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骗子克鲁尔的自白 [book_author]托马斯·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82193 [book_dec]这是托马斯·曼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唯一一部犯罪小说。本书中作者一改自己传统的写作手法,以幽默调侃的轻松笔调,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花花公子游戏人生的嘴脸。小说在情节陈述,人物塑造,语言锤炼等方面达到的艺术水准,至今都让后人难以企及。 克鲁尔出生富商之家,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聪明伶俐,才华出众;随着年岁的增长和与生俱来的美貌,颇有女人缘,在上流社会也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父亲的破产和自杀,使家境一落千丈,这给了克鲁尔沉重的打击,他开始自暴自弃,玩世不恭,先后在法兰克福、巴黎和里斯本等大城市鬼混,尽情享受花花世界的生活,学会了与妓女厮混,用花言巧语骗取贵妇人的首饰和富家小姐的身心;他不仅自甘堕落,还四处坑害他人,行骗偷盗,胡作非为,样样都干,但最终还是落得了一个锒铛入狱,身败名裂的下场。 评论界认为,此书是托马斯·曼“最出色、最精妙的成果”,“是他最具个人特色的作品”。 [book_img]Z_9651.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现在,我完全置身于幽闲隐居的环境中,尽管感到有些倦意,也可以说疲倦不堪(看来,事情只能分成许多小阶段去做,并且需要经常休息),但是我还是很健康的。当我提起笔来,打算用练就的一手华丽娟秀的字体把我的自白写到服服帖帖的纸上时,在我的脑际里闪过这样一个顾虑:以我的教养和学识是否有能力完成这样一桩精神事业。不过,我所要讲述给大家的一切,都是来自我自己最直接经历过的感受、失误和激情,也就是说我是完全把握了这些素材的,因此,上述的疑虑最多只能存在于我运用所掌握的表达能力是否能做到恰当得体上。而在这方面,我认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主要不是顺利完成的正规学业,而是天赋的才能和儿时的良好家庭教育。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因为我出生在一个虽然有点放荡不羁、却是上等的市民阶层家庭里;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受到过一位来自沃韦[1]的小姐的长达数月的监护和教育。这位小姐后来由于在同我父亲的关系上,与我母亲产生了女性之间的敌对,不得不离开我家。我同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关系非常亲密,他是一位备受尊敬的艺术家,故乡小城的人都称呼他为“教授先生”,尽管没有人把这个令人向往的美好头衔正式授予他。我的父亲尽管肥胖臃肿,但是却具有优雅的独特丰采,而且始终非常注重讲话方式的考究和分寸。他从自己的祖母那里接受了法国的血统,在法国度过了学习时期,自称对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语发音非常出众,常常在讲话时插进“c’est ça”、“épatant”[2]或“parfaitement”[3]这样一些字眼;他还常说:“Ich goutiere das. ”[4]直到生命结束之日,他一直是女人们的宠儿。这是后话先提,这里顺便交代一句。至于说到我在掌握美的形式方面的天赋,可以说,正如我的整个的虚伪狡诈的一生所证实的那样,我是自幼就具备了这种天赋的,因此我确信在从事这项文字写作时是可以无所顾忌地仰仗于这种天赋的。另外,我已下定决心以最充分的坦诚去进行写作,既不畏惧人们指责我虚荣心盛,也不怕别人说我厚颜无耻。一些不是根据真实情况撰写出来的自白,能有什么道德价值和意义呢! 哺育我成长的莱茵高[5],是一条得天独厚的带状地段,无论是从气候条件,还是从土壤质地来看,都是温和适中的。这里,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人民安居乐业,可以说是地球上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之一。在这里,莱茵高的群山阻截了凛冽的寒风,中午时分,阳光和煦,洒满河谷,一些遐迩闻名的村镇繁华兴盛,如劳恩塔尔、约翰内斯贝格、吕德斯海姆等,喜欢贪杯的人听到这些名字,就会顿时心花怒放。在这里,也有那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在德意志帝国光荣诞生[6]后不几年,我就在这里降临于世了。它座落于莱茵河在美因茨市附近形成的膝盖形的弯曲处的西岸,以出产香槟酒闻名,还是河上川流不息奔驶的汽船的一个主要码头,有近四千居民。这就是说,这里距欢腾快活的美因茨市很近,同样,到那些高级的陶努斯温泉疗养地也不远: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到这里,乘窄轨火车只需半个小时。在美好的季节里,我们的父母、姐姐奥林匹娅和我经常外出远足,有时乘船,有时乘马车或火车。我们周游四方,因为大自然和人类的智慧所创造的魅力与名胜古迹,到处都在吸引着我们。现在,我的父亲的形象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套贴身的、舒适的夏装,同我们一起坐在某家饭馆的花园里——坐得离桌子稍远点儿,因为他的肚子不允许他同桌子靠得很近,心情无比舒畅地同我们一起品尝蟹肉,饮着色泽金黄的葡萄酒。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也常常同我们一起去玩,用他那敏锐的目光透过那圆形的画家眼镜观察着风土人情,把看到的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艺术家的灵魂里。 我的可怜的父亲是英格尔贝尔特·克鲁尔厂的老板,该厂生产的“特级罗累莱”牌子香槟酒已不复存在了。当年,工厂的酒窖就设在山坡下靠莱茵河岸边,距码头栈桥不远。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我没少去那些阴凉圆顶地窖里兜圈子。我沿着石砌的小路,信步漫游,浮想联翩,高大的架子间通道纵横交错,我观看着一排排半倾斜地堆放在那里的酒瓶,心里暗自寻思(当然,当时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用十分贴切的语言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啊,你们静悄悄地躺在这里,躺在地下朦胧的微光中,而在你们的内部,却有一种可以令人陶醉的金黄色的液汁在悄悄地净化、酿造,它将使某些人的心灵更加充满活力,使某些人的双目更加炯炯有神!你们的外表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不引人注目,但是有朝一日,你们会被装饰得光彩夺目,送到地上人间,在节日的筵席、婚礼和各种特殊场合上,你们的软木塞将随着瓶盖打开时的一声巨响冲上屋顶,在人们中间散播陶醉、轻松和欢乐。当时,这个男孩差不多就是这样想的;至少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是英格尔贝尔特·克鲁尔工厂极为重视酒瓶的外观装璜,即最后一道加工,用行话说就是“发饰”。压入瓶口的软木塞是用银丝和金色带子缠着的,封上紫红色的漆,还有一个非常庄重的圆形特殊封印,像挂在公牛颈上和昔日的国家证书上那种公印,系在瓶口金黄色的小带子上,荡来晃去;瓶颈还用很多银光闪闪的锡箔纸包了起来;瓶肚上贴着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为工厂设计的、印着金黄色花边的标签,上面除了几个证章和星星、我父亲的签名以及烫金的商标“特级罗累莱”外,还可以看到一个只挂着项链和别针的女郎形象,双腿交叉地坐在一个悬崖的顶峰上,举起双臂梳理着她那蓬松飘浮的头发。然而,实际上酒的质地却与这种耀眼炫目的外表装璜并不完全相符。“克鲁尔,”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有一次大体上这样对我父亲说过,“我对您本人是非常敬重的,但是您的香槟酒,应该让警察来查禁掉。八天前,我上了一次当,喝了半瓶您生产的酒,到今天我的胃口还没有从这种刺激中恢复过来。您到底往酒里掺了些什么又酸又涩的东西?是煤油还是杂醇油?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混合毒液。您可要当心法律无情噢!”我可怜的父亲听后感到很尴尬,因为他是个软心肠的人,经受不了严辞厉语的刺激。“您讽刺几句,这很容易,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他一边习惯地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肚皮,一边回答说,“可是,我只能生产廉价的酒,因为人们对本地的产品有偏见,认为本地只能生产这种酒。——简而言之,我只能提供顾客所相信的东西。除此之外,竞争也迫使我非这样干不可,亲爱的朋友,不然的话,简直就无法维持下去。”这就是父亲的回答。 在一些不十分陡峭的山坡上,座落着一幢幢雅致幽静的高级住宅,从那里可以鸟瞰莱茵河的风光,我家的别墅就是其中的一座。在向下倾斜的花园里,种植着一些矮小的树木和蘑菇,设置了各种惟妙惟肖的石雕动物;一个装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将这些动物的脸照得变了形,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此外,还有一个风鸣琴、几个洞穴和一个喷水池,喷水器把各式各样的木柱构成的丰姿多彩的图案扬到空中,池中银光熠熠的鱼儿游来荡去。至于室内的装饰,那也是根据我父亲的爱好安排的,既舒适又美观。安置在房间凸出部舒适的座位,使人见了就想坐下,其中一个凸出部还放着一架真纺车。在橱柜里和长毛绒小桌上,陈列着无数小玩艺儿:小装饰品、贝壳、小镜子盒和嗅盐瓶;在沙发和躺椅上摆着很多鸭绒靠垫,外罩是用绸缎或手工绣花布制作的,因为父亲喜欢躺在软东西上;窗帘的支架是用长戟做的;门上悬挂着镂空的屏障,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缤纷的珠子穿成的线条,看上去像是一面面坚固的墙,但是人们无需动手掀起就可以穿过,屏障会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或碰撞声,它们可以分开并再合拢起来。在门上的通风处安装了一个很有趣的小装置,当大门由于空气压力缓慢地返回原来位置时,它就以极其动听的声音奏出《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欢乐吧》这首歌曲的开头一段。 [book_title]第二章 我就诞生在这幢房子里,那是五月的一个阴雨天,不过是个星期日[7]。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再采取倒叙的手法,而是严格地按时间顺序来叙述。如果我后来了解的情况无误,我的降生过程是非常迟缓的,是在我们当时的家庭医生梅库姆博士采取了引产措施后才生下来的,这主要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把那个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称为“我”的话——在临盆过程中采取了极为怠惰和无动于衷的态度,对母亲的努力可以说根本没有给予协助,对来到这个我后来如此酷爱的世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尽管如此,我还是成了一个发育良好、体魄健壮的孩子,在一个非常得力的奶娘的襁褓里成长得非常好。不过,经过反复认真的思考,我还是不能不把自己在降生过程中所采取的这种怠惰和勉强的态度,这种显然不愿意离开黑暗的母体来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绪,同我自幼特有的不寻常的嗜睡和能睡的倾向联系起来。别人都说,我小时候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既不爱哭,也不给人找麻烦,总是处于一种睡眠或半睡眠状态,看护我的人都感到很轻松。后来,尽管我有同外界和人们交往的强烈愿望,变换各种名字混杂在他们中间,花费了不少力气去争取他们站到我一边,但是在夜间我还总是喜欢睡在自己家里,即使身体不感到疲倦,也很容易顺利地入睡,深深陷入忘怀一切的境界,连梦都不做,经过漫长的十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四小时的酣睡,醒来之后感到比起白天取得的成就或遇到称心如意的事,睡觉更令人心旷神怡。人们或许会认为,我的这种不寻常的嗜睡同那种激励着我去热爱生活和追求爱的强烈欲望(关于这一点,以后在适当地方还会提到)是矛盾的。而我已经提到过,对此我是做了一番反复认真思考的,而且不止一次地确信,这两者是不矛盾的,而是隐蔽地相互联系和协调一致的。现在,当我刚满四十岁却已经感到年迈体衰和精疲力竭时,当我不再有同人们交往的迫切愿望,而是想彻底离群索居了此残生时,我的睡眠能力也衰退了,对睡眠也感到有些陌生了,睡的时间也变得短暂,睡得不深沉和不解乏了。相反,在此之前,当我被监禁在牢房里,睡眠的机会是很充分的,那时我比在宫殿式旅馆里柔软的床上睡得还香甜。——不过,我又犯了倒叙的老毛病。 我常常从亲人们的嘴里听说,我是一个星期日之子。尽管我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没有接受任何迷信的影响,但是我还是认为这个事实,我的与此有关的名字菲利克斯(我是随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名字这样叫的)以及我那优美的体态总有一层神秘的意义。的确,对于我的好运以及我乃天之骄子的信念一直活跃在我的内心,我可以说这一信念并非无稽之谈。倘若这成为我一生的独特之处,那么,所有降临的痛苦与磨难仿佛是如此的陌生,它们也并非天意最初所欲,我真正的、原本的使命仿佛总是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如此泛泛而谈了一番以后,我得继续在大体上来勾勒一下我青少年时代的情景了。 我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颇有灵感并富于想象,这给家里人增添了许多乐趣。我自信也许还能回忆起来,我曾常听人说在孩提时代我就喜欢扮演皇帝,并且一连好几个小时坚持这种假设。我坐在一辆椅形小车里,我的女仆推着我在花园小径或是屋子的走廊上四处游玩,我出自某种原因将嘴巴尽量往下撇,以致上唇过分地拉长,一边缓缓地眨巴着眼睛,那双眸子不但因为脸蛋变形、而且还由于我内心波动的缘故泛红,泪水盈眶。我静穆地坐在小车里,心里为自己的年高和威望而感到激动。而我的女仆则必须向每一个所遇见的人汇报这一事实,倘若她不尊重我的古怪念头,便会深深刺伤我的心。“我在这儿伴随皇帝散步,”她一边将一只伸直的手不正规地举到太阳穴上敬礼,一边报告说,于是每个人都要向我鞠个躬。尤其是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平时总是喜欢开玩笑,每次见到我这副样子,都屈从于我,想方设法来助长我的这种自负心理。“大家看啊,白发苍苍的英雄来了!”他边说着边深深地鞠了一个不寻常的躬。尔后,他就作为平民百姓站到我的一边,嘴里高呼着万岁,把帽子、手杖,甚至眼镜都丢向空中,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我则由于激动,眼泪沿着拉长的上唇往下流淌。 这种游戏,我一直做到后来的童年时期,也就是到了我不敢再要求成年人协助我这样来玩的时候。然而,我并不感到缺了他们就不行,相反我对自己的想象力能做到自成一体和自我满足感到十分高兴。比如,某一天早晨醒来,我就决定今天扮演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的王子,而且让这种幻想持续一整天,甚至几天之久,因为这样的游戏有这样一个难以估量的优越性:任何时候,甚至在如此令人烦恼的上课期间,游戏都无需中断。一进入某个可亲可敬王子的角色,我便开始同一个我通过想象为自己配备的管家或副官进行激动人心而又充满乐趣的对话。任何人都无法描绘出我的这种高尚而又威严的存在的奥秘给我带来的骄傲和幸福感。想象力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天赋,它能够给人提供何等的乐趣!在我看来,城里的其他那些显然不具备这种天赋的男孩是多么愚蠢和不幸!他们无法享受到这种我不费吹灰之力、不必采取任何外形动作、只需运用一下自己的简单意志力就可以得到的无限欢乐。当然,那些长着硬挺挺的头发和双手红润的普通男孩,要想扮演王子,也是非常困难的,别人也会觉得他们十分可笑。然而,我却长着一头丝绸一样松软的头发,这在男性中是非常罕见的,而且由于头发是金黄色的,加上眼睛又是灰蓝色的,所以同我的黄褐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很难确定我的外表是金黄色的还是褐色的,说我是哪一种颜色都有根据。我对自己的双手很早就开始注意了,它们不过分细长,看起来柔软舒适,从来不出汗,而是既暖融融又干燥,手指甲的形状很好看,这双手本身就非常讨人喜欢;我的嗓音在变音之前就很动听,因此,当我独自一人时,常常喜欢同我的那个无形的管家进行谈话,来欣赏自己的声音。不过,这些谈话尽管令人愉快,表情也十分丰富,但是却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和令人迷惑费解的暗示。