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使,望故乡
[book_author]托马斯·沃尔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64968
[book_dec]《天使,望故乡》是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创作的长篇小说。作品有浓烈的自传色彩,讲述主人公尤金·甘特及其一家基本上以作者及其家人为原型。小说从尤金父母的身世、他的出生一直写到他大学毕业。尤金的家庭生活充满了不幸与混乱。成长于这样的家庭,尤金内心充满了孤独、痛苦和对独立生活的憧憬。最后,尤金选择了离开家庭,继续去哈佛深造,渴望去体验一种新的人生。这部小说是一部琐碎的大部头心灵日记,犹如“一条由音节构成的密西西比河,处处流淌和翻滚着沃尔夫式的短语,美丽动人,清澈见底,并且也像密西西比河一样,常常滞流污浊。”
[book_img]Z_9652.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天使之梦
[book_title]作者致读者
这是一本处女作。作者在书中描写了那些已经远去的日子。但那些经历曾经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读者把这本书称作“自传”的话,作者也只好无言以对了。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主题严肃的小说都带有自传的性质。比如,《格列佛游记》便是其中之一,再没有什么作品比此书更具自传性的了。
不过,作者这里主要想对书中那些他可能认识的人们说句话,其实他要说的,这些人可能早就明白了。这本书是以一颗纯真、坦白之心写出来的。作者最关心的,就是创造出丰富的、真实的和生动的人物与事件。值此书即将出版之际,作者需强调的是,本书乃虚构之作,绝无刻画任何个人之意。
可是,我们的生活就是由各种片段构成的总和——凡是我们经历过的,全都出现在书中。这一点我们既无法回避,亦无法掩饰。如果作者在书中撷取了生活中的一小部分,那么他只是做了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小说讲述的并不是真实的事件,而是挑选出来的东西,掺入了人们可以理解的东西。小说是经过安排、被赋予确定目的的事件。约翰逊博士曾经说过,要想写成一本书,作者得翻遍大半个图书馆才行。同样的道理,为了塑造一个人物,小说家必须熟悉大半个城里的人才行。当然这还不是全部的做法,但作者相信这本书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写成的。这是一部站在局外的立场写成的作品,不带丝毫怨恨,也不贬损任何人。
[book_title]序
……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这石头,这树叶,这门。所有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面孔。
赤裸裸地,我们独自来到这个孤独的世界。在黑暗的娘胎里,我们无法了解母亲的面容;脱离母亲的肉体之后,我们来到了这个难以说清、无法互通的人间牢狱。
我们之中,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的兄弟?有谁曾经探察过他父亲的内心深处?有谁不是永远关闭在牢狱般的境遇中?又有谁不是永远地孤独、如同身处异乡的游子?
哦,失落的荒废,这一切皆在燥热中迷茫,在昏暗的星光中变得暗淡,如梦如烟!在无言中,我们回记、寻找那伟大的、被遗忘的语言,寻找那通向天堂却又消失了的小路,还有那块石头,那片树叶,那一扇没有找到的门。它们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
哦,失落了,随风追忆吧。魂兮,归来!
[book_title]1
命运捉弄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荷兰人走在一起,这可以算是一件稀奇的事了;但是,要从英国的艾普逊说起,然后再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进而来到鸡鸣声声、洋溢着石雕天使微笑的偏僻之地——阿尔特蒙,这种事则是这个满是灰尘的世界上又一个难得的奇迹了。
我们每个人背后都有无数难以捉摸的境遇:褪去自己的外衣,追溯人类的根源,你就能看到,在4000年前克里特岛上开始的恋爱故事,昨天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结束。
毁灭人类的种子在沙漠上开出花来,救治人类心灵的仙草长在山间岩缝里,我们的生活因为一位从佐治亚州来的懒女人而饱受影响,只是因为伦敦的某小偷没有被绳之以法。我们生活的每一刻都是四万年历史的浓缩。在每个争分夺秒的日子里,我们都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着飞向死亡,每一刻都是通向历史的一扇窗户。
请看下面的例子:
1837年,一位名叫吉尔勃特·高特的英国人(可能是为了适应北方人的发音,后来改名为甘特)从布里斯托尔乘船来到美国的巴尔的摩。他在那里购买了一个小酒馆,但是由于过分贪杯,不久便把赢利所得都喝光了。于是他一路西进来到宾夕法尼亚,并在乡间空地与他人斗鸡勉强度日。他常常被人关在地牢里,某一天等自己的雄鸡健将战死在斗鸡场后便溜之大吉,身无分文。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留下当地某位农民拳头的印记。好在他每次都能顺利逃脱。终于有一天他在某个收获的季节来到了一处荷兰人聚居的地方。眼前肥沃的农田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便在那里安顿了下来。不出一年,他便娶了一位年轻力壮的当地寡妇。这个寡妇有一块收拾得不错的土地。她和别的荷兰人一样,被他独闯天涯的勇气、滔滔不绝的口才所吸引,尤其着迷于他扮演哈姆雷特时所散发出的魅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演员的料。
很快,这个英国人就有了孩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平时除了要耐心忍受妻子那粗鲁却直率的责骂以外,他的生活过得还算轻松自在。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原本欢快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泽,眼皮也耷拉了下来。这位身材高大的英国人由于身患痛风,走起路来开始蹒跚摇晃了。一天早晨,他妻子不断唠叨着来到他的床边,想叫他起床,但却发现他已经一命呜呼了,他死于中风。他只留下五个孩子、一张房产抵押。他那双原本暗淡奇怪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大大的,看起来非常明亮——眼神中有某种东西并没有死去:这是一种永不消失、想要周游各地的渴望。
现在让我们暂且把这个英国人放在一边,来看看他的后代——二儿子奥利弗吧。说来话长。这个小子曾站在母亲的田地路旁,看着南方的叛军一路尘土飞扬,朝葛底斯堡的方向进发;他一听到弗吉尼亚这个伟大的名字,冷静的双眼一下子黯然而神秘起来。那年南北战争宣布正式结束,当时他只有15岁。他走在巴尔的摩的大街上,看到一家小店里有许多纪念死者的花岗岩石碑,上面镶刻着小绵羊和长翅膀的天使。其中一个天使长着瘦小冰凉的脚,脸上露出温和、凝滞的微笑。在某种模糊、强烈的渴望中,我知道这种冷漠而天真的眼神会忽然变暗变深,其中蕴藏着死人生前眼中燃烧的朦胧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把他从弗雷彻大街带到了费城。孩子双眼盯着手捧石雕百合花的天使时,内心涌起一种冷漠而莫名的激动。他将那双大手的手指紧紧合在一起。此刻他只想拥有一把凿子,用它可以雕刻出一件精美的东西来。他想把自己内心深处某种神秘而无法言说的东西用雕刻传达出来。他想雕刻一个天使的头像来。
奥利弗走进那家店铺,向一位长着大胡子、手里拿着木槌的人要活干。就这样,他便成了石匠的学徒。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院里,他一干就是五年。待到学徒期满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心中追寻的天使,也从没有学会如何雕出天使的头像。他学会了雕刻鸽子、小羊、死者交叉着的双手、精美漂亮的文字——可就是不会雕刻天使。在多年荒废的精力与时光里——在巴尔的摩乱哄哄的岁月里,他工作过,烂醉过,在布斯与塞尔维尼剧院看过戏,这些戏对他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他一看戏就会激动不已。他能回忆起那些激昂的演说词,然后在大街上快步疾走,喃喃自语,挥动着双臂——这些就是我们人生道路上盲目模仿,是画饼充饥的满足。在无言的记忆中,我们追寻那被遗忘了的语言,追寻通向天堂之路的尽头,寻找那一块石头,那一片树叶,那一扇门。可是它们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
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他踉踉跄跄地穿过这块大陆,来到了战后重建的南方——这时他已经是一位身高6英尺(1英尺约为30.5厘米——编者注,下同)4英寸(1英寸约为2.54厘米)的汉子了。他有一双冷峻、不安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他言辞流利,骂起人来一板一眼,令人哭笑不得,简直都快成了经典的代名词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一本正经,薄薄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他在美国中南部一个名叫雪梨的州府待了下来。那时候,当地的人还没有从战争的失败和敌意中恢复过来,他们对这个异乡人多少怀有一丝敌意。于是,他只得在这些人的眼皮下谨慎、勤勉地生活。终于,他逐渐在当地为自己树立了声誉并被人们接纳。他娶了一位比他年长10岁的老处女,这个女人精神憔悴,身体瘦弱,不过倒有一点积蓄,专等结婚时派上用场。不到一年半,他原形毕露,又开始发起酒疯。他成天待在小酒馆里过瘾,这样他的生意也就完蛋了。终于在某个晚上,他的老婆辛西娅突然吐血而亡。邻居们都说,她的死完全是由于他的不负责任。
这样一来,一切全都没了——辛西娅,小店铺,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名声,还有石雕天使的美梦……全都成了一场空。每天晚上,他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用他惯用的华辞丽藻大声地诅咒那些“叛徒”,诅咒他们的好逸恶劳。但是心里却感到害怕、失落、懊悔。他悔不该因自己的荒唐,弄到这般田地。在邻人们责备的目光下,他日渐消瘦。有人说这是辛西娅向他施加的报复。
他刚过30岁,但看上去要比30岁老多了。他脸色又黄又瘪,瘦削的鼻子像个鹰嘴。他蓄着的长长棕色胡须,现在悲哀地下垂着。
他酗酒的习惯很快便拖垮了身体,直到瘦得像个木棍一般,还整天咳嗽不停。这时,当他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小城时,他又想起了辛西娅,内心不禁涌起一种恐惧。他觉得自己一定患上了肺病,快要死了。
于是,他又重新陷入孤独和失落中。由于在这个世界上,他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自己拥有的空间愈来愈小,于是奥利弗又重新出走,沿着大陆茫无目标地飘游。他朝着西方的崇山峻岭走去,心里清楚那里的人是不会知道他的臭名的,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开始一种与世隔绝、全新的生活,重新恢复自己的健康。
于是这个憔悴之人的双眼又一次黯然失神,就像他年轻时代一样。
在10月细雨绵绵、阴沉的天气里,奥利弗坐着火车,日夜兼程,一路西进,横穿这个地域辽阔的州。他神情凄苦地凝望着窗外大片荒弃的土地,这些荒野的土地只能产出微薄的收成,那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两三户小农家。面对这片景色,他感到心灰意冷,心情像铅一般地沉重。他想起了宾夕法尼亚高高的谷仓、成熟后沉甸甸的谷穗、那里丰足的生活、勤劳节俭的人民。他又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努力向上,如何寻求生活的真谛以及后来如何搞得一塌糊涂,想起这些混混沌沌的岁月,想起自己的火热的青春是如何白白地被挥霍掉。
上帝啊,他想,我老了。可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过去那些恐怖的岁月犹如鬼影一般在脑际闪过。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人生由一连串偶然的事件构成:一个叛军狂热地高唱战歌,公路上传来尖厉的号角声,军队行进时传来的马蹄声,粉尘飞扬的石匠铺里傻笑的天使,浪荡女人从身边走过时屁股扭动的样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舍弃那些温暖、美满的生活,跑到这个贫瘠的不毛之地来。他凝神眺望窗外,望着那片荒芜、光秃秃、未开垦的土地,望着高耸的彼得蒙特高原,望着泥泞的红土路,望着朝车站张望的那些脏兮兮、傻乎乎、喘着粗气的人们——一位拉着牲口、笨拙缓行、瘦弱的农夫,一位懒散的黑人,一位缺了门牙的乡巴佬,一位脸色蜡黄、怀抱脏兮兮孩子的女人——这时他觉得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惶恐。他怎么会从昔日清洁勤俭的荷兰人身边跑到这个空旷、寸草不生、令人失落的破地方呢?
火车咔嗒咔嗒辗过臭烘烘的土地。细雨轻轻地下着。一位列车员像阵风似的走进脏乱的车厢,把一桶煤倒进车厢一端的大炉子里。一伙乡巴佬横七竖八地躺在面对面的两排座位上,不知谈些什么,正在发出高而空洞的笑声。在咔嗒咔嗒的车轮声中传来悲哀的铃声,当火车开到山脚旁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小站时,令人心烦地停了许久。后来火车又继续向前移动,穿过了广袤起伏的大地。
黄昏时分,巨大山脉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蒙蒙的阴雨中。山边的小屋里透出微弱闪烁的灯火。火车沿着高架轨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爬过山涧的高架桥。仰望、俯瞰,在山坡旁、峡谷中,到处弥漫着一缕缕的炊烟。火车很吃力地环山蜿蜒而上,穿过挖空的红土山坡。等到暮色降临,奥利弗已经在铁路尽头一个名叫老栅的小镇下了车。群山中最后一排山壁就巍然屹立在他的头顶。他离开那个荒凉的小站、凝望远处一家点着昏黄油灯的小铺时,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身负重创的野兽,正爬进深山之中,在那里等着死去。
第二日清晨,他乘坐一辆马车继续他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阿尔特蒙的小镇。这个镇子距群山的边缘还有24英里(1英里约为1.6千米)的距离。几匹马儿拉着车吃力地沿山而行,奥利弗的情绪也好了一些。此时正是金秋10月,阳光明媚、凉风习习。山里的空气清爽明朗,近在身旁的山峰高耸入云,近得几乎可以触手可及。这些山峦近而巨大,亮丽清爽,但却草木不生。几株老树枝干遒劲、挺拔,但几乎不长叶子。空中白云朵朵,一团浓雾缓缓围绕在山腰。
他俯身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小溪泛着白沫,在石涧之中穿行而过。在这里他能看见山下的一撮撮人影正忙着铺修路轨,道路一直伸向阿尔特蒙。接着拉车的马匹已攀至山顶,在紫色的雾霭中消失的山巅处,他们一路慢慢缓行,向着阿尔特蒙所在的高原直奔而去。
在这连绵不断、亘古屹立的群山中,他发现了一座面积广阔、人口4000的小镇。
这将是自己的新天地了,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阿尔特蒙这个小镇是在革命战争结束不久后建立起来的。原来它曾是那些从田纳西州来到南卡罗来纳州去的赶牛人和农夫们便利的歇脚之地。内战以前的几十年里,那些来自查尔斯顿和炎热南方种植园的富有、时尚人士常会来这里度夏。奥利弗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而且已经成了肺病疗养的好去处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富翁在山里盖起了狩猎山庄。其中有一位买下了一大片山地,请来了许多建筑师、木匠和泥瓦匠,正准备盖一幢全美最大的乡间别墅——用石灰石、大石板等材料做屋顶,总共183间屋子,完全按照法国勃鲁瓦城堡的风格建造。此外还有一家大饭店,一座豪华的木制谷仓,悠闲而舒适地矗立在主峰之巅,颇有气派。
但是小镇的大部分居民还是本地人,是从山区或周边地区移居而来的。他们具有苏格兰人、爱尔兰人的血统,性格粗犷、视野狭小,但却聪明勤劳。
奥利弗继承了辛西娅所留的房产,现在手头还有1200元。那年冬天,他在小城广场一角租了一间小铺子,购置了一小批大理石料,开始重操旧业。但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活儿,他的脑子里每天都会闪现出死亡的念头。在那个严寒而孤独的冬天,他认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快要死了。在别人眼里这个衣着褴褛、憔悴的北方佬,经常独自走在大街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于是很快便成了小镇居民惯常的谈资。公寓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到晚上,他就会像笼中的困兽一般踱来踱去,好像从他的腹腔深处发出某种低沉的响声,不断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但是他并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
不久,这一带群山终于迎来了春天,到处都点缀着碧绿和金黄,春风习习,花香醉人。奥利弗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愈合了。人们又可以听见他粗声大嗓的声音了。还像从前那样,他说起话来用词文雅,兴致勃勃。
4月份,奥利弗所有的知觉都复苏了。有一天他正好站在自己的小店铺前注视着广场上涌动的万物,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这声音越来越近。一听见这个单调、慢吞吞的声音,他内心沉寂了20年的一幅画面忽然又闪现出来。
“就要到了!照我的推算,时间应该是1886年6月11日这一天。”
奥利弗扭过头,看见那位身材魁伟结实的传道先知从他的身边走过,就像他年轻时在尘土飞扬、通往葛底斯堡的路上碰见过的那位先知。
“那个人是谁?”他问身边的一个人。
那人瞧了瞧,然后笑了一下。
“那是巴克斯·彭特兰。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很多亲戚都住在这儿。”
奥利弗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然后微笑着问道:
“世界末日到了没有?”
