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河恋 [book_author]麦克莱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7626 [book_dec]普利策奖永久的遗憾,美国文学不朽的经典。首版于1976年的《大河恋》,是芝加哥大学文学教授诺曼•麦克林恩七十多岁时写就的自传性小说,回忆沉默宽厚的父亲和不告而别的弟弟。出版 过程周折,几经退稿,却在小众出版社发行后火爆全美,引发热议,重新定义了美国文学新经典!被誉为「美国文学史上罕有的、真正伟大的作品之一」,「丝毫不逊于梭罗和海明威」,「在美国经典文学体系中占据了永恒地位」。长销30年,逾百万册销量,美亚五星推荐! [book_img]Z_9641.jpg [book_title]一 手工结扎的假蝇饵中一种浮于水面的蝇饵。 在我们家,宗教和蝇饵投钓这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我们住在蒙大拿州西部几条盛产鲑鱼的河流的交汇处,父亲是长老会牧师,又善垂钓,会自制蝇饵,并以渔技传授他人。他告诉我们关于基督门徒都擅垂钓的故事,还让我们,譬如说我弟弟保罗和我,自己去推想,加利利海最出色的渔夫,都是使用蝇饵的,而最得欢心的使徒约翰,是使用浮饵 的。 不错,每周一天全花在宗教方面。星期天早上,弟弟保罗和我要上主日学校,过后参加“早祷仪式”,听父亲传道;夜晚去做“教会勤工”,完事之后去“晚祷仪式”,再听父亲讲道。两次之间,星期日的下午,我们得花一个钟点学习《威斯敏斯德小要理问答》,琅琅背诵之后,才能跟着他去爬山,让他在两次布道仪式的间隙,稍事放松。可是他只考问我们对答辞中的第一问:“人生的首要目的是什么?”我们齐声回答,这样要是有一个忘了,另外一个仍可应付:“人生的首要目的就是荣耀上帝,并以他为乐,直到永远。”他听了好像总是显出满意的样子,对如此美妙的答辞焉能有别的反应?再说,他急着去脚踏青山,在那儿重新充注灵魂,以便晚上讲道时思若泉涌。他重注灵魂的主要方法,就是对着我们大声诵出晚上就要宣讲的内容,晨课中的精华语句不时充实其中,增色几分。 尽管如此,从保罗和我度过的童年中取一最具代表性的星期为例,在蝇饵投钓方面所接受的教育,以钟点而论,可能并不少于其他精神熏陶。 兄弟两人精于钓技之后,这才认识到父亲投竿抛饵其实并不高明,只不过瞄准技术尚可,动作也潇洒,投饵的那只手上还戴只手套。当他按下摁扣,戴好手套,准备给我们上一课时,他常说:“这是种艺术,讲究的是节奏,从钟面十点到两点的位置,你得从一默数到四。” 作为苏格兰人和长老会牧师,父亲相信,人就其本质而言是杂乱无章的,已从原先的受天恩眷顾状态堕落。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从一棵树上堕落下来的。就父亲本人而言,我从来拿不准他是否认为上帝是位数学家,可他一定相信上帝是会数数的,而惟有按上帝的节奏行事,我们始能重获力量与美。跟很多长老会的人不同,父亲常用“美”这个词儿。 戴好手套,他会平直地持竿于身前,任那钓竿随着他的心跳而微微颤动。钓竿长八点五英尺,重量只有四点五盎司。用剖开的竹竿做成,而竹子取材于遥远的北部湾。钓竿外面缠绕着红蓝双色的丝线。丝线之间的分隔是很花了些心思的,使得难以吃力的竿子非常强固,可又并非僵直得不能抖动。 这物件只能叫做钓竿。要是有人把它叫做长杆子,父亲就会像海军陆战队的班长看新兵一样,投去不满的一瞥,因为新兵把来复枪叫做了枪。 弟弟和我宁可跑到河边抓几条鱼,从实践来学垂钓,宁可完全免去高难度或技术性强的准备工作,须知那只会减少捕鱼之乐。然而,跟着父亲学艺,可不是让你享受乐趣。要是一切都按父亲的心意办,不谙捕鱼的任何人都不得信手抓来一条就是,那可是对鱼的大不敬。也就是说,你也得以水生生物学和长老会的方式去逐步接近这门艺术。你要是从未碰过蝇饵钓竿,那么很快你就会发现,不论从事实上还是从神学角度说,人就其本质而言,确确实实就是该死的杂乱无章。那重四点五盎司、用丝线缠绕并会随着体内肌肉运动而抖动的东西,也就因此成了没有头脑的一根竿子,连最最简单的要求都不肯替你办到。钓竿要做的只不过是把钓线、钩头和蝇饵拽出水面,撩过头顶,接着,再往前一挥,让三者次第入水而点滴不溅:蝇饵、透明的钩头,然后是钓线——不然的话,鱼儿会看出是假饵而弃之遁去。自然,还有手法特别的抛掷,谁都知道那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高超的技艺。用这种抛掷法时,钓线往往因为投钓者身后就是峭壁或大树而无法越顶而过,而为了使钓饵从垂柳之下穿越,就得侧抛。如此等等。那么,拾起连着钓线的钓竿,直直地越过河面抛出去,又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呢? 这么说吧,直到人类得救,钓翁总是只会把蝇饵钓竿远举头顶后方蓄势,就像一个不脱本性的人运斧或挥杆打高尔夫时,总会用力过度,以致气力会在空中耗尽。惟一不同在于抛掷钓竿时情形更糟,钓饵会纠缠在身后远处的矮树丛或岩石当中。父亲说到投钓是一门到得钟面两点的位置才结束的艺术时,常常补充一句:“更接近十二点而不是两点。”也就是说,钓竿只能举在头部稍稍靠后一点的位置(直对头顶就是钟面上的十二点)。 人一味追求力量,而不设法找回天赐优雅,这也符合人的本性。因此,他来回嗖嗖挥舞钓线,有时甚至让鱼饵从钩头脱落,而那原本只求将小小鱼饵送过水面的力量,也因此异化作将钓线、钩头和蝇饵纠结成鸟窝般杂乱一堆的蛮力,使三者越过空中,在垂钓人身前约十英尺处入水。不过,如果你把钓线、透明的钩头和蝇饵离水回归的轨迹设想在先,抛掷就变得容易一些。离水的时候,自然是最重的钓线打头,轻的透明钩头和蝇饵随后。只是三者经过头顶的时候,必有一拍子的小顿,后面二者才能赶上向前移动的最重的钓线,可立刻又得再次后随。若非如此,回收的钓线必与犹在腾空而起的钩头和蝇饵发生纠绕,这杂乱的一堆,也就是前面说的鸟窝,只能扑通一声掉进身前十英尺处的水里。 然而,就在放线时将三者前后次序重新排顺之际,马上就又得倒转,因为蝇饵和透明钩头必须先于最重的钓线着水。如果鱼儿看见的是那触目的钓线,那么钓鱼人将会看见的就是黑乎乎的东西飞快游走。于是乎,他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去蹲守,再次核准头顶高处的位置(钟面十点左右处)去重新抛线。 从一到四计数以确定节奏,当然有其实用性。数一的时候,将钓线、钩头和蝇饵提拉出水;数二的时候,把三者看似笔直地抛向空中;数到三,按父亲的话说,就是达到最高位时,钩头和蝇饵必须有一小拍的略顿,以便跟上前行的钓线;数到四的时候,就得用力,将钓线收进钓竿,直到十点钟的位置。接着,就是对准了抛掷,让蝇饵和钩头先于钓线,以最理想的柔和方式着水。不是做什么事情都得瞎用力气,有时更讲究在哪个环节用力。“记住,”父亲老是这么说,“这是种艺术,讲究的是节奏,从钟面十点到两点的位置,你得从一默数到四。” 父亲对于有关宇宙的某些事情,都有确定的看法。对他来说,所有的好事——鲑鱼也好,永久得救也罢——都来自天赐优雅,而优雅来自艺术。艺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习得的。 就这样,弟弟和我学会了用上节拍器,以长老会方式投竿钓鱼。那节拍器是母亲的,由父亲从城里的钢琴上面取来。母亲偶尔会从小屋门庭处,看一眼下方的埠头,心头忐忑,不知道节拍器如果掉进水里,能不能浮起。过分紧张时,她干脆踏着重步走下埠头,把东西要回去。父亲于是就双手合十,敲打出从一到四的节奏。 艾萨克·沃尔顿在《垂钓大全》里用的是17世纪拼法“compleat”。 最后,他推荐我们阅读有关垂钓的文献。每当摁上手套摁扣,准备投竿时,他总要说上几句入时妙语。“艾萨克·沃尔顿,”弟弟十三或十四岁那年,他曾这样告诉我们,“可不是什么值得敬仰的作家。他是圣公会教士,钓鱼时用活饵。”保罗虽然幼我三岁,但事涉投钓,他样样都走在我前头。是他先弄到一册《垂钓大全》来说给我听的。“这家伙居然不知道怎么拼写‘complete’ 。而且,他还给挤奶女献歌呢。”我把书借来读了,对他说起读后感:“有几支歌很不错哩。”他说:“这儿谁见过大泥腿河边有什么挤奶女?” “我倒想,”他接着说,“请他到大泥腿来钓上一天鱼——此外还要赌一把。” 这孩子说时恨恨,我敢肯定,他准能赚到圣公会教士的钱。 在你十几岁那些年——整个一生也说不定——比弟弟年长三岁,就会让你感到,他只是个孩子。不过,我已经预感到,弟弟定能成为投钓高手。除了训练有素,他还有其他资质:天赋、运气,以及满满的自信心。即便是小小年纪,他就喜欢跟包括我这个哥哥在内的任何一个一起钓鱼的伙伴一赌高下。看着这么个孩子把自己作赌注,而且几乎准保能赢,有时候我觉得好玩,有时候又不那么好玩。我虽然年长三岁,可觉得自己还不是大人,不该赌博。在我看来,下注这类事是后脑勺上覆一顶草帽的男子汉们干的。所以说,开头两次当他问我要不要“外加小赌一场增添点兴味”时,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到第三次他又提出同样要求时,我准是发怒了,就此他再也不跟我说起钱的事,即使真正缺钱的时候,也不会向我伸手借贷。 我俩打交道时务必非常小心。我常把他看作孩子,可绝不能把他当孩子对待。他从来不是“我的小弟弟”,而是一门艺术的大师。他不需要什么兄长进言,不需要金钱或帮助。弄到最后,我真帮不了他了。 幼时兄弟的默契之一,在于了解两人多么不同。保罗给我留下的长存记忆之一,便是他如何痴迷于下注。他会跑到县里的集市去,像成年男子一样赌跑马,只不过他投注的数目太小,兼之年幼,彩票站不肯接受。遭到拒绝之后,他会说,就像他说到艾萨克·沃尔顿或其他被他视作对手的人时那样:“我要那杂种到泥腿河来比上一天,外加再赌一把。” 过了二十岁,他已经开始大玩俗称“梭哈”的种马纸牌赌了。 外部情势也促使兄弟二人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征兵,顿时使林区里男子奇缺。这样,在十五岁上,我就开始为美国林业局工作。之后的好几个夏天,我不是替林业局干事,就是在伐木营工作。我喜欢森林,也爱干活,只是好几个夏天因此没怎么钓鱼。保罗还太小,没力气去整天抡斧拉锯,而且他从小已经打定主意,此生惟有两大目的,一是钓鱼,二是不必干活,至少不让干活影响钓鱼。十几岁那年,他揽到一份夏季工作,在市泳池当名救生员。这样,傍晚时分,他可钓鱼。白昼的时间,他可以饱览泳衣女秀色,到了深夜,便跟她们幽会。 到了择业的年龄,他去当了一名记者。为蒙大拿一份报纸工作。所以说,起初,他已经颇接近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而在他心目中,这些目标并不与《威斯敏斯德小要理问答》中对第一问的答案相悖。 毫无疑问,要是我们家人的关系不那么亲密,也难以看出兄弟之间有云泥之别。我们主日学校的一面墙上,涂着“主即爱”三个字。我们一直以为,这是直接针对我们一家四口说的,与外面世界没有关系。弟弟和我不久发现,外部世界多的是坏种,离开蒙大拿州的密苏拉越远,这样的人越是飞速倍增。 我们同样认定,兄弟俩都是硬汉子。这点认识随着年龄增长而加深,至少伴随我们到二十好几,也许直到多年以后。但是硬汉子的表现也有显著的不同。我是美国林业局和伐木营之类的硬汉集体培养的产物;保罗自认为硬汉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一个硬汉集体都更强悍。日复一日,母亲和我在早晨都看得目瞪口呆,只见苏格兰牧师逼着小儿子吃麦片。父亲同样目瞪口呆——起初是因为长着同自己一样肠胃的儿子居然拒食上帝恩赐的麦片,随着岁月流逝,又发现这么个小不点儿,竟比老子更加强硬。牧师暴跳如雷,孩子低头对着食物,合拢双手,活像父亲在做餐前感恩祷告。只有一个征兆说明他内心的狂怒:他的嘴唇给咬肿了。父亲越是发作,麦片粥冷得越快,最后老人家精疲力竭。 于是,兄弟俩不但知道对方是条硬汉子,而且还明白,各人也都有硬汉子的自我意识。保罗知道,我这时已做到森林防火队的工头,要是他在我手下干活,也像他当记者时那样在工作时间喝酒,我肯定会打发他去工役营,罚他补足懈怠的时间,一步步从最苦的活干起。而我也知道,要他去森林灭火,就跟要他喝麦片粥一样没门。 对于街上殴斗——倘若群殴看上去免不了时,兄弟俩倒共持一个重要理论,那就是,先发制人。两人都知道,多数坏蛋并不像他们的臭嘴巴那么凶,甚至包括那些不但说话,连模样也够凶悍的杂种。这些家伙要是突然发现有几颗牙齿松动,也只会抹抹嘴,看看手上沾的血,反倒主动买酒请客。“话说回来,即使他们还想打个明白,”我弟弟说,“不等开打,你已经领先狠狠的一拳了。” 理论虽好,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只在统计学意义上成立。你不时会碰到个跟你一样想动手而且比你擅长打架的主儿。你打得他牙齿松动,他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现在想来,命中注定,弟弟和我非得大打一架,不会从此罢休。由于兄弟俩所秉持的打架理念,那一回可真是像南北战争废奴歌里唱的那样,凶猛而迅疾。大打出手过程中的有些场面,我并未目击。母亲走到我们中间,试图叫我们住手,我就不曾看见。她个子矮小,架一副眼镜,而即使戴上眼镜,视力仍然不好。在这之前,她从未看过人打架,也不知道卷入其中可能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显然,她就那么一步走到两个儿子中间。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灰白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把大梳子。更引我注意的是,母亲的头部紧靠着保罗,这使我无法挥拳过去。再往后,母亲就从我视线中消失了。 打斗似乎自动戛然而止。母亲倒在我们兄弟之间。接着,两人都哭了,盛怒之下又扭打起来,一边狂喊:“你个龟孙子,竟把母亲打倒在地。” 母亲从地板上爬起来,因为丢失了眼镜,盲人般地在我们两人之间跌跌撞撞转着圈子劝架,可又认不出是在对谁说话:“不,不是你。我脚下打滑摔了一跤。”这就是我们之间惟一的一次打架。 也许我们始终没法确定,两人之中,谁更强悍,而孩提时代的问题在某一时间之前得不到解答的话,此后就再也不会重新提起。于是,兄弟又恢复到原来谦和礼让的模样,正如主日学校的墙语所示。当我们一起走过树林和溪流时,我们感到大自然对我们同样谦和礼让。 是的,我们不再时不时结伙去钓鱼。我们如今已经三十出头,所谓“如今”,从这儿开始往后,指的都是1937年的夏季。父亲退休了,和母亲一起住在密苏拉老家。保罗在州首府赫勒纳当记者。我嘛,按弟弟对我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的描述,“出道了,成家了”。我暂时跟妻子一家住在名叫狼溪的小城,距赫勒纳只有四十英里,所以兄弟俩仍可不时见上一面。见面当然意味着有时会一起去钓鱼。甚至可以说,如今我来赫勒纳见他,都跟钓鱼有关。 还有一个因素是岳母也确实叫我这么做。我其实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弟弟到最后肯定会说你来吧。他从来没对我直接说过不字,而且他也喜欢我岳母和我妻子,在墙上做记号备忘的人之中就有她俩,虽说他从来弄不明白“我是怎么昏了头”,居然会想到结婚的。 我在蒙大拿俱乐部前不期然遇见弟弟。那俱乐部是富有的金矿矿主们修建的,据说就建在那名叫“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的黄金发现地点上。虽然才到上午十点,直觉告诉我,他要买酒喝了。在启口问他之前,我有消息要先告诉他。 待我说过消息,弟弟说:“让我欢迎小花柳啊?” 我对弟弟说:“宽容一点嘛,他可是我小舅子。” 弟弟说:“我可不跟他去钓鱼。他从西海岸来,又是个用蚯蚓活饵的。” 我说:“住嘴。你知道他在蒙大拿出生长大,只是去西海岸工作罢了。这次他回家来度假,写信对他妈说,要同我们一起钓鱼,特别是你。” 