个人身上的这样一些优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些无法衡量的东西,只能根据其产生的效果加以断定,即使是具有出众之才的人也难以用语言描绘出来。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是无法隐蔽的:与我的同辈人相比,我是用高级材料制成的,或者用人们通常的话来说,是用高等木料雕刻成的,而且我根本不担心人们会指责我是在自我陶醉。如果这个人或那个人说我陷入了自我陶醉,这对我说来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总是把自己说成是大路货,那我只能是一个傻瓜或伪君子,而根据事实,我只能再重复说一遍,我是用最高级木料雕刻成的。 我由于是孤孤单单成长起来的(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比我大好几岁),所以喜欢从事一些特殊的、凭空想象出来的活动。关于这方面,我可以立刻举出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我采取了一种古怪的办法,在自己身上锻炼和揣摩人的意志力——这种神奇的、常常可以引起几乎超乎寻常效果的力量。大家知道,我们人的眼睛的瞳孔所进行的放大和收缩运动是取决于所接受光线的强弱,而我却异想天开地想让这种不受控制的肌肉的无意识动作屈从于我们的意志的影响。我站到镜子前,竭力使脑子排除任何其他杂念,汇集起全部内在力量给瞳孔下达命令,让它们按照我的意志收缩或放大,而我的这些坚持不懈的训练,如我所期望的那样,确实取得了成效。开始时,尽管经过紧张的内在努力,使得我出了一身汗,脸都变了色,但是瞳孔只不过是不规则地闪动了几下;不过,后来我还是确实控制了它们,使它们可以收缩到极小点,或者放大成闪烁着黑光的大圆圈。这一成功给我带来的满足,可以说是可怖的,充满对人体奥秘的恐惧。 我当时经常动脑筋苦思冥想的另一个问题,至今对我还没有丧失其吸引力和意义,这就是:“把世界看得渺小还是伟大,怎样做才更有益处?”我这样问自己。这话的意思是:那些竭力凌驾于人们头上的大人物,如统帅、卓越的政治家、各类征服者和统治者,在我看来,必然是一些把世界看得像一个棋盘一样微不足道的人,因为,否则他们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和冷酷无情地按照自己的全面计划去大胆地进行统治,而全然不顾人们的安危。另一方面,这样一种轻蔑世界的态度无疑极容易造成人们终生一事无成,因为凡是轻视甚至根本不尊重世界的人和看破红尘的人,必然会轻易地陷入无所作为和怠惰的情绪之中,从而宁肯轻蔑地采取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不愿去对人们施加任何影响——除非他由于自己冷漠无情、缺乏激情与努力到处碰壁,事事和处处激怒这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从而截断自己通往成功之路,连一些不必强求即可取得的成就也得不到。“这就是说,”我自言自语道,“把世界和人看成是某种伟大的、美好的和重要的东西,是值得为它焕发激情和献身奋斗的,从而在这个世界上和人们中间得到一点威望和尊敬,是更有益处?”而相反的意见却在说,人们如果持这种肯定和尊重世界的态度,就会轻易地陷入低估自己和尴尬的境地,那时世界就会对你这个既谦恭又愚笨的男孩采取一笑了之的态度,而去寻找较为成熟的热爱世界的人。不过,另一方面这样一种信念和对世界的虔诚态度也能带来很大的益处,因为凡是认真对待和重视一切事物和人的人,不仅会去讨好他们并得到某些提携,而且由于他使自己的全部思想和作风充满一种严肃、热情和负责的精神,所以他必然会同时变得讨人喜欢和显赫一时,会取得最辉煌的成就和效果。——我就是这样思索着,权衡着利弊。不过,我还是不自觉地和根据我的本性始终坚信第二种可能性,把世界看成是一种伟大的、具有无限魅力的现象,它可以给人们提供最甜蜜的欢乐,使我感到为此而付出任何巨大努力和做出任何献身,都是值得和有意义的。 [book_title]第三章 如果说这样一些异想天开的尝试和空想就使得我从内心感到不同于这座小城的那些同龄伙伴和同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男孩——他们多是葡萄园主和官吏的儿子,受他们父母的警告离我远远的。我曾经尝试邀请其中的一个男孩到家里来玩,他竟用毫不隐讳的语言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家里禁止他同我往来和到我家来玩,因为我家发生的事是不光彩的。这使我感到非常痛心,觉得更有必要争取同他们保持往来——其实,我本来对这种往来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这就是城里的人对于我家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那位从沃韦来的小姐的存在给我们的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干扰。我可怜的父亲确实追求过这位小姐,并且可能也达到了预期目的,从而引起了他与我母亲之间的龃龉,以致父亲决定到美因茨去几周,在那里度过一段独身的生活——他过去为了调剂一下生活也常常这样做。我母亲是一个貌不出众、缺乏精明头脑的女人,她如此苛刻地对待我可怜的父亲,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她和我的姐姐奥林匹娅(这是一个既肥胖又十分肉感的女人,后来登上了轻歌剧的舞台,博得了众彩),对父亲在为人方面的弱点采取了毫不宽恕的态度。我的父亲虽然有一种放荡不羁的作风,但始终保持着某种优雅的风采,而这正是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寻欢作乐的她们所不具备的。她们母女之间亲密无间,关系好得出奇,比如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母亲用一根皮尺在给女儿量大腿的粗细,这件事当时使我想了几个小时。另一次,当我对这样一些事已经模模糊糊能够理解,但还找不到恰当语言来表达时,我偷偷目睹到她们对一个来我家干活的油漆帮工——一个身穿白大褂、长着一对黑眼珠的小伙子,怎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些讥诮的话,最后把这个年轻人给惹烦了,发了火,嘴上还带着她们用绿油漆给他画的胡髭,就把这两个尖声嘶叫着的女人一直赶到了晒衣室。 由于我的父母相互间没有多少话,无聊至极,所以我们经常从美因茨和威斯巴登请一些客人来,这时我家就表现得非常阔绰和欢乐。来参加聚会的真是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几位年轻的工厂主,男女演员,一位多病的陆军少尉——他后来竟向我的姐姐求婚,一位犹太银行家及其夫人——这位夫人穿着一件四周镶嵌着煤玉的长衫,到处都显得很突出,一位新闻记者——他头上留着鬈发,身穿天鹅绒背心,每次都换一个新的女朋友带来,以及其他一些人。人们多数是在七点钟来吃晚饭,紧接着是余兴,钢琴曲、跳舞、笑声、尖叫声和喧嚣声,往往彻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欢节和采葡萄季节,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就更大。这时,我的父亲总要到花园里亲手点放一些非常好看的鞭炮,他对鞭炮既懂行又会放;陶瓷小人笼罩在一种神奇的光芒中,人们戴上滑稽可笑的假面具,使得兴高采烈的气氛更加浓厚。我当时还在城里的普通高中读书,当我第二天早晨七点或七点半钟洗过脸来到餐厅时,我发现人们还在我家喝着咖啡和利口酒[8],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眼睛怕见白天的光亮,我高声问过早安后,来到他们中间。 在长成半大小伙子后,我被允许像姐姐奥林匹娅一样同客人同桌就餐和参加饭后的娱乐活动。我家平时的饮食就很丰盛,父亲每顿午餐都要喝香槟酒搀苏打水。而每逢宴请,总要准备很多道菜,是由一位从威斯巴登请来的厨师长在我家的女厨子协助下竭尽全力精心制作的,在各道菜之间还加上了一些开胃的清凉饮食——冰镇过或有辣味的东西。“特级罗累莱”香槟酒,简直流成河,除此还用很多种好葡萄酒,如“本卡斯特博士”牌葡萄酒——这种酒的味道特别适合我的胃口。我在后来的生活中还熟悉了一些其他名酒,并且学会非常老练地在饭馆里叫诸如“马尔高名牌葡萄酒”,“穆东·罗特希尔德名牌葡萄酒”——这是两种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欢回忆起父亲当时的神态:他坐在长桌的顶端,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件白绸子的背心把他的肚子围了起来。他讲话的声音很孱弱,常常腼腆地将目光垂下,不过从他那爽朗而又略红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看到他这时所感受到的快慰。他边说着“c’est ça”,“épatant”和“parfaitement”[9],边用那手指向前弯曲着的双手做着各种干练文雅的动作:举起酒杯,用餐巾擦嘴,用餐具吃饭。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塞饱肚皮,偶尔也用张开的扇子掩饰着脸,同邻座交谈几句。 饭后,雪茄的烟雾在煤气灯上萦绕着,人们开始跳舞和玩游戏,输者挨罚。到了深夜,我就被打发去上床睡觉,可是音乐和嘈杂声使我无法入睡,通常只好再起床,披上红毛毯,仿佛穿了衣服似的,在女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又来到客人们中间。冷饮、点心、果子露酒、汽水、鲱鱼色拉和葡萄果子冻等等,直到喝早餐咖啡,吃个没完。人们在尽情地、频繁地跳舞,挨罚的游戏提供了相互接吻和进行其他肉体接触的借口。穿着袒胸露背服装的女人扶着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使人们可以看到她们的乳房,以此来招引男人们。这一切常常是在有人恶作剧地突然把煤气灯关上时,达到了高潮,每当这时大家都乱作一团,簇拥在一起,其难堪情景,难以言状。 当我家在小城的名声不佳时,举办这样一些娱乐活动,其本意是要起一点好的作用,可是正像传到我的耳朵里的那样,人们只注意到了事情的经济方面,到处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而且只能说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说我可怜的父亲的经营情况糟到了绝望的程度,这些昂贵的鞭炮和饭菜必然会耗费掉他这个企业家最后一点积蓄。我通过自己敏锐的感觉很早就觉察到的公众的这种猜疑,如前所述,同我性格中的一些特点结合在一起,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孤独感,使我常常感到苦闷。因此,有一个经历使我感到更为欣慰,这里我能将它描述给读者,感到特别高兴。 八岁时,我随亲人一起来到邻近的、遐迩闻名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过几周夏日。父亲在那里洗泥浴,治疗有时折磨他的风湿病,而母亲和姐姐在散步场所由于头戴奇形怪状的帽子,引起人们的议论。我们在这里的社交活动,像在其他场所一样,确实没有多少可值得夸耀的。居住在我们周围的人一如既往,不理睬我们;那些举止文雅的外乡人自成一团,对外杜门谢客,这也是高尚文雅风度的本质所决定的;因此,我们所能接触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朗根施瓦勒巴赫的,因为我自幼爱到温泉疗养地来逗留,后来也是多次将我的活动场所安排到这样一些地方。这里的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在运动场上和公园里观看那些生得富贵又善于养身的人——这些都符合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不过,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些每天由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为疗养地的客人演奏的音乐会。音乐使我感到陶醉,尽管我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学习演奏,但是这种神奇的艺术却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如痴如狂的爱好者。当时,我作为一个孩子简直就离不开那个美丽的亭子——穿着统一服装的乐队在一个长着一副吉卜赛人面孔的小个子男人指挥下演奏着各种杂曲和歌剧片断。在这个小巧玲珑的艺术亭的台阶上,我可以一蹲几个小时不动,身心随着动听而又有节奏起伏的乐曲而深深陶醉,同时又以一种关注的目光凝视着演奏者们运用各种乐器的动作。具体说来,是小提琴演奏使我着了迷,回到家里,即旅馆里,我找来两根木棒,一根短的和一根长一点的,尝试着一丝不差地模仿那位第一小提琴手的演奏姿势,逗得我自己和亲人们都笑起来。为奏出动听的曲调来,左手不停地颤动,轻柔地从一个握位上下滑动到另一个握位,演奏到艺术性很高的段落和乐章结尾时手指的频繁娴熟的动作,右手腕流畅而又灵活的拉琴弓的动作,脸颊紧贴在琴上,深沉而又专心致志的神情——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别是引起了父亲的最热烈的掌声。父亲由于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情绪很好,于是把那位留着长头发的、几乎一句话都不讲的小个子指挥叫到一旁,同他商定演出下面这场喜剧。于是,花了很少的钱买来一把小提琴,在琴弓上仔细涂上凡士林油。尽管我的外表无需多修饰,但是还是从一个市场上弄来了一套配有绶带和金纽扣的漂亮的水兵服、长丝袜和明光锃亮的漆皮鞋。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来疗养的人在散步时,我穿着这套如此引人注目的衣服,站在那位小个子指挥的一侧靠近音乐亭的台边,用我那把蹩脚的小提琴和涂着凡士林油的琴弓代替从前用的两根棍子,参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我可以说,我获得了圆满成功。 观众们,不论是高雅显贵的还是一般普通的,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集在亭子前。人们看到了一个神童。我的专心致志的神态,苍白的脸部不断变幻的表情,一缕遮住一只眼睛的头发,童稚的双手(双臂被两只上粗下细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简而言之,我的整个动人和神奇的形态扣住了在场的人的心弦。当我用满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后一下时,劈劈啪啪的掌声同高高低低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疗养地。在那位小个子指挥把我的小提琴连同琴弓放到安全处后,有人把我从台上抱到平地上。赞许、恭维、亲吻一起向我涌来。一些贵族大人和夫人把我团团围住,抚摸着我的头发、面颊和双手,称我为神童和小天使。一位身穿紫罗兰色绸缎衣服、头上留着斑白大发卷的俄国侯爵夫人,把我的头抱在她那戴着戒指的双手之间,亲吻我的湿漉漉的前额。尔后,她又激动地从自己的颈上解下一个里拉琴[10]形状的、金光闪闪的钻石胸针,嘴里一边不停地讲着法语,一边把胸针别到我的胸前。这时,我的亲人也来了,父亲做了自我介绍后,请大家谅解我因年幼无知在演奏上表现出的弱点。人们把我带到点心小吃店,有三个桌子上的人都给我送来巧克力和奶油点心。至于那些出身高贵的、漂亮的和富有的孩子——泽本柯灵根伯爵的儿子,尽管我曾以恳求的目光看过他们多次,但是他们还是一直以冷漠的目光回敬我,这时他们却乖乖地请求我同他们一起玩槌球游戏。在我父母喝咖啡期间,我胸前戴着那个钻石别针,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之一,也许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都说,应该让我再表演一次,连疗养所的经理也抱着这种意图来找过我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解释说,他上次只是破例地允许我去演出,再次公开登台表演同我家的社会地位是不相称的。我们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温泉疗养地的逗留,也渐渐接近尾声了…… [book_title]第四章 现在,我要讲讲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一个不寻常的人。从仪表来说,他是个矮胖子,头发过早花白稀疏了,发缝是在紧靠近一只耳朵边分的,可以说头发是向一边倒的。脸刮得净光,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双唇半张半闭着,戴着一副配有圆形赛璐珞镜片的特大眼镜,此外,他的面庞还别具一格,眼睛上边光秃秃的,没长眉毛。总的说来,他的面部显示出他是一个具有敏锐和严格思维的人,比如他对自己的姓名常常赋予一种特别的、具有疑病症的解释。“大自然,”他说,“无非是腐朽与霉菌,而我的使命是做它们的牧师,所以我姓席梅尔普雷斯特尔[11]。至于我为什么叫菲利克斯,只有上帝知道。”他出生在科隆,同那里的最上层人物有过交往,并且作为狂欢节的组织者发挥过重大作用。但是,后来由于一些始终未能得到澄清的情况或事件,他不得不退出这块阵地,隐居到我们这个小城里来。来到这里后不久,在我出生前好几年,他就是我家的密友了。由于他是我家晚宴的经常的不可缺少的参加者,他还赢得了来我家的所有客人的极大尊敬。