“据他说这一天随时会到来的。”那人说道。
不久以后,奥利弗便遇到了伊丽莎。一个春天的下午,他正躺在他的小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听着广场上人们的吵闹声,感到浑身舒畅。他想起肥沃的黑土地上突然开放出艳丽的花朵,想起泛着白沫、沁人心脾的啤酒,想起挂满枝头的朵朵李子花儿。接着,他听见一个女人疾走在大理石路面上的声音。他急忙站起身来,赶忙穿上他那件刷得整洁干净的黑色外衣,正在这时,那个女人已经进了店门。
“你瞧瞧,”伊丽莎抿起嘴,带着责备般的笑容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可以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只需要躺在沙发上享清福就行了。”
“下午好,小姐。”奥利弗说完后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没错,”他说道,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看来你是抓到我在这里休息喘气了。其实,我在白天是很少躺下来休息的。不过自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故意摆出很沮丧的模样。“唉,老天爷,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得了吧,”伊丽莎轻蔑、精神抖擞地说,“照我来看,你根本就没什么病。你身高马大、年轻力壮、正当盛年。你多半是自己胡思乱想才导致这样的。很多时候,人们自以为生病了,但其实大多数都是心病。我想起三年前在荷敏尼镇上教书的时候,曾经得过肺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但我最后还是挺了过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我刚坐下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正在‘休息’。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那位弗莱彻老大夫刚好给我看过病。他走出去后便对我的表姐莎莉直摇头。他刚一走,我表姐就对我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呀,他告诉我你每次咳嗽都会有血,看来你染上肺炎了,‘别瞎说。’我说。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大笑了几声,然后故意不当一回事;我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呢,我要耍弄他们一回。我才不相信这个呢。” 她冲奥利弗神气地点了点头,然后得意地抿了一下嘴唇,接着说:“‘还有,莎莉,’我又说,‘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去的,整天担心发愁也没什么用。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出事,也可能以后出事,但早晚总会摊上的。’”
“啊,我的天!”奥利弗悲哀地摇了摇头,“你这句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还从来没有人说得如此明白呢。”
老天保佑!奥利弗无可奈何地暗自叫苦不迭,她还要说多久呀?不过,她长得倒还不赖。他欣赏着她苗条、修长的身段,注意到她白皙的皮肤,看到她那双黑褐色的眼睛始终像个孩子似的望着你。她那头乌黑的秀发紧贴着白净的额头朝后梳过去。每次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她都会好奇、若有所思、习惯性地先噘一下嘴。她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而且还往往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搜索全部记忆,得意扬扬地把自己说过、做过、想过、感受过、思考过甚至回答过别人的内容重温之后,才会回到正题上来。
他正在瞧着她的时候,她忽然收住了话头,用那只戴着整洁手套的小手托起下巴,噘着嘴,若有所思地朝远处凝视着。
“哎呀,”过了一会儿,她接着又说道,“既然你身体逐渐好转起来,而且又整天躺在那里耗费时间,还不如想点办法活动活动脑子呢。”说着,她打开随身带的皮包,拿出一张名片和两本厚书来。她郑重其事、一字一板地宣布:“我的名字叫伊丽莎·彭特兰,我是拉金出版公司的业务员。”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自豪与高贵。老天保佑!她原来是个推销书的!甘特心想。
伊丽莎翻开一本封面上绘有刀枪、旗帜和桂枝图案的黄色厚书,然后说:“本公司现在推出这本名叫《炉边诗词集萃》,还有这本叫《拉金家庭医疗大全》,该书提供了500多种疾病的防治指导和说明。”
“不错,”甘特微微笑了一下,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我想在里面肯定能查到我的病的。”
“哎,说对了,”伊丽莎神气地点了点头,“好像有人说过,读诗为的是怡情养性,读拉金医书为的是强身健体嘛。”
“我很喜欢诗歌。”甘特边说边用手指翻着诗集的书页。当翻到《武士之歌》一节时,他满怀兴致地停了下来。“我小时候一背就是几个钟头。”
他把两本书都买下了,伊丽莎收起样书,站起身来用好奇而又尖锐的眼光将这个盖满灰尘的小店铺扫视了一下。
“生意怎么样?”她问。
“不太好,”奥利弗愁眉苦脸地回答,“连勉强维持生活都难以做到。我是个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得了吧!”伊丽莎生气地说,“你应该到外面去跑跑,见见人。你需要做点事来分散一下精神,别老想着自己。我要是你,就会努力找活干,并且加入到镇子的发展中去。我们这个小镇具备发展成大城市的各种条件——好风景、好气候、自然资源等,这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干才行啊。要是我手头有几千块钱,我一定会让它们派上用场的。”——她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然后像个男人似的、有趣地握紧了拳头。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伸出了食指:“你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块地了吗,就是你现在站的这块地?再过几年地价就会翻倍。你瞧,就是这儿,”她像个男人似的比画着。“他们肯定要从这儿打开一条路过去的。等路一旦修好……”她若有所思地噘了噘嘴,“这块地产就更值钱啦。”
她继续不停地谈论着地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她看来,整个小镇就像一幅巨大的蓝图:她满脑子神秘地装满了各种数据和估价——谁家有块地、谁把它卖了、卖多少钱、实际价值、将来的价值、首次及第二次可以抵押多少,等等。伊丽莎一说完,奥利弗就想起了自己在雪梨的经历,于是便厌恶地说:“我这一辈子除了需要一间房子栖身之外,什么地皮也不会再要了。这种事情只会徒增我的烦恼,结果还不是让那些收税的发了财。”
听到这话,伊丽莎露出震惊的表情,好像他说了什么离经叛道的话似的。
“哎呀,你可别那么说!”她说。“你要学会未雨绸缪啊,你说呢?”
“我现在正过着苦日子呢,”他闷闷不乐地说,“只要给我一块八英尺大小的地块用以安葬自己就足够了,别的我都不去多想。”
两人渐渐谈得越来越投机了,他一直陪着她走到了店铺的门口,又目送着她穿过广场。她神态端庄地走过广场。等到路边的时候,双手轻轻提起裙角,适时表现出迷人的女性美来。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大理石店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份早就逝去的喜悦。
伊丽莎是彭特兰家族中的一员,这是该地区最古怪的家族之一。谁也说不清彭特兰这个姓的确切来历。革命战争结束后,一个兼有苏格兰和英格兰血统的矿师,就是我们这一代彭特兰家长的祖父,来到这里寻找铜矿。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跟本地一个垦荒的女人生了几个孩子,于是他就成了今天这个大家庭的祖父。后来他却不辞而别,踪影全无,那位女人也就自认她和孩子们都姓彭特兰了。
目前彭特兰家族的户主就是伊丽莎的父亲,他是前面出现过的先知巴克斯的弟弟,托马斯·彭特兰上校。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在7月战争里阵亡了。虽然彭特兰上校的军衔并非因为显赫的战功而得来,但是却来得名正言顺。巴克斯曾在百希洛战场上拼杀过,但是他一直没有能够升职到下士之上。而上校则在家乡率领过两个连的志愿军,保卫过本地的要塞。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要塞仍然固若金汤。当舍尔曼率领的残余部队来到那里后,志愿军们便都埋伏在岩石或大树背后,向那些散兵发动了三次攻击,然后便悄悄地解散回家保卫妻儿老小去了。
彭特兰算是本地资格最老的家族之一了。但是历朝历代他们都很贫穷,因此也就不会摆什么绅士架子了。该家族通过婚姻嫁娶,出过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通过同族内相互结亲,出过一些精神病患者和先天的白痴。不过总的来说,这个家族在智力、地位等方面,都要比其他山民明显高出一筹,因此在当地颇有地位,也颇受人们的尊敬。
彭特兰一家人的长相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虽然各人之间长相有所区别,但是他们共有的典型特征却更为突出。他们都长着高挺、结实、浑圆的大鼻子,性感的嘴唇将文雅与粗俗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思考问题的时候,嘴巴就会变得非常灵活;他们有着饱满、睿智的前额,扁而不平的面颊。这个家族的男性大都脸色红润,中等身材,体形大都臃肿、结实,偶然也会出现一个细瘦的高个子。
托马斯·彭特兰子女众多,但他所有的女儿之中,只有伊丽莎一人活到了今天。她有一个妹妹几年前生病死掉了。他们把她得的病叫作“可怜珍妹的淋巴结核”。全家共有6个儿子:老大亨利,今年30岁,威尔26,吉姆22。再下来就是18岁的撒迪厄斯、15岁的埃尔默、11岁的格里利。伊丽莎今年22岁。
排行最长的四个孩子,亨利、威尔、吉姆和伊丽莎,都是内战结束后的几年里长大的。当时的生活又穷又苦,所以现在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那段日子。但是艰辛的生活经历已经深深地印在他们的心底,留下的创痕至今难以抚平。
那些年月给孩子们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使他们养成了一种极其吝啬的性格,对产业十分贪婪,同时渴望尽早逃离这个上校家庭。
“爸爸,”伊丽莎第一次带着奥利弗走进她家客厅时,她浑身透出成年女性的端庄,对父亲说,“我想向您介绍一下甘特先生。”
彭特兰上校从火炉边的摇椅上缓缓站起来,合上手中的一把大刀子,又把正削着的苹果放在炉台上。巴克斯叔叔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这时也抬起头来慈爱地望了望他。正一如既往修剪着粗指甲的威尔,也停了下来,像个鸟儿似的冲来客点了点头,眨了眨眼。这家的男人们都喜欢摆弄随身带的刀子。
彭特兰上校缓步朝甘特先生走过去。他的年龄介于五六十岁之间,身材矮胖,面色红润,蓄着家长式的胡子,脸上露出这个家族特有的得意神色。
“是W.O.甘特先生吧?”他拖着调子、假装殷勤地问道。
“是的,”奥利弗回答,“正是。”
“我们听伊莎说起过你,我想还不如叫你L.E.甘特好呢。”上校边说边向他的听众们眨了眨眼。
屋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彭特兰家的人都觉得非常开心。
“哎呀!”伊丽莎大声叫起来,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高挺的大鼻子。“爸爸,你这个人哪!你怎么能这样跟人家开玩笑呢。”
甘特强作笑脸地撇了撇嘴。
“这个老不死的。”他心想。他肯定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想出这么个俏皮话来损我的。
“你以前见过威尔了。”伊丽莎说。
“以前见过,以后也见过啦。”威尔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
等笑声平静下来之后,伊丽莎又说:“这位就是人们常说的巴克斯叔叔。”
“正是我,长官,”巴克斯愉快地说,“和传说中的一样,甚至更了不起。”
“在外面人们都管他叫巴克阿斯,”威尔边说边冲大伙眨了眨眼,“但是我们在家里都把他叫作比哈阿斯。”
“我看,”彭特兰上校又郑重地说,“我看你一定担任过很多次陪审团成员吧?”
“没有,”奥利弗的脸上露出生硬的微笑,此刻他已决定硬着头皮接受更为难堪的情况了。接着他又问道,“为什么?”
