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师与玛格丽特 [book_author]布尔加科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08211 [book_dec]魔王撒旦假扮外国教授沃兰德,率随从走访1930年代的莫斯科,遇见莫斯科文联主席柏辽兹和青年诗人伊凡。他们不信鬼神,沃兰德逐一反驳,并预言了柏辽兹当天的死亡。伊凡目睹柏辽兹被电车辗死。怀疑沃兰德是外国特务,紧追不舍,却被关入精神病院。伊凡在病院中认识了大师,只有这位大师相信伊凡的奇遇。大师是个不知名作家,美丽的已婚妇人玛格丽特认识大师后,觉悟丰富的精神才是真正的生命意义。她崇拜他的才华,称他为大师。大师写过一本关于彼拉多审判耶稣的小说,受到批判,被称为“敌人”、“宗教狂”,大师惊恐万分,烧毁手稿,进了精神病院。大师失踪后,玛格丽特着急地到处寻找,遇见撒旦的随从,得到回春脂,恢复青春,而且裸体飞上城市高空,经历许多奇事,终于救出大师。撒旦决定将大师和玛格丽特带走。次日当太阳升起时,莫斯科陷没在一片火焰中,他们飞翔离开…… [book_img]Z_9637.jpg [book_title]第01章 永远别跟生人攀谈 暮春的莫斯科。这一天,太阳已经平西,却还热得出奇。此时,牧首①湖畔出现了两个男人。身材矮小的那个穿一身浅灰色夏季西装,膘肥体壮,光着秃头,手里郑重其事地托着顶相当昂贵的礼帽,脸刮得精光,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质黑框眼镜。另一个很年轻,宽肩膀,棕黄头发乱蓬蓬的,脑后歪戴一顶方格鸭舌帽,上身着方格布料翻领牛仔衫,下身是条皱巴巴的自西眼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平底鞋。 ①牧首即宗主教,在俄罗斯东正教中称牧首,是最高级的主教,教会最高首脑。牧首湖是莫斯科市内一个小公园,内有水池,后改名为少先队员湖。 头一位不是别人,正是柏辽兹①-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他是莫斯科几个主要的文艺工作者联合会之——“莫文联”的理事会主席,同时兼任某大型文学刊物的主编。他身旁的年轻人则是常以“无家汉”②的笔名发表作品的诗人波内列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①这个姓氏不同于一般俄罗斯人姓氏,与法国音乐家柏辽兹(或译陪辽士,1803-1869)姓氏的俄文写法相同。 ②音译为:别兹多姆内。意为:无家可归的人,流浪汉。 两位作家一走进刚刚披上绿装的椴树林荫中,便朝着漆得花花绿绿的商亭快步走去,商亭的招牌上写着:“啤酒,汽水”。 噢,对了,我必须首先交代一下这个可怕的五月傍晚的头一桩怪事:这时,不仅商亭旁边没有人,就连与小铠甲街平行的那条林xx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太阳把整个莫斯科晒得滚烫,现在正裹着干燥的烟尘向花园环行路后面沉去,人们热得似乎连喘气都费劲,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走进这椴树荫下,没有一个人坐到那张长椅上。整个林荫道空空荡荡。 “来两瓶纳尔赞矿泉水①。”柏辽兹对柜台里面的女售货员说。 ①苏联北高加索的疗养胜地基斯洛沃德斯克有纳尔赞碳酸矿泉,泉水对心脏病有疗效。 “没有纳尔赞矿泉水!”售货员回答,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很生气。 “有啤酒吗?”无家汉问,声音嘶哑。 “啤酒过一会儿才能运来。”妇女回答。 “那,有什么?”柏辽兹问。 “有杏汁汽水。不过,是温吞的。”妇女回答。 “行啊,来两瓶,两瓶!” 打开杏汁汽水,冒出很多黄色泡沫,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理发馆的气味。汽水刚刚下肚,两位文学家就打起嗝来。他们付清账,坐到长椅上,面对湖水,背朝着铠甲街。 这时又发生了第二桩怪事,不过它只涉及柏辽兹一个人:忽然,柏辽兹不再打嗝了,只觉得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过了一会儿心脏回到原处,上面却像是插了一根钝针。不仅如此,他还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恨不得马上不顾一切逃离这牧首湖畔。他惶惑地回头望了望,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怕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暗自想:“我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类事呀……准是心脏出了毛病……劳累过度啊。看来是得大撒手了,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呢,得先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疗养……” 忽然,他觉得闷热的空气仿佛浓缩起来,奇妙地在他眼前交织成了一个透明的男人,样子异常奇特:脑袋很小,却戴着一顶大檐骑手便帽,方格料子上衣十分瘦小,像空气一样轻飘飘的……身高足有两米以上①,肩膀却很窄,瘦得出奇,而且,请您注意,他那副神态活像在捉弄人。 ①原文为“一俄丈”,一俄丈长度为2.134米。 柏辽兹的生活向来一帆风顺,所以他很不习惯于看到异常现象。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了。他瞪着眼睛,心慌意乱,暗想:“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确实在他眼前发生了:瞧,那个细高个儿的透明公民双脚飘离地面,正在他眼前左右摇晃呢! 柏辽兹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切已经过去:幻影消失,穿方格衣服的家伙不见了,插在心脏上的那根钝针也像是已被拔去。 “咳,真见鬼!”主编大声说,“你看这事儿,伊万,刚才我差一点中暑!甚至出现了幻视!”他虽然强作笑容,眼神里却依然透着恐惧,两手还在颤抖。 但他终于渐渐镇静下来,把手绢一挥,打起精神说:“好吧,咱们接着谈……”继续谈起刚才因喝汽水中断的话题。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场有关基督耶稣的谈话。原来主编柏辽兹曾约请诗人为下期杂志创作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无家汉果然用很短时间便写出了一首。但遗憾的是主编对这首诗很不满意。尽管无家汉在诗中描绘主要人物耶稣时所用的阴暗色调已经相当浓重,主编还是认为全诗必须重写。现在,主编就是在给无家汉上有关耶稣的“课”,指出这位年轻诗人的主要错误所在。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诗究竟为什么没有写好,这很难说。也许该怪他有天才而缺乏表达能力,也许是因为他对所写的题材一无所知。总之,他笔下的耶稣虽说并不讨人喜欢,但却完全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柏辽兹现在就是要向他说明:主要问题并不在于耶稣本人是好是坏,而在于耶稣这个人物本身在历史上根本没有存在过,关于耶稣的所有故事纯属虚构,全是不折不扣的神话。 应该说明,这位主编本是个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他的谈话自然是旁征博引,有根有据。譬如,他指出:著名的斐洛①和博学多才的约瑟夫-弗拉维②等古代学者的著作中就只字未提耶稣其人的存在。这位主编为了表明自己学贯古今,还顺便告诉诗人说:著名的塔西伦的《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所写的处死耶稣之事③也无非是后世人的伪托编造。 ①斐洛(约公元前30-约公元45),古犹太神秘主义哲学家。他的主张对以后的基督教神学有很大影响。恩格斯曾说他“是基督教的真正的父亲”。 ②约瑟夫-弗拉维(约公元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史》、《犹太古代史》等。 ③塔西佗(约公元55-120),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历史》、《编年史》等。《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提到尼禄用残酷手段惩罚基督徒时写道:“他们(指基督徒)的创始人是基督,在提口里乌斯当政时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即官话本《圣经》中说的本丢-彼拉多)处死了。”只此一处提到基督。 柏辽兹所谈的一切,对无家汉来说全属闻所未闻。他唯有用那双机敏的绿眼睛盯着主编,专心致志地洗耳恭听,只是偶尔打个饱嗝,暗暗咒骂那该死的杏汁汽水。 “东方人的各种宗教中,”柏辽兹继续说,“总的说来,全都提到过贞洁处女生育神子的事。所以,并不是基督徒们首先想出了这个新花样,他们只不过用同样方法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实际上并未存在过的耶稣而已。因此,您的诗也就该把重点放到这方面来……” 柏辽兹的男高音在冷清清的林xx道上空飘悠、回荡着。他的宏论一步比一步玄远,一层比一层深奥,除非异常饱学而又不担心弄坏自己脑子的人,没有谁敢钻进如此奥秘的学术领域。诗人越听越有兴趣,所受的教益也越来越多:他不仅听到了关于埃及善神和天地之子奥西里斯①的故事,得知腓尼基人有个法姆斯神②,知道了马尔都克③,甚至还听到了关于不甚有名的、古代墨西哥的阿茨蒂克④人曾经十分尊崇的那位威严可怖的韦齐普齐神的故事。 ①古埃及神话中的植物神,这个神话对后来的耶稣传说有影响。 ②即塔穆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植物神,每年收割时死去,春季幼枝发芽时复活。 ③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曾“战胜妖怪,创造世界万物”。或译马杜克。 ④或译“阿兹台克人”,墨西哥的印第安部族,十六世纪前曾创造独特的文化。 恰恰是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诗人讲到阿茨蒂克人怎样用面团塑造韦齐普齐神的形象时,林xx道上出现了头一个身影。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坦率地说,只是到了后来,到了一切都已无法补救的时候,各有关机关才提出各自的描绘材料。可是,把这些材料一对照,又不禁使人膛目结舌:一份材料说此人身材矮小,满口金牙,右腿痛;另一份材料则说他身躯魁伟,镶的是白金牙套,左腿瘸;还有一份材料只是简要地说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征。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材料统统一钱不值。 首先,这个人身材并不矮小,可也说不上魁伟,只不过略高一些,他的两条腿都不瘸。至于牙齿,则左边镶的是白金牙套,右边是黄金的。他穿一身昂贵的灰色西装,脚上的外国皮鞋也与西装颜色十分协调。头上一顶灰色无檐软帽歪向一旁,压到耳梢,显得整个人那么俏皮、矫健;他腋下还夹着一根手杖,手杖顶端镶着个乌黑的狮子狗头。看模样年纪在四十开外。嘴有点歪。脸刮得精光。一头黑发。他的右眼珠乌黑,而左眼珠却不知怎么呈现出嫩绿色。两道黑黑的浓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总之,这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从主编和诗人落座的长椅旁边走过时,朝他们瞥了一眼,随即收住脚步,竟在离两位朋友几步远的另一把短些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柏辽兹暗想:“是个德国人。” 无家汉想:“准是个英国人,看,还戴着手套,也不嫌热。” 这时,外国人朝湖水四周的高楼大厦环视了一番,露出初来乍到颇为好奇的神色。 他先是注视着高楼的上层,注视着上层那光灿夺目的玻璃窗中折射得歪歪扭扭的、正在一步步永远离开主编柏辽兹的夕阳。然后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下层楼房的窗户已经暗淡下来,预示着黄昏即将到来。他不知冲什么东西傲岸地笑了笑,然后眯上眼,两手搭在手杖镶头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呀,伊万,”柏辽兹继续说,“有些地方写得很好,很有讽刺味道,比如,写神之子耶稣降生的那一节。但关键是早在耶稣之前就已经降生过不少神之子了,诸如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①等等。简而言之,这些人,包括耶稣,都根本没有降生过,没有存在过。所以,你应该写的不是什么降生,不是什么东方占星家的来临②等等,而是必须表明:关于耶稣降生之类的传说完全荒唐无稽……不然,照你现在这样写法,好像真有个耶稣降生过似的!……” ①弗利基亚人宗教中的神之子。相当于巴比伦神话中的塔穆斯,腓尼基神话中的阿顿尼斯。阿顿尼斯是基督的原形之一。 ②据《圣经》载,耶稣降生后,曾有几个博士(占星家)从东方来,声称是“特来拜见”耶稣这位“犹太人之王”的。 深为打嗝所苦的无家汉,这时正屏住呼吸想把一个嗝儿憋回去,谁知这样打出来的一声嗝儿反而更难听、更难受了。就在这个时候,柏辽兹也停止了议论,因为旁边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两位作家惊讶地望着来人。 “请二位原谅,”走过来的人讲话带点外国口音,但用词倒还正确,“我们虽然素不相识,可我还是不揣冒昧……因为我对二位的高论实在太感兴趣了……”这人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行了个礼。两位朋友也只好欠身还礼。 柏辽兹暗自琢磨:“不,他多半是个法国人……” 无家汉想:“也许是个波兰人?” 这里我还必须补充一点:方才外国人刚一搭腔,诗人便觉得他十分讨厌,而柏辽兹倒毋宁说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不,也还不能说是喜欢,而是……怎么说呢……就算是对他发生了兴趣吧。 “能让我坐一坐吗?”外国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于是两位朋友像是不由自主地各自往旁边一闪,外国人麻利地在他们中间坐下,并且立即攀谈起来。 “假如我没有听错,您刚才是在说根本没有过耶稣这个人?”外国人用绿色的左眼望着柏辽兹问道。 “对,您没有听错,我刚才是在谈这个问题。”柏辽兹客气地回答。 “啊,这太有意思啦!”外国人高兴地大声说。 无家汉不由得蹩起眉头,暗想:“见鬼,这关他什么事?”这时,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却朝右一转身,向无家汉问道: “那么,您也同意这位朋友的看法?” “百分之百!”诗人直言不讳。他讲话向来用语新颖,喜欢形象化。 “不胜惊讶!”不速之客激动地说。随后,他不知为什么贼眉鼠眼地四下瞅了瞅,压低他原本就很低沉的声音悄声说,“对不起,我可能有些过分纠缠,不过,请问,据我理解,您二位,别的且不说,也不信上帝吧?”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并且立即补充道:“我发誓,我对谁也不说。” “不错,我们不信上帝。”柏辽兹回答。他见外国客人如此惊恐,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其实,这种事完全可以公开谈论。” 外国人更加惊讶了,他轻轻尖叫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又问道: “二位都是无神论者?” “是的,我们是无神论者。”粕辽兹回答,还是面带笑容。无家汉却在气鼓鼓地想:“瞧这外国佬,缠起来没完啦!” “噢,这可真妙!”外国佬大声说,不住地朝两旁的文学家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 “在我们国内,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惊讶。”柏辽兹用外交官的谦恭语调说,“我国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觉地不再相信那些关于上帝的神话了。” 这时,外国人又表演了新的一着儿:他站起身来,伸手同愕然危坐的主编握了握手,对他说: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谢意!” “您这是为什么谢他?”无家汉眨了眨眼睛,问道。 外国怪客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头解释说: “感谢他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润为这情况是我这个旅游者非常感兴趣的。” 看来,这一“重要情况”确实对外国旅游者发生了很大作用:只见他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望了望四周的高楼,仿佛在担心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一个无神论者来。 这时,柏辽兹在想:“不对,他不像英国人……”无家汉则皱着眉头琢磨:“这家伙在哪儿学的一口流利的俄语呢?这倒是个问题!” “那么,请问,”外国客人经过一番紧张思索后又问道,“对那些说明上帝存在的论证该怎么办?我们知道,这类论证有五种①之多呢!” ①指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为了证明上帝之存在而提出的五项论证。 “没办法啊!”柏辽兹似乎深表同情地说,“这类论证全都毫无价值。人类早就把它们送进档案库了。您大概也会同意吧,在理性领域中不可能有任何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 “高论!”外国人叫道,“高论!您完全表达了那个悲天悯人的老头子伊曼努尔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过,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老头子把五种论证彻底摧毁之后,却自我嘲笑似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第六种论证!” ①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康德的论证也同样没有说服力,”博学多才的主编笑呵呵地反驳说,“席勒①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他说过,康德关于这个问题的议论只能使奴隶们感到满足。而施特劳斯②对这类论证则只是付之一笑。” ①英国哲学家裴迪南德-席勒(1864-1937),他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对神的存在提出怀疑。 ②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以对基督教的批判而著名。 柏辽兹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何许人呢?俄语怎么讲得这么好? 这时,没想到无家汉忽然从旁嘟嘟哝哝地插了一句: “像康德这种人,宣扬这类论证,就该抓起来,判他三年,送到索洛威茨①去!” ①北冰洋白海中的索洛威茨群岛中的最大岛,岛上有建于十五世纪的古修道院。十九世纪后成为流放囚犯之地。 “伊万!”柏辽兹感到十分难堪,急忙小声制止他。 但是,听到年轻诗人提议把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去,外国人不但没有表示惊讶,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他那只瞧着柏辽兹的绿色左眼熠熠发光,他高声喊道: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那个地方对他最合适不过!那天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我就对康德说过嘛,我说,‘您啊,教授,随您怎么看,反正您琢磨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太合适!也许它合乎理性,但是太难懂了。人们会拿您取笑的。’” 柏辽兹目瞪口呆了,心想:“他在胡诌些什么?‘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对康德说’?……” 但外国人并没有因为柏辽兹的惊讶而稍显尴尬,他转身对诗人继续说: “不过,把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恐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早已经在比索洛威茨更遥远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而且,我敢肯定,根本没有办法把他从那里弄出来!” “真遗憾!”好斗的诗人回答。 “我也觉得遗憾!”来历不明的外国人闪着一只眼睛继续说,“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如果说没有上帝,那么,请问,人生由谁来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谁来掌管呢?” “人自己管理呗!”无家汉怒气冲冲地抢着回答,其实,他对这个问题也并不很清楚。 “对不起,”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和颜悦色地说,“依鄙人之见,为了管理,无论如何总要定出某个时期的确切计划吧?这个时期可以很短,但也总得多少像个样子吧?而人呢,人不但没有可能制定一个短得可笑的时期的,比方说一千年的,计划,人甚至没有可能保证自己本身的明天的事。既然这样,请问,他又怎么能进行管理呢?而且,事实上,”外国佬说到这里又转向柏辽兹说,“譬如您吧,您不妨设想一下:您开始管理了,既管理别人,也支配自己,而且,似乎还很称心如意,可是,突然,嘿嘿!……您得了肺癌!”外国佬说出“肺癌”两个字时竟还甜蜜地一笑,仿佛患肺癌的想法使他很得意。“是的,得了肺癌,”他猫似地眯起眼睛,又把这个刺耳的词儿重复了一遍,“于是,您的管理也就到此为止!从此以后,除了您自身的命运之外,您对谁的命运都不会再关心了。亲人们开始哄骗您,您感到不对头,到处去求名医,然后找江湖医生,甚至还可能去算卦问卜。您自己也很清楚:名医也罢,巫医也罢,算命先生也罢,统统无济于事。一切最后只能以悲剧告终:曾几何时还自以为在管理着什么的那个人,突然之间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木头盒子里了;而他周围的人们,想到这个躺着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便把他放进炉膛里烧掉。有时候甚至比这更糟呢:比方说,一个人刚刚打算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疗养,”外国人又眯起眼看了看柏辽兹,“看来,这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吧,可就连这件事他也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会一下子滑到有轨电车底下去。您总不能说是他自己支配自己这样去做的吧?要说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在支配他,不是更显得合理些吗?”外国佬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怪里怪气。 柏辽兹极其认真地听完了这番关于肺癌和有轨电车的令人不快的话,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十分烦闷。他想:“此人绝不是外国人!不是!这家伙太奇怪了……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看样子,您很想抽枝烟?”外国人突如其来地转向无家汉问道,“您喜欢抽什么牌子的?” “怎么,您带着好几种牌子的烟?”诗人板着脸反问道,他带着的烟刚好吸完了。 “您喜欢抽什么牌子的?”外国人又问了一句。 “行,那就来枝咱家牌’的吧。”无家汉气呼呼地回答。 外国人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诗人说: “给您,‘自家牌’的。” 烟盒里装的恰恰是“自家牌”香烟。但是,使主编和诗人大吃一惊的,与其说是烟盒里的烟这么凑巧,毋宁说是那烟盒本身。那是一个巨大的纯金烟盒,打开时,盖上那个由钻石镶成的三角闪烁着蓝光和白光。 对此,两位文学家的反应又各自不同了。柏辽兹想:“不,还是个外国人!”无家汉则想:“嘿,见鬼!够意思!”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各自点起一枝烟。柏辽兹是不吸烟的,他正暗自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刚才的话:“应该这样反驳他:是的,人皆有一死,对这一点谁也没有异议,但问题在于……” 然而,他这些话还没有出口,外国人却先开腔了: “是的,人皆有一死。但如果仅此而已,倒也不足挂齿。糟糕的是人的死亡往往过于突如其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而且,一般说来,一个人连他今天晚上将要做什么都没有可能说定。” 柏辽兹心想:“这种提法未免太荒唐……”便反驳说: “唉,您这未免过甚其词了吧。我就能够相当确切地说定我今晚要做的事。当然,如果路过铠甲街时有块砖头掉下来砸到我头上,那又自当别论了……” “砖头嘛,”来历不明的人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掉到任何人头上的。我请您相信,它至少对您绝无威胁。您将是另一种死法。” “也许您还知道我会怎么死?”柏辽兹的话音儿里理所当然地带着讥讽。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场确实荒唐的谈话。“也许,您还能对我说说?” “愿效绵薄。”陌生人随口答应,接着便像要给柏辽兹裁衣服似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口中还喃喃地念念有词:“一、二……水星居于臣位……月宫隐而不现……六,主灾……黄昏,七……”然后他便高兴地大声宣布说:“您将被人切下脑袋!” 无家汉瞪起眼,气急败坏地盯着放肆无礼的陌生人。柏辽兹则苦笑了一下,问道: “被什么人呢?是敌人?外国武装干涉者?” “都不是,”陌生人回答说,“是一位俄罗斯妇女,共青团员。” “嗯……”为陌生人的这种玩笑所激怒的柏辽兹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嘛,请原谅,不大可信。” “我也得请您原谅,”外国人回答,“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呀。对啦,我还想问一下,如果不保密的话,您能告诉我今天晚上您想做什么吗?” “不保密。我这就回花园街的私宅,然后,晚上十点钟,‘莫文联’有个会议,会议要由我主持。” “不,不行了。这些事情都绝对不会发生了。”外国人以坚定的语气说。 “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外国人眯起眼望着空中,空中正有几只预感到凉爽的夜晚即将来临的黑乌在他们头上无声地飞来飞去,“因为安奴什卡已经买了葵花于油,不仅买了,而且已经把它洒了。所以,您那个会议是开不成了。” 于是,很自然,椴树荫下的三个人全都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柏辽兹才盯着胡言乱语的外国佬的脸问道: “对不起,葵花子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再说,安奴什卡是什么人?” “葵花子油跟这事的关系嘛,我可以告诉你。”无家汉再也憋不住,从旁插话了。他决心向身旁这位不速之客宣战,便问道:“我说,您这位公民,您从前没在精神病院里住过吗?” “伊万!”柏辽兹又赶紧小声制止他。 但外国人不仅毫未介意,反而极其开心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一只不笑的眼睛盯着诗人高声说: “住过,住过,还不止一次呢!我什么地方都呆过!可惜我一直没有得空儿去问问教授什么叫做‘精神分裂’。所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这个问题您就自己去问他吧!”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父称?” “得啦,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谁不认识您!” 外国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文学报》。诗人看到:头版上登着自己的照片,下面是自己的诗。但是,昨日曾使诗人感到十分得意的这件光荣的事,此时此地却没有给诗人带来丝毫的愉快,他的脸色暗淡了。 “对不起,”诗人说,“您能稍等一下吗?我要和我的朋友讲两句话。” “啊,很好!”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大声说,“这椴树荫下多舒适!再说,我也没什么要办的急事。” 诗人把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拉到一旁,悄声说: “我告诉你,米沙①,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旅游者,是个特务!准是个逃出国外的白俄,又回到咱国内来啦。你去跟他要证件看看,不然他会溜掉……” ①米哈伊尔的爱称。 “你这么想?”柏辽兹压低声音问,他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说的也有道理!” “相信我吧,没错儿!”诗人对着柏辽兹的耳朵说,“这家伙装疯卖傻,就是想从话里套出点什么去。你听他的俄语讲得多好!”诗人边说边用眼角扫着来历不明的人,唯恐他溜掉,“走,咱们去扣住他,别叫他跑了……” 诗人拉着柏辽兹的胳臂朝长椅走去。 陌生人这时并没有坐在长椅上,他站在长椅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深灰皮小本子、一个上等牛皮纸信封和一张名片。见两入走过来,便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们,郑重地说: “请二位原谅,刚才我只顾争论,竟忘了向二位作个自我介绍。这是鄙人的名片和护照,还有他们请我来莫斯科担任顾问的邀请信。” 两位文学家反而窘住了。柏辽兹想,“鬼东西,全让他听见了……”他急忙做了个很有礼貌的姿势向对方表示没有必要出示证件。当外国人伸着手要把证件递给柏辽兹时,诗人瞟见了名片上的一个外文词“教授”和姓氏的头一个字母“B”。柏辽兹只好尴尬地嘟哝说: “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外国人把证件装进衣袋。这样,双方算是恢复了关系,三个人重新坐到长椅上。 “教授,您是应邀到我们这里来担任顾问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问道。 “是的,担任顾问。” “您是德国人吧?”无家汉问道。 “我吗?”教授反问了一句,忽然沉思起来。停了一下才说:“是啊,看来是德国人……” “您的俄语讲得可真好。”无家汉说。 “噢,我是个多种语言学家。我懂很多很多种语言。”教授说。 “那您专攻哪一方面?”柏辽兹问。 “我最擅长魔术。” 柏辽兹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心想:“嘿,瞧这事儿!”于是便又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么……那么,请您来就是搞这一专业的?” “对,就是搞这一专业。”教授首肯,接着又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国家图书馆发现了一批手稿,据说是十世纪一位叫赫伯特-阿里拉夫斯基的巫师的手迹。所以便请我来进行鉴定。这方面的专家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了。” “啊!这么说,您是历史学家?”柏辽兹像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毕恭毕敬地问。 “是研究历史的,”教授肯定说,但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今天傍晚,在这牧首湖畔就要发生一段有趣的史话!” 主编和诗人又一次被惊呆了。于是教授示意两人靠近自己。待他们附耳过来时,他低声说: “请你们记住:耶稣这个人还是存在过的。” “不瞒您说,教授,”柏辽兹强作笑容说,“您博古通今,我们十分敬佩。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持另一种观点的。” “什么观点都不需要!”古怪的教授回答说,“这个人存在过,如此而已!” “但总该有某种证明吧……”柏辽兹还想争辩。 “并不需要任何证明,”教授回答说。接着他便小声念叨起来,而且一点外国口音都没有了:“一切都很简单:他穿着白色披风……” [book_title]第02章 本丢·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①十四日凌晨,他,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②,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迈着威风凛凛的骑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③王宫正殿,来到两厢配殿之间的游廊。 ①按犹太教历,每年第一个月称为“尼散月”,约在公历三四月间,故也称“春月尼散”。该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春季节日——逾越节。 ②本丢-彼拉多(或译: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公元一世纪人。约于公元26一36年任罗马皇帝派驻犹太的“代理官”,在属国执掌最高权力,有兵权。“代理官”一般译为“总督”。《圣经》中作“巡抚”。据《圣经-新约》,耶稣即由彼拉多核准处死,钉在十字架上。彼拉多的名字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中已成为伪善和残酷的代名词。本书作者对此人作了不同于传说和历史的独特处理。 ③即伊罗德(或译黑洛德),公元前40年一公元4年犹太国王。《圣经》中称希律王为极残暴的人。总督被拉多来耶路撒冷时住在王宫中。 彼拉多生平最讨厌玫瑰油味,可今天这气味从拂晓就来折磨他,预示着这是个不祥的日子。玫瑰气味似乎是从王宫内苑的棕桐和柏树林散发出来的,同周围的皮革味和卫队人马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叫人厌恶。总督带到耶路撒冷来的罗马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王宫后苑的厢房,这时火头军已开始烧饭,阵阵炊烟从那里穿过大花园的上层平台飘进游廊。连这略微呛人的炊烟里也混杂着浓重的玫瑰油味!啊,诸神啊,诸位神明①,你们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①当时罗马人信多神教,故呼天时“神”字用多数。犹太人则信奉“独一真神”雅赫维(基督教徒读作耶和华)。 他想:“对,毫无疑问!又是因为这可怕的病,因为偏头痛这个不可征服的病魔!是不治之症,没有任何灵丹妙药。我还是尽量不活动头部吧,试试看。” 喷泉旁,花砖地上已放好一把软椅。总督对谁也没瞧一眼,径直坐到椅上,把一只手伸向旁边。 书记官急忙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的脸痛得抽搐了一下,他朝羊皮纸上的字瞟了两眼,把那纸还给书记宫,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①,案卷送当地长官审阅过吗?” ①据《圣经》,耶稣出生在犹太的伯利恒,他的母亲马利亚原是加利利地方拿撒勒城的人。故这里说他是“加利利人”,亦称“拿撒勒人耶稣”。 “是的,送审过。”书记官回答。 “他的意见呢?” “他对此案拒不裁断,把地方全公会①作出的死刑判决送过来请您定夺。”书记宫解释说。 ①全公会是古代犹太国的长老会议。 总督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低声命令: “带人犯!” 两名卫士立即从廊下花园平台上把一个二十七岁上下的男人带上游廊前的凉台,让他站在总督的座椅前。这人身上的浅蓝色旧长衫已被撕破,头上包着白布,用一条细带子在前额部位缠住,两手被反剪着,左眼下有一大块青斑,被打出血的嘴角上结着血痴。他望着总督,目光惶惑而好奇。总督沉默片刻,然后用阿拉米语①低声问道: ①阿拉米语是公元前二千年到公元前一千年时期西亚一带的通用语言(或译阿拉美亚语),当时犹太人仍通用。 “教唆人们拆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 总督问话时嘴唇微微翕动。他的身子纹丝不动,活像一尊石雕:他的头疼得要命,一点也不敢动。 反剪住双手的人稍许向前一探身,开始回答说: “善人啊!请相信我……” 但总督立即打断他的话,仍旧用低微的声音说: “你把我称做善人?你错了!全耶路撒冷的人无不悄声议论我,说我是个凶残的怪物。而且这完全符合事实。”于是,他用同样的音调命令左右:“叫中队长‘捕鼠太保’①来!” ①音译为:克雷索博伊。意为捕鼠人或捕鼠器。 当特别中队队长“捕鼠太保”马克站到总督面前时,人们觉得凉台上仿佛立即暗了许多。 这位“捕鼠太保”身材高大,比全军团最高的武士还要高出一头。他的肩膀很宽,把尚未爬高的太阳都给遮住了。 