每当他像人们检验物品那样,咧着嘴透过他那猫头鹰状的眼镜,聚精会神地、然而却无动于衷地观察那些夫人时,她们总要尖叫几声,并伸出手臂来保护自己。“嘿,画家!”她们喊叫着说,“他在怎样看人!现在,他能看穿一切,一直看到人的心里。请您留情,教授,请别再这样盯着我们啦!”尽管人们对他是很敬佩的,但是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职业有那么高尚,对艺术家的特性常常发表一些极为模棱两可的见解。“菲狄亚斯[12],”他说,“又称费狄亚斯,曾是一位具有超出一般才能的人,他被指控犯了盗窃罪并投入雅典监狱这一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曾因侵吞委托给他用来雕刻雅典娜像的黄金和象牙材料而犯了罪。而发现了他的才能的伯里克利[13]却让他从监狱逃走(这位鉴赏家从而表明自己不仅理解艺术,而且更重要的是关心艺术家),菲狄亚斯,即费狄亚斯来到奥林匹亚,接受了用黄金和象牙雕刻伟大的宙斯的重托。他干了些什么?他继续偷盗。最后,他死在奥林匹亚的监狱里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混合体。可是,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虽然喜欢天才,而天才本身就具有某种特殊之处,但是对那些与天才结合在一起的——也许是必然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性,他们并不喜欢,甚至根本不愿加以理解。”这是我的教父当年讲的话,我可以说是逐字逐句把这段话记住了,因为他用同样的语言重复讲过多次。 前面已经提到,我与教父的关系亲密无间,相互倾慕,我甚至可以说,得到了他的特别青睐。长大以后,我经常为他当绘画的模特儿。尤其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让我穿上他所搜集的大量各式各样的服装。他的画室是一间有大窗户的、类似于旧货贮藏室的房间,是一幢坐落在莱茵河岸边的单独的小房子上的阁楼,这幢小房子是他租的,同一位老女佣人住在这里。我就在那里“坐”(他这样说)在一条刨得很粗糙的长凳上,为他一坐就是几小时,让他在画布上画着、涂抹着和创作。我还要提到的是,我还为他做过几次裸体模特儿,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场面,是为美因茨一位葡萄酒商人装饰餐厅而画的。在这方面,我得到了这位艺术家许多称赞,因为我的体形长得十分匀称,酷似神体:身材修长,外表轻柔、四肢却刚健有力,皮肤金黄,从各种角度来看均可称得上完美无疵。这样坐着当模特儿,尽管是值得特别回忆的,但是我感到更有趣的,是当他让我化装时,而且不仅在他的工作间里。常常是每当他想到我家来吃晚饭时,就事前让人送来一包东西,内有五颜六色的服装,假发和武器,以便饭后让我试穿上逗大家开心,他有时还把他最喜欢的形象画到一块厚纸板上。“他有化装的天才,”他常常这样说,指的是我穿什么都合体,化装成什么人都像、都自然。因为,我曾经装扮过:罗马的吹笛人,身穿短衫,鬈曲的头发上插着玫瑰花;英国的宫廷小侍从,身穿有花边领的短绸缎服,头戴羽翎帽;西班牙的斗牛士,身穿金光闪闪的上衣,头戴阔边毡帽;正值青春期的年轻神甫,头戴小帽,颈上系着带子,身穿小长袍,脚上穿着带子鞋;奥地利军官,身穿白军服,披挂着绶带和佩剑,或是德国山区农民,脚穿长统袜和钉子鞋,绿帽子上插着一束羚羊胡子毛。总之,每一次镜子都肯定地告诉我,仿佛我恰恰注定和生来就是要穿这套服装似的;根据大家的判断,每一次我都能够提供一个我所要代表的那一类人的最出色的典型;我的教父甚至指出,我的面部在服装和假发的修饰下不仅符合该人物的身份和所居住的地域,而且也同各个历史时期相吻合——他告诉我们说,每个时期都会给那时的人留下普遍的相貌特征。确实,如果我们这位朋友的话是可信的话,那么,我不论是装扮成中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花花公子,还是配戴着标志着下一个世纪的上层社会的豪华鬈发,都仿佛是从当时的油画中跳出来的人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可是,在结束了这种消遣之后,当我重新穿上平日那身素淡的服装时,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悲伤忧郁的情绪,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止境的无聊感向我袭来,使我从此时起整个晚上都怀着一种凄怆的心情陷入低沉的、默默无语的悲伤之中。 关于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就此搁笔。后来,在我坎坷生涯的末尾,这位不同凡响的人又对我的命运进行了干预,起过决定性的和拯救的作用…… [book_title]第五章 如果在我的记忆里继续追溯青年时期的其他往事,那么,我还不能不提到陪同我的亲人到威斯巴登看戏的那一天。不过,还必须顺便在这里插一句,我在描述自己的青年时期时不是非常严格地按照年代次序,而是把这个时期作为一个整体,在其中保持一些自由活动余地。我在给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做希腊神模特儿时,是十六至十八岁,尽管在学校里学习差劲儿,但几乎已是一个大小伙子。而我第一次进剧院看戏,却是发生在更早一些时候,即十四岁时——也就是说,发生在我的身心都已达到相当成熟(尽管尚需进一步充实)时,对外界影响的接受能力已特别活跃时。确实,我在这一晚上所观察到的东西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给我提供了进行漫无边际的沉思冥想的材料。 开演之前,我们到一家维也纳人开的咖啡馆喝了些混合甜饮料[14],而父亲却用麦秆喝了一杯苦艾酒[15]。这一切已经使我感到激动不已。而有谁能描绘出我乘出租马车来到令我好奇的目的地和步入包厢大厅时的激动心情!坐在楼上包厢前排的妇女,在胸前挥动着扇子;男人们躬身探头同她们交谈着;正厅前排的人熙熙攘攘,其中就有我们;毛发和衣服上散发出的气味,同煤气灯的烟气味混合在一起;乐队发出的各种乐器定音的声音,交织混杂;大厅天花板上和幕布上的大量绘画作品表现了众多的裸体神灵,还有用色彩柔和的透视缩短方法表现出的分层次的场景:这一切是多么有助于打开青年人的眼界,使他们做好精神准备去接受各种不寻常的感受!人们这样聚集在一个高大的、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迄今为止,我只是在教堂里见到过。的确,在我看来,在戏院这个层次结构庄严分明的地方,让专职人员穿上各式各样的服装,来到架高的、灯火辉煌的舞台上,在音乐的伴奏下按照规定完成走步、舞蹈、讲话、歌唱和动作:的确,在我看来,戏院就是一个进行消遣的教堂,是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渴望受到启迪的人们聚集在阴暗处面向着有光辉灿烂、尽善尽美的地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自己心灵中的理想人物。 这次演出的是一个普通剧种剧作,即一部比较轻松的作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轻歌剧,可惜剧名我忘记了。故事发生在巴黎(这使我可怜的父亲情绪高昂),主要是描写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个公使馆的随员,一个颇具魅力的勾引妇女的人和好色之徒,是由该剧院的明星演员、一位名叫米勒-罗塞的著名歌唱家扮演的。我是从父亲那里知道他的名字的,父亲同他认识,他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可以肯定,他现在也老了,像我一样精疲力竭了。可是,他在当时是多么擅长使观众和我个人头晕目眩、兴高采烈——这是我一生中所得到的最有决定性的印象的一部分。我说:使我头晕目眩,我将在稍后一点说明这个字眼在这里都有哪些含义。首先还是让我尝试着根据犹新的记忆描绘一下米勒-罗塞在舞台上的表演。 他第一次出场穿的是黑色服装,尽管如此,他还是浑身显得神采奕奕。根据剧情,他是从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出来,酒后微醉——这一点,他表演得恰如其分,既美观又文雅,令人信服。他身披一件缎面带披肩的黑外套,脚穿一双黑漆皮鞋,这同黑色大礼服裤子很相配,手戴一副白羊皮手套,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头发梳得闪闪发光,头缝按照当时军人式样一直分到后头。他身上的这一切,可以说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是用熨斗固定下来的,是不可触动的,在实际生活中连一刻钟也是无法保持的,也可以说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尤其是那顶轻浮地歪戴到前额的大礼帽,确实是独一无二,完美无疵,一尘不染,色泽光亮,仿佛是画的——这位上层人士的面容与此非常相称,看上去宛如用最精细的蜡制做的。他面部微带粉红色,一对杏仁状的黑眼睛,一个笔挺的短鼻子,一张轮廓分明、红珊瑚色的嘴,在弓形的上唇上留着一撮精致得体、大小相宜、犹如用毛笔画上去的髭须。他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来——在实际生活中一般是看不到酒鬼这样走路的,把帽子和手杖丢给仆人,脱下带披肩的外套,显出一身大礼服,胸前露着满是绉褶的衫衣,宝石扣子光芒四射。他一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讲着话,笑着,一边脱掉手套,这时人们可以看到,他的双手不仅像面粉一样洁白,而且戴着宝石戒指,手心像面容一样呈现玫瑰色。在舞台的一侧,他哼了一首歌曲的第一句——这首歌描绘的是他作为随员和好色之徒所过的放荡不羁、寻欢作乐的生活,接着舒展了双臂,手指捻得啪啪作响,跳着舞步来到舞台的另一侧,唱了那首歌的第二句,随后就退下,被观众的掌声唤回前台后在提台词孔前又唱了第三句。然后,他就轻松而又富有吸引力地进入了角色。根据剧本,他极为富有,这使他这个形象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在不断展开的情节中,人们看到他多次更换服装:腰系红带子的雪白运动服,虚构的豪华的军装,有时穿着既难看又令人捧腹大笑的混合装,下身甚至配的是天蓝色绸短裤。人们看到他处于敢作敢为、精神焕发、充满险情的境遇:跪倒在一位公爵夫人的脚下;同两个贪得无厌的妓女共进晚餐,狂饮香槟酒;手中高举着手枪,准备同一个非常愚蠢的情敌进行决斗。然而,所有这些优美、紧张的动作都没有丝毫损害他那完美无瑕的外表,破坏他的服装的线条、抹杀他的神采和激怒他那温和可亲的面部表情。在音乐的伴奏下和在一定的戏剧格式范围内,他的举止动作显得既迷人又高雅,然而在一定程度上却又果敢自如、轻盈洒脱,焕发着一种不落俗套的文雅风度,他的整个身躯仿佛到最后一个小手指都充满一种魔力——看来,只能用“天才”这个含义不确定的字眼来称呼它,显然,这种魔力不仅使我们大家而且也使他感受到同样大的乐趣。看到他如何用手去握手杖的银柄,或者怎样把双手滑入裤兜里,真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他那从扶手椅子上站起和躬身的姿态、登场退场的方式,都是那样潇洒自如,令人看了感到从内心充满对生活的乐趣。确实,事实就是如此:米勒-罗塞在给人们带来生活的乐趣,——尽管这个词有时也表达充满嫉妒、向往、希望和爱情追求这样一种既有痛楚又有舒适的情感,这是由于人们每当看到美好和幸福美满的东西不免内心产生激动。 坐在正厅前排我们周围的观众有市民及其夫人、店员、服役一年的年轻军人和穿着短衫的小姑娘。剧情尽管使我感到无比兴高采烈,但是我还是很冷静,非常好奇地向四周张望一番,观察舞台上的演出对同来寻求消遣的人所产生的效果,并且根据自己的感受去理解周围的人的表情。这些人的面部表情既表现出愚昧无知,又显示出欣喜若狂。所有人的嘴边甚至露出了痴呆的、忘却一切的微笑,如果说那些身着短衫的小姑娘笑得比较甜蜜和激动的话,那么,那些夫人的笑则更显出一种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特点,而男人们却表现出真诚而又激动的感情,一些朴实的父亲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望着站得比自己还高的、兴高采烈的儿子,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青年时期的梦幻再现。至于那些店员和青年军官,他们向前探着的面部的一切,眼睛、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的,他们也在微笑着。他们也许在想,假如我们穿着短裤站在台上,该怎么表演呢?你看他同那两个贪婪的妓女打交道多么大胆,多么般配!米勒-罗塞退场后,观众的肩膀也随之落下来了,劲头显得有些减弱了。可是,当他举着双臂,满怀成功的激情,高声唱着,从布景后疾步来到前台时,人们又挺起胸向他欢呼起来,一些妇女腰部的缎子衣服的缝线甚至发出了撕裂的声响。是啊,聚集在暗处的整个人群,宛如一大群向有光亮的地方无声地、盲目地和兴冲冲地扑去的夜间昆虫。 我的父亲看得非常高兴。他按照法国习俗把帽子和手杖带到观众厅来了。幕布刚一落,他就先戴上帽子,然后用手杖往地板上不停地大声敲着,参与大家这场狂热的喝彩。“C’est épatant!”[16]他连续说了好几遍,声音很轻,却很激动。演出结束后,当观众厅外走廊上的人流过去之后,而我们周围的那几个内心十分激动、如醉如狂的店员边走边议论,边观看鼓红了的手掌,挥动着手杖试着模仿起今晚剧中的主人公来。这时,我的父亲对我说:“跟我来,我们去找他握握手。天啊,我和米勒现在怎么会变得好像互不相识了!见到我,他会感到意外高兴的。”他嘱咐我家的两位妇女到前厅等我们,然后就真的领我找米勒-罗塞表示祝贺去了。 我们沿着舞台边上的一条路,经过戏院经理阴暗的包厢,再穿过一道窄铁门来到舞台布景的后边;在半明半暗的舞台上,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着拆运道具。一个在剧中扮演过电梯工、身穿红色号衣的小个子姑娘,肩靠在墙上,陷入了沉思,父亲走上前去,笑嘻嘻地在她身上最宽的地方捏了一下,向她询问了我们要找的化妆室,她不耐烦地给我们指了一下方向。我们穿过一条用白灰粉刷过的通道,这里的空气不流通,却点着无罩的煤气灯,从几个与这条走廊相连的门里传出诅咒、欢笑和交谈的声音,父亲高兴地微笑着翘起拇指,提醒我注意这些人的言谈。我们继续朝前走,来到靠通道终端较窄一侧的最后一个门前,父亲敲了几下,把耳朵贴近敲门的地方。屋子里回答了句不是“谁啊?”就是“干什么,活见鬼!”——从里边喊出的声音很响,却不是很有礼貌,我记不太准确了。“可以进来吗?”父亲问道,里边的人回答说,你还是去干点别的事(这里不便于将这话写到纸上)吧。父亲感到有些尴尬,暗暗笑了,回答说:“米勒,是我啊,克鲁尔,英格尔贝尔特·克鲁尔。进来同您握握手,总还是可以的吧!”接着,里边的人笑了,说道:“啊哈,是你呀,老浪荡汉!哎呀,快请进来,见到你真高兴!”当我们已经跨过门槛时,他仍在说,“你们看到我这副光溜溜的样子,一定会见怪的。”我走了进去,展现在我这个孩子面前是一片令人难以忘却的难堪景象。 米勒-罗塞坐在一张肮脏的桌子旁,面对着一面布满灰尘和油污的镜子,全身除了一条灰色针织短裤外几乎什么都没穿。一个男人挽起衬衣袖子,站在这位歌唱家背后,用一块毛巾给他擦汗流如雨的脊背,他自己则用另一块已被带色的油污腻住的毛巾揩擦着涂了厚厚一层亮光光的油膏的脸和颈。他的半张脸还覆盖着一层粉红色的油,使他的面孔刚才在舞台上看起来像蜡人那样好看,而现在却呈现出一种可笑的红黄色,同另一半已拭去油色的、奶酪般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扮演随员时戴的那顶假发是很漂亮的栗褐色的,头缝一直分到后头,这时他已将它摘掉,所以我才发现他本人的头发是红色的。他的一只眼睛周围还涂着黑颜色,一些发黑色亮光的金属质的灰尘附在睫毛上,另一只眼睛则是光秃秃的,水汪汪的,由于揉搓显得有些发炎,不客气地对来访者不停顿地眨着。这一切,假如不是米勒-罗塞的胸部、肩膀、脊背和上臂部都布满斑疹的话,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可他身上满是可怕的斑疹,周围通红,头上起着小脓包,有些已擦破在出血,直到今天,一想到这一情景,我还不禁毛骨悚然。我想指出的是,我们的贪欲越强烈,也就是说我们越是执著地依附于世界和追逐世界所提供的一切,我们就越容易感到厌恶。一个像我当时那样变得冷漠无情的人,是永远不会感到厌恶的。因为,在这间被一个铁炉子烘烤得过暖的房间里,空气里充满着汗臭味和摊在桌子上面盆、锅、油色棒散发出的气味,开始时我以为自己在这里呆不上一分钟就得恶心起来。 然而,我还是在那里停留下来,并向四周环视着,对我们到米勒-罗塞的化妆室的这次拜访没有什么具体情况可进一步报道的。是的,假如我写自己关于这第一次看戏的印象,不是首先为了我个人的消遣,其次才是以飨读者,那我就不得不责备自己根本没有或者没有详尽描述自己的这次经历。至于那些紧张动人的部分和文章各部分的比例,我根本不予注意,把这些方面留给那些擅长凭想象力进行创作的作者去写,他们想方设法根据虚构的素材写出优美的、循规蹈矩的艺术作品,而我只想向大家报告我自己所经历的独特的一生,并按自己的想法去处理这些素材。有些经历和事件给了我以特别的教益和启迪,帮助我认识了自己和世界,在这些经历和事件上我停留的时间将长一些,多用点笔墨详尽地描绘到每一个细节,而对另一些在我来说没有多大价值的事,则一笔带过。 当时在米勒-罗塞和我可怜的父亲之间都谈论了些什么,从我的记忆中几乎完全消失了,也许是由于我当时无暇顾及这些。这是由于通过各个感官给我们的精神所造成的感受,要比语言所引起的感受强烈得多。我还记得,这位歌唱家尽管可以根据观众的热烈掌声确信自己取得了成功,但仍不断地问我们是否满意,满意到什么程度——我是完全能够理解他的这种不安的心情的!