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才 [book_author]德莱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66734 [book_dec]长篇小说。德莱塞著。作于1915年。主人公威特拉青年时代追求现实主义艺术,在画布上描绘了城市贫民区的景象、饥饿的人们和衣衫褴褛的儿童形象,但这些很快就不“时髦”了。他为了狭隘的个人利益,把自己的优秀作品低价出售,放荡形骸而养成好色恶癖,家庭也遭到不幸,在创作上和精神上都陷入了深刻的危机。作品通过“天才”艺术家威特拉逐步成为资本家所豢养的匠人的事实,揭露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对天才的扼杀。小说出版后遭到围攻,被法院宣布为“诲淫之书”而禁止发行,直到1923年才得以再版。这是作家自己最满意的一部长篇小说。 [book_img]Z_9653.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早年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1章 这个故事的序幕展开于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九年间,地点在伊里诺斯州的亚历山大镇。那时,这地方的居民只有将近一万人。这座城镇具有的一点儿城市风光,刚刚足以使它脱去乡村生活的意味。它有一条有轨电车道、一家戏院——或者说是一家所谓歌剧院(干吗这样叫,没有人说得上来,因为那儿从来就没有上演过歌剧。)——两条铁路、两个车站,还有一个商业区,包括一个公共广场和广场四周的热闹地区。县法院和四家报馆都设在广场上。这两家日报和两家晚报使居民全都知道生活里充满了当地的和全国性的争端,而且有很多五花八门的有趣事情可做。在城镇的近郊,有几片小湖和一条美丽的溪流——这或许算是亚历山大最可爱的特色了——使它平添了一种气氛,很近似一个价廉物美的避暑胜地。就建筑方面讲,这座城镇并不是新式的。镇上的房屋,多半是用木头造的,正和那时候美国所有的城镇一样,不过在有些地段,它却设计得挺精致,房子造在大院子里,远离街道,有花坛、砖砌的小径和苍翠的树木作为舒适的家庭生活的点缀。亚历山大是一座属于美国年轻人的城镇。它的精神是年轻的。差不多人人都对前途抱有希望。活着可真够劲儿。 这座城镇的某一区里,住着一份人家。就他们的气质和性格讲,这份人家很可以算是典型的中西部美国佬。他们一点也不穷——或者,至少自己并不认为很穷,但是也绝不能算阔绰。父亲托马斯-杰弗逊-威特拉是一个缝纫机商人,总店就设在那个县里,出售一种最出名、最畅销的缝纫机。每卖出一架二十块钱、三十五块钱或是六十块钱的机器,他就拿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润。缝纫机的销路并不大,可是每年他却赚得到将近两千块钱;靠了这笔钱,他买了一座房子和一块地皮,把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把孩子们都送进了学校,并且还在当地的公共广场上开设了一爿店铺,陈列着最新式的缝纫机。他接受人家拿别种牌子的旧机器折价调换新的,在售价上抵掉十块到十五块钱。他也修理缝纫机——并且,带着美国人所特具的那种精力,他还附带做一点儿保险生意。他的最大的理想就是,等他上了年纪,而保险生意也做得够发达的时候,让他的儿子尤金-丁尼生-威特拉来负责接替。虽说他不知道儿子大了以后究竟会怎样,可是未雨绸缪总没有错儿。 他是个敏捷、强健、积极的人,身材并不高大,生着赤黄色的头发、鹰钩鼻子、碧蓝的眼睛和惹人注目的眉毛,还有一副相当焕发而讨人喜欢的笑容。他做推销员,兜揽生意,竭力说服固执的主妇和淡漠的、或是节俭的丈夫,使他们觉得,他们的确需要一架新的缝纫机了。这种工作使他学会了谨慎、圆滑和处世之道。他知道怎样和颜悦色地去向人家推销。连他妻子有时都认为做得太过火了。 当然,他为人诚实、勤勉、并且节俭。他们多年以来就指望有一天能够说自己有个家,还有点儿积蓄以备急需。这一天已经来了,而且生活挺不错。他们的屋子很整洁——全部粉成白色,配着绿色的百叶窗,四面围绕着一个院子,里面有布置得很好的花坛、平坦的草地和几棵风姿美好、枝叶扶疏的树木。屋前面有个走廊,放着几张摇椅,一棵树下有架秋千,另一棵下面有个吊床。在附近的马厩里,有一辆轻马车和几辆跑街用的运货马车。威特拉喜欢狗,所以养了两条柯利狗①。威特拉太太喜欢活玩意儿,所以有一只金丝雀、一只猫、几只小鸡和一个高高地架在杆子上的鸟屋,里面养着几只知更鸟。这所住宅是个小巧精致的地方,威特拉夫妇都觉得相当得意。 密里姆-威特拉是个好妻子,对丈夫又忠实又体贴。她是麦克利恩郡亚历山大附近的武斯忒小镇上的一个贩卖干草和谷子的商人的女儿,除了斯普林菲尔德和芝加哥外,从来没有到过再远的地方。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上斯普林菲尔德看林肯下葬;还有一次,她跟丈夫一起去逛过州博览会,那些日子里,博览会每年都在芝加哥湖滨举行。她保养得很好,样子很端正,富有情趣,而外表却故作沉静。她坚持要给她的独子取名叫尤金-丁尼生。这既表示对她兄弟尤金致敬,又表示对那位有名的浪漫派诗人②加以纪念,因为他的《国王歌集》深深感动了她—— ①一种苏格兰产的牧羊狗。 ②指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他在一八五九到一八八五年间写成《国王歌集》,叙述亚瑟王的轶事。 老威特拉觉得,给一个美国中西部的男孩取名叫尤金-丁尼生,似乎是相当生硬的,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听从她的意见。他相当喜欢她给两个女孩取的名字:茜尔薇亚和玛特尔。三个孩子相貌都很清秀——茜尔薇亚二十一岁,生着黑头发、黑眼睛,象朵正在盛开的蔷薇,强健、活泼、愉快。玛特尔生性稍欠活泼,身材矮小、面色白皙、胆小怕羞,可是却非常可爱——据她母亲说,她就象她名字所代表的那种花①。她喜欢读书和深思,念诗和幻想。中学里的绔-子弟们都渴望和玛特尔聊天,跟她一块儿散步,可是他们找不出话来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是好—— ①“玛特尔”的原文是myrtle,花名。我国称之为桃金娘。 尤金-威特拉是全家最心疼的宝贝。他比两个姐姐小两岁,生着又直又光的黑头发、杏仁形的黑眼睛、端正的鼻子和秀丽而毫无寻衅意味的下巴颏;他的牙齿洁白、整齐,每逢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异常粲然地显露出来,仿佛他为它们很自负似的。他起先身体并不强壮,总是抑郁不快,而且相当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因为胃不很好,又有轻度的贫血,所以他外表显得没有实际那么强健。他富有情感、热忱和渴望,把它们全蕴藏在缄默的外貌里。他怕羞、自负、敏感,对自己把握不定。 在家的时候,他在屋子里东荡西逛,读读狄更斯、萨克莱、司各特和坡①的作品。他懒洋洋地一本一本看着,一面惊讶地想着人生。大城市吸引着他。他把旅行想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在学校里,他在自修时间看泰恩②和吉本③的作品,一面惊讶地想着世上各大宫廷的富丽奢华。他一点也不喜欢语法、也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植物学或是物理学,只偶尔注意一些鸡零狗碎的地方。奇怪的事情总会使他获得深刻的印象——云的组成、水的组成、土壤的化学元素。不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他总喜欢躺在家里吊床上,看着树隙间露出来的蔚蓝天空。一只翱翔云霄、沉思地平飞着的大雕,会紧紧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一片绝妙的白云,象羊毛般的高高堆起,如岛屿一样漂浮过去,这对他简直就象一支歌曲一般。