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侦探十二奇案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8143 [book_dec]世界著名侦探小说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作品讲述赫尔克里·波洛提前退休,在乡下种植西葫芦头。但作为一名同各种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老侦探,波洛一次又一次地同犯罪势力展开斗争,维护社会的安定。于是就有了这十二篇——赫尔克里·波洛的英雄事迹。 [book_img]Z_9634.jpg [book_title]前言 赫尔克里·波洛的住所基本上是现代化装饰,闪亮着克罗米光泽。几把安乐椅尽管铺着舒服的垫子,外形轮廓却是方方正正的,很不协调。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干净利落地坐在椅子正中间。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呷着波洛敬的一杯“穆顿·罗德希尔德”牌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没有什么干净可言。他胖胖的身材,邋里邋遢。乱蓬蓬的白发下面那张红润而慈祥的脸微笑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格格笑着,习惯性地把身上和周围弄得满是烟灰。波洛尽管在他周围放了好几个烟灰缸,却白搭。 伯顿博士正在问一个问题。 “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叫赫尔克里?” “你是指我的教名吗?” “这不能算是个教名,”对方反驳道,“根本就是个异教徒的名字,可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你父亲的奇想吗?你母亲灵机一动的怪念头吗?有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原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尽管我现在的记忆力不像原先那样强了——你有个兄弟叫阿喀琉斯(译注:希腊神话人物,他生下后,其母把他倒提着在冥河水中浸过,因此除脚踵没着水外,身体其他部分刀枪不入),对不对?” 这句话勾起波洛想起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波洛的一生经历。那些事真的都发生过吗? “那个名字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答道。 伯顿博士巧妙地从阿喀琉斯·波洛那个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来。 “给孩子起名字应当多加小心,”他沉思着说,“我也有好几个义女。我知道,有一个叫布朗雪(译注:在法语里是“白”的意思)——可是肤色却跟吉卜赛人一样黑!还有一个叫迪尔德丽(译注:凯尔特神话中一宫廷吟唱诗人的女儿,一生凄惨),《忧伤的迪尔德丽》(译注:是爱尔兰戏剧家J·M·辛格的一出悲剧)——可却非常快活。另一个叫佩兴丝(译注:在英语中意为“耐心”),她叫英佩兴丝(译注:在英语中意为“不耐烦”)才名副其实!再有一个叫戴安娜(译注: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嗯,戴安娜——”伯顿博士打了个冷战接着解释道,“现在体重已有二百四十镑——她才十五岁!人家说这只是少年时期的肥胖,我可不那么看。戴安娜!他们原来还要给她起名海伦(译注: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美人,相传为主神宙斯之女,斯巴达王梅内莱厄斯之妻,后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战争),可我坚决不同意。我知道她爸爸和妈妈长得什么样!还有她奶奶那副样子!我尽量想给她起个比较合情理的名字,玛莎或是多尔卡丝什么的——可是白搭——白费唾沫。真是一群怪人,父母嘛……” 他又轻轻地呼哧呼哧起来——那张小胖脸都皱了起来。 波洛探询地望着他。 “想像这样一段对话吧。令堂和那位已故的福尔摩斯的太太坐在一起,一边缝制小衣服或者织小毛衣,一边琢磨着‘阿喀琉斯,赫尔克里(译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和阿尔克墨涅之子,力大无比,以建立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亦称大力神),歇洛克(译注:英国柯南道尔所着《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主人公,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名字),麦克夫特……’” 波洛没有分享他朋友的这种幽默。 “我理解你是想说,我的外表不像大力神赫尔克里,对不对?” 伯顿博士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赫尔克里·波洛,扫过这个穿着条纹长裤和合适的黑上装、打着漂亮蝴蝶结的干干净净的小个子,又从他那双黑漆皮鞋望到他的蛋形脑袋和嘴唇上方点缀着的那副特大的唇髭。 “坦率地说,波洛,”伯顿博士说,“我认为,你不像!”他又加了一句:“你从来都没有用很多时间研究古典文学吧。” “是这么回事。”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损失了不少。依我之见,人人都应该学点古典文学!” 波洛耸耸肩: “可我没有学那玩意儿照样生活得蛮不错嘛。” “生活!生活!这根本不是生活的问题。这个观点根本就错了!古典文学不是现代函授课程那种能飞快通往成功发迹的阶梯!这不在于工作时间——而在于业余时间怎样利用。它就是我们所犯错误之处。就拿你来说吧,你现在生活得不错,假如你要摆脱你的业务,想活得轻松自在些——那你在业余时间想干些什么呢?” 波洛顺口说出他的答复。 “我打算专心——真的——栽培西葫芦。” 伯顿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芦?你这是什么意思?那种淡而无味、里面像装着一包水似的鼓鼓囊囊的绿色大玩意儿吗?” “啊,”波洛兴奋地说,“主要问题就在这里。它们无须乎淡而无味。” “哦!我明白——上面洒上奶酪,或是奶油酱,或者撒上葱花。” “不对,不对——你搞错了。我的想法是西葫芦本身的味道可以改进,可以让它具有,”波洛眯起眼睛说,“一种酒的香味——” “老天!伙计,这不是红酒啊。”一说起酒的香味,倒使伯顿博士想起近在手边的那杯酒。他便呷一口慢慢品着。“这真是好酒。醇得很。没错儿。”他点头赞赏。“不过西葫芦的事——你不是当真吧?你不是指”——他十分厌恶地说——“你当真要弯腰曲背”——他的双手也表示怜悯而厌恶地垂在他的大肚皮上——“弯腰曲背,耙弄粪肥往上撒,一缕缕用水泡过的羊毛一缕缕地铺盖在上面吗?” “听起来你倒对培育那种玩意儿还挺在内行?” “我在乡下住的时候,见过园丁那么干的。不过,认真来说,那算什么业余消遣啊!那怎能跟这样一种业余爱好相比呢?”——他换了一种表示赞赏的愉快声调——“在一间摆满书籍的长方而低矮的房间里,坐在燃着木柴的壁炉旁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必须是间长长的屋子——不是方形的。四周都是书。一杯红酒——一本书在你手中打开。你读书的时候,时间随着倒退回去了。”他声音洪亮地引述了一段希腊文。 他接着把这段希腊文翻译出来: “‘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拨正那艘被惊涛骇浪冲击的轻舟。’你当然永远领会不到那种原文的精神!” 他在这阵兴奋的心情中,一时忘掉了波洛。波洛却在望着他,突然感到疑惑——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自己是不是真有些什么没能领会到呢?一些丰富的精神本质?哀伤不禁涌上心头。对,自己原本应当熟悉古典文学……早该如此……可现在,唉,太晚啦…… 伯顿博士打断了他的伤感情绪。 “你是说你真想退休吗?” “是的。” 对方格格笑起来。 “你不会的!” “可我向你保证——” “你办不到,伙计。你对自己的工作太感兴趣了。” “不——真的——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再办几个案子——几个精选的——要知道,不是来一件就办一件——而是只办那些对我有吸引力的案子!” 伯顿博士咧嘴一笑。 “这倒是个办法,只办一两起案子,然后只再办一起——等等,等等。你绝对不会像首席女歌唱家举行告别演出那样告别而去,波洛!” 他又格格笑一阵,慢慢站起来,真像个讨人喜欢的白发苍苍的人精。 “你做的工作不是赫尔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艰难的丰功伟绩,”他说,“你做的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你等着瞧我说得对不对。我敢打赌,再过十二个月你还会在这里。西葫芦培育的事仍然会是——”他停了一下——“一句空话。” 伯顿博士向主人道别后,走出那间方形的房间。 他传播了这种古代传说却又不再细谈。我们所关心的则是他留下来的那个想法。 因为他走后,赫尔克里·波洛就像个梦中人那样慢慢坐下来,喃喃自语道: “赫尔克里艰难的丰功伟绩……对了,这倒是个好主意,这……” 次日,赫尔克里·波洛便翻阅一本厚厚的小牛皮封面的书和其他几本较薄的作品,偶然也匆匆瞥一眼各种打着字的小纸条。 他吩咐秘书莱蒙小姐把一切有关大力神赫尔克里这个主题的资料统统搜集来放在他的面前。 莱蒙小姐不是老爱打听“为什么”的那种人,她高效率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赫尔克里·波洛便首先一头栽进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传说的海洋中,尤其是关于“大力神赫尔克里,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进入众神行列,享有神圣的荣誉”。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此后就不再一帆风顺啦。波洛勤奋地阅读了两个小时光景,记些笔记,皱皱眉头,参阅那些小纸片和其他参考书。他昨天晚上那种刺痛感一下子给驱散了。真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物啊! 就拿这位赫尔克里大力神来说吧——这位英雄!确实是位英雄!然而只是个一身肌肉疙瘩、智力低下而且还有犯罪倾向的大块头!这不禁使波洛想起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审的一个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个杀害了好几个孩子的蛮牛一般有力气的凶手。那场答辩简直是疯疯癫癫的——他本人为此也肯定是活受罪——判定他究竟是恶贯满盈还是恶贯不满盈竟进行了长达好几天的争论。这位古代的赫尔克里也许会受到恶贯满盈的判定吧。不,波洛摇摇头,古希腊人如果是这样认定英雄,那按照现代标准来衡量则是行不通的。整个这些古代故事的格调使他感到惊讶。那些男女神祗——他们好像跟现代的罪犯一样,都有许多不同的别名。看来他们肯定都属于罪犯那一类型。酗酒啦,淫逸放荡啦,乱伦啦,强xx啦,抢劫啦,杀人啦,诈骗啦——准能让一位预审法官忙得没有一丝空闲。他们没有正派体面的家庭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甚至在他们的犯罪行为当中,也没有秩序和条理! “真是个赫尔克里大力神!”赫尔克里·波洛说着,灰心丧气地站起来。 他赞赏地环视室内四周。一个方形的房间,陈设着方形现代家具——就连一个精美的现代派雕塑都是由一个方块安放在另一个方块上面组成的,那上面还有个铜丝盘成的几何图形。在这间亮堂而整洁的房间当中是他本人。他朝镜子里望一眼自己。那么,这里是一个现代赫尔克里——跟那个浑身鼓出肌肉疙瘩、挥舞一根棍棒的裸体人物那张不讨人喜欢的素描画面上的形象迥然不同。正相反,他是个矮小壮实的人,穿着城市居民规规矩矩的服装,还蓄着一副唇髭——赫尔克里大力神做梦也没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漂亮而不落俗套的唇髭。 但是,这个赫尔克里·波洛和古代传说中那个赫尔克里却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两个人毫无疑问都一直有助于消除世界上的某些灾害……他俩都可以说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恩人…… 昨天晚上,伯顿博士临走时说:“你做的工作不是赫尔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艰难的丰功伟绩……” 啊,这他可说错了,这个老化石。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应当再现一次——一位现代的赫尔克里所干的。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负!在我最终退休之前,我再接办十二桩案子,不多也不少。这十二起精选的案件必须跟古代那位赫尔克里的十二桩大事有关联。对,这不仅会很有意思,而且还会具有艺术性,具有灵性。 波洛拿起那部古典文学辞典,再次沉浸在古代传说中。他不打算完全仿效那个原型。这里面不应该有女人的情爱,不应该有内萨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因企图夺去赫尔克里的妻子,被赫尔克里用毒箭射中。它死前欺骗赫尔克里的妻子说,把它的血染在给赫尔克里穿的内衣上能保持爱情。后来赫尔克里因沾上衣服上残余的箭毒而身亡)的衬衫……只有那些丰功伟绩。 那么,第一桩大事就是扼死涅墨亚狮子那件事。 “涅墨亚狮子。”他试着说了几遍。 当然他并不期望一桩案子里真包括一头有血有肉的狮子。要是真有动物园负责人找他侦破一桩跟一头活狮子有关的案件,那可就太巧啦。 不,这里只应当是象征性的。第一桩案件应该跟社会上一位知名人士有关,应该激动人心而且至关重要!那是一名手段高明的罪犯——或是公众眼里像是一头狮子那样的罪犯。某一位著名作家,某一位政客,或者某一位著名画家——甚至或许是某一位皇亲? 他喜欢皇亲这个念头…… 他不必着急。他可以等待一桩极端重要的案件的侦破成为他自愿承担的第一桩艰难的大事。 [book_title]第一章 涅墨亚狮子 (译注:涅墨亚狮子:希腊神话中巨人梯丰和巨蛇厄喀德娜之子。它蹂躏阿尔戈利斯的原野,任何人间的武器都不能伤害它。大力神赫尔克里在涅墨亚用手把它扼死,剥下它的皮做了自己的衣服。这是赫尔克里一生所做的十二桩大事的第一桩。) 1 “莱蒙小姐,今天早晨有什么趣事儿吗?”他在次日早晨走进办公室问道。 他信任莱蒙小姐。后者虽是个没有幻想的女人,但她却有一种直觉;只要她提出什么事儿值得考虑,一般来说,那事儿准值得考虑。她天生是个当秘书的好人才。 “没有什么,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想您可能会产生兴趣。我把它放在卷宗最上面了。” “是什么啊?”他颇感兴趣地往前走了一步。 “一个男人给您写来的,请您给他调查一下他太太的一条北京哈巴狗失踪的事儿。” 波洛还没等脚着地就愣住了。他朝莱蒙小姐不满地瞥了一眼,可她没注意到,接着打起字来了。那打字的速度简直跟一挺开火的机关枪一样快。 波洛气得不得了,真是又气又恼。莱蒙小姐,这位尽职的女秘书太叫他失望了!一条北京哈巴狗!一条北京哈巴狗!这事竟发生在他昨夜做的那个好梦之后。梦中,他在白金汉宫当面受到了嘉奖后,正迎出来那当儿,他的好梦被打断了:他的男仆端着他清晨必喝的热可可走了进来! 一句话就挂在他发颤的嘴边——一句挖苦的俏皮话。可他没说出来,因为莱蒙小姐又在飞快而有效地打字,想必不会听见。 他不乐意地嘟囔一声,拿起那封放在写字台边上的卷宗上面的信。 对,正像莱蒙小姐所说的那样,信是从城里的一个地址写来的——一项公事公办、简短而粗俗的要求。项目——调查一条北京哈巴狗被人绑架的事。一位阔太太娇生惯养的那种鼓眼睛、小短腿的宠物狗。赫尔克里一边看信,一边轻蔑地噘起嘴唇。 这事儿既不蹊跷,也不异常,或者说——但是,对,对,倒是有一处小地方令人生疑:莱蒙小姐判断正确。啊,真有一处小地方有点不大对头。 赫尔克里·波洛在椅子上坐下来,再慢慢仔细地看一遍那封信。这既不是他平常要办的那种案子,更不是他指望要办的那种案子。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起重大案件,简直一点也不重要。这不是——他不喜欢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如果侦破了,这也不是一项与赫尔克里业绩相类似的那种事。 可他却感到好奇…… 对,他感到好奇…… 他提高嗓门,盖过莱蒙小姐打字机的声音,好让她听见。 “打个电话给这位约瑟夫·霍金爵士”,他吩咐道,“约个时间,我去他的办公室跟他面谈。” 像往常一样,莱蒙小姐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是个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约瑟夫·霍金爵士说。 赫尔克里·波洛用右手打个含含糊糊的手势,表示(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的话)赞赏约瑟夫爵士尽管事业有成却这样谦虚地描绘自己,可是这也能被看成是不大赞成他这种声明的表示。反正叫人看不出赫尔克里·波洛这时头脑里最主要的想法其实是:约瑟夫爵士确实是(用更口语的话来说)一个很不起眼的人。赫尔克里·波洛挑剔地望着他那隆起的下巴,凹陷的小眼睛,球状的圆鼻头和紧闭的嘴巴。总的印象是让他想起一个什么人或什么事,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或什么事。脑中翻腾着模糊的回忆。很久以前……在比利时……肯定是跟肥皂有关的什么事…… 约瑟夫爵士在继续往下说。 “我不摆什么臭架子,说话也从不兜圈子。大多数人,波洛先生,都不会计较这件事,只把它当做一笔销掉的烂账,忘掉了事。可这不是约瑟夫·霍金的作风。我是个阔人——换句话说,这两百英镑对我来说并不算一回事儿——”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贺您!” “呃!”约瑟夫爵士顿了顿,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强调道:“可这并不是说我习惯乱扔钱。该付的钱,我照付。不过我照市价付——不会多给一个镚子。” 赫尔克里·波洛说:“您有没有意识到我的费用很高呢?” “嗯,嗯。不过嘛,”约瑟夫爵士狡猾地望着他,“这倒是桩小事。” 赫尔克里·波洛耸耸肩,说道:“我从不讨价还价。我是一名专家。对一名专家的服务,您得付出高价。” 约瑟夫爵士坦率地说:“我知道在办这类案子上你是个顶尖儿人物。我打听过了,人家告诉我你最合适。我打算非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所以我到你这儿来。” “您很幸运。”赫尔克里·波洛说。 约瑟夫爵士又“呃”了一声。 “非常幸运,”赫尔克里·波洛肯定地说,“我可以不必谦虚地这样说,现在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状态,再过些日子,我就打算退休啦——到乡下去住,偶尔出游,到世界各处去看看——另外或许我就在我的花园里耕种——特别注意改良蔬菜品种。非常好的蔬菜——没有怪味儿。然而,这倒不是主要的。我不过是想解释我在退休之前已经给自己订了那么一个任务,决定再接办十二个案子——不多也不少。自己强加的一种赫尔克里业绩般的重任,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约瑟夫爵士,你这个案件是十二项里的头一件。”他感叹道,“它那么无关紧要,倒真把我吸引住了。” “紧要?”约瑟夫爵士问道。 “我说的是无关紧要。人们请我侦破过各式各样的案子——凶杀啦,无法解释的死亡啦,盗窃啦,抢劫珠宝啦等等。可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让人要求靠我的才能智慧来搞清楚一桩北京哈巴狗被绑架的案子。” 约瑟夫爵士嘟囔一声,说道: “你可真叫我吃惊!