说听着荒唐,但他也并不就真的那么丑,只要,当然了,只要大家把眼睛闭上,不看他不就得了。”蜥蜴们生来就极有哲学头脑,没事可做或者雨大得出不去时,便常常一小时一小时地坐着不挪窝在想问题。
然而,蜥蜴的作为让花儿们烦透了,还有鸟儿的那副德行呢。“这只是说明了,”她们说,“如此不停地到处跑啊飞啊,是多么的败坏品味。出身好的人总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个地方,像我们这样。谁也没见过我们什么时候在花径上跳上跳下过,或者是在草地上追着蜻蜓发疯地狂奔。要是我们真想换换空气,就去叫园丁,把我们挪到另一个花坛去。这样就有气派了,也中规中矩。可是鸟啊蜥蜴啊就没有什么安息宁静的意识,说真的鸟连个永久的地址都没有。他们不过四处流浪罢了,像吉普赛人似的,所以就应该拿他们当流浪人看待。”于是花儿们高高地翘起鼻子,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一会儿又很高兴地看到小矮人从草地上爬起来,穿过平台往宫里走去。
“就该让他待在屋内,直到他寿终正寝,”她们说,“瞧他那罗锅背和罗圈腿。”说着便吃吃笑起来。
但是这一切小矮人一点都不知道。他可喜欢鸟儿和蜥蜴了,觉得花儿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东西,自然小公主不算在内,但是她给了他那朵美丽的白玫瑰,她爱他,这就大为不同了。他多希望能同她一起回林子中去啊!公主她会让他坐在右边,对着他微笑,他自己也一刻都不会离开她,而是让她跟自己一块儿玩,还要教给她各式各样好玩儿的把戏。因为虽然他以前从来没进过王宫,但他知道许多奇妙的东西。他能用灯芯草编出小笼子,让蚱蜢在里头唱歌,还能把细长的竹子做成一支笛,吹起来连林中牧神都爱听。他听得懂各种鸟的叫声,能把燕八哥从树梢唤下来,或者把苍鹭从池边叫过来。他看得出每一种动物的印迹,可以凭地上轻轻的一点脚印找到野兔,靠踏过的落叶追踪野猪。风跳的所有舞蹈他都明白,无论是秋天里的红衣狂舞、麦地上掠过的蓝履轻舞、白雪为冠的冬日之舞,还是果园里百花婆娑的春光之舞。他知道斑鸠在什么地方做窝,有一次捕鸟人把小斑鸠的爸爸妈妈捉走了,他便亲手把一窝小鸟养大,为它们在一棵劈去树梢的榆树裂缝中建了个小小的鸟舍。小斑鸠都很乖,习惯了每天早晨从他手上吃东西。她会喜欢这些小鸟的,还有在深深的蕨丛中窜来窜去的兔子,还有羽毛硬硬嘴黑黑的松鸦,还有蜷起来像团刺球一样的刺猬,还有大乌龟,一副大巧若拙的模样慢吞吞地四处爬着,摇着脑袋,轻轻地一下一下啃着嫩叶。是的,的的确确她一定要来森林中同他一起玩。他会把自己的小床铺让给她,会在窗外直守到天亮,不让野牛伤着她,不让饿狼溜近茅屋。天亮时他会轻轻地敲着百叶窗唤醒她,接着他们就一起出去,跳一整天的舞。真的,在森林里一点也不寂寞。有时,一个主教会骑着他的白骡子穿过林子,拿着一本有彩画的书读出声来。有时,那些头戴绿色天鹅绒帽,身穿黄褐色鹿皮短上衣的驯鹰人路过,手臂上站着戴了头罩的猎鹰。收葡萄的季节,有踩葡萄酿酒的工人过来,个个两手两脚浸染得都成紫色的了,头上戴着一圈绿油油的常春藤,手上提着还在滴着葡萄汁的皮酒囊。晚上,烧炭人围坐在很大很大的火盆旁,看着干木头在火中慢慢地烧成黑炭,把板栗放在余烬中烤着,盗贼们从藏身的山洞中出来,同他们一起玩耍作乐。有一次,他还见到很好看的一队人马,顺着那条长长的尘土飞扬的大路蜿蜒而上往托莱多去。