另外,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谈话中插入的几句带有庸俗习气的笑话,比如他对我父亲的某一句讥诮的话曾回答说:“闭上您的狗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或者缩回您的爪子,等着去抓更有味道的东西去吧!”我说过,对他讲的这些话,我只用半个耳朵听了,因为我当时正十分紧张地忙于从内心消化自己的感官所感受到的东西。 这个——我当时大致就是这样想的——满面油彩、犹如患麻风病的人,这个大批平庸之辈刚才如饥似渴地向往的人,才是真正具有征服人心魅力的人!至于他所扮演的那个令人厌恶的凡夫俗子,只不过具有一只轻盈快活的蝴蝶的真实形象罢了,而数以千计被蒙蔽的眼睛却以为,在这只蝴蝶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内心追求美、轻松和完善的梦想实现了!其实,难道他不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软体动物,同那些一旦夜晚到来就能够发出神奇荧光的软体动物别无二致吗?然而,那些一般说来颇有生活阅历的成年人却如此心甘情愿地、甚至俯首帖耳地受他捉弄,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吗?不然的话,就是他们同他达成了默契,因而不认为这种欺骗成其为欺骗?这后一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细想一下:萤火虫何时显示过自己的真实形态?——是当它作为充满诗意的火花飘荡在夏夜之中,还是当它作为一种无足轻重的低级生命蜷缩在我们的手心上?还是不要轻易对此下结论吧!宁肯回味一下你刚才自认为已看到的画面:这是一大群可怜的谷蛾与蚊虫,正在无声地、盲目地扑向燃烧的火焰!它们怀着美好的愿望,是多么齐心一致地甘愿受诱骗!这里,显然存在着一种由上帝亲自灌输给人本性中的普遍欲望,米勒-罗塞的本领正是为满足这种欲望而练就的。毫无疑问,这里也存在着某种维持社会生活所不可缺少的结构,而这个人正是作为这个结构的公仆存在着和得到报偿。对他今天所取得的和今后每天显然都会取得的成就,难道不应该给予极大的赞赏吗?我劝你还是抑制住你的厌恶感,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他在默默地感受着和忍受着那些可怕的斑疹的折磨的情况下,竟能如此得心应手地活跃在观众面前,当然是在灯光照明、油彩、音乐和距离的配合下,使观众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痴心向往的理想,得到无穷无尽的欢乐与鼓舞! 请你再多感受一点!去探讨一下是什么动力促使这个荒诞的滑稽大王去学会这样一套在夜晚美化自己的本领!去探寻一下他的这种贯穿和控制着全身直到每一根手指的、令人陶醉的魔力之秘密源泉吧!为了能得到答案,你只需回忆一下(因为你肯定是知道的!)教会萤火虫发光的是一种什么力量——一种用语言无论怎样描绘都不过分的无名力量。不过,请你注意:这个人不论听到别人说多少次演得成功,出奇地成功,他都不感到厌烦。只能说,是他对如饥似渴的观众发自内心的爱与热忱,促使他掌握了如此精湛高超的技艺;如果说他给观众带来了生活的欢乐,观众对他则报以掌声,那么,难道说这不堪称一种相互满足,他的需要与观众之需要的最高结合吗? [book_title]第六章 以上这些话大体上描绘出,我的头脑在米勒-罗塞的化妆室里十分激动而又急切,当时所思考的东西,在以后几天、甚至几周里,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味着和向往着这段往事。我对自己内心世界进行的这样一些探讨所得到的结果,往往会产生一种深切的激动,这种渴望、向往、陶醉和欢乐是如此强烈,以致今天尽管我已感到极度疲惫,但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剧烈。当时,我的这种感受可以说强烈到我的胸口甚至有爆炸之势,使我感到在某种程度上生了病,从而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以此为由逃了学。 至于我为什么对这个敌对的机构日益感到厌烦,这无须多加赘述。我所赖以生存的唯一条件是精神和想象力不受任何束缚,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土坡下小城里那座兵营式的灰白色楼房里所执行的表面上较为光彩的纪律,使得我这个生性敏感的男孩陷入一种屈服与恐惧的束缚之中,这给我留下的记忆比我对自己长时期的监狱生活的回忆还要不舒服。除此之外,如果人们还把我的孤独感也考虑在内——我在前面已经揭示过其产生的根源,那就不会对我自幼就动脑筋设法不只是在节假日逃学感到奇怪了。 在这方面,模仿父亲的笔迹这种长期的、游戏般的训练给我帮了大忙。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和向往成年人世界的男孩说来,父亲始终是自己的天然的和最直接的榜样。在父子之间奥秘的血缘关系和体型上的相似之处的鼓舞下,我这个半大小伙子感到能把自己生身父亲的举止行为学到手,是一件值得引为自豪的事,因为我自己的不成熟之处使我对他十分敬佩,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促使我有意无意地去把握和发挥在我们身上通过遗传方式业已形成的东西的,正是这种敬佩之情。当我还在打成格子的石板上练字时,那字写得既靠上又杂乱无章,我就一直在幻想有朝一日能像父亲那样敏捷而又轻松自如地驾驭手中的钢笔。后来,为了尝试着根据记忆模仿父亲的笔迹,我把手指拉长,完全按照他的方式握紧钢笔,用了多少张纸啊!这并不难,因为我那可怜的父亲写的实际上是一种童体字,同启蒙课本上一模一样,根本不熟练流畅,只是字体极小,可又用过长的细笔画把字母拉得非常松散,这我在别处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笔法,我很快就完全掌握了,而且学得十分逼真。至于他的签名“E. Krull”,他写得完全不同于书本上的哥特式尖字体,而是一种拉丁文式的写法;他用一个花边将整个名字圈起来,乍一看似乎很难模仿,其实很简单,恰恰这个签名,我几乎每次都能学得惟妙惟肖。他把字母E的下半部分随心所欲地拉得很长,形成一个半圆,然后用短小的字母将自己的姓清清楚楚地填进这个敞口的肚子里去;接着,他又从上边用这个U字形口的末端作出发点,再画一个半圆,从而形成第二个花边,在字母E的半圆线上横画两次,像这个E半圆一样花哨,最后命笔疾书向下写去,形成一个S型。最终勾画出来的整个形体,高度大于宽度,奇异怪诞,然而又是设计得很幼稚,因此非常便于模仿,以至我所仿制的签名甚至连他这个发明者本人也会信以为真。这个本事,起初我只不过是作为消遣练就的,这时运用它来为自己谋求精神自由,有什么比这种想法更合乎自然呢?“我的儿子菲利克斯,”我这样写道,“本月七日由于难忍的腹痛不能前来上课,谨表歉意。——英·克鲁尔。”或者,有时也这样写:“菲利克斯由于牙床溃脓和右臂扭伤,不得不于本月十至十四日在家静养,不能前来上学,对此我们深表遗憾。顺致敬意——英·克鲁尔。”这样做成功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到小城的远郊去无拘无束地躲过一天或几天的课时,有时,我来到绿草地上,躺在飒飒作响的树林的荫影下,任我的年轻的心陷入奇特的浮想联翩之中,有时来到座落在莱茵河畔的当年大主教居住的古堡,躲藏在富有诗情画意的墙壁之间,进入梦幻之乡,或者在严寒的冬季,就到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画室躲避一阵子,教父对我的这种作法,尽管有时也给以训斥,但是从其语调中可以听出他对我的理由还是尊重的。 也有不少次是我装病不上学,在家里躺在床上,而且我这样做,正像我已叙述过的那样,不是没有内在理由的。根据我的理论,任何没有确凿的事实作依据的蒙骗只能是赤裸裸的谎言,只能是愚蠢的,破绽百出的,聪明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它并不一定非要叫作欺骗,而是要用一些具体翔实的特征把一种没有完全进入现实王国的活生生的事实装饰起来,从而取得周围人的承认和尊重,只有这样的欺骗才有可能取得成功,并在人们中间产生信以为真的效果。我作为一个体魄健壮的男孩,除了在孩提时期生过一些很容易就治愈的小病外,从来没有得过大病,所以,当我某一天早晨决心装病逃学,逃避可能会给我带来恐惧与难堪的一天时,我是不能只做出一些简单粗糙的伪装的。而且既然我已经有办法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践踏我的精神自由的人束手无策,又何必去费这份劲儿呢?不,应该说上面所描述的那种直至痛苦程度的高度紧张——这是某些思考过程造成的结果,当时常常使得我不由自已,再加上我对那些令人烦恼的日常功课十分厌恶,这就使我处于这样一种状态:觉得我所做出的那些伪装还是有可信的真实性为基础的,所以我也不由自主地运用起那些足以促使医生和家人对我表示忧虑和关照的表现手法来了。 我不是等来看我的人到来之后才开始表现我的病情的,而是一旦下了决心让这一天属于我和完全由我自由支配,在我还是独自一人时就开始了,最后听任这一决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变成一种不可更改的必要性。经过这样一番苦思冥想,起床的最晚时间也都错过了,餐室里女佣人备妥的早点都凉了,小城的那些傻乎乎的年轻人都急急忙忙奔向学校,平平常常的一天开始了,而我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日常的这种专横秩序的决心已坚定不移。由于处境险峻,我的心脏和脾胃都因激动而感到不适。我发现手指甲呈现出某种略微发青的颜色,也许这一天早晨确实很冷,只要把被子掀开使身躯同室内温度适应几分钟,甚至只需稍加放松和任其自然,我就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浑身颤抖和牙齿咯咯打个不停的印象。我在这里所说的这一切,都表现了我的那副与生俱来的病态和需要他人扶持的天性,因此,如果说我的一生中还有一些积极活动的成果,那也只能看作是自我强制的结果,是值得作为高尚的精神业绩加以称赞的。假如情况不是这样,那么,当时以及后来我的身心那样随便放松一下,就不可能造成如此令人信服的生病的印象,并使周围的人对我采取我所渴望的和善与仁慈的态度。矮胖的人装病,是不大容易装得非常逼真的。不过,如果某人是高级材料制成的,能够运用我在这里所介绍的办法,那他即使不是真正生病了,也会始终同病态息息相通的,并通过内心的体验来掌握疾病的症状。于是,我闭上双眼,随即又张得大大的,闪烁着一种疑惑和痛苦的目光。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头发由于睡了一夜已经一束束地耷拉到前额,一时的紧张与激动使得脸色苍白。为了表现出骤然消瘦了,我采用了一种自我发明的、经过试验的办法,这就是把口腔内两颊的肉轻轻地、几乎不被人发觉地吸到上下牙齿之间,从而使两颊陷下去,下巴拉得老长,造成一种隔夜间消瘦下来的印象。鼻子不住地抽动以及外眼角的肌肉频繁而又近似痛苦的收缩,也收到了应有的效果。我把指甲变得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口上,将洗脸盆放在靠近我的一把椅子上,不时地打着牙战,等待着人们来看望我的时刻到来。 这要等很晚,因为我的父母喜欢早晨睡懒觉,到人们发觉我没有离开家,就已经过了两三个课时了。这时,我的母亲才上楼来,进入我的房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睁大眼睛,奇异地凝视着她,仿佛连她都难以辨认出来,或者有点神志不完全清醒似的。我回答她说:是的,我猜大概是病了。她又问我哪儿不舒服。“头痛……四肢疼痛……为什么我这样发冷?”——我一边用麻木的双唇平声平调地回答着,一边在床上不安宁地从一侧转向另一侧。母亲对我表示怜悯。但是,我不相信她认为我的病非常严重;不过,由于她的情感总是压倒理智的,所以她不忍心退出这场游戏,而是像在剧院里一样陪着演下去,于是她开始协助我来描述病情。“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着,边将食指放在面颊上,伤心地摇摇头。“你一点东西都不想吃吗?”我颤抖着将下颌压到胸前,摇摇头表示拒绝。我的这一坚定的态度使她清醒起来,使她感到目瞪口呆,问题严重,也可以说使她感到无法再继续欣赏这一预先设计好的幻觉;她认为,人总不能为了这样的幻觉而不吃不喝。她再一次用眼睛来考察我,看看是否一切属实。一旦她那审视的注意力将要达到这一点时,我为了促使她在内心作出决断,用尽了我的所有招数,以取得最大的效果。我吃力地在床上坐起来,用颤巍巍而又迅速的动作把洗脸盆拉过来,上身向前探去时全身颤抖、抽动和紧缩得十分可怕。看到这种极度痛苦情景,恐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不受震动。“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一边喘息艰难地说着,一边抬了抬我的酸痛的双臂。“昨天夜里,都让我给排泄掉了……”然后,我决定装出一副得了严重而又持久的、可怕的哽噎痉挛的样子,看上去仿佛我再也不能呼吸了似的。于是,妈妈上来托起我的头,为了使我能够苏醒过来,她以恐惧而又急促的声调一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派人去请杜星大夫来!”在我的四肢终于开始松弛下来时,她完全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便跑了出去。我虽然筋疲力尽了,但是却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和满足,于是我又躺到枕头上了。 在鼓起勇气进行一番实际表演之前,对于这样一个场面,我在自己的脑子里勾画了多少次,进行了多少次练习啊!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能够理解我的这种心情,不过,当我第一次这样干,并取得了彻底成功后,一种喜悦心情使我感到仿佛是在做梦。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人们尽管可以这样去幻想,但不一定能做得到。人们会想到,假如这会儿真的得了可怕的病该怎么办?假如你真的晕倒了,假如从你的鼻子里往外淌血,假如你全身痉挛起来——那时,在这个残酷而又冷漠的世界上,你会突然变成人们注目的对象,会使人们陷入惊恐万状与追悔莫及之中的!不过,人的身体还是有持久韧性的,是迟钝的,当心灵长时间去寻求怜悯与抚育时,它是挺得住的,它不会显露出那些令人震惊的和明显的症状的,不会使每一个人都可能发现你已陷入痛苦之中,以你那颤栗的声调也不可能打动周围人的心。现在,我却制造出了这种病状,并且使它发挥了充分的效果,仿佛只要这种病状一出现,即使我不再附加任何动作,每次都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似的。我使人的天性发生了改变,实现了一个梦想,而一个人如果能从虚无中,也就是从对事物的单纯的内在的认识和观察中,简而言之,如果他能够凭借想象力大胆地运用个人的力量制造出一种有效的现实,迫使人们非接受不可,那他一定会理解我的这种奇妙的、梦幻般的心满意足的心情——当时,我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从筋疲力尽的状态中得到了恢复。 过了一个小时,卫生督监[17]杜星来了。自那位给我接过生的梅库姆老大夫死后,他就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这个人身材修长,躬身驼背,长着一头直挺挺的像灰毛驴一样颜色的头发;他还不时地交替地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他那长长的鼻子,搓搓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这个人对我说来,有可能构成一种危险——不是由于他的医术有多么高明(我认为他的医道是很有限的,而恰恰是那些全力以赴献身于科学事业和成其为学者的高超的医生,是最容易蒙骗的),而是因为他有一种粗俗的圆滑劲儿——这是他以及许多品德卑劣的人所特有的,而他的全部本事也就体现在这上面。埃斯科拉普[18]的这个不肖子孙,虽然愚笨,但却又想往上爬,他通过人情关系、酒肉朋友和他人关照弄到了卫生督监这个头衔。他经常去威斯巴登,到官府里去谋求进一步的嘉奖和提升。有一个我亲眼观察到的情况,颇能说明他的为人,这就是他在候诊室里不是按先后秩序叫病人,而是非常明显地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比那些等得时间更长的普通患者先进去看病;他对那些景况优裕和有一定势力的患者,总是极其殷勤,百依百顺,照应备至,而对待那些贫寒的和无足轻重的病人,却采取简单粗暴而又歧视的态度,甚至把他们对自己病痛的诉说也说成是毫无根据的,加以驳斥。我确信,只要他认为有可能在上级机关面前得宠或者在其他权势面前表现出自己是其积极追随者,让他提供任何假证明,干任何伤天害理和狼狈为奸的事,他肯定都会心甘情愿的,因为这完全符合他的那种庸俗的讲求实际的精神,他由于身无真才实学,正好指望靠这种办法向上爬。由于我的可怜的父亲虽然并不具有显赫的地位,但是作为企业家和纳税者总不失为这座小城里有威望的人物之一,由于这位卫生督监作为我家的家庭医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依附于我们的,也许仅仅是由于他自鸣得意而不肯放过任何一次显示其干坏事本领的机会,所以,这个可怜的家伙确实认识到必须同我合作,沆瀣一气。 每次,当他用长辈般的医生惯用语言说道:“唉,唉,这可怎么办啊?”或者:“这是怎么啦?”走近我的床前坐下,并对我稍加观察和询问后——我可以保证,每次都出现这样的时刻:他以一种沉默、微笑和眨眼来要求我也用同样的方式诡秘地回答他,并像他通常所说的那样承认是犯了“厌学病”。但是,我从来没有向他做过丝毫的退让。促使我没有让步的,与其说是我的小心谨慎(我本应信赖他),不如说是自尊心和对他的蔑视。