我应该说你想必压根儿也没有遇到过女人没完没了地拿她们宠爱的狗跟你纠缠吧!” “这倒确实是的。不过这可是我头一次荣幸地遇到作丈夫的请我办这类案子。” 约瑟夫爵士感激地眯着小眼睛,说道:“我开始明白人家为什么把你推荐给我了。你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地道:“那就给我讲讲案情吧。那条狗什么时候丢的?” “整整一个星期前。” “我料想尊夫人现在急得都快疯了吧?” 约瑟夫爵士瞪起两眼,说道:“你不明白。那条狗又给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容我问一声,那你来请我干什么?” 约瑟夫爵士满脸涨得通红。 “因为有人在该死地想法儿诈骗我!现在,波洛先生,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你听听。一星期前,那条狗被人偷走了——那是我太太雇用的伴侣带它到肯辛顿公园去遛弯儿的时候,让人剪断牵狗的绳索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勒索两百英镑的通知。请注意——两百英镑!赎回整天绊在你脚底下的一条汪汪叫的狗崽子!” 波洛喃喃道:“那您当然不同意支付那笔款子喽?” “当然不同意——或者说,我要是知道了实情,当然不会付。可我的太太米丽足智多谋,事先什么也没跟我说就把钱——按要求全是一镑一张的钞票——寄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于是狗就给送回来了?” “对。那天傍晚,门铃一响,那条狗崽子就蹲在门前的石阶上,可一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很好。接着往下说。” “随后,米丽当然就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便发了点脾气。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心平气和下来了——再说这事已经做了,你根本没法要求一个女人做什么合乎理智的事——要不是在俱乐部碰上了萨姆森老家伙,我敢说也就让这事过去了。” “怎么回事呢?” “真见鬼,这纯粹是个敲诈的骗局!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人家敲诈了他太太三百英镑!说真的,这可太过分了!我决定制止这种事再发生,便请你来了。” “可是,约瑟夫爵士,最恰当的办法——也是最省钱的法子——是报警啊。” 约瑟夫爵士揉揉鼻子,问道:“你结婚了吗,波洛先生?” “唉,”波洛答道,“我没有那份造化。” “这就怪不得了。”约瑟夫爵士说,“我不懂什么是造化,不过,你要是结了婚,就会知道女人们是群滑稽可笑的人物。我太太只要你一提起警察,就会犯歇斯底里——她满脑子认为我如果去报警,她那宝贝儿山山就会遭殃。她决不同意那样做——我还可以说她也不大同意请你来调查此案。可我在这一点上坚持不变,她也就让步了。可你该知道她并不喜欢我这样做。”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这事,我看倒挺不好办。我也许最好去见见尊夫人,从她那里再获得一些详细情况,同时也向她保证这样做就会使她的宝贝狗今后安全啦。” 约瑟夫爵士点点头,起身说:“那我现在就开车带你去。” 2 两位妇人正坐在一间虽然宽大,但颇感闷热的、过分装饰的客厅里。 约瑟夫爵士和赫尔克里·波洛走进去,一条北京小哈巴狗立刻狂吠着跑过来凶恶地围着波洛的脚脖子挺玄乎地转着圈儿。 “山——山,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小宝贝儿——卡纳拜小姐,去把它抱过来。” 另外那个女人急忙奔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小声地说道:“还真像头狮子咧!” 那个捕捉山山的女人气喘吁吁地附和道: “是啊,真格的,它真是一条很好的看家狗。什么也不怕,谁也不怕。得了,好乖乖!” 经过必要的介绍之后,约瑟夫爵士说: “波洛先生,那就请接着办吧。”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那间屋子。 霍金夫人是个看上去脾气暴躁的矮胖子,染着一头红发。她那焦虑不安的伴侣卡纳拜小姐是一位看上去和蔼可亲、体态丰满的女人,年纪约莫介于四十至五十之间。她非常尊敬霍金夫人,而且显然怕她怕得要命。 波洛说:“现在,霍金夫人,就请把这桩可恶的罪行整个儿经过讲给我听听吧。” 霍金夫人满面通红。 “我很高兴您这么说,波洛先生。因为这确实是一种犯罪行为。北京哈巴狗很敏感——跟孩子们一样敏感。可怜的山山,甭说别的,想必真给吓坏了。” 卡纳拜小姐喘着气附和道:“是啊,真恶毒,太恶毒了!” “请讲讲实际情况。” “嗯,经过是这样的:山山跟着卡纳拜小姐到公园去遛弯儿——” “唉,是啊,都是我的过错。”那位伴侣又插嘴道,“我怎么竟会那么笨,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卡纳拜小姐,可我确实认为你应该更警觉点儿才对。” 波洛把目光移向那位伴侣身上。 “出了什么事?” 卡纳拜小姐便滔滔不绝且有点激动地说起来: “这简直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正沿着那条鲜花小道朝前走——山山当然跑在前头——它在草地上小跑着——我正想转身回家,忽然一辆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那么可爱的娃娃——直冲我微笑——美丽的粉红脸蛋儿,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来,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十七个月——我敢肯定只跟她说了一两分钟的话,接着我回头一看,山山没影儿了,那条牵狗绳索让人割断了——” 霍金夫人接过话茬儿说: “当时你如果对你的工作尽职的话,也不会有人偷偷走过来割断那根绳索了。” 卡纳拜小姐看上去要放声大哭似的,波洛连忙插嘴道:“后来又怎么样了?” “嗯,我当然就到处去寻找,扯起嗓门叫喊!我还问了公园看守人是否见到有人带走一条北京哈巴狗,可他什么也没注意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便继续四处寻找,最后当然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家——” 卡纳拜小姐突然顿住,可是波洛蛮清楚地想像到后来发生的情景。他问道: “后来你们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过话茬儿。 “对,是第二天早晨第一班邮件送来的。信上说我如果想见到山山活着回来,就必须用不挂号的邮件寄一镑一张的两百英镑现款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柯蒂兹上尉处。信上还说如果钱上做了记号或是报了警——那么——山山的耳朵和尾巴就会给割掉!” 卡纳拜小姐开始大声抽泣。 “太可怕了,”她低声说,“人怎么竟会这样狠毒!” 霍金夫人接着往下说:“信上说如果立刻把钱送去,山山当天傍晚就会给活着送回来。可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报警,山山今后可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卡纳拜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哦,我的天,到现在我还害怕呢——当然,波洛先生不完全是警察——” 霍金夫人焦虑地说:“所以,您瞧,波洛先生,您调查这事时得十分小心谨慎。”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就减轻了她的顾虑。 “我不是警察局里的人。我当然会十分小心谨慎,而且静悄悄地进行侦查。您自管放心,霍金夫人,山山会很安全,不会出事儿。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两位妇女似乎由于这句神奇的话而感到放心了。 波洛接着问:“您还留着那封信吗?” 霍金夫人摇摇头。 “没有,信中告知在付钱时必须把它一并寄回。” “您照办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纳拜小姐机灵地说:“可我还保留着那根牵狗绳索呢。我去把它拿来好吗?” 接着她便走出客厅。波洛趁她不在场的时候问了几个有关问题。 “爱美·卡纳拜吗?哦,她还可以。心眼儿挺好,当然有点糊涂。我先后雇用过好几位伴侣,全都是些笨蛋。不过爱美挺喜欢山山,她对这次不幸事件感到挺难过——尽管她也完全可能——在同遛弯儿的人闲聊天,忽视了我的小宝贝儿,这帮老处女全都一样,酷爱小娃娃!不,我敢肯定她跟这事一点牵连都没有。” “看上去倒也不像。”波洛同意道,“不过,小狗是在她负责照管时丢失的。这就得弄清楚她是否忠诚啦。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她的品行优良的证明推荐材料。她在哈廷菲尔德老夫人那里干了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随后她照顾一位生病的修女一阵子。她真的是个挺好的人——不过,正如我说过那样,是个大笨蛋。” 这当儿爱美回来了,有点气喘吁吁的,非常严肃地把那根被割断的牵狗绳索交给波洛,抱着无限希望瞧着他。 波洛仔细检查一番,说道:“可不是嘛,肯定是给割断的。” 那两位妇女期望地等待着。他说:“那我就先留下这个。” 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口袋里。两位妇女深深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正在干一件她俩期望他做的事。 3 赫尔克里·波洛习惯事事都要核对一番,一个也不落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卡纳拜小姐只是个傻乎乎、糊里糊涂的女人,波洛还是设法会见一位有点令人生畏的妇女,她是已故哈廷菲尔德夫人的侄女。 “爱美·卡纳拜?”马尔特拉弗斯小姐说,“我当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心眼儿好,对尤丽娅姑姑百依百顺。她宠爱狗,而且善于高声朗读。她机智得体,从不跟病人发生抵触。她出了什么事?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不幸吧。一年前我曾经把她推荐给一位妇人——姓霍什么的——” 波洛连忙说明卡纳拜小姐眼下还在那儿工作,只是最近为一条丢失的小狗出了点麻烦。 “爱美·卡纳拜宠爱小狗。我姑姑有过一条北京哈巴狗,去世后把它留给卡纳拜小姐了,卡纳拜小姐十分宠爱它。后来那条狗死了,她伤心极了。哦,是的,她是个好人,当然,不那么太有智慧。” 赫尔克里·波洛同意这种看法:恐怕不能说卡纳拜小姐有智慧。 下一步他又去寻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纳拜小姐谈话的那个公园看守人。这倒没费多大劲儿。那人记得这件事。 “是个中年妇女,胖胖的——没有什么异常——丢失了她的北京哈巴狗。我认得她——下午她多半都来遛狗。我见到她带着狗进来了。狗丢了,她显得心烦意乱,跑到我这儿来问我是否看见有人带走一条北京哈巴狗?这我倒要问问!我可以跟您说,这个公园里哪儿都是狗——各类品种——狼狗啦,北京哈巴狗啦,德国短腿猎狗啦——甚至还有俄罗斯狼狗——可以说我们这儿什么狗都有。比起别的狗,我总不会单单更注意一条北京哈巴狗吧?”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地点点头。 他又去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 三十八号、三十九号和四十号连在一起成了私营巴拉克拉瓦旅馆。波洛走上台阶,推开门。里面阴暗,有股煮白菜的味儿,还有点早餐熏鲑鱼的味儿。左边一张红木桌上放着一盆凄凄惨惨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个挺大的分隔式邮件架,用绿色台面呢盖着,上面插着不少信件。波洛沉思地朝那块板架望了片刻。他推开右边一扇门,走进休息室,里面有几张小桌和几把所谓的安乐椅,上面盖着令人抑郁的印花装饰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恶的老头儿抬起头来,充满恶意地望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赫尔克里·波洛只好窘迫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来到楼梯口。右边有个小过道可以拐到明显是间餐厅的那边去。 走进那条过道,没多少路就有一扇门,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 波洛轻轻叩一下那扇门,没人回应。他便推开门,朝里望一眼。屋里有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满了文件,却没有一个人影儿。他退出来,关上门,朝前走进餐厅。 一个围着脏围裙、神态忧郁的姑娘正在从一个小筐里掏出刀叉来摆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想见一下你们的女经理,可以吗?”姑娘两眼无光地望了他一下,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确实不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办公室里没人在。” “那我肯定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儿。”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耐心地坚持道,“你给我找一下,好吗?” 姑娘叹口气。她的日子已经过得枯燥乏味,现在又给加上这个新负担。她阴沉地说: “唉,那我就试试看吧。” 波洛向她致谢后,又退到过道里,不敢再去休息室面对里面那几位含有恶意的目光的老人。 他抬头凝视着那个邮件架,忽然传来一阵衣裙窸窸窣窣声和一股浓烈的德温郡紫罗兰香水味儿,这表明女经理来了。 哈特太太彬彬有礼地说:“太对不起了,我方才没在办公室里。您要订房间吗?”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恰恰不是。我是来打听我的一个朋友柯蒂兹上尉最近是不是在您这里住过?” “柯蒂兹?”哈特太太诧异道,“柯蒂兹上尉?让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波洛没再提醒什么。她摇摇头。 波洛说:“那就是说没有一位柯蒂兹上尉在您这里住过了?” “对,至少最近没有。可您知道,这个姓听起来相当耳熟。您能不能简单地把这位朋友形容一下?” “哦,”赫尔克里·波洛答道,“这倒有点困难。”接着他问道:“我料想有的信寄到这里,事实上有时收信人并不住在这里吧?” “是的,确实有这种情况。” “那您怎么处理那种信呢?” “我们一般把它们保留一个时期。因为,您知道,收信人或许晚几天会来。当然,信件或包裹如果长期无人领取,就给退回邮局。” 赫尔克里·波洛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接着他补充道:“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给一个朋友往这儿写了封信。” 哈特太太脸上的表情显得明朗了。 “这就对了。我准是在信封上见到过柯蒂兹这个姓。可是,许许多多退役的军爷们常在我们这儿下榻——让我查查看。” 她抬头盯视着墙上那个邮件架。 赫尔克里·波洛说:“没有那封信。” “那我想一定把它退给邮差了。太对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转身朝大门走去,哈特太太浑身带着一股刺鼻的紫罗兰香水味儿追了上来。 “您的朋友如果真来——” “大概不会来了,我想必是搞错了……” “我们的房价很公道,”哈特太太说,“饭后咖啡不另外加钱。我想请您参观一下我们的一两套带起居室的客房……”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不少劲儿才脱身。 4 萨姆森太太家的客厅更宽敞,布置得更奢华,另外比起霍金太太家,暖气也热得更叫人憋闷。赫尔克里·波洛在那些靠墙放的镶金边的螺形托脚小桌和一大群雕塑之间眼花缭乱地择路而行。 论个头,萨姆森太太比霍金太太更高些,头发是用双氧水漂白的。她那条北京哈巴狗叫南凯波,两只鼓眼睛傲慢地审视着波洛。萨姆森太太的伴侣基布尔小姐又干又瘦,卡纳拜小姐则是胖胖的,可她也健谈而且也有点儿气喘吁吁的。她也由于南凯波失踪而受到过责备。 “波洛先生,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全都发生在一秒种之内。那是在哈罗德公园外边。有位护士问我几点钟——” 波洛打断她的话:“一位护士?医院里的护士吗?” “不是,不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个小娃娃太漂亮了!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那么漂亮的红润脸蛋!人家都说伦敦的孩子看上去都不健康,可我敢肯定——” [book_title]第二章 勒尔那九头蛇 (译注:勒尔那九头蛇:希腊神话中一条在勒尔那沼泽中长大的九头巨蛇,名叫许德拉,是巨人梯丰和厄喀德娜之子。它九头中八头可以杀死,但中间一头是杀不死的,砍掉一个又会生出两个来。赫尔克里设法将它杀死,在蛇的毒血中浸泡了他所有的箭,从此被赫尔克里的箭射伤的人便无药可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二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查尔斯·奥德菲尔德医生约摸四十岁左右,一头浅黄色头发,脑门上耷拉的几绺头发已经有点灰白,那双蓝眼睛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他有点驼背,举止略显犹疑。此外,他好像难以把本意说明似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想提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要求。我现在到了您这里,却又害怕把整个事情讲出来,因为我现在明白这种事谁也没法儿帮助解决。”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对这一点嘛,该由我来作出判断。” 奥德菲尔德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也许——” 赫尔克里·波洛替他说道:“也许我能帮助您。那好,也许我真办得到。那就说说你遇到什么问题吧。” 奥德菲尔德挺直身子,波洛再次发现那人看上去多么憔悴啊。 奥德菲尔德带着一种绝望的声调说:“您知道,为了这种事去报警,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们也没办法。可是这事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啦……” “到底什么事越来越严重?” “那种谣言……哦,事情其实很简单,波洛先生。一年多前,我太太死了。她在去世前曾经卧病在床多年。人家都说,人人都在说,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毒死的!” “哦,”波洛问道,“那您真把她毒死了吗?” “波洛先生!”奥德菲尔德医生跳起来。 “别激动嘛!”赫尔克里·波洛说,“请再坐下。那咱们就认为您没有毒死您的老伴儿好了。我猜想您是在乡下一个小地方行医吧——” “对,在伯克郡劳伯罗集贸镇。我一直意识到那种小地方的人喜欢说三道四,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波洛先生,您简直没法儿想像我所经受的一切折磨。一开始我一点儿不知道他们在传些什么,可我确实感到人们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他们都尽量回避我——我却把这只看成是——由于我新近丧偶的缘故。在街上,人们为了避免跟我谈话,甚至会穿过马路去走另一条路。