总督用拉丁语①对中队长说: ①当时罗马帝国使用拉丁语。 “这个罪犯称我为‘善人’。你带他出去,对他解释解释该怎样同我讲话!但是,不许致残!” 捕鼠太保马克朝受审人招招手,示意跟他出去。所有的人,除石雕般的总督外,都目送着他们。 一般说来,马克无论走到哪里都为人们所注目,这是由于他那异常魁伟的身躯,而初次见他的人还对他那张怪模怪样的脸感到吃惊:他的鼻梁骨早年被日耳曼士兵的木槌打碎了。 镶花地板上响起马克沉重的皮靴声,反剪双手的被捕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游廊里顿时变得十分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凉台旁的平台上有几只鸽子在咕咕叫,还有那喷泉唱出的奇妙悦耳的歌声。 总督很想站起来,到喷泉下面去冲冲太阳穴,静静地呆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马克把犯人带出游廊,领到花园里,从高大的青铜雕像旁边站岗的卫兵手里抓过一条鞭子,轻轻一扬,朝犯人的肩上抽了一下。中队长的动作看上去心不在焉,十分轻松,但那被捆住双手的人却像被砍断了腿似地瘫倒在地上了;他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失去血色,眼神变得蒙蒙。马克用左手只轻轻一抓,便像提一条空口袋似地把瘫倒的人提到空中,然后放在地上让他站好,带着很重的鼻音用蹩脚的阿拉米语说: “对罗马帝国派来的总督要称‘总督大人’。不许用别的字眼儿。要垂手站立。我的话你听懂没有?还需要再打吗?” “听懂了,别再打了。” 被捕者的身子晃了一下,但还是又站稳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 一分钟后,被捕者又站到总督面前。 一个沙哑的、病人的声音问: “姓名?” “我的吗?”被捕者慌忙回话,极力表示自己愿意好好回答,不再惹人生气。① ①据《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载:耶稣在彼拉多前受审时,除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之王”外,什么都不回答。 总督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许再装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①。”被捕者急忙回答。 ①耶舒阿是耶稣的阿拉伯文和希腊文拼音的译音,耶舒阿与约书亚原是同一个名字,约书亚是带领犹太民族进入迦南地的古代民族英雄。犹太人也和其他许多民族一样往往用古代英雄、圣者的名字为名字,以示尊崇。本书译文中为避免混淆,凡原文用Hncyc处皆译耶稣,用Hemya处皆译耶舒阿。 “有绰号吗?” “拿撒勒人。” “原籍哪里?” “迎玛拉城。”被捕者说着,用下巴朝有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遥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统?” “我自己也说不准,”被捕者连忙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的固定住处在哪儿?” “我没有固定住处,”被捕者有些发窘,“我在各城市之间云游。” “这个意思可以简短地用一个词表达:‘流浪汉’,”总督说。然后又问:“有亲属吗?” “什么人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世。” “识字不?” “识字。” “除阿拉米语以外,懂别的语言吗?” “懂希腊语①” ①当时希腊语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语言,市内住有许多希腊人。 总督微微抬起一道浮肿的眼皮,用蒙着痛苦阴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开始用希腊语问话: “那么,就是你要拆毁圣殿,还号召大众去这样干的?” 一听这话,被捕者便又精神起来,眼里的恐惧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腊语回答说: “我,善……”他险些又脱口说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惊,急忙改口说,“我,总督大人,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毁圣殿,也没有劝过别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正在伏案记录供词的书记官不由得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羊皮纸了。 “每逢快到逾越节的时候,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来。变魔术的、占星算卦的、预言吉凶的、杀人害命的,什么人都有,”总督从容不迫地数说着,“也有招摇撞骗的,比方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载着:你教唆人们去拆毁圣殿①。有许多人作证!”“这些善人”,被捕者刚说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声“总督大人”;这才接着说,“一点文化也没有,所以他们把我的话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担。准种混淆将要继续很长时期。这都是因为那个人记录我的质运得不确切。” ①据《圣经》,耶稣曾预言圣殿被毁。 一阵沉默。现在总督把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忧郁地瞧着被捕者。 “我再对你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遍了:不许你再装疯卖傻;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单调,“你的行为,记载下来的并不多,但只凭记下的这些就已经足够判你绞刑了。” “不,不,总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紧张,急于把事情讲清楚,“是这么回事:有那么一个人,他总带着羊皮纸跟着我到处走,还不停地记录。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纸上写的东西就吓坏了:上面记的那些话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向他恳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这羊皮纸烧掉吧!可他从我手里把纸夺过去就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他叫利未-马太①,”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②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①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称《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他所写。福音书载,马太原为税吏。 ②据《圣经》,耶稣和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前先到了伯法其。耶稣并曾诅咒无花果树。均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 在一旁做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儿,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着我云游……” 彼拉多附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你“听见没有?税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一起云游。”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高出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痉地想:索性下令“绞死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人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这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她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人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穴,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你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声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这个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写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动身子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乱得精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发生兴趣的,我也很乐于把它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别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一个人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给他松绑!”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不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回答说,松快地揉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对。”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嗯,对,你倒是不像傻子。”总督低声说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个誓吧,说你没有做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么起誓?”被松开绑绳的耶舒阿几乎是眉飞色舞地问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总督说,“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确实是犹如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呀。” “大人,你不会认为是你亲自把它系于一发的吧?”耶舒阿问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可我能够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就又错了,”耶舒阿举起一只手遮着阳光,笑吟吟地反驳说,“想必只有那个系上这根发丝的人才能够割断它,这一点你也会同意吧?” “嗯,原来是这样,”彼拉多笑笑说,“难怪人们说,耶路撒冷许多游手好闲的人都尾随着你到处游逛,我现在相信确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这舌头是谁给你装上的,装得的确很灵巧。噢,还有,你告诉我,你是骑驴从苏兹门进耶路撒冷城的吗?当时还有一大群无知平民跟随你,不住地向你欢呼,像在欢迎一个先知①,是吗?”彼拉多说着指了指羊皮纸卷。 ①据《圣经》,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时,前行后随的人很多,人们还喊著称颂耶稣的话,称他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总督,回答说: “大人,我根本没有毛驴。进耶路撒冷倒是从苏兹门进来的,不过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跟随我。没有任何人向我欢呼,因为当时耶路撒冷还没有人认识我。” “那你认识这几个人不?”彼拉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审人问,“一个叫狄司马斯,一个叫赫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①的?” ①《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审时有个出名的杀人作乱的囚犯巴拉巴也绑在那里。但未提到狄司马斯与赫斯塔斯二人。《福音书》中还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长和长老唆使众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节应释放一名死回给众人的惯例,释放了巴拉巴,处死了耶稣。 “我不认识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说‘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称为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称为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恶人。”耶舒阿回答。 “这可是前所未闻啊,”彼拉多含笑说,“不过,也许是我对世事不够了解吧!以下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录了。然后他又问受审人:“这些道理你是从希腊文书籍里看到的吗?” “不,我是自己悟出来的。” “那你就在宣讲它?” “是的。” “那么,比方说,中队长呢?就是人称捕鼠太保的那个马克,他也是善人吗?” “是的,”耶舒阿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残了他,使他变得残酷无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谁把他毁坏到了如此地步呢?” “这我倒乐于告诉你,”波拉多立即说,“因为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当时那些‘善人们’就像猎犬咬狗熊似的一齐扑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脚。他的步兵中队陷入了日耳曼人军队的重围①。如果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及时从侧翼插进去,今天你这位哲学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谈话了。这是在伊吉斯塔维佐的女儿谷战役中的事。” ①指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继子提贝里乌斯皇帝(公元一世纪在位)与日耳曼的马洛波都斯王之间的战争。 “如果我能同他谈谈,”耶舒阿忽然痴心妄想地说,“我相信他会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说,“如果你异想天开地要同督军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谈,那可未必会使督军高兴。不过,还算万幸,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首先我就不答应。” 这时,一只小燕子轻捷地飞进了游廊。它先贴着镶金天花板兜了个圈子,接着便俯冲下来,翅膀尖紧擦着壁龛中的黄铜神像面部飞过,藏进柱头后面。也许它是想在那儿做个窝吧。 就在小燕儿兜圈子的时候,如今已经头脑清醒而且感到轻快的总督心里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批语腹稿:本总督审理了绰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并未发现任何犯罪事实,尤其未发现耶舒阿的行为与耶路撒冷近期骚乱之间有任何关系。该流浪哲人显然患有精神疾病。鉴于上述情形,地方全公会对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决,本总督不予核准。但又鉴于该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论荒谬,可能构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隐患,本总督决定将该耶舒阿驱逐出耶路撒冷,幽禁于地中海滨斯托拉顿的凯萨利亚,即本总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只须向书记官口授这一批语就行了。 忽然,总督头上扑棱棱一声响,那只小燕子又振翅飞了出去,冲向喷泉。总督抬头再看受审人时,发现周围的人们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还是在议论他?”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不是。”书记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时他把另一张羊皮纸呈给彼拉多。 “又有什么事?”彼拉多接过羊皮纸,皱着眉问了一声。 看过呈文,总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不知是因为深紫色的血液涌上了脖颈和面部,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只见他的脸色由黄变红,两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还是由于血液涌上太阳穴并在那里咚咚跳动的缘故吧。不过这次总督的视觉也像出了毛病:他觉得,受审者的头仿佛已漂往别处,眼前换了另外一个人头。这个秃头戴着一顶金制稀齿皇冠,前额有一块皮肤溃烂,涂着药膏,牙齿脱落,两颊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着。