弟弟说:“西海岸的人几乎个个都出生在落基山区,因为不会用蝇饵钓鱼,这才搬到西海岸去当了律师、持照会计师、飞机公司老板、赌棍,要不就是摩门教传教士。” 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准备去买酒喝,可他肯定已经喝过一杯了。 我俩站在那儿对望着,觉得很不对劲,但又留意不让各自过分驳对方的面子。不过,实际上对于我那位小舅子,兄弟两人的看法并非大相径庭。在某些方面,我比保罗更不喜欢小舅子。为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非看老婆脸色不可,这可不是什么乐事。 “再说,”我弟弟说,“他是用活饵钓鱼的。这些从蒙大拿去了西海岸的子弟,夜里泡酒吧,满嘴编造自己在偏远边境的童年故事,装得像猎人、设陷阱的捕手和蝇饵投钓大王似的。可是一回家,来不及在门口吻妈妈,就直奔后院,捧个希尔兄弟公司的红色咖啡空罐子,忙着挖蚯蚓。” 赫勒纳那张报纸的大部分内容都出自我弟弟和他的编辑之手。编辑是小城报人的仅存硕果,接受过人身攻击的经典训练。他一大早开始喝酒,这样一天之中就再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了。编辑和我弟弟惺惺相惜。全城都怕这两人,尤其是因为两人文字功夫了得。在这么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两人都需要家人的关爱,且也确实得到了。 直到此刻,我可以说我一直在设法阻止弟弟去沽酒。果不其然,他终于熬不住了:“找家酒吧,举杯去吧。” 我犯了个错,说话的意思像是怕直截了当去指摘他的操行:“抱歉,保罗,不过这会儿开始喝酒,对我来说太早啦。” 意识到自己得赶快再说些别的什么,这可算不上改进自己的操行,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是如此:“是弗罗伦丝叫我求你的。” 我厌恶自己把责任推给岳母。保罗和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是她看上去像我们的父亲。两人都是苏格兰人,经加拿大来到美国;两人都是蓝眼睛,头发都呈浅灰色,而年轻一些的时候可是火红的;两人说“about”这个词的时候,都操加拿大口音,换了个诗人来押韵,那就跟“snoot”同韵。 不过,也不必过分自责,因为确实是岳母将我推出来求他的。几分真实里被她掺杂了恭维,就让我不知所措了。“虽说我不懂捕鱼,”她这么说,“我知道保罗是天底下最好的钓手。”这话含义复杂。她知道该如何把鱼过过清,去做男人忘了做的活儿;她知道怎样烧鱼;最重要的是,她会始终探头察看鱼篓,一边发出“哇,哇”的叫好声。所以说,她那一代女人所能了解的捕鱼情景,她全知道。同时,对于捕鱼作业的细节一无所知也是事实。 [book_title]二 “真希望尼尔同你们兄弟做伴。”她最后说,无疑期望我们帮他改进品行甚于投竿抛线。城里人都知道,保罗和我是“牧师的孩子”。多数做妈妈的并不愿把我们俩指给她们的孩子看,可这位苏格兰女人把我们认作“牧羊善人的儿子”,又是蝇饵投钓能手,会在冰凉的齐腰水里站上一整天,让操行欠缺经受各种难题的考验,是真正的却又并非不可克服的难题。 “可怜的孩子。”她说,把尽量多的苏格兰卷舌音/r/加在“poor”一词后面。苏格兰籍的母亲,比之其他妈妈,更得使自己习惯于外流与罪恶。对她们来说,儿子全是浪子,回头就是金不换。苏格兰男人对于欢迎男性亲人的回归,要含蓄得多,而且多半是在女人强大的影响之下。 “当然,我愿意,”保罗说,“假如弗罗伦丝要求我。”我知道,保罗答应之后,不会再难为我了。 “喝一杯去。”我说。时间是早上十点一刻。我付了酒钱。 快到十点一刻的时候,我告诉他尼尔后天到狼溪城,翌日去鹿角河钓鱼。“还准备家庭野餐呢。”我对他说。 “不错。”他说。鹿角河是条流向密苏里州的小溪。保罗和我都喜欢钓大鱼,瞧不起那种听老婆唠叨什么“我们喜欢小鱼,吃着香呐”的男人。不过,鹿角河也有不少特色,诸如从密苏里远道游来的大褐鲑。 虽然鹿角河是我们中意的小溪,保罗在付了第二杯酒钱之后还是说:“我明天晚上之前不用上班,那么明天歇一天,在野餐日之前,到大河去钓一次如何,就你我两人?” 保罗和我去钓过鱼的大河还真不少,但是兄弟中只要有一人说到“大河”这个词,另一个顿时领会,指的只是大泥腿。这并不是我们钓过鱼的最大的河,可水势汹涌,而就每磅体重而论,这儿的鱼劲儿也大。河水湍急直泻——在地图上或是从飞机上俯瞰,大泥腿差不多就是一条直线,从位于大陆分水岭上的劳济思山口发源,一路向西流往蒙大拿州的邦纳,在那里分别融入哥伦比亚河的南面分支和克拉克分支,一路喷薄急进。 在大陆分水岭的发源处附近,有个水雷式装置带有温度计,指示水温在零下六十九点七华氏度。这是全美国(阿拉斯加除外)官方记录中的最低温度。从源头到河口,大泥腿全由冰川造成。由北南下的冰川划破大地,形成河谷,上游开始六十五英里的河水,就在这儿撞上南岸的峭壁;下游二十五英里的河道更是形成于一夜之间。当时,覆盖蒙大拿州西北部和爱达荷州北部的冰川大湖,突然冲决坚冰大坝,蒙大拿和爱达荷山脉的残存部分倾泻于华盛顿州东部数百英里的平原之上。这是世界上地质证据犹存的最大一次洪水,也是波及面最为广袤的地质剧变,对此,人类惟有依靠想象,而不能实证,直到地球卫星能够摄得照片之日。 地图上的直线同样意味着河流起源于冰川。不见曲曲弯弯的河谷,为数不多的农庄大都位于未被冰川撕裂的南部支流,而不是面向河口附近的广阔的洪泛平原。巨大的冰坝融化以及大湖消失时,一夜之间形成的河谷,渐渐变狭,到最后,河道、一条年代久远的伐木铁路和一条通行汽车的公路三者要容纳于此,惟有让其中两者绕行山腰。 鲑鱼要生存在这样一个地方可不容易——河水咆哮不说,湍急的水流使藻类无法附着于岩石成为食料。所以这儿的鱼都少脂肪,肯定可以保持鲑鱼蹦高的纪录。 再说,这是我们最熟悉的河流,世纪之初,兄弟俩就在大泥腿钓鱼了——父亲更早。我们把它视作家族之河,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现今,我只有老大不情愿地把大河让给城里人跑来兴办的伪农场、不分青红皂白闯进大瀑布城的居民和来自加州的摩尔人后代入侵者。 第二天一早,保罗来狼溪把我接上,驶过劳济思山口,就是那个温度计指示再降十分之三格便到零下七十华氏度的地方。跟往常一样,清早时分尤甚,我们保持着虔敬的缄默,坐在车里,直到越过分水岭,自以为进了另一个天地,方才开口说话。保罗几乎总有趣事可说,自己在其中扮演主角,虽非英雄。 他用一种看上去轻松又略带诗意的心绪讲述“大陆分水岭”故事。这种心绪是记者在写作“生趣百态”的报道时常见的。但是,只要你把这种心绪一剥离,故事涉及他的内容便难以获得他的亲人们的认同,或早或晚总会被我看穿。他肯定还觉得,出于尊严,自己必须告诉我,他同时过着几种不同的生活,尽管他对我讲的明里是滑稽故事,却饱含谜一样的内容。很多时候,在我们越过两个天地分界线的时候,我并未领悟他对我说到的关于他自己的事。 “你知道,”他的开场白说,“有两三个星期没来大泥腿钓鱼了。”开头,他的叙述很像如实报道。他是一个人来的,斩获平平,于是只好坚持到夜晚以达到自己的定额。因为要直接返回赫勒纳,他沿一条多年的泥路往内华达河上游驶去。车随分道线而行,到了分道拐弯处,就取直角转弯。这时已是月下行车,人很累了,巴不得有个同行的朋友能让自己保持清醒。蓦地,一只长耳野兔窜上路面,随着汽车的前灯蹦跳。“我没去紧紧地挤搡它,”他说,“因为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他接着说,自己就一边开车,一边把头伸出车窗,这样才觉得跟兔子更亲近一些。月光洒在他的头上,他的叙述开始变得诗意浓浓。晦暝的月光世界被前灯打出的明晃晃的三角形白炽光刺破。等腰三角光的中央正是那只长耳野兔,若不是它跳跃的距离长,简直成了雪兔。身披一身荧光的野兔,正力图保持自己在等腰光柱中央的位置,生怕发生偏差。它回过头来检测车灯,双目闪烁着大自然赋予它的蓝白两色。弟弟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但这时路上出现一个直角的陡转。兔子看见了,我却没看见。” 后来,他不经意地附带提到,修车花去他一百七十五块钱。在1937年,花同样的钱足可以旧车翻新了。这一点他自然不曾提到。尽管他钓鱼时不喝酒,可他垂钓结束时总要喝上两口。 沿泥腿河驶去的路上,我好一阵子都在想,坏运气最后化作幽默,这算不算一个“生趣百态”的故事,要不,他是要告诉我,自己饮酒无度,车头给撞得一塌糊涂。 哪一种解释都不重要,所以我最后决定把这事忘了,可是正像诸位看到的,我实际上并没忘记,只是转念想起我们要去钓鱼的峡谷。 分别指Meriwether Lewis和William Clark。其事详见1804—1806年两人穿越美国大陆的探险。 位于清水桥上方的峡谷,乃是泥腿河涛声最响之处。山的脊梁骨是不会断裂的。于是,大山就把那水势已经颇为汹涌的河流,挤压作声音和水花之后方容通过。当然,在这儿,大路和河流分道扬镳,峡谷里无处容得下一条印第安人的小道,甚至早在1806年,当路易斯让克拉克 沿大泥腿河勘探时,他也得与峡谷保持着安全距离,绕行而过。这儿不是小鱼出没之处,也不是捕小鱼的人应来的地方。高浪蹴天的巨响会给鱼增加蛮力,要不至少使捕鱼人怯懦不前。 在峡谷,我们俩在同一边垂钓,原因很简单,峡谷里无处可以让你蹚水到达对面。我可以听见保罗走过我身边,到我头顶上方找好钓位的声音。当我注意到再没声音传来时,就知道他已不再走动,而在那儿注视着我了。我从不佯装高明,可对我说来重要的是,我是个捕鱼人,看上去也得像,尤其是跟弟弟在一起钓鱼的时候。开始保持肃静了,我知道自己实际上什么角色都不像。 虽说我对峡谷抱有个人柔情,这却不是我理想的钓鱼地点。在这儿,你必须有远抛钓线的能力,可身后到处是峭壁和树木,所以必须得把钓线全部置于身前,就好比棒球的投手不能大挥臂。这地方逼着蝇饵投钓人做一种人称“滚式抛掷”的动作。这动作非常难做,我始终不曾学会,它要求抛掷出去足够长的钓线,以达到一定的远点,不让钓线落到身后,接着便是短弧发力,抛线入水。 套筒、转轮和击锤都是左轮手枪部件。这里把抛掷钓线的动作比作一次手枪射击过程,但作者并未使用手枪部件的规范名称,所以用表明这些部件原理的词汇比如piston,revolver和punch替代。 他慢慢提起钓竿,为下一次远投而回抽钓线,他提得如此之慢,钓线留在水下的部分,超过了平时的长度,而水上的一段则呈现出一个松垂的半弧。弧形在变大,因为手臂现在笔直向上了,而手腕也转到了一点半的位置。眼看钓线出水的长度够了,这时,他用尽全力高扬钓线出水,再由蝇饵和钩头牵引着入水——手臂就是套筒 ,手腕是待击发的左轮枪,驱动击锤的便是全身之力。另外有一点也很重要:钓线在水下的额外长度给了抛掷动作一个或虚或实的基点。这过程有点像响尾蛇发动攻击时,长段尾巴着地,形成一个发力点。响尾蛇这么做再容易不过,但对我来说却总是很难。 保罗知道我对自己的钓技并不自信,所以留心着不来指点,以免自显高明。可是他注视我有好一会儿了,不能什么也不说就走开,于是最后提醒了一句:“鱼儿在远处呢。”像是怕这么一说会使亲人间的关系紧张,又赶快说明:“远一点点的地方。” 我慢慢收线,不朝后看,以免见到他。他也许有些后悔刚才说话,可既然说了,又不得不多说几句:“收线时别成一直线,要从靠下游方向对角收进。这对角会使线圈不轻易脱开基点,这样你前抛时力量更大,着水点也会稍远一些。” 接着,他装得什么也没说过的样子,我呢,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他转身即刻离开时,我已开始对角收线,发现果然有效。一俟投竿稍远,我又跑去找了个新钓位,算是生活里一个新的开端吧。 这一带水势奇美,不管是在钓鱼人还是摄影师眼里,虽说这两种人找地方安放装备时瞄准的对象大不相同。这儿其实就是水下瀑布。礁岩在水下约两英尺处,河水在此受阻而腾扬,形成一个滔天巨浪,复散作水花四溅,最后恢复流势,水色蓝澄澄地向前淌去,仿佛从方才的惊悚中复苏了,回头看那水位的落差。 大河在此迸发出斑斓色彩,又曲伸争湍,定是摄影的精彩场面,却不是鱼儿栖息的好地方。鱼多麇集于那慢悠悠的逆流中,在那混有泥土的水沫里,泥土是吸引鱼儿的主要原因。松树撒下的花粉是泥土的一部分,但泥土的主要成分还是被瀑布冲刷而死的可食小虫。 我盱衡周围。虽说我的滚式抛掷距离刚有三英尺的长进,还得好好琢磨一下如何弥补其他不足之后才能投竿。不过自觉开头还不错,已经弄明白大鱼出没于何处以及为什么如此。 接着发生一件怪事。我看见它了。一条黑脊在泡沫中上下沉浮,我甚至觉得连背鳍上的条条鳍骨都看清楚了,于是对自己说:“上帝,这家伙不可能大到连鱼鳍都清晰可见的程度吧。”过后又补充着自我否定:“那儿泡沫那么多,若不是你先想象那儿有鱼,压根儿就看不见鱼。”可我又确信看到了大鱼的黑脊,印象挥之不去,因为就像被意念牵着走的人一样,我知道自己常常这样心至而后目随。 看到那条我心目中以为必定存在的鱼,使我继而琢磨鱼在河流中的游向。“第一次抛掷时,要记住你刚刚看见它时,那是在流水打着漩涡往上游去的逆流一带,也就是说,鱼头朝向下游,而不是上游,就好比鱼在主流中游弋。” 由此我又联想到该用何种钓饵的问题,结果决定用上大饵比较稳妥,譬如四号或六号饵,倘若真要抓住泡沫里那隆背庞然大物的话。 从鱼饵这最前端我又想到投钓作业的最后端,自问究竟应从何处抛线。瀑布处全是嵯峨巨石,我选中最大的一块,打量着如何爬上去,思忖着爬得越高,抛掷距离会越远,可马上又问自己:“如果钓着它了,我站在那么高险的地方,究竟该怎么把它拖上岸呢?”如此看来,还是找块小一些的岩石,虽说抛掷距离会短一点,可一手提钓竿,一手抓大鱼,哧溜滑将下来会容易些。 我其实正逐步接近所有的河边钓鱼人投竿前都应当回答的问题:“钓到个大家伙,拉上岸以后到底往哪里放呢?” 蝇饵投钓的好处之一是,经过一段时间,世间一切不复存在,惟余投钓的念想。同样有意思的是,钓鱼的念想是由对话来表达的。对话的双方,一是希望,二是疑虑——要不,多数就是两种疑虑对话,一方非压倒另一方不可。 第一种疑虑沿河岸望去,对我说(我是超乎双方的第三方):“三十码之内全是岩石,可是别怕,在你一路过去到达第一个河口沙洲前设法把它弄上岸就是了。” 第二种疑虑说:“到第一个沙洲的距离是四十而非三十码。这一阵天气暖和,鱼嘴肯定绵软,你要是往下游方向跟它纠缠四十码之遥,它肯定有办法脱钩逸去。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把它拉到附近的一块岩石上。” 第一种疑虑又发言了:“河中有块大石,你得把鱼拖过那儿才能把它弄上岸。不过如果你紧拉钓线,把鱼的位置保持在岩石这一边的话,就可能让它溜掉。” 第二种疑虑说:“可是如果你让鱼扑腾到岩石的那一边,钓线会卡在石头底下的,那么鱼就准溜。” 这时你才知道想得太多是怎么回事——“可能让鱼溜掉”和“鱼就准溜”,你自己跟自己对话了。我也并未就此完全敛思会神,只是思路转换了主题。书里虽不曾说过,可只要是人,都会在抛掷之前略一沉吟,估摸那鱼儿会在想什么,纵然一丁点儿的鱼脑小得与鱼卵一样,而且当你在水下游泳时,你根本想不到鱼儿还会思想。即便如此,没人能够说服我相信,鱼儿只知饥饿和恐惧。我尝试过只谙饥饿和恐惧的生活,却还总是难以想象,一条鱼长到六英寸的长度怎么可能除去两者,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事实上,有时我会走得更远,设想鱼儿也有成熟的思想。投竿之前,我想象着那黑背鱼镇定自若地躺在充满二氧化碳的水里,周围全是瀑布激起的流沫水泡。它朝下游方向看着,只见泡沫夹带着鱼食,就像一座流动的自助食堂逆流而来,准备为顾客服务。在它看来,沾着星星点点鱼食的泡沫也许就像一杯蛋奶酒,上面撒满肉豆蔻。蛋白分离露出隙缝那一刻,它从这儿望出去,看到岸上的我,也许正暗自庆幸不迭:“我真他妈的走运,在这位置钓鱼的是这位,而不是他的弟弟。” 我胡乱想着这些,还转了另外一些毫无实际意义的念头,接着抛出了钓线,而且捕到了这条大鱼。 我一直保持着镇定,直到从鱼嘴里取出钩子那一刻才乱了方寸。鱼正躺在被我拉上岸的小块沙砾地上,周身沾满沙粒。鱼鳃张开,那是在作断气之前最后的叹息。