针对他的这种想同我达成默契的企图,我让自己的双眼变得更加暗淡无光,显得更加无可奈何,两颊陷得更深,嘴唇更加松弛无力,呼吸更为短促、困难,并且做好了准备,一旦有必要就给他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对他的这种企图,我就是用这些办法坚决不予理睬,致使他终于不得不感到失败,只好收起他的那套圆滑劲儿,而借助科学办法来处理这个情况。 这对他说来一定不是个滋味,因为首先这暴露了他的愚蠢,其次我的病状确实是非一般化的,难以诊断。他从各个侧面多次对我进行听诊和敲打,用一把汤勺柄插到我的咽喉里,用体温计来麻烦我,最后不管怎样总得有个结论。“偏头痛病,”他解释说。“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这位青年朋友爱得这种病。遗憾的是,胃受到的影响不轻。我建议静养,不要见客人,少讲话,房间里最好弄得暗一点。此外,含有柠檬酸的咖啡因非常有益处,我给您开点……”由于小城里恰恰有几个人得到了流行性感冒,所以他说:“是流感,尊贵的克鲁尔夫人,而且对消化系统影响很大。是啊,我的朋友正好赶上了!呼吸道的炎症还不严重,不过已经存在。您还咳嗽,是不是,亲爱的朋友?我还不能不告诉您,体温有点高,而且今天还会再升高。另外,脉搏明显加快,而且很不规律。”他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开了一种药店里有存货的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这种药酒,我是非常喜欢喝的,经过这场斗争取得胜利之后,再喝了它,于是我浑身暖烘烘的,陷入了一种内心十分得意的情绪中。 当然,医生这一行职业中的其他人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蠢才,都竭力想看出不存在的东西,而否定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个未受过专门教育、然而了解并爱惜自己身体的人,由于熟悉自己身体的进一步的奥秘,所以都有办法对付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说我患有呼吸道粘膜炎,这我在事先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自述中甚至也没有暗示过。但是,由于我已迫使这位卫生督监放弃了说我患的是“厌学病”这种通常的揣测,所以他除了认为我得了流行性感冒外,束手无策了,而为了能坚持住这一诊断,他只好要求我说感到有咳嗽的刺痒,他还声称说,我的扁桃体肿了,这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至于说到体温上升,从临床症状角度来看,他做出的这一判断尽管明显地违背了他所学到的知识,但是应该说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医学科学认为,发烧只能是血液因病原体感染引起的结果,因此不存在肉体以外的其他原因引起的发烧。这样说是荒唐可笑的——读者也一定会同意这种看法,而且我愿以自己的荣誉担保:在卫生督监杜星为我进行检查时,从通常的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生病;只不过有一种短暂的激动情绪和下决心以冒险方式显示一下自己的意志力;一种因愉快地深入到病人这一角色和因进行表现自我本性的表演(为了不致陷入可笑境地,这一表演必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露破绽)而产生的陶醉感;某种狂喜——这同时既是一种紧张,又是一种缓弛消遣,为了能使某种不真实的东西变成在我和他人看来都是真实可信的,这又是必要的:所有这些影响都促使我的体质,即我的整个有机体的活动出现了这样的升华和加强,以致这位卫生督监从其体温计上确实看到了这些变化。脉搏跳动的加快,也是可以用同样这些理由加以解释的;当这位卫生督监将头贴到我的胸前,使我嗅到他那干燥的灰驴色的头发散发出的牲畜气味时,我完全有能力通过突然激动的感受使心脏的跳动出现骤缓骤急的频率。最后,关于我的胃,杜星大夫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诊断,每次都认为是受了损伤,这里确实有必要说明一下,我的这个器官自幼极为敏感脆弱,非常容易受刺激,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都会引起胃里上下翻腾,在不正常的生活环境中,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心悸,而是感到胃里不舒适。这一现象被这位卫生督监观察到了,因此他所讲的情况是属实的。 于是,他给我开了一些酸药片和那种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在我的床边又呆了片刻,同我的母亲闲聊了一阵,而我用松弛无力的嘴唇呼吸着,两只疲惫无光的眼睛向上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我的父亲也凑上来,他由于想避免同我的目光相遇,以很不自然的表情瞟了我一眼。他是想借机向这位卫生督监请教有关他的关节炎的问题。大家都走后,我独自一个人度过了这一天——也许紧接着还有几天,吃的伙食尽管很少,但是却更可口,因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对世界和未来甜蜜的梦幻之中。如果麦片粥、烤面包片填不饱我这年轻人的肚子,我就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地打开我的小写字桌的盖子,取出巧克力充饥,一点不吃亏,几乎总是有相当多的巧克力储存在那里。 [book_title]第七章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呢?这是我以一种特殊的极其巧妙的方式弄到手的。下边,在小城里的一条相对说来最繁华的商业街的街角,有一家装饰得十分可爱和吸引人的美味食品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威斯巴登一家公司的分店,是为较高级社会阶层的人服务的。我天天上下课都要经过这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地方,我已经有好几次手里握着一块硬镍币,进入到这家商店,想根据自己的爱好买点便宜的甜食、水果糖或麦芽糖吃。可是,有一天中午我发现店里没人,既无顾客,也没有售货员。商店在入口的门上安装了一个铃铛,这是一个普通的响铃装置,在门一开一关时受一个短金属棒棒尖的撞击,振动发出声响。我进去时铃铛虽然响了,但是这响声要么没有被玻璃门(玻璃是用折叠的绿布遮掩住的)后边的小屋里的人听到,要么就是此时此刻那里根本没有人:我进来时是一个人,以后还是一个人。这种孤身一人和四周寂静的环境,使我感到意外、惊异,如临梦境,我怀着这种心情向四周环顾着。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能这样自由和不受限制地观察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店铺不算大,相当狭小,但是各种美味珍馐摞得相当高,直到屋顶都堆得满满的。陈列在那里的一排排火腿和香肠,使得屋顶都显得有些灰暗了,尤其是香肠,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有白色的、褐黄色的、红色和黑色的;有短粗状的、圆球状的,也有长长的、一节节的、似粗麻绳状的。在那些直通屋顶的靠墙货架上,摆满了白铁桶和罐头、可可和茶叶、五光十色的果酱瓶、蜂蜜瓶和蜜饯瓶、盛着利口酒和混合酒香精的细长的和短粗的瓶子。在柜台的玻璃柜里,盘子和钵子里盛着熏鱼、青花鱼、八目鳗、比目鱼和鳗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这里,还陈列着装有意大利式色拉的大盘子。在冰块上摆着一条张开了触角的龙虾;被紧紧挤压在一起的小鳗鱼,在敞开的小盒子里放射着金黄色的油亮的光泽;在沙丁鱼罐头和装有美味鱼子或鹅肝酱的白色平底罐堆成的小山之间,摆着经过精选的水果、草莓和葡萄,人们见了就会不由地想到天国。填鸡填鸭的颈部的毛都已拔除,悬在高处的板上。各种肉堆在那里,供零切出售,旁边放着各种形状的刀:长的、窄的和厚的;除此之外,那上边还陈列着烤肉、火腿、猪舌、熏鲑鱼和鹅胸脯。在大玻璃罩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奶酪,应有尽有:有红砖色的、乳白色的;有大理石花纹的和那种银白色外壳下面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在这里,还摊放着大量的蓟菜、成捆的绿芦笋、成把的松露菜,以及用锡纸包的昂贵的小肝肠,在侧面的柜台上,摆着装满高级饼干的敞口白铁桶,掺有蜂蜜的棕褐色点心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盛着饭后甜食和加糖水果块的钵子状的玻璃器皿显得格外突出。 我站在这里,犹如被一种魔力所吸引,用迟缓地呼吸着的胸腔吸吮着店铺里的这种令人感到舒适的气味——这气味中既有巧克力和熏肉的芬芳,也有松露散发出的青菜的好闻的味道。我的脑海里充满了神话般的想象,想到了安乐国,想到了地下宝库,幸运儿在那里可以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的口袋和靴子都塞满宝石。是啊,这确实是一个神话仙境或者一个梦境!我仿佛看到平时的那些严格的法规与秩序都被废除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阻止人们的欲望得到满足的障碍与麻烦都被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去了。突然,有一种要让这个丰盈富裕的地上天堂完全为我所支配的欲望向我袭来,而且十分强烈,使我仿佛感到全身都在蠢蠢欲动。为了不致因见到这么多的新东西和享有这么多的自由而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我不得不竭力控制住自己。我对空中说了句“日安”,我甚至听到了我的声音所发出的这个压低了的不自然的声响是怎样渐渐消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没有人回答。就在这同时,可以说口水在我的嘴里确实像潮涌一样流出。于是,我向装有糖果的侧面柜台迅速而又没出一点声响地迈了一步,伸手从一个挨得最近的大玻璃钵子里抓了一大把带馅巧克力,装到了大衣口袋里,走出了店门,过了一秒钟就绕过了街角。 毫无疑问,人们会对我说,我所干的这种事儿是一种卑劣的盗窃行为。对此,我只能保持沉默,不表态;因为,我当然不能也不想阻止任何人使用这个不幸的字眼,如果他认为这个字眼可以令他满意的话。但是,一个廉价的、被用得破烂不堪的、只能大体上说明实际的字眼,是一回事,而一个充满活力和青春朝气的纯朴的行为,一个永远闪烁着新奇的、独创的和无可比拟的精神光辉的行为,则是另一回事。只有屈从于习惯势力和惰性的人才把这两者混为一谈,而用这样的字眼来说明行为,无异于使用一个永远打不到苍蝇的板子。况且,讲到行为时,人们首先注意的永远既不是什么样的行为,也不是怎样完成的行为(尽管后者更为重要),而唯一重视的是谁干的。因此,我所干的事情,主要是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某个其他人的行为,尽管我也只好忍受资产阶级法制观念把用来称呼成千上万的其他行为的名称强加到我的行为上,但是,我由于在内心最深处坚定不移地感到自己是具有创造性力量的宠儿,而且是优质材料制成的,所以内心竭力反对人们把我同其他做这样不合情理的事的人相提并论。请有些读者原谅我这种偏离到纯抽象议论的作法,我因缺乏训练,从而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这种正规的思维,所以,这样做也许是不适宜的,但是我认为,我有义务尽可能使读者理解我一生的特点,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只好请读者及早放下这本书,不必再读下去。 回到家里,我没有脱外套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把带回来的东西摊在桌子上,察看了一番。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都确确实实存在着,并保留下来了;因为有多少次在梦境中都有好吃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可是醒来后却两手空空。一个美好的梦境所赠予的东西,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能在自己的被子上确确实实找到,仿佛就是梦境留下来的,——只有能够做这样想象的人,才能稍微分享到我的这种炽烈的喜悦。这些糖都是高级商品,用带色的锡纸包的,芯子是甜利口酒和极香的奶油;不过,使我感到如痴似醉的不是它们的精美,而是这样一点: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梦境之物,然而我却能把它们转化为现实之物。我的这一欢乐太令人陶醉了,以致我不能不考虑有时使它再现出来。人们愿意做怎样的解释都可以,反正我本人认为,动脑筋去思考这些,不是我的任务。情况就是这样:这家美味佳品商店在中午的时候有时是空的,无人监视——不很经常,也没有规律,但是隔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就出现这种情况,每当我背着书包经过商店的玻璃门时,就可以看出来。然后,我就进去,由于我懂得极其小心翼翼地开和关这个门,所以铃铛从来没有响过,杵棍只是无声地从铃铛旁一擦而过,未使它摇晃起来。进去后,我总是要说句“日安”,迅速抓起可以拿到的东西,但是我从不贪得无厌,而是有节制地选择一些:一把糖果、一条蜂蜜点心,一板巧克力,总之每次各样东西都有点儿。这就是我向甜蜜的东西所进行的不受限制的和梦幻般的捕捉,与此同时,我的本性也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施展,我认为从中可以清楚地再见到我的那种无名的感受——这种感受作为某些思考过程和内心探索所产生的结果,很久以来一直在伴随着我。 [book_title]第八章 素不相识的读者们!在放下这支熟练的笔和经过一番思索使自己更加清醒之前,我在这里将要进入这样一个领域:对此,我在迄今的自白过程中尽管已从另外一个角度有所涉猎,但是为了做到心地坦诚,现在还有必要在此稍加逗留。不过,我要有言在先,如果有人期望我会以一种轻浮的腔调来讲述这些事和开一些放肆的玩笑,那他一定会失望的。相反,我准备在以下的字里行间把我在这篇自白录的开端所保证的那种坦诚与道德和习俗所要求的谨慎与严肃结合起来。因为,我从来不理解人们那种低级趣味的猥言秽语,我始终认为嘴巴的这种放肆是最令人唾弃的行为,因为这是极其轻浮的行为,而且也不可能使自己的激情得到谅解。当听到人们戏谑地谈论这些事时,我仿佛感到他们谈论的是世界上最低级、最可笑的事物,实际上截然相反。因此,如果我以一种厚颜无耻的、轻浮放荡的口吻来叙述这件事,那就等于把自然界和生活中的这个最重要的和最充满奥秘的事物交给那些只会嘶鸣的乌合之众。——不过,还是回到我的自白上来吧! 在这里,我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件事在我的一生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起一定作用,促使我去动脑子思索,构成了我的梦想与童年活动的内容:这就是说,在我为此找到任何一个名称之前很久,或者在我能够进一步理解其普遍意义之前很久,我在一个很长时间内就把自己喜欢进行某些想象这种强烈的欲望和由此而得到的极大乐趣,视为一种其他人根本无法理解的纯个人的特性,由于它极其特殊,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谈论它。我由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称,所以把自己的这样一些感受与情感归纳为“最美好的东西”或“极大的乐趣”,并且作为一种珍奇的秘密存在心底。由于这样一种出于嫉妒心理的缄默,由于我的孤独感,以及由于另外一种我即将谈到的因素,我长时间处于一种精神上无辜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是同我的十分活跃的思想非常不协调的。从我记事起,这种被我称之为“极大乐趣”的东西在我的内心生活中就占有主导的地位,甚至可以说显然早在我在记事之前就已开始发挥作用了。这就是说,小孩子是无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是无辜的;不过,如果把他们的无辜说成是真正纯洁的,天使般的神圣,毫无疑问,那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迷信,是经不起冷静的推敲的。根据可靠的来源——对此,我马上就要进一步加以说明,至少作为婴儿的我在奶娘的襁褓中就已经显露出极为明显的感情迹象——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在我看来始终是极为可信的,也颇能说明我的急不可待的特性。 的确,我在情欲方面的才能达到了近乎奇迹的水平;今天我仍然认为,它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水平。我很早就感到有依据做这样的猜测,然而要使这种猜测升华成为信念,还需要一个人——人们能够知道我在奶娘怀抱中的那种早熟的表现,正是要感谢这个人,我在青年时期同这个人保持了数年之久的秘密关系。这个人就是我家的女佣人,她的名字叫热诺薇珐,自幼来到我家,在我十六岁那年,她已三十出头。她是一位上士的女儿,很早就被许配给一位法兰克福-尼德拉恩施泰因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火车站站长。