彼拉多觉得凉台上的玫瑰色圆柱和山下花园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了,一切都淹没在卡普列岛上①的绿荫中。总督的听觉也似乎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还有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在傲慢地拖着长音极清楚地讲什么“关于侮辱伟大陛下的法律……”。 ①即今意大利的卡普里岛。当时岛上有罗马皇帝的离宫。这里指彼拉多这个由皇帝亲自委派的代理官想起皇帝,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些杂乱的、互不相关的、奇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个个闪过去:“他完了!”“全完了!”……这些念头中还混杂着另一个与它们很不协调的、关于某人理应永世长存的念头(这个人是谁?!),而这个人的水世长存却又不知为什么使彼拉多感到难以忍受的忧伤。 彼拉多强打精神,驱散眼前各种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到凉台上。于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审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重新开始问话,并且用一种奇怪的样子望着耶舒阿。总督的表情很威严,但眼睛里却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么时候说过什么关于伟大恺撒陛下的话吗?你回答!说过吗?……还是,没——有……说过?……”彼拉多故意拖长了“没有”两个字,这在审案时按理是不应该的;同时他还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是要把某种想法传递给受审人。 “讲真话容易,而且是愉快的。”耶舒阿说。 “我不需要知道你讲真话是否愉快,”彼拉多的声音低沉,凶狠,“但你必须讲真话!不过,讲话的时候,假如你不愿意必然被处死、而且必然会痛苦地被处死的话,你可要斟酌一下每个字的分量啊。” 说到这里,谁也不知道总督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忽然像是要挡住耀眼的阳光似地举起了一只手。他像在使用盾牌似地用这只手遮着眼睛,向受审者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才继续问道: “那么,你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犹大的加略人吗?你真对他说过什么关于恺撒陛下的话?那么就说说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受审人像是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附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人,名叫犹大。他把我请到下城他的家里,请我吃了顿饭……” “也是个善人?”彼拉多问,眼里闪烁着恶魔眼里那种火花。 “是个很善良而且很好学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说,“他对我的某些想法显得很感兴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他还点起了蜡烛……”彼拉多学着耶舒阿的腔调小声说,他的两眼熠熠发光。 “是啊!”耶舒阿对总督如此了解细节有点惊讶,“他还请求我谈谈自己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有兴趣。” “那么你说了些什么?”彼拉多问,“也许你想回答说你忘了?忘了说过些什么?”但从总督的语调中可以感到,他这时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 “我同他谈了,”受审人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我说过,任何一种政权都是对人施加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会不存在任何政权,不论是恺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类将跨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将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往下说呀!” “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耶舒阿回答,“就忽然闯进来几个人,不容分说把我绑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书记官在羊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每一句话,尽量一个字也不遗漏。突然,彼拉多用痛苦的声音喊起来: “世界上从来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比当今圣上提贝里乌斯皇帝的政权更伟大,对人类来说更美好的政权!”他的语调越来越高。 他不知为什么十分厌恶地朝书记宫和卫队看了一眼,继续说: “恺撒的政权不是你这疯子、罪犯可以说三道四的!”他随即高声命令:“卫队撤下去!”又转身对书记官说:“因为关系到国家大事,我要和罪犯单独谈谈。” 卫队举起长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下凉台,钉了铁掌的皮底鞋的嘎嘎声渐渐消失在花园里。书记官也随即退了下去。 凉台上变得十分宁静,打破这宁静的唯有音乐般的喷泉声。彼拉多看得清清楚楚:池中央的喷嘴顶端出现一个水喇叭,它的周边不断扩大,渐渐垂下来,然后变成一条条水线落入池中。 受审人首先开口了: “看来,我跟那个年轻的加略人的谈话惹了祸。大人,我预感到他将遭到不幸,我为他惋惜。” “依我看。”总督奇怪地笑了笑说,“比起加略人犹大来,世上还有更值得你惋惜的人。这人的遭遇要比犹大惨得多呢!……总之,你是说,捕鼠太保马克这个冷酷无情、执迷不悟的刽子手,那些只为了你传道就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人,”总督指了指耶舒阿鼻青眼肿的脸,“以及纠合同伙打死四名士兵的强盗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最后还有那个卑鄙龌龊的告密者叛徒犹大,你说这些人都是善人?” “是的。”耶舒阿答道。 “你说将来还会建立起真理的王国?” “会建立的,总督大人。”耶舒阿信心十足地回答。 “它永远不会建立!”彼拉多突然高声大叫,吓得耶舒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许多年前,在女儿谷战役中,彼拉多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向属下的骑兵发布命令的:“砍他们!杀他们!巨人捕鼠太保被敌人包围啦!”他的嗓子也就是那时喊破的。而此刻他为了让花园里的人都听到,更进一步提高嗓门喊道:“罪犯!罪犯!罪犯!”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耶舒阿: “拿撒勒人耶舒阿,你信什么神吗?” “神只有一位,”耶舒阿说,“我信上帝。” “那就祷告你的上帝吧!好好祷告!不过,”彼拉多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了,“祷告也无济于事了。你有没有妻子?”彼拉多忽然又用忧伤的语气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孤身一人。” “这个城市多么可憎啊!”总督蓦地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起来。他像怕冷似地耸了耸肩膀,又把两手搓了搓,好像在洗手①。这才对耶舒阿说:“真的,假如在你遇见加略人犹大之前人们把你杀了,那反倒好些。” ①据《福音书》,彼拉多处死耶稣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受审人出人意外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很不安,“我看,他们想要杀死我。” 彼拉多的脸为一阵痉挛所扭曲,他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盯着耶舒阿说: “不幸的人,你以为罗马派来的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刚才那些话的人吗?啊,诸神啊,诸位神明!也许你还以为我会愿意站到你的位置上去?我可不这么想!所以,你听着:从现在起,假如你敢再张口说一个字,假如你敢再同谁讲一句话,我绝不饶你!再重复一遍:绝不饶你!” “大人……” “住口!”彼拉多大声喊叫,他疯狂的目光正盯着一只又飞进凉台的小燕子。“来人啊!”彼拉多又喊了一声。 书记宫和卫队立即各就各位。总督宣布:核准地方全公会会议对罪犯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书记官立即把彼拉多的话记录在案。 捕鼠太保马克随即来到总督面前。彼拉多吩咐他将罪犯移交秘密卫队队长严加看管,并传达总督命令:拿撒勒人耶舒阿应与其他犯人隔离,严禁秘密卫队人员与该犯交谈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令者严惩不贷! 马克一声令下,卫队立即围住耶舒阿,把他带出了凉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的是个威风凛凛的浅黄胡须的美男子。他胸前的狮头甲片闪着亮光,头盔上插着苍鹰翎子,佩剑皮带上挂着许多金牌,三层底的高筒皮靴用带子系住,一直系到膝盖下,左肩上斜披一件紫红色斗篷。他就是指挥罗马军团的督军。彼拉多向他询问塞瓦斯提人大队的驻地。督军报告说,塞瓦斯提人正封锁着赛马场前的广场,对罪犯的判决将在广场上向全城居民宣布。 于是彼拉多命令督军从罗马人大队中抽出两个中队。一队由捕鼠太保指挥,负责押解犯人、护送载运行刑用具的车辆以及行刑人员,开往秃山①;到达后即在山顶形成包围圈。另一中队应立即开赴秃山并在山下封锁该地区。为此目的,总督还请督军再增派一个骑兵团,即把叙利亚人骑兵中队也派去参加秃山警戒。 ①据《圣经》载,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城西北郊的“各各他”(意为:髑髅地)。本书中用“秃山”,有时用“秃髑髅山”。 督军走后,总督命令书记官请全公会首席长老、两名全公会成员和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到王宫来会商。同时他还叮嘱书记宫作好安排,使他能在同所有人会商之前先单独同首席长者谈谈。 总督的各项指示迅速而准确地贯彻下去。日来异常凶猛地烘烤着耶路撒冷的骄阳还没有升到中天,总督便看到了代行首席长老职权的犹太大祭司约瑟夫-该亚法。他们在王宫花园的上层平台上,在守卫着台阶的两座白色石狮旁边会面了。 整个王宫花园静悄悄的。上层平台上一排排大象腿般粗大的奇异棕桐树沐浴在灼人的阳光中。从这里向下望去,总督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城一览无余——城内的飞桥、碉堡、那最主要的耶路撒冷圣殿及其不可名状的、装饰着金色龙鳞的整块大理石屋顶等,尽收眼底。园内很静,但总督刚走出圆柱游廊,他灵敏的听觉便觉察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声。那声音是从山下,从花园下层平台的石围墙外,从城区广场上传来的;在一片低沉的喧嚣声中时而响起几个微弱、尖细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喊叫。 总督明白:这是为近期的骚乱所惊扰的无数耶路撒冷百姓正聚集在广场上急切地等待着总督宣判,那喊声则是卖水人的叫卖声。 总督先是邀请大祭司该亚法到凉台上去谈话,也好避避这无情的骄阳,但该亚法婉言谢绝了。于是总督只得拉起风帽,遮住他微微谢顶的头,站在这台阶上同他商谈。两人都讲希腊语。 彼拉多首先说明:他审核了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案件,已经核准死刑判决。 这样,判处死刑并应于今日执行的总共是四个人,其中有三名强盗——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和巴拉巴,还有这个叫耶舒阿的拿撒勒人。前两名强盗是因鼓动民众,带头闹事,反对恺撒皇帝,被罗马军队当场擒获的,理应由总督处理,无须商议。而后两名死回,即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则是地方当局所抓获并由全公会判决的。这后两名罪犯中,根据法律和惯例,理应有一名获得释放,以表示对今天开始的①伟大逾越节的庆祝。 ①尼散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逾越节。按犹太人习惯,一般从前一大的日暮后便开始过节,故这里说“今天(十四日)开始的”。 因此,总督希望事先了解全公会的意见:它想释放哪一名,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该亚法微微一低头,表示他已完全听清,随即回答说: “全公会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早已料到大祭司定会这样回答。但他此刻的任务是要表现出:这样的回答使他深为惊讶。 彼拉多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只见他傲慢地把两道眉毛高高挑起,直视着大祭司的眼睛,用惊讶的语调温和地说: “坦率地说,您的回答使我吃惊。这里怕是有点什么误会吧?” 彼拉多接着便作了一番表白。他说:罗马当局丝毫无意干涉地方宗教当局的职权,这一点想必也是大祭司所深知的;不过,眼前这件事显然发生了差错,所以罗马当局自然很关心,希望这一差错能得到纠正。 他还说,其实,论罪行的严重性,拿撒勒人与巴拉巴几乎无法相比。前者显系神经错乱,罪行是胡言乱语,在耶路撒冷和其他几个地方扰乱民心,而后者的罪行则严重得多,他不仅公然鼓动人们造反,还行凶拒捕,打死了警卫人员。巴拉巴要比拿撒勒人危险得多。 鉴于以上各点,总督请大祭司重新考虑全公会的决定,在两名罪犯中选择危险较小的人予以释放,这个人无疑应该是拿撒勒人。对吗? 该亚法直视着彼拉多的眼睛,安详而坚定地说:全公会已经对案件作了十分认真的审理,并再一次通告总督:全公会希望释放巴拉巴。 “怎么?甚至在我斡旋之后,在一个代表罗马当局讲话的人出面斡旋后,还要这样吗?我请大祭司第三次再说一遍。” “我们第三次仍然是说:我们希望释放巴拉巴。”该亚法不动声色地说。 一切都已完结,再也无话可说。拿撒勒人耶舒阿正在永远逝去,而总督那可怕的、剧烈的偏头痛从此便无人医治了,无可救药,直到死。但此刻折瞎着总督的并不是关于疾病的念头。方才在凉台上折磨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苦闷现在又重新渗透了他的全身。他急于找出这苦闷的原因,但他所找到的解释却又十分奇怪: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仿佛是因为他有些话没有对受审者说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认真地听完受审者的陈述。 彼拉多尽力驱散这种想法。果然它像突然出现那样立即消失了。这种想法虽然消失,但他的苦闷却仍然得不到解释,因为另一个闪电般转瞬即逝的念头——“永世长存……从此便永世长存了……”——也不能解释这种苦闷。谁从此永世长存?总督并不明白这一点。而这个关于神秘的永世长存的念头却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感到浑身发冷。 “好吧,就照此办理!”彼拉多对该亚法说。 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对周围世界的突然变化大吃一惊,繁茂的玫瑰花丛消失了,上层平台周边的行行翠柏不见了,石榴树、绿茵中的白石雕像都无影无踪了,连绿茵本身也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紫红色的混沌,其中像是有水草在漂游,彼拉多自身仿佛也跟着它漂动。这时,他感到有一种极可怕的悔恨,一种回天无术、无可奈何的悔恨控制了他的全身,烧灼着他的心。 “我憋闷得很,憋闷啊!”彼拉多说着举起潮湿冰冷的手,一把扯下了披风领口的纽扣。纽扣掉在沙地上。 “今天天气真闷,一定是哪儿有雷雨。”站在旁边的该亚法附和着,眼巴巴望着总督那涨红的脸,预见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待他。该亚法心想:“啊,今年的尼散月怎么这样可怕!” “不,”彼拉多说,“我不是因为天气闷,而是因为同你该亚法呆在一起才感到憋闷的,”彼拉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又笑着补充说,“请你当心些吧,大祭司!” 大祭司的两只黑眼珠闪了几闪,脸上做出的惊讶神态不亚于总督刚才那样子。他做岸而冷静地回答说: “你在说些什么,总督?你亲自核准了判决,现在反倒来威胁我?这可能吗?过去罗马总督讲话用词向来是很有分寸的呀。总督大人,我们刚才的话不会被什么人听去吧?” 波拉多用僵死的目光盯了大祭司一眼,龇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 “怎么可能呢,大祭司!在这种地方谁能听到我们的谈话?难道我像今天将被处死的那个流浪的小傻瓜?难道我是小孩子,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说些什么。这座花园,整个这座王宫已经完全被封锁,连只小老鼠也别想找个缝儿钻进来!对,不仅是老鼠,就连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那个加略人①,他也休想。顺便问一声,大祭司,你知道那个人吧?是的……假如那种家伙钻到我这里来,他肯定会尝到苦头、追悔莫及的,这话你当然会相信吧?所以,我告诉你,大祭司,从今以后你将永无宁日!你和你的人民,”彼拉多说着,朝右前方远处高耸的金碧辉煌的圣殿指了指,“都将永无宁日!记住吧,这话是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①指受大祭司该亚法收买告密出卖耶舒阿的加略人犹大。下面的话泛指告密者。 “我知道,知道!”黑胡子该亚法目光炯炯,毫不畏惧。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继续说,“犹太的百姓都知道你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你还会使他们遭受许多苦难。但是,你根本无法消灭他们!神将保佑他们!万能的恺撒皇帝会听到我们的呼声,会庇护我们免遭彼拉多这个祸害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高声说道,越说越感到轻松:他再也不必装腔作势,不必斟酌词句了。