突然,它以头顶地,一个猛子直立起来,用尾巴扫我,而且打得沙尘飞扬。慢慢地,我的双手开始颤抖。尽管我知道发抖的手一定很不雅观,可硬是没法止住抖动。最后,我终于打开渔刀的大刀身,可在刺进鱼脑之前,刀身在鱼头上打了几次滑。 我把鱼弯着放进鱼篓,但是鱼身太长,尾巴还是伸在篓外。 鱼身上有黑斑,看上去像甲壳类生物。这似乎是条海鱼,身子底下还黏附着小贝壳一类的东西。我走过在下一个钓位上的弟弟身边时,看到他在仔细打量那尾巴,然后缓缓脱下帽子。他可不是对我的钓技表示敬意。 我好歹捕到了鱼,于是就坐下看这位钓翁表演。 他从衬衫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柴,放进帽子,又把帽子紧紧扣在头上以防渗漏。接着,他解开他那鱼篓的缚带,把篓子挂在肩沿,这样,要是水势太猛,可以速速把篓子卸下。如果说他在估量形势,那也是即刻间的事。只见他从一块岩石上纵身跃进激流,朝着将流水一劈为二的沉河巉岸游去。他和衣游泳,只用左臂划水,因为右手高高擎着钓竿。沉浮间,有时我只能看见鱼篓和钓竿,前者如果被水注满,那就只见钓竿了。 水流猛力将他冲到巉岸,这一撞准让他痛得够戗,可他的左手手指仍有足够的握力,得以抓着山石的一处裂口不放,这样才不致给冲刷到下方澄蓝的水里去。接着,如同勘探人使用鹤嘴尖镐一样,他以左手手指和右手的胳膊肘攀爬,还得登上岩顶。当他最后站上巉峰时,衣服全因水压而变形,像是顷刻间就要跟身体分离似的。 脚下不再踉跄的同时,他像鸭子和狗那样浑身抖一抖,把水珠甩干净。双脚展开,俯身,垂头。接着他让自己站稳,抛出钓线,这下,水成了世界的全部。 下方是滟滟大河。在他附近是那块把河水劈作两半的岩石,岩石周围腾起浓浓的水雾。抛出的钓线后面留下小得不能再小的水滴,一时形成一圈圈蛛丝般的水迹,很快融入正在升腾的浓浓氤氲,旋使蛛丝圈成了仅在记忆中留存的印象。从他身上甩出的水是更小的微滴,给他蒙上一轮他个人独有的光环。这光环时隐时现,就好比他是离开自身三英寸的摇曳烛光。他和钓线不时融入大河腾起的水雾,雾霭袅袅往峭壁的顶部升去,被风一吹而成缭绕,终与赫赫暾光混作一体。 他所在的那块岩石上下方,多产虹鳟鱼。他总是用力先向上游方向低低抛掷钓线,让蝇饵蹦跳过河面而不着水。然后,他在原地转身,在头顶画出一个椭圆,倒转钓线,同样有力地朝下游方向低抛,同样让蝇饵若即若离地跃过水面。这套繁复的来回转身动作,他做了四五次,动静虽大,却一无所获。虽然看不见,你只能设想总有个把小鱼在那儿乘浪游动。叫人吃惊的是,大动作有了回报,大泥腿河和河的上空这时像有虹霓划过,原来是一条虹鳟鱼的拱形鱼腹。 [book_title]三 他把这叫做“影子抛掷法”。说句实话,我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这种方法背后的理论,亦即鱼儿会被首抛时掠水而过的鱼饵阴影引起警觉,所以蝇饵真的着水时,就会游来攻食。这多少就是“吊足胃口”的理论,异想天开而难以奏效。话说回来,善钓之人都有几套匪夷所思的绝招,自己用来得心应手,换了旁人便失灵了。影子抛掷法我就不会用,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膂力和腕力都不够,没法让钓线在水面来回打转,而让鱼儿误以为来了一窝苍蝇。 湿漉漉的衣服使人更易看到他的强健。大多数我认识的抛掷有力的渔夫都是超过六英尺的大个儿,身高自然有助于放长线在空中形成一个更大的弧圈。弟弟只有五英尺十英寸,可是垂钓多年,形体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抛掷动作锻炼得非常健美。这年,他三十二岁,正值壮硕之盛,能全身心投入到那重四点五盎司的魔竿中去,那简直就是他的图腾。很久以前,他就超越了父亲腕抛的技术,结果他本人的右腕因频用而比左腕宽大。他的右臂,曾被父亲缚在身边动弹不得,以此专练腕部的力量。但那右臂鼓出在衬衣外,像个特制的零件,同样也比左臂要粗。随着肩胛和髋部的原地旋转,他那浸了水的衬衫鼓起后把纽扣都绷开了。不难看出,他为什么同时又是个街头打架好手,尤其是他坚信一定要用右手打出第一拳去先发制人。 节奏之重要毫不逊于色彩,就复杂性而论,两者不分先后。父亲关于钓线和手腕“从一数到四”的节奏,仍是节奏之本。不过,在这之上得附加手臂作套筒的二步节奏,以及压倒一切的长四步节奏,亦即倒置圆圈,最后完成一个8字形。 峡谷由节奏加色彩而变成熠熠生辉的宝地。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话,一名男子和他的夫人,各执一根钓竿,正沿小路走来。不过两人也许不准备花大力钓鱼,只是为了双双品尝户外活动之乐,此外再顺道多摘些黑莓回去,为做馅饼之用。那年月,女式山地运动服还不多,而这位太太身材高大,行状粗犷,身穿普通男工的连裤工作服,那一对已做母亲的乳房挺起在工装的背心下。是她先看见峭壁顶上回旋身子的弟弟的。对她说来,这个人定像个牛仔驯野比赛中的绳技大家,除了跳进跳出绳圈以外,别的特技全做齐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一边在身后摸索着,把松针抚平,好让自己坐在那上面,一边不住叫好:“喔,喔!” 她丈夫也驻足观看,并惊叹“耶稣啊”。他不住呼喊“耶稣”,每叫一次,妻子必点头认可。妻子是那种典型的美国母亲,让她们自己直呼神名亵渎,想也不敢想,可就喜欢丈夫这么做,到后来竟成不可或缺,就像嗅闻男人的雪茄烟味。 我往下一个钓位走去。“别啊,”她说,“不能等一等吗?等他回到岸上来,看他钓到的大鱼?” “不,”我答道,“我宁可记着一鳞半爪的细节。” 她显然觉得我有点痴呆,我这才又说:“等一会儿过来看。”为让女士听懂我的意思,我不得不补充一句:“他是我兄弟。” 我往前走去,但后背告诉我,人家正从后面端详我呢,既因为我是峭壁上那人的兄弟,也因为我犯傻只注意细枝末节。 我俩钓到的鱼都够大,值得喝上几杯庆贺,也该在事后稍稍说说经验什么的,这样,回赫勒纳便晚了。回去途中,保罗问:“干吗不跟我住一夜,明天早上再回狼溪去?”他又说自己“晚上得出去”,午夜一过即归。我后来才发现,当我听到玎玲声响起时,准保已是凌晨两点光景,我稀里糊涂从河上雾霭和水分子中间穿过醒来,上得楼去接电话。电话里,一个声音问:“你是保罗的兄弟吗?”我反问:“是又怎样?”那声音说:“我要你看看他。”我发觉线路有问题,便嘭地敲打一下电话机。“你是谁?”我问。一个男声答:“我是警局值班的,要你来看看你兄弟。” 我到达看守所时手里仍捏着支票簿。值班警官皱了皱眉头说:“不,你不用为他付保金的。他负责采访警察巡逻,在这儿有朋友。要你来,是看看他,然后领他回家。” 过后他又说:“不过他还得回局子来。有人要告他。也许是两个吧。” 全然不知自己会看到如何一幅景象就去见他,我不放心,所以一次次问:“出什么事了?”值班警官见是时候了,这才告诉我:“他打了人,打掉了那人几颗牙,人家可浑身是伤。”我又问:“那么第二个要告他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砸盘子,还砸了张桌子,”警官说,“第二位正是这家餐馆的店主。挨揍的那位是餐桌食客。” 现在我做好准备,可以去见弟弟了。事情渐渐清晰起来,警察打电话叫我来是要跟我谈话。他说:“近来,他老是犯事被抓。酒喝得太多了。”听到的竟比我想知道的更多。可能,从根子上说,问题出在我从来不想听到太多关于他的事。 警官最后说到要害,这才算把问题和盘托出:“另外,他在温泉城梭哈豪赌中欠了债。在温泉城豪赌中欠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们兄弟俩自以为在街上打过架就了不得啦。在温泉城用拳头可太小儿科了。这儿是梭哈豪赌的地方,其他种种都与这个有关。” 被突然吵醒后,来听这我不愿听到的事情,我还懵懂着。“咱们再从头来过。他怎么会在这儿的?他受伤没有?” 警官说:“没伤,就是醉了。他喝得太多。温泉城的人喝酒都不过量。”我要求警察:“说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根据警官所述,保罗和他的女朋友进了瓦伊斯餐厅去吃份三明治。餐厅的夜宵生意特别红火,因为店堂后面设有双人座,你带上你的女人可在这儿入座并拉上帷幕。“那女人,”警官说,“是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姑娘。你应该认识的。”他补充说,像是认准了我是知情人。 听上去,保罗和他的女友当时正在找个没人的双人座,走过一处时,有个男子从帷幕后边伸出头来,怪叫一声“哇嚯”。保罗一拳上去,顿时打落对方两颗牙齿,那人的身体弹回去撞倒餐桌,破碎的餐盘把那人和他的女友都割伤了。警官说:“那人对我说:‘耶稣啊,我只是想说,找个印第安人约会够好玩的。开个玩笑而已。’” 我对警官说:“一点也不好玩。”警官认同:“对,真没什么好玩的。可你兄弟要把这件事了结,得花很多钱和时间。真正不好玩的是,他在温泉城的赌场欠了钱。你难道不能帮他把事情摆平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对警官实话实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警官也实话实说。那年头做值班警察的还都是些爱尔兰人。“我有个弟弟,”他说,“好小伙一个。就是老惹事。我们叫‘不肖黑皮爱尔兰’的那种。” “你是怎么帮他的?”我问。沉吟许久之后,他说:“我带他钓鱼去。” “要是那也没有用呢?”我问。 “还是去看看你兄弟吧。”他回答说。 为了看清一个真实的他,我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脑海浮上穿连裤工装的妇人惊诧地望着他作“影子抛掷”时的印象。然后,我推开门,走进他们抓来醉鬼往里一扔的屋子。要到醉汉能笔直走过地板上的一道坼隙,这儿才能放人。“那女人跟他在一起。”警官说。 他站在窗前,但不可能是在往外张望,因为铁窗蒙着厚厚一层挡布。他也不可能看见了我,因为他正用那只抛掷钓线的大号手遮着脸。若不是一直对他那只手抱有专注温情,事后我可能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他。 详见1876年的小盘羊河之役。 指卡斯特率领骑兵最后被歼处。 女友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她那黑发乌油油的,我所中意的一种女人就是她这样的。她母亲是北方印第安人夏安部落一员,因此当那乌亮头发一闪出光,女人的模样确很俊俏。从侧面看去,她更像阿尔冈昆和罗马人,而非蒙古人种,颇有巾帼豪迈之风,特别是在几杯下肚之后。至少,她的曾祖母一代是北方夏安,曾同达科他的苏人一起,消灭卡斯特将军和第七骑兵军团。 当时,在小盘羊河扎营的是夏安人,对面就是将被他们世代纪念的小山包 。战事一结束,率先打扫战场的就有夏安妇女。她的先祖中至少有一个,曾在黄昏时分兴高采烈地割去第七军团骑兵的睾丸,而这酷刑是在人死之前施行的。 瓦伊斯餐厅里那个探出头来怪叫“哇嚯”的白脸鬼子,只丢了两颗牙,还算他走运。 跟她一起走在街上时,连我也避免不了被她惹的祸牵连进去。星期六晚上,她喜欢一手挽保罗,一手挽我,走在“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大街上,挤得行人纷纷靠边避让。要是有人不肯让出人行道,她就把保罗或我猛地朝对方身上推过去。周末夜晚,在“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大街,你不用推人到阴沟,就足以引发斗殴了。可如果请她出游的人,没有因为她而跟人大打出手,她就老觉得这个夜晚过得没劲,说我们都不在乎她。 每当她黑发可鉴之时,惹祸再多似乎也值,而且她还是我见过的最为婀娜多姿的舞娘之一。她使舞伴觉得,自己的舞步马上就会跟不上对方,如果不是已经落后的话。 那是种奇妙灵动和自惭形秽兼而有之的感觉,你搂着的舞伴像是要把你从地球上连根拔起,你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节奏。 我叫她莫—娜—瑟—塔,那是夏安“小石”酋长娇女的名字。起初,她并不特别喜欢这名字,虽然名字的意思是“春天荣发的嫩草”,然而听我说过传闻莫—娜—瑟—塔跟乔治·阿莫斯特朗·卡斯特将军生过一个私生子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这会儿俯身看着她,我只见到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和地板上伸展的双腿。头发失了光泽,我也不曾见过那双腿就这么静止叉开在地板上。知道我来看她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可修长的腿发软,丝袜又滑落,所以还是回到地板上保持原来的姿势,露出了袜子的顶部和吊袜带。 两人身体发出的怪味比看守所的空气还要难闻。那种怪味跟醉鬼的身份倒很相符。人体受冻又灌了一肚子酒时所分泌的东西,注满了两人的胃;身体还隐有知觉,明白出了什么事情,还希望明天不再来临。 两人谁也不看我一眼。他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她先开的口:“领我回家。”我说:“我就是为此来的。”她说:“把他也带上。” 一个善舞,一个擅钓,真是两相匹配。我搀扶着她,任她脚趾拖地也顾不得了。保罗转过身,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也不说话,只是跟了上来。他那特别发达的右腕支撑着右手,蒙住眼睛。在醉汉的脑袋里,好像这样我就看不见他了;他可能还以为,这么一来,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了。 走过警局前台时,警官说:“你们干吗不都去钓鱼?” 我没把保罗的女友送回她的家。那些年月,不住居留地的印第安人都得住在城外。他们一般都在屠宰场或垃圾站附近扎营。我把两人送回保罗的公寓。我侍候保罗在他的床上睡下,又把她放在原先我睡的床上,还换了新床单,让她的双腿搁上去觉得平滑。 我替她盖上毯子时,她说:“他该杀了那杂种才是。” 我说:“也许真杀了。”一听这话,她翻过身去睡了。我对她说的一切,特别如果事涉惨重伤亡,她始终是深信不疑的。 这时,密苏里河那边的山上,曙色初临。我驾车回狼溪去了。 从赫勒纳到狼溪四十英里崎岖不平的路,当年开车要走一小时左右。太阳从大带山脉和密苏里河钻出升起,随即山川皆披日光。我在已有的生活经验中遍寻可能助我开窍的教益,使我可以主动去帮助并打动弟弟,让他正视我们俩的关系。有一阵子,我甚至觉得值班警员开始时说的那席话也许管用。作为坐台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富有生活经验。他还说过,保罗其实就是苏格兰版的“不肖黑皮爱尔兰”。无疑,父亲家族中,从赫布里底群岛南部海角小岛的祖上老家,一路迁徙到北极圈以南一百一十至一百十五英里的阿拉斯加州费厄班克斯,定也出过几个“不肖黑皮苏格兰”。老祖宗当年为了躲避揣着逮捕令的警长和手持猎枪的丈夫,最远也只能逃到阿拉斯加了。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姑姑婶婶们说的;叔叔伯伯们全是共济会的人,相信凡男人就要秘密结社抱团,才不说这些呢。不过,姑姑婶婶们说起不肖子孙来,都是眉飞色舞的,告诉我那些人都是高大的伟男子,对年幼时的她们可好啦。而读着叔叔伯伯们的信,显然这些男人还把女人们看作当年的小姑娘。每年圣诞,只要他们还没死在遥远的异乡,这些仓皇出走的哥哥,都会给当年都是小姑娘的妹妹们,发来爱意浓浓的圣诞贺卡,用粗大的笔迹写上些保证回来的话,“回到美国,帮着她们在圣诞前夜,挂出圣诞老人的袜子”。 发现自己要参考女人来解释为什么我不懂得男人的同时,我回忆起几位曾经相好的女友,她们的叔伯与我弟弟颇有几分相似。那些人对于自己爱好的一行,有相当熟练的技艺。其中有一位是个水彩画家,另一位是俱乐部的高尔夫冠军。