她非常懂得社会上的文雅习俗,尽管干的是卑贱的工作,但是在气质和风度上,可以说是介乎侍女与小姐之间的。她的婚事,由于缺少必要的钱财,直到这时还遥遥无期,对一个像她这样发育良好的、个子高高的金发女郎,一个长着一双活泼可爱的绿眼睛、举止文雅的姑娘来说,这样看不到尽头的长时间的等待,往往会令人感到非常厌烦的。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因不想虚度年华而放纵自己,去屈就那些来自下等阶层的人,如士兵、工人、手工业者等向已达到成熟青春期的她发出的求爱,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降为普通的平民一类,并且蔑视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和身上的气味。但是,同主人家的儿子交往却是与此不同的,因为他随着自己的成长促使她对他产生了女性的好感,而且在她看来,满足他的欲望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对主人家应尽的一项义务,除此之外也意味着是一种同更高阶层的结合。就这样,我的愿望没有遇到严肃的抵抗。 我根本不想详尽地描述这段插曲,因为这太一般化了,其细节不会引起有教养的读者的兴趣的。简而言之,一天晚上,在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在我家吃过晚饭,让我进行了几次新的化装尝试之后,我同她在我那间阁楼小屋前的黑暗的过道上相遇了——当然她不是被动的,接着,我们一步步走进我的房间,在那里我们完全相互占有了。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这个“化装专家”又一次取得了成功之后,我的沮丧情绪特别明显——这种无限抑郁、空虚和无聊感,常常在化装表演结束之后向我的情绪袭来。在试穿了那么多五颜六色的服装之后,又不得不重新穿起我那平日服装,这使我感到厌烦;我仿佛感到有一种力量在驱使我把它从身体上扯下来,但不是像平时那样想要到睡眠中去摆脱这种不平静的情绪。于是,我感到,似乎只有在热诺薇珐的怀抱中才能找到真正的逃避,直截了当地说,我仿佛觉得,同她的亲密无间的结合就是刚才提到的那种色彩斑斓的晚间消遣的某种继续与完善,也可以说恰恰是我穿上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各式服装遨游一番后所要达到的目的地!不管怎么说,我在热诺薇珐丰腴白皙的胸怀中所得到的快慰,尽管是耗损精神的,然而却是真正前所未有过的,是无法用笔墨加以描述的。我都喊叫起来了,以为是在升入天堂。我的欲望并不是自私的,而是正像我的本性所决定的那样,在热诺薇珐表示出非常高兴同我进一步结交时,才点燃起来的。当然,这里不存在进行比较的任何可能性。不过,我个人当时坚定不移地确信(这是既无法证明也不可能驳倒的),她在我这里所得到的爱的享乐要比在其他人那里加倍的强烈和甜蜜。 不过,如果有人根据我的这一特殊天赋就得出结论说,我已成了一个恣情纵欲的人和好色之徒,那也是冤枉了我。我所以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的坎坷而又充满危险的一生向我的精力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假如我如此不顾一切地放纵自己,那是无法满足这些要求的。据我观察,确实有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这里所讨论的这种活动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轻易地撒手不顾,也可以为所欲为地转向任何其他活动,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似的,而我在从事这种活动时却要做出巨大的牺牲,起身离开这里时精力已消耗殆尽了,甚至可以说,一时间丧失了任何生活动力。我常常有放荡不羁的情况,因为我的心肠是软的,而且我也发现,这个世界也太愿意从情欲方面来迎合我了。不过,最后总的说来,我在感情方面还是严肃的,还是刚毅果断的,在令人筋疲力尽的恣情纵欲过后,很快就能恢复到严肃而又紧张的生活方式中。兽欲的满足只能是以极其粗野的方式去享受我一度揣摸着称之为“极大乐趣”的东西,难道不是这样吗?这种行为会使我们变得虚弱不堪,因为它可以使我们得到彻底的满足;它会使我们变成从坏的方面热爱这个世界的人,因为它一方面剥夺了这个世界的风采与魅力,另一方面也使我们自己丧失了可爱性,因为只有如饥似渴地追求着的人才是可爱的,而不是已得到满足的人。我本人见到过许多比这种粗野的行为更为文雅高尚和更为淋漓尽致的满足欲望的方式,而这种粗野的行为最终只能意味着使欲望得到一种有限的、虚假的满足。另外,我还认为,目光只是紧紧盯住这种目标的人,是不大懂得什么是幸福的。我所追求的始终是高尚的、全面的和远大的幸福,而且是在其他人不去寻求的地方得到了既文雅又充分的满足,因为我的愿望从来不是非常专一地集中在某一方面,或者是非常固定的。我尽管天性热情执著,但却能在这么长时间内保持无知和无辜,甚至可以说终生都保持是一个孩童和梦幻者,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book_title]第九章 我相信自己在描述这方面情况时,一时一刻也没有突破礼仪的规范,现在我要离开这个领域,大踏步地向前赶,转向我的外在生活的转折点——它也是我在父母家里生活阶段的悲剧性的结束。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追溯一下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同一位名叫于贝尔的少尉订婚的情况。这位于贝尔属于第二拿骚团,番号88,驻扎在美因茨;订婚仪式进行得十分隆重热烈,然而对这两个人的生活却没有留下重大的结果。后来,迫于一些情况,他们又解除了婚约,我的这位未婚姐姐在我们的家庭遭到不幸之后,就转到轻歌剧舞台上谋生去了。于贝尔个子矮小,是一个病恹恹的、缺乏生活阅历的年轻人,是我们家宴的常客。跳舞、玩挨罚游戏、喝“本卡斯特博士”酒以及我家的女人们有意慷慨大方地向他所作的种种表示,都使得他头脑发热,激发了对奥林匹娅的爱情。一天晚上,他怀着性格不坚强的人那种急于占有她的欲望,也可能是由于年轻,对我家的富有景况做了过高的估计,双膝跪倒在地,急不可待几乎是哭述似的讲出了求婚的话。直到今天,我还感到奇怪的是,奥林匹娅当时对他的这些表示几乎未予置理,后来怎么竟会接受了他的这一愚蠢的求婚,因为她通过母亲可以比我更清楚地了解到事情的真情。不过,也可能是她想要及早嫁出去——嫁到任何一家去,哪怕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家也可以,或者也许有人向她暗示过,如果她能同一个穿两色军服的人订婚,不管生活是否充满希望,都有助于支持和延续我家的对外威望。这件事立即征求了我可怜的父亲的意见,他尽管表示同意,但是内心并不是不感到内疚的。当我家这件大事向在场的客人宣布后,人们高兴得多次欢呼起来,并且——用他们的话来说——用“特级罗累莱”香槟酒足足地“灌”了一番。从这时起,于贝尔少尉差不多天天都从美因茨来我家,因有了足以发泄他那种病态欲望的对象,使得自己的健康受到不小的损伤。只要人们让这一对未婚情人在一间房子里单独呆上一小时,我闯进这间房子就会发现,他的那副样子简直是彻底垮掉了,面色苍白得像具僵尸,因此对他说来,此后不久所发生的变化无疑是一个真正值得庆幸的转折。 不过,还是回过头来谈我本人,这几周来使我兴致勃勃和念念不忘的,主要是我的姐姐因出嫁将要进行的姓的更改,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当时使我对她羡慕到了忌恨的程度。她迄今一直叫奥林匹娅·克鲁尔,而将来就可以称呼为奥林匹娅·于贝尔,这本身具有极大的新奇和变换的魅力。一个人在一生中只能用同一个名字在信件和文书上签字,这该是多么令人厌倦和单调的事!最后,手臂也会因厌烦和嫌恶而麻木的!能用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他人面前,同他人交往,这该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一件使生活充满新奇的事!在我看来,在一生当中至少有一次更换姓氏这种可能性,是女性对男人的一大优越之处,男人受法律和习俗所限几乎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的。当然,我这个人生性就不愿在市民阶级秩序的保护下过大多数人那种缺乏生气的、四平八稳的生活,因此后来常常无视那种既不能保障我的安全又不能满足我的生存需要的禁令,在这方面不能不说表现出一定的发明才能。在这里,我就想提请大家注意我的这部自述中的这样一些特别轻松美好的段落:我在那里把自己的正式名字像一件穿得破旧的、汗水湿透的衣服抛弃掉,从而使自己甚至有一定依据地以一个新的名字很好地生活下去,而这个名字无论是在雅致还是在响亮方面都远远超过于贝尔[19]少尉的名字。 在我的姐姐还处于订婚阶段时,厄运已经开始降临了,说得形象一点,毁灭已经在用它那强有力的手腕子敲我们的大门了。人们在当地对我可怜的父亲的经济景况散布了种种恶意中伤的谣言,对我们大家采取了充满疑惑的回避态度,对我家做出了可怕的预言——所有这一切,通过后来所发生的事件不是得到极为残忍的证实和兑现,就是证明是有道理的,使得上述那些凶灾预卜者感到幸灾乐祸。事实表明,消费者对我厂生产的香槟越来越采取了否定的态度。不论是进一步降低价格(这当然不可能带来酒的质地的任何改进),还是通过我的教父昧着良心、完全是为了讨好公司所画的纯系骗人的宣传广告,都无法再赢得消费世界对我厂产品的信任,最后订货少到零。在我年满十八周岁那一年春季的一天,事情降临到我可怜父亲的头上了。 我在当时年纪还很轻,当然缺乏任何经营方面的知识,就是在我后来的、靠幻想和自我克制而维持的生活里,也很少有机会学到经商方面的知识。因此,我不想用自己的笔去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对象上进行尝试,不想用一些关于“罗累莱”香槟酒厂破产的专门争论来麻烦读者。不过,我还是想叙述一下我在那几个月里对我可怜的父亲所表示的发自内心的怜悯。他常常在房子里随便任何一个地方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向一侧倾斜着,用右手向前弯曲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腹部,眼皮不停地快速眨着。他陷入这种内在抑郁情绪的时候越多,到美因茨去的次数也就越频繁——这些外出奔波可能都是为了弄到一些铿锵作响的钱、寻找新的财源,然而结果却是可悲的,他回来后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拭干上额和双眼,情绪极为低沉沮丧。在我家别墅式的住宅里,晚间的聚会照旧举行,在筵席上,他颈系餐巾,手中握着酒杯,坐在首席上充当前来赴宴的客人的主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他身上才能重见昔日那种惬意的情绪。在一次这样的晚会过程中,在我的可怜的父亲和那位犹太银行家——也就是那个满身黑煤玉似的女人的丈夫之间,进行了一次充满敌意、然而却很冷静的谈话。据我当时所知,这个人就是那样一些铁面无情的强取豪夺者之一,每当有工商业家陷入困境、丧失生计时,这些人就趁机诱惑他们落网。确实,在此后不久,严峻而又至关重要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在这一天,公司的各生产车间和办公室都被关闭了,一群横眉冷眼、咬牙切齿的男人来到我家,用封条封闭了我们的财物。这一天对我说来,又是如此变化多端,促人猛醒。在法庭上,我的可怜的父亲用经过精选的言词宣告自己丧失了支付能力,并且认真地签上了他那非常花哨的名字——这我可以模仿得十分逼真,从而使破产诉讼案正式开始了。 我家的这一丑闻在小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因此在这一天我没有去上学——如前所述,这是一所所谓的普通高级中学。我想在这里顺便插一句,完全读完这所中学,这对我说来是办不到的:首先,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丝毫的努力去隐讳我对构成这个机构特征的令人窒息的单调的反感;其次,因为我家声名狼藉和最终的解体使得教师们对我不怀好感,对我充满憎恶与蔑视。在我的可怜的父亲遭到破产之后,在今年的复活节之际,学校就拒绝发给我结业证书,而让我在下列两者中进行抉择:要么继续忍受那种与我的年龄已不相称的受管教的痛苦;要么离开学校,放弃毕业后在社会上可以享受到的权利。我由于高兴地意识到个人在性格方面的所得可以弥补这点小小的损失,所以选择了后者。 我家的这次破产是全面彻底的。事情已很清楚,我的可怜的父亲之所以把这场灾难尽可能推迟到最后一刻,并且如此深深陷入高利贷者的罗网,是因为他知道,这次破产将使他变成乞丐。所有的一切都被折价处理了:既包括库存货物(可又有谁肯出钱买像我厂生产的香槟酒这样声名狼藉的产品!),也包括不动产,即酒厂的厂房和我家的别墅小楼——当然连同相当于这些财产价值三分之二的不动产负债以及数年来一直未偿付的利息;甚至我家花园里的矮小树木、蘑菇和动物石雕,以及玻璃球和风鸣琴,也都走上了这条悲惨的道路;房子内部被洗劫一空,那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大量陈设品都被搬走了,如纺车、鸭绒靠垫、小镜子盒和嗅盐瓶,都被拿去公开拍卖掉了,甚至连窗户上的长戟和用五彩缤纷的管子组成的镂空屏障,也未得幸免,如果说门上通风孔上的那个小装置原封未动,未遭劫难,仍然以悠扬动听的声音奏着《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欢乐吧》这首歌曲的开头,那只是因为法院的这些家伙没有注意到它而已。 不过,还不能说,我的可怜的父亲已经给人一种垮掉了的印象。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这些在他看来简直无法收拾的事务总算控制在如此善良的人手中,还是感到满意的,而且由于那家占有了我家不动产的银行发了善心和怜悯心,允许我们在别墅楼里的光秃秃的四壁之间暂且栖身,所以父亲感到头上总算还有一片瓦可以遮天。他由于生性乐天、善良,所以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周围的人会残忍地支吾搪塞,真正将他拒之门外,而且他真的天真地向本地的一家生产香槟葡萄酒的公司毛遂自荐,愿去充当其经理。他被冷嘲热讽地拒绝之后,还做过几次尝试,希图能在生活中重新站稳脚跟——如能做到这样,毫无疑问,他会马上再开怀畅饮和点燃鞭炮的。当然,这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感到绝望了;除此之外,他可能还认为自己对我们大家是一个累赘,没有他也许我们能够更容易找到生路,所以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宣布破产以来,时间过去了五个月,秋天降临了。自复活节以来,我就根本不去上学了,暂时处在一种自由自在的过渡状态中,没有一定的目标。母亲、姐姐奥林匹娅和我,大家聚集在那间只保留着很可怜几件家具的餐室里,准备吃这时已变得极差的午餐,大家都在等待着我们的一家之主。可是,在汤上来之后仍不见我可怜的父亲到来时,我们让姐姐奥林匹娅——父亲对她始终是亲昵钟爱的——到他的书房去喊他来吃午饭。她离开我们还不到三分钟,我们就听到她不停地连声喊叫着,楼上楼下毫无目标地跑着,找遍了整个小楼。我出了一身冷汗,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毫不迟疑地来到我父亲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地板上,衣服敞开着,一只手放在凸出的肚皮上,身边有一个亮锃锃的、危险的家伙,他就是用它击中了他那颗温顺的心脏。我家的女佣人热诺薇珐同我一起把他抬到沙发上。热诺薇珐跑去找医生,我的姐姐奥林匹娅仍不停地喊叫着,声音传遍了整个房子,而我母亲竟不敢出餐室的门了。在这期间,我用手捂着双眼,站在自己的生身父亲的正在冷却的尸体旁,泪水哗哗地掉在了他的身上。 * * * [1] 沃韦(Vevey),瑞士西部一城市,在洛桑附近。 [2] 法语:“就是如此”、“真了不起”。 [3] 法语:“完全正确”。 [4] 这是一句掺杂着法语外来词的德语,意思是:“我赞成这样。” [5] 莱茵高(der Rheingau),是德国莱茵山脉,即介乎威斯巴登和宾根之间的陶努斯丘陵地区南侧的一条狭长的山前地带,气候温和宜人。 [6] 这里指的是一八七一年普鲁士打败法国彻底完成德意志统一后所建立的帝国。 [7] 星期日出生的孩子被称为“星期日之子”(Sonntagskind),在德国被认为是幸运儿。 [8] 利口酒(der Likör),是一种带甜味的烈性酒,含酒精量多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有的还掺蛋黄。 [9] 法语:“完全正确”。 [10] 里拉琴(德语die Leier,即英语lyre),是一种古希腊的七弦竖琴。 [11] 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德语是由Schimmel(霉菌)和preeste(即Priester,牧师)组成的。 [12] 菲狄亚斯(Phidias),又称费狄亚斯(Pheidias),主要活动时期约为公元前四七五至前四三〇年。古希腊雕刻家,擅长神像雕刻,作品有雅典的巨大《雅典娜》铜像,用象牙嵌金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和《巴台农的雅典娜》等。 [13] 伯里克利(Perikles,约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出身贵族,自公元前四四四年起历任首席将军,成为雅典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14] 混合甜饮料(der Punsch),一种由果汁、香料、茶、酒等混合而成的饮料。 [15] 苦艾酒(der Absinth),一种含有艾蒿的、呈绿色的烈性酒。 [16] 法语:“就是如此”、“真了不起”。 [17] 卫生督监(der Sanitätsrat),像医务督监一样,是一种授予有贡献的医生的荣誉称号。 [18] 埃斯科拉普(Äskulap),罗马神话中的医神。 [19] 于贝尔(Übel),在德语里有“坏事、弊端、痛苦、不幸”等意,读起来也不响亮。 [book_chapter]第二部 [book_title]第一章 以上这些稿子被我封存了好久;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由于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益处产生了怀疑和丧失了兴趣,所以也就不想一页页地认真加以整理,不想把这些自白继续写下去。因为,尽管我在最初的几页中曾多次保证说过,我提笔写这些回忆录主要和首先是为了我个人消遣和找点事做,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愿意讲实话,并自愿承认,在写作时我还是暗自考虑到了读者,对他们给予一定的照顾,因为心中如果没有可以得到他们支持和欢迎这种令人鼓舞的希望,我恐怕连坚持把这件事进行到目前这种程度都做不到。但是,现在我不能不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来自我的生活中的真实的、可以说接近实际的记述,是否能够竞争得过作家们的那些虚构的作品,也就是说谁能讨得读者的好感——有人会认为,用这样一些粗制滥造的艺术品无论怎样去填塞这些读者,他们都不会感到饱和与厌恶的。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天晓得,人们从这样一部企图以其标题同侦探小说或密探故事相媲美的作品中,都期待些什么样的刺激和惊险啊!而我的生平故事尽管很稀罕,常常也是充满梦幻的,然而却根本不具备惊险的效果和扣人心弦的复杂情节。因此,我感到应该就此搁笔。 不过,今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又看到了以上的稿子。我内心不无激动地再一次回顾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我感到很受鼓舞,在思想中继续编织着自己的回忆;我一生中的某些突出的因素重新展现在我眼前,历历在目,于是我不可能不想到这样一点:一些对我本人都产生了如此令人激动效果的细节,必然也应该能对广大读者起消遣作用。比如说,我曾追忆起这样一个生活片断:当时,我冒充一个比利时贵族的名字,来到帝国的一座名门贵府参加一次上层的社交活动,同一位在场的警察局长一起喝咖啡吸雪茄,一边谈论大骗局和刑法问题;或者再随便举出一点事例,比如我想到自己第一次被捕这样一个命运转折时刻:在闯进我房间的侦探中有一个年轻的新手,他因这个场面伟大而感到很激动,被我的卧室的富丽堂皇装饰弄得有点眼花缭乱,在开着的门上还敲几下,轻声地说了句“我如此放肆”,因而遭到他们这一组人的胖领队的怒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一个令人兴奋鼓舞的希望:我的这些自白,同小说作者们编造的故事情节相比,从可以更有力地激起和满足低级趣味的角度来看,可能是黯然失色的,但是肯定可以在真切感人和朴实无华方面胜过他们。这样一来,就在我的胸中重新点燃起把这部回忆录继续写下去和加以完成的欲望;而且我还打算在保持淳朴的风格和语言表达的技巧方面,尽可能下比迄今为止更大的功夫,从而使我这些记述也能登上名门贵府的大雅之堂。 [book_title]第二章 现在,我丝毫不差地从我所中断的线索中的那个点上重新开始我的记述:即我那可怜的父亲被周围世界的冷酷无情逼得走投无路,只好了此残生。当时要以宗教虔诚的方式将他安葬,那是有困难的,因为教堂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是要回避像他这样行为的人的,另外这样做也会为不受宗教法规束缚的道德观念所不允许。生命纵然不是所有财富中最可宝贵的,其价值也并不是宝贵到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加以固守,而应该把它视为一项艰巨又严峻的使命;这项使命是我们接受来的,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它要求我不管怎样都要以坚韧诚挚的态度坚持下去,而过早地逃避开,无疑只能意味着对它采取了轻率的态度。不过,具体到目前这个特殊事件上,我也就不再坚持上述看法了,而要表现出极大的同情,我们这些家属还是非常希望能使死者不致在没有神甫祝福的情况下被放入墓穴中去:母亲和姐姐主要感到人言可畏和出于迷信(她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我则是由于生性保守,因而同某种盛气凌人的一般“进步”相比,我始终对那些有益的传统习俗形式保持着一定的好感。由于女人们都缺乏勇气,于是由我去说服市里主管神甫——宗教督监查特奥,请他出面主持葬礼仪式。 这位性情快活的神甫,是不久前才到我们城市里来任职的。我去时,他正在吃第二次早餐:一盘包菜蛋卷和一瓶莱茵葡萄酒;他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这位宗教督监查特奥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神甫,他以极其令人信服的方式代表并表现了其教会的华贵与光辉。尽管他个子矮小,稍显发胖,却非常精神,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得意地摇晃着臀部,举止风度显得十分高雅洒脱。他的讲话方式也很讲究和规范化,从他那用黑丝绸制做的教士长袍下,不时露出黑丝袜和黑漆皮鞋。共济会[1]和反教皇派散布说,他之所以总穿这种鞋袜,是因为他患有脚汗臭病;不过,我至今仍认为,这是恶意中伤。他虽然并不认识我,但是仍伸出白皙厚墩的手请我坐下,让我同他一起吃早饭,给人一种通晓世理的印象。他仿佛很相信我所讲的情况,我大致是这样讲的:我可怜的父亲打算去检查一下一杆很久未用过的枪,不幸被一颗意外射出来的子弹击中。看来,他是相信了这种说法,主要是从政治上考虑(因为教会在困难时期,能有人即使是虚伪地向它来求援,它也会感到高兴的),他还讲了一些非常富有人情的安慰的话,并表示愿意作为神甫来主持葬礼和做下葬弥撒。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为人慈善,愿意承担所有这一切的费用。而后,关于死者的生平——我竭力把它描述得既可敬又使人快活,神甫又做了几点笔记,最后针对我个人的状况和今后打算提出了几个问题,对此我只是非常一般地和笼统地作了回答。“在我看来,”他大致上是这样告诫我的,“我的孩子,到目前为止,您的所作所为是有点欠考虑。不过,为时仍不晚,您给人的印象是好的,我特别赞赏您那令人感到舒适的嗓音。假如幸运女神不向您表示好感,那我倒要感到奇怪了。识别幸运者和受上帝欢迎的人,这是我随时随地都乐意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从他的品格看出来的,而一个人的品格对行家说来不是不可辨认的。”他就是这样赢得了我的好感。 这位非常有头脑的人讲的这番话,使我感到很高兴;我怀着这种心情急忙回到家里,报告了我的这项使命顺利完成的结果。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教会给予了协助,但是葬礼还是没有办得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隆重,因为社会各界来参加的人极少。这从小城来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家外地的那些朋友都到哪儿去了?在我们的日子好过时,他们都是来观看过我可怜父亲放烟火和一起喝过“本卡斯特博士”酒的呀!他们拒绝前来,很可能既不是由于他们忘恩负义,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不愿参加悼念作古的人的肃穆活动,竭力避免参加一些令人伤心的活动,以免勾起自己悲痛的情绪。只有驻扎在美因茨的拿骚第二团的于贝尔少尉,尽管改穿便装,但毕竟还是来了;在跟随着摇摇晃晃的棺材来到墓地这段路上,我和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没有成为孤单单的两个人,正是要感谢他的到来。 这位神职先生所讲的那番令人充满期望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因为这些话不仅同我自己的预感和印象完全一致,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在我认为在这样一些奥秘问题上有特殊权威的人之口。讲出其中的道理,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大胆地尝试着至少大致说出其理由。首先,正如这位天主教神甫所说的,一个人如果认识到自己是从属于一个令人尊敬的等级,那他就能够比普通市民更好地培养出理解人类等级制度的意识。在默默地把握了这一明晰的思想之后,我向前更进了一步,力争使自己的思维始终前后一致。这里提到了意识,即感性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天主教的崇拜活动却是这样一种方式:为了把人们引入超感性的范畴,这种崇拜方式特别注重对感性施加影响,竭尽全力支持感性,比其他方式都更锲而不舍地去深入探寻感性的奥秘。一只耳朵,既然已习惯于听最高雅的音乐,习惯于听那些为帮助人们理解赞美诗而谱写的和声,难道就不能敏感到听出人的内在的高尚心声吗?一只眼睛,既然善于辨别表现着天堂般美好空间的艳丽、色彩和形式,难道就不能睁得更大,看看那种自然形成的、具有惊人魅力的风雅吗?一个嗅觉器官,既然在祭坛的烟雾中感到舒适,对香火有好感,能够及早地嗅到可爱的神圣芳香,难道就不能嗅到一个幸运儿和有福气的人散发出的非物质的、然而却是实际存在的气味吗?一个人,既然能够把握住这个教会的最高秘密,即血与肉的奥秘,难道不应该有能力借助触觉去辨别高尚与卑劣的人吗?我自己觉得,用了这样一些经过精心选择的语汇,已经将我的思想表达得尽善尽美了。 尽管如此,我所得到的这个预言,对我说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不能解释我的感受和观察未向我做出幸运证实的任何东西。迄今为止,这种低沉沮丧的情绪完全占据了我,因为我的身体尽管曾经被艺术家作为神话的象征描绘到画布上,这时却衣衫褴褛,丑陋难堪,我在小城里的地位是受人蔑视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怀疑的。我出身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又是一个破产者和自寻短见人的儿子,一个不堪救药的学生,没有任何值得羡慕的生活出路,因而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成了厌恶与鄙夷目光的对象;这些目光尽管是从一些在我看来是无聊的、毫无刺激作用的人射来的,但是却可以使得具有像我这样天性的人感到十分痛苦,在此地不愿再到大街上露面。在这个时期,我的那种逃避世界和回避人的倾向更加严重了;这一倾向是我的性格中本来就有的,它是可以同我的那种对世界和人的日益执著的迷恋倾向十分和谐地并存的。不过,在这些人——甚至不仅在女性居民中是如此——的目光中,还是包含着某种可以称之为违心的同情感,这在某种更为有利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在内心仍然充满希望的人带来最大的慰藉的。今天,当我的外表已干瘪,四肢已显出衰老的迹象时,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我在十九岁时已长成了少年时期所预示的那样的体型,根据我个人的判断,已成长为一个极讨人喜欢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两只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嘴边泛起谦恭的微笑,声音中有一种模糊的魅力,头发是在左边分缝,又从上额向后梳去,高高隆起,发出丝绸般的光泽——这样一个我,假如我的那些普通的同胞以及后来几大洲的人们,不是因了解到我的卑劣底细而使自己的目光蒙上了一层疑惑的迷雾的话,那我一定会讨他们喜欢的。我的体魄,在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艺术家眼里看来是令人满意的,虽然并不很强壮,但是骨骼和肌肉发育得都很匀称,长得就像爱好体育和其他可以强健身体活动的人一样,其实我对这种锻炼身体的理想方式从来是讨厌的,对我的体格的形成从外表上可以说什么功夫也没有下。另外还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皮肤极为柔嫩,非常敏感,尽管我没有钱,但是我还是十分注意只使用碱性低的高级香皂,因为低级廉价的香皂使用不了很久,就会伤害我的皮肤,直到出血。 具有天赋的才能和天生的优点的人,常常会对自己的祖先产生极大的敬仰的兴趣,因此,当时我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翻看我的先辈的肖像,如当时可以找到的各种照片、银板照相、浮雕像、侧面剪影像等,希望从他们的相貌中找到同我有关的特征和联系,从而确定我应该特别感激他们当中的哪一位。可是,我的收获很小。尽管我在父系的先辈和亲属中发现了某些特征和气质,可以把它们看作是自然进行的这种尝试,比如我曾强调指出过,我那可怜的父亲尽管老态龙钟,但其潇洒风度却是讨我喜欢的,不过总的说来,我只好承认,我没有多少可感激自己祖辈的;在我家的家族发展史中的某一无法确定的点上,一定是掺进了奥秘的不规则因素,以致我可以把随便任何一个绅士或大人物认作为我的天然祖先。如果不想做这样的推测,那么,为了探寻我的长相的优点的来源,我只好深入到我自己的内在里去。 这位宗教督监的话究竟和主要凭什么对我产生了如此重大影响?我今天还能清楚地说出,我当时是怎样当场立即就意识了这一点的。他曾称赞了我,称赞的是什么?是我那动听的声音。可是,这只是一种素质或者天赋,按通常的观点是同功劳无关的,如果说某人因长了斜眼、粗脖子或畸形足而受到非难的话,那么这种素质或天赋同样是不值得赞誉的。因为,按照我们这个资产阶级世界的观点,进行称赞或斥责只能根据伦理标准,而不能根据自然形成的标准。在这个世界看来,称赞这种素质或天赋是不合理的,也是轻率的。而现在,这位神甫查特奥简直是自行其是,这在我看来,仿佛是某种完全新奇和非常大胆的行为,仿佛是某种自觉的、反抗性的自主精神的表现,同时也包含着某种朴素自然的东西,从而促使我进行了愉快的深思。我反问自己:要去严格地区分天生的功绩和符合伦理的功绩,难道不是很困难吗?叔伯、姑婶和祖父母的这些肖像告诉我,通过自然遗传途径所得到的优点是多么少。难道说我本人从内在对这些优点的形成就一点作用没有吗?难道不是有一种肯定无误的感觉在向我保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些优点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晶,假如我的灵魂当初较为怠惰一些的话,那么我的声音不会轻易变得普普通通,眼睛无精打采,两腿弯曲吗?凡是真正热爱世界的人,都应该使自己讨世界的喜欢。因此,如果说天然的东西是精神活动的结果,那么,这位神职先生因我的声音动听而称赞了我,就更加不像从表面上看来那样不合情理和乖戾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在我们将父亲的遗体安葬完毕后不几天,我们这些遗孤遗孀同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一起进行了一次商讨,或者说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为此这位朋友答应到我家别墅来。人们已斩钉截铁地通知我们说,到新年之际,我们就必须离开这里,因此对我们未来的出路做出严肃决定,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了。 在这里,对我的教父出的主意和给的帮助怎样称赞和感激,都不会过分,正是这个不寻常的人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好了规划和办法——这些在后来,尤其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都证明是非常恰当和有远大意义的决断。我们这次聚会的可怜地点,就是我家从前的客厅,当年装饰得极为幽雅、柔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和节日的气氛,可现在却被洗劫一空,变得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大家来到客厅的一角,围在一张小绿桌旁——本来是由四至五个既可连在一起又可分开的茶几或餐具柜组成的整套小桌中的一个,坐在一些本来放置在餐室的、用胡桃木作框的藤椅上。 “克鲁尔!”我的教父开始讲话了(为了表示友好和方便,他习惯用我们的姓来称呼我母亲)。“克鲁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他那鹰钩鼻子和那双不长眉毛和睫毛、被透明的眼镜框装饰得很奇特的敏锐的眼睛转向她,“您垂头丧气了,您萎靡不振了,而这是根本没有道理的。因为,人们一针见血地说过,这次正在彻底清除的灾难实际上是市民阶级生活的结束,是的,一种绚烂多彩的、充满乐趣的生活可能性,是在这之后才真正展现的,我们目前的处境即使再困难,也不可能更困难了,这就是生活境遇最令人感到有希望的一点。亲爱的朋友,请您相信一个不是从物质的、但却从精神的角度极为熟悉这种处境的人!