他具有机智、敏锐的幽默感和一种同情心。有时候,他认为自己要学绘画;有时候,又认为要去写作。他觉得自己对两样都小有才能,可是实际上他哪样都没有好好去学。他偶尔草草画上一两笔,但只是一些片断——一个小屋顶,炊烟从烟④囱里袅袅上升,鸟儿在飞翔;一小片水,一株杨柳垂向水面,或许还停泊着一只小船;一汪贮水池,上面浮游着几只鸭子,一个男孩儿或是一个女人呆在岸上。这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抒情写意的才能,只有一种强烈的审美感。一只翱翔的鸟、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一株迎风摇摆的树——这些东西的美吸引住了他。晚上他常常在家乡的街道上漫步,赞赏着商店橱窗的五光十色、人群所带来的青春与热情的意味,以及树丛里面人家那灯光明亮的窗子里透露出的爱情、舒适和家庭的气息—— ①坡(1809-1849),美国诗人、家。 ②泰恩(1828-1893),法国史学家。 ③吉本(1737-1794),英国史学家。 他爱慕姑娘们——简直为她们热狂——不过只热中于那些真正艳丽的。在学校里,有两三个姑娘使他想起以前偶然读到过的诗句——“象紧张的弓弦一般美丽,”“你的风信子般的发丝,你的秀美的脸庞,”“轻盈的体态,愉快的身影”①——但是他不能自自在在地和她们聊天。她们是很美的,可是却离他非常远。他把她们看得过美了,其实美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灵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有一个姑娘,黄头发编成一大股一大股,分披在脖子上,象熟了的麦穗似的,她经常萦绕在他的思想里。他远远地爱慕着她,但她从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一双多么矜持的黑眼睛在炽热地盯着她。她离开了亚历山大,因为她的家搬到另一个镇上去了。随后,他渐渐淡忘了,因为美貌的姑娘多着呢。但是她头发的颜色和她那绝妙的脖子,却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①这三句诗第一句出处未详,第二句为美国诗人爱伦-坡《给海伦》一首诗中的一句,第三句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她是个愉快的形影》一首诗中的一句。 威特拉原打算送这几个孩子进大学,可是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渴望受教育。他们或许比书本还聪明些,因为他们是生活在幻想和情感的境地里。茜尔薇亚想做母亲,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就嫁了《呼吁日报》编辑卞雅明-柏哲斯的儿子亨利-柏哲斯,第一年就养了个小孩。玛特尔梦幻般地埋头在代数和三角里,不知道自己该教书呢,还是该结婚,因为小康的家境要求她做点儿事。尤金楞呆呆地读着书,压根儿没有学到什么实际的玩意儿。他稍微写过一点东西,可是十六岁的他所写的作品是孩子气的。他也画上两笔,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他画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际的事情,一般都对他没有意义。但是一听到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儿实际工作——象他父亲那样做买卖、在商店里做店员、经营大生意——他就给吓倒了。这可叫他发毛为难;就连在这年纪,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知道。他不反对父亲做的这种工作,可是他对它并不感觉兴趣。就自己来说,他知道这无非是个没有出息的、枯燥无味的谋生之计;至于干保险工作,那也同样糟糕。他根本就耐不住性子把保险单上详细列举的罗里罗嗦的条款细看一遍。有时候——通常是傍晚和星期六——他在父亲店里帮忙,可是那简直是痛苦的工作。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早在尤金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就看出来,他是不适合做买卖的;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老威特拉确切地相信了这种看法。从他看书的倾向和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来看,他也同样地相信,这孩子对他的学业是不感觉兴趣的。玛特尔比他高两班,不过有时候他俩在一间教室里。据她报告说,他幻想的时候太多了。他老是朝窗外望着。 尤金结交姑娘的经验并不十分丰富。他只有过一般少年人通常所经历的那种小事情——譬如,偷偷地去吻姑娘们,或是姑娘们偷偷地吻他们——尤金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形。他并没有对哪一个姑娘特别有意思。在十四岁那年,他在一次宴会上被一个小姑娘挑选了做舞伴,至少做了那一晚的舞伴,接着在“邮政局”①的游戏里,他在一个黑房间里享受到姑娘的美妙的拥抱和亲吻,但是从那次以后,就没再有过什么遇合。有了这一次经验作为基础,他就梦想着谈情说爱,不过总有点儿羞怯,有点儿缥缈。他怕姑娘们;她们,老实说,也怕他。她们不理解他—— ①一种游戏,详见第二章。 可是尤金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在他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丝泰拉-阿柏尔顿是个艳丽的尤物。她挺好看,跟尤金同年,生着碧蓝的眼睛和纤细苗条的身材。她活泼愉快得迷人,实在没有觉察到自己对一般敏感的男性的心是多么危险。她喜欢挑逗小伙子们,因为这使她感到有趣,而不是因为她对哪一个特别钟情。尽管这样,这里面可并没有什么卑鄙恶劣的意思,因为她认为他们全都不错,比较老实的人反而比通达世故的人更容易引起她的好感。 她所以喜欢尤金,或许就为了他那副羞羞怯怯的神气。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他最后一学年开学的时候。那时,她初到这座城里,进了高中二年级。她父亲从伊里诺斯州摩林城上这儿来担任一爿新创办的滑车制造厂的经理。她很快就和他姐姐玛特尔结成了朋友,这或许是因为她被玛特尔的恬静的脾气吸引住了,正和玛特尔被她的愉快活泼的性情吸引住了一样。 一天下午,玛特尔和丝泰拉从大街上邮政局走回家的时候,遇见了尤金。他正要去看一个男朋友。尤金的确很怕羞,瞧见她们走来时,他想要躲避开,可是没有办法。她们看见他了,丝泰拉相当沉着地走上前来。玛特尔也急于想拦住他,因为她有个漂亮的同伴和她呆在一块儿。 “你没有回家吗?”她站住问。这是她介绍丝泰拉的机会; 尤金躲避不掉了。“阿柏尔顿小姐,这是我兄弟尤金。” 丝泰拉愉快逗人地向他一笑,把手伸给他,他小心谨慎地握着,显然很紧张。 “我手上不很干净,”他抱歉地说。“我刚帮爸爸修理马车来着。” “哦,没有关系,”玛特尔说。“你上哪儿去?” “上哈利-莫里斯家去,”他解释。 “去干吗?” “我们预备去采胡桃。” “哦,我真想要几个,”丝泰拉说。 “我给你带几个来,”他大着胆子献殷勤说。 她又笑了。“希望你真给带来。” 她差一点儿要他带她们一块儿去,但是由于缺乏经验,没敢那样。 尤金一下子完全给她的妩媚迷住了。她似乎很象一个一现即逝、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子。她有点象那个麦黄色头发的姑娘,只是更富有人情味,不大象一场梦幻。这个姑娘生得秀丽、娇柔,面色微红,皮肤细腻。她很纤弱,可是又很矫健。他怔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多少又有点怕她。