僧侣们走在前头,唱着好听的歌,举着鲜艳的旗帜和金的十字架,接着,后面是穿着银盔甲手执火绳枪和长矛的兵士,在兵士当中走着三个赤脚的人,穿着奇怪的黄衣服,衣服上画满了漂亮得不得了的图形,手中举着点着的蜡烛。真的,树林中有好多可以看的东西,要是她玩累了,他会去为她找一处青苔又厚又软的河滩休息,要不就抱着她走,因为他结实得很,虽然他知道自己个子不高。他会给她用野葡萄的红果子串一副项链,差不多会跟她现在衣服上串的白色果子一样漂亮,要是她戴腻了,可以扔掉,他再给她串别的果子。他会给她找来杯子似的栎子壳和含满露珠的银莲花,还有小小的萤火虫,放在她淡金色的头发间,像星星那样一闪一闪的。
可是她在哪儿呢?他问那白玫瑰,白玫瑰不回答他。整个王宫好像都睡着了,就连百叶窗没关上的地方,也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来挡光。他各处转悠着想找个可以进去的地方,终于见到有一道小小的便门开着。他悄悄地走进去,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恐怕比起森林来,他寻思,要漂亮太多了,四下里金灿灿的东西要多得多,连地上都是用彩色的大石头铺的,一块块拼成了一种方方正正的图案。但小公主不在那里,只有一些好看的白雕像从绿玉底座上朝下望着他,两眼悲伤无光,嘴唇奇怪地笑着。
在大厅尽头挂着一幅绣得很富丽堂皇的黑天鹅绒帷幔,上面像洒粉似的散着一些星星太阳,这花式是国王的最爱,而且绣在了他最喜欢的颜色上。公主是不是藏在那后面?他非得过去看看不可。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帷幔拉开。没有,后面只是另一个房间,虽然比刚才那个,他想,更漂亮。墙壁上挂着一幅有很多人物的针织绿壁毯,是幅狩猎图,那是一些法兰德斯艺术家花了七年多时间完成的作品。房间一度是人称“狂人约翰”的卧室。那个疯国王着迷于狩猎,精神错乱之下常会骑上那些前蹄扬起的高头大马,扳倒大猎犬正在围攻的牡鹿,吹响他行猎的号角,拔剑刺向那扬蹄飞奔皮毛浅色的梅花鹿。现在这间屋成了会议室,中央的桌子上摆着大臣们的文件夹,上面印着西班牙的金郁金香,还有哈布斯堡王朝的纹章和徽号。
小矮人惊诧地朝四下里望着,有点怕了,不敢再往前走。那些人骑马飞奔过一片片长长的林间空地,没发出一点声音,这奇怪的静寂让他觉得他们似乎就像那些他从烧炭人那边听来的恐怖鬼魂——会捉小孩的怪物,只在夜间出来打猎,如果碰到一个人,就把他变成一头母鹿来追杀。但他想起了可爱的公主,又勇敢起来了。他想找到她一个人待在哪儿,跟她说自己也爱她。说不定她就在再往前的那间屋里。
他跑过柔软的摩尔地毯,开了那个房间的门。没有!她也不在这儿。屋里空得很。那是间谒见室,用来接见外国使臣的,如果国王同意单独见他们的话,只是后来这样的接见不常有了。许多年前这同一间房,英国的公使曾经在此安排他们的女王同皇帝长子的婚事,那时的女王还是属于欧洲天主教的君主之一。屋里张挂的帷帐是镀了金的西班牙科尔多瓦皮革,黑白相间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沉甸甸的镀金枝形吊灯,层层叠叠的点得下三百支蜡烛。有一块大金布做成的华盖,上面是用细粒珍珠绣的狮子和卡斯提尔塔楼,华盖下立着的正是国王的宝座,用一块华丽的黑天鹅绒罩着,罩上星星点点地缀着银色郁金香,配上精致的银和珍珠的流苏。宝座往下第二级放着公主的跪凳,垫子是银线布的,再往下,华盖之外,摆着给罗马教皇的使节坐的椅子。只有教皇的使节有权在任何公开的典礼上当着国王的面坐着,他那缠绕着深红色帽缨的主教帽就放在面前的一张紫色小凳上。正对宝座的墙上,挂了一幅真人大小的查理五世猎装像,身边是一只大獒犬,而一幅腓力二世接受荷兰各省拜谒的画像则占据了另一面墙的中心位置。两个窗户之间是个黑檀橱子,镶嵌着一块块象牙板,上面雕刻着德国画家霍尔拜因《死亡之舞》画作中的人物——有人说,那是大师亲手雕的。