“你在恺撒面前告我的御状已经够多了,如今轮到我了,该亚法!现在我的奏章马上会从这里飞出去,不是飞往安提阿①的总督府,也不是送到罗马,而是直接送往卡普列岛上的离宫,径直呈皇帝御览。我的奏章就是要参你,弹劾你在耶路撒冷竞赦免明目张胆的叛乱元凶。只要奏章一到,尽管我愿意为你效劳,怕也再不能用所罗门池里的水来供应你的耶路撒冷了。不,不是供水!请你不要忘记,正是由于你的缘故,我才不得不动用这些带有皇家徽章的干戈,调兵遣将,这不,甚至还得亲自来视察你们这里的情况!记住我的话吧,大祭司!你将看到不止一个罗马军的大队开到耶路撒冷,不止一个!富米纳特率领的整个军团将开临城下,阿拉伯人骑兵队也会开来,那时候你将会听到痛苦的喊叫和呻吟!那时候你将会想起你今天拯救的巴拉巴,将会后悔你把宣讲和平的哲学家判处了死刑!” ①即今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公元前三百年由叙利亚人创建,是罗马帝国时代最繁华的重要城市,也是古代基督教的重要中心。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两眼冒着火。他也学着总督的样子龇着牙笑了笑,回答说: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这番话吗?不,你也不相信!那个蛊惑百姓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决不是和平!这一点你这位骑士非常清楚。你本想释放他,因为你指望他煽动百姓、亵渎宗教①,从而把大众驱赶到罗马当局的刀剑之下!但是,只要我这个犹太大祭司活着,我就绝不允许亵渎宗教,就要保护人民!你听见了吗?彼拉多?”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仔细听听吧,总督!” ①这里的“宗教”指犹太教。 该亚法不做声了。总督又听到一片喧嚣声像海涛般涌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它从山下面涌上来,涌到他的脚前,涌上他的脸。同时,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后的厢房处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号角声和大队人马的沉重脚步声以及铁器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军的步兵大队遵照他的命令出发了,他应该在宣布死刑之前举行一次大检阅,以威慑暴乱者和强盗。 “你听见吗,总督?”大祭司又轻声问道,“莫非你还要说,这一切,”大祭司该亚法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黑色风帽从头上滑了下去,“都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往地上看了看,又眯着眼望了望天。他看到:白炽的火球几乎升到了头顶上,该亚法的影子已经缩到石狮的脚边。于是便放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谈话,还得继续办公事呀。” 他假惺惺地向大祭司表示了一番歉意,然后请客人暂时在木兰荫下的长凳上稍事休息,以便他把应该参加最后会议的其他人都召集来之后,再发布一项有关处刑的命令。 该亚法把右手往胸前一捂,客气地躬身施礼,留在花园里。彼拉多回到凉台,立即指示书记官召集军团督军、大队保民官、两名全公会成员和圣殿警备队队长等人到花园里来,这些人正在花园下一层平台上的圆喷泉亭听候传唤。然后彼拉多自己朝宫里走去,边走边告诉书记官说他马上就出来。 在书记官召集与会人员的时候,总督正在一间挂着深色窗慢的屋卫会见一个人。此人的脸被风帽遮住一大半,尽管在这间屋里根本无须担心阳光的照射。两人的会面非常短暂。总督只向那人小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总督随即穿过柱廊,又回到花园里。 在花园里,当着全体与会人员的面,总督用干巴巴的语言郑重其事地宣布:他核准对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并正式征询全公会各位长老的意见:两名罪犯中他们希望让谁活下去。听到希望释放巴拉巴的答复后,总督说: “很好!”当即命令书记官将这一点记录在案。然后他把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披风纽扣紧紧握在手里,庄严地宣布:“时辰到!” 于是,全体与会人员起身,顺着宽阔的大理石石阶朝山下走去。石阶两旁的玫瑰花墙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芳香,人群慢慢下山,走向宫墙大门。大门外就是铺着石板的平平展展的大广场了。从山坡上还可以看到广场尽头有许多高大的圆柱和骏马雕像,那里是耶路撒冷的赛马场。 彼拉多一行走出宫墙门,来到广场,登上了威临于整个广场之上的高大石坛台。这时彼拉多才微微眯起眼睛环视了一下,看清了周围的情景:他刚才通过的空间,也就是从宫墙到石坛台的这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前面的广场——整个大广场完全被人群所吞没。假如不是塞瓦斯提人大队和伊图利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各自排成三行在彼拉多的左右两边把人群严严堵住的话,人群肯定早已把石坛本身和刚才那条戒备森严的路也统统淹没了。 彼拉多登上坛台,手里还无意识地紧握着那个无用的纽扣,眼睛眯缝着。他眯缝着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太强。不是!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几个被判刑的人马上就要被押上坛台,而他,不知为什么,非常不愿意看见他们。 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筑坛台上,一阵声浪便冲到了两目茫然的彼拉多的耳鼓:“啊——啊……”这声浪似乎是从远处的赛马场那边掀起的,起初并不高,但渐渐变得像闪雷一样,持续了好几秒钟,然后才慢慢沉寂下去。总督暗想:“百姓们看见我了。”第一层声浪还没有沉到最低点,第二层声浪便又掀起了。它翻滚着冲过来,比头一个浪头还高,而在它的浪尖上,就像海浪顶峰的浪花一样,发出一些口哨声和在沉雷声中清晰可辨的女人的呻吟和叫苦声。彼拉多想:“这是把犯人押上台了……呻吟声和叫苦声表明人群向前拥时踩死了几个摔倒的妇女。” 彼拉多站在台上等待着。他知道,在大众还没有把胸中郁积的那口气完全叶出之前,在人群没有自动安静下来之前,任何力量都休想迫使这声音沉默。 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总督这才高高地举起右手。人群中最后一阵喧嚣这才随即停止。 于是彼拉多深深地吸满一口燥热的空气,开始高声讲话,他的声音在成千上万个人头上空回荡: “我以恺撒皇帝的名义宣布!” 这时立即有一片短促而铿锵有力的喊声撞击着他的耳鼓——各大队的士兵猛地把长矛和旗帜高高举起,齐声高喊: “恺-撒-万-岁!” 彼拉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头直对着太阳。他的眼睑下突然迸发出绿色的火苗,这火苗烧灼着他的整个头脑。他扯起嘶哑的喉咙用阿拉米语向人群高声宣布: “在耶路撒冷逮捕归案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害命、煽动叛乱、拈污法律、亵渎宗教等罪,兹判决处以可耻的极刑——绑在十字架上!立即在秃山执行!这四名罪犯是: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耶舒阿。在这里示众的就是!” 彼拉多只用手向右指了指,并不转头去看犯人,他知道他们正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发出长时间的嘈杂声,像是表示惊讶,又像是感到轻松。待人声平息下来,彼拉多继续宣布说: “但是,其中只有三名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庆祝逾越节,仁慈的恺撒皇帝要根据地方全公会的选择和罗马政权的核准把其中一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口里喊着这些话,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片肃穆的寂静立即代替了刚才的嘈杂声,现在广场上听不到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响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恶的城市已经灭绝,只有他独自站在这里,被直射的阳光烤着,仰望着天空。彼拉多又让这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大声喊道: “马上要在你们面前当场释放的人,他的名字叫……” 彼拉多又顿住了,他没有立即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在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该讲的话全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说出这幸运者的名字,这座死寂的城市就会马上复活,他下面要讲的任何话便都听不进去了。 彼拉多暗暗问自己:“全讲了吗?全讲了。宣布名字吧!” 于是,他拖长着“拉”字音高声宣布: “巴拉——巴!” 这时他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冲进他的两耳,在这火焰中飞腾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走下高坛,朝后面的台阶走去。他什么也不看,两眼只盯着脚下用五彩石铺砌的石阶,以防踏空。他知道,这时在他身后,铜钱和枣子正像冰雹般飞向台上,沸沸扬扬的人群正你椎我操地拥向台前,登肩搭臂地争着亲眼看看这活生生的奇迹——一个已经被死神抓到手的人竟然挣脱了出来!他知道,卫兵这时正在迅速解开那人的绑绳,无意中竟使他在受审时被弄脱臼的胳臂产生剧烈的疼痛;而那人,尽管痛得皱起眉头,哎哟叫苦,但脸上仍然现出没有理性的、疯人般的笑容。 彼拉多还知道,与此同时行刑队正押着另外三个仍被绑缚的人朝旁边的台阶走去,把他们带上城西大路,押往秃山。只是在走到坛后时,彼拉多才抬头看了看,因为他现在放心了:他已经不可能再看见那几个死因。 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喧嚣声中已能分辨出公告员高亢的喊声:他们正在不断地高声重复刚才总督宣布的话,有的用阿拉米语,有的用希腊语。同时,彼拉多还听到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而愉快的军号声。与之相呼应的是孩子们刺耳的口哨声,这些男孩子是爬到从市场通往赛马场的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去吹口哨的;时而还有“当心!”的叫喊声。 这时,一个手持小旗、孤独地站在戒严线内空地上的士兵惊慌地朝彼拉多一行摇起小旗来。总督、军团督军、书记宫和警卫人员全都停住了脚步。 因为骑兵中队正朝大广场冲过来:它要穿过广场,绕过人群,顺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根,经过那条胡同,抄近路赶到秃山去。 飞驰而来的骑兵指挥官是个叙利亚人,他肤色黝黑,像个混血儿,身材矮小得像个孩子。他的马跑到彼拉多跟前时,他尖声喊了句什么,同时抽出了鞘里的剑。他座下那汗津津的乌鬃马猛地向旁一闪,人立起来。指挥官收剑入鞘,朝马颈抽了一鞭,使它站好,随即换成大跑,朝墙边的胡同疾驰而去。他后面的骑士成三人一排在滚滚烟尘中向前奔驰,轻型竹予的矛尖在空中跳跃,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身旁闪过去,在雪白的缠头巾衬托下,这些脸膛显得格外黝黑,笑眯眯地露出闪亮的牙齿。 骑兵中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冲进胡同。终于最后一名司号兵也跑过去了,他背上的军号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亮光。 彼拉多一只手遮着灰尘,快快不乐地皱着眉头继续朝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督军、书记官、卫队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 [book_title]第03章 第七项论证 “是的,可敬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教授转向诗人说。 诗人如梦初醒,用手抹了抹脸,抬头一看,牧首湖畔已是暮色苍茫了。 湖水变成了铅黑色,水面上一叶轻舟徐徐滑动,传来均匀的木桨拍水声和舟中女子的阵阵嬉笑。环湖的几条林xx道边的长椅上已经有不少游人了,但只是其他三面有,唯独我们这几位交谈者这一面依然不见别的游人。 莫斯科的天空像是褪了颜色,一轮满月已经升高,看得十分清楚,只不过它暂时还是苍白的,尚未变成金黄色。呼吸比刚才轻快多了,树下长椅上人们的谈话声也仿佛变得温和得多。一派美好的黄昏景象。 无家汉暗自惊讶:“瞧,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听他编造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也许,这故事不是他讲的,而是我刚才睡着了,做了这样一个梦?” 但是,还得承认故事的的确确是教授讲的,否则就得假定柏辽兹也同时做了个同样的梦,因为他现在正凝视着外国人的脸发表意见: “教授先生,您这故事非常有趣,尽管它与《福音书》里的记载完全不同。” 教授脸上掠过一丝晒笑,回答道: “恕我直言,别人站区不论,以您之博学总该知道《福音书》里记载的那些事纯属子虚,根本没有发生过吧。所以,如果我们把《福音书》作为史料引证,那未免……”他又冷冷地笑了笑。这一来,柏辽兹倒一时语塞了,因为他刚才从铠甲街朝牧首湖来的路上对无家汉讲的正是这番话,句句不差。 “那倒也是,”柏辽兹说,“不过,您刚才讲的这些,怕也无人能证实吧。” “噢,不!这可有人能证实!”教授的俄语又带上外国腔调了,但语气十分自信。同时他忽然故弄玄虚地用手势招呼两位朋友向自己靠近些。 两人各自从左右向他俯过身来,于是他又操着纯正的俄语讲起话来(完才晓得,他的外国腔调怎么会时有时无): “是这么回事……”教授先鬼头鬼脑地四下瞟了几眼,这才低声细语地说,“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在场。在凉台上我就站在本丢-彼拉多身旁,他在花园里同大祭司该亚法谈话时我也在场,我还登上了那个石筑坛台。只是我没有公开露面,是所谓的微服私访,所以,恳请二位对任何人都不要透露出去,绝对保密!……嘘!” 三个人又都不做声了。柏辽兹的脸变得煞白。过了好一阵,他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您……您在莫斯科多长时间啦?” “我是刚刚到达!”教授急忙回答。这时两位朋友才想起正视一下教授的眼睛。他们发现:此人左眼珠呈嫩绿色,看上去疯狂而毫无理智,右眼珠漆黑,却又显得那么空虚、死寂。 心慌意乱的柏辽兹稍稍定了定神,暗想:“怪不得嘛,这就全都可以解释通了!原来是从国外来了个疯德国人,或者就是刚刚在这湖畔犯疯病的。准是这么回事!” 不错,确实可以解释通了:什么陪同已故哲人康德共进早餐的胡诌,什么葵花子油和安奴什卡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关于脑袋要被切掉的预言,等等,全都可以解释清楚了——这位教授是个疯子。 柏辽兹立即想好了自己的措置方案。他向后一仰身,靠在长椅背上,从教授背后朝无家汉挤了挤眼,表示:咱们可不能戗着他说。但是,早已六神无主的诗人没有明白他这个暗号。 “对,对,对!”柏辽兹故作激动地说,“这倒也有可能!无论是本丢-彼拉多,还是那凉台上的情况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都很有可能……请问,您是只身来此地的,还是同夫人一起?” “一个人。孤身一人。我总是独来独往的。”教授的话音里透着凄凉。 “那您的行李放在哪儿啦,教授?”柏辽兹委婉地探询着,“是放在大都会饭店了吗?您在哪里下榻?” “我吗?没有在哪里。”疯德国人回答。他那只绿眼睛怅惘地、怪模怪样地望着湖面,目光徘徊不定。 “怎么?那……您打算住在哪儿吁?” “在您家里呗!”疯子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放肆,说着还冲柏辽兹挤了挤眼。 “我……我当然非常欢迎,”柏辽兹哪嘟哝哝地说,“不过,说实话,您在寒舍一定会感到不方便……大都会饭店的房间很舒适,那是高级宾馆……” 这时疯人忽然把脸转向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笑嘻嘻地问道: “那么,您说,魔鬼也不存在?” “魔鬼也不存在……” “你别戗着他说!”柏辽兹急忙又从教授背后对诗人挤眉弄眼,只动着嘴唇轻轻地提醒他说。 但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被眼前这荒唐事弄得头昏脑涨,反而大声喊起来,而且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根本没有什么魔鬼!您别发神经好不!这简直是活受罪!” 疯人一听,纵声大笑起来,连身旁椴树枝头的麻雀都给他的笑声呼飞了。 “哎呀,这才真叫有趣!”教授一边狂笑不止,一边说,“你们这里是怎么搞的?不论提起什么,一概没有!”忽然,他不笑了,而目,像精神病人常有的情况一样,从狂笑立即转向另一极端——大为震怒。他声色俱厉地问道:“那,照这么说,真是没有喽?” “请您息怒,教授,请息怒,请息怒,”柏辽兹喃喃地说,生怕刺激病人,“请您和无家汉同志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得先到路口去一趟,得去打个电话。回头您想到哪里去住,我们两人送您去。您对本市还不熟悉嘛……” 柏辽兹的对策应该说是正确的——赶紧到就近的自动电话亭给外事局挂电话,通知他们:现在有位国外来的顾问呆在牧首湖畔,显然处于精神失常状态,所以,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不然怕要闹出点小小麻烦来。 “挂电话?嗯,好,去挂吧,”精神病人同意了,语气有些感伤,忽然,他又急切地请求柏辽兹,“不过,临别前,我还是想恳求您一件事:您哪怕只相信魔鬼的存在也好嘛!我对您就不再有更多的请求了。您要知道,这是有第七项论证可以证实的,是最可靠的证明!它马上就会摆到您面前。” “好吧,好吧,”柏辽兹敷衍着,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急匆匆朝牧首湖公园的一个出口走去,那个出口正对着铠甲大街的耶莫拉耶夫胡同口。临走前他又对诗人挤了挤眼,而诗人想到自己不得不留下来看着这个疯德国人,自然感到很沮丧。 