我的业务越来越清淡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觉得人们在悄悄地议论,用不友好的目光望着我,恶毒的口舌散发出那种致人于死地的毒素。我还收到过一两封信——恶毒极了!” 他顿住一会儿——又接着往下说: “可我——我不知道对这种事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样击破这种事——这种谎言和猜疑的恶毒网络。你怎么能驳斥那些根本没有当面跟你说过的话呢?我简直一筹莫展——陷入了绝境——让人慢慢地无情地把我毁掉!”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谣言确实是条勒尔那九头蛇,你消灭不了它,因为你刚砍掉它的一个头,它就会在原处又长出两个来。” 奥德菲尔德医生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没有!我到您这儿来可以说是最后一着了——可我总觉得您大概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我也不大敢肯定。可你的麻烦事倒使我感兴趣,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愿意试试看能否消灭这条多头的妖怪。首先,请再多给我讲点这种恶毒的谣言是在什么情况下滋长起来的。您刚才说,您的太太去世才一年多。是得什么病死的呢?” “胃溃疡。” “有没有解剖验尸?” “没有。她得这病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波洛点点头。 “在症状上,胃炎跟砒霜中毒非常相似——这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事。近十多年至少有四起耸人听闻的谋杀案,每个受害者都有消化不良的诊断证明,没引起什么怀疑就给埋葬了。论年纪,您的太太比您大还是比您小?” “比我大五岁。” “结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呐?” “留下了。她是个相当富裕的女人,大约留下三万英镑吧。” “一笔相当有价值的款子咧。是留给您了吗?” “是的。” “您跟您的太太感情好吗?” “当然很好。” “没吵过架?没大吵大闹过?” “嗯——”查尔斯·奥德菲尔德有点含糊其辞,“我太太可以说是个不大好相处的女人。她是个病号,十分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有时候挺烦躁,难得有人能取悦于她。有些日子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是对的。” 波洛点点头,说:“嗯,是啊,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可能会抱怨别人没好好照顾她啦;不能理解她啦——她的丈夫厌烦她,巴不得她早点死掉才好啦。” 奥德菲尔德脸上的神情表明波洛推测得完全对。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波洛接着问道:“有没有请过一名医院护士伺候她?或者雇用过一位伴侣?或者一名贴心女仆呢?” “倒是有一名专门陪伴的护士,一个十分通情达理而且很能干的女人。我确实认为她不会随便乱说什么。” “即使是通情达理的人和很能干的人,仁慈的上帝也给了他们舌头——可他们也不一定总是十分明智地使用他们的舌头。我敢肯定那位护士说了些什么,接着佣人们也说了些什么,随后所有的人就都跟着一块儿说了。您那里提供给全镇一个挺有趣儿的丑闻的全部材料。现在我再问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奥德菲尔德医生气得满面通红。 波洛轻声地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我是在问那位跟您的名字扯在一块儿的女郎是谁?”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起来,脸板得冷冰冰的,说道:“这件事没有什么女士牵涉在内。对不起,波洛先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他朝房门走去。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颇感遗憾。您这个案子我倒很感兴趣,本想帮助您。可是除非您说出全部实情,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实情我都跟您说了。” “没有……”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住,转过身来。 “您为什么坚持认为这里面有个女人牵涉在内呢?” “亲爱的大夫!难道你认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吗?村镇里的流言蜚语一向是植根于两性关系上面的。一个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是为了要到北极去旅行或者享受光棍儿生活的宁静——那是绝对不会引起乡亲们什么兴趣的!因为他们深信那个家伙犯下这起罪行是为了要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闲话便由此而扩散开来。这是最起码的心理逻辑。” 奥德菲尔德生气地说:“那帮该死的爱嚼舌头管闲事的家伙究竟有什么想法不该由我负责。” “当然不该由您负责。” 波洛接着说:“那您最好还是回来坐下,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奥德菲尔德似乎勉强地又慢慢走回来坐下。 他满面通红地说:“我想他们可能在说些孟克莱夫小姐的闲话。简·孟克莱夫是我的药剂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那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的太太喜欢她吗?” “嗯——不,不那么完全喜欢。” “嫉妒?” “这可太荒谬了!”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妻子们的嫉妒是众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说说,根据我的经验,尽管看来可能嫉妒得牵强附会,或者过分,可它却几乎一向植根于事实。有句俗话,‘顾客永远正确’,对不?那么,嫉妒的丈夫或妻子也同样是这样,尽管真凭实据多么微乎其微,他们基本上还是一向正确的。” 奥德菲尔德坚定地说:“胡说。我从来也没跟简·孟克莱夫说过什么我太太偷听不到的话。” “那也许可能,这却不能改变我刚才说过的大实话。”赫尔克里·波洛向前探下身,语调紧迫而令人信服,“奥德菲尔德大夫,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办理您这个案子。但是,我必须要求您对我开诚布公,不考虑一般通常的表现或者您个人的感情。您是不是真在您太太去世前一段时间里就不再精心照顾她了?” 奥德菲尔德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抱有希望。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您能为我做点什么。波洛先生,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并不深深地爱我的妻子。我认为自己对她尽了一个好丈夫的责任,可我从来也没真正爱过她。” “对简那个姑娘呢?” 医生额头上冒出不少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说:“我——要不是这桩丑闻和那些流言蜚语,我早就会向她求婚啦。” 波洛往椅背上一靠,说道:“现在我们终于谈到点子上了!好吧,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接办您的案子。可是记住,我要找出的是事实真相。” 奥德菲尔德怨恨地说:“事实真相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一下,又说:“要知道,我曾经考虑过采取行动,指控这种诬蔑!我要是能迫使某人承认这种控告——那就肯定会证明我清白无辜。至少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有时我又想这样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整个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扬扬,让人家说:这事尽管也许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场噩梦啊?” “总会有办法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2 “咱们现在到乡下去一趟,乔治。”赫尔克里·波洛对他的男仆说。 “是吗,先生?”沉着冷静的乔治问道。 “咱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一个九头妖怪。” “真的吗,先生?有点像尼斯湖(译注:据称苏格兰北部尼斯湖经常有水怪出没,至今仍有人在调查)的那个水怪吗?” “比那个更不明确。我并非指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乔治。” “那我误解您了,先生。” “如果是那样一条蛇,反倒好办啦。再也没有什么比谣言的来源更难捉摸,更难确定啦。” “哦,的确如此,先生。那种事怎样开始的真叫人很难了解清楚。” “就是嘛。” 赫尔克里·波洛没住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里。他下榻在当地一家小客栈。他到达的当天早晨,就先去跟简·孟克莱夫小姐见面晤谈。 简·孟克莱夫小姐个子高高的,一头铜黄色头发,碧蓝色眼睛。她带着一种警惕的神情,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似的。 她说:“这么说,奥德菲尔德大夫还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热情。 波洛说:“那你不同意,是吗?” 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冷冷地说:“您又有什么办法呢?” 波洛平静地说:“也许会有个办法来对付目前这种局面。” “什么办法呢?”她嘲弄地问道,“难道是四处去转一转,对所有窃窃私语的老太太说:‘真格的,请你们别再这样胡扯啦。这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很不好。’她们就会回答您:‘当然,我压根儿就没信过那种谣传。’顶糟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们不会说:‘我亲爱的,难道你压根儿也不认为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因也许不太像表面上那样吗?’她们反而会说:‘我亲爱的,我当然不相信奥德菲尔德和他太太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我确信他不会干那种事,可他也许确实对她有点冷淡,而且我确实认为雇用一个年轻姑娘做药剂师可不太明智——当然我绝对不是说他俩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当然没有,我确实相信没事儿……’”她停顿下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倒好像对人家说的话知道得蛮清楚嘞。” 她紧紧闭住嘴,接着又辛酸地说:“我是都知道。” “那你看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呢?” 简·孟克莱夫说:“对大夫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这家诊所,换个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没想到这种谣言会随着他一块儿去吗?” 她耸耸肩膀:“他得冒这个险。” 波洛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那你打算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吗,孟克莱夫小姐?” 对这个问题她倒并没有表示惊讶,只是简单答道:“他从来也没向我求过婚。” “为什么没有呢?” 那对蓝眼睛望着他,眨了眨,她干脆地答道:“因为我早已经让他死了这条心。” “哦,遇到这样一个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运气!” “您要我怎么坦率,我就怎么坦率。我一意识到人们在议论查尔斯摆脱了他的太太就是为了要跟我结婚,就觉得我们俩如果真结了婚,那就会铸成大错。我巴望我们俩之间看来根本就没有结婚那个打算,那种莫名其妙的谣言也可能便会烟消云散啦。” “可是并没有,对不对?” “对,并没有。” “说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这真有点不正常,是不是?” “那帮人在这里没什么可解闷儿的事嘛。” 波洛问道:“那你想不想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呢?” 姑娘很冷静地答道:“倒是想过。我最初一见到他的时候就想嫁给他啦。” “那他太太的去世倒给你提供了方便啦?” 简·孟克莱夫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古怪而令人厌恶的女人。说老实话,她死了我倒挺高兴。” “嗯,”波洛说,“你还真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说:“我想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 “这就需要采取一次严厉的措施:我建议有那么一个人——也许就是你本人——可以给内政部去封信!”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最好的办法把这事一了百了解决掉,就是把尸体挖出来进行一次解剖。” 她朝后退一步,张开嘴,又闭上。波洛紧紧盯视着她。 “怎么样,小姐?”他最后问道。 简·孟克莱夫轻声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 “为什么不呢?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当然就会封住所有人的嘴啦。” “你如果真能拿到那样一张证明,那当然会的。” “你明不明白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简·孟克莱夫不耐烦地说:“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您是在想砒霜中毒那类事——您可以证明她不是让砒霜毒死的。可是还有其他各种毒药呢——譬如说,植物氮碱什么的。经过一年之后,即使使用过那些毒药,我想您也查不出什么痕迹了。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公家化验员是什么路数的人。他们可能会给你开一张含糊其辞的证明书,说倒也没有查明什么致死的迹象——于是这倒反而使那些嚼舌头的人更加议论纷纷。” 赫尔克里·波洛思忖片刻,问道:“你认为这个镇上谁是那个传播谣言最厉害的家伙?” 姑娘想了想,最后说道:“我认为老处女李泽兰小姐是那帮人里最恶毒的一个。” “哦!那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李泽兰小姐呢——尽可能采取一种随随便便的方式?” “再容易不过了。那帮老处女每天上午这时候都出门购物。咱们只消走到那条主街去就行了。” 正如简所说的那样,这事一点没费劲就办成了。在邮局门口,简停下来跟一位鼻子长、两眼贼溜溜的瘦高个儿中年妇人交谈。 “早上好,李泽兰小姐。” “早上好,简。今天天气多好哇,是不是?” 那双贼眼疑惑地盯视着简·孟克莱夫身边的那个同伴。 简说:“让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这儿来住几天。” 3 赫尔克里膝上放着一杯茶,慢慢吃着一个小甜面包,他尽量使自己成为女主人李泽兰小姐的知己。那位小姐很客气地邀请他饮下午茶,由此可以担负起责任彻底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儿到她们这里来干什么。 波洛花了点时间巧妙地回避她的揣测——这可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后,等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他便向前探着身子。 “嗯,李泽兰小姐,”他说,“我看出您比我聪明多了!您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内政部的委托到这儿来的。不过嘛,请您,”他压低嗓音说,“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当然,当然——”李泽兰小姐有点激动——打心眼儿里得意。“内政部——您莫非是指——那位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太太?” 波洛慢慢点了几下头。 “哎——呀!”李泽兰小姐欣喜而百感交集地发出这样的惊叹。 波洛说:“您明白,这是件相当微妙的事儿。上面要求我汇报一下这事儿是否值得掘尸解剖一下。” 李泽兰小姐惊叫道:“您要把那可怜的人儿挖出来。太可怕了!” 她要是说“太好啦”而不是说“太可怕了”,那想必会更适合她那种腔调。 “您个人有何意见,李泽兰小姐?” “嗯,当然,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闲话,可我从来不听信闲话。四处总在散布许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语。毫无疑问,奥德菲尔德大夫自从出了那事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异常。不过正如我一再说过的那样,我们当然不必把这说成是心里有鬼。这也可能只是内心哀伤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和他太太一直真的恩恩爱爱,这点我确实明白——完全根据第一手权威材料得出的结论——哈里森护士一直在奥德菲尔德太太身旁工作了三四年,也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一向感到,您知道,哈里森护士心中也存有疑虑——倒不是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从一个人的态度来看是可以弄清楚这点的,对不?” 波洛哀伤地说:“可是没有什么依据也就无能为力啊。” “是的,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过如果把尸体挖出来解剖,您就会弄明白了。” “对,”波洛说,“那咱们就会弄清楚啦。” “过去当然也有过类似这种事发生,”李泽兰小姐欢乐而兴奋地翕动着鼻翼,“例如,阿姆斯特朗是其中一例,还有另外那个家伙——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了——当然还有克里潘。我一直纳闷爱赛儿·勒尼夫是不是也跟那档子事有关。当然,简·孟克莱夫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说确实是她导致他干的——可是男人有时候确实为了姑娘就相当糊涂了,是不是?另外,他们俩当然经常呆在一块儿!” 波洛没有说话。他带着一种天真的询问的表情望着她,揣摩她可能还会接着大谈一阵,内心自娱自乐地数着她说了多少次“当然”。 “当然,有了验尸报告什么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对不对?还有佣人什么的。佣人一向知道的事最多,是不是?而且,让他们背后少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事,对不对?