但是小矮人才不管眼前这一片富丽堂皇呢。就是把华盖上的全部珍珠拿来跟他换他手中的玫瑰,他也不干。拿国王的宝座换他玫瑰的一片白花瓣都不行。他要的是在公主去帐篷之前见她一面,请求她等他舞跳完了就跟他一起离开。在这里,在这王宫里,空气憋闷,可是在森林中,风是自由地吹的,阳光的金手浮动流转,拨开颤抖的树叶。那里也有花,在林中,也许没有御花园里的花这么美艳,但不管怎样那里的花香更甜。早春时,风信子浪花般的一片紫,流淌在清幽的河谷中和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一小丛一小丛黄色的报春花依偎簇拥着瘿瘤嶙峋的橡树根,还有鲜艳的白屈菜花、蓝色的仙桃草花、淡紫色和金黄色的蝴蝶花。榛树长出的新枝上有灰色的软毛,毛地黄扛着一串串蜜蜂常来光顾,有斑纹的花钟,不胜重负地低着头。栗树花开,一簇簇尖尖的像白色的星星,山楂花呢,一团团的又美得像苍白的月亮。是的,只要他找得到她,那她一定会来的!她一定会跟他一起来这美好的树林,他会整天为她跳舞,让她高兴。想到这里,一丝微笑令他眼睛发亮,他这就走进了隔壁房间。
所有房间就数这间最亮最美了。墙壁上蒙着粉红色的意大利卢卡花缎,有鸟的图案,星星点点穿插着很漂亮的银色花朵,家具是大块大块的银子做的,圈着一绺绺盘花结彩,还有旋转的小爱神像。两个大壁炉前都立着大幅屏风,上面绣着鹦鹉和孔雀。地板呢,是海绿色的彩纹玛瑙,望过去似乎伸延到无垠的远方。房间里并不是只他一个人。在门口的暗影处,在房间最远的那一头,他看到有个小小的人影,那人也在看着他。他的心咯噔乱跳,不禁高兴地叫了一声,便走前来站到阳光中。他往前走,那人也往前走,他这下看得清清楚楚了。
公主啊!是个妖怪,他见过的最丑最怪的妖怪!形状不伦不类,长得跟谁都不一样,罗锅背、罗圈腿,晃荡晃荡的偌大一个脑袋,外加鬃毛似的奓起一头黑发。小矮人皱起眉头,妖怪也皱起眉头。他笑,它也跟着笑,还学着他把两手一摊。他开玩笑地朝它躬身敬个礼,它也恭敬地俯身回礼。他向它走过去,它也朝他迎过来,每一步都学着他,他停它也停。他乐得大叫,跑上前,伸出一只手,那妖怪的手也伸出来碰到他的手,那手冷得像冰似的。他怕了,把手挪开,妖怪的手紧跟着也挪开去了。他想推一下往前走,可是有什么又平又硬的东西把他拦住了。那妖怪的脸现在都快挨上了他的脸,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他把头发从眼睛上撩开,它也学他一撩。他打它,它也一下对一下地打回来。他蹙额嫌恶它,它也恶形恶状地瞪回来。他后退,它也朝后退。
这到底是什么?他寻思了一会儿,朝房间其他地方扫视了一眼。奇怪,不管什么,好像都在这清水一样看不见的墙上一模一样地多了一份。没错,一幅画对一幅画,一张椅对一张椅。睡在门边壁龛里的牧神有一个孪生兄弟也在睡觉,站在阳光里的那尊银色的爱神维纳斯伸出双臂,也对着一个跟她一样美的维纳斯。
是回声之神吗?他有一次在山谷中向她呼喊,她一字不变地回答他。她是不是也能模仿眼睛看到的,就像模仿嘴巴说出的那样?她是不是能仿造一个世界,就跟真的世界一个样?是不是世上东西的影子也有颜色,有生命,也会动?那它是不是——?