他不知道她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看法。 “呃,我们回家去,”玛特尔说。 “如果我没有答应上哈利那儿去的话,我一定也跟你们一块儿走。” “哦,不要紧,”玛特尔回答。“没有关系。” 他抽身去了,自己觉得留下了一个挺糟的印象。丝泰拉的眼睛始终探询般地盯视着他。当他走开的时候,她用目光跟随着他。 “他挺有意思。”她向玛特尔坦白地说。 “我想是这样,”玛特尔回答。“多少是这样。只是他太郁闷了。” “他干吗觉得郁闷?” “他身体不很强壮。” “我觉得他笑起来很漂亮。” “我去告诉他!” “不,请你不要!你不会告诉他的,是吗?” “不会的。” “但是他笑起来-的-确很漂亮。” “我哪天晚上请你到我们家里来,你好再遇见他一次。” “我倒很乐意,”丝泰拉说。“那会很有意思的。” “星期六晚上来,玩上一晚。那会儿他在家。” “我准来,”丝泰拉说。“那真太好啦!” “我看你很喜欢他!”玛特尔大笑起来。 “我觉得他太有意思了,”丝泰拉直率地说。 照着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星期六晚上他回家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又见了第二面。那天他在父亲的保险公司里帮了一天忙。丝泰拉前来吃晚饭。尤金从敞开的起坐间门外瞧见了她,便连蹦带跳地上楼去换衣服,因为他有一股青春的热情,在他这年龄,任凭胃病也好,肺弱也好,都抑制不住这股热情。他全身感到一阵激动,于是煞费心思地修饰了一番,红领带打得恰到好处,头发仔细地由当中分开。停了一会儿,他走下楼来,觉得自己该说几句机灵话,要说得跟自己的人品相称,否则她就看不出他多么漂亮动人,可是他又害怕得不到很好的效果。当他走进起坐间的时候,她正和他姐姐并坐在敞开的壁炉面前,一盏红花罩子灯的亮光温暖地照着整个房间。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当中摆着一张蒙上蓝绒台布的桌子,还有几张一式一样的椅子和一架放着和历史书籍的书橱,但是它是安适的,并且非常富有安适的意味。 威特拉太太不时进进出出,寻找家庭主妇所需要的那些东西。父亲还没有回家,他上本县某一个边远的镇上兜售一架缝纫机,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他在家不在家尤金漠不关心。威特拉先生富有风趣,在他兴致好的时候,他甚至会跟儿女们开玩笑,注意着他们对异性初起的兴趣,预料在他们主要的一次恋爱到来的时候,会有个平凡的高xdx潮。他老喜欢向玛特尔说,她有天会嫁给一个兽医。至于尤金,他预料他会娶一个名叫爱尔莎-布朗的。据他太太说,爱尔莎-布朗生着一头油腻的鬈发。这并不使玛特尔或是尤金动气。它甚至给尤金的脸上带来一丝牵强的笑容,因为他挺喜欢听笑话,不过在这个年龄,他已经能把父亲瞧得相当清楚。他瞧出父亲做的买卖是微不足道的,要他去做随便哪一种这样的职业是荒谬可笑的。他从来不想说什么话,可是他心里却对这种庸俗的事情燃起了一种炽热的反感,简直象一个已经熔开的隐蔽的火山口,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它时常不祥地在冒烟。他的父母都不了解他。他们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老爱梦想,身体虚弱,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打算。 “哦,你来啦!”他进房时,玛特尔说。“来坐下。” 丝泰拉向他嫣然一笑。 他走到壁炉台面前,站在那儿装模作样。他想打动这个姑娘的心,可是自己又不大知道该怎么着手。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你猜不出我们在干什么!”他姐姐嘻嘻哈哈地给他帮忙。 “唔——干什么呢?”他茫然地问。 “你应当猜猜。你肯猜吗?” “随便怎样得猜上一次,”丝泰拉插嘴。 “爆玉米花,”他微笑着试探说。 “你猜得差不离,”玛特尔这么说。 丝泰拉睁着圆圆的蓝眼睛望着他。“再猜一次,”她怂恿说。 “栗子!”他又猜了一次。 她快活地点点头。“多么美的头发!”他心里想,接着说道:“栗子在哪儿?” “喏,给你一颗,”他这位新朋友笑着说,一面伸出一只小手来。 在她大笑的鼓励下,他的话来了。“真吝啬!”他说。 “嗳,亏他好意思,”她嚷起来。“我只有一颗,就给了他。 你一颗也别给他,玛特尔。” “算我没有说,”他央告着。“我不知道。” “我不给他!”玛特尔喊着说。“喏,丝泰拉,”她把自己剩下来的几颗递过去,“把这几颗拿去,一颗也别给他!”她把栗子放在丝泰拉急切的手里。 他瞧出她的用意。这是请他来抢。她要他尽力让丝泰拉再给他几颗。他于是照计而行。 “来,给我几颗!”他把手掌伸出来。“这不公平!” 她摇摇头。 “随便怎样,再给我一颗,”他坚持着。 她从容不迫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一颗,”他央告着,走近了些。 金黄色的头发又摆了摆,表示拒绝。但是她的手就在他身旁,他可以一把抓住。她开始把栗子从身后传到另一只手去;他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玛特尔!快一点!”她叫着。 玛特尔来了。于是变成了一场三个人的抢夺。在抢夺中,丝泰拉一扭身猛地站起来,她的头发拂过了他的脸。他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不放。他对她的眼睛盯视了一会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可说不出。只是他放松了些,让她获得了胜利。 “得啦,”她笑着说。“现在我给你一颗。” 他大笑着接过去,一心只想把她搂在怀里。 晚饭前一会儿工夫,父亲进房来坐下,但不久他就拿了一份芝加哥报纸,上饭厅看去了。接着,母亲唤他们去吃饭。他靠着丝泰拉坐下,对她做的、讲的一切都极端感觉兴趣。如果她的嘴一动,他便注意到是怎样动的。当她露出牙齿的时候,他觉得它们真够美的。她额上的一小卷发丝象只金手指似的向他招引。他想到有句诗说得真妙:“她那光彩灿烂的发丝。” 饭后,他跟玛特尔和丝泰拉回到起坐间去。父亲留下来看报,母亲去洗碟子。一会儿,玛特尔也离开了房间,去帮母亲拾掇,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呆在一起了,可是他反倒没有什么话说——他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的秀色有股魅力使他怔住了。 “你喜欢上学吗?”停了一会儿,她问。她觉得他们总得谈谈。 “马马虎虎,”他回答。“我并不怎么感觉兴趣。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学校去工作。” “你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倒想做个艺术家。”他一生中第一次说出了他的志愿——为什么,他还说不上来。 丝泰拉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我先怕他们不让我进二年级,可是他们却让我进了,”她说。“摩林的校长不得不写了封信给这儿的校长。” “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是很卑鄙的,”他沉思着说。 她站起来,走到书橱那儿去看书。过了一会儿,他也跟过去了。 “你喜欢狄更斯的作品吗?”她问。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喜欢。“很喜欢,”他说。 “我不喜欢他。他写得太拖拉啦。我比较喜欢司各脱。” “我也喜欢司各脱,”他说。 “我来把我喜欢的一本书告诉你。”她停住,微张着嘴,尽力去想书名。她举起一只手来,仿佛要把书名从空中拣出来似的。“《正直的神》①,”她终于喊出来了。 “是的——是很好看的,”他表示赞成。“我觉得在阿芝特克②古庙里,他们要牺牲阿瓦希的那一节,简直写得妙极了!” “哦,是的,我也喜欢那一节,”她补上一句。