奥德菲尔德家的贝特丽丝几乎是在刚一出完殡就给解雇了——我一直认为这事邪门儿——尤其是在如今很难雇用到女仆的时候,更让人感到纳闷儿。看起来奥德菲尔德大夫好像怕她可能知道什么似的。” “看起来好像有足够理由得进行一次调查似的。”波洛严肃地说。 李泽兰小姐勉强地战栗了一下。 “一般人都对这种想法感到畏缩,”她说,“我们这个安安静静的小镇——一下子给扯进报纸——给公开曝光!” “这会吓坏您吗?”波洛问道。 “有一点。您知道,我是个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按您的说法,那也许没出什么事,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嗯——可是凭良心,我不想这么说。您知道,我确实认为那句俗话说得对——‘无风不起浪’嘛。”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波洛说。 他站起来说:“我相信您会严守秘密吧,小姐?” “哦,当然!我什么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辞。 在门口,他对那个给他拿大衣和帽子的侍女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查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那件事。请你千万别对任何外人说。” 李泽兰小姐的侍女葛莱迪斯差点儿朝后摔倒在伞架上。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哦,先生,这么一说,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杀了吗?” “你这样认为已经好久了吧,对不?” “嗯,先生,不是我。是贝特丽丝。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时,她在场。” “那她认为这里面——”波洛故意选择那种感情夸张的字眼儿——“有谋杀的暴行吗?” 葛莱迪斯激动地点点头。 “是啊,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说在场的哈里森护士也这样认为。那位护士特别喜欢奥德菲尔德太太,太太去世,她难过极了;贝特丽丝总是说哈里森护士知道一些底儿,因为她后来立刻跟那位大夫翻脸了。要不是那里面有什么鬼,她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对不对?” “哈里森护士如今在哪儿?” “她在看护布瑞斯托小姐——就在村镇尽头那边。您会找到那所房子的,门口有大门柱子和门廊。” 4 赫尔克里·波洛没费多大工夫就坐在那个女人面前,她对引起那种谣传的情况肯定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护士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圣母玛丽亚那样安详的气质,长着一双动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听波洛说话,然后慢慢答道: “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关于这件不愉快的事的传说。我曾经尽力设法制止,可是没有一点效果。您知道,人们喜欢有点刺激的事儿。” 波洛说:“可是这些谣传想必有它的起因吧?” 他注意到她加深了忧愁的表情,可她只困惑地摇摇头。 “也许,”波洛暗示道,“奥德菲尔德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太和睦,由此而引发这种谣传吧?” 哈里森护士坚定地摇摇头。 “哦,不是,奥德菲尔德大夫对太太一向非常亲切周到而且耐心。” “他真的很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一下。 “不——我不想那么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女人,总是不满意,没完没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时并不完全合情合理。” “你是指,”波洛说,“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吗?”那位护士点点头。 “是的——她身体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像造成的。” 波洛一本正经地说:“可她还是死了……” “哦,这我知道——我知道……” 他盯视着她一两分钟。她显得困惑不安,明显地犹豫不决。 波洛说:“我想——我敢肯定——你确实知道这些误传的最初起因吧。” 哈里森护士脸红了。她说:“嗯——也许我可以猜测一下,我想是那个女仆贝特丽丝首先开始传播那些谣言的,我知道什么事儿促使她那么想的。” “是吗?” 哈里森护士不连贯地说: “要知道,有一天我无意中偷听到了——奥德菲尔德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的一段谈话——我敢肯定贝特丽丝也听见了,可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件事。” “谈的都是什么话啊?” 哈里森护士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检验自己记忆的准确性似的,接着说道: “那事发生在奥德菲尔德太太最后一次犯病去世前三个星期左右。他们俩在饭厅里,我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听见简·孟克莱夫说: “还要等多久啊?我可没法儿忍受着再等下去啦。’ 大夫回答说:‘不会太久啦,亲爱的,我发誓。’ 她说:‘我受不了这种等待。你认为这不会出什么事吧,是吗?’ 他说:‘当然不会出什么错儿。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俩就可以结婚啦。’” 她顿住,又说:“波洛先生,这是头一个迹象让我感到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有点事儿。我当然知道他喜欢她,他们俩是好朋友,仅此而已。我又回身走上楼梯——这事叫我相当吃惊——但是我确实注意到厨房门开着,我料想贝特丽丝想必一直在偷听他俩说话呐。要知道,他俩说这话可以从两种意思来理解,是不是?既可以认为是大夫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厉害,不会拖得太久了——我也敢肯定地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对贝特丽丝这样的人来说就可能是另一种意思——很可能让人觉得大夫跟简·孟克莱夫好像——嗯——正在策划要把奥德菲尔德太太除掉似的。” “那你本人不这样认为吗?” “不——不,当然不……” 波洛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她,说道:“哈里森护士,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别的事?一些你没告诉我的事?” 她满面通红,激昂地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还能有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可能还会有点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原来那种困惑不安的神情又显现出来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内政部可能会下达指示把奥德菲尔德太太的尸体挖出来进行解剖!” “噢,不!”哈里森护士大吃一惊,“这多可怕啊!” “你认为那会是件很不幸的事吗?” “我认为是件很可怕的事!想到那会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那会对——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来说真是太糟糕啦。” “你真的不认为那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如果他是无辜的——那样做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啦。” 他顿住,观望着这种想法在哈里森护士头脑里渐渐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后又见到她面容舒展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瞅着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简洁地答道,“当然,这是惟一能做的事啦。” 楼上的地板一连嗵嗵地响了好几下。哈里森护士跳起来。 “是我的那位女主人,年老的布瑞斯托小姐。她午觉已经睡醒了。我得去啦,在送上去下午茶之前伺候她老人家舒舒服服的,然后我才能出去散会儿步。对,波洛先生,我认为您相当正确,解剖一下尸体就可以把这事一劳永逸地解决啦。那些针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的可怕谣言也可以给戳穿,整个儿事情就可以平息啦。” 她跟波洛握握手,便匆匆走出那个房间。 5 赫尔克里·波洛步行到邮局,给伦敦打个电话。 对方的话音十分急躁。 “我亲爱的波洛,你非得调查这种事吗?你敢肯定这是咱们该管的案件吗?要知道这些小村镇里的谣传通常调查来调查去——结果什么屁事儿都没有。” “这起案子,”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个特殊案件。”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你总有那么一个叫人讨厌的习惯,自认为一贯正确。要知道如果这是件空忙一场的事,我们可会对你很不满意。” 赫尔克里·波洛自顾自笑笑,喃喃道: “不,我会是那个让人感到满意的人。”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没什么,什么也没说。” 他挂断电话。 他走进邮局,靠在柜台上,用最讨人喜欢的声调问道: “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原来在奥德菲尔德大夫家里干活儿的女佣——名字叫贝特丽丝——现在住在哪儿?” “贝特丽丝·金吗?她后来又换了两个主人家。眼下她在堤岸那边玛尔利太太家帮佣呐。” 波洛向她道了谢,买了两张明信片、一本邮票册和一件当地产的陶器。在选购东西时,他设法提起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话题。他顿时发现那位邮局工作人员脸上闪现一种特别诡秘的表情。 她说道:“死得很突然,是不是?您想必也听说那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吧?” 她两眼闪现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问道: “您也许是为了这事要找贝特丽丝·金吧?我们大伙儿都认为她突然从那家辞退出来确实有点怪。有人认为她知道点什么事——她也许确实知道,还曾经漏出过不少暗示呐。” 贝特丽丝·金是个样儿有点狡猾的矮而胖的姑娘。她显出一副十足的傻样儿,可她那双眼睛却比她的举止聪慧些,这就让人存有指望。然而,看来什么也难从贝特丽丝嘴里掏出来。她一再说: “俺啥也不知道……那边出了啥事也不是俺能说的……俺不明白您说俺偷听了大夫和孟克莱夫小姐之间说的话,这究竟是啥意思。俺可从来也不是站在门口偷听别人说话的人,您没权利这么说。俺啥也不知道。” 波洛说:“那你听说过砒霜下毒吗?” 姑娘那张板起的面孔倏地闪现出一丝鬼鬼祟祟的、颇感兴趣的样儿。 她说道:“原来那个药瓶子里放的真是那玩意儿吗?” “什么药瓶子?” 贝特丽丝说:“孟克莱夫小姐用来给太太配药的一个药瓶子。可那个护士很不放心——俺看得出来。她还尝了尝,闻了闻,然后把它统统倒进下水道,然后用水管子里的水重新灌满。反正那药水跟水一样都是没颜色的。还有一次孟克莱夫小姐给女主人端来一壶茶,护士又给端下楼来重新沏过——她说方才那壶没用开水沏。这可是俺亲眼所见,就是这么的!俺当时还以为这只是护士们那种大惊小怪的作风咧。可俺闹不明白——没准儿还有别的鬼名堂吧。” 波洛点点头,问道:“贝特丽丝,你喜不喜欢孟克莱夫小姐?” “俺不太理她……自以为了不起。当然,俺一向知道她对大夫总是那么甜甜蜜蜜的。您只消看到她望着大夫那种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点点头,然后就回到下榻的小客栈。 他在那里对乔治做了些指示。 6 内政部化验师阿伦·加西亚医生搓着两手,朝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说道: “得,我猜想这个结果适合你的心意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确的先生?” 波洛说:“太谢谢你啦。” “什么事促使你调查这事?流言蜚语吗?”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谣言上场,脸上画满了舌头。”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车去劳伯罗集贸镇。 劳伯罗集贸镇上流言蜚语像蜂窝那样嗡嗡喧嚷不休。自从掘尸化验进行以来,嗡嗡声稍微减轻了些。 现在解剖结果已经泄漏出来,人们激动的情绪达到了沸点。 波洛在小客栈里歇歇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光景,刚刚吃完一顿牛排和腰子布丁的丰盛午餐,灌下不少啤酒,忽然传来话说有位女士要见他。 是哈里森护士。她脸色苍白,非常憔悴。 她径直走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吗?确实是那样吗,波洛先生?” 他文雅地请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是的,查清楚了,下了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砒霜。” 哈里森护士哭着说:“我从没想到——压根儿、一点也没想到——”接着就哭了起来。 波洛轻声说:“要知道,真实情况早晚会露出来的。” 她泣不成声。 “他会给绞死吗?” 波洛说:“还得取得大量证据才行,时机啦——毒药的来源啦,下毒的全过程啦。” “可是,波洛先生。他要是跟这事完全无关呢?一点也没关系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耸耸肩,“那会宣判他无罪。” 哈里森护士慢慢说道:“有点事儿——有点事儿我想我早就该告诉您——可我原以为那真的无关紧要,只是有点古怪罢了。” “我早就知道这里面有点事儿。”波洛说,“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吧。” “事情很简单。有一天我下楼到配药室里找点东西,简·孟克莱夫正在那里做一件相当——古怪的事。” “什么事?” “说来也无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儿里装粉——一只粉红色的珐琅盒儿——” “是吗?” “可是她并没有往粉盒里装香粉——我指的是扑在脸上的香粉。她在把毒药柜里的一瓶药粉往里面倒。她一看到我就大吃一惊,立刻盖上粉盒儿,把它塞进她的手提包——匆匆把那个药瓶放进柜橱,好不让我看见那是什么药。我敢说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奥德菲尔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她哭了起来。 波洛说:“请原谅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去给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个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回来后跟哈里森护士默默坐着。 波洛想到一个红头发姑娘的脸,似乎听到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简·孟克莱夫曾经不赞成解剖尸体。她还提出似乎相当有道理的理由,可后来,还是维持了原决定。一个能干的姑娘——工作效率高——为人果敢,爱上了那个总在抱怨被病老婆缠住了的男人;按哈里森护士的话来说,那个女人原本可以长久活下去,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严重的病。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哈里森护士说:“您在想什么呐?” 波洛答道:“事态真可悲……” 哈里森护士说:“我坚信他对这事一点也不知道。” 波洛说:“对,我也敢肯定他并不知道。” 门开了,格雷警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用一块丝手绢儿包着的东西。他打开手绢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那是个鲜艳的粉红色珐琅粉盒儿。 哈里森护士说:“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格雷警佐说:“是在孟克莱夫小姐的镜台柜子里找到的,给塞在抽屉里面,用一块手绢儿包着。就我的检查来说,上面没有指纹,不过我会十分小心行事。” 他把手绢儿捂在手上,按一下弹簧,粉盒儿盖就开了。格雷说:“这里面的玩意儿不是那种扑在脸上的香粉。” 他用一个手指头粘一点儿,战战兢兢地用舌尖尝尝。 “没有什么特殊味道。” 波洛说:“白色砒霜没有什么味道。” 格雷说:“我这就去化验一下。”他望着哈里森护士又问:“你发誓保证就是这个粉盒儿吗?” “是的,我敢保证。这就是我见到孟克莱夫小姐在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前一周在配药室里拿着的那个粉盒儿。” 格雷警佐叹口气。他望着波洛点了点头。波洛按下铃。 “请叫我的男仆进来。” 那个十全十美、谨慎守礼的仆人乔治走进来,望着他的主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刚才证明这个粉盒儿,哈里森小姐,是一年多以前你见到的孟克莱夫小姐的东西。可是这个粉盒儿其实是吴尔沃兹商店几周前才卖出去的;再者,这种花色品种是三个月前才新生产的。你听到了,感不感到吃惊啊?” 哈里森护士呆若木鸡,张大她那双又圆又深的眼睛望着波洛。 波洛问道:“你过去见过这个粉盒儿吗,乔治?” 乔治向前走过来。 “见过,先生。我注意过这位女士,哈里森护士。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她是在吴尔沃兹商店买下它的。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管这位女士到哪儿去,我都在后面跟踪。我刚才提到的那天,她乘一辆公共汽车去达宁顿,买下这个粉盒儿。她把它带回家,那天晚些时候,她又带着它到孟克莱夫小姐住的地方去。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事先已经在那所房子里了。我注意到她走进孟克莱夫小姐的卧室,把那个粉盒儿藏进镜台柜子抽屉里面。我从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以为谁也没看见就离开了那所房子。我可以说,那个地方没人锁上前门,况且天已经黑了。” 波洛用严厉的声调狠狠地问哈里森护士:“你能对这些事实提出解释吗,哈里森护士?我想不行了吧。这个粉盒儿从吴尔沃兹商店卖出去的时候,里面并没有砒霜,但是从孟克莱夫小姐家里拿出来时却有。”他又轻声添说道,“你手中留有一些砒霜是很不明智的。” 哈里森护士用双手捂住脸,悲哀地低声说:“全是事实——全是事实……是我杀死了她。而且白费了力气。无事生非……我真是疯了!” 7 简·孟克莱夫说:“我应当请您原谅,波洛先生。我一直非常生您的气——气极了。