他大惊,从胸口取出那朵漂亮的玫瑰,转身吻着。那妖怪自己也有一朵玫瑰,一瓣瓣跟他的一模一样!它也吻着花,吻得一模一样,也把花贴在它心口,那姿势挺吓人的。
他终于明白真相了,绝望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无声地饮泣着。是他自己奇形怪状罗锅背,又丑又怪看了令人恶心。他自己就是那妖怪,那些小孩一个个在笑的就是他,那小公主,他以为她爱他——同样也是在取笑他的丑模样,拿他的罗圈腿取乐。为什么他们不把他留在森林中,那里没有镜子来告诉他自己是多么不堪入目?为什么他父亲不把他杀了,反而把他卖了令他蒙羞受辱?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把那朵白玫瑰撕成碎片。趴在地上的那个妖怪也把花撕了,把苍白的花瓣朝空中乱丢。它在地上爬着,他抬眼看它,那妖怪也望过来,一脸的痛苦。他爬开来,不敢再看那怪物,还用手捂住了双眼。他在地上爬着,像头受伤的动物,爬到暗旮旯里,躺在那里呻吟着。
这时小公主本人带着一班玩伴,从开着的落地窗进来了,大家见到小小的丑矮人躺在那里双手握拳捶着地板,样子极为古怪极为夸张,乐得大声笑了起来,围过来看着他。
“他跳的舞挺好玩的,”公主说,“可他演的戏更好玩。说真的简直跟木偶一样棒,只是,当然了,没木偶自然。”说着她摇起大扇子叫好。
但是小矮人一眼也不朝上看,抽泣声越来越弱,突然间他莫名其妙地喘了一口气,抓住一边胸口。接着,他又往后一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妙极了,”公主顿了一下,说,“可现在你得为我跳舞。”
“是啊,”小孩子个个叫道,“你还不快起来跳舞,你聪明得像巴巴利猴子,但比猴子好笑多了。”
但是小矮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公主跺着脚,叫她叔父过来。她叔父正和宫务大臣在外面平台上散步,看一些刚从墨西哥送来的速遣文件,那地方最近才刚成立了宗教裁判庭。“我那好玩的小矮人在闹脾气,”她嚷道,“您快来叫醒他,叫他为我跳舞。”
两人相视一笑,不紧不慢地进来了,唐·佩德罗弯下身,用他那绣花手套拍打矮人的脸。“你必须跳舞,”他说,“小妖怪。你必须跳舞。西班牙和东印度的公主想看你跳舞玩哪。”
但是小矮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要去叫掌鞭人了。”唐·佩德罗悻悻地说了一句,回到平台上去。但是宫务大臣一脸的认真,在小矮人身旁蹲下来,把手放在他心窝上。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站起来,对公主深鞠一躬,说道:
“我美丽的公主啊,您那好玩的小矮人再也跳不了舞了。真可惜,看他长得那么丑,说不定国王看了都会笑呢。”
“可他为什么不再跳舞了呢?”公主一边问,一边笑起来。
“因为他的心碎了。”宫务大臣回答。
公主听了眉头一蹙,她那玫瑰花瓣般楚楚动人的嘴唇一撇,很俊俏地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从今往后,那些来陪我玩的都不能有心。”她大叫道,说着便跑到外面的花园中去了。
[book_title]渔夫和灵魂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把网撒进海里。
风从陆上吹来的时候,他什么鱼也打不到,顶多打到一点点罢了,因为这样的风是张着黑翅膀的阴风,大海腾起巨浪来迎接它。但要是风往岸上吹时,鱼就从深海游来,投进他的网里,他便把打到的鱼拿到市场上去卖。
