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诱拐 [book_author]天藤真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9496 [book_dec]第三十二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长篇奖,周刊文春「二十世纪十大推理杰作」第一名。三个经验不足但性格淳朴的小贼联手行动,好不容易绑架了纪州富豪柳川老夫人,哪知八十二岁的老夫人被绑后十分沉稳,还主动提出将赎金定为一百亿日元,这对三个绑匪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在全球媒体的关注下,绑匪华丽现身,大胆利用电视、广播等手段请人质现场直播,巧妙逃脱警方的严密搜查,最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赎金,消失无踪…… [book_img]Z_9649.jpg [book_chapter]第一章 三童子下凡 [book_title]出场人物 柳川敏子 柳川国二郎 柳川大作 田野可奈子 田宫英子 串田孙兵卫 吉村纪美 安西 中村椋 户并健次、秋叶正义、三宅平太 井狩大五郎 柳川家当家 敏子的二儿子 同“四儿子” 同“二女儿” 同“三女儿” 柳川家的管家 帮工 司机 前女佣 彩虹童子 县警本部长 [book_title]1 『献给每位母亲的母亲』 纪州最大的富豪、柳川家的女主人敏子刀自[“刀自”是日语中对老妇人、贵妇人的一种尊称。——译者注(另,文中如无特殊标注,均为译注,不再逐一标出)]突然提出想去山里走走。这大约是在一周前,也就是九月上旬的事。 “去山里?”女佣吉村纪美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柳川家所在的津之谷村位于熊野川上游大约四十公里处,纪伊山地的南侧。这里一千米以上的山峰重峦叠嶂,山间的谷地散布着人家,是一处典型的山区。刀自的二女儿嫁给了大阪一家卡巴莱酒馆的老板,纪美是被她丈夫的远房亲戚送到柳川家来学习礼仪的。她天性活泼,很受刀自的喜爱。对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她来说,这里周围都是山,一出家门就是山路,而刀自却还想去“山里”散步,这听起来就像鲤鱼想去游泳一样奇怪。 “是啊。”刀自今年八十二岁,身材矮小。她曾说,她的身高放在过去也算是中等,然而她还不足一米四。她脸庞小巧端正,与身体很协调,整个人往起居室的坐垫上一坐,那风韵仿佛一尊可爱的小佛像,让人不禁想用双手轻轻捧起端详一番。此时她优雅的面庞上浮现出深深思索的神色,她轻轻点了点头。 “天气越来越暖和啦。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去山里散散步。最近这二三十年,都没有好好在山里走过。纪美,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好的夫人,我也很喜欢走走,想跟您一起去……我先去跟经理说一声。” 刀自有过两任丈夫,均早已过世。她与两任丈夫分别育有四个和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儿子战死沙场,大女儿死于战争,现在只剩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他们分别住在不同地方,又在刀自的带领下,负责管理津之谷村的这个宅邸。而负责管理山林的,是被纪美等人称为经理的老管家串田孙兵卫。他已经在柳川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听了纪美的话,他急忙赶来。 “夫人……您是不是听说什么奇怪的事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在职务上是不是存在什么疏漏,导致刀自突然亲自巡山。 “不是,不是。”刀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赶紧摆了摆小手。 “不要过度解读我的意思啊……我跟纪美说了,这只是我心血来潮而已。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但是上代主人种下的入泽的杉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都三十多年没去看过啦。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正好也想去那边散散步。仅此而已。” 听了她这番细致的解释,老管家才松了口气。 “是这样啊。正好天气也不错,适合出去走走……但是夫人,我有句话讲了您可别生气,您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上了年纪,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就是我们下人的责任。不如找两三个年轻人陪您一起去吧。” “不用这么夸张吧。”刀自皱了皱眉,“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出巡。别看我老了,腿脚还利索得很。有纪美一个人陪我就够了。我跟她说了,午饭在路上吃,带上饭团、水壶……还有年轻人喜欢的那种口香糖,都让她带上吧。另外,请安西把我们送到山的入口吧。” “好的,夫人。” 安西在府上的两位司机中较为年长,也在柳川家工作了三十年。刀自但凡外出,会根据目的地选用不同的车辆,但司机一定是他。这次要用的车是办私事专用的达特桑[达特桑(Datsun)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由日产汽车公司生产,是日本汽车发展史上的重要车型。]。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家都以为仅此一次的“散步”,此后竟变成了刀自每天的“必修课”。而且她外出时间是固定的,早上九点坐安西的车出门,下午四点左右回来。山里天黑得早,有时要到暮色降临后刀自才回家。她一走就是一整天。 忠心耿耿的串田管家不禁有些纳闷。 “夫人情况怎么样?”他把陪同夫人的纪美叫到身边问道。 “夫人呀……”纪美是刀自“心血来潮”的最大受害者,她一天要陪同夫人步行十公里到十五公里,脚上磨出的水泡连成了片。她一边往柔软的脚底擦药,一边歪着头说道:“没什么异常情况。夫人好像事先计划好了每天走什么路线,每座山的情况她都心中有数。我看每座山都差不多,但夫人就认得出,说这座山是上上代的太右卫门指挥五十名男丁种树的地方,她小时候背着装树苗的箩筐来过这里,祖父还摸着她的头夸她……她还一边摸着树干,一边说着什么,好像大树是活的一样。大概就是这样。” “嗯。那明天夫人还会再出去吧?” “是的。我听她对安西交代说明天会从中野进山,去濑尾那边。” “从中野到濑尾。这走得是越来越远了。哎,夫人该不会是……” 串田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 “该不会是……怎样?”纪美有些担心。 “夫人该不会是……”管家放下双臂,“想把柳川家所有的山都走个遍吧?”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所有的山?已经走了这么多,还没走完吗?”纪美吃了一惊。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管家挺直了腰板。 “柳川家名下的山岳数量之多,在全日本都是数得上号的。这个村子方圆六百七十平方公里,面积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村子里六成的地是柳川家的。你可以算算,六百七十平方公里的六成有多大。” “呃……” “没算出来吧?大概四百平方公里。准确讲是三百九十八平方公里。而且这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如果去实际测量的话,肯定不止四百,可能是四百二十、四百三十,甚至更多。没想到吧?” “唔……”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明白。你可能对平方公里没什么概念。一平方公里相当于过去说的一百‘町步’,也就是现在的一百公顷。四百平方公里,再乘以一百是多少?” “呃……” “还是不会算啊?告诉你,是大约四万公顷。怎么样,吓一跳吧?” “嗯……” “还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啊,要怎么说你才能懂呢?” 老管家有些生气,又忽然面露微笑,说道:“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地图册。 “这是我家孩子上高中时候用的地图册,估计现在没多大变化。这上面说——” “你看。”他参照书末的索引,指着一处地方,递到纪美面前。 “这是你住的大阪。这指的不是大阪市区,而是北到箕面,南到河内的整个大阪府,总面积是一千八百三十一平方公里。津之谷村是六百七十平方公里……嗯,相当于大阪府的三分之一还要多。柳川家的土地有四百平方公里……相当于大阪府的五分之一还要多。怎么样,这下知道厉害了吧?柳川家的山,面积足足有整个大阪府的二成以上,能装得下整个大阪市区了。” 纪美张开樱桃小口,接着又闭上。她果真吃了一惊。 她转头看看脚上的水泡,声音听上去有些胆怯。 “这么大的地方,走遍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啊?” “至少一个月吧。”管家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也陪老主人走过一次。那时候身强力壮,但也足足走了四周。另外,还有飞地呢。” “飞地?” “柳川家在相邻的奈良县边上有块飞地。不过,不知道这次夫人会不会去……” 管家说着,又抱起胳膊道:“夫人为什么突然下了这个决心?这些山她每天都能从屋子的窗户里望见,没必要挨个儿走遍。如果是一时兴起,那这也太耗费精力了……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第二天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在众人的目送下,刀自的车从瓦上长满青苔的冠木门[冠木门,即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穿过,朝主路驶去。 主路边是熊野川的支流。这条河水量丰沛,过去曾经是输送木材的水运要道。河对岸有一块极其狭小的农田,再远处是多座八百米左右的山头,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杉树林。 在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一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紧紧盯着刀自出发的情况。 当刀自的车驶过,那人放下望远镜,拿起了对讲机。 “已经出发了。方向跟昨天一样。老地方会合。听好了,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年轻人眉毛浓密,眼神犀利,体格如猎犬一般健壮。他叫户并健次,是企图绑架刀自而潜入津之谷村的诱拐团伙的头目。 [book_title]2 这个号称“彩虹童子”的诱拐团伙之后不久就出了名。团伙共由三人组成,他们都有前科,最初在大阪监狱的杂居牢房中相识。监狱对他们的情况记录如下: 户并健次,昭和二十六年[昭和是日本天皇裕仁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昭和二十六年即一九五一年。]生。籍贯不详。无固定住所。 昭和二十九年十月十六日,他在新宫市内被警方寻获。他声称与他的“姑妈”走散了,但事后该女子始终未出现,警方因此推断,这是一起有计划的遗弃幼儿案。男孩的名字、年龄均是根据其当时佩戴的名牌而得知。同年,他被该市郊外的一所名为“爱育园”的机构收容。随着年纪渐长,他的叛逆性格越发明显,昭和四十年十月,他离园出走,开始了流浪生活。昭和四十三年时,加入大阪偷盗团伙“大匠”,此后直至入狱,共有两次犯罪前科,犯罪记录累计一百二十六次。昭和五十年六月,被判有期徒刑一年两个月,收监至第四号杂居牢房。昭和五十年八月,刑满释放。[此处的刑满释放日期,原文疑似有误,根据上下文,应为五十一年八月出狱,或四十九年入狱。] 评价:智力优秀,身体强健。入狱初期有较强的反社会倾向,经多次训诫教育后逐渐好转,刑满到期时有热切的回归社会的愿望。但其性格亦有阴险复杂的一面,故应继续予以保护观察。 秋叶正义,昭和二十九年六月六日生。冈山县人。 无固定职业和固定居所。父亲为劳动工人。昭和四十年时家人离散,父母下落不明。无兄弟姐妹。小学四年级肄业。此后辗转各地商店、工厂等,自昭和四十五年起主要以做日工为生。其间因入室盗窃计有盗窃前科一次,犯罪记录八次。昭和五十年六月,被判三个月有期徒刑,收监至第四号杂居牢房。因服刑态度端正,获减刑一个月,昭和五十年八月出狱。 评价:智力较弱,身体健壮。性格温良,适合体力劳动,但与人沟通协作能力差,请相关人员妥善处理。回归社会的愿望较强。 三宅平太,昭和三十一年二月十八日生。奈良县人。 父亲已去世。母亲五十二岁,在籍贯地经营杂货生意。有一个妹妹。在私立春阳高中读一年级时辍学。常离家与不良少年交往。昭和五十年七月,因“盗窃”被判有期徒刑两个月,收监至第四号杂居牢房。无犯罪前科,有犯罪记录三次。同年八月,刑满出狱。 评价:智力、体力较为普通。有机敏、灵活的一面,但为人冒失不稳重,容易被人煽动。因家庭原因,有较强的回归社会的愿望,但因其意志薄弱,需充分保护观察。 跟秋叶正义、三宅平太这样的小毛贼组成诱拐团伙,那么担任组织头目兼出资人,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大的人,自然就是大盗户并健次了。 看守们的“评价”很准确,他确实热切希望“回归社会”。服刑人员在出狱时,都会接受训诫科长的最后一次训诫。“你可不能再做错事回到这里了”这句话一定会出现。而令科长颇感惊讶的是,当时健次回复的语气非常坚定。 “明白!我决不会再给科长和看守同志们添麻烦的。”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再也不愿回到监狱。但是,他所期盼的“回归社会”的方式和方法,却与看守们的想法大相径庭。 近十年的盗贼生活令他深切体会到,偷窃这种行径只能是徒劳。 同时,刑满释放人员的所谓“回归社会”将会有多么痛苦,社会对他们有多么冷酷无情,他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脑中的“回归社会”,绝不是回到社会的底层,接受人们的同情和怜悯,永远过着屈居人下的生活。他要在社会中建立自己生活的权利。 现在,他手里有大约一百万日元,是此前瞒着警方偷偷存起来的。但是,就凭这点钱,再加上过去盗贼的身份,他究竟能做点什么呢?眼下最重要的是筹集一笔足够的资金,至少要比现在多十倍。而要想搞到这笔钱…… 健次第三次入狱的那一年零两个月,他都用来制定计划、物色同伙。他首先排除了过去的同伙。因为有这种关系的人,肯定会在某个地方露出破绽。他要找的同伙必须是在监狱里结识、缘分仅限于共同服刑的人,这样就不必担心留下后患。最终入选的人,正是秋叶正义和三宅平太。 秋叶正义刚来四号杂居牢房时,因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曾被误认为是强盗或者某个黑社会的成员,在绑匪间引发了一阵骚动。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还是暴露了“溜门贼”的真实身份。 “什么嘛,白白起了个这么夸张的名字,听着跟国会议员一样。” “怪不得看上去一脸蠢样。” 绑匪们对秋叶正义的兴趣一下子跌到谷底。然而,健次却自有一番想法。 他物色新同伙,首要条件就是绝不背叛。在此基础上,还必须是事成后愿意就此金盆洗手的人。仅此两条。强盗团伙因为内讧而自取灭亡的事,经常在电影中上演。而如果有人尝到甜头想要“梅开二度”,势必会害了大家。秋叶正义别的方面暂且不论,这两个基本条件是合格的。 他行动迟缓,脑袋也不怎么灵光。但他也不像小毛贼那样狡诈而卑劣,甚至没有绑匪身上常见的那种虚荣浮夸和故弄玄虚。他肯定没有出卖别人的歪脑筋,可以说他本来就不该进入这个罪犯的世界。而健次寻找的正是这样的伙伴。 健次瞅准时机试探正义,他竟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下来。正义心里也一直期盼着能遇到健次这样的大哥。加上两人都失去了父母,又增添了几分亲近感。“为了大哥,我就算跳水坑、钻草地,眼睛也决不眨一下。”正义握紧健次的手起誓道。用词不当固然好笑,但他的真诚打动了健次。 第二个伙伴三宅平太,情况与正义截然相反。初入狱时,健次只觉得他是个冒失鬼,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谁知三宅平太却主动出击。这是因为他偷听到了健次和正义的秘密,于是苦苦恳求入伙。 健次佯装不知,婉拒了他,他却双眼含泪诉说起老家的困难。母亲患病,小店无以为继,家中负债累累,店面和土地都被抵押,今年十七岁的妹妹也被债主强行收作小妾。债主不过三十岁上下,却是个放高利贷的好手。 “我干了这一行,却让自己的老妈和唯一的妹妹落到这步田地,想来真是丢人现眼。大哥,我求你了,你就当帮帮我吧……” 他拿出妹妹的信,又是百般哀求。