这些人个个注意所选职业,一定要使自己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爱好的这一行上。那两位为人敦厚玲珑,可是不跟他们谈过话,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由于挣钱不多,没法把爱好当饭吃,家里人只好不时跟代表县政府的地区检察官会面,把令人难堪的事情压下来。 朝阳当头时分,往往是你感觉良好的一刻,认为你能找到办法去帮助跟你亲近的人。你认为他正需要你的帮助,即便对方并不这样想。太阳升起,光焰铺地,但事情并不因此就件件明豁。 离狼溪还剩十二英里左右处,路面沉入小刺梨峡谷,这儿的黎明来得也晚。突然再次进入晦暝的环境,我使劲注视路面,同时对自己说:见鬼,我弟弟才不像别人哩。他不是我女友的叔伯,亦非我姑姑婶婶们的哥哥。他是我的兄弟,有一身好技艺,四点五盎司钓竿在手,更是位大师。他可不会握支画笔,四处闲逛,或是为了改进短击技术去上高尔夫课;即使急需,他也不会收别人的钱;他不会抛下谁出走,尤其不可能跑到北极圈去。不像话,我竟然不理解他。 然而,孑然一身独在峡谷的我也知道,这样的人不会少:有自己并不了解的兄弟,但又很想援手帮助。这样的人可能就是人称“兄弟保护人”一类的角色,具有最古老的本能反应之一,而这种反应可能又是最为徒劳无功的反应之一,同时肯定也要缠你终生,不让脱身。 [book_title]四 我驾车出了峡谷,重入寻常的昼光。我上了床,一点没有睡意。这时妻子来叫我了。“别忘记,”杰西说,“你要同弗罗伦丝和我去火车站接尼尔。”事实是我确实已忘。但是一想到他,我觉得轻松不少。记起妻子家有个大家为之担心的人物,这是件好事;而记起在我眼中这是个多少有点发噱的角色,感觉更佳。我需要释放调剂,喜剧式插曲看来是最好的调剂了。 妻子老站在门口,等我翻过身来又设法再睡。她没料到的是,我一骨碌跳将起来下了床,开始穿衣。“颇感荣幸呢。”我对她说。杰西说:“你真好玩。”我问:“我怎么好玩啦?”杰西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说:“我确实不喜欢他。”我用“do not”代替“don’t”,怕的是发音含糊。杰西说“你真好玩”,一边关上了门,过后又推开一条缝说:“你一点也不好玩。”妻子学我样,重读了“not”这个词儿。 他是最后一个下火车的。沿月台走来时,试图装出他认为一个国际网球杯赛选手应有的做派。他身穿法兰绒白裤,套了两件运动衫。无疑,在蒙大拿狼溪站以如此打扮,走下北部大铁路客车的乘客,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那时候摆酷的人都穿红、白、蓝三色网球衫。他呢,在红、白、蓝三色高领套衫外面再穿一件红、白、蓝三色的V字领。当他认出我们几个亲属时,方意识到自己不是网球大师比尔·泰登或文坛巨匠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这才放下箱子,叫了声“喔!”,看到我也在场,他未吱声。过后,他把脸侧过去,等着别人吻他。女眷轮流亲他之时,我仔细瞧了瞧搁在他那双精致的香槟皮鞋旁的箱子。草编的两侧已破损开裂,一个锁已然无法摁下。拎环手柄中间,有字母F. M.,那是他母亲出嫁前名字的缩写。母亲见到这箱子便哭了。 就这样,他带着离开蒙大拿时的几乎全部家当回家来了,母亲的箱子仍在,还有他把自己视作戴维斯杯网球运动员的错觉,须知此项杯赛发轫于狼溪时,你要是跳过网去,准会踩上仙人掌。 等到那晚八点半或九点模样,他缩着身子试图乘人不注意时钻出门去,谁知道给弗罗伦丝和杰西候个正着。我妻子说话不善拐弯,所以为免开她的尊口,我站起来陪着他同去黑杰克酒吧,一个虽然很少但偶尔仍被人叫作酒肆的去处。 当指19世纪60年代蒙大拿法外维权的民众团体,行动时多戴猿猴面具。 黑杰克是个卸去了轮子的货车车厢,在横跨小刺梨河的桥那一头,桥堍的沙砾地上。闷子车厢的外壁上有北部大铁路的标徽,一头山羊正透过白胡子瞪眼看漆成红色的世界。能把世界一眼望到底的山羊仅此一头,它通常所见的就是一瓶贴了“3-7-77”标签的酒吧威士忌。这数字是私刑治安队 用针缀在被他们绞死的剪径贼身上的,标明的也许是死鬼们坟墓的尺寸。(人说数字表示墓宽三英尺,长七英尺,深七十七英寸。)改装的吧台是根一劈为二的原木,这个用斧子的人手脚笨拙,也许是黑杰克本人吧。幸好酒客们的胳膊肘摩擦再三,把原木弄得油光锃亮的。黑杰克长得矮小,患有颤抖病,从不远离油污原木后面搁着的左轮手枪和包了皮的大铁棒。这人牙齿都坏了,可能是狂饮本店威士忌的后果。这酒是由此往北的羊沟某处酿造的。 吧台前的凳子由杂货店运货的板条箱改制而成。当尼尔和我进去时,两只板条箱已有人占了,都是北部大铁路那山羊熟悉的老主顾。第一个名叫“满弓”。这儿一度是印第安人的地盘,谁要信口胡吹自己狩猎和枪战的斩获,都被称作“拉满弓”。 不过我见过此人开枪,因而从不认为他关于善使枪支的话是什么夸夸其谈。我见过他的一个朋友往空中抛出五片阿司匹林,接着便是听上去像单次击发的连续五枪,药片顿时化作五朵盛开的小白花。 我同样肯定,他可以挑战泗本农场里的头号羊倌,不比别的,就比羊倌的特长。泗本农场是蒙大拿州西部最好的设施之一,从赫勒纳河谷一路延伸到林肯城以远。农场主包科斯夫妇,简恩和约翰,讲了一个他们曾经雇用的羊倌的故事。那人特别受到器重,后来身体不行就送了医院,谁知内衣裤怎么也脱不下来,原来他长年就穿这一套,久而久之,毛发居然透过衣裤长了出来。最后,他们只好像给鸡煺毛似的硬剥,内衣裤竟扯带着一块块皮肤一起脱落。“满弓”敞着衬衫的领口,基本不扣扣子,可以看到他的内衣也长出毛发来了。 吧台那一端的板条箱上,坐着一个北部大铁路上色鬼称为“老厚皮”的女人。大约十年前吧,7月4日的国庆庆典上,她被选为狼溪选美皇后。她曾骑着光背无鞍马,穿越狼溪两条主街中的一条,接受排列在街道两边一百一十一个居民的注目,这一百一十一个人里多数是男子。她的裙子高高扬起,就这样成了选美冠军。不过,由于还欠缺成为一名专业骑手的必要条件,她不得已而求其次。然而,她还一样穿着时行的西部女骑手的裙裤,虽说就她新操的营生而论,裙裤只会碍事。 均是美西牛仔驯野赛中的角色,前者从奔马上跳下,扭角制服野牛,后者善用花里胡哨的动作转圈之后,抛掷绳套捕驯野畜。这类驯野比赛正受动物保护主义者诟病。 尽管是座小城,狼溪在地图上还标示得颇为醒目呢。这儿有两个几乎国人皆知的明星。一个是驯服野牛的高手,另一个是花式绳套师。 夏季,两位当地师傅忙着去县城集市献技,几个月下来可赚个五六百块钱,当然扣除的医药费也少不了。“老厚皮”想在运动方面一露峥嵘,可壮志未酬,不甘心就此度过余生,所以这个冬天跟花式绳套师同居,下一个冬天去跟驯牛高手姘合。偶尔,在预计来冬苦寒的晚秋季节,她也会跟两人中的一人结婚,只是婚姻不是这个女人本性中追求的幸福,这样,不到开春,她又成了另一个的女人。姘居生活淋漓尽致发挥出“老厚皮”长盛不衰的顽强性格,与婚姻不同,足可维持整个冬季。 到了夏天,两位师傅去了县城,成天吃热狗为生,扳牛脖子的时候自己的肚肠也给挑穿。这时,“老厚皮”就住黑杰克酒吧,不再讲究,随便找个流浪的渔夫厮混,多数是从大瀑布区过来用活饵和五金浮饵垂钓的那一类人。所以对她来说,就像其他世人一样,生活自有沉浮盛衰。可是被万有引力吸着坠落的影响,从她身上未必看得出来。像许多花式骑手一样,她生得娇小,但强悍耐劳,腿部尤有力量。她经历的风雨多多,绰号绝非浪得虚名。不过,这女人看上去并不比她三十岁的年纪见老多少,虽说此生大多数时间都花在马匹和骑手还有瀑布区的各种运动上了。 即便酒吧里只有她和“满弓”两人,那也总是分坐吧台两端,给四处流动的渔夫们留出中间的位置。 尼尔和我走进酒吧,正是在这中间的位置上落座。 “嗨,‘满弓’。”尼尔说着捏住对方的手一摇再摇。“满弓”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虽说他知道别人在背后都叫他这个名字。相对于尼尔,他只是平凡的老“满弓”而已。3-7-77标签的黄汤一两杯下肚,不管是开枪,还是狩猎和设陷阱,尼尔就都胜过政府雇用的专职捕手一筹了。 尼尔心灵深处有种对行中老手说谎的强迫倾向,即使这些人最能看透他。他属于那种撒谎时非得被当场戳穿不可的人。 至于“老厚皮”,尼尔还没正眼瞧过她。我早已看穿尼尔对付女人的第一招就是故意不理不睬,这时才开始认识到这一招还真灵验。 吧台后方有面镜子,镜面像是经过擦拭仍留有波纹的前寒武纪泥岩。尼尔老看镜子,看来对自己那幽暗变形的映象十分痴迷,因为这会儿镜中人活得真实——忙着买酒,喋喋不休说话,别人说什么全不必去听。我试图不让尼尔垄断场面,便去跟坐在我身旁的“老厚皮”搭话,可她太在意不被他人理睬,也就不来理睬我。 意即这种动物纯属尼尔的酒后胡言。 最后,既然没人听我说话,我只听不说了,当然还不至于去掏钱买酒。尼尔曾经循迹追踪一只母水獭带着它的崽往上爬到劳济思山口,就是温度计测得零下六十九点七华氏度官方记录的地方。他追踪水獭,我则根据他的描述,猜度那水獭的动物谱系。“跟上它可不容易,”他说,“因为是冬天,那皮毛全变白了。”如此说来,它必有部分白鼬的血统。他赶水獭上树后,他说,它在低低的枝头摊开四腿,守候着准备扑向第一头跑过来的鹿。如此说来,母水獭又有山狮的属性。可它肯定同时又是部分的水獭,因为它会逗人,还冲着他微笑。可这母兽的主要成分怕是3-7-77,因为在蒙大拿西部,除了人类,只有她才会在冬季下崽吧。 “小崽子们直往我衬衫里钻。”他说着,还让我们大家看看他穿在两件红、白、蓝三色运动衫里边的衬衣。 “满弓”用空杯子的厚底轻轻敲击吧台,不吱一声,怕的是显出不在注意听人说话的样子。那厢的“老厚皮”,却再也受不了别人对她——不管那动机是什么——不理不睬的态度。她探过我身前,侧对着尼尔的脸说:“喂,小子,水獭在大陆分水岭顶上干什么?我原以为水獭只在溪流里游水,在烂泥里找乐子。” 一句话方说到一半,尼尔赶忙住嘴,瞪眼看看镜子,这次想找的是刚才说话那人的变形映象,不是他自己的。“咱们再来一杯,”他对着所有扭曲的映象说,然后又对着吧台背后真人实体的黑杰克说,“也给她一杯。”算是首次正式承认有女士在场。 酒递来时,“老厚皮”一把握住酒杯,同时一直盯着尼尔的侧面瞧。在狼溪这座农场城,她和北部大铁路标徽上的公羊一样,见过的眼窝深陷的白鬼子还真不多。 我推开板条箱起身,准备实践早点回去的诺言。“满弓”说了声“谢了”。这一夜我没买过酒请客,所以他谢我定是因为我把小舅子留给他们了。我一站起,“老厚皮”马上挪到我的位置,以便跟尼尔做邻座。她盯住他的侧面,体内早已骚动不止。 出门途中,我转过头来对尼尔说:“别忘了,明天早上你要钓鱼去的。”他扭头问:“什么?” 保罗说话算数,次日一大早就到狼溪。兄弟俩长大成人那些年,虽说早有行动自由,可从不背叛儿时的宗教训诲,那就是上教堂,干活儿,还有钓鱼,始终必须守时。 弗罗伦丝在门口迎接,忐忑不安地说:“真对不起,保罗,尼尔还没起身。他回家晚了。”保罗说:“我昨夜一宿都没沾床。把他叫起来,弗罗伦丝。” 她说:“他不太舒服哩。” 他说:“我也是,可几分钟之内一样得出发钓鱼去。” 两人对视着。苏格兰籍的母亲,如果有个懒惰儿子赖床,决不愿让别人抓个正着。去钓鱼的苏格兰籍人,更不喜欢盘桓着等候一个宿醉的男亲戚。苏格兰人发明了威士忌不假,可他们拒不认同宿醉这类事情,尤其是在亲属圈子里。换了平时,这场面很可能发展成为弟弟和岳母之间的对峙,可是这次情形算是难得,一个苏格兰籍的妈妈实难想出任何理由来为儿子辩解,只好去把他弄醒,虽说动作都是够轻柔的。 我们从惟一一位留在狼溪的小舅子肯尼那儿,借了辆载重半吨的卡车,慢慢装车。三个女人业已把车厢阴影处的一头用个旧床垫遮住,让西海岸来的亲戚往床垫上一躺。待到找到空间,把土豆凉菜、烧烤架和一应渔具装上,我们六人设法在车上找地方坐定而不去打扰那床垫。 鹿角河与密苏里河惟有头上的三英里是平行的,再往前,鹿角河便从路易斯和克拉克叫做“通往山区的门户”的大片开阔水域流出。在数英里的距离内,河水仍是清澈的,一俟河水从大山奔流而出,这儿的土壤则全变茶色。就在鹿角河融入密苏里河的暗黑色水面下方,公路在此到达尽头。沿密苏里河平行伸展的多数泥路,布满灰褐色的土尘和坑坑洼洼。密布的坑洼无助于治疗尼尔的宿醉;灰褐土尘只要一下雨,准成泥浆。 杰西惟一留在狼溪的弟弟肯尼,跟大多数生活在只有两条街道的小城人一样,双手几乎是万能的。别的不说,他能在乡野驾驶载重半吨的卡车,而在这种泥路上就连赶一头驮骡前行都难。肯尼娶了多萝西,一个正规护士。多萝西个子偏矮,身体健壮,学的是外科护理。农场的人时常用手捂着肠子,骑马来找“正护”给他们缝肚子。弗罗伦丝和杰西虽然程度不等,也都算是医务界中人吧。这三人就被大伙儿认作狼溪的医疗中心。此刻,三个女人俯身围在那旧床垫边,差不多成了重症小组。 肯尼跟狼溪一百一十一位居民和周围乡村的多数农人都友好相处,与早期来到西部的苏格兰籍人尤为相契,这些人都能预知如何在山区的雪季天气饲养牲畜。我们之所以获得允许到鹿角河钓鱼,也正出于这个原因。这条河流直到它的源头,全属吉姆·麦格莱高私人所有,每一处篱笆上都挂着“禁止狩猎”“禁止捕鱼”——最后,像是事后才想到的——“禁止闯入”等牌子。结果,他非得为多如母牛的麋鹿提供牧草不可。但是,在他算来,这笔支出比之开放农场,让那些鹿牛不分的大瀑布城的猎人任意蹂躏,还是划得来的。 农场的路有一个特点:越是接近牛群,路就越窄,到最后只剩两道车辙,画出一个之字形,朝着山脊的顶部延伸而去,然后两根影影绰绰的粗线条,径落鹿角河畔,消失在蒿草丛里一湾垂柳与河水中间,直到一座高山开处,柳树一株不见。山脊顶部,车辙仍是灰褐色的土尘;向前望去,一派“岧峣苍山黑,阴云抱峰峦”的景象。 卡车在溪流底部刹停时,保罗一步跨出,钓竿高举,钩头和蝇饵都已装置舒齐,而我还没来得及从多萝西和杰西两人的挟持中挣脱出来。杰西一直紧紧抓着我手臂的柔软部位不放,一边喃喃:“你别走,别把我弟弟撇下。”此外,我还得跳一跳脚,让自己活动开,因为两人的紧夹,一条腿麻木了。 这时,保罗已径自走开,扔下一句话:“我走出寻常垂钓的三段距离之后,由下往上投竿。你把面铺得大一些,由上游往下,直到我们会合。”说完,他就不见了。 保罗能比旁人钓到更多的鱼,一个原因在于他把好几个蝇饵久久放在水里,这点别人做不到。“哥,”他常说,“蒙大拿可没有飞鱼。在这儿,让鱼饵留在空中可捕不到鱼呵。”一应渔具在他下车那一刻已经准备停当;他走得飞快;他难得浪费时间去换鱼饵,却不住变换沉饵的深度或者收回鱼饵时的动作;真需要换饵的时候,他打结的速度可与裁缝媲美;如此这般,等等等等。他的鱼饵留在水里的时间比我至少要多百分之二十。 我猜想,今天他要尽快跟我分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愿听我说起那天夜晚的事。 肯尼说他要去上游,专钓河狸筑坝处的水面。他喜欢河狸筑的坝,在那种地方钓鱼又较得心应手。于是,他就一脚踏出一汪水,高高兴兴不顾荆棘绕脖,在河狸拖来筑坝用的树干堆中跌跌绊绊,最后脖子上套了一圈花环似的海草,钓着了一篓鱼。 杰西又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短促吼一声:“别撇下我弟弟。”我揉揉手臂,让他走在前面,这样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溜掉。我们沿第一个河曲处的小径走去,溪水从那儿的柳树丛中流出,穿过一片水草场。他的步子踉跄,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我还是不舒服,”他说,“我想我就留在这儿,在水草场钓一钓算了。”因为这儿正好地处河曲,谁也看不见他;何况他如果想往回走,也只有一二百码的距离。 “干吗不呢?”我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这问题提得有多傻。 这会儿保罗准保已经钓得三四条鱼了。我却故意在小径上踯躅,每走出一步尽量能够远离世界一点。钓鱼的人,体内都有某种东西,要使垂钓成为一个苏世独立的完美天地。我说不上来,这某种东西具体是什么,存在于何处。有时候在我双臂;有时在我嗓子眼;有时找不到具体部位,只知道在身体深处。若不是花去如许时间巴望着世界变得完美无缺,我们中的许多人也许能变成更好的渔夫。 通常,就像此刻的体验一样,最难以抛诸身后的是那种被笼而统之叫做良心的东西。 