原先我觉得您把事情全都弄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说:“我就要那样开始嘛。这就像古老传说里那条勒尔那九头蛇。每次你斩掉它一个头,原处又会长出两个头来。所以这种谣言一旦开始滋长,便会很快扩散开来。你看,我的任务就像我的名字赫尔克里所干的那样,是要抓到头一个——那个事态起源的头。是谁首先散布那种谣言的?没有多久时间,我就发现这事的制造者是哈里森护士。我便去访问她。看上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聪明而且通情达理。可她立刻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向我重复了一段她偷听到的你跟大夫的对话,而那段对话,你知道,却全错了。从心理逻辑上来看,那根本不大可能发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划要杀害奥德菲尔德夫人,你们俩都很聪明,头脑冷静,不至于会敞着房门说那一段话,那会很容易让上下楼梯的人和厨房里的人偷听到。再者,那些认为是你说的话根本跟你内心性格一点也不符合。那是年纪更大些、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说的话,更像是哈里森护士本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出来的话。 “那当儿,我就判断这件案子十分简单。我意识到哈里森护士还是个年纪不老、相貌也不赖的女人——她跟奥德菲尔德大夫朝夕相处近三年光景了——大夫一直很喜欢她,对她的能干和同情十分感激。结果她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了,大夫或许会娶她。没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后,她发现大夫爱上了你。于是在一阵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她便开始散布大夫毒死妻子的谣言。 “所以说,这是我对案情首先的估计。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谣中伤的案件。但是那句平凡的俗话‘无风不起浪’,却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怀疑哈里森护士除去散布谣言是否还干了别的事。她说的一些话显得奇怪。她告诉我奥德菲尔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她并非那么真正痛苦。可是大夫本人却深信他太太是在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太太去世,他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在她去世前不久,他还请来过另外一位医生,那位医生也认为她的病情严重。我试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尸检验——哈里森护士对这个想法一开始吓得不知所措。接着——她的嫉妒和怨恨几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让他们去发现砒霜吧——反正那不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事只会让大夫和简·孟克莱夫遭殃。 “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哈里森护士弄巧成拙。要是有个可以使简·孟克莱夫逃脱嫌疑的机会,我猜想哈里森护士便会不遗余力地非把简卷入犯罪里去不可。我对我那个忠实仆人——那个她没见过面而又最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人做了指示,叫他去紧紧跟踪她。于是一切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简·孟克莱夫说:“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啊。” 奥德菲尔德医生也附和道:“是啊,的确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啦。我简直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问道:“你什么也没发觉吗,小姐?” 简·孟克莱夫慢慢说:“我倒是一直非常担心。您知道,柜橱里的砒霜少了,不够数……” 奥德菲尔德惊呼道:“简——你难道认为是我——?” “没有,没有——不是你。我倒的确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不知怎地弄了点去——拿了去服用好使自己病情更严重些,获得更多的同情,可她疏忽大意地服用过了量。可我一直担心如果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查出了砒霜,他们绝对不会考虑这种推断,便会立刻得出结论是你干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压根儿没提起砒霜遗失的事。我甚至把那本毒药账本也烧掉了!不过我根本没怀疑过那居然是哈里森护士干的。” 奥德菲尔德说:“我也一样。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温柔的女性,就像圣母玛丽亚嘛。” 波洛感伤地说:“是啊,她原本想必会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未免太强烈了点。”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真是怪可惜的!” 接着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那个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他对面那个满怀激情的姑娘。 他心里想:“这两个人总算逃出阴影,到了灿烂的阳光下面……而我——我也完成了赫尔克里的第二桩丰功伟绩。” [book_title]第三章 阿卡狄亚牝鹿 (译注:阿卡狄亚牝鹿:希腊神话中一只生活在阿卡狄亚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铜蹄的牝鹿。赫尔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追赶这只鹿,最后在拉冬河岸用箭射伤了它的一只角把它生擒。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三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直哈气。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女仆。她是个喘气粗而体格壮实的乡下姑娘。她张大两眼挺惊讶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明显表达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旅客呢。 她问道:“是您打铃吗?” “对,请给我生上壁炉,好吗?”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来报纸和木柴。她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双脚,甩动两只胳臂,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为他那辆汽车——一辆豪华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并没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轿车那样顺利运行。他的司机,一位享受着相当不错的工资待遇的小伙子,没能把它修好。那辆车在一条离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远的岔路上抛锚了,同时天又下起大雪。赫尔克里·波洛穿着他常穿的那双时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来到河边这个哈特利·迪思镇——这个小镇虽然夏季呈现活跃景象,冬季却完全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对一位顾客的来临仿佛也略显惊讶似的。店老板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当地汽车修理站可以租给老爷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拒绝了这个建议。他那种拉丁人节俭成性的习惯给触犯了。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了一辆汽车——一辆大轿车——一辆豪华车。他除了乘那辆车之外,决不乘别的车继续赶路回城。总之,即使汽车很快就给修理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赶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个房间,要求把炉火生好,并订下晚餐。店老板叹口气,领他进入一个房间,唤女仆生上炉火,然后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过后,波洛把两条腿舒服地伸在壁炉前,厚道地琢磨刚吃过的那顿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动,还尽是筋;芥蓝菜粗而灰白,水渍渍的;马铃薯心儿硬得像石子。随后上的煮苹果和牛奶冻也不值得一提;奶酪硬邦邦,饼干软绵绵。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还是愉快地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呷着那杯可以委婉地称之为咖啡的泥汤,心想吃饱了喝足了总比饿着强,而且方才穿着那双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则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如同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女仆又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车修理站的年轻师傅来这儿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那就让他上楼来吧。” 姑娘格格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厚地心想这个女仆想必会向朋友描述他的长相和遭遇,这无疑在今后好多冬天里会成为一桩提供乐趣的事儿吧。 又有人敲门——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样——波洛喊道:“进来。” 他抬头称许地望着那个进来站在那儿十分不自在的小伙子,后者两手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这位可真是他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外表长得像希腊神祗那样朴实的小伙子了。 小伙子用沙哑的低嗓音说:“先生,您那辆轿车我们已经拉过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得用一个小时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说出一连串技术名词。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仔细听。他这当口最欣赏的则是小伙子那个完美的体形。他考虑到人世间到处净是些假门假事的鼠辈,心里赞许地想道:“嗯,这小伙子倒是个希腊神祗——一个阿卡狄亚(译注:古希腊一山区,在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顿住。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应一直是审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两眼,抬头望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你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他发现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神经质地抓紧便帽。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平和地接着说:“可你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不对?” “嗯——对,先生,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 波洛说:“那你可太周到了。谢谢你。” 末一句话音里颇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伙子立刻走掉。这他倒想对了:小伙子没动窝儿。 小伙子痉挛地晃动手指,揉弄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声调说: “嗯——容我问一声,先生——您真是那名侦探先生——那位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地道出这个姓名。 波洛说:“说对了。” 小伙子脸上又一阵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这当儿,小伙子已经满面通红,两眼闪现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主动助他一把,轻声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担心您会认为我太冒失,先生。不过,您碰巧来到这里——嗯,我绝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我看过不少谈到您和您做过的那些聪明事儿的报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请教请教吧。不妨问问看,您不会见怪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助你吗?” 他点点头,用沙哑而困窘的声调说:“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为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失踪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锐地说: “我倒也许可以帮助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可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一下两条腿,局促不安地说: “我不能那么干,先生。根本不是报警那类事。可以这么说,整个事情显得挺邪门儿。”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来谈谈吧——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逊,先生。泰德·威廉逊。”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儿上,两眼还流露着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逊深吸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对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还有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 “从头说起吧,”赫尔克里·波洛说,“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行,先生。您也许知道草坪别墅吧,先生,就是桥那头河边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夏季他常在那儿度周末,设宴开舞会——通常都带来一帮寻欢作乐的朋友,女演员什么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点头。 “我就去了。那位老爷带着客人到河边游逛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服侍野餐,准备茶酒饮料什么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时候,她一直呆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是一个来那里作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来。不过后来她又说下午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到傍晚才回来。总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没请假就出来了(为这事差点儿给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眼神朦朦胧胧。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吧,对不?” “她简直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头发金光闪亮——两边飘起来就像金色翅膀——她还有一种蹦蹦跳跳走道儿的轻快姿态。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的女主人再过半个月还会再来,我们就约好到时候再见面。”他顿了顿,“可她却再也没来过。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没有她的人影儿。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国太太倒是住在那里,人家说,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发姑娘——甭提多么粗俗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问我,还一个劲儿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惊的神情。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侍女,怎么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侍女给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吓了一跳。当时我也想不起说什么了。可是后来,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去那儿找玛丽,请她给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如果她满足我的要求,就会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论干什么都不能白干的姑娘。