健次并非被他的哀求打动,而是看他虽然是个软蛋,却能如此豁出去恳求,对他有了改观。 于是,健次就有了这两个小弟。他的刑期将满,算是运气不错。 但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第一是让小弟们认同这个计划,第二是计划本身很难实现。 这年八月,三人先后出狱。当健次第一次把详细计划告诉两人时,他们错愕的表情令他记忆犹新。 健次话音未落,正义就喊了出来:“什么?绑架?大哥,你说的是绑架吗?” 他平时那大象般细成缝的眼睛,瞬时瞪得老大。 “我不干了。”他不等下文,马上嘟囔起来。 “我说过为了大哥可以跳水坑、钻草地,但是绑架这种事可不行。抢别人的小孩,再去讹钱……这不是人干的事。大哥,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正义大概是立刻联想到了吉展绑架案[该案是一九六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发生在东京的一起绑匪绑架并杀害男童的案件。]。他也不认真听健次的话,就呜咽着请求,说让他抢银行什么的都可以,只是绑架万万不能干。平太虽然没有插嘴,但看他眼珠滴溜溜地打转,一脸惊恐地看着健次,就知道他的想法跟正义一样。 或许,那才是正常的反应。健次最初动这个念头时,也曾觉得太过荒唐,急匆匆将它抛诸脑后。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向两人原原本本地解释清楚,为什么自己想做这件事,又为什么确信这是唯一的生财之道(绑架的赎金设定为五千万日元,健次拿两千万,其他两人各分得一千五百万)。 此外,这次行动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危险,他也毫不隐瞒。 随着健次的介绍,两人的表情变得愈加惊疑不定。 行动的目标不是儿童、不是女孩或者家庭主妇、不是男性资本家,而是一个老太太。两人听到这里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随后听到,这个老太太是地方上声望颇高的名人,不仅受到当地村民的尊敬,在社会上也口碑极佳,特别是那些生活处于困境的人们,更是把她当作慈悲菩萨一般仰慕。两人脸上不禁浮现出比先前更甚的抵触之情。 最后健次说道,老太太住在和歌山县,当地县警本部部长[日语中的“本部”即总部。本书后面出现的“本部长”是职位名,即总部的负责人。]把她奉作大恩人,如果老太太被绑架,他势必亲自出马,身先士卒调查此案。县里的一千六百位警察自然会大张旗鼓追捕绑架犯。这样一来,他们简直就像被狼群包围的三只小羊。两人听到这里“嗯”了一声,脸上现出异样的紧张神情,看不出是恐怖还是兴奋。健次并不是夸大其词,更不是危言耸听。这次行动如果不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绝不能贸然动手。 健次心想,要想说服……或者说能成功把两人拉下水,需要自己推心置腹的真诚,以及锐不可当的超凡气势。 “这是在拼命啊。”正义说道。 “是啊,是在拼命。”健次回应道。 “我懂了。”正义说,“大哥的想法果然高明。听着虽然吓人,但如果不是这种老太太,家里也没法一下子拿出五千万啊。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跟着大哥好好干。大哥这个计划这么危险,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好!平太呢?” 平太之前没怎么说话,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普通“溜门贼”,他斩钉截铁地回应道:“我这辈子也曾经想过干件大事。这件大事如果能跟大哥一起干,那真是男子汉得偿所愿。我非常愿意。” “只不过……” “怎么了?” “拿一千五百万太多了。我拿一千万,有大哥的一半就好。如果没有大哥,我们连一半的一半也拿不到啊。” “你说得对。”正义点头称是,“我也只拿一千万。不好意思,还要讨价还价,但我觉得这才是适合我们的价位。” “先不说这个。你们两个都同意就好。不过我得再提醒一下。” 健次一脸严肃,提出了做绑匪的以下三条经验: 第一,必须善待人质。人质不仅是重要的交易品,而且是己方的保护神,只要紧紧握在手里,对方就无计可施。 第二,与人质相处的几天时间,不能暴露面目,也不能在言语中提到己方的姓名和经历,还有关于藏匿人质的地点信息。人质最终是要放走的,因此在接触中必须考虑周到,杜绝后患。 第三,除了平太紧急家用的部分,三人原则上在一年以内不得动用赎金。那些笨脑筋的罪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钱财处理不当最后露了马脚。 “明白我的意思吗?”健次最后又确认一遍,“绑架被美国的FB I称作‘最卑劣的犯罪’。不管怎么讲,这都是一种很肮脏的手段。我们选择这条路,是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办法能赚到足够的钱。这件事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做,至少要做到以后问心无愧。行动的时候,要时刻记着这一点。”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回应道。 “不过,”正义叹了口气,“要事事提前谋划,可真不太容易。” “是的。”健次用力点了点头,“困难还有很多,我现在就不一一说了。真正实施绑架,需要极其聪明的头脑。我们能靠的,只有这一样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把头脑作为唯一的武器,与世界一流的巨大权力组织相抗衡……这就是诱拐团体“彩虹童子”的成立宣言。 自此以后,三人东奔西走的日子开始了。他们首先前往和歌山市郊外,踩点确认了适合藏匿人质的公寓。他们就是为了出其不意,让县警想不到罪犯的根据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此后,他们在姬路的二手车市场花二十五万日元买了一辆黑色的丰田Mark Ⅱ。平太和正义都有驾照。他们还分头买了双筒望远镜、对讲机、手枪模型等必需品。 万事俱备后,他们计划在八月中旬前往目标地点。然而…… [book_title]3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三人连刀自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山村特有的困难条件与城市迥然不同,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现实仍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个村子在沿着熊野川的支流,下国道往西一公里左右处的山体南麓,而柳川家的宅邸就位于村子中央。宅子后面是山,前面是一处溪谷。只有一条与河流平行的主路能通到此处。村子里除了柳川宅邸,还有六户,全部是柳川家子孙另立的新家。它们以宅邸为中心,几乎等间距分布在左右,颇像古代的主公两侧依次排列的家臣。整个村子宛如一座城堡,让可疑的外人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宅邸本身也像一座小城堡,占地大约两公顷。正前方有座冠木门,四周的围墙高高耸立,树木郁郁葱葱,其间可以看到格外庞大的主屋及周边十几间屋子的瓦片屋顶。围墙和房屋的外观虽称不上雄伟华丽,但看上去无比坚固,足以稳稳抵御恶劣天气,透露出一股大家风范。 根据健次他们的调查,柳川家的四位子女现在都移居到了城里,留在宅邸中的只有刀自一人。但是专门为她服务的人员,仅目测就有十余人,此外还有几条看家狗。要偷偷潜入家中绑架刀自,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她外出时再下手。在这种情况下,想事先做好部署绝非易事。 “那道门是宅子唯一的出入口,可以利用这一点。首先,我们得设好监视点。其次,她外出一定会坐车,我们需要就近找个藏车地点,她一出来我们就能跟上。办好这两件事是当务之急。” 这是三人第一次踩点得出的结论。 监视点既然不能设在村子附近,那显然只能放到对面的山上了。踩点这天,三人去了一趟五条町做准备,夜里又返回津之谷村,潜入宅子对面的山里。 然后,他们就栽了个大跟头。白天开车路过时,似乎感觉事情有了眉目,但在这片他们并不熟悉的深山,到了夜里情况简直糟糕透顶。三人又是打手电查地图,又是看指南针,本以为爬到了宅邸对面的山腰,但往山下一看,本应流经此处的小溪却压根儿不见踪影。他们完全走错了地方。 “大哥,这一带你不熟悉吗?”正义满腹狐疑。 “我从小就认识老太太,但这个村子是头一次来……这下糟了。如果在这里迷了路,能不能走回停车的地方都成问题。” 结果,他们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找到了车。由于他们事先忘记涂驱虫药,被草丛中的蚊子叮了个够。再加上不习惯夜里登山,其间多次摔跤跌倒,手上和脸上到处都是擦伤,衣服沾满泥污。三人简直惨不忍睹。 “这次的错误在于一开始就进山了。应该在溪流边沿着山脚走,到了村子跟前再开始爬山。” 这是他们第一夜的教训。 第二夜,他们吸取教训,沿着溪边小路前进,谁知走这条路也是极其艰辛。柳川家一侧的路非常宽阔,足以使两辆运输木材的大型卡车并排轻松通过。然而对岸这侧的路,只有靠近国道的一条供钓鱼者使用的小路通到溪谷,而且这条路非常短。再往前走,山体骤然贴近溪流,三人必须抓着悬崖边的树木,在这个危险的斜坡上像螃蟹一样横着挪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人绑架这个老太太了。”正义一边喘粗气一边说道,“而且这可不是一晚上能做完的事,每晚都得做。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可是我只有一条。” 的确,他们如此逞强冒进,而没有人失足坠到溪流里,也算是奇迹了。 经过多次探索,三人逐渐熟悉了山上的地理情况,第三天夜里设置好监视点,确定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白天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就能确定的事,他们却费了如此大的工夫。因为身为潜入者,他们只能夜间行动。 找藏车地点更是颇费周折。汽车可通行的道路,即使平时人迹罕至,但也无法确定某个时间是否会有人经过这里。如果被撞见一两次,可能路人只会觉得这车停的地方很奇怪。但如果连续三四天如此,难免会被怀疑。遇到机灵的村民,或许立刻就会发现三人的藏身所在。要找一处方便随时行动、不易引人注意、距离监视点又不远的地方,比定向越野的检查点还要难找十倍。 三人活像三头夜行的野兽,拼命搜寻合适的地点。一星期后,终于由平太找到一处破旧的小屋。小屋原本似乎是处烧炭窝棚。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山村,过去村民会搭建窝棚用来烧炭。窝棚建在森林中距小路有段距离的低洼处,里面散落着一些烧窑残留的土块。这里的缺点是通往小路的坡度较大,且距离监视点足有一公里远。但其内部面积足以停下小型的Mark Ⅱ汽车,这就够了。 “车停在这里,从小路上肯定看不到。欲望这个东西是没完没了的,当下最重要的是能掩人耳目。平太,开车上下坡的时候多注意点,车弄坏了可没钱换。另外,出入之后要及时抹掉轮胎印,免得被人怀疑。” 至此,两大任务终于完成。 最后剩下的是一个最大的难题。刀自什么时候才会外出呢?以现在的准备,她一旦外出,三人能追得上吗? 他们在山里“闭关”已有三周时间,刀自完全没有外出。 “最近天热,估计她不想出来。这里比山下气温要低五六度,过几天就会凉快起来。我们再等等。” 健次一开始还这么说,但进入九月,天气转凉之后,刀自还是没有动静。 “可能是我估计错了。”健次不得不承认道。 “我记得她喜欢四处露面,但那也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她的孩子年龄也不小了,在公开场合应该会替她出席。她又不像寻常大妈经常会出门买东西,或者跟邻居聊闲天……这次行动可能要变成持久战了。” 从柳川家人员出入的情况足以看出,刀自依然健在,柳川家的影响力丝毫不减当年。 无论天气多热,柳川家每天都至少会有三四拨客人,有时会有几辆车同时赶到。这时冠木门会打开迎客,其间周边旁系的男女老少会从小门出入。这在普通人家是过年期间才有的热闹景象。然而,刀自却迟迟不现身。 健次有信心能一眼认出刀自。他熟悉的是刀自十多年前的样子,但人在七十岁以后,外貌似乎基本就不怎么变化了。而关于刀自,健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连两个小弟都没有告诉。 就像监狱的记录中所写,他少年时代的大半时光在“爱育园”度过。柳川敏子刀自正是这所收容机构的大赞助商。健次由此与刀自结缘。 在每年的建园纪念日,刀自都会和市长及其他名人一起到访,从不缺席。她的座位总是最上座,她本人也最受孩子们欢迎。 她人气颇高的原因,不仅是“身份最了不起”、“脸上一直挂着慈祥的微笑”、“气质优雅”,更是因为她每年都会给孩子们赠送礼物,如同圣诞老人一般。健次的回忆也与礼物有关。 那是他出走的前一年,应该是初中一年级。他在写给刀自的礼物愿望单上写下了“登山刀”。春天郊游的时候,他听到园长说这种刀“既能拿来做雕刻,又能劈柴,还能当菜刀用,真是个难得的宝贝”,从那以后就一直想要。 但是那一年,只有他没有收到礼物。他还被叫到了园长办公室。 除了园长,刀自也在屋里。她坐在椅子上,有些面露难色。这是健次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刀自,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接着,园长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训斥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说“你想要这么危险的东西,成何体统。如果让你拿到,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你这个要求也对不起柳川夫人,还不赶快道歉”之类的话。园长已完全忘了他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 健次既惊又怕,倍感羞愧,脸色发白,呆立在原地。刀自见状对他说道:“是我不好,总觉得满足你们的愿望就行了。孩子,你别太在意。我替你给园长道歉啦。你换成别的吧。这次可别再选错东西啦。” ……健次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般柔和体贴的话语,自己竟然会情绪失控。 “我不要!柳川家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 他边叫着边大哭起来,跑到了走廊上。后面传来园长惊慌失措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刀自事务繁忙,这些琐事想必不会记在心上,这一幕也就成了专属于健次的回忆。但是,当他想到要绑架刀自时,首先映入脑海的正是这段青涩的记忆。当时刀自的声音和表情,仍历历在目。健次怎么也忘不掉那张脸……但是,她总是不现身,健次也毫无办法。 三人已疲惫不堪,只剩下两眼仍然炯炯有神。一开始监视时,他们几乎一整天都不能动弹,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大门,还必须提心吊胆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防止被村民发现。他们每天都紧绷神经,但是饮食方面条件却很艰苦,除了偶尔去五条町解闷,一日三餐只能吃冷面包或罐头类食品。这样下来,三人憔悴了不少。 另外,他们在和歌山的公寓也遇到了麻烦。这所公寓没有管理人,且有供他们专用的出入口,可以避免直接被邻居撞见。因为条件非常理想,这里被三人选作大本营。但毕竟有邻居,而且附近肯定还有其他住家。如果租了以后无人入住,恐怕会招来旁人怀疑,因此他们必须轮流在家值班,这就又会牵扯一些精力。 从津之谷村途经五条町前往和歌山市,单程有一百五十公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动,要等到天黑后再出发,趁天没亮就要赶回来。往返路程足有三百公里,其中一半是起伏不平、多急转弯的山路,开得快也要四小时,动作稍慢甚至要耗费六小时。 “大哥主要负责监视,在家值班就让我俩做吧。” 正义和平太主动承担了值班,但他们返回山上时,总是熬得眼睛通红。夜里十点到家,凌晨三点前就要再出发。两人生怕万一睡过头耽误事,夜里基本没怎么合眼。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又要负责监视或者看守车辆。 “我明白其他绑匪为什么专挑城里的孩子下手了。”有一天正义说道,“当天如果没法动手,大不了回家睡一觉。想吃就去餐馆,想喝就去咖啡店。简直是天堂。但是大哥,这些家伙吃得好、睡得香,还想挣大钱,当然不可能。想挣一千万,还是得付出代价啊。” 八月末的暴雨令情况雪上加霜。下雨时,对岸的村子和山上泛起白雾,遮挡了视线。暴雨连续下了四天,但监视和往返和歌山的工作并没有中止。 “过去战争年代,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平太在与健次一起监视时,全身被暴雨淋透,却口出豪壮之语。 “守卫最前线战壕的士兵,也是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来,需要一直保持紧张。但他们身边有子弹乱飞,头顶有炸弹爆炸,比起来我们简直是在天堂了。不过战壕会带个顶棚,能挡风遮雨。” 这两位部下实在值得表扬。因为疲劳过度、睡眠不足、营养失衡,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但士气依然高涨。 ……求你了,老太太。 健次只能暗自祈祷。 ……求你赶紧出来吧。他们真的已经快不行了。赎金哪怕只有一千万也可以。 暴雨过后,进入秋高气爽的九月。某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等待的这段时间非常辛苦。然而开始行动后,新的困难还在等着他们。 [book_title]4 第一次见到刀自出门那天——想来那是她登山散步的第一天,也是令他们难忘的一天。 “大哥,门开了!不过不是什么好车,是一辆白色的达特桑。你要不要看看?” 平太兴致不高,把望远镜递给健次。 “应该是家里的其他人吧。老太太的车就算不是进口货,肯定也是顶级的大车。” 健次也没有在意,接过望远镜,把眼睛凑上去。 他习惯了监视工作,不知不觉间技巧已非常娴熟。随意看去,望远镜的焦点正好对准了从大门驶出的汽车。 达特桑驶出大门,正在向右拐弯。有几位用人一直将车送到路边。 刀自不可能亲自开车,所以不必盯着驾驶座。健次本能地往后座看去,镜头中浮现出一张小巧圆润的脸庞,正在向送行的人们致意。 “啊!” 健次立即将望远镜镜头倍数放到最大。 “哇!是老太太!”他失声叫道。 说起来有些奇怪,这感觉竟然很怀念。健次制定计划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从那时起,他每天都会想起眼前这张小巧的脸庞。 刀自一点都没变。她气质文雅而稳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虽然比以前多了些皱纹,但是头发却似乎比以前更加黑亮,仿佛十多年的时光瞬间倒流。 “什么?老太太?!”平太大吃一惊。 “在哪儿?让我看看。” “笨蛋,没工夫让你看。赶快去追。别慌。” 健次嗓音颤抖着,自己也惊慌起来。他握着望远镜,从树林里飞奔到小路上,才想起来要联系车辆。 他拿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呼道:“正义!正义!” 三人商定过,行动中有人质在场,或在联络中有被监听风险时,必须使用假名互相称呼。此时健次竟然忘了这点,用真名呼叫着负责车辆的正义。 “……”对讲机里没有回应。 “咦?这家伙在干什么?关键时候掉链子。喂?正……” 健次突然惊觉,一边狂奔着一边改了口继续呼叫。 “喂!风!你听不见吗?赶紧回话!我是雷,‘雷电’的‘雷’。喂!风!你个蠢货!” 对面还是没有反应。 “混蛋,到底怎么回事!” 健次大吼着停下脚步,此时平太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风哥没回话吗?” “嗯,没有。” “昨晚他回了和歌山,这会儿可能睡着了。我赶紧去叫他。” “你是不是也傻?现在你去叫他,能来得及吗?等你们回来,老太太的车早跑出去一百公里了!” “嗯……不过我还是去吧。” 平太紧绷着脸,仿佛要为这事承担责任,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不巧的是,他矮小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山后,健次的对讲机里就传出了正义的声音。 “喂喂,我是风。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亏你还知道回话。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了趟厕所。” 正义所谓的厕所,其实只是一处方便用的洞。因为很臭,怕被人发现行踪,三人每次方便后都会盖一层土。即便如此,其位置也不能太近,藏车处和监视点的厕所都在二十米开外的树荫里。正义没能立刻回话,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唔,是因为生理原因啊。真拿你没办法。我说,老太太出门啦。” “啊,终于出来了!太好了,我马上过去!” “好,赶紧来。嗯,等等!平太……雨去找你了,遇到的话就带上他。” “平太……雨过来了?事情这么急,他来干啥?” “你说是干啥?还不是担心你?”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不过大哥……不,雷,要是没遇上呢?” “能怎么办?先不管他了。” “那是不是太无情了?他跟我们一起吃了这么多苦,关键时候咱们不管他,大哥,那他也太可怜了。” “你说的对,但现在可顾不上玩捉迷藏了。别说了,赶快过来。要是碰不到,你也根本没法接他。” 三人都是第一次干绑架行当,一时局面混乱,慌了阵脚。健次下到山路上,跑到事先约定的会合地点,等正义载着途中遇到的平太颠簸着赶到时,距离刀自出发已过去十五分钟。 从他们的位置追赶刀自的车,需要先上国道,通过溪谷上的桥,再进入通往刀自所在村落的主路。走这条呈直角的路线,等他们绕一大圈行驶到刀自家门前,白色达特桑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只有一条路,或许还有希望追上。但这条主要作为木材运输专线使用的路,就像熊野川的支流又分出许多小溪,它中途也分出许多岔路,有的通往村子,有的沿着山脚不知通向何处。 于是,他们到达距离刀自所在村子两公里远的山里第一个岔路口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下车查看了一番。连日晴天使砂土路面非常干燥,路上的车轮痕迹看上去并无区别,而三人都是新手,无法区分痕迹的新旧,更不用说辨别车型了。 每到一座山头,都会遇到相似的岔路。而山的后面是山,再往后还是山,左右方向也都是层峦叠嶂。如果从空中俯瞰,在群山间蜿蜒曲折、起起伏伏的无数山路,想必如同大自然创造出的庞大迷宫,其交织出的网络远比城市的交通系统更为复杂。 而健次等人走的路只是其中的两三条。最后一条路越走越窄,蓦然到了尽头。这条路直通到山脚前,在那里突然被截断。 “前面没路了。” “我们也没路了。” 三人在车里陷入了迷茫。 在这茫茫山野间,刀自到底身在何方呢? “看来只有一辆车是不够的。” 这是三人得出的结论。即便没有今天的混乱状况,按目前的做法,汽车要在陡峭的山坡上行驶一段,接到监视员后才能开始追踪。从监视点跑到会合处至少需要五分钟,这就耽误了追踪的时间。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一旦跟丢,也就意味着行动失败,所以晚五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并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车上有两人随时待命,接到通知后立刻冲下山,省去接人的环节,能节省一半的时间。但这样一来,监视员需要配备其他的交通工具。 “搞一辆摩托车。”三人不谋而合。 比起汽车,摩托车更便于藏匿,只要放在出口附近的草丛里,再遮盖些东西即可。这样一旦开始追踪,监视员可以尽快骑车跟上。 兵分两路有很多缺点,而且行动组织得越复杂,就越容易被人发现。采取这种手段实属无奈,但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不过,大哥,我们还有钱买摩托车吗?”正义有些担心。两人都知道,此前的开销已经让一百万日元的预算资金见了底。 “没钱了。”健次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怎么办?去偷一辆?” “别做蠢事。”健次晃了晃右手食指。 “本来打算彻底洗手不干了,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我动动指头,东西自然到手。” 当夜,五条町内发生了三起钱包偷窃案件。健次三人搞到了一辆摩托车。 新方案的效果如何,第二天很快得到验证。 [book_title]5 第二天。 健次发现刀自的汽车又在同一时间出了门,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惊喜万分。 “这回好了,今天要时来运转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只见刀自的车出门后向左转弯,往与昨天相反的方向驶去。 顺着这个方向,大约一公里外就是纵贯南北的国道。刀自的车无疑会走国道,但问题是不知她之后会选哪条路。 如果向右转往南,该路线经津之谷温泉可从本宫通往新宫。如果向左转往北,则会经过三人的藏身处,从村子中央通往五条町。对他们来说,一旦对刀自的选择判断错误,别说追踪,他们会完全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不巧的是,国道在山的背面,从健次目前的位置根本观察不到。 “唔,如果她往这边……往北走,正义他们的车要多久才能追上呢?” 健次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 刀自的车离国道一公里。进入国道,经过溪谷上的桥,到三人所在山路的出口大约有五百米。总共一公里半。时速六十公里的话,大约用时一分半。 正义他们的藏车处离国道大约两公里。按照起步晚三十秒计算,开到国道上要两分半。 “来不及。”健次很快得出了结论。 在他们进入国道的前一分钟,刀自的车将驶过山路的出口。而他们在到达出口附近之前根本看不到国道,所以无法事先掌握刀自的路线。 “没办法,只能凭直觉了。” 健次下定主意,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 “喂,这边是风和雨。” 今天对面回复得很快。 健次的命令也是开门见山。 “老太太又出来了。还是白色达特桑。不过方向跟昨天相反,往国道这边来了。听见没,是国道。现在开到了村子外的弯道那里。你们赶紧往国道上开!上国道后左转,往五条町方向走。不知道她走哪条路,只能按我的直觉猜。如果猜对了,达特桑就在你们前面一公里处。明白吗?” “明白!大哥的直觉比我们准多了。国道我们每晚都跑,熟悉得很,差一两公里肯定能追回来。交给我们吧。话说回来,白天还真没跑过国道呢。” 说到一半,对讲里就传来了引擎发动声。这回的开场当真无懈可击。健次也沿着林间小路一溜烟往山下跑。所幸他们至今没被村民撞见,今天山上也不见人影。 狂奔途中,健次收到了车上传来的情报。 “我们上国道了。路上很空,肯定能追上她。” 健次边跑边看了眼手表。距刀自出发已过去刚好三分钟。速度比预计的稍慢了些,但对方走的是柏油马路,己方却是崎岖的山路,这点差距是难免的。 “好,看你们的了。” 健次奔跑着跃过地上的树根,又在脑子里打起算盘。 如果预想没错,达特桑应该在他们的Mark Ⅱ前面一公里半处。考虑到刀自的尊贵身份,她的车时速肯定不会超出六十公里的安全范围。他们如果开到时速八十公里,一分钟就能拉近三百米距离,只需五分钟就能追上。 “之前破戒也算值了。” 他跑到山脚,扶起草丛里事先盖好塑料垃圾袋的摩托车,戴上口罩,戴好无线电耳机,套上头盔,发动了引擎。从刚才的联络到现在过去了两分钟。这已经是健次的极限速度了。 在摩托车开到国道之前,联络暂时中断了。他们此前没预料到目前的情况,为了保密安全,选用的对讲机是近距离机型,信号传输最大距离是一千五百米。双方隔着两千米时,机器就没了信号。 国道上果然空空荡荡。对向车道通往新宫方向,不时有运输木材的大型卡车驶过,震得地面嗡嗡作响。而道路这侧还没到交通高峰时段,况且林区道路本来就被冠以“现代秘境”的称号拿来做旅游营销,现在正值淡季,并没有多少私家车前来。对健次等人来说,一切条件都非常有利。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他预判正确的基础上。 不久后,健次进入对讲机的通讯范围,传来的第二封情报却是坏消息。 “喂,喂,风和雨现在经过第二收费林道。还没看到达特桑。按说应该快追上了……喂,雷,能听到吗?” “喂,我是雷,收到。前方视野如何?” “这里路线很直,大概能看到三百米远。路上连只跳蚤都没有。” “会不会转到收费林道去了?” “我们也这么想。刚才试着看过,但视线被挡住了。我想下车找收费站的人问问,平……雨说太危险。” “确实危险。这一带的人都认识老太太,要是被他们盘查,反而是自找麻烦。” “那怎么办?” “先往下一条收费林道开。如果还看不到车,再想办法。” “明白……这老太太,到底跑哪里去了。” 国道与昨天的山路不同,复杂的情况使三人又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仅是收费的林道就有四条,又各自分出数条没有信号灯的村道。再往下还散布着许多乡间窄路,虽然地图上没有记载,但其宽度足以容汽车通过。无论选哪一条,最终可能都会重复昨天的混乱局面。 三人的Mark Ⅱ和摩托车在第三林道前会合时,依旧没有追到刀自。这里距出发点已有二十五公里。按照之前的推算,这个距离足够追上刀自五回了。 “再往下走也不是办法。如果她要出远门,应该不会用达特桑。这个距离差不多是极限了。” 健次做出了判断。 “那为啥抓不着她?” “要么是我的直觉错误,走反了方向,要么是她拐到小路上去了。如果一开始就错了,那也没办法,可我们都追到这里了。不如,我们分头把每条小路查一遍,也算是尽力了。” “啊?” “当然这得有个限度。她不可能走太远,如果开了三十分钟后还没找到,就返回国道。我们每隔一小时就在国道碰一次头,逐渐往南边排查。如果最后还是没找到,就只能放弃了。” 两人一开始还吃了一惊,听了健次的解释后,都点了点头。如果直接就此放弃,每个人都心有不甘。 “如果定下来了,那我来骑摩托车吧。”平太说道,“大哥你坐汽车吧。” “为什么?” “因为……摩托车是年轻人骑的东西。” “你这家伙……我还没老到需要你们同情。” 三人都有些赌气,立刻奋起直追,驾着两辆交通工具往岔路飞驰而去…… 结果这场辛苦最终徒劳无功。他们连达特桑的影子都没见到,第二天的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把摩托车藏回老地方后,三人当天夜里返回和歌山的公寓。这是健次时隔十天再次回家。这段时间他一直潜伏在山里,连澡都没洗一次,车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尴尬的体臭味。 然而,更影响车里氛围的,是三人心中那股阴暗沮丧的情绪。 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今天他们已经竭力做到最好。监视和追踪的这套程序,已经没有改进的余地。可即使竭尽全力,连刀自的行踪都完全无法掌握,绑架恐怕也就无法实施了。 “我们接下来可怎么办?”正义问道。 “她朝我们的方向来,我们要慢一分半。如果她朝另一个方向走,我们会慢三分钟。这个差距无论如何也缩短不了。这点时间足够她跑得无影无踪。真是伤脑筋。” “一开始我就说过。”健次有些不快,“这次行动拼的是头脑。如果那么容易,就不需要头脑了。” “话虽这么说……大哥,我们是不是不够聪明啊?” “你说得真够直接的。” 健次叹了口气,现在他也一筹莫展。 怎样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呢? [book_title]6 次日,当看到刀自连续第三天外出时,健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兴奋。 他的命令也简洁到了极致。 “出来了。右边方向。”与第一天相同,刀自的车出门后右转驶入山路。 三人这次有了一项改进。刀自与别人不同,大门一开,一定会有几名用人出门到路上送行。所以健次一观察到这类情形,不等刀自的车出门,就立刻向Mark Ⅱ传达“出发”的指令。这句“出来了”只是再次确认。 Mark Ⅱ一收到“出发”的指令,就已驶离藏车处。这样能节省宝贵的三十秒钟。 对面回复“收到”,健次说了句“加把劲”,扫了一眼手表,迅速记下当前时间,将对讲机放在一旁,拿起望远镜紧盯着刀自的汽车。 今天他既没有狂奔下山,也没有用到摩托车。 “一看见她出来,就没头没脑地狂追,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昨夜三人商议得出的结论。 “而且,我们不知道老太太每天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掌握她出发和返回的时间,就能大概推测出她出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先掌握目标的行动规律——这是实施绑架的第一步。我们总觉得等得太辛苦,急急忙忙就追了上去,第二次的失败就是很好的教训。这次我们从第一步就改正过来。” 该策略的缺点在于,刀自外出的计划完全不可捉摸。像她这类家庭主妇,特点就在于与上班、上学一族的固定外出模式有所不同。 “只能撞大运。看我们和老太太究竟谁的运气更好。”他们只好抱定决心试一试。 “老太太要是从此不再出来,那就是她运气好,我们只好就此收手,再找机会。不过我相信,或者说有预感,这事一而再、再而三,老太太明天肯定还会出来。不只是这三次,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外出。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抓住机会,扭转局面。” 今天,情况果然不出健次所料。而他如此坚定的理由,在于刀自选用的是达特桑车型,而且她连续两天都在早上九点出门。这绝非去其他人家或者机构做客,而是更加私密的事情。这件事会持续多久,会在何时结束,只能依靠运气,全看他们如何利用运气把握机会。目前,幸运之路一直对他们亮着绿灯,兆头至少不坏。