“因为,”上校又朝周围的人看了看,“我觉得你追女孩子倒很有一手嘛。”
接着,在哄笑声中,门开了。从外面又走进来几个人,他们是:伊丽莎的母亲,一位神情憔悴、普通的苏格兰女人;吉姆,一位面色红润、神情矮胖的年轻人,他长得跟其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缺少那撇胡子;还有撒迪厄斯,一位性情温顺、棕色头发、棕色眼睛,跟牛一样健壮的小伙;还有排行最小的格里利,一位只知道傻笑的男孩,他老是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啸叫声,惹得众人大笑不已。这个孩子今年11岁,大脑先天发育不足,身体虚弱,患有淋巴性疾病。但是他那双皮肤白净、经常湿漉漉的小手却能拉几下小提琴,他无师自通,气度不凡。
这一家人全都围坐在热乎乎的小屋里,空气中散发着苹果的清香。屋外,大风从山上呼啸而过,远处的松树不停地狂吼着,听起来遥远且疯狂,干枯的树枝不停地发出撞击声。他们坐在那里,不停地削着、剥着、刮着手上的东西,这期间,他们的话题则从粗俗的笑话转到死亡和丧葬上来:他们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人生的命运,谈论着新近的葬事,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着迷。正当他们没完没了谈话的时候,甘特听着门外山风的鬼哭神嚎,觉得自己陷入了失落和黑暗的坟墓,他的灵魂在黑夜深处不能自拔。因为他明白,自己注定要客死异乡了,所有人都会如此。但是这些彭特兰家族的人却除外,因为他们正得意扬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别人的死亡。
就像在极地寒夜里垂死的人一样,他这时又想起了自己年轻岁月中的丰饶牧场:那里有玉米地,李子树,成熟的谷子。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呢?唉,失落的灵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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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里,奥利弗迎娶了伊丽莎。费城蜜月之旅结束以后,他们便返回他在伍德森大街专门为她建造的家中。他用自己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打好了房基,在地上挖了又深又潮的地窖,然后又把光滑温暖的泥浆涂抹在墙壁上。他手头并没有多少钱,但是这所奇特的房子却是凭他脑中丰富而怪诞的想象逐渐成型的。等他完工以后,自己便拥有了一座依斜坡而立的建筑。房子前面有高高的门廊环抱,里面有许多高低错落的房间,这些都是他在建造时凭灵感想象出来的模式。他把这所房子建造在安静的山路附近,并且在松软的黏土地里种上了花草,在通往走廊高台的小路上,他铺上了一块块颜色各异的大理石,在房子的周围围起了铁栅栏,把这一家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
其次,在房子后面有一条长约400英尺的荫凉庭院。他在那儿栽上了树,搭起了葡萄藤。凡是他善于想象的脑子里闪出什么念头,这块园地里就会长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东西来。一晃几年过去了,这里的果树一个个都硕果累累,一簇簇压弯了枝头——桃子、李子、苹果、樱桃。他的葡萄藤越长越密,这棕色的藤枝盘绕在地边高高的铁丝网上,织成了一张厚实的网络。藤枝从格架上爬过,将整块地密密实实地绕了两圈。这些葡萄藤甚至还爬上了门廊,把二楼的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在园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长着丝绒叶子的旱金莲如同浸染了一层棕褐色,还有玫瑰花、雪球花、红色的杯型郁金香、百合花等。在栅栏上,一簇簇忍冬重重地下垂着,压在围墙上。他那双巧手接触到什么地方,那里便会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对他来说,这座房子就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是他意志的外衣。而在伊丽莎看来,这只是一块地产。她精明地计算过这块地的价值,是她投资产业的开始。伊丽莎和彭特兰少校家的其他几个年长的孩子一样,从20岁起就开始慢慢地攒钱买地。靠她当教师和推销书籍赚来的那点积蓄,她已经买下了一两块地皮。其中的一小块地位于广场的一角。她劝丈夫在那里开个店铺。于是在两个黑人的协助下,奥利弗遂了她的心愿。这家小店铺是个二层砖混结构。宽阔的木头台阶连接着大理石门廊和广场。在门廊上面,两扇木门的旁边,他堆了一些大理石料。在紧靠门的地方,他安置了一座沉重、满面傻笑的天使石像。
伊丽莎对他的生意并不满意。她觉得,靠死人是发不了大财的,因为人们死得太慢了。在她看来,那位从小在一家木材加工场当帮工的哥哥威尔,如今已经另起炉灶,自己当起了老板,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富翁的。于是她规劝甘特和威尔·彭特兰合伙做生意。然而,到了年底,甘特再也没有什么耐心了。他那种我行我素的心理意识难以容忍这种束缚,于是便大声吼叫着说,威尔这家伙上班的时候只知道拿一截铅笔头在破信封上计算什么,要么就是修剪他短而硬的手指甲,再不然就像只鸟儿似的眨巴着眼睛,搔首弄姿。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把我们全给毁了!这样一来,威尔悄悄地把这位合伙人的股份全部卖了出去,自己则继续专注于财富的积累。而奥利弗只得再次回到他孤独的世界中,终日与那些满是灰尘的天使为伍了。
很快,奥利弗·甘特这个奇怪的人物便家喻户晓了。人们每天早晚都能听见他例行公事般、大声地咒骂伊丽莎。人们看见他奔走于家与店铺之间,看见他躬身在大理石上面,一双大手忙碌地工作着——同时还大声地叫骂着,用他的那份激情支撑着人口众多的家庭。人们嘲笑他粗率的言辞、狂野的性情、粗犷的动作。可是他一旦发起酒疯,大家都默不作声。每隔两三个月,他都会发一阵酒疯,每次持续两三天。每次当他浑身污秽地醉倒在碎鹅卵石街面上时,人们就会把他抬起来送到家里去。这些人有银行家、警察,还有一位热心的瑞士人,名叫简那度,他是一位脏兮兮的钟表匠,在甘特先生的石匠铺里租了一个小间用以精修手表。他们每次都会小心谨慎地照顾他,觉得这位醉汉身上平日里具有的那种高傲和尊贵在这一刻已经荡然无存了。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异乡人,所以谁都不会直呼其名,连伊丽莎也是这样。大家都会称他为“甘特先生”。人们就一直这么称呼他。
没有人知道伊丽莎究竟忍受了多少痛苦与恐惧,心里又有多少的荣耀和自豪。他像只狂躁的狮子,把自己的欲望和怒火倾泻在全家人面前。每次酒醉的时候,伊丽莎白皙的面容就会因生气而变得扭曲着。她那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脾气,更使他怒火中烧。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随时都会有挨揍的可能。因此她只好躲进屋中,把门反锁起来,防止他冲进来。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就酝酿着某种难以说清、无休无止的战争。这种战争比爱情更深、比仇恨更深,是一种深入到人性骨髓的东西。就在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伊丽莎往往只能低声地抽泣,等到骂得实在过分的时候,她也会简短地回敬他几句。但是等他猛扑过来想要揍她的时候,她又会像个压瘪了的枕头缩了回去。这样慢慢地,他也就没什么脾气了,到头来还是她占了上风。一年一年,在不知不觉中,伴着他的咆哮和反对,他们还是买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不停地掏钱缴纳着令人厌恶的税款,而把余下的钱再次拿去购置更多的地产。这个有产业的女人超越了妻子、母亲的角色,像个男人似的慢慢朝前迈进。
在过去的11年里,她一共生了9个孩子,其中有6个存活了下来。头胎是个女儿,只活了20个月,便因霍乱夭折了。另外两个刚出生就没了。其余的孩子们都是在艰苦、杂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大是个儿子,出生于1885年,名叫史蒂夫。老二是个女孩,比老大晚生了一年三个月,名叫黛西。接着又是个女儿,名叫海伦,比黛西小三岁。1892年,她又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由于甘特一生醉心于政治,于是便给他们俩起了两个总统的名字,一个叫葛罗夫·克里夫兰;另一个叫本杰明·哈里逊。最小的孩子名叫卢克,出生于两年后的1894年。
在这些年月里,每隔五年甘特就要发一次酒疯,至今已经发作了两次。每次酒醉都会持续好几个星期,而且常会不省人事。每次过后,伊丽莎都会把他送到彼得蒙接受治疗。有一次,伊丽莎和四个孩子同时得了伤寒症。可就在疲倦、缓慢的康复期内,她硬是咬着牙关把他们带到了佛罗里达,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日子。
这些年,伊丽莎在麻木中挺了过来。多年的爱、恨、失落都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痛苦、骄傲与死亡的印痕。在她与他完全不同、充满激情的生活中,她拼命挣扎着,尽管累弯了腰,但是她最终战胜了疾病,拖着瘦弱的躯体一路走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坚强。她完全明白这一切都体现出荣耀;虽然奥利弗总是麻木不仁、凶蛮残忍,但是她却能想起他身上的那股巨大活力,还有他心坎中永远失去而又无法复得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她会看见他那双小眼睛一天天变得呆滞、黯然,其中满含着无尽的饥饿和无法达到的愿望。这时候,伊丽莎的内心便会涌起一份恐惧与说不出的怜悯之情。啊,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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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特一家人积年累月的历史中,没有哪几年能比20世纪初的那一年带给他们更多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了,也没有任何一年能比这一年发生的事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了。1900年的一天,甘特夫妇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已经进入世纪之交的年月了——这样的日子会带给那些成千上万、富于幻想的人们一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的巧合,而这些巧合又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事件一起,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根本没法忽视。
就在那一年里,甘特过了他50周岁的生日。他知道,他和这个世纪一样,都已经走过了50个春秋了。而一般情况下,人的寿命是过不了一个世纪的。也就在这一年里,伊丽莎怀上了她这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孩子,经历了自己最后的恐惧与绝望。在一个植物繁茂、漆黑的夏夜,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开始为以后她不再当妈妈的生活设计起蓝图来。
在他们夫妇之间早就隔了一道与生俱来的鸿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她开始展望未来,带着无限的安详和极大的耐心。她并不指望能预见到什么,而是以一种沉思的本能希望美好的未来生活。她这种佛教徒般的安闲淡定是由她的生活结构所决定的,是她无法压抑,也难以掩盖住的。对此,奥利弗却难以理解,也无法容忍。他已经是个50岁的人了,对时间有一种悲观的认识——他感到自己激情四射、充实丰富的生活开始慢慢地消逝,变得越来越像一头麻木、暴怒的狮子。也许她比他更心安理得,更沉得住气,因为她从小就经历了严酷的生活,经历了疾病、穷困、无助、死亡与不幸的磨炼和威胁。她的头胎孩子虽然夭折了,但是她却能让其余的孩子经受住瘟疫的考验,安全活了下来。到现在,在她42岁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个孩子正在腹中不停地躁动。于是她便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凭着苏格兰人的迷信,以及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盲目好胜心理——这个家族常常只看到别人的没落,从来看不到自己的衰败。她深信,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
她躺在床上,看见一颗灿烂的星星燃烧着从西边的天空慢慢划过。她感到那颗星正在向天堂里爬升而去。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朝向何方,但是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欲望全都凝聚在她的血液里。在黑暗里,她一想起这些,便会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噘一噘嘴,一本正经地想象自己正在加入到某个盛大的狂欢仪式上,正在将那些傻瓜笨蛋们不懂得珍惜节省的钱财轻松地装入自己的囊中。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已经赚了钱,吉姆也赚了钱,而我比他们两个更聪明。”这时候她又想起了甘特,内心涌起遗憾、痛苦和辛酸:
“唉!要不是我在他后面监督着他,到今天他还是一无所有。现在的这点家产全都是我辛苦努力打拼得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块屋顶都没有,那就只能靠租房子度过余生了。”——在她眼里,租房子过日子只是那些好吃懒做、一无所有、毫无能力的人的下场。
她接着又想,他每年花在喝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大堆东西了;如果当初就这么干,我们早就成了富人了。可他老是讨厌添置东西。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提到地产他就头疼,因为他在雪梨蚀过本。当时要是我在场的话,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即使要蚀本,那也只能蚀在别人身上。”她冷酷地加了一句。
她躺在床上,初秋的风从南边的山上刮了过来,在黑夜里把枝头的树叶吹得漫空飞舞,不断发出哗哗的声音,从远处森林里传来阵阵悲哀的雷鸣声。这时候,她想起了生活在自己体内的陌生者,想起了同她生活了20年、令她饱尝痛苦的另一个陌生者。一想起甘特,原先那种莫名的痛苦再次浮现出来,她也想起了二人之间粗暴的斗争,以及表面上看不见的冲突。这一切都来自二人对产业不同的爱与恨。她坚信自己将是胜利者,但是何必要这样争呢,这个问题一直使她感到困惑和沮丧。
“我向天发誓!”她低声说着,“我向天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
而甘特呢?他面对的现实就是失去了感官上的享受。他心里明白,自己大吃大喝、沉湎肉欲之欢的日子即将结束。他明白,自己一旦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偿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力量,但他却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比如同威尔·彭特兰的合作,要是他当时能抓住机会的话,如今他也应该成为有地位、有钱的人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随着过去的世纪逝去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到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那份陌生与孤独。他回想起在荷兰农场里度过的童年时光,想起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日子,想起在这块大陆上漫无目的的飘荡,想起自己这一生里发生的一连串偶然片段。那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就像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他的生活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就是一位生活在异乡的陌生人。最奇怪的是,在他的脑海里,最为陌生的事情就是自己和身边这个女人的结合,这种结合让他们得到了一帮靠他来养活的孩子。而那位女人,却在心灵上与他天各一方,难以相通。
他不知道1900年这一年对他来说是开始还是终结。但是对他那样一个放纵享受的人,酒瘾一旦发作,就根本难以抵抗,只好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结果只能任凭自己身上的欲望之火燃烧,留下最后的灰烬。在元月份的前半个月里,就在他新年悔过自新的心境中,伊丽莎又有了身孕。等到春天结束的时候,伊丽莎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而他却再次开始纵酒狂饮起来。这一次烂醉之甚,就连1896年那次一连四个月的大醉都没法比。日复一日,他疯狂饮酒,终日烂醉如泥,最后近乎不省人事了;5月的时候,她又一次送他到彼得蒙的疗养院去接受“治疗”。所谓治疗,其实也就是给他吃些清淡的东西,让他在六个星期内滴酒不沾。她们发现这种办法施行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的饭量没有增加,对酒的渴望却丝毫不减。6月底的时候,他又回家了,表面上看起来规矩了一点,但是内心却憋了一股怒气。就在他回家的前一天,伊丽莎板着白皙的面孔,挺着大肚子,把全城14家酒馆全都跑遍了。她走进店里,当着众多酒客的面,大声吆喝住店主或者吧台伙计:
“你们听着,我来找你们就说一件事。甘特先生明天要回来了,我希望你们所有的人都听好了,要是你们有谁卖酒给他喝,那我非得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不可。”
大家都知道她的这种恐吓既荒谬又毫无道理。但是一看到她坚定的表情和关切的嘴唇,特别是看到她像个男人似的攥紧了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比画着、强调着自己命令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呆了。她的这番话比严厉斥责还要管用。他们只好麻木地听着,然后乖乖点头表示认同。伊丽莎这才昂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一个山里人朝痰盂吐了一口浓痰,但是吐偏了。接着他说:“我的天哪,她可真厉害啊。这个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妈的!”蒂姆·奥多纳从柜台上面探出猴子般的脸,然后说,“我可不敢把酒给WO喝了。就是一夸脱(1夸脱约为0.95升,美制)10美分我也不敢卖,在厕所里偷着卖也不行。她走了没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醉醺醺的哄笑。
“这个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她就是威尔·彭特兰的妹妹。”
“天哪,那她真能干得出来。”有几个人叫了起来。于是整个酒馆都被笑声震得颤抖起来了。
刚才伊丽莎进来的时候,威尔·彭特兰就在店中,但是她并没有跟他打招呼。等伊丽莎走出去后,他才转过身,像个小鸟似的冲旁边的人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你肯定干不出来。”
等到甘特回来后,有一家酒馆当众拒绝卖酒给他,他感到非常丢脸,气得发疯。当然,要是他真的要喝酒,那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他只要打发一个运货马车的车夫,或者某个黑人,就可以给他买来酒了。虽然他嗜酒如命,声名狼藉,全城的老幼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在每次出了洋相之后,总要想办法防止张扬出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变得越来越敏感。每次喝得烂醉之后,第二天都会头疼得神经直跳,但还要拼命地维护自尊。那副样子让人看了倒觉得蛮可怜的。他在心里非常痛恨伊丽莎,因为她故意让他当众出丑,所以他只要一回家就会冲伊丽莎大声地叫喊、诅咒不已。
整个夏天,伊丽莎一天到晚都是脸色惨白、心惊胆战——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都在静待着晚上恐怖的降临。甘特对伊丽莎的怀孕极其恼火,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鹰环附近的伊丽莎白妓院去泡妞。到了晚上,总会被一帮精疲力竭、惊恐不已的妓女们送到他大儿子史蒂夫那儿,由他护送回家。这样日子长了,史蒂夫也就对这帮妓女举止随便起来。这些女人善意地和他搂搂抱抱,听他说一些油腔滑调的下流话,然后一笑了之。有时候她们还情愿让他在屁股上打上火辣辣的一巴掌,然后急忙去追他,而这时他却轻快地溜掉了。
“孩子,”伊丽莎一边用力摇着甘特的脑袋,一边对史蒂夫说,“你长大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下去啊。不要像这个老头子那样胡搞。他要是安分守己,倒还是个好孩子。”她边说话边在甘特秃亮的头顶上亲了一口,然后熟练地把刚才甘特在醉意中交给她的钱包塞进了史蒂夫的手中。她倒是有点诚实过度了。
通常和史蒂夫一起接送甘特的还有简那度以及另一位黑人车夫,他的名叫汤姆·佛莱克。他们二人都会耐心地等在妓院的格状门外面,一旦听到里面的喧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他们就知道甘特已经在准备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要么摇摇晃晃地向前摸索着,要么大声地咒骂那帮妓女,要么就是沿着妓院的格状门,快活地走进空荡荡的大街。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边走边扯开嗓子唱一首自己年轻时学会的小调: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伙计,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
到处都是臭虫和虱子。
你的命运真可怜。
一回到家里,大家都会搀着他走上高高的台阶,然后连哄带劝把他送上床。要不然,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老婆。她躲在屋里,紧闭房门,他便会冲她又骂又叫,说她行为不检点。因为他自己逐渐年老体衰,所以心里反倒对老婆产生了无端的猜测。黛西生性胆小,一遇到这种情况,便会吓得躲到邻居苏迪·艾萨克或塔金顿家里去了;海伦那时候只有10岁,是他最为疼爱的孩子,但只有她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她会把滚烫的饭汤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里,他要是不听话,她就会用小手抽他的嘴巴。
“你把这个喝下去!不然的话!”