她抽出《班-赫》③,懒懒地一页页翻着。“这本也非常好。” “好极了!”—— ①《正直的神》,美国家华莱士(1827-1905)所著的一部历史。 ②阿芝特克,印第安人之一族,原先居住在墨西哥。 ③《班-赫》,华莱士所著的另一部历史。 他们都停住。她走到窗户边上,站在廉价的花边窗帘下面。那是一个月夜。街道两旁的树木都已经枝叶凋零,野草也已经枯萎了。从银丝般交织着的细枝间,他们看得出别人家屋子里的灯光,从半拉下的百叶窗里照射出来。一个人走过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只是一个黑影。 “好看吗?”她问。 尤金走近前。“真好,”他回答。 “我希望天气再冷一点,可以溜冰就好啦。你会溜冰吗?” 她转身向着他。 “会溜,”他回答。 “呵,月夜溜冰才有意思呢。我在摩林常常溜冰。” “我们在这儿也常溜。这儿有两个湖,你知道。” 他想到每逢清朗皎洁的夜晚,绿湖上的冰就不时坼裂,发出一大阵响亮的辚辚声。他想到一群群喊叫着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远远的暗影和满天的星斗。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能找着一个姑娘一块儿去溜冰。他跟随便哪一个都觉得不自在。他曾经试过,可是有一次,他跟一个姑娘一起摔倒,这使他几乎永远不想溜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跟丝泰拉一块儿溜冰。他觉得她或许也喜欢跟他一块儿去溜。 “等天气再冷一点,我们可以去溜溜,”他试探着说。“玛特尔也会。” “哦,那真好极了!”她高兴地表示赞成。 她依旧望着外面的街道。 停了一会儿,她回到火炉边上来,站在他面前,沉思地向下望着。“你认为你父亲会在这儿呆下去吗?”他问。 “他是这么说的。他很喜欢这儿。” “你喜欢吗?” “是的——现在很喜欢。” “为什么说-现-在?” “哦,我起初不很喜欢。” “为什么?” “哦,我想,无非是因为我人地生疏。可是现在我喜欢这地方了。”她抬起眼睛来。 他又走近了些。 “这是个很好的地方,”他说,“不过我在这儿没有多大出息。明年我想离开这儿。” “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上芝加哥去。我不愿意呆在这儿。” 她转身向着火;他走到她身后的一张椅子那儿,靠在椅背上。她觉得他在那儿,相当近,可她并没有移动身子。他自己反而惊慌起来。 “你不再回来吗?”她问。 “不一定。要看情形。我想是这样。” “我认为你目前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你说这地方非常好。” 他没有回答;她回过头来看看。他正把身体倚靠得挨她很近。 “你今年冬天跟我一块儿去溜冰吗?”他意味深长地问。 她点点头。 玛特尔进来了。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她问。 “谈我们这儿的溜冰多么好,”他说。 “我也喜欢溜冰,”她喊着说。 “我也喜欢,”丝泰拉加上一句。“溜冰真太好啦。”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2章 随后又发生了几次这样的追求,虽然短促,却在尤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有多久,他们便约好了一块儿去溜冰,因为下雪以后,结了冰,绿湖上可以很美满地溜冰了。寒季拖得很长,人们带着马匹和冰锯聚在贮冰库所在地密勒集,锯出一块块尺来厚的冰。在感恩节①之后,几乎每天都有一群群男女学生在冰上驶来驶去,象飞鱼似的。尤金平日晚间和星期六并不能常去,因为他得在店里给父亲帮忙。可是他经常抽空请玛特尔把丝泰拉邀来,大伙儿晚上一块儿去。有时候,他单独邀她去,而她也常常应邀同行。 有一次,他们呆在湖畔高地上的一排房屋下面。月亮升起来了,在平滑的冰上映着撩人的光彩。透过一丛丛排列在湖滨的黑黝黝的树木,可以看见人家窗子里的灯光,橙黄而又温暖。尤金和丝泰拉已经驶慢下来,准备转身,因为他们早把那群溜冰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了。丝泰拉的金黄色鬈发用一顶法国式便帽遮着,只有几小绺露在外边。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羊毛衫,长及大腿,又合身,式样又好。下边是一条灰白混色的厚呢裙子,长统袜上边裹着白羊毛护膝。她显得很动人,连她自己也知道—— ①感恩节,在美国通常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突然,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她的一只溜冰鞋松了,她一跛一跛地走着,一面大声喊叫。“待会儿,”尤金说,“我来把它扎好。” 她站到他面前,他跪下来解开扭歪了的带子。当他把溜冰鞋脱下,正准备给她穿上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看。她正朝下望着他微笑。他扔下溜冰鞋,张开胳膊抱着她的臀部,把头靠到了她的腰上。 “你是个坏孩子,”她说。 有一会儿,她默不作声。作为这一幕可爱的景象的中心人物,她简直象天仙一般。在他搂着她的时候,她脱下他的呢便帽,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这几乎使他流下眼泪来,他太快乐了。同时,这也激起了他的炽烈的热情。他别有用意地紧抱着她。 “扎好我的溜冰鞋吧,”她狡黠地说。 他站起来想拥抱她,可是她不依。 “别这样,别这样,”她坚决反对。“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这样,我就再不跟你来啦。” “哎,丝泰拉!”他央告着。 “我不是开玩笑,”她坚持着。“你不可以这样。” 他冷静下来,很不痛快,有点生气。可是他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她的确并不象他事前所想象的那样,轻易接受别人的爱抚。 另一次,有些女学生举办了一个雪车游览聚会,丝泰拉、尤金和玛特尔都应邀去参加。那是一个星雪交辉的夜晚,天气并不太冷,可是却很爽快。一辆大货车的车身给卸下来,装上滑板,塞满了麦秸和暖和的车毯。尤金和玛特尔跟别人一样,在雪车兜过了十来个宁静的小家庭之后,从家门口给接上车去。丝泰拉那时还没有上车,但是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她的门口。 “坐到这儿来,”玛特尔喊着,她离开尤金有半截车厢那么远。她的邀请使他很生气。“靠着我坐,”他喊着,可是又怕她不肯。她爬进车来,到了玛特尔的身旁,但是觉得那地方不合意,又向后移移。尤金费了很大的劲,在身旁腾出地位来,她仿佛无意之中来到了那儿。他拉了一条牛皮车毯替她裹住,想到她真在身旁,心里就起了一阵激动。雪车玎玎——在镇上兜着接人,最后就驶往乡野去了。它经过一大片一大片在雪地里寂静无声的阴暗森林和贴近地面、窗子里模糊地、神秘地闪闪发光的雪白的小木屋。天上的无数星斗在闪闪烁烁。整个景象在他心上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正在恋爱,而这儿,在他身旁黑暗的地方,面貌隐约可辨的这个姑娘,正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以辨别出她的秀媚的面颊和眼睛,还有她那柔软的头发。 大伙谈谈唱唱。在这片嘈杂声中,他暗地里用一只胳膊去搂着她的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一面盯视着她的眼睛,想猜出它们的含意。她跟他总是羞羞怯怯的,并不十分柔顺。他在她面颊上偷吻了三四次,有一次还吻了一下她的嘴。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他使劲把她拉过来,在她嘴上炽热地长吻了一下,这使她十分着慌。 “别这样,”她紧张不安地反对说。“你不可以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自己感到未免进行得太急迫了。不过幽美的夜色和她的妩媚动人,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象。 *** “我想咱们该想办法在报馆或是这一类机关里给尤金找个工作,”老威特拉向妻子说。 “他似乎也只适合做这种工作,至少目前是这样,”威特拉太太回答。她深信儿子还有点懵懂。“我想他往后会做些较好的工作的。他身体不挺好,你知道。” 威特拉有点觉得儿子是生性懒惰,不过他也并不能确定。他暗示说,茜尔薇亚未来的公公,《呼吁日报》的老板兼编辑卞雅明-柏哲斯,或许可以给他个职务,叫他做个记者或是排字工人,让他彻底学一下这种行业。《呼吁日报》没有用几个人,可是柏哲斯先生大概不会反对让尤金从记者做起的,只要尤金会写写的话,他也不会反对他从排字生或是记者兼排字生做起。有一天,他在路上向柏哲斯提出了请求。 “噢,柏哲斯,”他说,“你可以在你的报馆里给我孩子安插一个小事吗?我注意到他平时喜欢涂涂写写。他也一本正经地画两笔,虽然据我猜想,那是没有多大道理的。他应该好好学一行。在学校里,他没有什么长进。他或许可以学学排字。只要他按部就班,从最下面学起,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你开头给他多少待遇,这可没有关系。” 柏哲斯想了想。他在镇上瞧见过尤金,知道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楞呆呆的,老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神气。 “哪天让他来找我一趟,”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我或许可以给他想个办法。” “那样,我真太感激你啦,”威特拉说。“目前,他实际上并没有在做什么正经事。”说完,这两个人便分手了。 他回家告诉了尤金。“柏哲斯说,假如你哪天去见见他,他或许可以在《呼吁日报》馆里派给你一个排字工人或是记者的职务,”他解释说,一面向正在灯下看书的儿子望着。 “他这么说吗?”尤金安详地说。“只是我不会写文章。我或许会排字。是您托他的吗?” “是的,”威特拉说。“你最好哪天上他那儿去一趟。” 尤金抑制住心里的不高兴。他知道这是要收拾他这副懒骨头了。他混得不很好,这倒的确。可是排字工作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职业。“等学期结束后,我就去,”他最后说。 “最好在学期结束前就去谈谈。挨到那时候,或许有别人去申请啦。你去试试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去试试,”尤金顺从地说。 四月里一个晴朗的下午,他来到了柏哲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公共广场上《呼吁日报》馆三层楼房的底层。柏哲斯先生是个胖子,头顶微微有点秃,剩下的一些头发全是花白的。他滑稽可笑地从钢边眼镜上面望着尤金。 “你愿意干新闻工作吗?”柏哲斯问。 “我愿意试试,”这个小伙子回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喜欢这种工作。” “我现在立刻可以告诉你,这里没有多少可学的。你父亲说你喜欢写写文章。” “我是很想写写文章,可是我觉得我并不会写。学学排字对我倒也没有关系。假如我能够写文章,我真是乐意极啦。” “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等学期结束后,假如这对您没有多大关系的话。” “没有多大关系。我实际上并不需要人,不过我可以用你。 每星期五块钱,你愿意吗?” “好,伯伯。” “好,你一准备好就来吧。我来看看可以派你做点儿什么。” 他挥动了一下胖手,叫这个未来的排字工人暂且离开,然后转身走向黑桃木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报纸,很肮脏,还点着一盏绿罩的台灯。尤金走了出去,鼻子里闻到了新鲜油墨的气味和湿报纸的同样刺鼻的气味。这应该是场挺有趣的经历,他心里想,不过也许会是白费光阴。他并不怎么看得起亚历山大这地方。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这儿的。 《呼吁日报》馆跟我们东西两半球的随便哪一家乡村报馆完全一样。底层的前面是营业部,后面是一架平板印刷机和几架零活儿印刷机。二层楼上是排字房,高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铅字盘——因为这家报馆和大多数其他的乡村报馆一样,仍旧是用手工排字;前面是所谓编辑、主笔,或是本市新闻编辑的一间肮脏的办公室——因为担任这三个职务的是一个人,一个卡勒-威廉兹先生。他是柏哲斯以前不知打哪儿挑选来的。威廉兹是个很结实的人,又矮又瘦,蓄着尖尖的黑胡子,一只玻璃假眼睛用它的黑瞳人奇怪地直盯着你。他碎嘴唠叨,从这件工作做到那件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戴着一顶绿色的遮阳帽,低低的盖在前额上,同时还抽着一只棕色石南木烟斗。他知识极为丰富,积有大都市的新闻从业经验,可是他准是在航行了一片渺茫的苦海之后,才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这儿安顿下来的。下班以后,他几乎乐意去跟任何人聊聊有关生活和经历方面的事情。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他得忙着搜集当地新闻,或是写下来,或是加以编辑。威廉兹似乎拥有大批通讯记者,他们每星期从四周各地送给他一批批消息。美联社用电报供给他几则次要的新闻,还有一份“半印新闻纸”①,包括两页、家庭常识、医药广告等应有尽有。这给他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凡是到他手中的新闻,大部分在编辑方面总是很快就解决了。“在芝加哥,我们对这种事情向来非常注意,”威廉兹常对呆在他身旁的任何人这么肯定地说,“可是在这儿,你就不能这么办。读者实在不要看它。他们要看地方新闻。我总是相当注意地方新闻。”—— ①一种新闻纸,一面印着各色各样的材料,一面空白,专门卖给小报馆,让它自行补印。 柏哲斯先生负责广告部门。事实上,他亲自去拉广告,还照料着把广告按照登广告人的意思适当地编排出来,并且按照别人的权利和要求以及当天的便利,适当地加以安排。他是馆里的决策人、交际能手和经营方针的指导。他时常写写社评,或是跟威廉兹一块儿决定一下社评的性质,他接见来报馆拜访编辑的客人,调解各种各样的困难。他对于县里某些共和党领袖唯命是听,可是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因为他自己是个气味相投的共和党员。有一次,为了酬谢他的某些劳绩,他奉派充任邮政局长,但是他谢绝了,因为他从报纸上所赚的钱实际上比局长所获的薪俸要多得多。共和党领袖们把本城和本县一切可以拉得到的广告都拉给他,因此他生意做得很好。他的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威廉兹也知道一部分,可是这并不使这个勤勤恳恳的人感到烦心。他用不着去谈什么仁义道德。“我得为自己、为老婆和三个孩子谋生。这就够把我忙得无从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因此这个报馆实际上是平静地、井井有条地,而且就多方面讲,还很得法地经营着。它的确是个愉快的工作场所。 威特拉读了十一年书,刚巧十七岁的时候,就进了这儿。威廉兹先生的个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威廉兹,渐渐还喜欢上在排字房里一个所谓主要架子上工作的约纳斯-李尔,还有一个每逢有一批额外的零星印件时,就来工作的约翰-萨麦斯。