我是应当还是不应当对弟弟说起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用上了模糊语言“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这样才不会唤回视觉印象,尤其是那只抛掷钓线的手。我难道不应主动提出,至少给他一点钱,如果他非得赔偿对方的疗伤费用?我把这些老问题以新的形式在大脑里转了又转,所谓新形式,现已变成修长善舞的双腿横陈在看守所的地板上。一遍遍地问自己,直到最后,良心,如同平时那样,不再来困扰,而问题仍未获解。我到头来仍没打定主意,今天跟弟弟谈或不谈。 还有一种担心,不管具体是什么,使我在小径上转过身,走回水草场,这样事后才可以说,自己确实担心过了。 水草场对面有个水坝,坝顶处是个蓝色的大钓位,尼尔坐在那边枕着岩石颠头瞌睡,身旁放着希尔兄弟公司的红色咖啡罐子。他垂着头,露出白白的颈脖,因为在日光里曝晒,一会儿工夫,变成跟咖啡罐子一样的颜色。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能说出一个连贯的答句:“我在钓鱼。”然后,为求准确,他使了更大的劲儿:“我在钓鱼,身体不舒服。” “这潭死水,钓不着什么鱼的,是不?”我问。 “谁说的,”他说,“瞧水底下那么些鱼。” 原文为squaw fish。两词连写时确指一种哥伦比亚河流域所产的大鳞鳡,然鉴于两词分写,钓区无活水以及尼尔前夜酗酒经历等因素,复以后随sucker一词连同考虑,疑为讥讽语。 “那是印第安女人 和受骗上当的笨蛋。”我不看一眼便这样告诉他。 [book_title]五 “受骗上当的笨蛋是什么意思?”他问。就这样,他成了第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大拿人,坐在岩石上问别人笨蛋是啥意思! 他下方的深水里,有一团乱七八糟的粉红色,准是一钩穿肠的几条蚯蚓。虫饵上方的钩头上,串缀了两粒红珠,无疑那是装饰用的。一团蚯蚓和那两颗珠子悬在离这个就在我身边的笨蛋六英寸的地方。未见鱼动,渔翁同样一动不动,虽然两者可以一眼瞧见对方。 “你愿意找个时间同保罗和我去用蝇饵钓鱼吗?”我问。 “谢了,”他说,“不过不是现在。” “呣,那好,”我说,“你保重,垂钓愉快。” “我愉快着呢。”他说。 我一念之差,复沿小径走去,以为回到弟弟身边去,自己才会好过些。可是从落基山脉入口处飘出大块阴云,好像在不断提醒我,我再怎样企望完美时分,今天是等不到了。还有,除非不再这样磨蹭,今天钓不着几条鱼了。 到达下一个水草场时,我走下小径。找两三个钓位投竿,还是足以完成自己最低定额的。吉姆·麦格莱高每年只允许少数几个渔人在此垂钓,所以小小一条溪流里,鱼已过多,这些鱼可能只长到十或十一英寸为止了。 要捕到它们,只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只在捕获最初几条时存在,那就是我在摆弄钓钩时总嫌动作过快。钓钩顶端有根倒刺。只有当钩子深深埋进鱼嘴或下巴,倒刺完全嵌入,鱼才无法吐出或挣脱钓钩。所以说,鱼咬饵时,一定要直接用左手,或以右手执着的钓竿,轻轻抖动钓线。何时抖动,加力多大,必须拿捏得完美——过早或过迟,用力太小或过大,都会使鱼脱钩。这样,最多鱼嘴痛上两天,可因为有了经验,鱼儿从此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我老是手脚过快,鱼还没把蝇饵咬牢就忙不迭去摘下。每一种不同的鲑鱼咬饵的快慢不一;时机的把握还受到水流甚至天气,以及晨昏时辰的影响。我在大泥腿河激流里钓惯了从叠嶂险石背后窜出的虹鳟鱼,而这儿鹿角河的主人,早期就开始放养“东溪鲑”,诚如名称所示,这儿的鲑鱼都精于考量。 待我把摘钩时机放慢,我对鱼儿失去了兴趣。它们看上去的确很美——黑背,两侧布满黄色和橙色斑点,红腹底部配上镶有白边的腹鳍。真是色彩的杰作,无怪乎常被当做浅食盘底的图案。但是说到挣扎抵抗,它们力量一般。由于鳞片太小,捏在手里,它们像鳗鱼一样滑溜。再说,它们的名字在蒙大拿西部也叫不响亮,因为这儿的人聚在一起时说到“溪流”,只用“creek”,而不用“brook”替代。 我猛地想到弟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肯定不像我这样蹉跎时间,抓几条十英寸“东溪鲑”达到定额就完事。我要是不想落后太多,最好还是设法钓几条从密苏里河游来的大褐鲑为好。 垂钓是一重世界,从其他世界里被营造分隔出来,而这里边又有各各不同的境界,其中一个就是在小水域里钓大鱼,空间逼仄,水又浅,鱼和渔夫双双施展不开,而溪边垂柳也都与渔夫作对。 我收了钓竿,把捕到的“东溪鲑”在水里过过清,一条条在篓子里排好,中间夹了一层层野草和薄荷属绿叶,这样比大食盘底部画的鲑鱼图还要好看。过后,我准备捕大家伙了,换上一个八磅重的试验钩头和一个六号蝇饵。 我给钓线的前三十英尺上蜡,生怕水浸过之后钓线不再浮动,最后看了一眼薄荷叶簇拥的十英寸东溪鲑,盖上鱼篓,就此告别小鱼。 有个巨大的阴影正从水草场那边向我浮来,后面拖着一大团云。鹿角峡谷深削壁立,狭得像一线天,一块或一块半黑云即可成为全部的天空。这一块半黑云可顷刻化作蓝天白日,要不就是更加险恶的乌云。在峡谷底部,无法判断天气的变化,反正我的感觉是见不到阳光。 蓦地,那么多鱼齐齐蹦跳,那情状就像第一阵超大雨点已经降临。凡是鱼儿如此蹦跳,准是要变天了。 在那一刻,世界的全部惟余鹿角峡谷、一种神话般的大褐鲑、天气和我。而我之存在,也完全在于我想到了鹿角峡谷,想到了天气和一种神话般的鱼,后者可能是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小玩意儿。 鹿角峡谷看上去名副其实——地球上的一条狭缝,标志着落基山脉的尽头,以及大平原的起点。巍峨群岫由几乎最后几簇山松作背景,显出黑压压的威势。山的东坡染上深棕和黄色,那是大草原蒿草带开始的地方。偶尔,还可见几个黑点,那是松树散布、最后回望之处。神话般的褐鲑和峡谷在我思想中和谐并存。这种鲑鱼可以是实有的,而且伸手便可捕来。它长一个黑背,两侧呈黄色和棕色,体上带黑点,周身最后围一圈白边。鹿角峡谷和褐鲑一样,因为有其丑恶之处,方显其美。 我在水里走过一百五十或二百码的距离,那些小小溪鱼还在雨点般蹦跳,最后到达景色秀丽的一泓水面,这儿再也没有欢蹦乱跳的鱼。钓位的源头处,水被一块嶙峋巨石分隔,打着漩涡往回深流并沉积,最后在柳树下方浅浅停滞。我认定,在水势这么迷人的地方,不是因为水中无鱼才不见鱼儿蹦跳,而是因为那儿肯定有一条大鱼,它如此之大,就像顶着“王者角冠”的公鹿一般,在发情期把所有其他的雄鹿都赶跑了。 一般说来,溪流钓鱼总是由下而上较好,这样,你下一步准备续钓的水才不会被泥土所污。我在岸上后退到水下的鱼看不见我的地方,走到钓位地势较低的一端,然后出手首次抛掷。这时,我对自己关于公鹿的理论已失去信心,心想,大不了再在浅水里捕它几条小溪鱼也罢。我不动声色,朝上游水深处移动,那儿正是开始长柳树的地方,会有虫子从树上掉进水里。 鲑鱼游来咬饵继而发现情况有异,那样的话,总有鱼腹在水中一闪而过。这时却什么也没见。我开始怀疑,是否有人往水里扔过炸药,鱼儿全部肚皮朝上,死了个精光,连同我那公鹿理论,一股脑儿炸上了天。这一带水里如果有一条鱼,那么供它藏身的只有一个地方了——如果它不在开阔的水面,如果它不在柳树的边沿逡巡,那就只能在柳树下方。我可不愿往矮脚柳丛中抛掷钓线。 多年前,当我在林业局工作的某个夏末,有次同保罗一起钓鱼。因为钓技荒疏,我特别留意,一直在开阔水面作业。保罗看着我在一棵柳树底下的钓位投竿,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 “哥,你可不能在个浴缸里钓鲑鱼。 “你喜欢在阳光充足的宽阔水面钓鱼,那是因为你是苏格兰人,生怕抛掷钓线到矮树丛中而浪费一个蝇饵。 “可是鱼才不洗日光浴呢。它们藏身在矮树丛下面,那儿既凉快又安全,不会被你这样的渔夫钓到。” 我只能自我辩解,叵料反而证明他指责有理:“我只有被矮树丛缠绕时才丢失蝇饵嘛。” “你到底在乎什么?”他问,“蝇饵又不要咱们付钱。乔治一直自愿给咱们扎蝇饵。没人,”他说,“可以钓上一整天鱼,而不把一两个蝇饵留在矮树上的。你要是不敢到有鱼的地方去,那你就钓不着鱼。” “把钓竿给我。”他说。我想他把我的钓竿取去,是为了让我信服,矮树丛投钓并非一定得用他的那支钓竿。就这样,我开始认识到自己的钓竿一样可以用来投往矮树丛。可实际上我始终不曾掌握这样的投竿法,原因是我依然舍不得那些我不用付钱的蝇饵。 此刻我没别的选择了,惟有往柳树中间抛掷,这样,我才能弄明白为什么方才鱼儿在我身边的水里乱跳,这儿却一无动静。我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求甚解的人就别用蝇饵投钓。 这种抛掷法已多时不用,所以我决定稍稍预习一下,便往下游方向对准矮树丛试抛了几次。接着,我悄没声儿往上游方向柳树最密集之处移动,一边注意自己的双脚,别让石头碰石头发出声响。 这一抛越过头顶,既高远又柔顺就势,跟使用蛮力利用风势恰恰相反。我好不激动,可还是让手臂执定不动,随时听我指挥。钓线前伸时,我不但不加力,而是由它自然浮伸向前,直到我眼中或头脑里或手臂上或随便哪个部位的竖直潜望镜告诉我,那蝇饵已到达最近那几棵柳树的边沿。接着,我用控制手法,使钓线在蝇饵着水前,开始笔直下降了十或十五英尺。你尽可判断,这样的抛掷是否完美,如有必要,当然仍可作出微调。这一抛,其势轻缓犹如从火炉烟囱飘起的灰烬落地。生活中寂寞无声的快事之一,莫过于你让自己的元神站到一边去旁观,看你如何不声不响地做成一件杰作,即便这作品只是一点飘浮的灰烬。 钩头停留在矮树丛的最低枝头上,蝇饵在它微型的摆动装置上旋至离水面三四或是五六英寸的位置。要做完整个抛掷动作,下一步我得用钓竿去抖动钓线。这样,只要线未被矮树纠绕,蝇饵就应沉下水去。也许因为我做完了这个动作,也许是鱼咬饵时蹭地蹦出了水面,高高跃起在矮树之上,反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一棵树上与鱼角力。 印第安人过去常用柳树的红枝条编织篮子,所以枝条不是那么容易断裂的。现在就看是鱼还是渔夫得胜了。 钓大鱼的人在大鱼咬饵后的霎时间,都会经历某种奇特、超脱,甚至带点幽默意味的体验。在钓大鱼的渔夫手臂、肩胛或头脑里,有一杆秤,那鱼掠空而过时,不论钓鱼人这会儿血压多少,都会镇静地给它过一下秤。这会儿他该做的其他事情正多,双手和双臂都用上还嫌不够,可是对鱼的重量,他得设法大致算准,这样真正捕到时,才不致失望。我对自己说:“这杂种足有七八磅重吧。”这么衡量当然还得除去矮树丛那部分的分量。 空中,柳树的枯叶和绿色小浆果乱飞,幸好枝条没有断裂。这大褐鲑蹦上矮树丛时,每经一根枝条,就把它打成一个结。整个树丛经过这一番折腾,像是被编织成了一个柳条篮子,有方结、单套结和成双的半结。 生死之间毕竟只有一线之隔,所以丢了一条到手的大鱼,无异于身心双双突然见鬼。捕大鱼的时候,这一刻,世界以鱼为核心,下一刻可能变成一片空白。鱼不见了,你自己也不复存在,周围惟余那四点五盎司的钓竿,竿上绕了一段钓线和半透明的肠线,线端接上瑞典钢制成的小小弯曲钩头,再接上鸡脖子部位的小半根茸毛。 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朝哪里遁去的。在我想来,鱼可能腾到树丛顶上,然后直上重霄去也。 我蹚水来到矮树丛,想找到鱼儿有无留下真实的痕迹。四下有些串联一起的渔具,我的双手抖得厉害,解不开已经跟树枝纠绕在一起的复杂结头。 详见《圣经》中摩西和燃烧的树丛的故事。 就连摩西看到树丛着火 也不会比我颤抖得更厉害了。最后,我只把钓线从钩头解下收回,其余的一片狼藉就让它留在柳树丛中吧。 原文spots of time(也有人译作“点点光阴”的),华兹华斯用语,指留下永久记忆的时刻。详见《序曲》。 诗人说到“瞬间” 。可惟有渔夫才真正品尝过永恒浓缩到瞬间的滋味。瞬间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好。瞬间其实就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鱼,而这鱼儿又突然不见。我会永远记住这狗杂种的。 一个声音响起:“真是个大家伙。”可能是弟弟在说话;也可能是在我身后空中翱翔的大鱼正自我吹嘘。 我转过身,对弟弟说:“让它溜了。”全部过程,他都看见。所以要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本该说一说,可我只会重复:“让它溜了。”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双掌向上,像是在乞讨什么。 “你没有任何其他办法的,”他说,“矮树丛中捕大鱼。我从未见人试着这么做。” 我想他是在安慰我,特别是当我看见他的鱼篓里露出巨大的褐色鱼尾和巨大的黑斑。“你的大鱼是怎么捕到的?”我问。因为情绪亢奋,想知道什么,我就问什么。 他说:“在开阔的浅水里捕到的,那儿没有矮树丛。” 我又问:“开阔的浅水里会有那样的大家伙?” 他说:“是啊,大褐鲑。你习惯了在浩淼水域钓捕虹鳟鱼,可大褐鲑常循着水草场的河岸的边沿觅食,蚱蜢啊,甚至还有老鼠啊,都会掉进水里的。你可沿着浅水区走,直到看见水里有黑色的鱼背突起,泥土被搅浑。” 我听了益发丧气。我原以为自己做得够完美了,而且完全按照弟弟教我的方法,而他就是没教过我鲑鱼上树时该怎么办。老是围在大师身边学样也会出问题,虽然你学到一点他的本事,譬如怎样往矮树丛投竿,可是当大师改弦易辙之时,你还在墨守成规。 [book_title]六 亢奋尚未退去。胸中还有某种巨大的空洞有待填充,还有另一个问题有待回答。直到问出了口,我才知道问题是什么:“能在钱或其他方面帮你一点忙吗?” 听到自己这样脱口问出,我吃惊不小,于是赶快使情绪平复下来。刚刚犯了个错还没纠正,不料接着又把局面弄得更糟。“那天夜晚的事使我想到你可能需要些帮助。”我说。 也许,在他看来,我提到那个夜晚是要问印第安女友的事,所以我立即转换话题:“我想,你那天夜里追兔子,后来修理车头,没准花了不少钱吧。”到此为止,我已犯下三个错误。 他那模样就像父亲要喂他喝一碗麦片粥。他低下头去,不吭一声。待到他确信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才张口说:“要下雨了。” 我望望天空。从世界低垂到惟余一丛矮树的那一刻到现在,我已把天空尽忘。不错,头顶上方确是天空,只不过已全是乌云,一张峡谷难以承重的天幕。 弟弟问:“尼尔在哪里?” 我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这才回想起来。“我把他留在第一个河曲那边了。”我说。 “这下你有苦头吃了。”弟弟对我说。 这句话开扩了我的天地,使我想起载重半吨的卡车和那几位苏格兰籍女人。“知道。”我回答,一边收起钓竿。“今天到此为止。”我说着向钓竿点了点头。 保罗问:“定额完成没有?”我说:“没有。”我当然知道,他问话的真意是,我的麻烦是不是已经够多,没完成定额就收手会不会雪上加霜?对于自己并不钓鱼的女人来说,没完成最低捕钓额度回家来的男人,都是孬种。 弟弟大致有同感吧。“你只需几分钟,再钓几条小溪鱼,就完成定额了,”他说,“四处蹦跳的不都是吗?我抽根烟,你再钓上六条来。” 我说:“多谢。可今天就到此吧。”多钓六条东溪小鲑鱼何以不会改变我对生活的看法,我知道他是不会领悟的。显然,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外部世界容不得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钓到一条大褐鲑,跟弟弟作一番建设性的谈话。事与愿违,矮树丛里一无所获,又快下雨了。 保罗说:“那行,咱们去找尼尔吧。”过后又补充一句:“你不该撇下他的。” “什么?”我问。 “你该帮帮他的。”他回答说。 我能找到单词,可没法凑合成句。“我没把他撇下。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蒙大拿。