他非常喜欢海伦这样待他。父女俩的心好像连在一起似的。
跟以前一样,他发起疯来简直难以控制。他就像疯子一样,在自己的客厅里生起火来,然后朝火里浇油。火烧上来后,他便乐得大声咆哮着、唱着污秽的歌曲。他会反复唱上40分钟,直到精疲力竭,才算罢休。他的唱词大致如下: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他唱起歌来通常有一定的节拍,听起来就像报时的钟声一样。
户外,一群孩子像猴子似的扒着篱笆的铁丝网,其中有苏迪、费格斯·邓肯、塞斯·塔金顿,有时候自家的小本杰明和葛罗夫也会加入其中。他们和着屋里的歌唱声一起唱道: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甘特老头!
喝得烂醉!
黛西躲在邻居家里,又羞又怕,悄悄地哭泣着。而海伦虽然年少瘦弱,却态度强硬,对甘特一点都不手软。于是他很快就乖乖地坐在椅子里,任凭她的摆布。他一边喝着热汤,一边咧着嘴笑,被刺痛的小巴掌落在脸上。在楼上,伊丽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警觉。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葡萄藤上留下的串串葡萄开始变干,然后烂掉;秋风在遥远的地方呼呼地吹着,9月便结束了。
一天晚上,干瘦的卡迪亚医生宣布道:“我想明天天黑以前,一切都会完毕。”说完他便离开了,屋里只留下一位笨手笨脚的中年农妇充当接生婆。
到了8点时分,甘特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史蒂夫正好待在家里,随时听候伊丽莎的派遣,因此也就暂时顾不上父亲了。
他在楼下高声地叫喊着污言秽语,邻居们都能听得见。当伊丽莎听到烟囱里冒上来的火焰声时,她便把史蒂夫叫到身旁,悄悄地对他说:“儿啊,他要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儿啦。”
他们听见楼下一把椅子重重倒地的声音,还有他的咒骂声;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走过餐厅、走廊的声音;听到他的身体撞击楼梯栏杆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来了!”她低声说,“他来了!快把门锁上,孩子!”
史蒂夫便把门锁上了。
“你在里面吗?”甘特大叫着,一边挥舞着大拳头,使劲捶打着薄薄的房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把她称作小姐,想以此来讽刺、挖苦她。
接着他便尖声叫喊着,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
“真没想到啊,”他开始骂起来,带着又怒又滑稽的荒谬语气,“真没想到,18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在那个角落里,像个用腹部走路的蛇,扭扭捏捏地朝我摇摆而来——(这是他反复多次使用的老套比喻了,他感到用起来很解恨)。我真没料到,她竟会这——这——这个样子。”他吃力地停住了口,在门外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他知道此刻她正脸色苍白地躲在房门背后,不由得怒火中烧,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做任何回答的。
“你在里面吗?喂,你在里面吗?你这个女人?”他大声吼叫着,两只大手在房门上暴雷似的敲打着。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苍白的沉静。
“啊——我的命啊!我的命真苦啊!”他在自怜中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这哭声正好为他的辱骂声配上了伴奏。“天哪!”他哭着,“这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残忍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上帝竟要在我这把年纪还要这样惩罚我?”
里面无人应答。
“辛西娅!辛西娅!”他突然又大声地吼了起来,这一次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那个瘦弱憔悴的老姑娘。人们都说,辛西娅之所以早死主要归因于他的所作所为。而此刻他却向她开口诉苦,想以此来伤害伊丽莎。“辛西娅!哦,辛西娅!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朝下看我一眼吧!帮我一把吧!救救我吧!别再让这个地狱的死鬼折磨我了!”
他这样不停地哭泣着,装模作样地吸着鼻子:“哦——呜——呜——呜!快下来救救我吧!帮帮我吧!我求你啦!再不下来我就完了!”
周围只有寂静。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甘特又在大放厥词,开始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了,他的言辞中混杂着套话引语,“只要苍天在上,你就会受到惩罚的,你们统统都要受惩罚的。虐待老人,打击老人,把他扔在街上不理不睬:他没有用了,他不再有能力养家了——那么把他送到山那边的救济站吧。那儿正好是他的归宿,把他这把老骨头从石头上拖过去吧。向尊敬父亲的人致敬,哦!我的天哪!”
看啊,卡修厄士的尖刀从这儿刺过;
看嫉贤的卡斯卡刺开了多大的缝;
这里,深爱的布鲁特斯又戳上了一刀。
当他拔出万恶的钢刀时,
看恺撒的鲜血跟着流出来——
听到这里,隔壁的邓肯夫人这时候对她丈夫说:“吉米,你最好还是过去瞧瞧吧,他又发疯了,他老婆又怀上了呢。”
这个苏格兰人把椅子朝后一推,从他自己有条不紊的家庭生活、从新烤面包的温热、清香中走了出去。
在甘特家门口,他碰见了本恩(本杰明的口头称呼)刚才跑去叫来的简那度,他是个生性沉稳的人。他们直截了当地谈论了一会儿,忽听得楼上传来“哗啦”的破裂声,紧跟着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他们急忙跑上楼梯。伊丽莎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打开了房门。
“快进来吧!”她低声说,“快进来吧!”
“他妈的,我要宰了她,”甘特尖声叫喊着,拼命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我现在就杀了她,让我的苦难早点儿结束。”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拨火棍。旁边有两个人赶快过去抓住了他。身材魁梧的钟表匠轻轻一用力,便把拨火棍给夺了下来。
“他的头在床栏上碰破了,妈妈。”史蒂夫走下来说。这倒是真的,因为甘特的脑袋上正滴着血。
“快去把你威尔舅舅喊来,孩子,快!”他像个猎犬似的飞奔而去。
“我看他这次是来真的了。”她悄声说。
邓肯关上房门,挡住了那一排邻居们的视线。
“你这样会着凉的,甘特夫人。”
“别让他靠近我!让他走开!”她使劲喊道。
“好的,我会挡住他的。”他平静地回答着,带着苏格兰口音。
她转身上了楼,但刚走了一步就重重地跌跪在楼梯上。那个乡村接生婆刚才躲在洗手间里不敢出来,这时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赶忙过来帮忙。在两位女人和葛罗夫的帮助下,她慢慢地走上了楼梯。在门外,本恩从低矮的屋檐上轻巧地跳到百合花的花坛里。塞斯·塔金顿扒在篱笆的铁丝网上,高声喊着同他打招呼。
此刻,甘特依然神志不清,在两位护卫的搀扶下,他温顺地走进屋里。他坐在摇椅里伸展着四肢,他们帮他脱去了衣服。海伦已经在厨房忙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正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出来。
甘特认出了她,他那双呆滞的眼睛顿时闪出亮光来。
“哎呀,我的小宝贝!”他大声吼叫道,可怜巴巴地用双手画了个大圈。“你好吗?”她放下汤。他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用他那板刷一般、坚硬的胡子茬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擦着,满口的酒臭一齐喷向了她。
“啊,他被划伤了!”小姑娘几乎快要哭了起来。
“宝贝儿,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指着伤口悲苦地说。
就在这时,威尔·彭特兰到了。他不愧是彭特兰家族的好儿子,他平时深居简出,但除非在死了人、发生了瘟疫、出现了恐怖事件的时候,他才会亲自现身。
“晚上还好吗,彭特兰先生?”邓肯跟他打招呼。
“还好还好。”他一边回答一边像鸟儿似的点了点头,眨了眨眼,和善地同两位邻居打了招呼。他站在壁炉前面,拿出一把钝刀子,神情专注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当他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认为,只要你在修剪指甲,那么谁也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一看见他,甘特猛地又恢复了精神。他想起了他们曾经合作后又散伙的事。威尔·彭特兰往火炉前一站,他那早已让人熟悉的态度,勾起了甘特内心深处对彭特兰家族的讨厌情绪:他讨厌那种得意、傲慢的样子,讨厌频繁出现的双关语,甚至讨厌他的成功。
“山里来的懒猪!”他破口大骂,“山里来的懒猪!最愚蠢的蠢货!最坏的坏蛋!”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简那度在一旁恳求他住口。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WO?”威尔·彭特兰暂时停止修剪指甲,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啦?”他机灵地朝邓肯眨了眨眼,然后又低头专心地修起指甲来了。
“你那个没用的老爹,”甘特仍在吼叫着,“他欠债不还,被人在广场上抽马鞭子哪!”这些完全都是甘特自己杜撰出来用于羞辱对方的。其实,类似的老套说法还有很多,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感到心情舒畅。可是说的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你是说他在大街上用马鞭子抽人吗?”威尔又眨了眨眼,忍不住开玩笑地说,“那些人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对不对?”他的脸上虽然堆着笑容,但是眼光却狠狠的。他噘了噘嘴巴,又专注于自己的指甲了。
“说起我的老爹, WO,”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睿智,“他最终让他的夫人在床上自然辞世,而从来没有想过杀死她。”
“不对,上帝做证,”甘特反唇相讥,“他硬是把她给饿死了。如果老夫人这辈子曾经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家里吃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她上地狱里走一遭,再走回来,她也不可能从老彭特兰那儿或者从她儿子那儿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的。”
威尔合起那个钝刀子,然后装进口袋。
“彭特兰上校一辈子都没有老老实实干过活。”甘特大声地加了这句话,觉得很开心。
“得啦,得啦,甘特先生!”邓肯用责备的语气提醒他。
“嘘!嘘!”小女孩使劲地打着嘘声,一边把汤勺拿得离他更近一些。她把热乎乎的勺子塞到他嘴边,可是他却把头偏向了一边,准备再次污辱别人。这时候她抬起手直接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把这个喝下去!”她低声说道。他温顺地看着女儿,微笑着,然后开始大口地吞咽起热汤来。
威尔盯着这个女孩,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扫视了邓肯和简那度一眼,冲他们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一言未发地离开了房间,转身上了楼。他的妹妹正仰着面、静静地躺在床上。
“感觉怎么样了,伊丽莎?”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熟梨香味,壁炉里正燃烧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松枝。威尔站在壁炉前,开始修剪起他的指甲来。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哪,”她刚一说话,眼泪便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我过的这算是什么日子啊。”她用被角轻轻地擦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白净面庞上宽大结实的鼻子被擦得通红,像一团火焰。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他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馋相来。
“那边架子上有几个梨,威尔。我上星期放在那儿等着它们熟透。”
他走到那间相当大的储藏室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黄色梨子。他回到壁炉前面,掏出刀子,扳开了刀刃。
“说真的,威尔,”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的。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完,她精神饱满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的含义。
一时间,他不知如何作答。“依我看,伊丽莎,”他说,“你如果打算在某个地方盖房子,那我……”但是他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于是连忙改口道,“我可以按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你材料。”说完这句话,他赶忙向嘴里塞进一片梨。
她一连噘了几下嘴。
“不用了,”她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这时候,壁炉里烧红的木炭哗啦啦塌落了下来。
“我会告诉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折起小刀,把它塞进裤子口袋里。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想佩特会来看你的。我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
他悄悄走下楼,从前门走了出去。正当他走过高高的门廊台阶时,邓肯和简那度也从客厅里悄悄地走了下来。
“WO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现在没事了,”邓肯高兴地说,“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骂够了才睡得着吗?”威尔·彭特兰眨了眨眼睛说。
瑞士人简那度听了他这句挖苦的话后并不以为然。“真是可惜哪,”简那度用低沉的喉音说道,“甘特先生喝了酒,要不然凭他的脑子,前途更加无量啊。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谁也比不过他的。”
“头脑清醒的时候?”威尔边说边在黑暗里冲他眨了眨眼,“那么在他昏睡的时候怎么样呢?”