今天安排正义和平太追踪,主要目的是摸清刀自的活动范围。如果机会合适,两人可以立即下手,将刀自运送到和歌山的公寓,随后由一人负责联络健次。只是,这样做的前提是有足够好的机会。对于刀自的相貌,两人都只是听过健次的描述,谁都没见过真人。行动坚持了这么久,如果不小心绑错了人,就前功尽弃了。 健次的任务则是全天做好监测。 刀自出发后约三分钟,Mark Ⅱ从已经关闭的冠木门前驶过。健次曾嘱咐道,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比如向监测点做挥手之类的动作等,以防被人发现。驾驶座上的平太表情紧张,目不斜视。没有看到正义。他缩起高大的身躯藏在后座,这也是为了尽量掩人耳目。 “目前没什么情况。跟她一起的女孩带着一个篮子,可能是便当。看来他们中午之前是不会回来了。” 健次面向柳川家门前的主路,坐在树根上,心里浮现出那位经常与刀自同行的少女的脸庞。 少女皮肤白皙,气质纯真。她穿着浅粉色礼服,陪在身穿朴素碎花布和服的刀自身边,宛如松树林中盛开的鲜花一般鲜艳娇美。 “那可能是她的孙女。要拐走老太太,希望她不要碍事……” 他正无意识地思考着,突然“啊”地大喊一声站了起来。 在浓密森林的缝隙中,他看到了一个闪着光的白色物体。 “那不会是……”他将信将疑地举起了望远镜。 没错,那正是刀自的达特桑。健次看了一眼手表,距刀自出发才过去二十分钟。刚刚还在琢磨她的去向,没想到已经回来了。 “嗯?” 望远镜中出现的是那位面相老实的中年司机。车的后座是空的,并没有刀自和那少女的踪影。 健次正望得出神,已隐隐听到车子的鸣笛声,冠木门随即开启,汽车驶入后又缓缓关上。门前的主路异常空旷,秋日的阳光洒在路面上。 “昨天可能也是这样。怪不得瞪大眼睛也找不到车子。谁知道它竟然又回来了。” 现在,并不知情的Mark Ⅱ还在迷宫般的山路间盘旋,搜寻着它的猎物。健次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赶快通知二人,但转念一想,那也只会白费力气。现在就算他骑摩托车赶过去,两辆车也都毫无头绪。 “老太太和那女孩子应该中途在哪里下车了。她们不会一直在外面,司机早晚还得去接。我的任务应该是监测司机何时出发。” 经过重新思考,健次选择了继续等待。 这次等待十分漫长。整个上午和中午都没有动静。近日秋意渐浓,阳光变得很温和,下午三点半时光线已开始逐渐减弱。此时,达特桑才终于出现在门口。此时距它早上返回时已过去六小时。 而且,令人失望的是,达特桑朝着与早上相反的左侧国道方向驶去。 “什么啊,不是去接人,是有其他事啊?这个鬼司机,真是爱添乱。” 健次不耐烦地咂了一声舌头,又在原地坐下。 这次又等了很长时间。达特桑出现在村外弯道上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下午四点半。主路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太阳只在后面山坡的顶端残留着些许余晖。 “这家伙真行。放着接人的事不做,优哉游哉跑到哪里去了……” 他拿起望远镜凑到眼前,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再次大吃一惊。在车子后排,刀自和穿浅粉色衣服的少女赫然在座。 ……往右边方向出发的刀自,竟然是从左边回来的! 瞬间,健次感觉仿佛正在看舞台上的魔术表演。右手边的箱子里有两个人,魔术师轻挥魔法杖,叫一声“变”,箱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刚才的两个人微笑着从左手边的箱子中现身。就是这种感觉。 呼…… 健次屏气凝神,紧紧拿着望远镜观察,看到车子在用人的迎接下缓缓消失在大门里。 “原来如此。”健次顿时豁然开朗。 不仅仅是今天,这应该是刀自最近三天的行动模式。怪不得他们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刀自的行踪,原来是从根本上找错了方向。 六点钟,当筋疲力尽的Mark Ⅱ从右边山路返回时,周围已经漆黑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正义和平太二人回到藏身处,听了健次的话后如堕五里雾中,异口同声地表示惊诧。 “这很好理解。达特桑开出去大约十分钟后,把老太太放下。可能是因为再往前的路车子开不进去。下午去相反的方向接她,是因为老太太走到了那边。这次花的时间很长,估计是司机怕迟到,提前出门去那边等她。” “大哥,你有时候有个不好的毛病。”正义抗议道,“因为自己脑子聪明,就以为别人也聪明,说话只说一半。可我听不懂啊。你能再讲明白点吗?” “画下来你就懂了。你看,我画个草图,距离和方向你们看个大概就好。” 借着车里的灯光,健次拿起铅笔,边在纸上画着边解释道:“从我们的位置看,老太太早上出发,往右边的山里走。假设她下车的地方在画圈的A点这里。下午,车子往国道方向开,接人的地点虽然不清楚,但应该不会是国道,而是国道下面的某条岔路。我们在这画个圈,这是B点。A和B之间是山里小路,车子开不进去。老太太是从A点走着到了B点。怎么样,这下全明白了吧?” 两人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先是平太表示明白,三十秒后,正义也抬起头来。 “那昨天呢?”正义问道。 “昨天只是把出发和返回的方向颠倒过来而已。从地图上看,老太太在B1点下车,从A1点出来。应该是这样。” “那,老太太昨天和今天都在山里走了一整天?” “还有前天。除此之外,你们觉得还有其他可能吗?” “没有。看车子的行踪,确实应该是这么回事。不过,她这种大户人家当家的,干吗要在山里走来走去?”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去伐木工作现场指导,也可能是锻炼身体……总而言之……” 健次的眼睛如同豹子般炯炯发光,盯着两人。 “真是天助我也。开不进车的山路,就更没什么人了。这种机会真是求之不得。我们只需要静待时机,还有搞清楚她下车和出山的位置。” 接下来的三天,事实证明健次的判断是正确的。 刀自每天早上九点出门,傍晚四点半至五点间返回。每天的路线虽有差异,但出发和返回一定是相反方向。昨天和前天的路线一致,都是从国道方向出发,主路方向返回。 三人大概推测出了刀自的下车点和上车点。她性格严谨,早上总是一分不差地在九点整出门,而主人的脾气似乎也影响了用人,司机出发接人的时间也总是恰好三点半,这样三人跟踪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们不必像以前一样,接到行动指令后慌张出发,而只需算好时间,提前赶到国道附近,再听候指令行动,根据情况甚至可以等达特桑驶过后,再不慌不忙地开车追赶。与前些天分秒必争的紧张状况相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此前相反,现在三人在侦察时会尽量避免接近目标,以免被对方发现。实施行动的机会只有一次,无法重来,所以不能让目标产生丝毫戒备之心。然而,即便如此小心谨慎,他们还是出了纰漏。在第五天傍晚追踪时,Mark Ⅱ突然抛锚,在路上被困了十分钟。其间接上刀自的汽车与他们在狭窄的山路上擦肩而过,让三人惊出一身冷汗。 第六天,他们终于获得了可靠的线索。 这天负责追踪的是健次和平太。与往常一样,他们跟在接人的达特桑后面,保持着三百米的距离。 “今天还会比昨天远四五公里吧?” 刀自的路线离柳川家宅邸越来越远,平均到每天后大概是这个距离。平太熟练地转着方向盘,话音未落,达特桑突然从路上消失了。 “奇怪,怎么会跟丢呢?” 他们往前开了一阵后才回过神来,掉头回来查看,发现了达特桑的轮胎印。原来,车子从一条不显眼的崖边小路绕到了山后,沿着陡坡往谷底去了。 “真麻烦。这种路地图上都没标出来。” 换作普通司机,在这条险路面前肯定会打退堂鼓,平太嘴上虽然嘟囔着,却毫不犹豫地开了下去。 在下坡中途,右手边出现了两栋住家。恰好在山间洼地,蓝黑色的溪流飞溅着水花从眼前流过。达特桑就停在住家的院子里。坡路下到尽头处架着一座木桥,桥对面的路又沿着陡坡向上延伸。 “要是碰到她就糟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先上坡。” “好的,正好这条路也没法调头。” 汽车从村落旁驶过,过桥后上坡,终于发现一小块可以调头的平地。再向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两人把车停在平地上,下车走回刚才的下坡处。他们蹲在草丛中,拿起望远镜调节着焦距。刀自的司机正与两位貌似房屋主人的男子站着聊天。 “真是什么地方都有人住。这两间房子应该也算个村子了吧。” “是啊,毕竟有人在。也不知道老太太会从哪儿冒出来。” 既然停着迎接刀自的汽车,那这里无疑就是今天的终点。房屋的后面和周围都被茂密的森林所遮掩,在白天也是一片幽暗,旁人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可供人通行的山路。 然而,这里确实有路。两人窥探了一会儿,发现树丛中有一团橙色的影子在移动。 “是那个女孩。她竟然从这么陡的地方下来。老太太在哪儿?” 从两人的位置看不到刀自。或许是因为她身材矮小,且碎花布衣服形成了自然保护色的缘故。 稍后,刀自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突然现身,一眨眼就从森林中走到院子里。两人完全没看出她从哪里出来,又是怎么走过去的。 刀自一出现,立刻在院子里引起一阵骚动。两间屋子中瞬间跑出十几人。 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团团围在刀自身边。有人对刀自深深鞠了一躬,有人满面笑容地向她搭话,还有人在擦眼泪。有一个孩子扑到刀自身边,其他孩子也一拥而上,刀自的身影瞬间被挡得严严实实。 “老太太人气可真高。”平太低声说着,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在这一带,她可是活菩萨一般的人物。所以,对我们来说,她才是一棵摇钱树。” 健次的话非常冷酷,但他内心其实有股感情在激荡。十多年前,他也曾像这些孩子一样,争抢着去拉刀自的手。 因为刚才的喧闹,他们一时忘了橙色身影的存在。她刚才尾随刀自走出森林,此时正站在院子里,看着欢乐的人群。 “问题是那个女孩。”健次低声道,“现在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倍的麻烦。她一直跟着老太太,我们不可能只绑一个……这可怎么办?” 这时,刀自已准备出发。她落下车窗,对着车边的人们一一点头致意。 达特桑慢慢起步,驶过桥梁,加速上坡,往返程的路驶去。 直到汽车在视线中消失,院子里的人仍迟迟不散。人们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兴奋地互相交谈着,有人在抹眼泪。 健次见状,脑中掠过一个想法。这样虽有风险,但现在看来,他们以后恐怕再难有此机会。 “开车!”他向平太发号施令,“在桥那里停下。我去打探。” “啊?” “别问,快走!” Mark Ⅱ停在桥头,健次一个人走过桥。此时院子里还有四五个人。他们一齐向健次看去,目光中带着几分山村居民特有的对外来人员的警惕。 “我在附近迷了路。”健次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村民们互相对视片刻,其中一位年长男性作为代表站出来说道:“刚才那辆车是你的吧?我还奇怪怎么会有车开进这里。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今天要赶到津之谷温泉,需要走国道。看旅游手册上说附近有一处瀑布,于是开进岔路想去瞧瞧,没想到迷了路。从这里去国道要怎么走啊?” 村民们发出了笑声。 “那肯定要迷路的。有些路就连当地人也搞不清楚。你跟上刚才那辆车就行了。这里就一条路,现在追还来得及。” “刚才那辆车,是那辆白色的小车吗?那太好了,我赶紧追上去。多谢。” 健次道过谢,走出去没多远又回过头来。 “我好像瞧见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上了车。她是这里的人吗?” “你瞧这年轻人。”村民们又笑了起来。 “那姑娘和那辆车都是柳川家的,你是外地人,可能不认识。你刚才看到那位老夫人了吗?” “我没注意。老夫人?” “嗯,她是全日本排得上号的富豪。你只顾看年轻姑娘,其实见到老夫人才是最难得的。” “是吗,她经常来这里吗?” “她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可能常来。你能在这里碰上她,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村民自豪地挺直腰板。 “那太可惜了。我怎么才能目睹老夫人的尊容呢?” “听说明天她要去后面的濑尾,不过那里更偏僻,你是外地人,可能找不到。就算去找,最后也得迷路。” “哈哈,那么难找啊。其实比起富豪老太太,我更想再看看那位漂亮姑娘……开个玩笑。谢谢,再见了。” 在村民的一片笑声中,健次回到车上。 看到人们还在往这边看,他连忙挥手致意。随着汽车发动,一股令人兴奋的紧张感涌上心头,他不禁有些两眼发直。 “就是明天。”健次向平太低语道,“明天就是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当天,安西司机回到宅邸,停车入库后,有些担忧地对院子里的串田管家说道:“有件事很奇怪。” “怎么了?” “昨天回来路上,有辆车抛锚了。老夫人向来看不惯别人有难,我又同为司机,于是减速想下车帮帮他们,谁知道对面的人却一直摆手表示拒绝,还戴着白色口罩。” “嗯,戴口罩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不是口罩,是那辆车。今天我在西谷等老夫人,那辆车又从后面跟上来,从村口开了过去。连续两天碰到同一辆车,你不觉得奇怪吗?” “今天车上有那个口罩男吗?” “当时看不清楚。不过车确实是同一辆,一辆很旧的Mark Ⅱ。我没记住车牌号,但在附近没见过那辆车。” “嗯……”老管家沉吟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如果是一两次,还可能是巧合,但如果有第三次,就得注意了。明天你多留意,如果再遇到那辆车,就及时告诉我。我会去跟少主人说,看怎么处理这件事。” ……就这样,行动的日子到了。 [book_chapter]第二章 童子启战端 [book_title]1 这天,刀自的安排一如既往。 在中野村下车后,刀自和纪美立即进山,之后在一处户主叫作源兵卫的农家解决了午饭。农家孤零零地建在山里,家里也只有主人源兵卫一人。 最近在山里散步,令纪美由衷地佩服刀自。她不仅精通地理和林相,关于本地每位居民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刀自跟主人相谈甚欢,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多了。 “我们聊的都是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挺无聊的吧?”刀自在山路上边走边说道。 “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跟他聊一聊或许将来对你有用,不会有坏处。”刀自接着说道,这个源兵卫原本是贫穷的佃农出身,因为发现本地的地形和水土适合种植香菇,所以下定决心开始大规模经营,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村子的主要产业之一,源兵卫也成了这个领域的先行者。 “妻子早早过世,他一个大男人养活了三个孩子。现在孩子都去了城里,日子过得很好。他们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总是邀请源兵卫进城一起住。但源兵卫坚持说,自己生在这个村,也要死在这个村,还是那么辛勤劳动。我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日本人,不过现在的人都不会这么做了。”刀自的感慨颇深。 “夫人,您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他过去是柳川家的佃农吗?” 听了纪美的问题,刀自平和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 “也有这个关系。他过去还跟我大儿子是战友。” “跟您大儿子?”纪美吃了一惊。刚才那位头发掉光、满脸皱纹的老人,和眼前头发乌黑亮丽的刀自站在一起,真看不出谁的年纪更大。她原本想象两人大概是小学同学之类的关系。 “我大儿子叫爱一郎。打仗战死了。现在在新宫开建材公司的是老二。”刀自淡淡地说道。 “源兵卫和爱一郎在同一支部队。爱一郎战死的时候,他就陪在身边,还给我写了一封长信。那封信我现在还好好保存着。爱一郎冲锋的时候,被子弹射穿了胸膛,用战争时期的话讲,是牺牲了。源兵卫说,爱一郎很体恤新兵,大家都很尊重他。他还写道,他宁愿自己替爱一郎去死。我并不是溺爱孩子,但我相信源兵卫的话。爱一郎是个好孩子。” “……嗯。” “我的另一个儿子,老三贞好,当时在海军航空部队,被选进了那个特攻队,死在了南太平洋战场。我本以为特攻队是志愿报名,但其实是上级的命令。刚知道的时候我很吃惊。贞好也是个直率老实的好孩子。” “……哦。” “我还没说完。”刀自脸上露出了苦笑。 “我的大女儿静枝,在政府发布学生动员令后,被送到兵器工厂工作,后来死于一场轰炸。她虽然是个女孩,但也可以说是战死的。