每天晚上他都出海去,有一天晚上,渔网变得非常沉,他差点都拉不上船。他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这肯定是把能游的鱼全逮到了,要不就是撞上什么傻海怪,到时好让众人开开眼界,要不就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让伟大的女王见了欢喜。”说着他拼尽全力拉着渔网的粗绳子,双臂如同青铜瓶绕着蓝色瓷釉条纹,鼓起了长长的青筋。他再拉那细绳子,一圈扁扁的软木浮子便越收越近,终于,网浮到了水面。
可是网里一条鱼也没有,也没有海怪或者什么吓人的东西,只有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网里睡得正香。
她头发湿湿的宛如一簇金羊毛,每一根都像盛在玻璃杯中的金线。她身体白得像象牙,尾巴闪着银光透着珍珠一般的颜色。像银和珍珠的是她的尾巴,上面缠绕着碧绿的海草,像海贝的是她的耳朵,而她的嘴唇呢,又像海中的红珊瑚。凉凉的海浪拍打着她凉凉的双乳,眼皮上挂着的盐花一闪一闪的。
她是如此美丽,年轻的渔夫一看,惊为天人,伸出手来把网拉近,俯身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可他的手一碰,她便叫了一声,如受惊的海鸥,醒来了,她紫水晶般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挣扎着想逃开。但是渔夫把她抱得很紧,不让她走。
等她明白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了,便哭起来,说:“求你放了我,因为我是一个国王的独生女,我父亲上了年纪,孤身一人。”
但是年轻的渔夫回答道:“我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会过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喜欢听海中人的歌,这样我的网就会打满了鱼。”
“你真的会放我走吗,如果我答应了你?”美人鱼大声问。
“我真的会放你走。”年轻的渔夫说。于是美人鱼如他所愿答应了,并以海中人的咒语发了誓。渔夫于是张开双臂,她便沉入水中,有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叫美人鱼过来,她便浮上水面为他唱歌。海豚一群群围着她游啊游啊,海鸥盘旋着在她头上飞啊飞啊。
她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她唱海中人赶着他们的牧群一个岩穴一个岩穴地巡游,肩上驮着小崽子;她唱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长着长长的绿胡须,胸膛毛茸茸的,每逢国王路过便把螺号吹响;她唱海中的王宫,全是用琥珀建的,屋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地面是闪闪发亮的珍珠;她唱海中的花园,在那里整天都有一扇扇玲珑精致的珊瑚在荡漾,四周鱼儿游来窜去就像银色的小鸟,海葵偎依着岩石,石竹花在海边一条条沙丘上萌发。她还唱从北边大海游来的大鲸鱼,鳍上还挂着尖尖的冰凌;还唱女海妖,她们说唱的故事太好听了,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把耳朵堵上,怕听到她们的歌声后跳进水里淹死了;还唱桅杆高高的沉船,冻硬了的水手紧抱着索具,马鲛鱼在开着的舷窗舱口游进游出;还唱小小的藤壶,个个都是大旅行家,紧紧附在船的龙骨上在世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唱住在海崖边的墨鱼,伸出长长的黑色臂膀,能随自己心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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