“只要海伦照顾他,就不会有事了,”邓肯先生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真了不起。”
“哦,听我说,”简那度笑的时候,喉咙里咕噜噜直响,“那个闺女把她爹的心思给摸透了。”
小姑娘坐在炉火旁的一张大椅子上,正在给爸爸念书。这时候,炉火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黑色的灰烬。于是她便轻轻用煤灰把最后的一点火星给盖住了。甘特躺在墙边光滑的皮沙发上,睡得正香。小姑娘刚才已经用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候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只枕头,然后把他的两只脚给搭了上去。他浑身散发出威士忌的臭味,打呼噜时窗户都震得直摇晃。
就这样,在沉醉中他忘记了一切。在他的昏睡中,伊丽莎于夜里两点迎来了临产前的阵痛。他在昏睡,而医生、接生婆、妻子都在痛苦而耐心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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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一句老话来描述这个孩子的降生,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可是,到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甘特酒醒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他一边喝着海伦为他冲的咖啡,一边因想起昨晚的胡闹行为而后悔不迭。忽然间,从楼上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他痛苦地呻吟起来,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见着呢,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我们进出。不过卡迪亚医生刚才出来对我们说,要是我们表现得好,他可能会给我们抱一个小男孩来。”
铁皮屋顶上传来咔嗒咔嗒可怕的声音,接着便是接生婆粗鲁的责骂声。原来史蒂夫像个猫儿似的从门廊顶上跳进了甘特窗前的百合花坛里。
“史蒂夫,你这个可恶的小鬼!”这位一家之主大吼了一声,表明他已经恢复了精神,“你小子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孩子翻过栅栏跑掉了。
“我看见啦!我看见啦!”他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也看见啦!”葛罗夫尖声叫着,激动地冲进屋里,然后又快活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再看见你们这几个小家伙爬上屋顶,”接生婆在上面大声地喊着,“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甘特在得知自己的这个后人是个男孩以后,心情的确很高兴,但是马上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而且还不停地发着牢骚。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用得着受这份罪吗?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口啊!太可怕了!太糟糕了!太残忍了!”他边说边开始做作地哭了起来。后来,他马上意识到身边并没人在场为他的哭声而动容时,便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猛地朝门口跑去,穿过餐厅,跑过走廊,然后高声地哭诉起来: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哦,我的小宝贝,请你原谅我吧!”他走上楼梯,同时使劲地啜泣着。
“别让他上这里来!”屋里那位宝贝尖声叫着,显得浑身是劲。她并没有被他的哭诉打动。
“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进来,”卡迪亚医生用干巴巴的语气对接生婆说,一边紧盯着磅秤,“我们这里除了人奶以外,再没有其他喝的东西了。”
甘特已经来到门外。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接生婆粗鲁地打开房门说,“狗要是不停下来抬腿撒尿,它早该逮着兔子了,你最好还是走开吧!”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可一想起接生婆刚才说的话后,他又顽皮地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
“仁慈的主啊!”他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然后他又像个笼中困兽似的呼号起来。
“我看这下子大事成了。”卡迪亚说着,举起一个通体发红、发亮、满身褶皱的小东西来,并朝屁股使劲地拍了一巴掌,想让他活动活动。
事实上,甘特家的这个小继承人已经为自己的出世完整地装备了所需的部件。眼耳口鼻、头脚四肢,一应俱全,大可在这个充满活力而又竞争激烈的世界上应付自如了。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是个能长成大橡树的小树苗,是历史的结晶,是未来的希望;他是人类进步的孩子,是黄金时代的宠儿。不仅如此,他有幸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诞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一定会得到良好的关爱与照顾,直到有朝一日,前程似锦,后福无穷。
“不过,你们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字呀?”卡迪亚医生指着这个皇家小精灵,用粗率的职业口吻问道。
伊丽莎倒是同宇宙互通。虽然她不一定能做出精准的预言,但是她却成竹在胸。于是她便给这个幸运的儿子起名为“尤金”,听起来像“优生”,非常好听,但正如各位以后会明鉴的,这个名字并不含有“优教”之意。
这位苍天遴选的聪慧之子,早早地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本书中的各项事件都将围绕他发生。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他出生在人类历史的伟大时期。读者也许已经想到这点了吧?如果还没有想到,那就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吧。
到1900年的时候,奥斯卡·王尔德和詹姆斯.A.M.惠斯勒差不多已经把他们的名言说完了,这些名言都是尤金在20年后肯定要听到的。在这盛世来临之前,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伟人都已经去世了;威廉·麦金莱正在争取总统连任;而西班牙海军已经乘拖船回老家去了。
在国外,态度严厉的英国已经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通牒;罗伯茨(同胞们都深情地称他小鲍勃)在英军几次失败后被任命为总司令;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900年9月被英国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个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两年后召开了和平会议。
那么这一段时期日本发生什么事了?听我慢慢讲来: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议会,1894至1895年中日战争爆发,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不但如此,华伦·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提比略征服;贝里塞里亚斯被约斯汀尼恩害瞎了眼;乔治二世与威廉敏娜·卡罗琳的婚礼与葬礼先后举行;而理查一世与皇后几乎成了遥远的历史;地奥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萨丁尼亚的国王维克多·阿玛德等人都先后退位;英格兰桂冠诗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谢世,卡西奥都拉斯、昆提利莲、朱维纳尔、卢克莱修、马西尔以及外号狗熊的勃兰登堡王阿尔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连斯哥、德鲁姆克洛、尹克曼、马兰哥、孔坡尔、吉利克兰基、司莱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图克斯伯里、布兰德维恩、霍亨林登、萨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带都经历过陆海战役的洗礼;希庇亚斯已被阿尔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赶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达等人都已寿终正寝;欧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尔塔统率着他的胜利之师;遥远的百慕大、马耳他和“随风岛”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舰队已被打败;林肯总统已被暗杀,“哈利法克斯渔业案”判给英国550万美元作为12年捕鱼权的补偿。最后,不到三四千万年前,我们最早的祖先才从原始的淤泥中爬出来。毫无疑问,当他看到新的环境后并不满意,于是便又掉转方向爬了回去。
当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台上出现时,人类的历史过程就是如此。
我们很乐意谈一谈他与这个世界相接触的头几年的情形,从不同视角探讨一下他从地板上、摇篮里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但若要把这些印象讲述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倒不是因为知识水准不够,而是因为肌肉尚未发育得灵活自如,口齿也不够清楚。另外加上反复出现的孤独、疲倦、沮丧、情绪的变化不定、大脑不断出现的空白等,都是一个人在三四岁以前所面临的困境。
黑暗中,他躺在摇篮里,洗过了澡,擦过了粉,喂过了奶,在入睡前,他静静地思考了许多。无休无止的睡眠消耗了他的生命时光,这使他觉得一个明媚的日子就这样永远地逝去了。在这样的时刻,他一想到在自己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活动之前还需要忍受长期的不便、困苦、沉默、无休止的误解时,内心就会既厌烦又恐惧。他想到眼前漫长的道路、想到自己对大脑缺乏驾驭的能力、想到任性且不服从指挥的膀胱、想到哥哥姐姐们百般逗弄他,而他却无助地又笑又动,任由他们擦干、清洗、不停地翻来翻去。这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难受。
他之所以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无法借助任何象征来表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张网,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因为他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来说明这些。每天他都会认真地倾听别人的谈话,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或许他可以利用别人所说的支离破碎的语言自己为其下个定义,他明白只有凭借语言他才能找到解脱。他尽力向人们展示自己对图片和印刷物的偏爱:有时候他们给他带来图片丰富的书籍,于是他便拼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兴奋地尖叫着、不停地做鬼脸,想尽办法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很想知道他们要是明白自己的意图后该作何感想;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面前快乐得又蹦又跳、冲他摇头晃脑、粗暴地胳肢他、让他极不情愿地大声尖叫时,他不禁觉得他荒谬、滑稽的样子十分好笑。这些举动既让他恼火又令他开心:他坐在地板的中央,一看见他们走进来,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愚蠢的傻笑。他们冲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荒谬又充满了感情。他们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他们为了让他明白意思,便会满怀希望地施以更多的描述,这时候他不禁会嘲笑这些笨蛋,虽然心里非常厌烦。
他孤零零地睡在这间紧闭的屋子里,密实的阳光将窗栏印在地板上。他感到一种无边的孤独与忧伤:他看见自己的生命沿着森林中的一条甬道庄严地朝前延伸而去。他明白自己这一生将会永远悲伤:困在那个小小的圆脑壳里,禁锢在那颗不停不息却又神秘的心脏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着孤独的小道走下去,迷失方向。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我们原先被囚禁在娘胎里,出世前一直见不到母亲的脸。我们被陌生人送到她的手臂中,如今又被囚禁在现世的牢宠里,我们永远也难以逃脱。无论是谁的臂膀来紧紧抱着我们,什么人的口来亲吻我们,也不管是谁用心来温暖我们,我们永远都逃脱不掉,永远,永远,永远。
他能看得出来,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讨厌地向他凑近的脑袋,那些在他身边不停发出的声音,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连他们的言语、他们往来自如、无拘无束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时候,这种传达不仅无法促进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会加深和扩大彼此的斗争、痛苦和偏见。
恐怖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明白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滑稽的小丑,是用来让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着玩的。他被人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有意无意间他听到了大钟轻微的敲击声,这声音好像来自海底,当他倾听的时候,记忆的精灵轻轻走进他的大脑。一时间,他觉得那些曾经失落的东西几乎又被复原了。
有时候,他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整个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心灵,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冲洗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图片,紧跟着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设法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壁炉里舞动的火焰,只听见遥远而迷人的世界里,温暖阳光下母鸡发出精灵般的咯咯声,接着他又会听到公鸡清脆的啼声。他突然变成了一位真实、警觉的社会成员,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替中,他听见黛西在客厅里弹奏出响亮的琴声。好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对他说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头等,全铺得非常舒适。等他渐渐长大的时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杂技了,比如翻跟头、把身子团成圆圈、轻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字母拼块。这些拼块原来是哥哥卢克的,上面都刻着色彩艳丽的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地研究这些语言符号。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寻找在混乱中打开秩序和智慧的钥匙。他的头顶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巨大的人影来回走动。有人把他高举在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放了下来。海底的钟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一天,南国之春开始舒展她丰裕的姿态,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长满了嫩绿的青草,开满了湿润的花朵。粗枝大叶的樱桃树上点缀着琥珀色的簇簇宝珠。成熟的樱桃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甘特把他从门廓前阳光下的摇篮里轻轻抱起,沿着屋边的百合花坛漫步在房前屋后,抱着他绕过鸟儿欢唱的大树,一直来到了小院的尽头。
这里没有树荫遮盖,土地已经犁过了,里面布满了坚硬的土块。尤金知道今天是礼拜天,所以这里非常安静。高高的铁丝篱墙处飘来酸梅草被太阳晒热的浓浓香味。篱笆另一侧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在使劲地啃着阴凉地里的青草,还不时地抬起头,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乐。在这温暖而清新的空气里,从邻家院子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尤金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斯万家的母牛再一次欢唱起来,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便回应了一声——“哞!”他的声音虽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极了。紧接着,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应了一声。
见此情况,甘特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爱抚着尤金娇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牛叫声,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应着。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飞跑,于是大声地喊着,“他会把孩子给摔死的。”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临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双手沾满了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会叫哞了!真的,他会叫了!”甘特冲着尤金说着,并没有搭理伊丽莎。
尤金马上给予以了回应。他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万家的母牛叫上好几天才行。不过他本人也兴奋得很,毕竟那堵墙还是被他给攻破了。
伊丽莎当然也很兴奋。不过她的表达方式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欢乐。她说:“哎呀,甘特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因为孩子的行为,表现得这么傻里傻气的。”
后来,尤金的摇篮就摆到了客厅里。他躺在那里面,看着一家人在自己的身边传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现在伊丽莎能做一手好菜,每个星期天的丰盛晚餐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刚满两个小时,就待在厨房里不肯走了:本恩自豪地皱着眉头,神情高贵地等在厨房的纱门外面,不时走进室内瞧瞧饭菜烹制得怎样了;葛罗夫则蛮不客气地直闯进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做饭,结果还是被赶了出去;卢克的胖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不停在里面冲过来跑过去,欢快地大声尖叫着: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威,威。
他听过黛西和约瑟芬·布朗一起朗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而他的这支小曲就是学恺撒在剧中的那段名言:“Veni,Vidi,Vici.”