况且,您也还没有陷入这种境地,当然这会加重您的精神负担的。鼓起勇气来,尊敬的朋友!振作起您的进取精神来!在这里,您是没有戏可唱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广阔的世界,对您仍然是敞开的。您在商业银行那笔小小个人存款还没有完全用完。您完全可以利用这点最后的吉利钱投入到随便哪一个大城市的奔流中去,比如威斯巴登、美因茨、科隆、柏林等。您擅长做饭——请您原谅我的这个笨拙的用词!您懂得怎样用收集起来的面包屑作布丁,您也善于利用前天剩的肉做酸肉饼。此外,您还习惯于应酬客人,招待他们吃饭,使他们得到消遣。这就是说,您完全可以租上几个房间,宣布愿意以低廉的价格接待就餐和投宿的客人。您可以像过去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只不过,从现在起您得让来消费的人自己掏腰包,而您可以从中收益。只要您有耐心,情绪快活,就可以使得投向您处的人满意、高兴和快活,这样一来,要是您的经营不兴旺发达起来,不逐渐得到扩大,那才是怪事呢。” 说到这里,我的教父停顿下来,以便让我们有机会表示由衷的赞成和感激;我的母亲最后也和我们一起做了这样的表示。 “至于说小林普[2],”他接着说(小林普是他对我姐姐的爱称),“大家会想到,她的使命自然是作母亲的左右手,使客人感到更满意,可以肯定,她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得力的老板女儿。对她说来,发挥这样作用的机会一直是存在的。不过,目前我为她考虑了一个更好的事由。她在你家得意的日子里学会了点歌唱,尽管学的不多,声音也很纤弱,但是嗓音还是柔和动听的,这个优点会引人注目,会加深其歌唱的效果的。科隆的萨利·梅尔绍姆是我从前的一位朋友,他干的主要是经办剧院演出业务,他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奥林匹娅先安排到一个一般水平的轻歌剧团去,或者加入某音乐厅的演员团,我可以用自己的那点积蓄为她购置最急需的演出服装。她的艺术生涯的开端将是暗淡的,艰巨的,也许要与生活进行一番搏斗才行。但是,只要她表现出坚定的性格(这一点比才能更重要),并且善于运用自己由许多才能组成的聪明才智,那么,她的道路一定会从低处迅速向上引导至光辉的顶峰。我个人当然只能指出方向,开拓一些可能性;以后的事就靠你们自己了。”我的姐姐高兴得尖声喊叫着,扑向这位给我们大家出主意的人的脖子,在他讲以下几句话时一直把头偎依在他的怀抱中。 “现在,”他继续说道,这时可以看出,下边这一点是他尤为关切的,“现在,我来谈谈第三点,关于我们的‘化装专家’!”(读者一定能理解这个名称指的是谁)“他的前途问题,是我极为关切的,尽管在解决这个问题时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但是我相信还是找到了解决办法——即使是一种暂时的办法。为了这件事,我甚至同国外——具体说是巴黎,进行了通信,马上我就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看来,关键的问题首先是向他打开生活的大门,而上边的人物由于不理解,认为不应该让他取得通向生活的光荣途径。一旦我们让他能够自由地去施展才能,那么生活的潮涌就会将他漂浮起来,并且像我所坚信不移地那样把他推向美好的彼岸。在我看来,能够向他提供这种最美好前景的是旅馆和服务行业:既有可能沿着直线方向达到飞黄腾达的境地,也可能经过在这条普通的大路旁还会展现在某些幸运儿面前的各种岔路和曲径达到目的。刚才提到的信件往来,是在我同伊扎克·斯图尔茨里之间进行的,他是我在巴黎时期的一位挚友,现在是巴黎的‘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经理,这家饮店座落在圣奥诺雷街,离旺多姆广场不远,地点适中,我给你们看我的地图。我对菲利克斯的家庭教育和品质做了尽可能有利的描述,担保他一定是精明能干的。他还掌握一些法语和英语,他会在今后力求加以完善。不管怎样,斯图尔茨里看在我的面子上表示愿意试用他,初期当然是没有报酬的。菲利克斯可以享受免费食宿,在购置工作服方面也会得到优待——菲利克斯穿这种服装一定是仪表堂堂。简而言之,这里有一条路可走,存在着施展他的才能的余地和有利条件,我可以肯定,我的‘化装专家’一定会把‘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尊贵客人招待得十分满意。” 我对这位好心肠的人所表现的感激不亚于我家的两位女士,这是不难想象的。我高兴得笑了起来,如痴如狂地将他搂抱起来。我仿佛已感到在脱离故乡的狭小天地,一个宏伟的世界在向我开启,巴黎——正是这个城市,当年我那可怜的父亲只要回忆起它,就仿佛是浑身瘫软了似的,这时以最艳丽飘逸的形象展现在我的内心之中了。然而,事情并不完全这么简单,而是颇费一番周折的,或者用民间通俗的话来说,还是有暗钉子的。因为,我在兵役问题得到澄清之前,是不能也不准远走高飞的;在我的证件上对这个问题提供令人满意的说明之前,帝国的边界对我说来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人感到更不安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正如人们所了解的那样,我没有能够取得知识阶层可以享受的特权,并且被断定适于当兵,也就是说必须作为普通新兵入伍。对这一情况和困难,迄今为止,我一直是简单地采取了不予置理的态度,而在这样一个令人充满希望的时候却使我感到非常困惑。我在讲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不决,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不论是我的母亲和姐姐还是席梅尔普雷斯特尔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前两位是由于女人的无知,后者作为艺术家则习惯于对国家官方事务只予很少重视。另外,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承认自己完全无能为力;他不耐烦地表示,他同军医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根本无法对当权的人物施加影响,求得通融,让我自己去想办法从这个罗网中逃脱出来。 这样一来,在这样一个困难问题上,我只好仰赖自己,读者将会看到我是否能应付得了。起初,由于想到要搬家,即不久就要变换居住地点和为此而做的准备工作,所以我这个年轻好动的人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分散和转移;由于母亲希望在新年之际就能接待租房者或公寓住客,我们必须在圣诞节前就搬家——迁到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去;选中这样一个大城市作为迁移的目的地和居住地,是因为那里可以提供充分的幸运机会。 这个急于奔向广阔天地的青年人,就是这样轻易地、迫不及待地、不屑一顾地和无动于衷地将自己故乡的小城抛在背后了,连回头朝那里的尖塔、葡萄园山丘都没有看上一眼!然而,纵然他已脱离故乡,也可能走得更远,但是故乡的那个亲切到了可笑程度的形象却始终留在他记忆的深处,或者说在遭到数年彻底忘怀之后令人惊异地重新浮现在眼前:乏味的东西变得令人有好感了,一个人在一生中做出了一些业绩、取得一些效果与成就后,在外边总是会默默地想到那个小小的世界,在每一个转折之机和每一次生存地位的提高之际,他总是暗自问道:故乡对此会有怎样的评论,尤其是当故乡对这个特殊的青年采取了不欢迎、不公正和不理解的态度时,他更是要这样做。正是由于他眷恋于它,所以他才背离它;正由于它只好打发他出走,也许把他早已忘记,他才自愿地来让它对自己的一生做出判断和评价。是的,在经历了许多年充满坎坷和变幻的岁月之后,有朝一日生活也许会把他个人重新引回到他当年起步的那个出发点,而他并不拒绝做这样的尝试:穿上那时我可能有的奇特而又华丽的服装,有可能被人认出,也可能认不出,回到这个狭小的天地,内心记着许多令人畏惧的嘲讽,来观赏故乡人对自己的惊异目光。对此,到那时我会加以描述的。 我以彬彬有礼的方式给巴黎的上述那位斯图尔茨里写信,请他在我的问题上稍有点耐心,因为我不可能马上变得不受约束,越过边境前往,而是必须等待对我是否符合兵役条件做出决定——我顺便补充一句,这一决定出于一些对我的未来职业无关紧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对我十分有利的。这样,我很快就把自己残存的杂物打成邮件或装到手提包里,其中有六件带硬胸衬的上等衬衣,都是我的教父作为临别赠物送给我的,是让我到巴黎穿用的。在一个昏暗的冬日里,我们三个人都从正在开动的火车的窗子里探出身来,向我家的这位朋友挥手,看着他那条在风中飘动的红手帕消失在雾中。后来,我又见过这位好人一次。 [book_title]第四章 对于我们抵达法兰克福后所度过的那些最初的纷繁杂乱的日子,我打算一笔带过,因为我非常不愿意回忆起我们在这样一个富有的、美丽的汉撒城市注定要扮演的那种角色,另外我也不能不担心,连篇累牍地写我们当时的境遇会引起读者的厌恶。我也不想提母亲和我(姐姐奥林匹娅已经在威斯巴登站转车,去科隆到梅尔绍姆经理处碰运气去了)为了节省钱住了好几夜的肮脏的寄宿所或客栈——竟厚颜无耻自称是客栈,实际上根本不配,我是睡在一张沙发上,被咬人和叮人的蚊虫包围着。我也不想叙述为了寻找一个我们负担得起的住所,我们在这座冷酷无情、对穷人充满敌意的大城市里拖着艰难步履游历的情景,直到我们终于在一个贫民区里找到一套刚刚腾空的房子。这房子很适合我母亲的初期生活规划,共有四个小房间,外加一个更小的厨房,是在一幢后楼的第一层,面对着极为丑陋的庭院,见不到一点点阳光。由于这房子每月只收四十马克房租,我们这时再挑三拣四,那是与我们的景况很不相称的,所以我们立即把它租了下来,并于当天搬了进去。 对青年人说来,新鲜的东西总是具有无限魅力的,尽管这个凄惨的房子同我家原来的明亮舒适的别墅根本无法相比,我还是对能有这样一个难得的住所而感到兴奋与快活,可以说到了兴高采烈的程度。我全力以赴地、兴致勃勃地帮助母亲做最急需干的活,搬家具,剥掉包盘子和杯子的木棉,将炊事用具摆到隔板和橱柜中,耐心地同房东——一个胖得令人感到厌恶、举止极其粗俗的男人,交涉进行室内的必要维修项目,而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却顽固地拒绝承担这些修缮的费用,于是母亲为了不使这些房间给客人一种破烂不堪的印象,最后只好自己掏腰包。这对她说来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搬迁已用掉了相当多的钱,假如没有人来投宿,那么,在真正开始营业之前,就有破产的危险。 在迁入的当天晚上,当我们在厨房里站着吃煎鸡蛋时,我们就决定,为了保持虔诚和愉快的回忆,把我们的店称作“罗累莱公寓”,并且在一张我们俩共同签署的明信片上将这个决定通知了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以征得他的同意;第二天,我就跑到一家发行量最大的法兰克福报纸的发行部,送去了一个设计得既朴素又有吸引力的广告,用粗体字把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铭刻在读者的记忆里。为了使路过的行人能注意到我们这所公寓,我们打算在房子的外边装一个牌子,可我们为了它的制作费用一连发了几天愁。在我们到达此地后的第六或者第七天,我们收到了一个从故乡寄来的形状奇异的邮包,寄件人就是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包内装着一个四角有孔的四角形的白铁做成的牌子,这时有谁能描绘出我们的喜悦!这是这位艺术家亲手制作的,牌子上除了用金黄色油彩写的“罗累莱公寓”字样外,还画着从前我家酒瓶商标上的那个只戴着首饰的女郎形象;我们将它安装在房子正面的角上,使得牌子上的这个坐在岩石上的女郎伸出的戴戒指的手,正好指向通往我们公寓的通道,产生极好的效果。 确实,有人登门光顾了:第一个来的是一位年轻技术人员或机械制造工程师之类的人,这个人表情严肃、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充满怨气,显然对自己的生活命运感到愤愤不满,不过付钱倒是很准时,显然是过着一种规规矩矩的有节制的生活。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不到八天,一下子就又来了两位客人:都是戏剧界的。男的是一位演滑稽戏的男低音,由于嗓音完全受损而失业,他的身体已开始发胖,谈吐诙谐,但因遭此厄运情绪极易激怒,为了重新恢复这一器官的功能,尽管进行了顽强的锻炼,但毫无收效,他在练习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某人在千斤重压下窒息时的呼救声;陪伴他的那位女人,是一位合唱演员,长着一头红发,身穿肮脏的睡衣,长长的手指甲涂满粉红色指甲油——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看上去仿佛在胸部也找不到一点丰满的肉,而她的那位歌唱家却经常用背带重重地抽打她——可能是因为她做错了某件事,或者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无名之火,但是她却丝毫不因此而对他和他的爱情产生怀疑。 他们两人一起住一个房间,那位机械师住另一间;第三间用作餐室,大家在那里一起吃些用廉价的东西巧妙做成的饭食。我出于十分浅显的礼仪的考虑,没有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里,而是睡在厨房的一条铺上了被褥的长凳上,直接用水管子里的水洗漱,常常想到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不能长久继续下去,我的路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总得尽快加以改变才行。 “罗累莱公寓”开始兴旺起来,正如我上边所描述的那样,由于客人增多,我们自己就受挤了。母亲正在考虑扩大经营范围和雇佣一个女佣人,从长远来看,这是很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公寓的经营已经上了轨道,也不再需要我帮忙了。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支配自己了,直到去巴黎或者不得不穿上两色军装之前,我又可以有一段较长的等待和无所事事的时间,这对一个已长大的青年人的内在成长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也是十分必要的。教养不是在枯燥乏味的劳役与苦熬中取得的,而是自由与外表上无所事事所赠予的;教养是无法通过奋斗取得的,而只能吸吮进体内。为了取得教养,有人使用了隐蔽的手法,在偷偷地孜孜不倦地运用感觉与思维(这同那种表面上游手好闲是不矛盾的),无时无刻不在为取得教养的财富而努力着,不过应该指出,得天独厚的人在睡眠中就可以得到教养。因为,一个人要想成为有教养的人,必须是由可塑性材料制成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取得天生不具备的东西;任何你感到陌生的东西,你都不能去渴求。一个由低级材料制成的人,是不可能通过努力赢得教养的;凡是能够得到教养的人,从来都不是粗俗的人。在这里,要想在个人业绩和被认为是天时地利促成的东西之间画一条非常公允而又严格的分界线,同样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善意的命运尽管适时将我移植到一座大城市里去,并赐给我以充足的时间,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我根本不具备足够的手段,无法去打开这样一个地方的如此众多的消遣和教育场所的大门,因而在进行学习时就受到了局限,仿佛站在一座快乐公园外,只能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华丽的铁栅栏上。 那个时期,我睡觉很多,几乎是超量的,常常睡到吃午饭时才起床,有时甚至还大大超过这个时间,来到厨房随便吃点热的或冷的饭菜,然后点上一支香烟——这是那位机械师送给我的,因为他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得到这种刺激,而自己又没有足够的钱去买。过了下午后,大概在四、五点钟左右,我才离开“罗累莱公寓”,这时城市里上层人物的活动达到高峰,贵夫人们乘着华丽的马车出来探亲访友或者游览采购,咖啡馆里宾客盈门,商店橱窗被灯光照射得光彩夺目。这时,我才出门,信步来到市中心,在那些遐迩闻名的法兰克福的人群熙来攘往的小胡同里游来逛去,进行上述那种消遣与学习活动,常常到天边露出淡淡晨曦才回到母亲家中,一般说来收获是颇多的。 现在,就请读者看看这个衣着不佳的青年人是怎样陷入这种旋涡中的,怎样独自一个人、没有朋友帮助游历了这陌生的花花世界!他没有钱可以从本来的意义上参与享受文明所带来的乐趣。他只能从广告柱子上看到这些供人享乐的东西,宣传广告把这些东西公诸于世,而且用非常彻底的方式大加宣扬,以致就连最迟钝的人看了,恐怕也会产生尝试一番的欲望和冲动,况且他还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然而他这时只能满足于读读这些名字,并知道它们存在而已。他看到剧院的大门庄严地敞开着,但是他不能跟随涌进的人流进去;他站在人行道上,被音乐厅、杂耍游戏场射出来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杂耍场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面部和紫色的服装都被强烈的光线照射得苍白无色,他头戴向上卷三层的布帽子,手执铁棍,神话般地耸立在那里,然而菲利克斯却无法接受他的这种明显的邀请和不停发出的祝福。不过,他的感官是活跃的,他的精神在紧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