约翰-萨麦斯五十五岁,人很衰老,相当沉默。尤金很快就打听出来他患有肺病,并且好喝酒。白天,他时时溜出报馆,去上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话,因为这儿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要做的工作全都做了。约纳斯-李尔的性格比较有意思些。他比萨麦斯小十岁,身体强壮,比较结实,不过总是个特出的人。他相当恬澹,很沉着,微微有点文人气息。根据尤金随后所发现的,他几乎在美国各地都工作过——丹佛、波特兰、圣保罗、圣路易,哪儿都去过,并且对于这个老板或是那个老板的底细,都记得不少。每逢他在报上瞧见一个特别显著的姓名时,他往往把报纸拿到威廉兹那儿——随后,当他跟尤金熟悉了的时候,也拿到尤金面前——说道,“我在某地就知道这家伙。他是某地的邮政局长(或是什么别的)。自从我知道他以来,他的地位已经上升了不少。”他多半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名流,不过他知道他们,而他们的名声竟然在世界上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震响起来,这使他相当激动。他是威廉兹的一个又快又仔细的校对,一个快速的排字工,一个忠于职守的人。但是他在世界上却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因为他毕竟只是一架机器。这一点尤金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尔教尤金排字的技术。第一天,他就在一个盘子里说明了四方型或是袋型的理论,为什么有些字母放得比其他的容易拿,为什么有些字母在数量上比较多,为什么大写字母在某些地方作某些用途,而在别的地方又不那样。“芝加哥《论坛报》一向把教堂、船只、书籍、旅馆和这类事物的名称用斜体字印出来。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使用这种排法的一份报纸,”他说。大嵌条、排字架、活字盘、翻接等的意思,很快就都明白了。他很高兴地传授着,手指怎样渐渐一摸就会辨别出铅字的重量;一旦你成了行家,即使不用脑筋去想,每一个字母几乎也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确的格子里。他要别人正正经经地接受他传授的知识,而尤金本来对任何学问都很尊敬,当然非常乐意郑重其事地加以注意。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见识见识一切。由于这个缘故,他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对这家报馆极感兴趣,虽然他不久就觉得自己不愿意做一个排字工人,或是做一个记者,或者,说真的,担当任何跟乡村报纸有关的职务,可是他却正在学习生活。他愉快地在自己的架子上工作,向着世界微笑,世界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向他表示它近在眼前。他一面排着,一面看着一节节古怪的新闻、评论和当地的广告,同时还梦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个什么样的前途。那会儿他的雄心还不很大,可是他却满怀希望,而且又有点忧郁。他看见他认识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街道上或是在拐弯地方的广场上闲混;他看见戴德-马丁伍德驾着父亲的轻马车驶过;他看见乔治-安德逊带着一种从来不需要工作的神气走上街来。乔治的父亲是这儿唯一的一家旅馆的老板。尤金心里想到钓鱼、划船、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悠闲地偎倚在哪儿,可是哟,姑娘们显然不肯那样轻易地就喜欢他。他太怕羞了。他想着,有钱准是很好的。这样,他梦想起来。 尤金正到了希望用热烈的语言来倾诉衷情的年龄,也是害臊而沉默的年龄,即使他当时正恋爱着,并且非常感情用事。他只能向丝泰拉说些似乎琐细的事情,并且脸上显得十分热烈,不过最讨她欢心的,却正是琐细的事情,而不是热烈的神色。就连在那时,她都开始认为他有点古怪,就她的性格来讲,还有点过于紧张。可是她喜欢他。全镇都知道丝泰拉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座小城镇上,学生时代交朋友通常总是那样的。人们看见他跟她一块儿出去。他父亲取笑他。他父母认为这摆明了是一场幼稚的恋爱。这可并不是就她那方面讲,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向来不把小伙子们的任何求爱当做一回事;他们是单就他这方面讲。他们认为他的热情不久便会使丝泰拉感觉厌倦。他们的确没有把她看得太错。有一回,在几个中学女生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他们组织了一个“乡村邮局”。这是许多单玩接吻的游戏中的一种,一种猜结果的游戏。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做邮政局长,叫一个人来要“邮件”。“邮件”的意思就是说,在一个黑房间里(邮政局长就站在那儿)跟一个你所欢喜的或是欢喜你的人接吻。你以邮政局长的身份,有权或不得不叫一个你乐意叫的人,不管你觉得怎样。 这一次,丝泰拉在尤金之前先输了,于是被迫叫一个人去接吻。她最初想到了他,但是因为这样做太明显了,并且她心里又有点怕他的急切,所以她不得不说出哈维-罗特的姓名。哈维是丝泰拉和尤金初次会面后所遇见的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那会儿对她还没有吸引力,只是还讨她欢喜罢了。她怀着一种卖弄风情的渴望,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是她的第一个直接的机会。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尤金立刻妒嫉得要命。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这样待他。轮到他的时候,他唤了白莎-萧梅克。他爱慕她,因为她相当美,可是在他心里,她还是不能和丝泰拉相比。在吻她的时候,他实际上却在想着另外那个姑娘,这痛苦可真够大的。等他走出来时,丝泰拉瞧见他眼睛里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可是决心不去睬它。他装出来的高兴显然是沮丧而不够热烈的。 她又得着一个机会,这一次她唤了他。他去了,不过却有点傲慢不逊。他想惩罚她一下。当他们在黑暗中会面时,她以为他要用胳膊来搂她。她自己的手也抬到和他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只用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冷冷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假如他问道,“你干吗那样?”或是紧搂着她,央告她别那样待他,他们的关系或许可以维持得长一点儿。相反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变得傲慢起来,快快活活地跑出房去。直到宴会散了以后,他送她回家去的时候,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着一种隔阂。 “今儿晚上你一定不开心,”他们闷声不响地走过两片街区后,她说。街上很黑暗,他们的脚踏在砖铺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哦,我觉得挺不错,”他悻悻地回答。 “我觉得在魏麦家玩真好。在那儿,我们总玩得那么有意思。” “真有意思,”他轻蔑地凑和了一句。 “嗳,别这么发脾气!”她忽然生起气来。“你无缘无故乱闹别扭。” “我无缘无故吗?” “呃,你无缘无故。” “好,如果你是这样看法,那末我想我是无缘无故。我可不这么看。” “嘿,你怎么看法,对我没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 “哎,是的。”她昂起头来,大为生气。 “那末我想,对我准也没有什么关系。” 接着又沉默下来,这样一直保持到他们快到家的时候。 “下星期四的联欢会你去吗?”他问。他指的是卫理公会举办的一个晚会。这个晚会尽管他并不喜欢,却提供给他一种便利,因为他在那儿可以会见她,并且可以送她回家。他这样问,为的是怕眼前就会有个公开的决裂。 “不,”她说。“我大概不去。” “干吗不去?” “我不喜欢去。” “我觉得你真小气,”他斥责地说。 “我不在乎,”她回答。“我觉得你太蛮横啦。我想随便怎么说,我并不非常喜欢你。” 他的心紧缩起来,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头。 “你高兴怎样就怎样,”他坚持下去。 他们到了她家大门口。照例他是要在黑暗中和她接吻的——不顾她的反对,紧搂住她几分钟。今儿晚上,在他们走近她家时,他想要这样做,可是她不给他机会。等他们到达大门口时,她飞快地把门打开,一溜烟进去了。“再会,”她喊着说。 “再会,”他说,接着等她走到房门口,他又喊道,“丝泰拉!” 房门开啦,她溜进去了。他站在黑暗里,伤感、难受、抑郁。他怎么办呢?他慢步走回家去,一面绞尽脑汁盘算着,决心不跟她说话、不望她一眼、等她上他这儿来呢,还是去找她、跟她把事情说开。是她错了,这他知道。等他去睡觉的时候,他被这件事弄得很伤心;醒来以后,这件事整天都抑压在他的心上。 他学习排字,进步很快,在学习采访理论方面,也不算差。他热忱、勤恳地做着自己打算做的这门职业。他喜欢望着窗外绘画,虽然最近在他跟丝泰拉那么熟悉之后,并且因为她的冷淡开始跟她争吵之后,他已经无心于此了。这样跑到报馆去,系上一条围裙,开始办理前一天留下来的一件当地来函或是刚汇集到挂钩上来的一份电报,这是有其积极价值的。威廉兹试着派他去采访某些当地新闻,可是他工作做得很慢,几乎没有采访到所有的事实。他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怎样去访问一个人,所以带回来的消息总需要用其他的来源加以补充。他实在不明白新闻学的理论,而威廉兹也只能给他说明一部分。他多半只是排字,不过也学到一些别的东西。 第一,他开始明白了广告的道理。当地的那些商人一天天刊登着同样的广告,许多人都没有作出什么显著的改变。他看见李尔和萨麦斯接下同样的广告,这些广告,就主要特点方面讲,已经一成不变地登过好几个月了,他们只更改几个字,就排版付印。他对于它们的千篇一律感到莫名其妙。最后当它们交到他这儿来校对的时候,他时常希望自己能够稍微改动一下。那些文字似乎太沉闷了。 “他们干吗从不放些小图画在这些广告里?”他有一天问李尔。“你是不是认为这样一来,这些广告就会显得更好些呢?” “哦,我不知道,”约纳斯回答。“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儿的这帮人不要那种东西。他们会认为那样太花哨了。”尤金瞧见过,并且稍微研究过杂志上的广告。他觉得杂志上的广告似乎惹人注目得多。报纸上的广告干吗不能改变一下呢? 虽然这样,他们可从来没有让他为这个问题操心。要刊登广告的人都是由柏哲斯先生接待的。他决定广告应该怎样。他从来不跟尤金或是萨麦斯谈论,也不常跟李尔谈论。有时候,他会请威廉兹解释一下,它们的性质和体裁到底该是怎样。尤金非常年轻,因此威廉兹起先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可是不久之后,他开始认识到他是个人材,于是就解释起来——为什么对某些项目的篇幅得短,对某些又得长,为什么就这份报纸的经济利益来说,本县的消息、亚历山大周围各小镇的消息,以及有关这一带人们的消息,比正确地报导土耳其皇帝的逝世,还重要得多。最要紧的就是要把当地的名称弄对。“决不要拼错它们,”他有一次提醒他。“可能的话,决不要把一个名称漏掉一部分。人们对于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假如你不时时刻刻注意,他们就会不订你的报纸,而你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尤金把这些事全记在心上。他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办的,尽管他基本上觉得这样未免有点儿烦琐。事实上,人们似乎多半都有点儿烦琐。 有一件事的确使他觉得很有趣。那就是看着报纸摆上印刷机印刷起来。他喜欢帮着上版子,看着怎样把版子弄整齐。他喜欢听着印刷机转动,帮着把刚印好的报纸拿到外边邮递台和分派柜台上去。这份报纸销路并不算大,可是那时这家报馆却很有生气,他很喜欢它。他很喜欢把双手和脸上弄得尽是一条条墨痕而满不在乎,也喜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竭力给人帮忙;报馆各个人员渐渐都很喜欢他,尽管他往往有点笨拙迟钝。在这时期里,他身体并不强壮,胃病折磨着他。他还认为油墨的气味或许会影响到他的肺部,虽然他并不是一本正经地担心害怕。大体上说,这种工作是有意思而没有出息的;外面有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这他知道。他希望有一天能上那儿去,他希望上芝加哥去。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3章 丝泰拉愈来愈任性了。在这种情形下,尤金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而且也相当不安。因为他闹脾气,她变得越来越冷淡。其他的小伙子都渴望得到她的青睐,这是促使她冷淡的一个重要因素。特别有一个小伙子哈维-罗特,他一直是亲切的,随和的,实际上又比尤金漂亮,脾气又好得多,这也大大促成了她的冷淡。尤金时常瞧见她跟他呆在一块儿,瞧见她跟他一块儿去溜冰,或者至少是跟一大群少不了有他参加在里面的人们一块儿去。尤金痛恨他,有时也恨她不肯完全顺从自己,不过对她的艳丽依然是热狂的。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种典型或是理想。此后,他才确切地知道女性到底该是怎么个情形:怎样才真正算得上美。 这件事的另一个影响就是使尤金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直到目前,他的衣食和零花一向都依靠父母,而父母对他并不十分宽容。他知道别的小伙子们有钱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到芝加哥,或是到斯普林菲尔德——斯普林菲尔德比较近一点儿——去玩上两天。他就享受不到这种玩乐。他爸爸不容许这样的事情,或者还不如说是不肯给钱让他这样玩乐。有些别的小伙子由于有充分的零花,竟成了镇上的纨-子弟。他瞧见他们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时候在星期日傍晚,呆在拐弯的那爿书店外面——公子哥儿们主要游荡的地方——准备上哪儿去。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这是任他怎样胡思乱想都想不着的。戴德-马丁伍德,一个经营绸缎呢绒的巨商的儿子,有一身礼服。他去看女朋友之前,总穿上那身衣服先到理发店去修一修面。乔治-安德逊有一套晚礼服,每逢跳舞总穿上舞鞋。还有爱德-瓦特柏立,据人家知道,他自己有一辆敞篷小马车。这几个青年岁数都稍微大些,所以都对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感觉兴趣,不过目的却是一样的。这些事情叫他难受。 他看不出有哪条路可以使他发财。他父亲决不会有钱,这是谁都瞧得出来的。