尤金躺在自己的婴儿床里。从敞开的门里,他听见了锅碗瓢盆的响声,听见了几个哥哥兴奋的尖叫声,听见了甘特准备切烤肉前刀叉的磕碰声。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伟大事件依然一遍遍地在人们的口中反复讲述着,但是他们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弱。
当诱人的饭菜香味飘进他的鼻孔时,他心想:“很快我就要和他们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去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些神秘、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来。
那天的整个下午,甘特都在阳台那儿讲述着上午发生的奇迹。他把邻居也叫来了,然后叫尤金再做表演。这一天他们都说了什么话尤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还不会回答,但这时候他已经能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开口讲话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后来,等他逐渐长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出生后头两年的生活只不过是脑中灿烂但却孤立闪光的片段。他依稀记得第二个圣诞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接着,当第三个圣诞来临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早就对圣诞节了如指掌了。
他开始意识到阳光、下雨、跳跃的火苗、他的小床,以及冬天的严酷和难熬。第二年春天一个温暖的日子里,他看见黛西上山去学校。这是她回家吃过了午饭,然后又返校的时候。她的学校是私立的福特女子学校,该校是一幢红砖结构的建筑,坐落在山顶的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她和伊丽诺·邓肯在山下会合,然后两人一起走上山。黛西的两条长辫搭在身后。她是一个举止端庄、生性腼腆、温柔、胆小的姑娘,一说话脸就会发红。但是他却特别怕她来照顾自己,因为她给他洗澡的时候厉害得不得了,把她平时藏在腼腆外表下的所有蛮劲全都释放了出来。她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用劲太猛,皮肤都快要擦烂了,他可怜地大声哭闹着。现在她正在爬上山去上学,他认出了她,想起她就是那个给自己洗澡的人。
他的第二个生日过后,生活显得更加灿烂、明亮了。来年春天刚一开始,他就意识到无人看管、被遗忘的孤独感。家里死一般地沉静,甘特的大喊大叫不见了,几位哥哥的出入都神神秘秘的。卢克是第四个染上伤寒疫病的,病得非常重,所以尤金便被托付给一位懒散的黑女人照管。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肮脏高大的身影。那个女人长着一双大脚,穿着脏得发黑的白色袜子,身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有一天,她把他抱到外面的阳台上玩,那是个初春的上午,土地刚刚融化,地上还湿渍渍的。那个黑女人坐在台阶上打着哈欠,而他则穿着脏兮兮的小衣服在小路和百合花坛里抓泥巴玩。很快,那位黑女人便靠着柱子睡着了,他非常灵巧地爬过铁丝网,来到了一条煤渣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地绕向斯万家,再往前通向希利亚家那座富丽堂皇的木制宫殿。
希家是这个小城不多的几个大户人家之一。他们都来自南卡罗来纳州,“距离查尔斯顿不远”。在当时,“查尔斯顿”这个名字本身就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高贵气派。那所宅第的颜色为胡桃木色,是巨大的山字形结构,因此到处呈现出三角图案,似乎并不是经过精心设计而成的。房子就盖在山坡上,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的院子。房门前的平地上高贵地矗立着几棵大橡树。山坡下方,沿着煤屑小道,紧挨着甘特家的果园,挺立着一排劲拔的松树。
希利亚先生的房子被公认为是全城最漂亮的住宅之一。这一带住的都是中产阶级人家,但是他家所在的位置却非常独特。希利亚一家举止庄重而高贵,好像王侯贵族屈尊来到了山村,但却不愿与山野村夫为伍。他家的宾朋都是远道乘马车而来。每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老马夫便会驾着由两匹鬃毛油亮的母马拉着的马车,沿着弯曲的小道向山坡上跑去,准时等候在大门口,等着主子们出来。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启程上路了,一走便是两个钟头。
尤金从父亲客厅的窗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受到隔壁这家人和他们的生活状况。无论从表面上来看,还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说,那种生活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
那天早晨,他终于来到了通向希利亚家的小路上,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感:这是他的首次逃避,来到这个光芒四射、魅力十足的禁地。他蹲在小路的中间,用手到处乱挖,他虽然连挖带抓,但是对路上的煤屑却感到有些失望。远处法院的钟声敲了11下。
每天早晨11点过3分的时候,就会有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身后面拖着重重的一车货物,都是专为希家提供的食品和杂货,车上散发着酸甜香辣各种气味。这个惯例每天都会准时进行。赶车的人是那个黑人小伙子。每天早晨11点零3分,他都会舒服地坐在车上打着瞌睡,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这匹老马责任心很强,深知自己使命在身,即使路上撒满了燕麦,它也会视而不见的。所以这一天,这匹马和往常一样缓步跑上山坡,马蹄沉重地踩在铺了煤屑的小路上。行进途中,它感到右前蹄似乎碰着了什么东西,于是慢慢地低下头瞧了瞧,然后马上就挪开了蹄子,所幸的是,它避免踩到了一张小孩的脸。
接着,它继续小心翼翼地迈动了几步,拖着车子从尤金的身旁走了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候,两个黑人同时醒来了。房子里传来了惊叫声,伊丽莎和甘特一起冲出了房门。惊恐万状的黑人车夫急忙抱起了尤金。这时候,小孩处在昏迷中,当他被转交到麦奎尔医生强壮有力的手臂中时,他对此全然不知。这位医生把马车夫痛骂了一顿。他粗笨敏感的手指在孩子满是血迹的小脸上摸了摸,发现头骨并没有受伤。
他朝吓得半死的父母简短地点了点头:“他算命大,将来肯定能进国会。你们一家人运气不太好,脑袋倒是蛮硬的。”
“你这个该死的黑浑球!”这个一家之主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大骂马车夫,“老子要把你送去蹲监狱。”他的双手伸过篱笆想掐黑小子的脖子,而这位黑小子正在不停地祈祷着,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场大混乱的中心角色。
而那个黑人女佣,早已哭着逃进了屋中。
“小家伙的样子着实挺吓人,其实并不要紧,”麦奎尔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小主人公放在长沙发上,“快拿点热水过来。”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还是花了两个时辰才让小家伙清醒了过来。大家都对那匹老马赞不绝口。
“这匹马比那个黑鬼更加懂事。”甘特边说边舔了舔大拇指。
但是伊丽莎心里却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黑姊妹”一手策划好的,要不然,那个保护生命的脆弱脑壳,可能就会像鸡蛋一样被轧碎了,绝不会像这样毫发未损。多年以后,尤金的脸上仍然留有神马的蹄印,虽然要逆着光仔细瞧才能辨认出来。
等尤金长得更大一点以后,有时他心里也想,自己那天不合时宜地打扰了希家的生活秩序以后,他家到底有没有人出来过问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个细节,但是他觉得他们是不会过问的。他觉得他们至多会威严地站在下垂的窗帘旁,并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当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受了伤,流了血。
这件事过后不久,希利亚先生便叫人在他家的园子里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闲人免进”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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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的伤寒病已经纠缠他好长时间了,他躺在床上大声叫骂医生、护士和全家人。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病情才有所好转。
现在,甘特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了。他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尤金一直排到18岁的少年史蒂夫和17岁的少女黛西。黛西正在读中学的最后一年。她生性腼腆、敏感。和她的名字一样,她学习用功而认真。老师都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她的性情非常温顺、从来不会执拗,别人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借了别人的东西一定会按时交回。虽然她弹钢琴的时候缺乏奔放的热情,但她还是能用纤纤细指弹奏出优美的曲子来。有时候她一练就是几个钟头。
史蒂夫很显然对学业提不起任何兴趣。他14岁那年,有一次由于逃学和调皮捣蛋被校长叫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通。可是他生性难管,一把夺过校长手里的木棍,折成了两截子,然后朝校长的眼睛上重重打了过去,然后得意地从18英尺高的窗户跳到了地面上。
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最辉煌的一件事了,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可没有这么神气。他很早就因为逃学次数过多而被学校开除了。后来,他的性格变得特别倔强而凶恶。他和甘特之间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也许甘特清楚儿子身上的诸多不良习性都和他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的优点,儿子学到得太少。史蒂夫性情粗暴、缺乏人情味。
在兄弟姊妹几个孩子中,史蒂夫受到的照顾最少。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堕落行为。他并没有把这些都忘掉。同时,由于母亲伊丽莎把主要的精力全放在年龄更小的孩子们身上了,他作为长子,也就被忽视了。当尤金还在伊丽莎怀里吃奶的时候,史蒂夫早已拿了两元钱跑到鹰环那里玩女人去了。
甘特不断的辱骂令他非常难受。他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并不是漠不关心,只是由于成天被骂成“没用的混账”“叫花子”“没出息的浪子”,到头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用蔑视的态度来应对这一切。他身上穿着花哨廉价的衣服、惹人注意的条纹裤子,脚穿一双尖头的黄皮鞋,头上的宽边草帽还缀上一条颜色鲜艳的带子。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常会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脸上就会表现出紧张而自信的表情,同时还谦恭、郑重地向对方敬礼示意。如果哪个有钱人同他打了招呼,他原本受伤但却畸形的虚荣心就会促使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家便会大肆乱吹:“别人都认识小史蒂夫!全城所有的大人物都尊重他。哼,哼!除了他自家的人以外,人人都夸小史蒂夫。你想知道J.T.科林斯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你说谁?你说谁?”伊丽莎正在做针线活,她这时候抬起头来,样子滑稽、且迫不及待地问。
“J.T.科林斯——,还会有谁?不过他只有20万元的财产。他说:‘史蒂夫啊,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就会这样自鸣得意、神情飞扬地吹嘘着,构想着一幅未来的成功美景。到那时今天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会一齐前来奉承他。
“哦,没错,”他说,“准有一天他们都会抢着和小史蒂夫握手的。”
当年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他被甘特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件事。后来,父母只好让他自谋生路。他断断续续地卖过汽水,做过早报的报童。有一次,他和小伙伴——铸造工的儿子葛斯·穆迪两个人外出去周游世界。他们扒上了一列货车,然后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下了车,结果弄得浑身污秽肮脏。他们口袋里的那点儿钱全都买了吃的,最后还逛了一次妓院。等两天后跑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浑身脏得像煤球,还到处吹嘘他们的探险经历呢。
“我的老天哪,”伊丽莎发愁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这就是她的一个非常可悲的缺点,她往往等事情难以挽回的时候,才会找到其关键:她会若有所思地噘着嘴,把话题岔开,等到不幸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只知道哭泣。她总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对大儿子怀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这种感情即使不是最深,至少也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她喜欢他的油腔滑调、自吹自擂、可怜的自大模样。在她的眼里,这全都是“聪明”的表现。她经常在两个勤奋的女儿面前夸奖他,使她们大为恼火。比如,她一边看着他写的字,一边赞不绝口:“别看你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他写的字比你们写的都要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史蒂夫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后听候差遣,加上父亲长期嗜酒,他也早早地尝到了美酒的滋味。当年他就偷偷地吞下过半瓶的威士忌,那次经历给他提供了向同伴们大肆吹嘘的好资料。
15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葛斯·穆迪躲在邻居家的谷仓里抽烟,发现了一瓶包在燕麦袋里的酒。这是房主人为了避开老婆严厉的检查而藏在那里的。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来到秘藏酒的地方,发现他的酒只剩下半瓶了。他大为恼火,于是在瓶子里倒进了用作泻剂的巴豆油,同酒掺杂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孩子一连腹泻了好几天。
还有一次,史蒂夫模仿父亲的笔迹签了张支票。甘特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发现这事儿,钱倒不多,只有三块钱,但是甘特气得不得了。他在家里大声地训斥起来,声音大得足以让街坊邻居们都能听见。他最后甚至还提到了监狱,说要送他去坐牢,说他的行为完全是给他的老脸上抹黑——虽然他还没有多老,但是每次争吵中他都会别有用意地提到这个字眼。
关于那张支票的事,他最后还是认账了,但是从此以后他骂人的话里又多了一个词汇——“伪造者”。一连好些日子,史蒂夫都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一个人吃饭。他和父亲见了面后,两个人谁都不讲话,他们的眼神中只有相互之间的仇视。他们彼此明白谁也瞒不了谁。两个人的心头都有同样的伤疤,同样的渴求和欲望。彼此的血液里都沾染了邪恶的毒素。他们二人心照不宣,每次见面都会在愧疚和自惭中把头扭开。
甘特把这件事又添加到对伊丽莎的谩骂中了,他认为这个孩子的所有坏毛病都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
“山里人的血统!山里人的血统!”他大声地吼着,“他简直就是格里利·彭特兰再生!你记住我的话,”他在房子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最后又冲进了厨房,“记住我的话,他总有一天要被关进大牢里去的。”
伊丽莎的鼻子被飞溅的油花烫得红红的,她听后噘起了嘴,一言未发。只有被骂得忍无可忍时候,她才会回敬几句。而这几句又会激怒甘特,使他暴跳如雷。
“哼,要是他不一次次出去找他老爹,他可能会比现在好得多。”
“胡扯,你这个女人!简直是胡扯!”他大发雷霆,但却语无伦次。
甘特喝酒渐渐少了,但是每隔一两个月还是要尽情畅饮一次。每逢这样的时候总会搅得全家不得安宁。伊丽莎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但是甘特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辱骂也使她逐渐失去了耐性。现在他们已经在楼上分开睡觉了。他会在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生炉子。他会把厨房里的火点着,又把客厅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他就这样不断地构思、润色着谩骂的措辞,感觉语句通顺、语调节奏完美以后,便会冲进厨房,冲毫无思想准备的伊丽莎臭骂一顿。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黑人伙计碰巧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大块的猪排或者牛排。
“女人,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有房子住吗?你难道会指望你那个没用的老爹,托马斯·彭特兰给你房子住吗?你的威尔哥哥或吉姆哥哥会给你房子住吗?你听说过他们给别人送过什么东西吗?他们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会关心什么呢?你倒是说呀!他们有谁给过饿得要死的叫花子一片面包?他妈的,从来没有!他们就算开一家面包铺,也不会给的。唉,我竟然来到了这个地方,真是倒霉透顶。我哪里知道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山里来的懒猪!山里来的懒猪!”这时候,他洪水般的谩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候,她也企图回嘴,但很快就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甘特一见到她这副模样,往往觉得很开心:他喜欢见到她哭的样子。通常她只是偶尔地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两人之间,在两个盲目敌视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场严酷而殊死的斗争。然而,要是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这样攻击她最终会产生什么后果的话,他肯定会大为惊奇的。其实,这些谩骂只是他自己内心不满的宣泄,只是他本能地想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此外,甘特还有一个怪毛病。他对秩序的感受非常强烈,因此他特别讨厌懒惰和杂乱不堪。每次当他见到伊丽莎把各种各样的绳头、废弃的瓶瓶罐罐、废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时,就会气得发狂。当时,虽然伊丽莎的占有癖还没有达到疯狂的程度,但已经把甘特气得够呛了。
“我的天哪,”他大发雷霆,“我的天哪!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破烂东西扔掉一些呢?”他边说边气急败坏地朝那些东西走过去。
“别动,你不要动那些东西,甘特先生,”她厉声说道,“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他们的结合似乎有悖常理:渴望追寻的人,却如此酷爱秩序、讲究礼节,甚至在每天的谩骂里都要编进一定的章法。而另一个人,非常实际,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但每天的生活却显得杂乱无章。
甘特的内心怀有流浪者的激情,他渴望离开固定的地方浪迹天涯。他需要秩序,需要家庭的信赖——他很看重家庭。一家人温暖地围拢在他的身边就是一种生活。每天准时骂过伊丽莎之后,他就会跑去叫醒熟睡的孩子们。有意思的是,他对大清早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来回走动的那种感觉难以容忍。
他有一套叫醒孩子们的方式,常会站在楼梯下面,粗声粗气地大喊:
“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卢克!你们这帮小崽子,起床了!天哪,你们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们这一辈子将会一事无成的。”
他就这样站在楼下大声地吼着,好像楼上的孩子们已经醒来、正在侧耳细听似的。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挤完了4头牛的奶,干完了全部的杂活,这时候正踩着雪到8英里外的地方上学去了。”
好笑的是,他只要一提起当年上学的情景,就必定会说到3英尺深的雪和结得硬邦邦的冰来。好像他除了在北极严寒的天气里上过学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上过学。
15分钟以后他又会大吼起来:“你们将会一事无成的,这一帮没有用的家伙!要是这边的墙塌了,你们准会翻过身子接着睡的!”