大家都说,她长得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嗯。” “每当一个孩子去世,都会有人来安慰我,说我还有其他孩子,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有的父母失去了独生子,更加不幸。他们说的也没错,但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国二郎代替不了爱一郎,大作代替不了贞好,可奈子和英子也代替不了静枝。而父母丧子的悲痛,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这是纪美头一次听刀自谈起这些事。 她曾听老管家串田得意地说道,有首很出名的民谣,歌词是“纵然不及本间家,当个老爷也潇洒”,歌颂的是酒田市的富豪本间家。其实歌词的来源是这一带,歌词本来是“纵然不及柳川家”。在旁人看来身份如此尊贵的人,内心深处原来却隐藏着如此深沉的悲伤。 纪美一时语塞,只能默默地走着。刀自仿佛要打破沉重的氛围,神色轻松地说道:“我只顾说孩子的事,却没提我丈夫。他要是泉下有知,该怪我忘了他了。纪美,关于我丈夫的事,你从串田他们那儿听说过吗?” “没有。” “我有两任丈夫。第一次是十七岁时候结婚,他本名叫正助,入赘后继承了太右卫门这个名字。他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那时候没有自由恋爱结婚这种西洋化的事情,但他堪称天下第一佳婿。” “这样啊。” “但他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当时佃农经常暴乱,我们家也被波及。结果我们家那位吓得躲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他都走了五十二年了,说他点儿坏话,应该传不到地下去。” “嘿嘿。” “所以后来第二次结婚时,我找了一位其貌不扬,但是性格刚强的汉子,名字叫作次郎。他没有继承前人的名字,终身用的是本名。他是个粗鲁又能干的人,性格确实很阳刚,但是事情往往很难两全,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好看。我常常想,如果把他的面皮跟前任丈夫换一换那就好啦。我跟他生了三个孩子,却还这样想,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哎呀,您别这么说。” 两人在山路上边走边聊,下午三点左右,来到了接近今天行程终点的濑尾附近。而健次等三人也正在此地守株待兔。 这一天,健次三人忙得不可开交。早上,确认刀自出发后,三人先将监视点和藏车点旁作为临时厕所的洞穴埋好、踩实,又分别认真清扫了藏身之处。在确认地上连一张口香糖包装纸都没有留下之后,他们一边用小扫帚逐一扫去脚印和车胎痕迹,一边缓缓撤退。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却遇到了麻烦事。撤退过程中,正义他们开着Mark Ⅱ遇到了一位骑自行车的村民,健次也撞见了两三个村里的孩子。因为他们当时突然从树林中窜出来,健次竟没来得及藏身。万幸的是,村民和孩子们并没有起疑就离开了。 按照前一晚的约定,刀自出发大约一小时后,三人驾驶两部交通工具在濑尾村以北二公里处的山路入口附近会合。 在这次行动中,他们之前没有用过的《津之谷村动态图鉴》终于派上了用场。这本地图由日本都市协会发行,所使用的小比例地图并不精确,剪下来拼在一起后,有些地方会对不上,但它基本按照三千分之一的比例制作,精细地记载了每户居民的名字。与国土地理院的二万五千分之一比例的地图对照着一起用,就能清楚掌握周围的情况。 通过研究地图,健次等人选定了动手地点,此处就是后来名声大噪的“彩虹现身处”。 濑尾村在柳川家以北大约二十公里处,村里有六户人家。Mark Ⅱ和健次的摩托车间隔五分钟左右,先后从村子经过。 这次行动最大的风险在于,他们可能会遇到来接人的达特桑。不过从地图上看,右侧的森林中有一条路可以直通村里。从昨天的情况来看,刀自无疑会走这条路。达特桑来接刀自,自然也会停在这条路的出口附近,而不会再往北上坡,开到他们的藏身处。 健次等人选择的是位于这片安全地带的山路。从地图上看,这条路原本似乎用于运输砍伐的木材,其宽度足够一辆车进入。沿着这条路往森林中走两公里,有小路通向预想的刀自步行路线。两条路的交汇点就是“彩虹现身处”。如果在这里绑架刀自,押进车里,开上主路,就可以不回濑尾村而直接往北边离开,时间上虽有些交叉,但达特桑此时还在村里等待,不必担心相遇。纵使这条路沿途地势险要,但路线与国道平行,在一百公里开外与从五条町到和歌山的国道二十四号线相交。想要事成后一溜烟逃跑,这条路是绝佳路线。 “老天连撤退的路都帮我们选好了。” 规划好了步骤,健次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但实际情况远非这么简单。首先,三人没找到山路的出口。健次没有注意到位置,开过了地方,又开了一会儿,却遇到了从对面返回的Mark Ⅱ。 “大哥,这可怪了。”正义说道,“我们还特意往前多开了五六公里,可是没找到那条路啊。” “是吗?这里离村子应该也有两公里远了。” 三人调头重新搜寻,才明白为何刚才没有发现。路两旁的树木枝叶茂密,此外还有十多棵树皮腐坏、破烂不堪的树倒在那里,堵住了小路的入口。 “这条路已经荒废了。不知道里面走不走得通啊。” “管它通不通,我们都得走。现在没时间找其他路了。不过,我们的两台车,不能傻傻地放到路上不管。” 此时,健次心里非常庆幸拉了正义入伙。清理这些挡路的朽木,如果光靠健次和平太,恐怕花一整天也弄不完,但正义没用多久就把它们都拖到了树林里。不仅如此,车开进小路后,他又说道:“如果不把木头再搬回去,路人看到恐怕会起疑心。” 健次和平太虽然明白,但两人刚才就累得直喘气,已经是力不从心。正义在监狱里被大家戏称为“傻大个儿”,此时他撇下两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把那些朽木搬回了原处。 小路的深处,长满了足有一人高的竹子,路上到处都是倒下的树木、掉落的树枝等障碍物。健次等人拼命清理路障,可整个上午却只前进了不到一公里。 “老太太早的话两点半会从下面的路经过,最晚也就三点。这次如果抓不到她,那一百年也抓不到了。” 越往深处走,周围黑压压的茂密树林就越浓密。 “没想到在变成三只羊之前,我们先变成了三只地鼠。”平太嘟囔道。三人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照亮道路,挥汗如雨地砍掉竹子,清除障碍,在昏暗的山路上前进,那模样确实颇像三只地鼠。 然而目前这些还只是行动的前半段。在这密林之中,他们必须找到一条路,通到刀自步行的路线上。而这样的林间小路在地图上或许并没有标识出来。 健次推着摩托车前进,起初每一百米就要确认一次车子的里程表,最后几乎每十米就要看一眼。如果地图准确,大约走两公里就会看到往右下坡的小路……但前提是地图必须准确,而且与道路的现状一致。然而这份地图版本较老,废弃的林道在上面都还是正式道路。 三人省掉午饭,连续作战。终于,在下午两点,摩托车的里程表显示距离道路入口已有两公里。 “差不多就在这里。估计是条长满草的小路,也就够一个人通过吧。虽然不好找,但你们要瞪大眼睛,浑身都要长出眼来,把它给我找到。听到没?” 接着,三人在两公里的前后不知来回搜寻了多少次,把每棵树之间的缝隙也都排查了一遍。 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地图上那条小路。时间无情地流逝。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转眼已是两点半。刀自应该已来到了附近。 三人焦急万分,眼睛充血,心里的绝望感和斗志来回切换,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如果只是因为找不到一条路就前功尽弃的话,三人真的会欲哭无泪。但是,他们还是迟迟没有找到。 四十分钟……四十五分钟。 这回是平太立了大功。 “平太你个头矮,眼睛离地面近。在地上爬着找,没准儿能找到。”正义说道。平太本来像一只老鼠般四处乱窜,此时身影突然消失在树丛之间。 健次就站在不到两米开外的地方,见状喊道:“怎么了,雨?你掉到坑里了?” 下面传来了平太兴奋的声音。 “没有坑。大哥……不是,雷,是路!这里是路!我刚才滑了一跤,没想到滚下来这么老远。既然有这么远,那这里应该是条路!我还没停下来呢!哇,还没完!啊疼死我了!雷、风,这里有石头,下来的时候小心点。” 健次眼角流出了泪。他用拳头擦了擦,去喊正义。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拨开杂草丛,在尽是岩石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往下狂奔。 真是千钧一发。 三个人赶到小路与下方山路的交会点时,左手边的树林里传来了刀自的柔和嗓音,和那年轻姑娘的咯咯笑声。 [book_title]2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在吉村纪美对警方的口供中有着详细记录。这份记录也成了警方制定搜查方针的依据,因此将全文刊载如下。(当然,她因为受到惊吓而有些语无伦次,一开始供述的内容存在颠倒顺序、遗漏细节等问题,还有不少地方根本不知所云。以下的最终版供述,是根据警方多次听取情况得到的内容整理汇总而成。) 吉村纪美的供述 (前情陈述是从当天出发开始,到抵达案发现场的过程,故省略)……然后我们到了一处上坡,从那里开始就是濑尾的地界了。坡路特别陡,路面上有很多树根和石头,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 前面说过,老夫人身体硬朗得很,而这个山坡也确实难走。她在我的前面登顶,我跟上去爬到坡顶的时候,她正气喘吁吁地坐在树根上休息。这也很正常。像我这么年轻,最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也累得够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们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这时老夫人说道:“真想不到,我腿脚已经这么不利索了。以前爬这种坡,我都是跑着上的,现在却累得喘不上气来……咱们俩都喘得厉害,不过听上去可不一样。纪美,你的气息是从肚子里吐出来的,中气十足,但我的气息听着都快断了。如果用风速做比喻,你的是每秒二十米,我的只有五米。” 我当时被老夫人逗笑了。 “夫人您真是的,气喘吁吁的,还要比一比呼吸。可是这也没办法,我毕竟还年轻嘛。” 老夫人点了点头。 “是啊,年轻可真好啊。不过,就算身体上了年纪,心也得一直保持年轻。有位外国的伟人说过,年轻人总是憧憬将来,老人总是回忆过去。这话一点儿不假。像我这样,老了还没多久,却动不动就想起以前的事情,实在是不好。不管年纪多大,心里面总得有点彩虹,有点闪光的东西才行。我虽然这么想,但是也没看到多少希望。身体老了没有办法,但如果连心都老了,那就惨啦。” 无论是刚才谈到子女的事情,还是现在的这些话,老夫人平时都很少提及。我本应该更严肃地听她讲才是,但她说话时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擦着汗笑嘻嘻地跟我讲,于是我也跟着咯咯笑。老夫人都八十二岁了,却说自己“老了还没多久”、“心里面总得有点彩虹,有点闪光的东西”之类的话,这种反差真是有趣。 老夫人看了我的反应很开心。 “好了,我们再加把劲儿吧。剩下的路只有不到两公里了,而且我们不能让安西等太久。走吧。嘿咻!”她鼓了鼓劲儿,站了起来。 我们往前走了没多一会儿,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几团东西飞奔到了路上。 一开始我没看清那是什么,还以为是两只妖怪。他们一个是肉色,一个是白色,脸上没有鼻子和嘴巴,只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闪着光。 我大叫一声,就想往后跑。这时后面传来“咚”的一声,又有一只妖怪跑了出来。他的个头最大,脸和眼睛都是黑色。这样一来,我们被前面两只、后面一只妖怪包围了。 我吓得面无血色,躲到了老夫人背后。 老夫人却非常镇定,她用小小的身躯护住我,质问前面的两只妖怪:“你们想干什么?”她虽然有些紧张,但声音很沉稳,没有一点颤抖。 肉色妖怪似乎也很紧张,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是柳川家的老夫人吗?” “正是。我是柳川家当家的。”老夫人从容不迫地回答。 肉色妖怪好像是他们的头目。我渐渐看清了妖怪的真面目。他们用长丝袜蒙住了脸,还戴了墨镜。他们蒙面的样子有点奇怪。美国电影里的强盗都是直接把袜子套在头上,但他们是把一只袜子像头巾一样缠在额头上,另一只遮住眼睛以下的部位。我后来看到,两只袜子都在后脑勺打了结……肉色强盗点了点头,说道:“老太太,我们是来绑架你的。目的嘛,自然是要赎金。” “绑架我?要赎金?” 老夫人重复了一遍强盗的话。我吃了一惊,盯着老夫人的脸。 这时,老夫人的表情好像一瞬间放松了。听到别人要绑架自己,谁也不会突然放松下来,不过那只是一瞬间,有可能我看错了。但我觉得那应该不是错觉。当时,比起自己,老夫人更关心我的安全。所以,当她明白对方的目标是她,而不是我时,她就放心了。在后面的对话里,我更确定了这一点。 “那么,你们绑架我就行了吧?这事跟这个孩子无关。”老夫人说道。 肉色强盗有些为难地说:“确实无关,不过你们是两个人一起的,我们不能只绑一个。不好意思,这个女孩也得一起走。” 然后,老夫人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呢,她的声音极其严厉,连我都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说话。 “绝对不行!”老夫人说道,“你们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决不允许!” 那种气势,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在发抖。 他们好像被镇住了,但也没有轻易退缩。肉色强盗冷笑了一声说道:“说什么决不允许,你可是个老太太。我们三个大男人,你们只是两个弱女子。我们如果硬抢,你们能怎么办?” 老夫人当场还击。 “你们只是想绑了我换钱,应该不想当杀人犯吧?” “什么意思?”他们好像往后退了一小步。 老夫人趁势说道:“我已经八十二了。人过了八十,就不再惜命了。你们如果来硬的,我就当场咬舌自尽。即使你们辩解没有杀人,但我是受你们胁迫而死,这杀人的罪名是免不了的,你们没法抵赖。让你们看看,我可不是开玩笑。” 老夫人说完,伸出了舌头,用牙齿紧紧咬住。 三名强盗见状都乱了方寸。 肉色和白色强盗对视一眼,前者慌忙说道:“老太太,你别激动,听我说。我们连她一起绑架,不是要做坏事。我们大男人想事情不周全,还是需要她来照顾你……” “不行!”老夫人严词拒绝。 “就算你们不干坏事,别人可不会这么想。女孩子只要被绑架,这辈子都会名声受损。纪美啊,”老夫人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道,“如果你不想今后一辈子都脸上无光,那就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吧。你这么年轻,虽然可怜,但是活八十二岁是一辈子,活十八岁也算一辈子。人必须活得清清白白。我今天就给你做个示范。” 她说完又咬住了舌头。我觉得老夫人言之有理,流着眼泪也咬住了舌头。 “等,等下!你们两个。”肉色强盗急忙伸手制止,然后有些生气地说道:“老太太不要为难我们。如果我们放了她,那就麻烦大了。她跑去报警,我们马上就会被抓起来。这种自己往枪口上撞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 “不,怎么会?”老夫人摇了摇头。 “你们能有本事跟踪我,肯定已经调查了很多事。就算不放她走,再过一小时,接我的车就会来到这个村子。我的司机责任心很强,会等我们十到二十分钟,但如果超过三十分钟我们还没出现,他肯定会召集村民来找人。我不可能迷路,所以如果中途失踪,他立刻就能明白原因。这一切最多三小时之内就会发生。如果放这个孩子走,她能做的顶多是跑回中午我们吃饭的源兵卫家。这还是运气好的情况。只要我不在,她连东西都分不清楚。再过没多久就天黑了,她十有八九会在中途迷路,就算最后找到了,肯定也会花不止三小时。另外,源兵卫家没有电话。从他家骑摩托车到达村子,再从村子联系我家,至少要再花一小时。加起来一共四小时。这个时间,司机早已经报警了。我可没骗你,在这种事情上耍花样不是我的性格。你明白了吗?放这个孩子走,不会耽误你们一分钟时间。” 肉色强盗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时间上可能确实如此。但是,这个孩子毕竟目击了现场,也看到了我们三个人的身形。要是带走她,警察就没法得知这些信息了。” “这一点确实对你们不利。”老夫人承认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虽然被警察掌握只是时间问题,但有没有目击证人还是区别很大的。不过,肉色蒙面先生,这么做也有很大的好处啊。简单说,绑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光是看守需要的精力就相差不止两倍。而且我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如果有这个孩子帮忙,或许就能做到……这些情况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现都无法预测。