教授的疯病这时却霍然而愈。只见他容光焕发,望着离去的柏辽兹的背影大声喊道: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 柏辽兹打了个寒战,转回身来。同时他暗自安慰自己:这家伙大概也是从什么报刊上知道我的名字和父名的。而教授这时正把两手放在嘴边捧成喇叭形,继续朝他喊: “您要不要我吩咐人往基辅给您姑父拍封电报去?” 柏辽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这疯子怎么知道我有个姑父在基辅市?这肯定没有在任何报刊上登过呀!且慢,莫非还是无家汉的想法对?那么他那些证件都是伪造的?哎呀,这家伙真怪!我得去打电话,打电话!马上去!很快就能查清他! 于是,柏辽兹什么也不再听了,径直朝前快步走去。 这时,就在去铠甲大街的公园出口附近,有个人从长椅上站起来转向柏辽兹。这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夕阳的斜晖中由闷热的空气凝聚成的那个人。但现在他不再浑身透明,而是个血肉之躯的常人了。虽说已经暮色昏黄,柏辽兹还是看清了他:两撇鸡翎似的小胡子,两只含着嘲讽和醉意的小眼睛,瘦小的方格西服裤提得老高,连脚上那双肮脏的白袜都露了出来。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不由得倒退一步,但立即稳住了神,心想:这不过是个荒谬的巧合而已,再说,现在哪有时间考虑这些?! “这位公民,您是要找那个旋转栅栏门吧?”穿方格裤的家伙用破锣般的声音问道,“请往这边走!一直走,就到您要去的地方了。按理说,给您指了路,得跟您讨二两酒吃……我这唱诗班的前指挥……也好保养保养嘛!”那家伙拿腔作势地说着,随手一把扯下头上的大檐骑手帽,讨钱似地往旁边一伸。 这个当过唱诗班指挥的乞丐显然在胡说八道,柏辽兹没有去理会他,大步流星来到转门前,一只手扶住栅栏,推了一下,刚要朝门外的铁轨那儿迈步,突然觉得有红白两道光迎面射来:一盏大玻璃灯上的几个红字闯入了他的眼帘:“小心电车!” 这时恰好有一辆有轨电车飞快地开过来,它刚刚开出耶莫拉耶夫胡同的新线,拐上铠甲大街。转过弯开上直路之后,它突然亮起车厢的灯,吼叫一声,加快了速度。 柏辽兹所站的位置虽说并无危险,但一向为人谨慎的他还是决定退到栅栏门里面去。他倒换了一下扶着转门的手,往回退了一步。这时,他的手一滑,从转门上滑了下来,同时一只脚像踩在冰块上似的向外溜去,顺着倾斜的鹅卵石路面溜向电车轨道,接着,另一条腿也站不住了,整个身子滑到了轨道中。 柏辽兹竭力想要抓住件什么东西,所以便仰面朝天摔倒了,后脑勺撞在石路面上。他还来得及看了一眼高悬中天的、已染成金黄色的满月,不过此刻他已判断不出月亮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了。他还来得及侧过身子,并在同一瞬间疯狂地把两腿向小腹收拢;侧过身后,他清楚地看到:一张煞白煞白的女司机的脸和她那鲜红的头巾①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冲来。柏辽兹并没有喊叫,但他周围的整个街道上却响起一片绝望的妇女的尖叫声。女司机猛扯电闸,车厢一头扎到地上,又跳动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玻璃破碎声。这时,柏辽兹的脑海里仿佛有人拼命喊了一声“难道真是?……”他觉得,圆圆的月亮又闪现了一下,但在这最后一闪的同时它变成了碎片,然后便是一片漆黑了。 ①苏联二三十年代的女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喜欢包大红头巾。 电车车厢遮住了柏辽兹的身体,在这同一瞬间,牧首湖公园外的林阴路旁,一件黑乎乎的圆东西被抛到倾斜的鹅卵石路面上,随即从斜坡上滚下来,一跳一跳地顺着铠甲大街的石路面滚下去。 这就是被电车车轮切掉的柏辽兹的头 [book_title]第04章 追捕 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平息了,刺耳的警笛声也消失了。两辆救护车已经开走:一辆载着无头尸身和切下的人头开往停尸房,另一辆送走被玻璃扎伤的漂亮女司机。穿白罩衣的清洁工扫掉了地上的碎玻璃,往血泊处撒上些细沙子。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没跑到栅栏转门就倒在路旁的长椅上,一直躺在那里。 他几次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像是瘫痪了。 原来诗人一听到街上有女人喊叫便急忙朝栅栏门跑去,恰好目睹了人头在石头道上滚动的情景。他吓得瘫倒在长椅上,咬住自己的手,甚全咬出了血。这时他当然已经完全忘了那个疯德国人,脑于里只在思考一个问题:柏辽兹刚才还同他交谈,转眼间身首异处。这怎么可能呢? 情绪激动的行人们大声议论着从诗人身旁走过,但诗人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是,不料有两位迎面走来的妇女恰好和诗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个没戴头巾的尖鼻子妇女像是正冲着诗人耳朵似地对另一位妇女说: “都怪安奴什卡,就是住在我们花园街的那个安奴什卡!是她干的好事!她在副食商店买了一瓶葵花子油,撞在转门上打碎了油瓶,把自己好好一条裙子也给弄脏了……她还骂街呢,骂了半天!刚才那个人,真可怜,准是踩在油上滑了一跤,滑到电车道上去了……” 妇女们在旁边大声嚷嚷着,但诗人乱糟糟的脑子里起初只清晰地印下了一个名字——安奴什卡…… “安奴什卡……安奴什卡?……”诗人自言自语着,惊慌地四下看了看,“慢着,怎么回事? 紧接着,葵花子油和安奴什卡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连在了一起,然后,又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本丢-彼拉多”。诗人驱走彼拉多,想尽量顺着“安奴什卡”这条线理出个头绪,并很快理了出来:它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了疯教授。 对呀!他本来就说过安奴什卡已经洒了葵花子油,所以会议开不成了。瞧,会议果然开不成了;还有,他不是直截了当地说过柏辽兹将被一个女子切下脑袋吗?对,对,对!那辆有轨电车的司机不就是个妇女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神秘顾问早已确切地预见到柏辽兹惨死的全幅景象,这一点毫无怀疑的余地。于是,有两种想法钻入诗人头脑:第一,那顾问根本不疯不癫!全是装蒜!第二,这一切会不会是他暗中安排的? “不过,请问,他怎样安排的呢?!” “噢,这不要紧!一定能查清楚!”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勉强从长椅上爬起来,立即朝回跑去,跑向刚才同教授谈话的地方。所幸的是那人还没有走掉。 这时铠甲街上已亮起路灯,金黄色的满月也已升到牧首湖公园的上空。月光本来是容易引起错觉的,在月光下诗人看到:教授还站在原地,但腋下夹着的仿佛不是那根手杖,而是一把长剑。 另外,在刚才伊万自己坐的那个位置上,这时坐着另一个人,这就是那个穿方格衣服的骗子,前唱诗班指挥。现在他戴上了一副显然并不需要的夹鼻眼镜,眼镜的一个镜片已经失落,仅存的镜片上还有裂璺。因此,这个人的样子现在比他指使柏辽兹走上电车道时更加令人讨厌。 伊万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他悄悄地走到教授跟前,又仔细窥视了一下对方的表情。他确信: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疯癫的迹象,原来也不曾有过。 “快说实话吧,你是什么人?”伊万用喑哑的声音问道。 外国教授皱起眉头,像是初次见面似地瞧了伊万一眼,快快不快地说: “我不明白的……俄语讲话……” “这位先生不懂俄语!”坐在长椅上的唱诗班前指挥从旁插嘴,尽管并没有人请他解释。 “别装模作样!”伊万厉声说,同时又感到心里一阵发冷,“你刚才讲俄语讲得很流利嘛!你不是德国人,也不是什么教授!你是杀人凶手,特务!快交出你的证件来!”伊万愤怒地喊叫着。 神秘教授厌恶地撇了撇他那原本就歪斜的嘴,耸了耸肩膀。 “我说,公民!”讨厌的唱诗班指挥又插嘴了,“您干吗找外国游客的麻烦?您会受到严厉追究的!”这时,可疑的教授露出傲慢的神色转身离开伊万,朝前走去。 伊万顿时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对唱诗班指挥说: “喂,公民,快帮我抓住这个罪犯!您有义务帮助我!” 指挥立即精神倍增,从长椅上跳起来,大声嚷道: “哪个罪犯?在哪儿?外国罪犯?”前指挥快活地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问道,“是这家伙吗?要是罪犯,咱们得赶紧喊人来啊,不然他会跑掉!来,咱俩一齐喊!一齐喊!”指挥说着便张开了大嘴。 茫然不知所措的伊万不由得听从了前指挥的话,扯开嗓子喊了声:“来人啊!”但前指挥原是骗人的,他只是张张嘴,并没有喊出声。 伊万孤零零地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只是把旁边的两个女孩子吓跑了。他还听到她们说了声“醉鬼!” “噢,原来你跟他是同伙?!”伊万愤怒地嚷道,“你干吗耍弄我?快躲开!” 伊万往右冲去,指挥也往右一闪身,伊万想从左边跑过去,那坏蛋又故意往左边闪。 “你成心跟我捣乱?”伊万气急败坏地嚷道,“我把你也揪到民警局去!” 伊万伸手去揪那坏蛋的衣袖,但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抓着。唱诗班指挥忽然无影无踪了。 伊万“啊”了一声,抬眼往远处一望,看见那个来历不明的外国教授已经走到公园出口,即将进入牧首胡同,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形迹可疑的唱诗班指挥也同他走在一起。更加奇怪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大公猫,也加入了他们一伙。那公猫足有一口骟猪大,全身像烟子或老鸦一样黑,嘴角上生着两撇骑兵式的小胡子,一副完全无所畏惧的神气。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牧首胡同,而且那黑猫是后腿直立行走的。 伊万毫不犹豫地尾随几个坏蛋追去,但他立刻意识到:很难追上他们。 这一伙转眼穿过了牧首胡同,来到斯皮里多诺夫卡街。不论伊万怎样加快脚步,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丝毫不见缩短。当诗人在不知不觉中穿过僻静的斯皮里多诺夫卡街,来到尼基塔门时,情况进一步恶化了:这里行人很多,熙熙攘攘,伊万冲撞着行人,不住地挨骂,而那三个家伙却又采取了盗贼惯用的手法——分头逃跑了。 唱诗班指挥敏捷地跳上一辆驶往阿尔巴特广场的公共汽车溜走了。伊万眼看已丢掉一个,便一心去追赶黑猫。他看见那怪猫走到“A”路①电车站,在站上的第一节车厢门前蛮横地把一位妇女挤到一旁。那妇女刚一喊叫,公猫已经登上踏板,抓住了门旁扶手。它甚至还从打开的小窗伸进爪子去,想把一枚十戈比银币递给售票员。 ①当时莫斯科市内除“A”路、“B”路电车外,另有1路、2路电车。 公猫的这一着使刚刚追到拐角处食品店前的伊万站在原地惊呆了。更加使他吃惊的是女售票员的举动:她看见有只黑猫想钻进电车,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大喊: “猫不许上车!不许带猫上车!去!去!不然我要叫警察啦!” 可是,不论售票员,还是车上的乘客,却都没有对问题的实质感到奇怪:猫上电车并不足为奇,问题在于猫还想买票! 看来,这只黑猫不仅有支付能力,而且还很守纪律:售票员对它一喊,它便不再往车里挤了,乖乖地跳下了踏板。它蹲在站台上,前爪抓着一枚银币抹起小胡子来。但是,售票员一拉信号绳,电车刚刚开动,它便又采取了行动:像所有被赶下电车而又非要坐这趟车走不可的人一样,它放过两节车厢之后,一纵身跳上了末节车厢尾部的横杠,前爪抓住伸出车外的橡皮管,随车向前驶去,这样还可以省下一个银币。 伊万只顾盯着看这只下流的黑猫,险些把最主要的人物——外国教授丢掉。幸而那家伙还没有来得及溜掉:伊万望见了他那顶灰色无檐帽正在尼基塔大街,即现在改名为赫尔岑大街的街口处晃动。尽管伊万转眼间便赶到了赫尔岑大街,但他并没有追上那人。伊万先是大步流星地走,随后干脆推操着行人小跑起来,但是他与教授的距离却一厘米也不见缩短。 伊万十分沮丧,但同时也暗自对自己竞能以这样超自然的速度追赶感到惊奇:不到二十秒钟的工夫他已经跑过尼基塔门来到了灯火辉煌的阿尔巴特广场,几秒钟后又出现在一条灯光昏暗、人行道已经倾斜的古老的小街上。他在这里不慎跌了一跤,磕破了膝盖。他急忙爬起来,又跑进一条灯光明亮的大道——克罗波特金大街,然后经过一条胡同和奥斯托任卡广场,又追进一条凄凉、肮脏、灯光昏暗的小巷。只是到了这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才彻底丢掉了他极力追赶的那个人——教授完全无影无踪了。 伊万心里很着急,但这时间并不长,因为他忽然觉得教授必定是躲进了附近的第十三号楼,而且还肯定是藏到楼中第47号住宅里去了。 于是伊万闯进大门,飞步跑上二层,立即找到了第47号,并急促地按了按电铃。没等多久便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来给伊万开了门,她什么也没有问,开开门便走开了。 这套房子的前室很大,年久变黑的高高的天花板下亮着一盏小电灯,光线昏暗,显得极其冷清,像是这里久已无人照管了。墙上挂着一辆没有轮胎的自行车,墙角放着一只包了铁皮的大木箱,衣架上方的横板上摆着一顶冬季棉帽,帽子的两只长护耳耷拉下来。有一间屋子里开着收音机,一个洪亮的男声正愤怒地喊叫,像是在朗诵诗。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在这陌生的环境中丝毫没有犹豫。他径直冲进走廊,并断定“那家伙当然是躲进了浴室”。走廊里很黑。他摸着墙走了几步,看到一扇门下面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他摸到门把手,悄悄地把门一拉。门上的挂钩脱落了——这里恰恰是浴室。伊万暗自庆幸自己很走运。 但是,可惜他的运气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种!门一开,他立即感到一阵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借着热水器下阴燃的炭火光,他看到室内墙上挂着两个大洗衣盆,地上有一个大浴缸,浴缸的搪瓷剥落,露出一块块黑得可怕的斑点。浴缸里站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全身都是肥皂沫,手里拿着擦澡用的擦子。那女人觑着近视眼朝闯进来的伊万扫了一眼。显然由于光线太暗她认错了人,只听她十分快活地娇里娇气地说: “基留什卡①!别胡闹!你发疯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马上会回来的!快走开!”说着,拿擦澡擦子朝伊万这边一挥。 ①男名基里尔的爱称和昵称。 她显然是看错人了。这误会当然该怪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但他并不想道歉,反而大声骂了一句:“哎呀,这个偷汉子的骚货!……”随后他不知怎么又走进了厨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昏暗中他看到炉台下整齐地放着十来个没点火的煤油炉。月光透过常年不擦的肮脏玻璃窗,微微照亮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角落里挂着个久已被人遗忘、落满灰尘的圣像神龛,神龛后面露出一对婚礼用的大花蜡烛。神龛下面还挂着一张用别针别住的小一些的纸圣像。 谁也说不清伊万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从神龛后偷出一枝蜡烛,摘下了那张纸圣像,拿着这些东西从后门离开了那所不知是谁家的住房,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什么。想到刚才浴室里的所见所闻,他未免有些难为情,但又不由得暗自猜想:那个不要脸的基留什卡究竟是谁,那顶讨厌的带长护耳的棉帽是不是基留什卡的? 伊万又走进一条空荡荡的僻静小巷,四下张望着寻找逃跑者,但并没有发现。于是他十分自信地自言自语说: “嗯,没错儿,他准在莫斯科河河边!去那儿!” 看来,应该问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他为什么坚信外国教授会在莫斯科河河畔,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但糟糕的是此时此地没有人能向他提出这个问题——这该死的胡同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一会儿,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已经出现在莫斯科河河湾处花岗石护堤的台阶上了。 伊万脱下衣服,看见就近恰好有个和颜悦色的留着大胡子的人正在吸自卷纸烟,身旁放着一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白布短衫和一双解开鞋带的旧皮鞋。伊万把衣服请这个大胡子照看,抢了几下胳膊让身体冷一冷,然后便燕子似地一头扎进了莫斯科河。河水透心凉,伊万感到喘不上气来,甚至闪过一个再也浮不出水面的念头。但他还是浮了上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圆睁着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在散发着汽油味的乌黑的河水中游起来。岸边的路灯在河水中折射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倒影,伊万在这倒影中间游了几个来回。 湿淋淋的伊万从河里走上来,在台阶上轻轻跳动着走向大胡子看管衣服的地方。这时他才发现:不仅大胡子已经无影无踪,连衣服也被偷走了。原来他放衣服的地方只剩下一条旧条纹布材裤、一件破托尔斯泰式短衫、一枝蜡烛、一张圣像和一盒火柴。伊万举起拳头无可奈何地朝远处晃了两下,像是在吓唬什么人,然后便只好把剩下的衣物穿起来。 此时,使他感到不安的有两件事:第一,他经常随身携带的“莫文联”会员证被偷走了;第二,凭这身打扮他很难顺利地穿过莫斯科市区:他下身只穿一条衬裤呀……当然,这碍不着谁的事,但总有点不太好吧。干万可别有人找茬儿,或是被民警拘留。 伊万把衬裤裤脚上的扣子扯下来,指望这样可以使裤腿散开,多少像条夏季单裤。然后他抬起圣像、蜡烛和火柴,便重新出发了,还自言自语地说: “我得去格里鲍耶陀夫那儿!毫无疑问,他在那儿。” 城市已经开始了夜生活。一辆辆大卡车扬着灰尘,咣当咣当地飞驶而过①,车厢里的麻袋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些庄稼人模样的大汉。街两旁所有窗子都开着,所有窗子里的电灯上都是橙黄色灯罩,从所有的窗户里、门里、门洞里、屋顶上、顶楼上,从所有的地下室和院落里,传出来的都是同样嘶哑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冲的波洛涅兹舞曲。 ①当时农村运货大卡车一般只能夜间进入市中心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行人对他的穿着十分注意,有人走过后还要回头看看。鉴于这种情况,伊万作出决定:尽量避开大街,穿小巷走,小巷里不会有人死气白赖地盯着人看,他的一双赤脚也就不大可能引起注意,下身这条怎么都不太像条西装裤的衬裤也不大会招来一连串问题了。 伊万就这么办了——他钻进阿尔巴特大街附近的神秘蛛网似的胡同,溜着墙根往前走,不住地往两边瞟着,时而回头看看,时而躲进门洞,及时地绕过有红绿灯的路口,避开外国使馆院落的漂亮的大门。 在整个这段艰难的路程中,收音机里传出的乐队演奏声一直伴随着他,他到处都听到同一个凝重的男低音在乐队伴奏下倾诉着对塔吉雅娜①的爱情。不知为什么,这音乐声使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痛苦。 ①歌剧《叶市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角 [book_title]第05章 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 ①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他的诗体喜剧《智慧带来痛苦》(或译《聪明误》)对俄国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尖锐的讽刺,被别林斯基称为“第一部俄国式的喜剧”。 一座古老的乳白色两层小楼坐落在花园环行路旁一个凋敝的庭园深处,高高的雕花铁栅栏把整个庭园和环行路的人行道隔开。小楼前有块不大的场地,铺着沥青,冬季这块柏油地上堆着积雪,还插着铁锹。但是,每当夏季来临时,这里便搭起帆布遮阳伞,成为夏季餐厅的极其美好的一角了。 这座小楼有个名称,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这是因为据说它曾是作家格里鲍耶陀夫的姑母亚历山德拉-谢尔盖耶夫娜-格里鲍耶陀娃的财产。但是,它究竟是否曾经属于作家的姑母,我们并无确切把握。我甚至记得,格里鲍耶陀夫似乎根本没有过什么拥有房产的姑母之类……然而,不管怎样,小楼毕竟还是取了这个名字。不仅如此,有位莫斯科谎话大王还硬说什么就在这里的二层楼上,在有圆柱的圆形大厅里,那位姑母还曾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听这位名作家给她朗读《智慧带来痛苦》的片断。其实,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真朗读过吧。反正这一点并不重要! 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眼下这座小楼属于“莫文联”,也就是属于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来到牧首湖公园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单位。 实际上,连“莫文联”的会员们也都不把这所房子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家都简单地称它为“格里鲍耶陀夫”。比如,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谈话:“我昨天在格里鲍耶陀大那儿挤了两个小时呢!”“结果怎么样?”“捞到一张去雅尔塔①的,一个月!”“你真有两下子!”或者会听到这样的谈话:“我得去找柏辽兹。今天是他的接待日,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在格里鲍耶陀夫那儿。” ①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南岸著名的海滨疗养旅游胜地。这里指去该地的疗养证。 “莫文联”把“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布置得既舒适,又幽雅,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任何一个走进这座小楼的人,首先便不由自主地要看到各种体育团体的海报和通知,还会看到“莫文联”会员们的集体照片和个人照片——这些人(的照片)一个个都吊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两旁的墙上。 登上二楼,你会看到头一个房间的门上钉着一块小牌子,上写“钓鱼别墅组”几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条已经上钩的鲫鱼。 第二间屋子的门上的字有些不大好懂:“一日创作旅行证。负责人:玛-弗-波德洛日娜娅①”。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假的”、“伪造的”。 下一个房;司门上只写着“佩列雷基诺”几个字,这就叫人完全不知所云了①。再往前走便可以看到“波克猎夫金娜签证登记处”、“现金出纳”、“短剧作者个人结算”……等等,作家姑母这座小楼的各扇核桃术门上钉的牌子五花八门,使得格里鲍耶陀夫的偶然访客目不暇接。 ①佩列雷基诺:苏联欧洲部分中部河流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一个别墅区。别墅主要由文艺工作者使用。 有一扇门的牌子上写着“住房问题”。这个门前的队伍最长,一直排到楼下传达室。这里每秒钟都有人拼命往门里挤。 经过“住房问题”室再往前去,眼前展现出一幅豪华的大宣传画,上部画的是陡峭的山崖,崖顶上有一位骑士身背马枪,正骑着栗色骏马奔驰,下部画的是棕桐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个头发蓬松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神气十足地凝望着天空。画下面写着:“全包制创作休假。两周(短篇小说、故事)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乌克苏①、波罗沃耶②、齐希吉里③、马欣扎乌里④、列宁格勒(冬宫)”。这个门前也排着长队,但不像“住房问题”室门前那么长,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 ①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克里米亚半岛南岸。 ②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哈萨克共和国科克契塔夫州。 ③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阿扎里自治共和国首都巴统附近。 ④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格鲁吉亚共和国的黑海海滨。 顺着这座设计得意趣横生的格里鲍耶陀夫小楼的起伏回转的走廊再往前去,便可以看到:“莫文联理事会”、“第二、三、四、五会计室”、“编辑委员会”、“莫文联主席办公室”、“台球房”以及各种附属设施和机构。最后便来到那个圆柱大厅,也就是据说作家的姑母曾经欣赏她那天才侄儿朗诵喜剧《智慧带来痛苦》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当然,只要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踏进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后的头一个想法必然是:这些幸运儿,“莫文联”的会员们,生活得多好啊!随之他会立即受到卑劣的忌妒心的折磨,会马上痛苦地向苍天发出责难,埋怨上苍没有在他降生时赐予他文学禀赋,既然没有文学天赋,当然便休要梦想取得“莫文联”的会员证——那散发着贵重皮革的气味、压着宽宽的金边儿、整个莫斯科无人不知的褐色会员证! 谁会为忌妒心辩护呢?!忌妒无疑是一种极其卑鄙龌龊的感情!但是,我们也该设身处地替这位来访者想想:要知道,他在二层楼上看到的还不是这里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一切呢!要知道,姑母这座小楼的下层还办了个“格里鲍耶陀夫餐厅”呢!多好的餐厅啊!它当之无愧地被誉为莫斯科最佳餐厅。这不仅因为它很有气魄,占着两个圆屋顶大厅,大厅的拱形天花板上画着千姿百态的古代亚述式鬃毛的淡紫色骏马;不仅因为这里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盏蒙着轻纱的台灯;也不仅因为这个内部餐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来的;而且还因为这个餐厅的菜肴确实物美价廉——质量胜过莫斯科任何一个大饭店,而价钱又是最最低廉的,那几个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无怪乎本书这些真实描述的笔者有一天在格里鲍耶陀夫的铁栅栏外曾亲耳听到下面这样的谈话。这不过是个例子: “安姆夫罗西!你今天晚上在哪儿吃?” “亲爱的福卡,这还用间,当然在这儿。刚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①悄悄告诉我,今晚供应整条鲜鲈鱼,随叫随烧,手艺好极啦!” ①这里指“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营业厅总管事。 “安姆夫罗西!你真会生活!”瘦削而衣着不整、脖后生着个痈的福卡对唇红齿白、金发闪亮、满面红光的诗人安姆夫罗西说。 “我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会生活,”安姆夫罗西表示自己的不同看法,“只是有个普通人的愿望——要过像个人样的日子而已。福卡,你是想说‘大马戏场’餐厅也供应鲈鱼?可是‘大马戏场’的鲈鱼一份卖十三卢布十五戈比,而咱们这儿只收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大马戏场’的鲈鱼是放了三天的。这还不算,在那儿还保不住让哪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给你一记耳光,这种人随时可能从戏院街闯进那里。不,我决不去‘大马戏场’吃饭!”讲究吃喝的安姆夫罗西大声嚷嚷着,整个林xx道上都能听到,“不,福卡,你可别劝我去那儿!” “我倒不是劝你去那儿,安姆夫罗西,”福卡尖声尖气地说,“其实,晚饭也可以在家里吃嘛。” “这也碍难从命!”安姆夫罗西用洪钟般的声音说,“我能想象出来你太太在公寓楼公用厨房里用小锅烧出的鲈鱼是什么味道!嘿嘿!……不行啊,福卡,奥列武阿尔①!”安姆夫罗西哼起小曲,匆匆向帆布遮阳伞下走去。 ①法语“再见”的俄语拼音。 啊哈,哈……对,不错,有过这回事!……莫斯科的老住户都记得有名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清炖整条鲈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菜一碟,可爱的安姆夫罗西!那鲟鱼呢?银锅烧鲟鱼和虾仁鱼于烧鲟鱼段呢?小盘蘑菇浇汁蛋卷呢?鸫鸟肉丝您不喜欢?配上地菇的呢?热那亚式烤鹌钨呢?才卖十个半卢布!而且有爵士乐队演奏,服务殷勤!到了七月,您的家属到别墅避暑去了,紧急的文学活动却把您拴在城里。当这种时候,您坐在荫凉的凉台上,在茂密的葡萄架下铺着自台布的餐桌旁,从金光闪闪的盘子里喝阳春汤的滋味怎么样?安姆夫罗西,记得不?何必问呢!一看您那嘴唇的样子,我就知道您记得。您那些小鲑鱼、小鲈鱼往哪儿摆!还有那大鹬、小鹬、田鹬、应时的山鹬、鹌鹑和蛎鹬呢?还有喝下去在嗓子眼儿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不过,够了,亲爱的读者,我扯得太远了!还是请您随我来吧!…… 柏辽兹在牧首湖公园外丧生轮下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二层楼上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屋里坐着十二位赶来开会的文学家。他们正在疲倦地等待着主席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 在这间“莫文联”理事会办公室里,人们坐在椅子上,桌子上,甚至窗台上,但还是感到憋闷。窗子都开着,却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莫斯科城的柏油路正把它一天内积蓄的全部热量散发出来,看样子到深夜也不会轻松些。姑母小楼的地下室里飘来阵阵炒洋葱味(那里现在已改作餐厅的厨房)。所有等待开会的人都想去餐厅喝点什么,都很焦急,很生气。 老成持重、穿着讲究、两只眼睛流露出认真而又不可捉摸的神色的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正向十一爬去。他用一个手指敲敲表蒙子,把它拿给身旁的诗人德武布拉特斯基①看,坐在桌子上的诗人正无聊地把两只穿着黄胶鞋的脚荡来荡去。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两面兄弟”。 “可真是的。”德武布拉特斯基嘟哝说。 “这家伙想必是在克利亚济玛河畔耽搁了。”娜斯塔霞-鲁基尼什娜-聂普列梅诺娃①用浑厚的女低音搭腔说。这位出身于莫斯科商人家庭的女作家现已父母双亡,近来常常用“领航员乔治”的笔名发表些海战题材的故事。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肯定无疑”。 “哼,对不起!”通俗喜剧的作者扎戈里沃夫也大胆地讲话了,“我巴不得到别墅凉台上去喝喝茶呢,谁高兴在这儿受罪!原来不是定在十点开会的吗?” “这种时候呆在克利亚济玛河畔倒是不错!”领航员明明知道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作家别墅村佩列雷基诺是谁都非常向往的地方,她偏要刺激大家的情绪,“这时候想必该有夜莺叫了。我一般是不住在城市的时候容易写出东西来,尤其是春大。” “我妻子患突眼性甲状腺肿大。为了能让她去那个天堂疗养,前两年和今年我都交了款,可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短篇小说作家耶罗尼姆-波普利欣也伤心地诉起苦来。 “这种事就得看谁走运。”坐在窗台上的评论家阿巴勃科夫瓮声瓮气地评论着。 领航员乔治的两只小眼睛闪现出快活的火花,她尽量柔和地用女低音说: “同志们,咱们用不着忌妒人家。别墅总共二十二套,正在建筑的也不过七套,可咱们‘莫文联’的会员有三千呢!” “三千一百一十一人!”不知谁从角落里订正说。 “就是嘛,你们看,”领航员继续说,“有什么办法呢?很自然,只能是给我们中间那些最有才华的人……” “都是些大将嘛!”剧作家格卢哈列夫也直接加入了战团。 别斯库德尼科夫故意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出房间。 “在佩列雷基诺别墅村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的背影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呢!”杰尼斯金嚷嚷道,“连厨房的墙都镶了柞木护墙板!” “现在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勃科夫又瓮声瓮气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人们纷纷哄起来,像在酝酿一场暴动。他们开始往可恨的佩列雷基诺村挂电话。电话接错了地方,挂到了拉夫罗维奇家里。听说拉夫罗维奇到河边去了,人们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又不假思索地拨了文艺委员会的分机九三○号。当然,那里的电话没有人接。 “他总该打个电话来讲一声嘛!”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部大声嚷嚷起来。 唉,白嚷嚷!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不能再往哪儿打电话了。那个不久前还被称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躯体,此时此刻正被摆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小楼很远的一个极宽敞的大厅里,它被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台子上,好几只干瓦大灯泡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第一张台子上放着脱去衣服的躯干部分,身上的血渍已于,一只胳膊轧断,胸廓已挤坏;另一张台上放的是碰掉了门牙的人头,它的两只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经不再怕这里的强烈灯光了;第三张台子上放着一堆变得粗硬的衣服。 站在无头尸体旁边的是: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和他的助手、尸体解剖专家及侦查机关的代表,还有柏辽兹在“莫文联”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刚从医院被侦查人员用电话从他患病的妻子身边叫来的。 侦查人员用小卧车接走热尔德宾后,首先(大约十二点钟左右)把他带到了死者的住处。在那里他们共同封存了死者的所有文件,然后才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几个人正站在遗体旁磋商陈尸方案: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是把切下的脑袋缝到脖子上好,还是把尸体原样放在那里,只用黑市蒙住全身,一直蒙到下巴好? 是啊,柏辽兹这时已不能再打电话了。所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以及别斯库德尼科夫等人气愤也罢,叫喊也罢,统统无济于事。十二位文学家等到十二点,便都下楼去用餐。进了餐厅,免不了又说上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这时已经真正是“座无虚席”了,他们只得在两个装饰漂亮、但却很闷热的大厅里找座位。 午夜十二点整,第一个大厅里轰隆一声,接着便响起了金属的叮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还不停地跳跃。同时,一个男人随着音乐伴奏声扯起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阿利路亚!!”①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餐厅中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像是立刻变得精神焕发,连天花板上画的骏马也像活了起来,一盏盏台灯都似乎增加了亮度。于是,两个大厅的人像挣脱开锁链似的突然间都翩翩起舞,凉台上的客人也紧接着跳起来。 ①阿利路亚(或:哈利路亚),原是基督教徒祷告时赞美上帝的用语。这里指苏联二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流行的一种狐步舞和这种舞的节奏明快的舞曲。