不久,楼上就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上下来,光着身子,胳膊下面夹着衣服,疾步跑进客厅,然后在他燃起的炉火前穿戴整齐。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偶尔发几句牢骚之外,甘特的心情会好很多。他们的饭量全都大得不得了。父亲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加上大块的煎牛排、玉米鸡蛋饼、新出炉的饼干、果酱和炸苹果。早饭结束后,他就会去自己的铺子里上班。这时候孩子们的嘴里仍然塞满了热乎乎的食物和咖啡,在学校9点柔和的钟声里,他们一个个全都跑了出去。
他回来吃午饭——他家称为正餐。他们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谈论着上午发生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会团聚在一起。他回到家后,就会生起熊熊的炉火,然后破口大骂起来。在进行这个仪式之前往往需要用半小时来打腹稿,此外再需45分钟进行重复和补充。等他骂完以后,全家人又会愉快地吃饭了。
冬天一过,尤金就有3岁了;他们为他买来了识字课本、动物画册,图画下面还配有寓言诗。甘特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诗读给他听,他只用了6个星期就把全部的内容背了下来。
从冬末到初春,他不断地在邻居们面前表演这一项本领:手里拿着书,摆出读书的架势,其实是在背书。甘特得意极了,他还充当了这个骗局的帮手。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读书认字,大家都觉得非常了不起。
春天一来,甘特又开始喝酒了,不过酒瘾两三个星期就过去了。然后他毫不羞愧地继续过他的日子。但是伊丽莎却准备着新的计划。
那是1904年,圣路易正准备着举办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一次文明历史的检阅,同以往的博览会相比,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更好、更隆重。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人都打算去瞧瞧。伊丽莎觉得这一次机会既能旅行又能赚到钱,心里自是喜不自胜。
“你知道了吧?”一天晚上她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想装好行李马上就走。”
“走?去哪里?”
“到圣路易去啊,”她回答道。“哎,我是说——要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干脆全家都搬过去住在那里算了。”她本人也明白,这个推翻现有稳定的生活、跋涉到一个新的地方、并寻求新的人生命运的建议,一定会令他激动不已的。几年前当他和威尔散伙的时候,他们就谈起过这类的计划。
“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孩子们怎能适应环境呢?”
“哎,先生,”她得意地噘起嘴,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只需买一幢大房子,然后租给从阿尔特蒙去的人住就行了。”
“我的老天,你可千万别这么干,甘特夫人!”他悲哀地叫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干那种事,我求求你别干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甘特先生,别傻啦。找房客招租没什么嘛。城里有一些非常体面的人都这么做呢。”她知道他有非常敏感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无力供养这个家。他平时常常夸耀的一件事就是“顾家有方”。另外,让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影响全家人安乐的气氛。他对于房客一类的人特别反感。他觉得成天逆来顺受、看这些房客的脸色,就只为了几个钱,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
她也明白这些,但是她却难以理解他的感受。彭特兰家的一条宗旨就是:不仅仅要有财产,而且还要用这些财产去赚取更多的钱。她打算出让自家的一部分,租给房客。在彭特兰家所有人里,独有她能做到这一点。只有她一人不在乎小家庭关起门来才有的那种自在安全的感觉,而她也是彭特兰家唯一穿裙子的人。
尤金吃母乳一直吃到了3岁,到这年冬天的时候才断了奶。从那时起,她的内心有了某种变化:一件事情已经停止,而另一件事情从此开始了。
她坚持自己的主张,终于如愿以偿。她有时候会认真地说服甘特,大谈博览会的刺激;有时候,会趁他晚饭前大肆吵骂的时机,以此作威胁来反驳他两句。而对于将来打算达到什么目的,她本人也说不清。但是她认为这的确是一次开始。而她总算是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
甘特难抵新大陆的诱惑,终于屈服了。他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等一切顺利后,他便会再去那里。他曾经为此兴奋不已。一种久违了的青春又开始在他心中涌动起来。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对寂寞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再有一年海伦就要毕业了,而她也跟他待在一起。一想起她即将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不免更加酸楚。现在海伦已经快14岁了。
4月初的时候,伊丽莎怀抱着尤金,带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上路了。尤金被这一番折腾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既好奇又兴奋。
塔金顿一家、邓肯一家相继前来送行,大家都流着眼泪互相吻别。塔金顿夫人吃惊地看着伊丽莎,其实所有的邻居们都被她最近的转变搞糊涂了。
“哎呀,哎呀,谁也说不准,”伊丽莎眼里噙着泪说,同时非常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别气氛,“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那里定居下去的。”
“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塔金顿太大满脸真诚地笑着说,“哪里都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一家人乘坐街车去了火车站。本恩和葛罗夫高兴地挤在一起,看管一大筐午餐美食。海伦神情紧张,手里抓着一包包的东西。伊丽莎盯着女儿那两条细长的腿,心里琢磨着买半价票的事。
“我说,”她用手捂住嘴笑了笑,然后推了推甘特,说,“她得蹲下来才好,你说呢?”又对女儿说:“要不然他们不会相信你还不到12岁呢。”
海伦怯生生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我们用不着那样。”甘特咕哝道。
“这有什么嘛!”伊丽莎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他看着他们走进车厢,等一个很热情的列车员将她们安顿好后,他才放下心来。
“好好地照顾她们,乔治。”他说完后顺手塞给他一块钱硬币。伊丽莎在一旁嫉妒地看着。
他用满是板刷胡子的脸匆匆在每个人的脸上蹭了一下,用他那双大手在小女儿瘦削的肩上拍了拍,然后又把她拢在怀里。伊丽莎看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夫妻二人感到语塞而窘迫。这次出门的新奇和荒谬、生活中说不清的摸索,都使二人无言以对。
“好啦,就这样吧,”他说,“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噘了噘嘴,朝车窗望了望,然后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火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出发了。他举止笨拙地亲了她一下。
“一到那儿就给捎个信来。”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匆忙地下了火车。
“再——见,再——见。”伊丽莎喊道,抓起尤金的小手朝月台上那个瘦长的人影挥舞着。“孩子们,都过来和爸爸挥手说再见。”孩子们一齐挤到窗边上来。伊丽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尤金睁大眼睛注视着太阳渐渐西沉,看见水面上、田纳西峡谷里的岩石都被染得通红。迷人的河流蜿蜒在孩子的脑海里,终生难以忘怀。多年以后,他在梦中仍然能想起这条大河的奇特、神秘和美丽。在惊异的心理之下,他也随着火车车轮富有节奏的轰隆声沉入了梦乡。
他们的住处是街角的一套白色房子。房前有一小块草坪,在街道旁有一条窄长的小道。他模糊地记得这儿距热闹的市中心还很远——他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有四五英里远的路。那条河流去哪里了呢?
有一对双胞胎男孩,长着直挺的黄头发,小脸又瘦又丑,每天都会骑着三轮脚踏车从他家的门前来回跑过。他们穿着白色的男童水手装,上面配着蓝领子。他一见到这两个孩子就很讨厌他们。他好像听谁说过他们的父亲为人不大好,曾经跌倒在电梯里,摔断了腿。
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后院,四周都用红色的木板围了起来。在一角有一个红色的谷仓。多年以后,史蒂夫返回家后说:“现在那一带全都盖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炎热的后院里晾晒着两张小床和被褥。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鼻孔里嗅着热床垫散发出的气味,两条小腿懒洋洋地跷起来。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都在啃桃子吃。
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卢克见状大笑起来。
“吃苍蝇喽!吃苍蝇喽!”
他感到很恶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来,最后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见苍蝇了,为何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海伦来这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在热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凉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丽莎让他尝了一下,结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举杯畅饮的模样。他的胡子上挂着啤酒的沫子。那份痛快和过瘾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人们才能享受得了这种美妙的饮料。
在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时会涌现出某些熟悉的脸孔来,不少来自阿尔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赖达那张粗暴而且刮得整洁、光亮的脸来,心里有了一丝恐惧感。这个人是阿尔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的山脚下。尤金刚过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证,去了两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赖达夫人照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赖达头天晚上逗弄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现在,这个恶魔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脸,正好看见了那张愚笨、丑恶的脸。尤金看见伊丽莎站在吉姆的身边,一张小脸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是吉姆却在她面前粗鲁地动手动脚。他开始惊叫起来,他俩听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亲来:他非常生气,又嫉妒又害怕,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几个男孩便会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一回到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些发生在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神神秘秘地谈论某一种叫“胡气咕气”的玩意儿。尤金知道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史蒂夫哼着一支单调、猥亵的曲子,同时还性感地扭动着身子。他们唱起一支歌,那哀伤的歌声回荡在耳边,不久他也就学会了: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约在博览会,
如果见到小伙和姑娘,
就说我一定来。
我们齐跳“胡气咕气”——
……
有时候,阳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进他的被子里,他隐隐地意识到有一张温柔的脸朝他凑了过来,还有柔和的说话声,都与众不同。他的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乌亮,和蔼却忧郁。他把自己温柔的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来用手抚摸、搂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个深红色的胎记。尤金觉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这个人就是葛罗夫——弟兄几个中性情最驯良、最忧郁的一个。
有时候,伊丽莎会让他们带着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经有一次他们乘着汽轮在河面上航行。他来到船舱的下面,从船身侧面的开口处仔细地观看着那条蜿蜒缓行、气势强大的黄色巨蛇。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动。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现场干活。他们在一个名叫“居中客栈”的地方充当跑腿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栈”这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时候,他的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本人,有时候是他的哥哥们推着婴儿车带他穿过噪杂拥挤、人头攒动、异彩纷呈的博览会会场。当他们经过东印度茶馆时,尤金头一回看到头裹头巾的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第一次闻到了来自东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在一间机器轰鸣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槽里快速地转动,亮光闪闪的火炉里红热的煤炭不断地跌落在炉底,两位面容通红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着煤屑。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着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转轮巨型轨道的边缘,看着它慢慢地转动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在变幻无常的情景中无助地穿行。他听见卢克讲起过吞蛇者的故事,他们吓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时,他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有时候,一向温柔安静的黛西,也会暴露出她像猫一样的残忍来。有一次,她带着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一路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定,车子就减慢了速度,然后它缓缓地驶进了一个怪异苍茫的世界。这里的人们长相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他们代表了死亡、噩梦和疯狂。他脆弱的心灵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小火车继续前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人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的姐妹们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挣脱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瘫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这个场面,感到自己这一辈子就像一场噩梦。在那些长相怪异、奸诈邪恶的鬼怪面前,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火车带着他又从阴暗的世界回到了温暖的现实中。
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又想起博览会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带着他共同坐在一辆机动车的司机位子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开动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湿滑的路面上来回穿行。大雨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点缀着万盏电灯。
夏天过去了。秋风在树叶中瑟瑟作响,这种声音提醒人们,狂欢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他们住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尤金很少见到母亲,他并没有离开家,而是由他的姐姐们带着。家里人总会告诫他不要大声嚷嚷。
有一天,甘特第二次来到了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过一个梨,”伊丽莎把这句话重复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说自己感觉很难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发烧。‘哎呀,孩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她噘着嘴,言语里充满了希望。
“你感觉怎么样,儿子?”甘特走进屋内,随口问道。一看见孩子的模样,他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每次医生看过葛罗夫之后,伊丽莎的嘴就会噘起来,而且噘得越来越高;她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丝鼓励,然后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痛苦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紧张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甘特先生!”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噘了噘嘴。她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连声说:“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过来摇了摇他,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海伦的怀里。她这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起话来,语气中传达出某种可怕的认真来。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小声问他,“他正躺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家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她抱着他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小声地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惧就像毒汁一样流过了他的血液。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张温和、棕色的面容来,想起那双曾经注视过他的柔和眼眸来。犹如曾经发过疯然后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这张好几个星期不见、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脸。他也想起了那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孤独和忧郁。啊,逝者,凭呜咽之风,快归来吧,魂灵。
伊丽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扭向一侧。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静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过道里,痛苦地摊开双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灾难如何从天而降。
处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装进一只大篮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反复地念叨着,好像这个事实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难过。