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没过几天就给退回来了——是邮局给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写上了‘此人已离去,不在该地址’。” 泰德·威廉逊顿住,那双深蓝色眼睛盯视着波洛,接着说: “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为我找到她。”他脸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能付给您五英镑——甚至十英镑。” 波洛轻声说:“咱们暂时先不必谈钱。首先得考虑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她如果愿意跟你联系,想必可以给你写信吧?” 泰德慢慢腾腾说:“可以,先生。” “那你不认为——或许——” 泰德·威廉逊打断波洛的话:“您是指,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没爱上我,是不是?也许有点对……可她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她并非闹着玩儿——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事儿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杂在一群怪人里。没准儿她出了点什么麻烦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她可能要生孩子吗?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着说,“我们俩之间没那事儿。” 波洛沉思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说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逊满脸又变得通红,说道:“对,我还想,这是肯定的,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尴尬的困境!只要您能为我找到她,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头发像金色翅膀。’嗯,我想这倒像赫尔克里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记对了,那是发生在阿卡狄亚……” 2 赫尔克里·波洛推敲地看着泰德·威廉逊费了大劲写下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纳闷这个地址能说明什么呢。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没多大用场。可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给他的信息。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窄小却还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眯着眼睛的胖女人把门打开了。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给关上,波洛连忙朝门槛前迈了一步。 “也许您可以给我她现在的地址吧?” “这可说不上。她没有留下。” “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心里转动着两枚五先令硬币,咔嗒咔嗒直响。对方立刻变得和蔼了。 “嗯,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儿,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头一个星期里,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意大利去了。”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对,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罗斯舞蹈演员做侍女,对不?” “对,名叫萨慕申卡。她在那个大家都喜欢去的第斯比安戏院里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波洛说:“你知道瓦莱塔小姐干吗辞职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让人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不会吃大亏,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耍着玩儿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荡。脾气太坏了——一个真正的爱大利人(译注:对意大利的谑称)——她那双黑眼睛闪现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发脾气,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说不上瓦莱塔小姐现在的地址吗?” 那两枚五先令的硬币又带着鼓励的劲儿响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心里琢磨着:“嗯,就是这么回事……” 3 安布罗斯·万德尔正在为下一出芭蕾舞剧设计布景,乐得忙里偷闲一会儿。他轻而易举地提供出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那个坏家伙。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谈情说爱?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想必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极了。了不起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译注: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歌剧)——您想必看过那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译注:法国作曲家),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玩意儿,《林中小鹿》;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一块儿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举办了非常有意思的晚会。” “你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还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别人都喜欢这么说。卡特琳娜总是装成自己是个白俄——她爹是个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顿住,接着回到他本人专注的专业话题。“刚才我在说,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译注:《圣经·旧约全书》中赫梯人乌利亚之妻,大卫王派乌利亚到战场上去送死,然后娶拔示巴为妻。她给大卫王生下所罗门)的神韵,就得沉浸在犹太传统里,我是这样来表达——” 他兴高采烈地讲下去。 4 赫尔克里·波洛约好跟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见面晤谈,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之为“黑马”的爵士,有点显得不自在。他是个矮小的壮汉子,一头深色头发,脖颈胖嘟嘟的。 他说:“波洛先生,我又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呃——我想咱们俩好像以前没见过面吧?” “对,没见过面。” “那有什么事啊?坦白地说,我真有点纳闷儿。” “哦,挺简单——向您打听一点事儿。” 对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呃?没料到你也对金融感兴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听一个女人的情况。” “一个女人的情况。”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说话声音也随和多了。 波洛说:“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了伦敦。” “她为什么离开了伦敦?” “亲爱的先生,这我可不大知道。也许跟经理闹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气——纯粹是俄罗斯人那种喜怒无常的情绪——真对不起,我没法儿帮助你,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根本就没同她保持联系。” 他站起来,话音里含有结束谈话的意思。 波洛说:“可我并非急于找到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视着他。 波洛说:“您也许还记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我怎么会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一个……我得说,是个贱丫头,贼头贼脑的,换了我是你,绝不信那个丫头说的一句话。她是那种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道:“这么说,您还记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让我想想看。玛丽或是什么别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没法儿帮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波洛轻声地说:“我从第斯比安剧院已经打听到玛丽·海林的姓名——还有她的地址。可我谈的是,乔治爵士,那个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小姐。” “一点也记不起她了。我惟一记得的是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黑头发丫头。” 波洛说:“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别墅的那个姑娘。”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 “嗯,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也不记得当时她带来过一个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摇头,认为自己并没弄错。 5 玛丽·海林用她那机灵的小眼睛扫了波洛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开。她用稳稳当当的语调说:“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后一个星期里雇用我的。她原来那个侍女突然离开了。” “你听说过那个侍女干吗要离开吗?”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得了病——那类的事。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耸肩:“她情绪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沉,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这样。这是她们的脾气。”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两眼闪现一丝厌恶的神情。 “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也许您真想打听的是他吗?方才提到的那个侍女只是个借口,对不?哼,乔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说说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她的话:“没有那个必要。” 她瞪视着他,张大着嘴,两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气的神情。 6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说。 他心想,他在办的这件类似赫尔克里第三桩丰功伟绩的事,当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会谈,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踪这桩小事正在证实是他所接办的一起最长最麻烦的案件。每条线索,一经核查,就毫无结果地断了。 这天晚上,这个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夸熟知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他自鸣得意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吻一下自己的几个指头尖儿,“一团火嘛——多么放任不羁!她应当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中断了——她溜走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唉!大家很快就会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儿呐?”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干咳不止和越来越瘦的人都去那里疗养。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种宿命论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没准儿记得她有个侍女吧?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侍女?”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侍女——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是从意大利比萨市来的,对不?嗯,我敢肯定她是个意大利人,从比萨来的。” 赫尔克里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说,“我现在还得去一趟比萨啦。” 7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市桑托墓地里,低头望着一个坟墓。 这么说,他的寻访就到这里结束了——在这个简朴的小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个一度欢乐的人,她曾搅动过一个普通而年轻的英国修车工的心。 这也许是那起突发的古怪恋情最好的结局。现在那个姑娘将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个下午几个迷人的钟点里见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国籍的抵触啦,不同标准的摩擦啦,幻想破灭的痛苦啦,都永远给排除了。 赫尔克里·波洛哀伤地摇摇头。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莱塔家里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宽脸的母亲,那位极度悲伤而正直的父亲,那个倔强的、一头黑发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多年来她时不时觉得疼……大夫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得立刻动手术割掉阑尾。他当时就把她带到那家医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药上了,压根儿就没醒过来。” 那位母亲唏嘘着,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很年轻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心里重复着那句话:“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信任地求他帮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轻就死了。” 他的寻找就在这里结束了——天空那边现出斜塔的轮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现出浅奶色的骨朵儿,许诺着欢快的生活到来。 是不是春天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这种最终判决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别的事?他的脑子在思索——一段话语——一句措词——一个姓名?整个儿这件事未免也结束得过于干净利落——过于明显地吻合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处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问,他得到阿尔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觉得这里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一层层覆盖的白雪——四处零星散布着茅舍和小房子,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在跟死亡挣扎的没有活力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他发现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颊现出明显的红晕,又长又瘦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以前没记住她的姓名,却看过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经使他着迷过,而且使你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般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可爱的飞奔的雌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让人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两手挽着那个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有点纳闷儿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说:“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艺术曾经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还为了另一件事。