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玛拉-波鲁梅霞茨一起跳,克万特也开始跳舞,长篇小说作者朱科洛夫和一个穿黄连衣裙的电影演员一起跳,德拉贡斯基、契尔达克奇、小个子杰尼斯金和身材魁梧的领航员乔治都跳起来。绰号“法国美人”的女建筑师谢梅金娜被一个穿白色斜纹布裤的不知姓名的男人紧紧搂着。总之,大家都在跳:有“莫文联”会员和邀请来的客人,有莫斯科人和外地人,有来自喀琅施塔得市的作家约翰,也有来自罗斯托夫市的维佳-库伏吉克(这人大概是导演,他的半边脸上布满紫红色皮癣)。“莫文联”诗歌组的几个代表人物也都在跳:有帕维阿诺夫、博戈胡里斯基、斯拉德基、施皮奇金以及阿杰尔芬娜-布兹假克①等。还有一些不知从事什么职业的年轻人,他们梳着博克式背头,上衣两肩用棉花垫得很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胡子里还夹着一根绿葱叶,同他跳的是个患严重贫血症的老姑娘,她的橙黄色绸连衣裙已经揉得皱皱巴巴。 ①这些人的姓氏大都有一定含义,例如,最后这五个姓氏的字面意义分别为:狒狒(狮尾狒)、读神者、甜言蜜语者、狮子狗崽、胡闹者。 一个个汗流满面的服务员高高举起蒙着水汽的大啤酒杯在餐桌中间穿来穿去,不住地用沙哑的嗓音恶狠狠地嚷着:“劳您驾啦,公民!”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里有个声音指挥着:“卡尔斯基,第一!祖布利克,第二!伙计们,好好侍候!!!”那个尖细的男声已经不是在喊“阿利路亚”,而是在悲号了。洗盘女工把餐具放在倾斜坡道上往厨房里滑送,杯盘撞击,一片乱响,然而爵士乐队的金钹的轰鸣还是时而盖过了它。总之,这里变成了一座地狱。 这座地狱里自然也有幽灵。午夜时分,一位身穿燕尾服、蓄着短须的黑眼珠美男子出现在凉台上,他用统率一切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自己这块领地。据某些神秘主义者说,此人当年并不穿燕尾服,而是腰系大宽皮带,皮带上插着两校手枪,那乌黑的头发是用红丝带扎住的。他曾率领一艘双桅方帆船,挂起绣着骼髅的黑色死亡之旗,在加拉伊布海①上漂游。 ①无知者的胡诌,这里显然指加勒比海。 啊,不对,不对!这都是那些相信神秘主义的骗子在故弄玄虚。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加拉伊布海,也没有什么亡命徒在海上走私,更谈不到三桅海防舰对这些海盗的追逐和弥漫在汹涌波涛上空的炮火硝烟。总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眼前凉台旁的老椴树、周围的铸铁栅栏和里面的小小花园……只看到大高脚盘里漂浮的冰块在融化,只看到邻桌旁有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虎视眈眈,使人感到可怕,真可怕……啊,诸神啊,诸位神明!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突然,“柏辽兹!!”这三个字从一张小餐桌旁迸了出来,立即腾空而起变成巨响。登时,爵士乐队瓦解了,像是吃了谁的一记老拳,立即无声无息了。“什么?什么?什么?!!”“柏辽兹他!!!”人们纷纷站起,纷纷叫喊起来…… 是的,关于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的可怕消息卷起了悲伤的狂潮。有人慌张地跑来跑去,有人嚷嚷着应该当场拟一封集体慰问电,并且刻不容缓地发出去…… 可是,我们不禁要问:电文怎么拟?往哪儿拍?真的,为什么要发慰问电?拍给谁?现在,不论拟出多么动人的电文,对他来说,难道还需要吗?他的后脑勺被压扁了,这时正被紧紧捧在尸体解剖专家戴着胶皮手套的手里,他的脖颈正由医学教授用曲针缝合呢!他已死去,再不需要什么电文了。一切都已完结,我们不必给电报局增加负担了吧。 是的,他死了,完了!……可是,可是我们还活着呀! 是的,卷起了一阵悲伤的狂潮。但它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便开始消退了。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旁,而且开始偷偷地,接着便大大方方地继续喝起酒,吃起菜肴来。其实,这倒也有理,总不能把好端端的鸡肉饼白白扔掉吧?!扔掉它又能对柏辽兹有什么帮助?我们饿上一顿就能帮助他吗?我们还活着嘛! 不言而喻,大钢琴锁上了,爵士乐队走散了。几位新闻记者匆匆赶回编辑部去起草悼念死者的文章。大家这时又得知热尔德宾已从停尸房赶了回来。当热尔德宾在二层的柏辽兹办公室里落座之后,马上又传开了小道消息:柏辽兹的主席职务将由他接任。热尔德宾把理事会十二名成员从餐厅叫到楼上,在柏辽兹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几个刻不容缓的问题:如何布置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圆柱大厅,如何从停尸房往大厅移送尸体,开始向遗体告别的时间,以及其他与这次不幸事件有关的善后问题。 餐厅又恢复了它正常的夜生活。这种生活照例要一直继续到停止营业的时间——凌晨四点。没想到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比柏辽兹之死更使餐厅顾客惊奇的事。 首先被惊动的是几个守候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门口的马车夫。一个车夫忽然从马车前座上直起身来高声喊道: “嘿!大伙儿快瞧!” 话音刚落,车夫们便看见栅栏旁的黑暗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小的火星,正向凉台方向移动。凉台上就餐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往暗处观看,他们发现:火星旁边还有个白色幽灵在慢悠悠地朝凉台移动。及至白色幽灵移到凉台下花墙近旁时,就餐者不由得个个目瞪口呆,举在叉子上的鲟鱼片僵住了。这时,刚刚离开存衣室、到门口去偷偷抽两口烟的看门人急忙把烟头踩灭,快步朝白色幽灵走过去,显然是想阻上它。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阻拦,反而堆起笑脸,垂手站到了一旁。 于是那幽灵穿过花墙缺口,径直登上了凉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哪里是什么幽灵,原来是最有名的诗人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他赤着两脚,下身穿一条白条布衬裤,上身穿着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灰白衬衫,前襟上别着一张圣像,由于年久变色已经看不清像上是哪一位圣徒了。他手里还举着一枝点燃的婚礼用蜡烛,右脸上有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痕。整个凉台上顿时鸦雀无声,笼罩在一片令人忐忑不安的沉默中。只见一个哑然呆立的服务员手里的大酒杯歪斜着。杯里的啤酒流到地板上。忽然,诗人高高举起蜡烛,大声说道: “朋友们,你们好!”打过招呼后,他往身旁一张餐桌底下看了看,又说,“不,他不在这儿!” 旁边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个男低音说: “完啦,准是得了酒狂。” 一个女人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警察怎么会允许他这种打扮在街上到处跑?” 这句话被诗人听见了,他回答说: “他们抓了我两次,没抓着;一次是在斯卡捷尔特大街,一次是刚才,在铠甲街,所以我就翻围墙跳了进来,这不,把腮帮于也划破了!”接着,伊万高举蜡烛,大声喊道:“文学界的备位弟兄!(原来嘶哑的声音这时恢复了正常,显得热情而有力。)大家快听我说:他出现了!大家得快快把他抓住!不然他会造成莫大的、无法描述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人们纷纷询问。 “顾问!”伊万回答说,“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湖边杀死了米沙-柏辽兹。” 这时,里面大厅的顾客也都拥到外面的凉台上,伊万的蜡烛旁围了一大群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确切些,”一个文绉绉的声音对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耳边客气地说,“请您告诉我们,怎么是杀死的?谁杀死的?” “外国顾问,教授,特务!”伊万环视着周围的人回答说。 “这人姓什么?”人们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耳边问道。 “说的就是嘛,姓什么?!”伊万愁眉苦脸地说,“知道他姓什么就好了!我没看清他名片上的姓……就记得第一个字母是‘B’,是个由‘B’字母开头的姓。什么姓是由‘B’字母开头的?”①伊万拍着脑门儿问自己,随即自言自语说:“维,维,维!瓦……沃……瓦什涅?瓦什涅?魏涅?维格涅?温特?”看样子他急得火烧火燎的。 ①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宗教书籍中,掌管地狱的魔鬼称为囗。,是专名词。这个词小写时作普通名词用,意为:鬼,魔鬼。 “是武尔夫吧?”一个颤巍巍的女人声音说。 伊万生气了。 “蠢货!”他大声骂道,同时用眼寻找那个问话的女人,“跟武尔夫有什么关系?武尔夫没有任何过错!是沃,沃……哎呀,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各位公民,这么办吧:你们赶紧给民警局挂电话,让他们立即派出五辆摩托,带上轻机枪,追捕那个教授。还有,别忘了告诉他们,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家伙,一个是细高个儿,穿格子衣服……夹鼻眼镜打碎了……还有一只大猫,黑色的。我自己先搜搜格里鲍耶陀夫这儿……我觉得他像是在这儿!” 伊万慌张起来,他三把两把推开众人,摇晃着蜡烛钻到每张餐桌下去看,蜡油淌在他身上。这时不知谁说了声:“快请医生来!”于是,伊万眼前出现了一个和颜悦色的面孔,它戴着一副角质镜框的眼镜,肥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 “我说,无家汉同志,”这张和蔼的面孔用甜丝丝的声音说,“请您先镇静一下!您受的刺激太大了,因为咱们失去了大家敬爱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不,应该说是亲爱的米沙-柏辽兹。这一点我们都非常理解。您现在需要安静。同志们马上就安顿您上床休息,您先去睡一会儿吧……” “你这个人,”伊万忿忿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明白不明白?应该立即抓住那个教授!可你跑到我这儿来胡说些什么?!白痴!” “请您原谅,无家汉同志。”那张面孔羞得通红,并渐渐向后退去,看来已经后悔自己卷进这件事了。 “不,别人我可以原谅,对你就不能!”伊万恶狠狠地小声说。 一阵痉挛使他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他迅速把右手的蜡烛换到左手,抡起胳膊,给那张表示关注的脸上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应该把伊万抓住,于是便一哄而上,蜡烛熄灭了。眼镜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伊万可怕地吼叫起来,那声音连院外的林xx道上都能听到,使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他不仅喊叫,还拼命挣扎。桌上的餐具滑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妇女们一阵阵尖叫。 几个男服务员忙着用长毛巾捆绑诗人伊万。这时,在餐厅存衣室里正进行着一场对话:当年的两桅方帆船的船长正在审问看门人: “你有没有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冷冰冰地问道。 “可是,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您知道,我怎么能不让他进来呢?”看门人战战兢兢地辩解说,“人家是‘莫文联’的会员呀!” “你有没有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又重复了一遍。 “请您饶恕这一回吧,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看门人哀求说,脸都急红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知道,有不少女客在凉台上就餐……” “这跟女客没关系,妇女们才不在乎呢,”当年的海盗回答说,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恨不得要把看门人烧成灰烬,“可民警局对这些就不能不在乎!你知道不?只有在警察押送的情况下才可能穿着衬裤在街上走动,而且只能往一个地方走——去民警局派出所!你是看门的,你应该懂得,遇到这种人必须立即鸣警笛,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听见没有?” 看门人呆呆地站着。他只听见凉台上传来的哎哟声、杯盘破碎声和妇女的尖叫声。 “那么,这事该怎么处分你?”海盗问道。 看门人的脸色蜡黄,像是得了伤寒病,两只眼睛完全失了神。他觉得眼前这梳成分头的乌黑的头发上又扎起了鲜红的丝绸巾,浆得平展展的白衬衣和燕尾服都不见了,只看见腰间的宽皮带上露出插着的手枪柄。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副自已被吊在桅楼上的情景,仿佛亲眼看见了自己那伸出的长舌头和耷拉到肩膀上的脑袋,甚至还像是听到了拍击船舷的海浪声。他只觉得两腿瘫软,再也站立不住了。但是,海盗这时对他发了慈悲,收回了那灼人的目光。 “往后得当心点,尼古拉!饶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像这样的看门人,白给我们餐厅都不要!你最好去教堂里打更!”接着,他用简短、明确的语言迅速命令道:“叫茶点部的潘杰烈来!去报警2写份书面材料!找辆汽车来!送精神病院!”然后又补充说,“吹警笛!” 一刻钟后,站在餐厅里、栅栏外的林xx道上和街对面大楼窗户里的人们都万分惊讶地看到:潘杰烈、看门人、民警、服务员,还有诗人柳欣等几个人,把一个像包洋娃娃似的用长毛巾包裹起来的年轻人抬出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门。被捆住的人泪流满面,不住地吐唾沫,而且尽量往柳欣身上吐,同时他哭喊,大骂: “败类!” 大卡车司机气呼呼地把车发动起来。呆在大门口的马车夫抖起雪青色缰绳抽打着马屁股,激励着牲口,一边高声招揽顾客: “坐马车去吧,这马快着呢!我往精神病院拉过人!” 四下里人声嘈杂,围观的群众纷纷议论着这起前所未闻的事件。总之,演出了一场丑恶、龌龊、使人不安、令人厌恶的闹剧,直到大卡车轰隆一声开动,把不幸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民警、潘杰烈、柳欣等人从格里鲍耶陀夫的门前带走,这才算告一段落 [book_title]第06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 午夜一点半,一个穿白罩衫、蓄着山羊胡的人走进莫斯科近郊河旁新建的一所著名精神病院的候诊室。三名男卫生员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坐在长沙发上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兴奋异常的诗人柳欣坐在旁边。捆绑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用的几条长毛巾堆在沙发上,现在诗人无家汉的胳臂和腿都可以自由活动了。 一看见来人,柳欣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清了清嗓子,怯声怯气地说: “您好,大夫!” 大夫向柳欣还了个礼,但还礼时他的眼睛却没有看柳欣,而是看着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伊万怒容满面,蹩着眉头,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甚至医生进来时也没有动一下。 “大夫,您看,”柳欣不知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小声说,还提心吊胆地用眼睛瞟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这就是著名诗人无家汉伊万……您看这……我们担心他是不是得了酒狂……” “经常酗酒吗?”大夫压低声音问。 “倒也不。常喝一点,但是不多,不至于……” “他有没有抓过蟑螂、老鼠、小鬼或者街上的野狗什么的?!” “没有呀,”柳欣不禁打了个寒战说,“我和他昨天见过面,今天上午我还见过他,他当时完全是个健康人……” “他为什么只穿着衬裤?你们是从被窝里把他拽出来的?” “大夫,他就是这副样子跑进餐厅的……” “噢,噢,”大夫像是感到十分满意,“为什么他脸上有块伤?同谁打架了吗?” “是他翻越围墙时摔下来了,后来他在餐厅里先打了一个人……又打了别人……” “嗯,嗯,原来是这样。”大夫说。然后他转过身来,对伊万问了声:“您好!” “好啊,害人精!”伊万恶狠狠地大声回答。 柳欣感到很窘,甚至没敢抬眼看看这位彬彬有礼的大夫。不过,大夫倒毫不介意。他用习惯的动作敏捷地摘下眼镜,撩起白大褂的后襟,把眼镜装到后裤袋里,又问伊万: “您多大岁数?” “你们统统给我见他妈的鬼去!真是的!”伊万粗野地大声喊道,随即扭过头去。 “您这是为什么生气?难道我说了什么使您生气的话?” “我二十三岁,”伊万激动地大声说,“我要控告你们所有的人。尤其要对你这个败类提出控告!”他特别指着柳欣说。 “您要控告什么?” “控告你们把我,把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抓起来,强行送进疯人院!”伊万愤怒地回答。 这时柳欣认真地看了看伊万,不由得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伊万眼神里没有丝毫发疯的迹象。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时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如今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清澈了。 柳欣暗自惊讶:“我的妈!他这不是好好的吗?真糟糕!这事儿闹的!的确,我们干吗把他搞到这里来?他很正常,很正常嘛!就是脸上划破了一处……” “您并不是在疯人院,”医生和蔼地说着,坐在旁边一把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