他离开我,自顾自去用活饵钓鱼。他连活饵垂钓都不会。至于我,我对他一无好感。” 我可以感到,让大鱼溜走的感情狂澜正演变成为针对小舅子的愤懑,同时发现自己一遍遍说同样的句子,可说出来的意思又不完全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了:“你以为你应该帮他?” “是的,”他说,“我想我们就是为帮他而来的。” “怎么帮?”我问。 “带他跟我们一起钓鱼啊。” “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说,“他不喜欢钓鱼。” “可能是吧,”弟弟回答,“可是也许他喜欢有人帮他。”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弟弟。他自己老是把想帮助他的人拒之门外,可又以某种极为微妙的方式说到尼尔需要帮助,那其实就是说他自己。“得啦,”他说,“咱们快去找他,暴风雨一来会把他弄丢的。”他想用胳臂搂住我的肩膀,可是那大尾巴露在外边的鱼篓夹在两人中间,使他难以做到。两人都显得手足无措——在我,老是试着要帮他;他呢,设法为此对我表示感谢。 “走快些。”我说。我们上了小径,朝上游方向而去。乌云正严实地笼罩峡谷。世界的长、宽、高被压缩到九百英尺×九百英尺×九百英尺之中。沿密苏里河向北的下一个马恩峡谷,在1949年发生过森林大火,火势蔓延过分水岭直抵鹿角河,想来当时的天色与现在颇有些相似。那次火灾,林业局伞降十六名精锐灭火员,其中十三人给烧得面目全非,非以牙齿结构辨认不可。鹿角峡谷凡有暴风雨袭来,就是这个样子,一应景物悉被抹去。 仿佛有谁发了个信号,鱼儿全部停止蹦跳。起风了。河水卷扬,像我的那条鱼一样,涌上矮树丛。溪边,柳树树叶和绿色小浆果漫天飞舞。接着,天空看不见了,惟有持续扑面打来的球果和断枝。 暴风雨似脱缰野马,从头顶呼啸而过。 我们穿过河曲处的水草场,寻找尼尔,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连自己身在何处也拿不准了。我的双唇不住淌水。“这家伙不在这里”,我说,而“这里”准确地说是哪里,两人都不知道。“不,”弟弟说,“他在那边。”接着又补充说:“淋不着的。”这下两人都明白“那边”指什么地方。 等我们回到卡车那儿,雨已只受控于重力作用而持续大降。保罗和我都把香烟和火柴塞进帽子以防受潮,可我能感觉到发根处已有雨水流淌。 一种嘉年华丑角,详见下文;也是1931年一部影片的片题,因辱黑而被责为种族歧视。 暴风雨中看卡车,就像透过开拓先民的往昔,看见一辆雨篷大车,周身遭受暴雨的鞭打。肯尼准是从河狸水坝及时赶回,取出一两方旧油布,削木打桩,展开油布,遮住卡车车厢。第一个伸头进去的自然应当是我,而非弟弟,这跟旧时马戏团穿插的小节目中的“躲球老黑” 相似,把头从帆布窗洞伸进,供人花一毛钱投来棒球击打。不过,我的头一伸进,身体立即僵住。要是有什么东西扔过来,我根本无力躲闪;我甚至无法确定车里人先扔什么,后扔什么。反正那次序由不得我选择。 首先出现的是女眷,接着是旧床垫。首先看见女眷,是因为其中两个手握切肉刀;另一个,也就是我妻子,持一个长餐叉。油布底下,光线晦暗,刀具闪出寒光。女眷原来都蹲在车厢里做三明治,看到我的头伸进,像是见了帆布上的靶子,这才举起刀叉相向。 车厢中央,油布弛垂而形不成严丝密缝处,有水漏下。后面,在车厢的远端,是那旧床垫。这会儿眼前刀叉乱舞,那边的各种细节还看不分明。 妻子手拿长餐叉对准我说:“你跑开,把他撇下了。” 岳母一边在钢棒上磨刀,一边说:“可怜的孩子,他不舒服呢。太阳下晒得太久了。” 颈脖暴露在钢刀之前,我只能找到几个词发问:“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是的。可怜的孩子”,她说着一扭一扭走到车厢后部,用一只手抚摸儿子的头,另一只手仍牢牢执着切肉刀。因为少了一只手,她没把磨刀用的钢棒带上。 透过油布的隙缝漏进不少水来,可是投下的光线并不多。我的双眼要适应躺在床垫上的小舅子,还得花些时间。微弱的光线里,先看到他的额头,白净光溜。要是我妈一生替我做三明治,保护我远离现实,我的额头准保也是这样。 弟弟把头伸进油布,过后站到我身边。有个我家族的代表在场,我觉得好过了些,又暗自思忖:“希望有一天我也可这样帮他。” 女眷给弟弟做了一份三明治。至于我嘛,头颅和肩膀虽有遮挡,身体的其他部位湿透,即使遭遇水龙卷也不过这样了。保罗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车里的人并不互相靠拢,给我们两人腾出地方来。那杂种独占车厢的前部。他并没有躺在床垫上,而是坐了起来。 车外,水顺着我的背脊浇了个通透,在臀部形成一道狭槽,再往下分流两股,灌进袜子。 女眷除了给尼尔不住地做三明治,就是拿刀叉对着我指指点点。她们没替我做三明治,可我像是闻到了属我那一份的肉香。漏过帆布的水与挤在一起的人体体温一结合,形成的水汽味儿,我也闻到了。我还闻到从旧床垫那边呼出的隔夜酒气。你可能知道,印第安人在河边建他们的汗水浴房。他们浑身汗湿之后,就立即往屋外的冰冷河水里一跳——可能还得加一句——有时候有的人就这样顿时死去。我觉得自己这时候已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的自我,另一个是汗水浴房和冰冷的河水,以及行将死去。 我暗自理一理临终思路:“这杂种咋会在太阳下晒得太久?这杂种从离开蒙大拿去西海岸算起,就没见过两三个小时的阳光!”有一条思路特别跟妻子有关。要是同她实话实说,我想说的是:“我没撇下你兄弟。是你兄弟,就是那杂种,离开我的。”所有这些,当然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说到岳母,我使劲儿想,什么时候跟人私通过,竟生下这么个野种。我又为妻子和她的妈妈,想好这么一句:“这杂种惟一的问题是昨夜在黑杰克酒吧,他往散热器里倾倒的防冻剂全漏光了。” 回狼溪的一路,全在下雨。从鹿角河到吉姆·麦格莱高农庄大宅的途中,我们陷在泥浆里,而过了农庄大宅才能上沙砾路。自然,开车的是肯尼,推车的是保罗和空着肚子的我。我自觉胃壁即将瘪塌之际,绕到前面的驾驶座旁问:“肯,叫你兄弟从床垫上下来,帮我们推车,怎么样?” 肯尼对我说:“你对卡车的了解再不济,也该明白这不可能。你知道,我非用压舱石把车屁股压住,才能使后轮不空转,这样才有希望摆脱泥浆。” 我回到车尾。保罗和我两人把压舱石推到农庄大宅去。推重物下坡跟上坡一样费劲。花费同样的力气,我们可以在蒙大拿东部将载重半吨的卡车和压舱物沿煤屑河往上推,那儿正是泥浆这词的发源地。 回到狼溪,保罗留下跟我一起卸车。卡车沾了泥,又承接了雨水,重量大增。我们把床垫留在最后卸下。我已精疲力竭,要不就是饿惨了,就直奔眠床而去。保罗返回赫勒纳。去房间的途中,我看见尼尔和他母亲在大门口。压舱石这会儿披上了两件红、白、蓝三色的戴维斯杯网球衫。儿子刚要溜出去时给母亲抓住,正对她撒谎。他这会儿又是神清气爽的模样了。我知道有两只杂货店的板条箱将非常乐于见到他。 我上了床,努力不让自己睡去,以便动用足够的智力想出一个明豁的结论,并且凝结成一句话:“我要是不离开老婆的家,躲出去几天,那肯定就没有老婆了。”于是,翌日早上,我跑到食品店给弟弟打电话,在那儿通话,家里人是听不到的。我问他,能不能抽出一点暑假的时间来跟我会会,反正我得去司雷湖待上几天。 我们家在司雷湖有一幢避暑木屋,距泥腿峡谷仅十七英里,离天鹅河也不远,后者流经航太署航摄任务拍得的多处冰川,河景美若其名。我估计,弟弟给昨日的雨水一淋,背上还凉嗖嗖的,而且全家人都不挪窝让我们兄弟俩爬进油布下躲雨,因此一定懂得我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同意了:“我跟老板说说去。” 那天夜里,我向妻子提出一个问题——跟她打交道,提个问题比之自己说这说那,更能控制局面。“你觉得保罗同我去司雷湖待上几天是不是个好主意?” 她一下子看穿我的意思,说道:“好。” 第二天我好不容易对付了过去。第三天,保罗和我穿越大陆分水岭,依我想来,就此把人间俗世甩在了身后。可是,正当我们开始往太平洋方向驶去时,保罗告诉我,他找了个新的女朋友。我警觉地谛听,准备随时跳开。 又是让我为难的老一套。也许他说的我不爱听,可是第一次听到的只是诓语,我就加倍反感——要不,是我自己多疑而浪费时间——也许他不只是兄弟,还是记者,把不宜公开的个人私密或过于诗化的新闻,说给我听听而已。 [book_title]七 “她这人有意思。”他说时,我俩正沿美洲大陆的西坡顺溜而下。“是的,”他又说,好像我刚才发表过什么评论似的,“她这人真有意思。她只在高中体育馆的男更衣室里,让你操她。” 他接着说的话又像是对我做回应,要不我刚才确实说过些什么来着。“啊,她把事情先计划周全了。她知道男厕所里有扇窗子从来不锁。我先把她推上去,她再伸手拉我。” 下面的话不再是对我的应答:“她要你在按摩床上操她。” 去司雷湖的余下一路,我一直在琢磨,他是要告诉我,他遇上一个难缠娘们,还是有意让我开阔眼界懂得更多一些,虽说我已经出道并成了家。我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直到我仿佛嗅到体育馆里消肿药水的气味,还有按摩油,以及男更衣柜发散的味道,那些箱柜不到橄榄球赛季结束是没人去清扫的。 我同时想到:“此时此刻,这儿热得要死。钓不到多少鱼的。鱼儿都躺在水底呢。”过后,我又试图想象一条仰卧在按摩床上的鱼。维持意识流,使之别停格在一个画面,可不容易。这画面就是鱼帮助渔夫爬进男更衣室厕所的窗户。几乎就在此时,我们正驶进避暑小屋坐落其间的壮伟的美洲落叶松林。进入林子,突变凉爽。这些落叶松都有八百至一千二百年的树龄,兼之高大伟岸,把暑热都隔离在外。我们不等卸车,急着入水去游泳。 等我们穿上衣服但还未梳发之际,我们拿着游泳裤,去晾在两棵胶枞树中间拉出的晒衣绳上。晒衣绳高高挑起,这样才不会被鹿角撞上而形成纠缠。我踮着脚,试图扣上一个衣夹。这时我听到林业局专用公路那边有车拐下,驶上我们的车道。 弟弟说:“别回头看。” 车一直驶到我的背后才刹停。马达在暑热中呼哧呼哧作响。即便车子就在我背部的凹处呼哧,我也没转过头。然后,从汽车前门跌出一个人来。 衣夹依然拿在手里,我定睛一看,发现以为有人跌出前门乃是错觉,因为这车没有前门。不过,在车的前部,脚踏底板是有的,底板上放着一只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罐子、一瓶3-7-77威士忌和一瓶已经打开的草莓汽水。在蒙大拿,只要酒后有草莓汽水这样的淡饮料押尾,威士忌质量如何,我们是不在乎的。 时值正午,这一幕仿佛是专为哪个西部牛仔片安排的。小舅子在驾驶座上颠着头,也许从狼溪来此的一路上就是这副德行。 “老厚皮”先前摔在落叶松的松针堆里,这时撑起身来,朝四周看看,似要弄清楚置身何地,接着径直朝我走来,若非弟弟已经老大不情愿地让开,很可能会先撞上她。 “遇到你很高兴。”她说着向我那只捏着衣夹的手伸来。我机械刻板地把衣夹换了只手拿着,让她握手。 有时候,你直接面对的事情会放大,以致你茫然不知所措,是该先领悟个全貌,然后把各种细节拼凑成整体,还是细节在前,直到事情的全局自行明白宣布在后。我才拼凑好若干细节,只听得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也无法让弟弟相信,今天的事不是你骗他入彀的。” “你还好吗?”她问,“是我把这小子带来,跟你们一起钓鱼的。” 她老把尼尔叫做“这小子”。跟这女人上床的男人太多,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她的脑子不够用。除了黑杰克、“满弓”和她那两位驯野牛仔,这时的她已把所有的男人叫做“这小子”。我是例外——对我,她只叫“你”。她能记得我,但她并不记得她碰见过我。 “这小子再也没钱了,”她说,“他需要你的帮助。” 保罗对我说:“帮帮他。” 我问:“他需要多少钱?” “咱们不要你的钱,”她说,“只是要跟你一起钓鱼。” 她从一个浅红色的纸杯喝浅红色的威士忌。我走到车旁,对着驾驶座边上的窗子问:“你想钓鱼?” 很明显,为预防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已练熟一句台词:“我想跟你和保罗一起钓鱼。” 我告诉他:“这会儿太热,不是钓鱼的时候。”从沙砾路面转入我们车道时扬起的尘土还在松林里缭绕不去。 他重复着说:“我想跟你和保罗一起钓鱼。” 保罗说:“那咱们走吧。” 我对保罗说:“全上我们的车吧。我来开。” 保罗说:“我开。”我说:“行。” “老厚皮”和尼尔并不情愿上我们的车。我估计他们想分车独行,但可能是因为害怕,或者两人单独在一起有些腻了,又想有我们在近旁,只是不想我们在前座罢了。保罗和我不再争着开车,他坐上驾驶座,我占了他身旁的座位。那边两人不知彼此咕哝着说什么,最后只见那女人把东西往我们的后座搬,先是浅红色的汽水,然后是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空罐。 我想这时我才首次注意到两人连根钓竿都没带。要是旁边是其他人而不是保罗,我准会叫他等我一分钟,下车去他们车上看看钓竿是否落在那儿了。可是对保罗来说,慈善世界绝不包括那些忘记带上渔具的钓鱼人。他对我心软,所以愿意帮助这两人,也不会因为在鱼儿卧底休息的正午时分非带他们钓鱼不可而大发雷霆。可是到了现场,发现他们根本不把钓鱼当回事,连根钓竿也没有,那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了。 两人依偎着睡了。我庆幸开车的不是我,因为我的感受太复杂了。譬如说,感受之一是,女人怎么都这么容易受骗,都愿意帮助他这样的杂种,而不帮助我。特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到不解,怎么轮到我想帮助别人的时候,结果总不外乎是给钱,或是带他去钓鱼。 经过一个陡坡,我们驶出松林和一连串清凉的小湖,来到阳光炫目的波兰喀低洼地。保罗问:“到了接上泥腿公路的路口,你说往哪儿转?”“往上,”我说,“峡谷的水汹涌,他们怎么钓?还是去峡谷源头处,河水进入危崖峭壁前,有几处不错的钓位。”于是,我们在低洼地尽头,下了大路,颠簸着驶过冰川残迹,来到河流宽阔的分叉点。旁边是座美国黄松林,树荫下正好泊车。 河流分叉处的水流中央是一条长长的沙洲。蹚水过去投钓,再理想没有了。两边都有大鱼,却没有沉水的原木、粗大的树根或巨礁会妨碍你把鱼拉上来,惟有沙子滑过鱼身,这样,鱼儿简直注意不到已经被人捕获,直到它们缺水狂喘。 我在这儿钓过多次,可还是在举竿之前再去目测一次,我一步步走近,像是一头曾挨过枪击的动物。曾有一次,我手执钓竿,快步冲进水里,想第一竿就有所获,那钓线也已抛掷出去,却只见对岸的山石纷纷滚落河里。我根本没看见那头熊,它也没看见我,直到听见我滞后骂出声来——因为第一次出手反应慢了。我不知道那熊是来干什么的:抓鱼,游泳,还是喝水。我只知道,它引起了山石滑坡。 你倘若从未见过熊在山上跑动,那就不会明白其中特别之处。当然,鹿跑得更快,可它们并不笔直上山。就连麋鹿的后部也没有如此力量。鹿和麋鹿跑起来呈之字形,忽左忽右,还常常停下来摆个姿势,其实它们是在喘气。熊离开地面时则像一道闪电,忽闪过后才闻雷声。 我走回车去的时候,保罗已准备好钓竿。“尼尔和他女朋友一起去吗?”我瞧瞧后座,两人还在睡觉。可是在我只不过伸头探看一下时,两人都动了一动,说明可能都没真的睡着。我说:“尼尔,醒一醒,告诉我们,你想做什么。”他老大不情愿地做出几个惊醒动作,最后摆脱了“老厚皮”倚在他肩上的头,浑身僵直地下了车,看上去已经像个老者。他扫了河岸一眼,问道:“那个钓位怎么样?”我说:“相当不错。实际上,接下去的四五个都不错的。” “能蹚水过去到达沙洲吗?”他问。我告诉他,一般情况下不能,只是近来天气炎热,水位降下一英尺有余,他若蹚水,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想做的是,留在这儿钓鱼。”尼尔说。他一次也没提到那女人,一个原因是,他忠实地践行自己对女人不理不睬的姿态;其次是他明白,保罗和我都不待见这个女人,不提她,我们也许就不再注意她了。 “老厚皮”也醒了,把3-7-77酒瓶子递给保罗。“闻一闻。”她说。保罗执着她的手,转个圈子,引她到了向尼尔劝酒的位置。前面说过,出于许多原因,包括父亲禁止,保罗和我钓鱼时是不碰酒的。投钓结束后才喝。一俟湿衣脱去,我们中的一个,马上就脚踩衣服而不是地下松针,伸手去汽车的手套屉,那儿我们总备有一瓶。 诸君如果以为下面的叙述与这儿说的互相矛盾,那么请你们领会一点:在蒙大拿喝啤酒不算喝酒。 保罗打开我们汽车的后备厢,计着数取出八瓶啤酒。他对尼尔说:“四瓶归你们,四瓶归我俩。我们钓一处就替你们往河里沉下两瓶。啤酒会让人忘了暑热。”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将把酒埋在何处。把我们钓完鱼从峭壁往回走的路上,在两个钓位处的什么地点藏啤酒的事说出来之前,他真该好好想一想。 一度,这世界有多美好。至少这条河是如此。而这条河简直就是属于我和我家的,最多加上少数几个不偷啤酒的外人。你可以把啤酒放在河水里降温,待再取出时酒已冰凉,泡沫大减。啤酒是邻城出产还是万里之外酿造,全无关系。我们沉在泥腿河里冷藏的,有赫勒纳当地产的“渴死啦”或密苏拉的“高原啤”。一度,这世界多美好,啤酒未必一定都得是密尔沃基、明尼阿波利斯或圣路易酿造的。 我们用石块压住啤酒,以免被河水冲走。接着,我们向下游走出一段投钓距离。赤日炎炎,连保罗也变得慢悠悠的。突然,他打破了这懒洋洋的沉闷。“总有一天,”他说,“尼尔会找到自我意识而不再回到蒙大拿来。他不喜欢蒙大拿。” 要说他这番话并不出我意料,惟一的原因就是,我注意到他在尼尔醒来时曾端详后者的脸庞。我说:“我知道他不喜欢钓鱼,只是爱对女人吹嘘他喜欢钓鱼。这么说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那些女人,都起作用。对鱼也不无好处。”最后又附加一句:“对大家都好。” 天太热了,我们收住脚步,在一根原木上坐了下来。两人都不作声,只听见松针像干叶飒飒落地。猛地,松针不掉了。“我应该离开蒙大拿,”他说,“我应去西海岸。” 我也有过这念头,可忍不住问:“为什么?” “在这儿,”他说,“我报道本地体育消息,负责个人采访和警局日常动态。实在没事可做。在这儿,做不成事情。” “除去渔猎。”我说。 “还多麻烦。”他补充说。 我再次告诉他:“我以前就说过,要是你想换一家大报馆做事,我想我能帮上一点忙的。然后你就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特写啦,甚至有一天开出专栏。” 天气酷热,河水中蜃楼似的景象全融作了一片。很难说得准我听见的那几句话是否有奥博的暗示。他说:“耶稣啊,真热。咱们下河凉快凉快吧。” 他站起身,捡起钓竿。那条缠绕丝线的漂亮的钓竿,同周围的空气一样,也在粼粼闪光。“我才不离开蒙大拿呢,”他说,“咱们钓鱼去吧。” [book_title]八 兄弟俩分手时,他说:“就算因此惹出麻烦我也喜欢。”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天热得够戗,钓鱼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收成。 果然如此。热汛袭来时,正午时分,活水都变得静止不动。你一遍遍抛出钓线,水里一无动静。连青蛙也不跳。你不免会觉得自己是大自然之中惟一一个活的生灵。也许,在进化过程中,所有生命都是从水里迁徙到陆地的,惟你除外。你犹在迁徙过程中,其中离水的那一部分,在你还不习惯的空气里,受着曝晒煎熬。阳光从水面反射到你身体,强烈刺激眉毛以下部分,即使戴着帽子也无济于事。 投钓尚未开始,我就早早知道,今天钓鱼不容易,因此我特别注意精确。我在大石前后的背阴处抛线,鱼儿可能在那里休息并等着流水把食物送上门来,我专注的另一个地方是矮树丛下的流水,那儿不但背阴,而且会有孵卵的小虫从枝条上掉落。但背阴处除去阴影却什么也没有。 设若一个主意没有结果,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可能有效。正是基于这种假设,我彻底放弃背阴水域,走到蚱蜢噼啪乱飞的开阔的水草场。熟悉某一问题的人,不难找到理由转往相反的理念。我对自己说:“眼下是夏天,蚱蜢在阳光下飞窜。鱼儿肯定也一样。”我换上一个软木浮饵,看上去活像是只肚子鼓鼓的黄色大蚱蜢。我抵近河岸,那边的水里,即便是大鱼也会因为等着吃蚱蜢而犯致命错误。用软木浮饵钓了一会儿,我又装上一个黄色绒球充作虫体,让它吸足了水沉下去,像只死蚱蜢。仍然无效,就连青蛙也不蹦跳。 要说放弃,脑袋远比身体不听话。由此,蝇饵投钓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好奇心理论”的观点。正如字面所说,这理论认定,鱼跟人一样,有时进攻东西时并不是因为这东西看上去好吃,而是想弄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大多数蝇饵投钓人把这叫做“最后一招理论”,有时候用上了还真的几乎立竿见影。我换上乔治·克隆能博给我结成的蝇饵。做这个蝇饵时,他还是个孩子,几十年以后才成为全西部手法最为出色的蝇饵结扎大师之一。这个假饵是当年童趣大炽时的作品,从鹿毛到枞树鸡的颈羽,素材几乎样样俱全。 有一次,我在泥腿河上游钓鱼时,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正设法游渡过河,可是颈脖子和头颅却被冲得转往下游方向。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它登上岸,甩一甩身上的水。这时我认出来了,那是一只北美红猫。你如果不知道一只湿漉漉的北美红猫是什么模样,那我告诉你它就像一只小小的落水猫。浑身湿透时,它瘦骨嶙峋,是个温顺的小家伙。可等它身子干了,毛发恢复蓬松,觉得自己重新变回猫科动物了,便转过头来,看着我,嘴里发出准备攻击的呼呼声。 但愿一起钓鱼的老伙伴乔治·克隆能博不会在乎我这么说,可他儿时的作品在水里上下沉浮,真有点像那只红猫,不管怎么说,反正对鱼儿有点吸引力吧。 从没有生命迹象又毫无希望的深处,有东西出现了。它缓缓游来,似乎一边游一边在创造着历史。片刻之后再看,它约摸有十英寸长。它游近再游近,但是游过某一点之后,体长不再增加。我估摸着也就是十英寸的小家伙罢了。它游至看上去应该安全的距离,便绕着乔治的红猫特制饵打转。我从来不曾在小鱼身上见过那么大的一双狐疑的眼睛。它死死盯着鱼饵看,让水流带着它围绕鱼饵转了又转。接着,鱼儿顺从了重力作用,慢慢沉了下去。当它缩小到六英寸模样时,鱼又折回来,重变十英寸,最后一次验看乔治的假饵。转圈到一半时,它把目光从鱼饵移开,看见了我,顿时逃得无影无踪。毫无疑问,这是鱼类惟一一次认真研究乔治儿时的杰作,虽说出于怀旧我至今还带着它。 我只好放弃好奇心理论,肚子着地俯下身去喝了口水,谁知口渴反而因此加剧。我于是想到啤酒,不准备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本来嘛,我宁可早早住手,找个背阴的地方坐下,若不是怕背阴乘凉时弟弟问“抓到几条?”而自己非回答“吃了个鸭蛋”不可。像是祈祷老天保佑似的,我对自己说:“再试一次。” 我不喜欢祈祷,不喜欢祈祷之后祈祷的内容永不实现,所以这次在河岸上走了许久,寻找一个老天会保佑的最后的钓位。我其实并没有认真目测,只是见到一片普通的水域,却认定就是这儿了。我突然止步,再次定睛一看,这儿竟然到处都有鱼蹦跳。几乎同时,我嗅到一股臭味。大热天里,这味道特别难闻。我不想走近,可到此刻为止不见一条的鱼就在我眼前蹦跳!岸边的半路上,有只死河狸。我向河水走去,意识到自己这回是准备停当了。 看到河狸遗尸,我知道了鱼儿蹦跳的原因。即使是只在周末钓鱼的人都知道,死河狸引来一群蜜蜂,在地面和水边低飞。而像我这样的钓鱼人,总带着尺寸匹配的仿蜂鱼饵。弟弟倒不一定。他不带许多假饵,他的饵都塞在帽子的一圈丝带里了,至多二十到二十五个吧,但就类别而论,也就四五种而已,只不过每种有尺寸不同的几个。钓鱼人把这种鱼饵叫做“普适饵”,在钓技高超的人手里,每一种都可被做成许多不同的虫子模样,连从幼虫到带翅的不同阶段都能模仿。弟弟对假饵的感觉,很像父亲,一个优秀木匠,对于工具的感觉。父亲老说,只要有足够的工具,任何人都可以做出木器活来。我的钓技并不高明,未敢蔑视工具,因此带着整整一盒子的假饵,其中既有“普适饵”,也有钓鱼人称之为“专用饵”的那种,后者模仿各种特别的昆虫,诸如有翅群飞的大黑蚁、蜉蝣、石蝇、云杉树皮虫。还有蜜蜂。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乔治·克隆能博手制的蜜蜂假饵。假饵看上去并不太像蜜蜂。你要想成为假饵钓鱼专家,最好别糊里糊涂去买“上柜假饵”,那是杂货店柜台出售的大路货,在外行人看来也确实很像它们各自的名字所代表的虫子。乔治在他后院制备有一个玻璃水缸。他就躺在那下面仔细观察各种浮游在水面上的昆虫。为了制作假饵,他发现那些虫子从水面下方看去,一点不像原来的样子。我装上乔治手制的那看上去不像蜜蜂的蜂饵,凭着这个我捕到三条鱼。虽说不是大鱼,十四英寸左右,还算可以了。我至少应当感恩,不会吃个大鸭蛋了。 不知什么道理,一般人捕到奇数之后都不歇手。我得再钓一条方得凑满四条,可要钓着它,还真不容易。最后总算钓到了,可惜是条小鱼。我明白它是我最后的收获了,因为其他的鱼都已看穿乔治的蜜蜂是怎么回事。午后越来越高的气温对死河狸可没什么好处,那臭气更加刺鼻。我爬上河岸,迎着风走向下一个河曲,在那儿我可以坐下来,往下游方向看看保罗在哪里。现在不怕他问了,给他撞见我在背阴处坐着,也不必难为情了。 热辣辣的午后,我坐着努力想把那河狸忘了,转而去想啤酒。设法忘了河狸的同时,我也在设法忘记小舅子和“老厚皮”。我知道自己在此得坐上好一会儿忘记种种,因为弟弟不像我,只抓三四条鱼是绝不罢手的,即使续钓得花大力也在所不惜。我坐着,拼命想要遗忘,到最后只剩下流淌而过的河流和出神观望的自己。河上,热气蜃景交相起舞,一会儿迎面穿插,一会儿牵手绕行。到最后,观望者融入河流,二者仅剩其一。我相信剩下的就是河流。 河流的内部构造图甚至也铺陈开来,抬眼可见。下游不远处是一条曾有河水流淌的旱沟,而认识事物的途径之一,便是通过它的死亡。多年前,河水尚且流经如今的干渠时,我便认识了这大河,因此可以用记忆中的流水把眼前残留的乱石遗迹激活。 消亡的事物自有轨迹,我们也只有循迹寻找这么点儿期望了。河流的全部轨迹是画家偏爱的蜿蜒曲线,勾勒在从我所在的山头到极目望去见到的彼岸最后一座山头之间的河谷之上。可是在我心中,河流呈现的全是尖峭的角度。先是一段望去似乎笔直的水流,然后突转,过后继续平稳缓流,直到遇上又一个障碍,再次陡转后又是逶迤向前。实际上并非笔直的直线以及实际上并非直角的角度,在画家笔下,成了最美的曲线,从这儿横扫过河谷,消失在肉眼望不到的天际。 我与河流混为一体,还因为我了解河的成因。大泥腿是条晚近的冰川河,水流湍急,河床剧降。河水本是直线激流,但撞上巨石或盘根错节的大树后形成并非定是直角的曲折。巨石之中,水势盘涡潜流,泡沫之下正是大鱼出没之处。水势变缓的同时,前面湍流处夹带的沙砾碎石开始沉积,流水因此变浅,悠悠呜咽。沉积过程完成之后,河水复又磅礴。 炎热的午后,头脑可创造出鱼儿,并依照它刚才创造河流的方式,分门别类对待。它会让鱼儿大部分时间待在转弯处的“深海”区,它们躺在那儿,有大石作保护,悠闲自在。丰沛的流水会把鱼食给它们冲来。饿得慌了,或是到了九月的凉爽天气,它们可以从那里转移到上层的激流里去,但如果一直待在湍急的河水里又很累。分门别类的头脑,也会引导鱼儿进入寂静的水域,在那儿每当夜晚来临必有蚊蚋和小蛾出没。应该告诉在此投钓的人,得用上小号的干饵,并涂上蜡,这样才能浮动不沉。还得告诫一声,在静夜水域投钓必须事事做得完美,因为刺目的阳光一去,鱼目能洞察一切,即使鱼饵的尾部多拖几根发丝,也会导致功败垂成。头脑可以做出种种这样的安排,只是鱼儿当然不会始终遵循你的安排罢了。 渔夫多把钓位称“洞”。 渔人们想象中的河流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河流之所以成为河流,还因为河流也部分想到了渔人。他们谈到河流时,似乎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把河流各个部分三位一体地叫做“洞” ,激流是“洞顶”;流水转折点叫做“深海”或“大洋”;下方无声流过的浅水叫“洞尾”。“洞尾”适合渔人涉水而过,“去另一边试试”。 水上热气激起的蜃楼幻象在我面前分合荡漾不止。我能感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与幻象交接。就是在这儿,等候弟弟那工夫,我开始讲这个故事,自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生活故事时常更像一江流水,而不是一本书。在那潺潺水声旁,我意识到故事已经开篇,或许早已开始。我还感到,前方将会出现某种永难冲蚀的事物,因此那里会有急剧的转弯、深沉回流、沉积和静水。 钓鱼人研究河流轨迹时,常用一个短语描述自己的行为:“阅读河水。”而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要做的事情也大致相当。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猜度何处以及一天中的哪个时辰,生活不妨可被视作不必认真对待而付诸一笑,并猜度这是场微不足道的玩笑抑或是个难以承受的恶作剧。 然而,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阅读悲剧的河水要容易得多。 “有收获吗?”这声音以及问题提示我只须结束沉思,回过头去,就能看见弟弟。那声音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来着?”于是提示变成了确定无疑的事实。 “喔,胡思乱想。”我回答。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时都这样回答。 这三样的英文单词都以b开头,beer,beaver,brother-in-law。 他说天气太热,不适于钓鱼,可他好歹还是捕到“相当可以的一篓”。他那意思就是捕到了十或十二条,大小还算过得去。“咱们去取啤酒。”他说。听他说出“啤酒”一词,我才猛然记起现实中的事情来——三个b字:啤酒,河狸,小舅子,还有小舅子的钓鱼伙伴。 “天哪,咱们喝啤酒去。”我说。 保罗用小手指勾着一个开瓶扳子不停旋转。两人都渴坏了,一做吞咽动作,耳朵就有传感。至于交谈,两人只顾重复夏季钓鱼人说滥了的一句话:“一瓶啤酒肯定爽。” 一条猎物小道从岸边急转,带我们来到替我们自己冰镇啤酒的河段。保罗在前,我们腿脚僵直地沿河段走着。快走到头时,他弯了双膝下了河。我们把啤酒埋在这儿,任河水冲刷,以达到冰镇的目的。埋在流速太快的地方不行,因为啤酒会给冲到下游去的。 “不见了。”他说着用脚试探着埋酒瓶的地方。“呃,”我说,“那是你没找对地方。一准就在那里。”我也下了水帮他找,可对于能否找到,心头已存怀疑。 “没必要四处找。我们就是埋在这儿的。”他说着还指指河底泥土里的洞,那儿的石块已被我们挖出,用以压着酒瓶。我用蹚水靴的鞋底试探着那洞,石块大小的洞里,有没有啤酒瓶,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他同样仔细寻找。即使在那些容不下瓶子的小洞,也不见啤酒影子。 我俩为了冰镇啤酒忍着口渴已有许久,这时站在河底洞边齐膝的水里,只好用手捧起河水喝下。在我们和泊车之间还有三个埋了啤酒的洞,然而我们几乎已经断了对啤酒的念想。 保罗说:“我们一共在四个洞里埋下八瓶啤酒。你觉得他们除了剩下的3-7-77,能把八瓶全喝光?” 他说得很客气,那是因为我的缘故,也看在我妻子和岳母的面上。我提不出反驳的论据。虽说我们是抄小路走回来的,可河流从未越出我们的视线。两人不曾见到一个钓鱼人。还有谁会拿了我们的啤酒? 我说:“保罗,真是抱歉。我怎么就躲不开这家伙呢?” “你躲不开的。”