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寻找您的一个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视着他,现出吃惊的神情,问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吗?” “让我告诉您。” 他就对她说了他那辆汽车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逊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的爱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在他讲完后说:“这真感动人——是的,真叫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对,”他说,“这是个阿卡狄亚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口气: “我倒是有过一个侍女——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欢乐,无忧无虑。在命运上她却跟那些受神祗宠爱的人常会遭遇的情况一样,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曾经是波洛自己说过的话——最终下结论的话——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听到别人在说——可他却执着地问道:“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这个侍女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位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那是因为我的另外一个侍女。他认为您说的是玛丽——那个在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发现了他的一件什么丑事。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窥探别人的信件和上了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就解释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又接着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对不对?后来她在比萨动阑尾手术的时候死了,对不对?”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员显得有点犹豫,随后才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一下,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谈到她的时候,都称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吗?”他停顿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对我来说可还有另一个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着身子说:“泰德·威廉逊见到的那个姑娘的头发,按照他的描述,长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脑袋两边的波浪鬈发。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着它,真闹不清您是魔鬼呢,还是天使!您两个都可能是。要么那对翅膀只是那被射伤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没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波洛说:“泰德·威廉逊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让我想起点事儿——想起您,您那闪闪发亮的铜蹄舞过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有一周您没有侍女,您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已经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侍女。当时您已经感到疾病缠身。一天,大伙儿都去河边游逛,您一个人呆在家里没去。有人揿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朴实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像个神祗的青年!您就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个无名女郎——您还跟他一块儿在阿卡狄亚世外桃源散步好几个小时……” 一阵较长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哑的低嗓音说: “有一件事我至少对您说了实话。我已经告诉您这事的正确结尾。妮塔会死得很年轻。” “噢,不会!”赫尔克里·波洛换了脸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讲求实际地说:“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死。您可以换个生活方式生活,争取生存,难道不行吗?” 她摇摇头——悲伤而绝望地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不是活在舞台上!可是,想一想,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起来,说道:“他啊,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个乡下小镇上汽车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几个仙童般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跳您那样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气。 “可是整个儿这种想法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十分自信地说,“我倒相信这会实现的!” [book_title]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野猪 1 赫尔克里完成第三桩丰功伟绩时,是在瑞士。他决定既然已经来到那里,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下至今他还没到过的几处地方。 他在夏蒙尼舒适地度过几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一两天,然后去阿德玛,这是几位朋友向他高度赞扬过的地方。 然而阿德玛却使他感到并不愉快。那是在一个低谷尽头,被高耸云霄、冰雪覆盖的山脉围住。他感到那里让人过分憋闷。 “没办法在这里久留。”赫尔克里·波洛心里想,就在那时,他瞥见了登山缆车。 “就这么定了,我上山去看看吧。” 他发现那辆缆车先上到莱阿温,接着到考鲁谢,最后抵达海拔一万英尺高的雪岩岭。 波洛无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莱阿温就够之足矣。 可他并没估计到那种常在生活中很起作用的机遇成分。缆车开动后,列车员来到波洛身前查票。他检查一下,用一把吓人的剪票夹在车票上打个孔,然后鞠一躬,把票还给他。与此同时,波洛感到有一小团纸跟车票一起塞进了他的手中。 赫尔克里·波洛扬扬眉毛,随后,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抚平那团纸。那是一张用铅笔匆匆涂写的纸条。 不可能认错那副小胡子!我向您致敬,亲爱的同事。您如果愿 意,可以帮我很大一个忙。您一定看了报上登载的沙里一案吧?据 认为杀人犯马拉舍——要在雪岩岭跟他的几个同伙聚会——怎么竟 会找了这么一个地方!当然整个儿这件事也可能是子虚乌有——不 过,我们的消息来源可靠——总会有人漏风,对不?所以,请您留 意一下,我的朋友。请跟那位在现场的德鲁埃警督联系。他是个能 干的人——可他没法儿跟智慧的赫尔克里·波洛相比。一定得逮住 马拉舍,我的朋友,这是非常重要的——还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 ——而是一头疯狂的野猪——一名当今世界上最凶险的杀手。我没 敢冒险跟您在阿德玛说话,因担心自己可能一直在受人监视;您如 果让人觉得只是个旅客,工作起来便会更加自如方便些。祝猎获成 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尔克里沉思地捋捋自己的唇髭。是啊,确实谁也不会认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报上确实看到过沙里案件的详细报道——一名巴黎著名的出版商被人暗杀一案。凶手身份已经给弄清楚,马拉舍是赛马赌博团伙的一名成员。他是多次凶杀案的嫌疑犯——但这次他的罪行已被彻底证实。他逃脱了,据说已经逃离法国,欧洲各国警察局正在联手捉拿他。 现在,据说马拉舍要在雪岩岭出现……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百思不解地摇摇头,因为雪岩岭高高处于降雪线之上。那里倒是有一家旅馆,可他跟山下的人间惟一的联系办法只靠一条连在山谷窄长岩架上方的缆索。那家旅馆每年六月份开始营业,除了七、八月份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旅客。那里的出入条件都很差——一个人如果在那里遭到追捕,那就等于让人瓮中捉鳖。一伙匪徒居然选择这样一个地点聚会似乎有点离奇,让人不敢相信。 然而,勒曼泰警督却说他的消息十分可靠。这么说,他也可能正确无误。赫尔克里·波洛一向很尊重那位瑞士警察署长,认为他是个能干而可靠的人。 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因素使马拉舍选择了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约会地点。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捕捉一个冷酷的杀人凶手跟他心想度个愉快的假期真是格格不入。他认为坐在扶手椅里动动脑筋推理才是他本应做的活儿,而不是在旷野山岭里捕捉一头野猪! 一头野猪——这是勒曼泰的原话。真是一桩不谋而合的奇事…… 他自言自语喃喃道:“赫尔克里的第四桩丰功伟绩。厄律曼托斯野猪?” 他不动声色地默默仔细观察一下同路的乘客。 他对面坐着一个美国旅客。他的衣服、大衣和手提包的式样一直到他那种主动的友好态度和那份观赏窗外景色的天真表情,甚至手中的旅游指南,都暴露他是美国小县城的人,生平第一次来欧洲旅游。波洛心里估摸,一两分钟之后那人就会开口搭话。他那副急巴巴的渴望表情不会让人弄错。 车厢另一边是个看上去颇有点身份的高个儿男人,一头灰白头发,一个鹰钩大鼻子,正在读一本德文书。他长着不是音乐家就是外科医生那种灵活的修长手指。 远处一端有三个同一类型的男人,个个罗圈腿,带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粗野气质。他们正在玩纸牌。呆会儿他们也许就会让一个陌生人加入他们的牌局。一开始,那个陌生人也许会赢,可随后牌运就会逆转。 那三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惟一不寻常的是他们干吗到这个地方来。 这种人你可能会在任何一节去赛马场的火车上——或是一艘普通轮船上遇到,可是在一辆几乎空荡荡的缆车上——却有点不大对头啦! 车厢里还有另外一位乘客——一名妇女。她高高的个子,一头深色浓发,长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一张大概可以表达各式各样感情的脸——可现在却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她谁也不看,只盯视着下面的山谷。 正像波洛所预料那样,那个美国人终于开了口。他说他名叫施瓦兹,这是他第一次访问欧洲。他说欧洲的风景简直太棒了。他对奇伦古堡印象深刻。他认为巴黎作为一个名城也没什么了不起——把它过分夸张了——他参观了女神游乐厅、罗浮宫和巴黎圣母院教堂——还发现那里的餐馆或咖啡厅里都没人会正确地演奏狂热的爵士乐。他认为爱丽舍宫还不错,而且特别喜欢那里的喷泉,尤其是让灯光照得明亮时更令人赞赏不已。 缆车抵达莱阿温和考鲁谢两站时都没人下车。这说明车里的乘客都去雪岩岭。 施瓦兹先生解释他去那里的原因。他说自己一直希望到高高的雪山上一游。一万英尺高实在不错——他听说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你连鸡蛋都煮不熟。 施瓦兹先生怀着天真友好的心情想使车厢那边那位高个子的灰发绅士加入聊天,可是后者只从夹鼻眼镜上方冷冷地瞪他一眼,接着看他那本书。 施瓦兹先生又向那位深色头发的女士提出交换一下座位——他解释说,她在这边可以更好地观赏景致。 闹不清她是否懂英语。反正,她只摇摇头,把脑袋更紧地缩在大衣的毛皮领子里。 施瓦兹先生对波洛轻声说: “一看见一个女人独自旅行就总觉得没人照管她的行李什么的很不合适。一个女人出门旅行,需要人们多加照应。” 赫尔克里·波洛回想起自己在欧洲大陆遇见的某些美国妇女的情况,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施瓦兹先生叹口气。他发现这个世界真是不太友好,那双棕色眼睛富于表情地表示:大家友好相处一点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嘛! 2 在这个远离人间或超脱世俗的地方受到一位穿着正规礼服和漆皮皮鞋的店老板的接待,不知怎的,叫人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店老板是一位高大的英俊男子。举止庄重,总在道歉。 离度假季节还早着呐……热水设备有毛病……一切都几乎还没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当然,他会竭尽全力作好服务……职工到班也不全……他对这么多位旅客突然光临简直有点措手不及。 这些话都是用温文尔雅的专业辞令说出来的,可是波洛却在这层文雅表面的背后捕捉到一点店老板极其强烈不安的情绪。他尽管故作轻松之态,却很不自在,好像在担心什么事似的。 午餐是在一间可以俯视山谷的长长的房间里供应的。那个名叫古斯塔夫的惟一侍者业务熟练而灵巧。他窜来窜去,对客人点菜提出建议,还拿出该店可供应的酒类价目单,向客人介绍。那三个粗俗的家伙坐在一张桌前,用法语又说又笑,声音越来越响。 那个老好人约瑟夫啊!——那个小戴尼丝怎么样啦,老兄?——还记得奥特尔那匹把咱们都坑了的劣马吗? 他们兴高采烈,个性鲜明——却跟这里的气氛很不相称! 那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女人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她谁也不看一眼。 后来,波洛在休息厅里闲坐着,店老板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说些悄悄话: “先生千万别拿眼下萧条的情况来判断这家旅店的经营状态。现在不是旺季。没人在七月初之前到这里来游逛。那位夫人,先生也许注意到了吧?她每年都在这个时节来这里一趟,因为她丈夫三年前在这里爬山时遇险身亡。真是很悲惨。他们夫妇俩感情一向非常好。她总是选在旺季开始之前来这里——这样可以安静些。这是一种凭吊举动。那个年纪大的老先生是从维也纳来的著名的卡尔·卢兹医生。他说到这里来是为了安静地休息休息。” “这里确实安静得很,”赫尔克里·波洛说,“可那边几位先生呢?”他指的是三个粗鲁的人,“你认为他们也是来寻求安静的吗?” 店老板耸耸肩,两眼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他含含糊糊地说: “哦,旅客嘛,总希望找点新的体验……这个高度——就是提供一种新鲜感觉啦。” 波洛心想,这里可并没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心律过速。一句儿歌忽然愚蠢地萦回在他脑际:“高居人间上方,像个空中茶盘。” 施瓦兹来到休息厅,一看到波洛,眼睛就亮了,立刻走到他的面前。 “我刚才在跟那位医生聊天。他的英语说得马马虎虎。他是个犹太人——纳粹把他从奥地利赶了出来。嘿,我料想那帮家伙简直是疯了!我猜想卢兹医生是个大人物——神经学专家——心理分析学家——那类行当。” 他又把视线转移到那个高个子女人,后者正在眺望窗外残忍无情的山谷景色。他压低声音说:“我从侍者口中了得知了她的姓名。她是格朗迪埃夫人,丈夫是在前几年登山时摔死的。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这里来凭吊的。我有那么点感觉,咱们该想点办法——让她节哀,别过分悲伤。您觉得怎样?” 赫尔克里·波洛说:“换了我是你,绝不会去管这种事!” 但是,施瓦兹先生却不知疲倦地要表示一下友好态度。 波洛看见他的前奏曲,又看见他遭到冷淡无情的回绝。他们俩在灯光的衬托下映出了侧影,一起站了片刻。那个女人比施瓦兹略高点儿,脑袋朝后仰着,表情冰冷而严峻。 他没听到他说什么,可是施瓦兹回来时却显得狼狈不堪。 “什么也没干成。”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我们大伙儿聚到了一块儿,互相没有理由不友好相处。您同意吗,先生?要知道,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波洛,”波洛说,又补上一句,“是在里昂做丝绸生意的。” “我给您一张我的名片,波洛先生,今后您如果有机会去喷泉镇,肯定会受到欢迎。” 波洛接过名片,用手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喃喃地说:“真不巧,我身上没带著名片……” 那天夜里,波洛在睡觉前又仔细阅读一遍勒曼泰那封信,然后把它仔细折好,放回皮夹子里。他一边上床睡觉,一边想到: “怪事儿——我纳闷这是不是……” 3 侍者古斯塔夫送进早餐——咖啡和面包圈,并为温里温吞的咖啡道歉。 “先生一定理解在这样的高度,咖啡没法给煮得滚烫。它老早就到了沸点。” 波洛喃喃道:“人必须坚忍地面对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现象。” 古斯塔夫轻声说:“先生是个哲学家。” 他走向门口,却又没出门,而是将头朝门外匆匆瞥一眼,又把门关上,回到波洛床前,说道:“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是警察局的德鲁埃警督。” “哦,”波洛说,“我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 德鲁埃压低嗓音说:“波洛先生,发生了一件挺严重的事。缆索出了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波洛坐起来,“什么样的意外事故?” “倒是没人受伤,是在夜里发生的。可能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一次雪崩卷下了大量的砾石。不过也可能是人为的破坏,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也得用好几天的时间才能修复使用,目前我们跟外界彻底隔绝而困在这儿了!离旺季还早着呐,雪还挺厚,根本不可能跟下面山谷取得联系啦。” 赫尔克里·波洛在床上坐起来,轻声说:“这可太有意思了。” 探长点点头。“是啊,”他说,“这说明我们那位专员的情报是正确的。马拉舍在这里有个约会,想方设法让这次约会不受干扰。” 