因为多余的人节外生枝,本身就是不利因素。如果能免掉这个麻烦,你们不也省心了吗?” 肉色强盗紧盯着老夫人看了一会儿,随即用力点了点头,说“好”。 “老太太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本来也不想绑架她,只是出于无奈。我们可以放走她,但有个条件。” “什么?” “老太太你必须听我们的话,既不能吵闹,也不能反抗。让你跟着去的地方,你必须老老实实跟着,让你别出声的时候,你必须保持安静……总之,你作为人质,必须全面服从我们的安排。柳川家的老太太,你看怎么样?” 在此之前,还没有谁敢对老夫人说话如此无礼。听了这些话,就连我都心里冒火,但老夫人却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只要我听你们的,你们就把这孩子毫发无伤地放走,是吧?”老夫人冷静地确认道。 “是的。” “你们不会食言吧?”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们击掌为誓。” 老夫人伸出她纤瘦的手掌,三名强盗也把手里拿着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手铐,但无法确定)夹到腋下,伸出了双手。 “来吧!” 老夫人话音未落,双方拍手的声音就已经响彻树林。 “老夫人……” 只有我一人安全了——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满是愧疚。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了老夫人。 “你没事就好啦。”老夫人说道。 “这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啊。这样我就能给你的亲人们一个交代了。” “但是,老夫人您……” “不用担心我。”老夫人说得很坚决。 “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我死。如果我死了,他们不光血本无归,还会一辈子背上杀人犯的罪名。他们如果这么笨,一开始就不会费尽周折来这山里,而是去找更好下手的人了。所以你不用担心。赶快走吧……” 她握了握我的手。 “你赶紧去源兵卫家。这条路你只走过一次,可能会很难找到。但是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得回到那里。好了,快走吧。” 她甩开我的手,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事已至此,我想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把现场的情况报告给警方和大家。老夫人虽然没开口,但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擦擦眼泪,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原本堵在我身后的黑色高个子强盗,侧过身去让我通过。从他身边跑过时,他好像说了句“对不起,小姐”……可能是我幻听了吧。这种时候,绑匪的同伙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前跑,沿着刚才的山坡冲了下去。下到坡底我才回头看去,并没有人追上来。 我耳边还回响着老夫人的话。 “赶紧去源兵卫家。无论如何也得回到那里。”老夫人当然知道,凭我一个人肯定找不到,所以她的真实意思应该是“你在这里等安西他们找过来。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她才会那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藏在树荫里等了一会儿,又回到刚才的地方。 山路上已经没有人影。三个怪物般的绑匪和老夫人都已经不知去向。 “老夫人……老夫人……” 我眼泪流个不停,嘴里一遍遍地呼喊着。身为一个弱女子,我此时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惭愧…… 正如刀自的预测,安西司机担心她的安危,跟着几名村民赶到了现场。那是事发两小时后的五点半左右。 听到他们的喊声,吉村纪美从树荫后跳出来。 “安西先生。老夫人她……” 她放声大哭,紧紧抓住安西。 “老夫人她……到底怎么了?喂,你振作点。” 安西吃了一惊,连忙抚慰。吉村纪美这才挤出几句话:“老夫人她……被绑架了。是三个蒙面男人干的。” 她话音刚落,身子一软,在安西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book_title]3 下午七点,新宫警察署收到了津之谷村派驻警官发来的第一封案件通报。 刀自本来在新宫市就是风云人物,而她的儿子国二郎在市区经营建材和木工公司,还兼任市议会议员,堪称顶级名流。 新宫警署立即由署长亲自带队奔赴现场,同时紧急报告县警本部。 不巧的是,当晚在本部值班的是一位新入职的年轻警部补[警部补,日本警察职称之一,位于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出生于东京的他对于柳川家一无所知。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被绑架?总不会是男女间的感情纠纷吧?真是什么怪事都有人干。” 他并没在意,随手记在了值班记录本上。十点过后,结束外勤的老刑警回部里报告工作,发现记录后大吃一惊。 “什么?柳川家的老太太?这可出大事了。警部补,你报告本部长了吗?” “本部长?没有啊。为什么要报告?” “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对了,我们有一份剪报。” 他跑向书架,抽出剪报册,找到那篇报道摊开来。 警部补读着,顿时惊得脸色煞白。 这是和歌山当地报纸的一档叫作“诉恩情”的连载专栏,该期的作者是井狩大五郎,也就是他们敬畏如鬼神的本部长。 本部长写道:“我为人处世有些出格,从小就总是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从这个角度讲,我所有的上司、前辈都是我的恩人。而其中有一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恩人,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她就是柳川家的老夫人。” 接下来他详细讲述了缘由。 本部长出生于津之谷村附近本宫町的乡下,因为家境贫困而升学无望。经人介绍,他接受了柳川家的笃志育英助学金资助,才得以进入大学学习。 如果仅仅如此,也没什么稀奇,毕竟受到资助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在这些人中,当年的本部长格外令人费心。首先,好不容易拿到了学费,但在入学考试这关,他竟连续三次落榜。 第四年,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学费却一如既往地送到了他手中。他感到无地自容,剃了光头前往柳川家谢罪。柳川家的夫人却训斥他道:“自古以来和尚剃光头就意味着放下一切,而你才失败了三次,就要自暴自弃,实在是没出息。” 从此他奋发图强,第二年顺利考上了大学。然而,毕竟是本性难移,当时大学是三年制,他却用了整整六年才毕业,完全贯彻了当时大学生之间的流行语“读来读去又三年”。 即便如此,柳川家的夫人对他却没有任何批评。本部长毕业后去拜访致谢,她欣然表达祝福,并说了一句“你受了我的照顾,以后也要学着照顾别人”。 “我这个被关照的人表现得一塌糊涂,她却坚持一直照顾我,从没有放弃。”本部长感慨地总结道,“每当想起当时她的那句话,我都觉得极其震撼。现在的我不追求升官发财,不害怕知事和大臣[知事是日本都道府县行政区的首长。大臣是日本内阁成员的正式名称,相当于共和制内阁的部长。]这些高官。我什么都不怕,唯独面对这位夫人时抬不起头来。” “啊……”年轻的警部补读罢,立刻扑向电话。 此时,县警本部长井狩大五郎刚洗完澡准备就寝。一听到电话中说“柳川家”,他立刻掀开被子跳了起来。 “什么,柳川家的刀自被绑架了?怎么可能?如果听错了,我可饶不了你!新宫署说的,确实是柳川家的刀自?” 本部长嗓音粗犷,平时部里的警察背地里就叫他“破太鼓[太鼓是日本的代表性乐器。]”,此时动了怒气,声音更是雷霆万钧。 “是……啊不是……那个……”警部补吓得直结巴。 “名字不是Toji,是Toshiko[日语中“刀自”发音为Toji。柳川家老夫人的名字“敏子”发音为Toshiko。此处为年轻警官不懂“刀自”一词的含义所致。]……那个……” “你个笨蛋!”本部长再次大发雷霆,“刀自是对老年女士的敬称。你连这都不知道,算哪门子大学生?看样子是了。柳川敏子刀自,新宫那边是这么说的吧?” “是……刀自敏子……啊不是,只说了是敏子……” “你可真蠢!敏子是刀自的本名。嗯,那应该错不了。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喂,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根据通报,大约在今天下午三点半……” “什么?三点半?那通报是几点发来的?” “呃……”警部补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其实……在……点十五分左右……” “什么?听不见。你大点声。” “是……是在……点十五分左右……” “完全听不见!你不会说日语吗?那就说英语。Five、Six、Seven,是Seven吗?” “是。Seven点十五……” “现在是十点二十分。这么重大的案件,你竟然搁置了三个小时?”本部长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你个蠢货、白痴、饭桶!你赶紧找个地方上吊去吧!” “是……” “等下!你先派辆车来我这儿,我要马上去现场。你通知刑事部长以下搜查相关全体负责人,火速到现场集合!五分钟以内车如果没到,我就去你那儿,拖着你的腿去!” “是!明……明白!” “妈的!这三个男的,究竟是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敢对老夫人下手。喂,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派车!” 健次也正是因为读过那篇报道,才了解刀自与本部长的关系。 不出所料,井狩本部长果然怒火中烧。他的一腔猛烈怒火,势必要将周围所有人都拖曳进来,烧得一干二净方才罢休。 [book_title]4 深夜零点。纵贯津之谷村的一六八号国道上,二十多辆巡逻车闪着车灯全速疾驶,震得路面轰轰作响。 第一个赶到事发地的是井狩本部长本人。 在提前赶到的新宫署长的陪同下,井狩详细查看了现场,然后返回柳川宅邸,向纪美和用人们详细听取了情况。 井狩不愧是在搜查领域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高手,听取情况后,他就基本摸清了健次等人大致的活动情况。 “他们既然埋伏在那里,肯定事先就知道刀自当天的安排。我们要先搞清楚,信息是怎么泄露的。串田先生,知道老夫人行动安排的,都有哪些人?”井狩向闻讯赶来的国二郎等人简单打了个招呼,随即向串田管家问道。 “您的意思是说,家里面有内鬼?” 串田管家瞬间脸色大变。 “怎么会?柳川家与那些暴发户不同,家里不会有这种人。如果有这种问题,那最先被怀疑的岂不是跟老夫人同行的吉村小姐?不是这个意思。家里会不会有谁——当然是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不小心……也不是不小心,毕竟咱们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总之,肯定是泄露了信息,查清楚这件事,是追查绑匪行踪的第一步。” 经过井狩解释,管家的脸色才逐渐缓和过来。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除了新太之外……” “新太是谁?” “他才刚来三个月,所以您不认识。他四五十岁,原本是个流浪汉,有一次得到柳川家的施舍,可能他觉得只要来就能领到东西,于是每天都会来。老夫人注意到了,吩咐给他安排些除草之类的工作,于是他就成了柳川家的用人。他有比较严重的智力缺陷,几乎说不了话,但是他似乎只认识老夫人,每次都很礼貌地鞠躬致意。老夫人称呼他为阿新,总是很照顾他。虽然他的工作能力连半个人都抵不上,但只要给他安排活儿,他都会认真完成……我们都觉得他很老实。他这个样子,估计还不知道出了事,正睡得香呢。要说新太知道老夫人的安排,似乎不太可能……” “那么,除了他之外,家里其他人都知道吧?” “是的,应该是这样。” “好的。串田先生,麻烦您跟大家逐个确认,有没有谁对外人说起过老夫人今天的行程安排。如果说过,也并不是什么过错,绝对不会让他承担责任。请告诉他们,我以本部长的名义担保不会有事,尽管放心如实反映情况。调查有了结果后,请简要地告诉我。” 同行的新宫署长不禁点头表示认同。这种大户人家突发重大变故,用人尚且处在惊慌失措的状态,要向他们问出难以启齿的信息,本部长的做法比普通的问话要有效得多。 方法很快有了效果,串田管家很快带了一个用人过来,简洁地报告了情况。 “只有他曾经跟外人提过老夫人的事。” 这个人正是安西司机。 据安西反映,前一天他曾经无意中向西谷村的人说起过今天的行动安排。而当他提起那辆行踪可疑的Mark Ⅱ时,在场的搜查官心中均闪过一丝敏锐的直觉。 “搜查一课长,”井狩下令道,“你马上去西谷村,彻底清查一遍。即使现在是夜里,也不能耽搁。安西先生,请你也跟着一起去。” 搜查一课课长是镰田浩一。在今夜参与紧急行动动员的干部中,他仅次于本部长,是第二个赶到现场的。他也是井狩最为信赖的部下。 “是!” 一课课长接到命令后立刻行动。井狩看向新宫署长说道:“本来应该把搜查总部设在贵处,但这次的案件堪称全县甚至全国级别的案件,所以我想把特别搜查总部设在县警本部。请你理解。当然,案子发生在贵处当地,我们少不了要来添麻烦。” 除了镰田课长之外,本部鉴定科的课长也在现场负责指挥鉴定工作。平时普通刑警就可以做的事情,这次却必须动用课长级别的警察。摊上这样的大案,地方警署那点可怜的搜查预算,很快就会花得一干二净。 “是!我们也正希望如此。”新宫署长没有任何异议。 解决了主管权的问题,井狩的目光立刻移到了下一个关注点。 “那么,要掌握刀自外出的情况,既然无法潜入内部,那他们一定是在某个地方设置了监视点。想要看到家门口的出入情况,那只能设置在对面的山上。还有车的问题。虽不能肯定是不是那辆Mark Ⅱ,但不管刀自体重有多轻,绑匪总不能一直背着她。他们有汽车是肯定的,而且之前就藏在不远的地方。所以要重点查监视点和藏车处。新宫署长,大半夜连续工作辛苦你了,我想请你来指挥搜查工作。鉴定课长完成现场鉴定之后,请立即派人去支援。” “是,收到!”虽说移交了主管权,但署长依然不能有丝毫懈怠。他带着剩下的一队人马出动后,井狩终于开始与刀自的家人进行商议。 除了新宫当地的长子国二郎夫妻,二女儿可奈子及其丈夫、四儿子大作、小女儿英子及其丈夫总共七人,已分别从各地赶来,惶恐不安地聚集在里屋。虽然熟悉程度不同,但七人都与井狩相识。 “这次的案件让大家受惊了。” 井狩简单寒暄一句,就进入正题。 “我先简单讲一下,从法律的区别上讲,利用言语哄骗手段把人掳走是诱拐,利用暴力、胁迫等手段则是劫掠。所以这次案件的准确说法是劫掠案,但是大家不熟悉这个说法,所以我们还是暂且称之为诱拐。那么,大家也知道,根据绑匪的言行,显然这次诱拐案是以赎金为目的的勒索性质的绑架。搜查的事情请交给我们,请各位先想办法筹备好赎金。” 在受害人家属听来,此时警官所说的话,就像医生对患者的嘱咐一样,连日常用语也显得如此冰冷无情。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井狩说出“赎金”这个词,七人的脸上还是同时浮现出愤怒与憎恨交织的神色。 “赎金……我们必须要准备吗?”国二郎作为代表开口问道。他今年六十三岁,头发已秃得厉害,但庞大的身躯却颇有地方名流的架势。 “是的。”井狩明确地点了点头。 “各位应该知道,勒索性质的绑架,大多需要等绑匪提出条件,案件才会为人所知。但是这次,绑匪答应了老夫人的要求,没有绑走吉村小姐,所以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诱拐的经过。而且案发现场的情况我们也已掌握,这属于极其罕见的案例。除了武装恐怖组织,这种案件我恐怕还是头一次听闻。因此,与通常的诱拐案件相比,我们的处境远比对方有利,特别是在调查的初期阶段。目前我们的调查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绑匪的行踪和用过的汽车等情况,天亮之前或许就能有眉目。但是,即便如此,只要老夫人还在绑匪手里,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如果继续追查绑匪的行踪,就要做好与他们交涉谈判的准备。因为事态难以预料,无法提前判断,所以必须做好战与和的两手准备。总之,如果等他们提了条件再筹备赎金,很可能会让老夫人白白多受罪。我这么做并不是要长对方志气,请大家多理解。当然,在交涉发生之前,或是在过程中,我们可能就已经抓到了他们。我们警方会全力以赴,而诸位如果能提前准备好赎金,就是对搜查……对破案最好的协助。” 井狩的解释很有道理。 家属们虽然在感情上抗拒这么做,但看到警方的搜查工作如此卖力,自然也就选择全力配合。 “好的,我明白了。”国二郎同意道,“我们并不是心疼钱。只是绑匪的这种卑鄙手法,实在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们就按您说的去准备,免得到时候损失时间。