他说。 突然间,鉴于料到啤酒已全部不见而不必疾步走回,也鉴于虽无证据也已知道是谁拿了啤酒,我俩做了件我一时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俩准备走出河水之际猛一转身,就像两头涉水过河的野兽,怒吼一声,一边还在越来越浅的水里愤愤然跳脚,激起被河岸挡回的浪花。其中含义轻而易举便可猜出:兄弟间才互相客气,大吼和跳脚是针对拿了我们啤酒的小人的。 我们沿着河岸走,踢飞脚边滚动的石块。在接下来的三个洞边,我们又上演同样的一幕,瞪眼看看那石块被移开的空洞。 接着,我们走到可以远远看到停泊在岸边的汽车的地方,也就是下方河流被沙洲一隔而呈分叉的地方。 车仍在背阴处,没人去动过。我可以想象,要是我们脱去湿衣时,靠上那挡泥板,准给烤焦。 我说:“没看见他们。”“我也没见。”保罗说。 “不会在车里吧?”我说。保罗接着我的话头说:“今天这样的天气,要是把一条狗留在车里,狗也准死。” 我走得太急,又四下眺望着找他们而不看脚下,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肘部着地跌下。为了避免摔坏钓竿,我是故意伸出胳臂肘的。我在剔剥伤口处小沙粒的时候,保罗说:“瞧那沙洲上是什么?”我还在径自清理伤口,信口说道:“熊呗。” “什么熊?”他问。 “那头爬到山这边来的熊,”我告诉他,“它就是从那儿下山来饮水的。” “那可不是熊。”他说。 我这才朝沙洲细看。“也许是两头。”我提醒。 “是两个,没错,”他说,“不过不是熊。” “明明是两个,你怎么老用单数的‘it’?”我问他。 “这不是熊,”他说,“是红色的东西。” “你等着瞧它怎么爬上山去,”我告诉他,“那时你就看到确是熊了。熊能笔直上山。” [book_title]九 兄弟俩此刻走得非常缓慢,只等那东西突一移动,准备马上朝边上跳开。 “是红颜色的,”他说,“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是喝了我们啤酒的。” 我告诉他:“那根本不是人。正像你所说,红颜色的。” 此时,我俩已心不在焉地停住脚步,像野兽踅近水源,却看到水里有异物,不免嗅闻着伸出爪子去拨弄。我俩虽没去嗅闻,也没有伸爪拨弄,但知道野兽为什么这么做了。我们没有选择,惟有往前。 我们一直走到那东西跟前才明白,可是实在无法相信。“还熊呢,去他妈的,”保罗说,“赤裸裸的屁股。” “两张赤裸裸的屁股。”我说。 “我就是那意思,”他说,“两张赤裸裸的屁股。都晒红了。” 探明真相后,我们还是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活见鬼了。”保罗说。“我也是。”我说,以证明所见不谬。 真正的屁股,你是从来不曾见过的,直到此刻你见了河中央沙洲上晒着的这么一对。身体的所有其他部位几乎全蒸发了。人体成了一张行将发出水疱的大屁股,前端有耻毛,下端连着双腿。不到夜晚,屁股肯定发烧。 当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可是经过记忆过于感情化的淘洗,今天回想,难道不是田园诗般世界中的一个画面:你脱光衣服,在大河中央跟女人做爱,事毕翻个身,肚皮着地,睡上一两个钟头。 要是今天你在泥腿河上做类似的事,大瀑布城一半的市民会站在岸上,等你睡着,把你的衣服偷去。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喂。”保罗两手搁在嘴边,放声大叫,接着两手各伸一个手指进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你认为两人都没事吧?”他问我,“过去年年夏季你都在太阳底下为林业局做事的。” “这个嘛,”我告诉他,“从未听说过有谁被太阳晒死。不过这两人在未来的一两个星期内,肯定不能穿羊毛内衣裤了。” “咱们把他们弄上车去吧。”他说。我们卸了鱼篓,把各自的钓竿斜竖在一根原木上,这样谁都能看见而不会一脚踩上去。 我们涉水快要抵达沙洲时,保罗收住脚步,伸出一臂拦住我。“等一等,”他说,“我要再看一眼,这样就永远忘不了啦。” 我俩站在那儿,在头脑余下的有限空处,拓下这幅景象。还是幅彩色拓片呢。前景是希尔兄弟公司的红色咖啡罐子,稍稍往后,是被晒红烤嫩的两双脚板,脚底朝下垂着。继而是两张在太阳系作用下火烫的红屁股。背景是一堆衣服,最上面是那女人的红色裤袜。拓片的边上是3-7-77剩酒,瓶子摸上去滚烫。见不到钓竿或鱼篓。 保罗说:“但愿他染上三场花柳,第一场就死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这儿钓过鱼,而是把它看作野生猎物的禁区了。 我们走过通向沙洲的余下的河道,尽量不发出水的泼溅声,为的是怕惊醒了他们。我想,我们当时的顾虑是:“待他们醒来,必开始蜕皮。”而我个人的想法稍有不同。好几个夏天,八月底的时节,我曾在多响尾蛇出没的地方干活,知道这些毒蛇醒来如发现大热,马上就蜕皮,过后会有短暂的失明,听见动静即刻就扑将过去。我还记得,当时我就告诫自己,这些毒蛇醒来时非常危险,所以就战战兢兢地绕路而行,始终保持在它们的攻击距离之外。 走近两人,站在岸上看不到的身体部位一一显露无遗。屁股和双脚由腿部连接;屁股到头发的中间一大块是背部和颈脖。红色已渗进拳曲的头发。至于头发本来就拳曲,还是太阳晒焦的结果,很难说。每一根都醒目竖立,像是由火夹加过工的。 保罗走去检视3-7-77瓶里还有没有剩酒的时候,我留在原处继续审视两人胴体。每根头发的根部都有伤,但这并不是我退后一步要去告诉保罗的事。我审视得非常认真,后退时撞上了他。 “女人屁股上有文身。”我告诉他。 “是吗?”他说。 他绕着女人的身体转,像是要从大猎物的下风处去接近它。绕圈结束,他退回我的身边。 “她的那两个牛仔情人名字的缩写是什么?”他问。“一个B. I.,另一个B. L.。”我说。 他问:“你能确定?” 我说:“确定,我能。” “咦,”他说,“不相符啊。半瓣文身是LO,另外半瓣是VE。” 我对他说:“拼在一起不就是love嘛,中间的股沟算是分隔线。” “见鬼。”他说着往后退,绕个圈子,重新开始估量眼前的局面。 女人突然跳将起来,身体就像理发店的三色灯招:红,白,蓝。因为伏卧,肚皮是白的;加上后背的颜色,整个儿一幅美国国旗;大团的红色,甚至侵染头发;屁股上是蓝黑色的文身。真该有人把她身体扳过来,演奏起《星条旗》之歌。 她狂乱地扫视四周,以便弄清楚身在何处,接着一溜烟跑去拿衣服,先拉起红色的裤袜穿上。让人看她用来谋生的裸体而不付钱可不行。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她不再紧张,也不去穿戴齐整,而是悠闲地走回来,望了我一眼说:“啊,是你。” 接着她望着我们兄弟俩说:“嗯,动什么念头呢,哥们?”她准备侍候大家满意。 我说:“我们来接尼尔。” 她失望了。“是这样,”她说,“你是指这小子。” 我说:“我指的是他。”我这边指着他,他在那边哼唧一声。我看他是不想醒来而发现自己遭受了曝晒,还宿醉着。他又哼唧一声,让身体更深陷进沙里。他的白肚皮覆了沙子,只是女人腾身上去两人苟合时留下的皱褶般痕迹犹在。肚脐眼里还有沙子流出。 保罗说:“穿上你的衣服,帮我们弄醒他。”她一脸怒容,回嘴说:“我能照顾他的。”保罗说:“你已经照顾过他了。” 她说:“他是我的男人。我能照顾他。我可不怕太阳。”我看她这话也没错——妓女侍候渔人赚钱,都在太阳底下。 保罗说:“穿上你的衣服,不然我就狠狠踢你。”她和我都知道保罗会说到做到。 保罗走到衣堆旁,把尼尔的衣服跟女人的分开。衣服是按脱下时的顺序堆放的。因而她那红色的裤袜在最上面,腰带在最底下。 我对保罗说:“这样分开很好,只是咱们没法给他穿衣。我看衣服一着肉他就受不了。” “这么说来,咱们得把他裸体送回家了。”保罗说。 尼尔一听到“家”这个词儿,突然坐起,沙子小溪般从他身上流下。 “我不想回家。”他说。 “你想去哪里,尼尔?”我问。“不知道,”他说,“就是不想回家。” 我对他说:“家里有三个女人等着照顾你呢。” “我不要见三个女人。”他说。更多的沙子从他身上滚落。 “老厚皮”把自己的衣服夹在胳肢窝里。我伸手拿起尼尔的衣服,塞进他的胳肢窝去。“给你,”我说,一边搀起他的另一条胳臂,“我扶着你蹚水上岸去。” 他痛得一步跳开。“别碰我。”他说,接着求“老厚皮”帮忙:“我的衣服,你拿着。一碰衣服我就痛。” [book_title]十 “你给拿着。”她对我说。我顺从了。她搀起尼尔方才从我这儿挣脱的手臂,扶他来到水边。没走出几步,她回头对我说:“他是我的男人。”这女人强壮,吃苦耐劳。泥腿是条大河,在此蹚水可不容易。要不是女人双腿有力,尼尔甭想过河。 蹚水至半途,保罗折了回去,不管3-7-77瓶子里还有多少剩酒,都要把瓶子拿回来。“老厚皮”把尼尔扶过河,任他那烤出嫩肉的双脚,一脚高一脚低地在石子路上跛行,自己又蹚水回到沙洲。她的脚也全变了嫩肉,可照样二度跋涉,为的是那只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空罐。 待她回到岸上遇见我时,我忍不住问:“这咖啡罐有什么特别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就是这小子老爱带着它。” 汽车后座有条薄薄的毯子,是野餐时用来铺地的。毯上沾有冷杉的针叶。我们把尼尔和“老厚皮”放在后座,给他们盖上薄毯。目的也许有多重。一是怕他们被进一步晒伤,尤其要防着点热风;二是怕州警以赤身露体有伤风化为由逮捕我们。可是毯子一接触他们的肩胛,两人就扭着身子把它掀落了。就这样,我们彻底暴露在大自然和警察面前,向狼溪驶去。 尼尔从未坐起,只是不时咕哝:“我不想见三个女人。”每次他一出声,“老厚皮”就坐直了身子哄他:“别担心。我是你的女人。我会照顾你的。”开车的是我。每次听见尼尔咕哝,我就把方向盘握得更紧。我同样不想见三个女人。 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保罗和我都不交谈,也不与他们说话。我们任他们中一位在那里透过胳肢窝咕咕哝哝,而另一位则坐直又瘫倒,缩进衣服堆里。驶近狼溪时,我能感觉到保罗要把这老一套程式改一改了,只见他慢慢挪一挪身体,这样伸手可及后座。又闻咕哝声起:“我不想回家。”保罗伸手抓住那胳肢窝以下的胳臂,把他拽起。虽说晒得通红,经这一拽,那手臂变得煞白。“快到家了,”保罗说,“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咕哝声止。保罗拽着胳臂不放。 那娼妇毕竟厉害,竟同保罗大吵起来。保罗习惯于跟凶悍泼妇说话,而那女人也习惯于强强对话。争论的焦点是,我们要不要一进城就把她撵下车,还是由着她继续照顾这小子。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见你妈的鬼,我就要”和“见你妈的鬼,你不能”。沿用着吵架的口吻,他叮嘱我:“进了城,在那原木舞厅停一停。” 原木舞厅是城区边上的第一座建筑。这儿是打架的好地方,大打出手的事儿多了,尤其是在星期六晚上——大凡某个狼溪本地人喝醉之后,找某个狄厄邦乡村来的醉汉的女友跳舞,必演出全武行。 从满嘴脏话里听不出谁在争吵中占了上风。不过离城渐近,她到底伸手到衣堆里去挑衣服来穿上了。河道和公路在我们行将抵达原木舞厅之处,恰好拐了个弯。一见这弯道,她意识到,车到舞厅怕是来不及穿戴齐整了,于是就飞快在衣堆里翻寻,一把抢过还未上身的自己的衣物。 当我停车时,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最后一件,同时打开车门,一步跳下。她原坐在保罗身后的另一端,这时肯定以为自己所处位置已大大领先于对手,所以就让后车门摆荡着,牢牢抓住双臂抱着的衣服。衣堆的最上面竟是尼尔的内裤。这裤子可能是她错拿的,也可能她要留作纪念。她又哼了一声,把衣物抱紧,就像个打包工人用双重绞花手法,将货物牢牢捆扎而不至于因旅途颠簸而散架。 接着,她对着我兄弟破口大骂:“你这臭杂种。” 保罗冲出车去,其势简直要把车子掀翻,追她去了。 我想我懂得他的感受。讨厌那女人固然不假,其实对她,保罗并无过于强烈的好恶。倒是后座那一丝不挂的杂种,惹他咬牙,那个给我们这次夏季投钓捣蛋的杂种,那个用活饵钓鱼的杂种,是他带来了婊子和一咖啡罐的软体虫,却不带钓竿,由此玷污了父亲教给我们关于投钓的一切;是他在我们家族之河的正中央,偷喝我们的啤酒之后,光天化日之下操他那婊子;是他倒在汽车后座,因为三个苏格兰女人的缘故,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那女人赤脚逃跑,不肯舍弃衣物和尼尔的内裤。这样,跃进十步之后,保罗已经赶上。他一边跑,一边踢她,在我看来,挨踢的正好是LO和VE的结合部。有几秒钟的时间,空中是女人后扬的双腿。这会成了冻结在记忆中的镜头。 我可以活动了,快快扫了小舅子两眼,嘴里数到“四”。“四”字代表车外四个随时准备帮他的女人——一个正在众目睽睽下奔跑于大街上,三个在离此不远的一幢房子里。 我突然间也产生了猛踢女人屁股的冲动。自己此前还从未意识到会有这种冲动,如今却完全支配了我。我跳出汽车,追上那女人。可是人家屁股已经挨踢,踢的还是位专家,所以我这儿一脚出去,完全踢了个空。不过,经这一发泄,自己觉得好过了些。 保罗和我并排站着,目送那女人穿过城市,逃之夭夭。她没有其他办法。她住在城里另一端的一道狭沟里。快到家的时候,她几次站定,回过头来。保罗和我都很沮丧,因为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每次那边停下,我们就做出继续追赶的样子,她这才踅近自己的小棚屋,最后抱着一堆衣服消失了,只留下我们俩和后座小子。“这下只剩一件事了,把他送回去。”我兄弟说。走回车去的途中,他又说:“你有麻烦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说。可实际上,我并没意识到严重性。我仍然不知,苏格兰女人在勠力保护她们引以自豪的目标时,会是副什么模样,又会如何缺乏理智。你尽可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当,可她们硬是要保护到底。 就连尼尔这时也努力做出一副人样来,在女人们见到他之前,穿上衣服。他把衣堆移出车外,发现内裤丢了,便开始穿长裤,可他不停打着趔趄。他把裤子举在身前,想要够着,可接连的趔趄让他几乎跑了起来,老也够不上,差了一个胳臂的距离。 我们抓着他的时候,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大口喘着气,由我们替他穿上裤子。双脚肿得没法伸进鞋子。我们把他的衬衣披在他的肩上,没把下摆塞进裤子。我们架着他进屋的时候,他就像我们在荒岛上发现的某件海难沉船的遗留物。 弗罗伦丝从厨房走出来,一见保罗和我架着的东西,忙着在洗碟毛巾上把手擦干。 “你们把我孩子怎么啦?”她冲着我们兄弟俩问,而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尼尔瘫倒在地。 杰西听到母亲问话,跟着从厨下跑出来。她本来就是高个儿,红头发。在她面前,我顿变矮小,何况还得架着她的弟弟。 “你这杂种。”她骂我。而我架着的那杂种足足有一吨之重。 “不。”保罗说。 “走开,”我对她说,“我们得把他弄到床上去。” “他晒伤得厉害。”保罗说。 我自幼就生活在讲究实际的女人周围,凡出事情就得立刻对付,特别是与医务有关的事,她们从不会装作生活里没事一样站着旁观。多数人看到疼痛或破相之类的事情,立即发生畏葸退缩的化学反应,可伴我长大成人的女人们不一样,疗伤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她们。 “给他把衣服脱了。”弗罗伦丝说,倒退着到了卧室,把门打开着。 弟媳多萝西的爱称。 “我去找道蒂 。”杰西说。道蒂是正规护士。 尼尔不愿让母亲给自己脱衣,而他母亲又嫌我们笨手笨脚,一次次把我们推开。双方刚要吵起来,杰西带着多萝西进了卧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