“你们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觉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这时候他正迷茫而悲伤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头一样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这对双胞胎,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想起这个孤独的孩子,伊丽莎的内心便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去睡觉了。伊丽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一双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老天爷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两人静静地回忆着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懊悔。由于这个孩子平时一直很安静,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们并没有对他关心过多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颗胎记,”她低声地说,“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既恐怖又陌生。他们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环绕的家园,想起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喧闹、责骂声,想起了他们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们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结局。热闹结束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拼命地在乱如谜团的迷宫里寻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结果如此——”
“别再多想了。”他边说,边笨拙地安慰她。“我的天哪!”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补充道,“你这么想就太奇怪了。”
这一刻他们坐在那里,平静了许多,但内心却涌起一阵悲悯之情,不为自己,而是彼此相怜。他们为那些浪费掉的时光、混乱的生活,还有盲目摸索的生活片刻感到悲苦不已。
甘特简短地回忆了一下他度过的54个春秋、他逝去的青春、他不断衰减的体力,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丑陋与邪恶。他就像一个神情平静但却绝望的人,深知铸就的铁链无法再次断开,织成的图案已无法再次拆散,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悔改。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我真难过。”不过甘特清楚,她所说的难过并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她自己,甚至不是因为那个被不幸的命运夺去生命的孩子。她苏格兰人的精明忽然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人生无情的“必然”潮汐。她为所有过去曾经生活过、如今正活在这世上的,以及将来会活在世上的人们感到难过,那些人虔诚地祷告,徒劳地祈求上帝。他们向遥远、无穷的永恒发射出一枚枚载满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祈福和指引,使他们能够在这个高速旋转、被遗忘了的大地上尽快解脱出来。啊!失落的人。
他们决定立刻回家。路上每经过一站,甘特和伊丽莎都会急匆匆跑到后面的行李车里查看一下。当时正是11月,在灰蒙蒙的秋季里,山林里铺上了一层棕色的干枯树叶。枯叶在阿尔特蒙的大街小巷里随着风儿舞来舞去,蹦蹦跳跳地朝前跑。
车子绕着山路沉重、吃力地向前爬去。甘特一家在山顶的转弯处下了车。小孩的遗体已经提前从车站送回了家。正当伊丽莎慢慢地走下山坡时,塔金顿夫人从房子里哭着跑了过来。她的大女儿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这两位女性一见面,便相拥而泣,失声痛哭起来。
那口小棺材就安放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邻居们闻讯后,都前来探望他们一家。他们个个表情沉痛,说话轻声低语。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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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罗夫的死使伊丽莎经受了最为沉重的打击。她为寻求自由而进行的缓慢且坚定的冒险旅程突然宣告结束。一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场博览会,她就会浑身疲乏无力。在那个将自己打垮的隐形对手面前,她感到心惊胆寒。
在巨大的悲痛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又重新想起那个原本打算抛弃的生活。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只想在拼命的劳动里忘掉一切。但是那个失落、黯淡的面容却会不时地闪现出来,就像记忆丛林中的神像一样,她又想起他脖子上那颗棕色的胎记来,忍不住又流起泪来。
在整个严冬,悲伤的阴影渐渐消失了。甘特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炉火,饭桌上的食物仍然美味丰盛,全家人又恢复了大吃大喝、尽享美食的日子。生活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轨迹中。
随着冬天慢慢溜走,尤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黑暗也逐渐淡去。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日子在他眼前开始明朗起来。他已经从博览会混乱的记忆里恢复过来: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在家庭的力量与保护下,尤金明显有了一种安全感,而且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吃饱饭,就会趴在温暖的火炉旁,贪婪地阅读书柜里那些大部头的厚书,津津有味地品味书页的香味以及封面的浓重味道。他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大本牛皮封面的《里迪帕斯世界史》。书中一页一页足有上百幅插图、版画和木刻。在他还没有开始识字之前,他早已靠这些图画认识了人类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他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些描绘战争场面的图画了。伴着屋外怒吼的狂风、大树的涛声,他会全身心地投入黑色的风暴里,发泄人人内心蕴藏的魔鬼般的野心,只贪求黑暗、狂风、极速的欲望。人类过去的一幕幕壮观场景在他眼前慢慢展开。他看见埃及的国王们御驾飞驰、战马嘶鸣,他能幻想出许多故事来。当他注视那些神话般的鬼怪、亚述王的胡须以及猛兽般健壮的身躯、巴比伦的城墙时,所有这些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悠远回忆。他的整个脑海里全都是一幅幅图画——塞勒斯率领大军冲锋陷阵,马其顿军阵中枪杆矛头林立,塞拉米船上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碎裂的船桨,亚历山大的盛宴,武土们的拼杀,破枪烂剑,板斧砍刀,一群群的士兵,久攻不下的城墙,奋勇攀登又被掀翻在地的士兵,挂在矛尖头上的瑞士人,马踩人踏,高卢阴森的树林,恺撒大帝的征讨。甘特坐在小儿子身后,躺在一把摇椅里,使劲地来回摇晃着,偶尔越过儿子的脑袋,把浓浓的烟叶汁准确地吐进咝咝作响的炉火里。
有时候,甘特会给他读起莎士比亚的剧本,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抑扬顿挫。常读的剧本有马克·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中的有关宴会的那一场景,还有奥赛罗在勒死苔丝德蒙娜之前和她合演的那一幕。有时候,他也会背诵或者朗诵诗歌。他的背诵能力很强,往往都是长篇大段。他最喜欢的诗篇有:“啊,凡夫俗子为何骄傲自大”(他总要补上一句,“这是林肯最喜欢的句子”)。“‘我们都完了,’船长喊道,同时步履蹒跚地走下梯阶。”“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出生的那间屋子。”“99人跟着队长,顺着敌人的脚印走,在微明的晨光里前行。99人只有9人生还。”“那孩子站在燃烧的甲板上。”还有“半里格,半里格,半里格地前进” 。
有时候他会把海伦叫来背诵:“路边校舍仍然在,乞丐日中晒,漆树依然绕室长,黑莓藤蔓遍地长。”
等她背到40年后女孩的坟地上长出了荒草,尝遍生活艰辛的白发老人饱经沧桑,却发现谁也不愿超过他,因为大家都爱着他。这时候,甘特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难过地摇着头说:“唉,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
这一段时期,全家人变得更加亲热团结、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骂,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与气魄来。每天全家人都会期盼着他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能带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们就会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从街角拐过来,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来。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走进厨房,把吃的东西猛地摔到厨房的桌台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来。他每次走进门都要跟火过不去。他会把柴火、煤块、煤油一古脑儿地全加进火里。等火点着以后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在脸盆里拼命地洗起来。他用那双大手使劲地搓着刚修剪完毕、满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纸摩擦一样。然后,他会把身子靠在门框上,使劲地来回搔着痒。搔完痒以后,他又提起刚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哗的一下全泼到燃烧的火苗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
“可是他们自己才算真能吃呢!”他突然跳到厨房门口大声地喊起来。“他们可真能吃啊——只要有人给吃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猪’的那副吃相,嘎吱嘎吱嘎吱地咬着嚼着。”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全都哄笑起来,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愚蠢的馋相,拖着长长的调子想故意模仿已故岳父的那副贪婪样子:“‘伊丽莎,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再给我来点鸡肉?’其实那个老家伙早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了,我们只得把他从餐桌旁给抬走。”
如果他的告发过于夸张时,孩子们便会尖声地大笑起来,而甘特也就越发得意了。他一边狡猾地环视着四周,嘴角流露出藐视的笑容。伊丽莎本人常会简短地笑一下,然后粗鲁地大声喊道:“滚出去!我今晚可算是受够了。”
有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情绪往往会变得更加高涨起来,于是便想粗手笨脚地爱抚她。他会用一只手生硬地搂住她的腰,而她往往会变得手足无措,半推半就地想要脱身,嘴里不停地说着:“走开!别碰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苍白、难为情的笑容里马上充满了痛苦和滑稽的神色,眼泪差不多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孩子们一见她这种并不常见、不大自然的情感流露时,都会局促地笑起来,然后难为情地说:“哎呀,爸爸,别那样了。”
尤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已经快五岁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害羞的感觉,感到喉咙发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脖子,纵声狂笑起来,就跟他长大以后在戏院里看到小丑表演或者令人厌恶、肉麻的场面时那样。从这次以后,他只要一看见父母之间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像是蒙受了什么羞辱似的。孩子们全都习惯了他们的争争吵吵、大声喊叫的粗暴气氛,如今见到他们这样表达温柔、细腻的情感,反倒令他们很不适应。
忧郁的情绪一月一月地慢慢消失了,伊丽莎天性追求财产和自由的本能欲望又开始萌动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原本潜藏的争斗又重新上演了。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尤金也有了小伙伴——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而伊丽莎对性的欲望已经犹如燃尽的火苗了。
季节在不断地更迭着,两个人又开始为购置财产和缴税这个老矛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甘特回到家里,手里拿着税务局的通知单,常常火冒三丈:
“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女人,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嘛?我看过不了一年我们都得搬进贫民窟去不可。噢,天啊!我们的下场如何已经能看清楚了。我会坐牢去的,我们挣的每一分钱都跑进了那帮可恶的骗子口袋里,剩下的都送到拍卖场去了。我诅咒购买第一批地产的日子。你记住我说的话,这个要命的、该死的冬天还没过完,我们全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她一边查看着清单,一边若有所思地噘着嘴,而他则哭丧着脸看着她。
“是的,情况看来的确不太好。”她说道。接着她又说:“你去年夏天没有听我的话真是太可惜了,甘特先生。我们当时完全可以用那套不值钱的欧文比老房子换来卡特大街上的那两套房子的。要是这样一来,现在我们就可以收40元的月租了。”
“只要我活着,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多买一英尺的地皮了,”他大声地嚷嚷着,“地产把我搞得一辈子都贫苦不堪。等我百年以后,他们总得在贫民田里给我找一块6英尺大的地方安放棺材吧。”接着他开始大发感慨,说什么人生在世全为了虚荣,不管他有没有钱,到最后都要入土安息。还说了一大通什么“空手来空手去”等意义深远的至理名言,完了还长叹一声:“唉!不管怎么样,到最后大家的结局都一样!”
有时候,他会引用两句格雷的“挽歌”,随便从哪篇表达悲伤的诗篇中抽出一句就说,也不管是否符合实际情境:
一同等待那一必然的时刻,
光辉道路的尽头就是坟墓。
不过,伊丽莎仍然牢牢地掌握着他们已经拥有的地产。
甘特虽然憎恶倒卖地产,但他仍然很得意能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对拥有这些供他任意取用的东西感到自豪,因为这些东西给他一种舒适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手头宽裕的生活——银行存有大量的钞票,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供他随意使用。他喜欢自由自在云游四方,他喜欢把许多钞票装在口袋里,对此伊丽莎并不喜欢,常常会数落他。有一两次,他喝得醉醺醺的,钱被小偷扒走了;在酒精的刺激作用下,他手里挥舞着一沓子钞票,然后全部撒向孩子们——每个孩子都拿到了10块、20块、50块不等的钱。他在嘴里还疯疯癫癫地说:“都拿去!都拿去,他妈的!”可到了第二天,他又以同样的热情把钱如数追回。一般都是由海伦从几个很不情愿的兄弟那里把钱追讨回来。她一般会在第二天就把钱交给甘特。海伦已经十五六岁了,身高六英尺,长得又瘦又高,粗手大脚,骨架子也很大。她虽然看上去性情温顺,但是隐藏在内的紧张情绪常常会突然爆发出来。
父女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她和他一样,容易紧张、激动、爱发火、爱骂人。她崇拜他。他也开始怀疑正是这种情感,还有他对女儿的特别喜欢导致了伊丽莎越来越讨厌他,一想到这里,他就会故意夸大这种情绪,尤其在他喝醉酒的时候,一方面他会故意找碴,愤怒地大骂妻子、污辱她;另一方面对女儿大献殷勤,百依百顺。
在这样的情况下,伊丽莎更觉得伤心了,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的一点儿举动都会使他恼羞成怒,激起他内心深藏的原始野性来。无奈之下,她只好想尽办法躲着他,并把自己关在屋里,而小女儿却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
海伦和伊丽莎经常会产生尖锐的冲突:她们的言语尖酸刺耳,只要同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两个人就会觉得非常不自在。二人除了甘特的缘故以外,女儿很难容忍伊丽莎喜怒无常的性格——有时候,她噘起嘴、慢条斯理说话的时候,语气听来既平静又和缓,这会把海伦气得发疯。
他们的食量大得惊人。现在,尤金已经能认出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食物了。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把挂霜的苹果用桶装了起来,放进地窖。甘特很早就下班回家了,回来时他往往从肉店里买来整块整块的猪肉。他会系上围裙,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细长而又多毛的胳膊。一块块熏制好的咸肉挂在食品间里,几个大箱子里都装满了面粉。黑乎乎、凹进的架子上摆满了樱桃、桃子、李子、
果、苹果和梨子。任何东西只要一经他接触,都会迸发出勃勃的生机。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会在果树下面肥沃的黑土地里撒上种子,此刻这里已经是一片茂盛的景象了。一棵棵大莴苣,叶子上布满了褶皱,从地里拔出来的时候,脆根上面还沾着小块黑色的泥巴。此外还有又大又红的小萝卜、沉甸甸的西红柿。诱人的李子掉在草地上裂开了口子;樱桃树上缀满了一颗颗果肉丰美、红色的宝石;苹果树被累累的硕果压弯了腰身。土地就像一个生育力旺盛的女人,年年不知疲倦地大量生产着。
春天的早晨大多凉爽而清新,这时候春风轻拂,花香醉人。在这种迷醉里,尤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的痛苦,也感到了季节带来的希望。
清晨,他们从满是早餐西饼飘香的屋子里起床,坐在摆满猪脑炒鸡蛋、火腿、烤饼的桌前。炸苹果还在糖汁里咝咝地作响,旁边还摆着蜂蜜、黄油、煎牛排、热咖啡等,应有尽有。有时候,餐桌上摆上了一叠叠的煎饼,上面涂着红色的糖浆,夹着香喷喷的棕色小香肠,还有一大碗晶晶亮的樱桃、李子、肥嫩的咸肉、火腿等。他们的午餐也非常丰盛:有大块的烤牛肉、鲜肥的蚕豆,上面涂了牛油。还有冒着热气的新鲜玉米棒子、厚而红艳的西红柿切片,口感又粗又香的菠菜,热而发黄的玉米面包,香酥饼干,深盘子里盛放着桃子,掺了桂皮香料的苹果馅饼,嫩而发脆的卷心菜。玻璃盛盆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蜜饯——樱桃、梨子、桃子等等。晚餐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吃炸牛排、沾有鸡蛋和黄油炸出来的小玉米饼、猪排、鱼以及油炸童子鸡。
快到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他们提前购买并喂肥了四只大火鸡:尤金一天要喂它们好几次剥了皮的玉米。而一到宰杀这几个火鸡的时候,他却不忍心到现场去看,因为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它们欢快的咕咕声便会在他的心里回响起来。伊丽莎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烘制各种糕点和蛋糕了。全家人十分关注这个盛大的节日盛宴。节日的前一两天,各种平时少见的美食便会从杂货店里搬到家里——除最常见的东西以外,还有许多新奇的美食和水果:光亮且发黏的糖枣、清凉美味的无花果,一个个密密实实地挤在盒子里。此外还有落满灰尘的葡萄干、各式干果——杏仁、山核桃、果肉丰富的巴西果、胡桃、一袋袋什锦糖果、一堆堆佛罗里达橙子、蜜橘,每样东西都散发出扑鼻、怀旧的香味。
甘特高高上坐,前面是丰盛的饭桌。他叮叮当当地操起钢叉和餐刀给每个盘子里分配了大块的食品。尤金坐在父亲身边的高脚椅上,大吃大喝,直到小肚子塞得鼓鼓的。但是他还不能停下来,因为甘特一个劲地催着他吃,直到他粗大的手指在他的肚子上戳不动时方肯罢休。
“这个地方还软软的嘛。”他这样大声地说,然后往小儿子刚刚擦干净的盘子里再添上一大块牛肉。他们一家人之所以能经得起这样大嚼大吃,是因为他们身体好,加上伊丽莎的烹饪技术非常可口的缘故。
甘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毫无节制。他特别喜欢吃鱼,而且每次吃鱼的时候总会被鱼刺给卡住。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过上百次了。每次他都会突然把眼睛向上一翻,十分恐怖地大吼一声,然后又哼又叫,一声响过一声。与此同时,就会有七八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背上拼命地捶起来。
“我的老天啊!”他终于喘了口气说,“我还以为这次完蛋了呢。”
“我说,甘特先生,”伊丽莎不耐烦地说,“你吃鱼的时候怎么不仔细瞧着点啊?你要不是吃得那么快,才不会把嗓子给卡住吧。”
孩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舒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返回各自的位子上去了。
甘特具有荷兰人那种喜欢丰盛的特性。他常会说起当年在宾夕法尼亚的时候,谷仓装得如何满,东西如何多得吃不完。
在去加利福尼亚旅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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