赫尔克里·波洛不耐烦地说:“但是这未免太离奇了!” “我同意,”德鲁埃警督举起双手说,“这事违反常情——可就是发生了。马拉舍这个家伙是个离奇人物!”他点点头,说,“我个人认为他疯了。” 波洛说:“一个疯子兼杀人凶手!” 德鲁埃冷冰冰地说:“我同意。这事真叫人感到没趣儿。” 波洛慢慢说道:“但是他如果在这里定下了约会,就在这个高于人间之上的冰雪悬崖上,那么可以说明马拉舍本人已经在这里了,因为任何联系都已经中断。” 德鲁埃平静地说:“我明白。” 两人都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波洛问道:“卢兹医生?他会不会是马拉舍?” 德鲁埃摇摇头。“不像是。世上真有个卢兹医生——我在报纸上常见到他的照片——一位很有作为的名人。这人长得跟照片上那个人一模一样。” 波洛喃喃道:“马拉舍如果是个乔装改扮的专家,就可以成功地扮演那位医生。” “是的。可马拉舍会那样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善于乔装改扮。他并没有那种蛇蝎般的狡猾本事。他只是头疯狂的野猪,凶残、可怕、盲目蛮干。” 波洛说:“可还是会……” 德鲁埃立刻同意了。 “哦,对,他是个逃犯,因此不得不乔装改扮。所以他可能——他其实一定得——多多少少把自己伪装起来。” “你有没有描述他的材料。” 对方耸耸肩。 “只有大致的材料。官方的贝蒂荣(译注:阿尔方斯·贝蒂荣是法国刑事侦查学家,他创立一种根据年龄、骨骼结合摄影及后来问世的指纹学等鉴别人身分的方法)人身测定照片材料原定今天寄给我。我只知道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伙,比中等身材稍高一点,肤色较黑,没有太显著的特征。” 波洛耸耸肩。 “这种形容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个美国人施瓦兹怎么样?” “我正想问您这一点呢。您跟他谈过话了,而且我想您跟美国人和英国人都一块儿长期生活过。乍一看,他倒是个正常的美国旅客,护照没问题,奇怪的也许是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游览——不过,美国人出外旅行一向叫人相当难以预测。您本人是怎么看的呢?” 赫尔克里·波洛没把握地摇摇头,说道: “反正,从表面上看,他像个无害而有点过分友好的家伙,可能有点讨人嫌,不过似乎难以把他看成是个危险人物。”他接着说,“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三个旅客呢。” 探长点点头,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急切起来。 “是啊,他们正是咱们在寻找的那类人。波洛先生,我敢发誓,那三个家伙一定是马拉舍的同伙。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赛马场上的粗汉!三人当中可能有一个就是马拉舍本人。”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着,回忆那三张面孔。 其中一人长着宽脸、下垂的眉毛和肥下巴——一副粗鄙而残忍的面孔。另一个又瘦又小,一张尖尖的窄长脸,两只冷酷无情的眼睛。第三个是个面色苍白的家伙,有点花花公子的神态。 对,那三个人当中可能有一个就是马拉舍,然而如果真是那样,却又立刻会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马拉舍跟他的两个同伙要一道旅行进入高山上这样一处困境呢?一次会晤完全可以给安排在一处环境不那么险恶而更安全的地方嘛——一家咖啡馆里啦——一个火车站上啦——一座观众拥挤的电影院里啦——一处公园里啦——一个有多个出口的地方啦——而不是在这远离人世间的冰雪皑皑的荒凉高山上啊。 他把这种想法大致讲给德鲁埃警督听,后者毫不含糊地表示同意。 “是啊,实在离奇,毫无道理可言。” “如果是个约会,他们又怎么一块儿旅行来这里呢?不,确实毫无道理。” 德鲁埃神情焦虑不安地说: “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需要再分析另外一种假设。这三个人都是马拉舍的同伙,到这里来是为了会见马拉舍本人。那到底谁是马拉舍呢?” 波洛问道:“旅馆里的职工怎么样?” 德鲁埃耸耸肩。“基本上没有什么职工。有个做饭的老太婆和她的老伴杰克——我想他俩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十年活儿。还有那名侍者,他的职务现在由我来充当,就是这几个人。” 波洛说:“店老板当然知道你的身份吧?” “是的,需要他的合作。” “你有没有注意到,”赫尔克里·波洛说,“他看上去显得心神不安?”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一下德鲁埃。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这么回事。” “也许只是怕卷入跟警方打交道吧。” “可您是不是认为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您认为他也许还知道什么事吗?” “我只是那么想想而已。” 德鲁埃忧郁地说:“我想不见得会有。”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你认为能让他说出来吗?” 波洛疑虑地摇摇头,说:“我认为最好别让他知道咱们对他的怀疑。只是对他多加注意就行啦。” 德鲁埃点点头,便朝房门走去。 “您没有什么建议吗,波洛先生?我——我知道您的名望,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大家都听说过您的大名。” 波洛困惑地说:“暂时还没什么建议。主要是找不到原因——为什么要在这个地点约会。其实是为什么要有这个约会?” “钱嘛。”德鲁埃干脆地说。 “这么一说,那个可怜的沙里,除去遭到杀害,还给抢劫了?” “是的,他身上带着的一大笔钱也同时不见了。” “你认为约会的目的是为了分钱?” “这是最明显的理由。” 波洛不满意地摇摇头。 “嗯,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分呢?”他慢慢说下去,“这里是对罪犯聚会最不利的地方。不过这儿倒是个可以跟女人幽会的好地方……” 德鲁埃急切地向前迈一步,兴奋地问道: “难道您认为——?” “我认为,”波洛说,“格朗迪埃夫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认为任何一个人为了会见她而爬上一万英尺是值得的——那就是说,她如果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你知道,”德鲁埃说,“这倒很有意思。我根本没考虑过她跟这个案子有牵扯。可是她毕竟已经连续好几年都到这个地方来啊。” 波洛轻声说:“对——所以她的出现不会引起什么议论。因此这也可能是为什么选中雪岩岭作为会见地点的缘故吧,是不是?” 德鲁埃兴奋地说:“您可真会琢磨,波洛先生。我再从这个角度调查调查。” 4 这一天没发生什么事,过得很平静。幸亏旅馆里食物储备得很充足。店老板请大家不必担心,供应可以确保无缺。 赫尔克里·波洛尽量想跟卡尔·卢兹医生谈谈,却遭到了拒绝。那位医生明确表示心理学是他的专业,不打算跟外行讨论这门学问。他坐在一个旮旯里一边读一部研究下意识的德文厚书,一边作些笔记,加点评注。 赫尔克里·波洛走到外面去,无目的地四处转转。他来到后院伙房,在那里跟杰克老头儿聊起来,可那人又倔又多疑,倒是他的老婆,那个厨娘,比较随和。她向波洛解释,幸亏存了一大批罐头——不过她本人却不喜欢吃那种玩意儿;价格还贵得要命,里面又有什么营养呢?慈悲的上帝从来没想叫人们靠吃罐头食品活命。 话题转到旅馆职工方面。清理房间的女仆和更多的服务员要到七月初才来。这三个星期里却人手短缺或近乎缺乏。目前大多数旅客上到这里来,吃完午饭就下去了。她跟杰克和一名侍者还勉强可以应付。 波洛问道:“古斯塔夫来这里之前,不是还有一名侍者吗,是不是?” “是的,不过是个差劲的侍者,既没有手艺,又没有经验。一点档次也没有。” “古斯塔夫顶替他之前,他干了多久?” “只干了几天——不到一星期。当然他被辞退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早晚的事嘛。” 波洛喃喃道:“那他没抱怨吗?” “哦,没有,他悄悄走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一家高档旅馆。必须服务周到嘛。” 波洛点点头,问道:“那他上哪儿去了?” “您是说那个罗伯特吗?”她耸耸肩,“肯定又回到他原来干活儿的那家小咖啡馆去了呗。” “他是乘缆车下去的吗?” 她纳闷地望着他。 “当然,先生,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下去吗?” 波洛问道:“有人看见他下去了吗?” 那老两口都睁大眼睛望着他。 “啊!难道您认为像他那样一个小畜牲走时还会有人送行吗——还会向他隆重告别吗?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啊!” “这倒也说得对。”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慢慢走开,抬头眺望头顶上方的建筑物。一座大旅店——目前只有半边楼供旅客住,另半边有更多的房间闲置着,百叶窗都关着,看上去没人进入…… 他转到旅店另一个角落,差点儿跟那三个玩牌的家伙当中的一个撞个满怀。是那个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的家伙,他毫无表情地看了波洛一眼,只是咧了一下嘴,像匹恶马那样龇出一排牙。 波洛从他身边走过去。前面有个人影——是那位身量高、体态优美的格朗迪埃夫人。 他向前赶几步,追上她,说道: “缆索出了事故真让人心烦。我希望,夫人,这没给您带来什么不方便吧!” 她答道:“这事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她的声音深沉——地地道道的女低音。她没看一眼波洛就转身从一扇旁门走进旅馆。 5 赫尔克里·波洛很早就上床睡觉。午夜过后,有点声音把他吵醒了。 有人正拨弄他那房门上的锁。 他坐起来,开亮电灯。就在这时刻,门让人撬开了,三个人站在那里,正是那三个玩纸牌的家伙。波洛觉得他们有点醉醺醺的。他们满脸傻样儿,却恶意十足。他看到一把剃刀闪闪发亮。 那个最壮的家伙朝前走过来,咆哮道:“你这个臭侦探,呸!” 他吐出一连串粗俗的脏话。三个家伙朝床上这个手无寸铁的人走来。 “咱们把他切割了吧,伙计们。呃,小马驹?咱们给侦探先生的脸开个天窗。他可不是今天晚上头一个!” 他们坚定不移地走近——三把剃刀闪闪发光…… 这当儿,一个大洋彼岸的声调响亮地传来:“举起手来!” 他们转身一看,门口站着施瓦兹,他身穿一套色彩鲜艳的条子睡衣,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手枪。 “举起手来,伙计们。我枪法很准。” 砰!一颗子弹从大个子耳旁嗖地飞过去,嵌进窗户木框。 三双手迅速举起来。 施瓦兹说:“能不能帮一下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一下子跳下床。他缴下三人手上闪闪发亮的剃刀,又搜一下三个人,弄清他们身上已经没有武器。 施瓦兹说:“现在听着,开步走!走廊那边有个大壁橱。里边没有窗户。就这么办。” 他把那三个人赶进去,从外面用钥匙把门锁上。他转身面对波洛,话音里流露出欣喜的心情。 “要不是露一下这玩意儿,您知道,波洛先生,家乡有人笑话我,因为我说要带上一把枪到国外去。‘你这是想上哪儿去啊?’他们问我,‘去丛林吗?’可现在,先生,应当说该我笑了。您过去见过比这帮家伙更粗野的人吗?” 波洛说:“亲爱的施瓦兹先生,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想必像是舞台上演的一出戏!我十分感激你。” “没什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把这几个家伙交给警察局,可现在又办不到!这可真麻烦。咱们最好还是去跟店老板商量一下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哦,店老板。我想咱们首先该跟那名侍者——古斯塔夫——商量一下。对——那位侍者古斯塔夫是一名真的侦探,德鲁埃警督的化名。” 施瓦兹睁大眼睛望着他:“所以他们才这么干!” “所以谁干了什么啊?” “这群土匪的黑名单上第二位就是您。他们已经把古斯塔夫砍伤了。” “什么?” “跟我来。那位医生正在忙乎着照料他呢。” 德鲁埃的房间是顶层的一间小屋。卢兹医生穿着睡袍,正忙着给那个受伤者的脸缠上纱布。 他们走进去时,他转过头来:“啊!是你,施瓦兹先生?这事真恶毒。简直是屠夫!灭绝人性的禽兽!” 德鲁埃一动不动地躺着,隐隐呻吟着。 施瓦兹问:“他情况危险吗?” “如果你指的是性命,那他死不了。可他不能说话——不能有任何紧张和激动。我已经把伤口处理好了——没有任何破伤风危险。” 三人一起离开那个房间。施瓦兹对波洛说: “您刚才说古斯塔夫是名警察吗?”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可他上雪岩岭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受命追捕一个非常危险的罪犯。” 波洛用几句话简单地解释了处境。 卢兹医生说:“马拉舍?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案件,很想见识见识这个家伙。这里面有点深奥的变态现象!我很想了解他童年时代的详细情况。” “对我来说,”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施瓦兹说:“他难道不是咱们锁在壁柜里的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吗?” 波洛不大满意地说:“可能是——嗯,可我,我不敢肯定……我倒有个想法——” 他突然顿住,瞪视着地毯。那是一张浅黄色地毯,上面有铁锈色深印儿。 赫尔克里·波洛说:“脚印儿——我想这是踩过血迹的脚印,而且是从旅馆那边没人住的地方踩过来的。来——咱们得赶快到那边去一趟!” 他们跟随着他,通过一扇旋转门,沿着一条灰尘扑扑的阴暗走廊走去。他们在拐角处转弯,一直追随着地毯上的脚印,最后他们来到一扇半开着的门前。 波洛推开那扇门,走进去。 他惊吓地尖叫一声。 那是一间卧房,床上有人睡过,桌上放着一个盛着食物的托盘。 房间正中间的地上躺着一具死尸。他是个中等偏高个头的男子,被人野蛮而凶残地砍死了,胳臂、胸口和头上有十余处伤口,脸几乎给砍得稀烂,模糊不清了。 施瓦兹喘不过气来惊叫一声,掉转头,好像要呕吐似的。 卢兹医生也用德语惊呼一声。 施瓦兹软弱无力地问道:“这家伙是谁?有人知道吗?” “我猜想,”波洛说,“这儿的人管他叫罗伯特。一个非常不能干的侍者……” 卢兹走近一点,弯身俯视尸体。他用一个手指指着。 死者胸口上别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墨水草草写着:“马拉舍再也杀不了人——也不能再抢劫他的朋友了!” 施瓦兹突然喊道:“马拉舍?这么一说,他就是马拉舍!可他为什么到这个偏僻的地点来呢?可您为什么又说他叫罗伯特呢?” 波洛说:“他在这里装扮成一名侍者——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个很蹩脚的侍者。怪不得他给解雇而没人感到惊讶。他离开此地——据说是回到阿德玛去了。可没人看见他离开。” 卢兹用他那缓慢而低沉的声调问:“那您——您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波洛答道:“我认为这就解释了店老板为什么脸上露出有点焦虑的神情。马拉舍一定给了店老板一笔数目不小的贿赂,好允许他隐藏在旅馆暂不使用的房间……” 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可店老板对此并不感到愉快。哦,真的,他一点也不为此而高兴。” “马拉舍一直住在这个对外不营业的房间里,除了店老板之外,谁也不知道吗?” “看来是这样的。要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卢兹医生问道:“那他怎么又让人杀了?谁是凶手呢?” 施瓦兹大声说:“这很简单嘛。他原本该跟同伙分享那笔钱,可他没分。他欺骗了他们,于是就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先躲避一下风头。他认为这里是世界上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可他错了。不知怎的,他们探听到了,就追踪前来。”他用鞋尖触一下那个尸体,“他们就这样——把他清算了。”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对,这跟咱们想像的那种约会截然不同。” 卢兹医生烦躁地说: “你们说的这些情况和缘由都很有意思,可我关心的是咱们目前的处境。这里有个死人。我手边还有个伤号,药品又很有限。咱们现在还处在与世隔绝的境地!还要多久啊?” 施瓦兹接着说:“咱们在壁柜里还锁着三个罪犯呐!这真是一个我称之为蛮有意思的处境。” 卢兹医生说:“咱们该怎么办?” 波洛说:“首先咱们得找到店老板。他不是个罪犯,只是个贪财的家伙。他也是个懦夫。咱们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的。我的好朋友杰克和他的老伴或许或以提供些线索。三名歹徒得关在一个严密看守的地方,等援助到来再说。我想施瓦兹先生那把自动手枪可以使我们的任何计划都能有效执行。” 卢兹医生说:“我呢?我干点什么?” “你,医生,”波洛低沉地说,“尽最大努力来管好你那个伤号。我们别的人都得坚持不懈地提高警惕——等待救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6 三天过后,清晨有一伙人来到旅馆门前。 是赫尔克里·波洛兴高采烈地把前门打开了:“欢迎,老伙计。” 警察署长勒曼泰警督用双手抓住波洛的胳臂。 “哦,我的朋友,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向你致敬啊!这起惊人事件——你们经历了多么让人心情紧张的过程啊!我们在下面也焦虑担心——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生怕出了事儿。没有无线电——没有任何联络办法。可你用日光反射信号器传递消息真是天才之举!” “哪里,哪里。”波洛尽量表示谦虚,“人类的发明一失效,你只得返回头来求助于大自然。天上总有日光嘛!” 这群人陆续走进旅馆。勒曼泰说:“没人想到我们会到来吧?”他得意地微笑。 波洛也微微一笑,说道:“没人!大家都以为缆索还没完全修好呐!” 勒曼泰激动地说:“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你认为没错儿吗?肯定是马拉舍吗?” “是马拉舍,错不了。跟我来。” 他们来到楼上。一扇门打开了,施瓦兹穿着晨袍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那群人,不禁瞪大眼睛。 “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赫尔克里·波洛夸张地说:“救援到了!随我们一起来,先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 他又爬上一层楼。 施瓦兹说:“您是到德鲁埃那里去吗?顺便问一声,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啦?” “卢兹医生昨天晚上说他恢复得很好。” 他们来到德鲁埃那个房间。波洛把门推开。他庄重地宣布道: “先生们,这就是你们要抓的那头野猪。把他活生生地带走吧,千万注意别让他逃脱断头台。”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仍然用纱布包扎着呐,吃惊地坐起来,但是他再想挣扎,却让几名警察把他胳臂抓住了。 施瓦兹困惑地惊呼道:“可他是侍者古斯塔夫——德鲁埃警督啊。” “他是古斯塔夫,没错儿——可他不是德鲁埃。德鲁埃是前一名化名的侍者,也就是那名给关闭在楼那半边不营业的房间里的侍者罗伯特;马拉舍那天晚上把他杀了,又来袭击我。” 7 早餐时,波洛慢慢向那个困惑不解的美国人解释这整个儿事件。 “要知道,有些事总是在你干的那一行的过程中慢慢搞清楚的。譬如说,一名侦探和一名杀人凶手之间的区别!古斯塔夫不是一名侍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