绑匪还没开口,就先准备好赎金,估计也没有什么先例……那,我们准备多少合适?” 他望向弟弟妹妹们。 “既然是冲着母亲来的,那估计要价不会低于一个亿。” 发言的是姐姐可奈子。她的丈夫田野荣一经营着大阪数一数二的大型卡巴莱酒馆“MINATO”,她本人担任老板娘,掌管着店里的日常工作。她今年五十三岁,却打扮得非常年轻,活脱脱三十多岁的模样。今夜她似乎是直接从店里赶来,项链虽换成了普通的猫眼石坠饰,但黑色的晚礼服衬得皮肤更显白皙,华丽的装扮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那肯定没错。”国二郎也附和道。 “最少也要一个亿。那最多呢?他们有三个人,一人一亿,那就是三个亿。” “我觉得他们应该敢要这个价。” “我们不见得答应他们的报价,但柳川家名扬天下,也不能过分讨价还价。那么,暂且准备二到三个亿吧。” 国二郎转头看向井狩,问道:“井狩先生,您看怎么样?这个数可以吗?” 井狩感觉自己被反将了一军。他至今所经历的绑架案,赎金至多也不过四五千万。 “应该够了。”他只得回应道。 “各位家属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们警方又怎能不竭尽全力?” “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弟弟大作插嘴道。 他是一位画家,在柳川家族中特立独行,年满四十九岁却仍然单身。井狩对绘画所知甚少,完全不知他在画坛中的地位,却暗暗琢磨,像刀自这样完美无缺的人物,如果硬要挑一个弱点,恐怕就是这位四公子了。大作先后几次去法国留学,却不知他学到的到底是绘画还是拈花惹草的本事。据说,现在他在志摩半岛尽头的御座岬建了一间别致的工作室,每天过着高雅的生活,生活费却大多要从刀自的腰包里掏。今天他穿着俄式衬衫,握着登喜路的烟斗,一副典型的画家打扮,乍看上去穿戴并不讲究,细看则每件物品都价值不菲,浑身透着一股自命不凡的气息。 “诱拐案件的搜查,一般会分为公开或者秘密进行这两种。这次您准备怎么安排?” 大作虽然如此,但这个问题却击中了要害。 “啊对了,这件事也需要先跟大家交代清楚。”井狩说道。 “这也是本次案件的特点。一般而言,绑匪会极度害怕警察力量的介入,但这些家伙却完全不怕……他们敢对老夫人这样的大人物动手,肯定早已看透警察绝对会介入此事。所以,他们才会敢于放走吉村小姐。如果他们害怕警察,我们倒要考虑一下用公开还是秘密手段,但对这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的绑匪来说,秘密搜查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们不如与媒体合作,面向全体市民寻求协助。由此可以对绑匪形成威慑,让他们认识到此番罪行有多深重,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借此在精神上击垮他们。所以我们认为,一开始就应该公开搜查,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广泛宣传。” “但是……”小妹英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如果说大作属于特立独行派,那她在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怪人。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虽生在富贵之家,却因为在信仰上志趣相投,与大津附近一家小教堂的贫穷牧师结为夫妻。不用说私家车,他们甚至连租车的几万日元都掏不出来,今夜是搭着教友的小卡车赶回家来的。兄妹几人中,属她最关心母亲,现在她已哭得眼睛通红。 “但是,这样会不会刺激到绑匪,给妈妈带来危险?” 她稳重的气质,长相和身材都与刀自四十五六岁时别无二致,也正是井狩受到柳川家关照的那段时间。 “英子女士,请你放心。”井狩的语气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对待亲妹妹一般的关怀。 “绑匪这么明目张胆,警方如果假装不介入,他们就会疑心我们另有计策。相反,案件受到的舆论关注越多,他们就越会注意保证老夫人的周全。我对此有把握。请放心吧。” 井狩斩钉截铁地说,胸中又燃起了怒火和斗志。 英子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是所有认识刀自的人的悲伤。绑匪给这些善良的人们带来如此巨大的打击,单就这一点而言,他们便是绝不能被原谅的全民公敌。 黎明时分,搜查的结果开始陆续传来。 搜查一课课长排查西谷村的结果显示,果然曾有个戴白口罩的青年打探过刀自次日的行程。听到这里,全场顿时一片骚动。村里人反映,虽不记得车型,但青年是从一辆黑色旧轿车上下来的,这与安西的证词一致。 “这个戴白口罩的人身高、体型,与吉村小姐证词里的肉色蒙面男子非常相似。此外,有意思的是,村里人说,白口罩一开始说话是东京口音,离开时却变成了关西口音。而肉色蒙面男子的口音也是这样。他想装作东京人,但是还不习惯东京话的腔调,不小心露出了本来面目。” 一课课长的调查极其精细,临时搜查会议成员一致认定两者乃同一人。 此前,从吉村的证词已大致可以推断此人是绑匪头目,现在又明确了其年龄大概二十七八岁,具有长头发、窄额头、浓眉毛、目光锐利等外貌特征。这也是一大收获。 “这样基本可以断定,他们用的车就是安西先生提到的Mark Ⅱ。好,太好了,调查越来越顺利了。” 井狩露出笑容。但随着案发现场和监视点的相关报告传来,他的脸色又变得沉重起来。 现场向北二百米左右,有一条荒废的道路,路上的荒草有被碾压的痕迹,显然是绑匪曾经过此处。地面多半是岩石和草丛,警方用了数台照明设备,却采集不到任何轮胎印或脚印,也没有发现绑匪的任何遗留物品。 监视点和藏车处的搜查也是同样的情况。搜查人员根据被破坏的印迹和重物压过的痕迹,找到了可疑的地方,但是却连一张口香糖的包装纸都没有发现。最让警方吃惊的是,两处地点都发现了用扫帚扫过的痕迹,绑匪在逃走前居然将轮胎印和脚印清扫得干干净净。而明确留下的线索,只有两个看上去刚填埋不久、土色尚新的洞穴。 “绑匪非常小心谨慎。这两处地点距离不会留痕迹的碎石路有将近两公里,但是别说脚印,就连轮胎印都几乎没有留下。要把这么长距离的痕迹全部清除干净,并非易事。” 听罢报告,井狩皱起了眉头道:“这些家伙既然要干这件大案子,当然要谨慎行事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大致搞清了他们的行动路线。对了,那两个洞是干什么用的?” “啊,挖开上面的土后,能闻到一股恶臭。应该是‘那个’吧。” “恶臭?什么东西?” “排泄物。” “是粪坑啊。这么说,他们在山里藏了一段时间。量有多少?” “还没有确认,不过洞挖得很深。” “看来他们监视了很久。那肯定有目击者。新宫署长,这方面的排查就拜托你们了……这帮混蛋,竟然只留下两堆屎给我们。” 案发现场已经没有更多线索,警方的关注点就聚焦到了绑匪的潜伏地点。 从地理状况上看,绑匪在作案后,应该是往北方的五条町方向而去。当然,不能仅靠这一点就断定其逃跑方向。毕竟绑匪奸猾无比,连隐匿痕迹的事都做得如此彻底。他们有可能会故作往北误导警方,实际则往南或者往东逃跑。而且只要事先安排好,他们就有无数种路线方案可选。 但他们应该跑不远。大家一致认为,绑匪如果不在和歌山县境内,那就是在相邻的府或县。 带着人质逃跑,距离越远,风险就越大。此外,这类勒索钱财的诱拐案件还有一个弱点。绑匪迟早要提出赎金的条件,如果离付钱方的柳川家距离太远,对他们而言不仅不便,而且不利。 “他们的窝点应该不是乡下。估计是在城里……而且会尽量挑人口多的城市。绑匪如果足够专业,应该会这么做。”井狩做出了判断。 业余的绑匪可能会觉得人烟稀少的山里更安全。如果只是逃匿后躲起来,那诚然如此,但绑匪必须要生活,还必须与被害人家属交涉,这样一来,在乡下就格外容易引人注目。反而是邻里之间互相漠不关心的大城市,在各方面都对绑匪更为有利。大部分警官都对此表示认同。 “那么,调查的重点地区是本县的和歌山市等主要城市,以及相邻的府和县。”担任行动负责人的镰田课长总结道。 “没错。特别是最近两三个月刚搬进公寓或住房的人。我认为绑匪并非普通市民。” “明白。我马上去办。” 会议结束,警方立刻开始实施以下举措: 一、向警察厅长官及相邻府县各警察本部部长发出请求支援的公文。 二、向和歌山县内所有警署发布紧急命令。 三、设置“柳川刀自绑架案特别搜查小组”,小组长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兼任。 公文和命令的文书都由井狩亲自起草。全文如下: 警察厅长官及各府县警察本部部长: 昨日(九月十五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前后,于本县津之谷村,柳川家当家敏子刀自(82 岁)遭三名男性歹徒绑架。刀自是本县首富,为人谦和慈爱,于本县内外的社会和公益事业均有重大贡献,受广大县民爱戴。歹徒此番绑架刀自,实乃天人共愤的残暴行径,乃是对正义和人道的公然挑战。本部当举全力侦破此案,恳请贵厅(或贵部)予以援助及支持为盼。 目前已查明的歹徒相关特征如下。后续如有信息更新,将及时告知。 一、主犯: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体重约六十公斤。年龄约二十七八岁,长发、浓眉、目光锐利,容貌较俊美。籍贯疑为关西地区,有时使用东京方言腔调。 二、共犯一: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体重约八十公斤。年龄、容貌不明。 三、共犯二:身高约一百五十厘米。年龄等不明。驾车技能纯熟。 四、歹徒所用车辆为黑色轿车,推测为二手“Mark Ⅱ”。 特此通告。 同时向县内全体警察发布紧急命令,从“公然挑战”之后改为: 本案能否及时侦破,事关本县警界的名誉和威信,望诸位以安全救回人质为第一要义,全力以赴追查并逮捕万恶之歹徒。 最后,警方面向聚集在柳川家庭院内的近百名媒体记者召开发布会,正式公布相关情况。 井狩再次以非凡的气势压制全场。他重复了公文和命令的主要内容,接着铿锵有力地说道:“如各位所知,我本人也受到过刀自的特别照顾。但是以上决定绝非出自私情。刀自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恩人,更是世上所有弱势群体、被欺凌的人们的大恩人。我相信,我的这个决定就是全体县民的决定,也是各位的决定。”他的一番话与其说是声明,倒不如说更像一场演讲,一封面向记者的号召檄文。 一名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的资深记者点点头,随即说道:“我是第一次见到您情绪如此激动。刚才您的命令,堪称警界的Z字旗[最早在西方,Z代表的是好运、必胜和正义。日本海军曾经模仿特拉法尔加海战中英国海军的做法,将Z字旗作为战时动员旗,其含义是“王国兴废在此一举,全体将士奋发努力。”现在Z字旗早已成为国际标准旗语的一部分,含义是“需要拖船”。]!” 这句话正合井狩的心意,他用力点头道:“正是。这是我和县警的Z字旗。” 有年轻记者诧异地说道:“请问您说的Z字旗是什么东西。” 资深记者答道:“你没看过夏威夷海战的电影吗?那时候司令舰上挂着的信号旗就是Z字旗,它代表国家的兴亡在此一战。” 井狩的脑海中,回荡着儿时听过的那首古老军歌: 敌舰就在眼前 慢慢驶近 旗舰的旗杆升起信号 晴空之下 旗帜随风飘扬…… 那是首次使用Z字旗的日本海海战[即对马海战。在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中,两国在朝鲜半岛和日本本州之间的对马海峡上进行此战。战役以日方获胜而告终,这也是海战史上损失最为悬殊的海战之一。]时期的歌曲。 与此同时,井狩眼前浮现出刀自的面庞。她一如既往地一脸慈祥,眼神中闪烁着幽默戏谑的光芒。 她仿佛在说:“声势好大啊,井狩先生。你愿意立起大旗,率领大部队来救我吗?” “老夫人,我当然要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去救您。您也给那些家伙多找点麻烦,让他们只能叫苦连天,奈何您不得。” “我有这本事吗?” 刀自歪了歪头,露出了微笑。 随后,她的声音和面庞缓缓消失。 [book_chapter]第三章 童子入虎穴 [book_title]1 自从落入健次等人之手后,刀自遵守约定,非常顺从。 要回到停车的荒废道路处,必须再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往回走。健次等人尚且累得喘不上气来,但只要他们说句“跟上”,刀自就一声不吭地踱着小步跟上来,回到停车处后,健次命令“上车”,刀自略一点头,轻巧地钻进车里。车子驶进山路前,健次递上一副镜片被涂成纯黑色的泳镜,命令“戴上”,刀自点头道“噢,这个是蒙眼用的”,自己主动戴好。到了山路上,健次命令“身子尽量趴低,不要被外面的人看见”,她就把矮小的身体再往下缩一缩,几乎要深陷在座椅里……刀自如此顺从配合,让准备了手铐和堵嘴物件的健次等人甚至感到有些惭愧。 Mark Ⅱ沿着与国道平行的山路飞速往北驶去。沿途刀自都很安分。 她双手端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身体随着汽车摇摆,那模样活像一尊佛像。但她又不时歪歪脖子、点点头,看上去竟莫名地有些吓人。 这尊佛像既不跟邻座的健次攀谈,也不理会司机平太,但车子行驶三十分钟后,她却主动开口说话了。 “我们好像一直在往北开。该不会是要上二十四号国道吧?” 刀自的声音又细又小,却把健次吓了一跳,平太也吃惊地转过头。 “你管我们去哪里干什么?” 健次定了定神,呵斥了一句。刀自的反应也非常顺从。 “不好意思。的确,不管去哪里,都是你们的权利。” 她道过歉,恢复了宛如佛像般的状态,过了一阵儿,又轻声开口道:“我想问一下,你们不要见怪。你们的藏身处是在和歌山市内吗?” 这下两人当真大吃一惊。 平太本能地减慢了车速。骑着摩托车跟在后面的正义措手不及,猛转方向才惊险地避免了追尾,但摩托车车体急速转了半圈,他几乎要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健次听到刹车声,回头看去,只见正义伸长脚勉强撑住机车,正举着拳头盯着这边。 “太危险了!风差点撞到车上。” “抱歉,我刚才吓了一跳。”平太坦言道。 “有什么可怕的?老太太是瞎猜的。” 健次责备了一句,将目光转到刀自身上。 “可惜你猜错了,我们不住在和歌山。怎么,去和歌山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健次一直盯着刀自,但泳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片刻后,刀自问道:“你们知道县警察本部的井狩部长吗?” “知道。我们还知道,他曾经受过你的照顾。这些事我们都调查过了。那个井狩怎么了?” 这时车子开始上坡。 刀自听着外面的动静,蓦然开口道:“这是三浦的上坡路。” “什么?” “你们看右边,应该有一座大山,那叫法主尾山。翻过这个山坡,前面沿着山间小溪的路会分成两条,建议你们走右边那条。沿着那条路绕到山后,可以直接上国道。不要走左边。那边适合爬山,有些地方汽车开不过去。” “老……老太太,你能看见外面?” “怎么可能看见?这个眼罩做得挺好,我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戴起来还挺舒服的。” 如刀自所说,右手边的车窗外,除了层峦叠嶂的山坡,远方还有座淡紫色的山峰巍然屹立。 健次一时语塞,望着窗外的风景,刀自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从小在这长大,在村子里生活的时间是你们年龄的三倍,闭着眼自然也能知道自己在哪儿。对了,刚才说到井狩先生。”她语气一变,回到正题。 “啊对。井狩怎么了?”健次不甘示弱地挺直腰板。 “你们知道井狩先生,但估计不如我对他的了解深。” “怎么讲?” “我刚才在想,如果换成是我,会怎么判断绑匪潜伏的地方。当着你们的面这么叫有点失礼,但这也是事实,你们别见怪。” “嗯,然后呢?” “井狩先生可能会这么想:这些绑匪是懂行的,自然不会像那些业余的人选择藏到乡下。乡下虽然隐秘,但如果一直躲着,你们是没办法拿到赎金的。所以,潜伏地点一定在城市里,而且是距离比较近的城市。大概是车程两三个小时,距离村子一百到一百五十公里以内的地方。那么,井狩先生首先要做的,就是以津之谷村为中心,这样……”她比划着说道,“用圆规在地图上画圆。假设实际距离是地图图例的两倍,他会画三个圆,半径分别是五十公里、八十公里、一百公里。绑匪的藏身处在五十公里以内的可能性不大。最可疑的是五十公里到八十公里之间这个圆环地带里的城市。” 三人沉默不语。 “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想不起来纪伊、近畿地区地图的样子,但这个圆环里面能称为城市的,也就是和歌山、田边、尾鹫吧。其中,人口最多、交通方便、人员流动性强、最适合绑匪藏身的,当然是和歌山。井狩先生肯定会这么想。所以我刚才问你们,该不会真的藏身在那里吧?” 健次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当初想着玩一出“灯下黑”,没想到井狩这家伙可能会先从自己的地盘查起。 平太转过头来。他胆量颇小,听到这里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健次看他有话要说,连忙使个眼色制止。 “不过,老太太。”健次的话有一半是说给平太听的,“和歌山地方很大,人口也有二三十万。人海茫茫,他去哪里找绑匪呢?” 刀自点了点头,故意说道:“嗯,这确实很难。” “对吧。不只是很难,是根本做不到。” “确实很难。”刀自重复着又补充道,“但那是对我们这些外行而言。” “什么?” “井狩先生可是专业的,对他来说或许并不困难。而且还有两条线索。” “什……什么线索?” “首先,井狩先生会认为,绑匪不是普通市民,而是职业罪犯。所以,他们的藏身处应该刚确定没多久,也就是最近的两三个月。这样一来,首先要排查的就是最近搬过家,而且职业不详的可疑人物。收集信息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让公寓、出租房、出售房产的房东等申报有关情况即可。就像你说的,和歌山地方很大、人口很多,但是满足这个条件的,应该不会超过一千人,调查起来最多两三天就够了。让井狩先生负责的话,从今夜开始,明天之内就会出结果。其他的城市也是一样。而且,还有车子的线索呢。” 平太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 “车……车子怎么了?” “我不太懂车,但这辆车的型号应该是Mark Ⅱ吧。我家的司机安西先生曾跟管家说起过,连续两天遇到了同一辆形迹可疑的Mark Ⅱ。对了,我们还见过这辆车在路上抛锚。当时摆手示意我们离开的,是不是后面骑摩托的风先生?这些信息今夜就会传到井狩先生耳朵里。开着这个型号的车,又刚搬家的人……嗯,可能不用等到明天,也许天亮之前……” Mark Ⅱ驶离山路,开进旁边的岔路中停了下来。 “不行啊,雷。”平太沮丧地喘着粗气。 “老太太这个外行都能看穿,那我们回和歌山,岂不是自投罗网?” “嗯。” 健次没心思责备平太说漏了嘴,一时陷入了沉默。 正义骑着摩托追上来,从平太开着的窗户缝里往车内望去。 “你们干什么?这还没开多久,难道又抛锚了?” 看着正义的眼神如同大象般悠然自在,健次气得心里直冒火…… [book_title]2 二十分钟后,车子依然停在山脚下的小路上。 健次一个人下车,像往常焦虑时一样咬着小指,在附近的草丛踱着步。 这下可如何是好?健次越是琢磨,心中越是一团乱麻。 起初在构思阶段时,他本以为这次计划堪称完美。 拉其他两人入伙时,健次说过“实施绑架需要极其聪明的头脑”,那是他的真心话,并非夸大之词。绑架这种犯罪行为,在本质上有以下三个困难: 一、绑架人质本身的困难 二、藏匿人质的地点和方法的困难 三、赎金领取方法(包括与对方联络的方法)的困难 这其中最难的是第三项,即赎金的领取方法。前两项都算是第三项的前提条件。 而在健次看来,仅仅克服了这三项困难还不够,还需要注意: 1.释放人质后,保证自身安全 2.防止出现内讧 3.如何使用赎金 这三点亦非常重要。只有保证这六个难题都能顺利解决,这次绑架才有可能是一次完美犯罪。 如此想来,自己原本非常有自信,也已计划好如何实施这次完美犯罪。 但实际情况却是,仅是前提中的前提,同时难度也较低的绑架人质环节,就已让健次等人苦不堪言。 接下来更惨。这情形简直是尚未开始就已宣告结束。人质已经绑来了,接下来却无处可去,这听起来很荒谬,但眼下却是事实。三人费尽周折突破了第一道关卡,还没兴奋多久,就必须面对这个局面。 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到最后,克服最大的难关吗? 不,现在考虑这些,也许还为时过早。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才是当务之急。 “这该怎么办?”健次咬着小指喃喃自语,回头向车子望去。 太阳已经西斜,车子停在一片夕阳余晖之中。正义和平太并排坐在车子踏板上。正义将大手伸到口罩下面挖着鼻孔,挖完拿到眼前瞧一瞧,再用手指将鼻屎搓成球弹出去。那模样活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这时候还有心情挖鼻孔玩,这家伙……” 然而,健次并没有发火,心中反而涌起一阵感动。 他们两人似乎坚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雷大哥总有办法搞定。所以,在这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正义还能静下心来悠闲地挖鼻孔。 “哪怕只是为了他们,也得找到解决办法。” 但是,究竟该怎么做呢? 健次已经自问自答了不下几百遍。 首先,和歌山是回不去了。这并非盲目听从刀自的建议,而是健次经过斟酌后认为刀自的话有道理。不知为何,此前自己竟没有想到。当然,这也不能算是失误,因为犯罪分子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警方调查的线索,有疏漏实在是无法避免。 其次,藏进山里也行不通,而且没有意义。现在情况有变,不仅是警方,村民们也加强了警戒,不会像往常一样毫无防备。这样一来,他们几乎无法藏身,况且如果只是一味逃跑,绑架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再者,如果现在想转移到大阪等大城市,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在全国范围内被通缉,无论逃到哪里,结果都相差无几。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资金,也没有时间再建立新的“根据地”。 那么,投靠以前的同伙呢?健次一开始就否定了这条路。对他来说,这么做还不如死掉算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金凤凰,怎能拱手送到那帮土狗嘴边? “现在是四面楚歌,没地方可躲了。” 健次把地上的一颗石子一脚踢飞。 “既没地方可躲,又没人可投靠。” 他又踢开一颗石子。这次的石子较大一些,顶得他脚尖隐隐作痛。就在这一瞬间,健次心中闪过一个妙计。 但这个计策,也可能仅仅是异想天开…… 健次把二人喊来,将计策说了一通。 两人听罢,表情像是吃了一百记耳光一般。 “但是大哥,”两人异口同声说道,“这么干能行吗?” 健次毅然回答:“行,怎么不行了?事在人为。这种时候不能打退堂鼓。打起精神来,都给我强硬点。跟我来。” 健次大摇大摆上了车,一屁股坐到刀自旁边。平太和正义坐到前排,表情十分紧张。 刀自依然保持着刚才端正的坐姿。令三人佩服的是,她一个人在车上待了一段时间,却完全没有拿掉过眼罩的迹象。既然当了人质,就要相应地遵守本分,这或许是刀自这个年纪的人才有的风骨。 ……很好。这样我们也省得麻烦。 健次心想。他舔舔嘴唇,语气严肃地说道: “老太太,我们马上出发。不过我要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刀自将脸转向健次。 “你发过誓要绝对服从我们的命令,应该没忘记吧?” “是啊。”刀自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你确定吧?” “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作为柳川家当家的,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说话不算数。” 刀自的回答语气平和,但透着沉稳与坚定。 健次望向平太和正义,两人都用力点了点头。健次又舔了舔嘴唇,开门见山地说道:“那好,我命令你,给我们推荐一个你的熟人的住处,来供我们藏身。” 这就是健次的“妙计”。既然旧关系指望不上,那就从新关系上想办法。他意识到,现在落入他们手中的刀自,比任何人的人脉都要更广。 健次深知,绑匪让人质提供藏身之处,固然有违常理,但他们现在无处可逃,所谓常理早已抛诸脑后。毕竟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健次已抱定必死的决心,车内的空气顿时如绷紧的钢丝一般紧张。 刀自没有立即回答,隔着泳镜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微微侧头的样子表明,她陷入了沉思。 “其实,”健次接着说道,“刚才雨也说了,我们在和歌山租了房子。经你分析,我们也觉得回去很危险。实话跟你讲,我们现在找不到其他去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必遮遮掩掩,所以也请你一定要出个主意。怎么样,想到哪里合适了吗?” 在三人期盼的目光中,刀自仍然在沉思。 明知这个问题难以轻易回答,但三人脸上还是浮现出急不可耐的神色。 此时如果刀自回答“没有”,那一切就完了。他们只能开着车到处乱跑,汽油用尽后就躲进深山里。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在警方搜山时被逮捕,然后被怒气冲天的警察和村民打得半死……三人的脑海中尽是此类凄惨场景。而且目前来看,这十有八九,不,是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会变成现实。 ……这令人焦躁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 正当健次忍不住要再次开口,泳镜下的小嘴缓缓动了起来。 “嗯……地方倒不是没有。” 刀自的声音纤细得如同自言自语,三个人全都竖起耳朵,唯恐听不到。 “你想到了吗?”“真的吗,老太太?”正义和平太同时激动得发出怪叫。唯独健次强忍住了叫出声来的冲动。 “是吗,”健次故作镇定地说道,“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嘛,”刀自语气非常谨慎,“这个人在我家做过多年的女佣……我觉得她家合适。不过……” “不过怎么样?” “雷先生,”刀自把脸转向健次,“如果我带你们去,你们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躲在她家里。” “那房主怎么办?” “这个……那没办法,只能让她跟你做伴了。虽然她不是人质,但她必须按我们说的做。” “如果我不同意呢?” “什么?” 刀自矮小的身躯,似乎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她展现出此前在树林中保护少女时的慑人气势,声音也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我说雷先生,”刀自发话道,“我是人质,所以听从你的命令。虽然如此,但你没有资格让第三者卷进来,你也没有权力强制别人对你唯命是从。对不对?” “那……那你觉得怎么办好?” “我可以带你们去她家,也可以商量让你们藏在那里。但是,你的权力仅限于针对我一个人,你对她家的人可没有任何权力。你既不能限制她的自由,也不能对她发号施令。不仅如此,她是主,你们是客,是去给人家添麻烦的,所以家里面各种事务,都得听人家的吩咐。这些你能保证吗?” “这……这当然不行!”健次的声音已近乎嚎叫。 “我们可是绑匪。我们住的地方,人们如果能来去自由,那还得了?而且,你说那个人以前是你的女佣,那我们恐怕今天晚上就要被逮起来了。” “那如果我保证不会呢?” “即便你敢保证,但一到明天,绑架的事也会在电视、广播、报纸上宣传得铺天盖地。只要她不是白痴或者傻瓜,就不可能不怀疑……啊,等下,她不会真的是‘这个’吧?” “我看不见你的手势。你是说她有智力障碍吗?不,她很正常。” “那我们就待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能坐视不管?你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刀自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雷先生。之前放走那个女孩的时候,你也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我保证,你放走她,至少在时间上不会有损失。你看没错吧?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如果我当时是骗你们,你们可没法这样悠闲自在。” “那个孩子在场的时间很短。如果是跟人一起生活两三天,可就大大不同了。” “我说雷先生,你看我像是那种喜欢骗人、信口开河的人吗?” 三人无法回答。 “我不允许你们限制她的自由,是因为我确信,这样对你们绝不会有坏处。我的这个老女佣,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相信。说得极端点,如果我说今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那她会认为,是从东边冒出来的太阳自己搞错了。所以,我只要说明我并没有被绑架,你们也不是什么绑匪,报纸和广播统统都搞错了,她就一定会相信我。正是因为她是这种人,我才会带你们去。但你们得保证,绝不会限制她的自由。” “嗯……” “你信不过我吗?”刀自的嘴边又露出了微笑。 “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反正不是我急着要去。如果不去,正好省得给阿椋添麻烦。啊,阿椋是她的名字。咱们得先说好,我不知你们是否确实无处可去,所以可以先到她那里看看。但如果你们打算暂且答应,到时见机行事,一旦出现什么不对的苗头,我就立刻咬舌自尽。你们可要记得。 “我也真是的,上了年纪说话还这么蛮横。”刀自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温和慈祥。 “我不是要为难你们。之前你们答应我的要求,放了那个孩子,所以我也答应绝对服从你们。而这次,我按照你们的期望提供住处,也希望你们能答应绝对不对屋主动手这个条件。仅此而已。怎么样,能答应吗?” 三人依旧沉默。 “怎么,还在犹豫吗?”刀自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三个不认识阿椋,也不怪你们。来,你们把手伸出来。” “嗯?” 三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还是不由自主地怯怯伸出手来。 刀自伸出小手,一只握住健次,另一只交给正义和平太,轻轻说道:“你们听好,我绝不会背叛你们。希望你们也能信任我。就这么简单。” 健次望向自己掌中刀自的手。她的手瘦小而布满皱纹,皮肤薄得如同一张纸,让人担心稍微用力一捏就会裂开。但她的手非常温暖,让健次察觉到自己的手原来如此冰冷。两只手握在一起,一股暖意透过皮肤渗透到身体里。 他看向正义和平太。两人正用四只手掌托着刀自的手,有些茫然失措。 三人视线相交,正义和平太的眼神传递出相同的信息。 健次点点头,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刀自的手上。 “好的,老太太。我们答应你。” [book_title]3 阿椋的住所离案发现场大约八十公里。越过县境进入相邻的奈良县,再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就能到达这个叫作纪宫的村庄。 Mark Ⅱ悄悄停进阿椋家宽阔的庭院时,已是夜里七点。此时案发现场正是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之时。 “怎么样,这个藏身处不错吧?你们都过来吧,我来介绍一下。” 三人在刀自的催促中下了车,却全都浑身瑟瑟发抖。除了晚上的空气意外冰冷,十之八九是出于紧张的缘故。 按刀自的说法,方圆四公里范围之内并没有其他住家。这里跟津之谷村一样位于山里,甚至更加偏僻。 院子里一片黑暗。车灯熄灭后,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主屋中也没有任何亮光。 “她应该还没睡。可能是去泡澡了。” 刀自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毫不拘束,径自走到主屋前,敲了敲门。 “阿椋啊,是我。你休息了吗?” ……一秒、两秒。 突然,屋里一阵乒乓作响。接着灯光亮起,门下的缝隙透出了亮光。 接着传来响亮的“哒、哒、哒”声,有人向门口走来。 房门猛地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跑了出来。 “啊,夫人!” 人影哽咽着喊出了声,往地上一跪,抱住了刀自。两人虽然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高度看上去却相差无几。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这应该不是幻觉。夫人,真的是您!” 她用衣袖轮流拭去双眼的泪水,望着刀自说道:“您怎么来得这么急?如果提前给我来一封信,我就去接您了……您赶快进来。我刚从田地里回来,屋子里乱得很,但在您面前我也不用顾什么面子。快请进。” 她兴冲冲拂去膝盖上的尘土,拉起刀自的手就要进屋。 刀自被她一拉,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那个,阿椋啊,有几个同伴跟我一起来的。” “啊对,刚才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是安西先生吧?” “不,说来话长。是你不认识的人。” “是谁都好。您快进来吧。” 她几乎是把刀自硬拉进了屋里,然后瞥了健次等人一眼说道:“各位随行的朋友,进来后请关好门。” 之后她便不再正眼瞧他们,径自走进房间。 正义轻轻耸了耸肩。“我们成了老太太的随从啦。” “没办法。来了这里就得按他们的规矩……没想到,这个大姐可真够壮的。” 在车里,刀自介绍了很多关于阿椋的事。她小学毕业后,十二岁那年来到柳川家当女佣。十八岁时,刀自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