他自己在功课上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进步——这他也知道。他恨保险事业——拉顾客、写单据,他也瞧不起缝纫机买卖,同时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儿找到什么在文学或艺术方面可能欢喜做的事情。他的绘画似乎是一场玩笑,他的写作,或是写作的欲望,干脆就没有意思。他真是闷闷不乐。 威廉兹注意了他很长一个时期。有一天,他在尤金的桌子面前站住。 “喂,威特拉,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他说。“对于象你这样一个小伙子,那儿比这儿更有发展前途。你在一家乡村报馆里工作,决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这我知道,”尤金说。 “我可就不同了,”威廉兹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去各处兜过啦。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一个人有了家庭,就不能去碰运气了。但是你还年轻。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在报馆找个工作呢?你可以找着一个工作的。” “我可以找着什么工作呢?”尤金问。 “唷,如果你加入工会,你可以找个排字工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你做记者怎么样——我认为那对你并不十分适合。不过你可以学一下美术,学学绘画。在报馆里当个绘画编辑,收入挺好。” 尤金想到自己的艺术。它并不算好。他也没有多去发挥它。尽管这样,他还是想到芝加哥;世界吸引着他。只要他能够脱离这儿——只要他一星期能够赚到七、八块钱以上,那就非常好。他盘算着这件事。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和丝泰拉跟玛特尔一块儿上茜尔薇亚家去。他们呆了一会儿后,丝泰拉说她要走了,她母亲在等她回去。玛特尔原打算跟她一块儿走的,可是茜尔薇亚叫她留下来吃茶点,她便改变了主意。“让尤金送她回家,”茜尔薇亚说。尤金还是那样不存希望地高兴起来。他还不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赢得她的爱。当他们到了外面,在恬静清新的空气中走着的时候——春天就要来了——他觉得现在有机会来说一句动听的话了——一句会把她吸引向自己的话。 他们走到离她家还隔一条街、接近郊区的街上。她想要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拐弯走进去,但是他劝她别那样。“你这会儿就得回家吗?”他央告似地问。 “不,我可以再走一段路,”她回答。 他们闲聊着,来到了一片空地上——最后的一所房屋已经在身后相当距离之外了。聊天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在竭力凑趣中,拾起三根小树枝,做给她看一个平衡把戏是:把两根树枝交互成直角放着,拿第三根作为支柱,使它们跟第三根也成直角。她当然不会。事实上,她并不感觉兴趣。他硬要她试试。当她试做着的时候,他把住她的右手帮助她。 “不用,用不着,”她说,一面把手抽开。“我会做。” 她并没有做成功,正打算听凭树枝掉下去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两手。这一个举动突如其来,因此她挣脱不开,她于是直盯着他望。 “撒手,尤金,请你撒手。” 他注视着她,摇摇头。 “请你撒手,”她继续说。“你不可以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嗳,因为我不要。” “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丝泰拉?”他问。 “我想是的,我不喜欢这样。” “可是你以前喜欢。” “以前我以为我喜欢。” “你变心了吗?” “不错,我想是变啦。” 他放下她的手,激动地盯视着她。这个姿态并没有感动她。他们漫步回到那条街上。当他们走近她的家门口时,他说道,“呃,我想我用不着再来找你啦。” “我想你最好别来,”她很干脆地说。 她走进去,头也没回一下;他没有回到姐姐那儿去,径自走回家去,心里非常郁闷,坐了一会儿,便上自己房里去了。夜色降临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外面的树木,一面为自己失去了的爱情感觉伤心。或许他配不上她——他不能使她爱他。是他不够漂亮吗——他并不认为自己相貌很好——还是什么别的呢,缺乏勇气或是力量吗? 停了一刻,他看见月亮高悬在树梢上,象天空中一面闪亮的盾牌。两片稀薄的浮云正在不同的平面上向不同的方向飘荡。他停止了沉思,默想着这些浮云是打哪儿来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当它们象大船似的出现以后,他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然后,妙绝的是,从虚空中又显现出来。他第一次瞧见这景象,大感惊奇,因为直到那时,他从来就不知道云是什么。随后,他在自然地理学里读到它们。今儿晚上他想到了这个,想到这些风掠过的广大平原,想到野草和树木——一大片一大片森林——延展开多少英里。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诗人吟咏这些事物,朗费罗①、布赖安特②、丁尼生。他想到《死》③和《悲歌》④,这两首诗他都非常欣赏。人生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①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 ②布赖安特(1794-1878),美国诗人。 ③布赖安特所作的一首诗。 ④按指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所著的《乡村墓地的悲歌》。 接着他又痛苦地回想到丝泰拉。她真的和他吹了,她那么艳丽。她真的决不会再跟他谈话了。他决不能再抓住她的手,或者吻她了。他伤感地紧握着双手。哦,在冰上的那一晚啊,在雪车上的那一晚啊!那多么美妙!最后,他脱去衣服,上床睡觉。他不要人来打搅他——他要孤独。他靠在洁白的枕头上,梦想到可能有的事情,接吻、温存、无限的欢乐。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躺在吊床里默想着,想到亚历山大无论如何总是个沉闷的地方。这时,他翻开一份星期六下午的芝加哥报纸,闷闷地看着。这份报有点象是星期日的,因为星期日他们不出报。象他以前一贯发现的那样,这份报上满是美妙的奇事,都市里的奇事,象磁石般吸引着他。这儿是某人要建造起来的一座大旅馆的图样,那儿是对于一位快要来演奏的钢琴名手的简介。一出新喜剧的记载;芝加哥河上鹅岛的一小段神秘地区的记载,腐烂的旧船改成了小屋,许多鹅四面蹒跚地走着;一节新闻,说有人掉下南哈尔斯达街的一个地下煤库的入口,这件事使他很感兴趣。最后的这件事是在六千二百多号附近发生的;想到这样一条长街,他的想象力就给吸引住了。芝加哥一定是一座极大的都市!电车道、火车、人群,这些想头几乎带着使人恋慕的吸引力来到了他的心上。 突然,这块磁石吸住了他,紧紧扼住了他的心灵。这样的奇事、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生活。 “我就上芝加哥去,”他想着,一面站起身来。 他的愉快、宁静的小家庭就在他的眼前。这里有他的父母和玛特尔。但是他还是要去。他可以回来的。“当然我可以回来,”他想着。给这一股磁力推动着,他走进屋子,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找出他的一只小提包或是旅行皮包,把自己认为手边上需要的东西都放进去。他口袋里有九块钱,这是他积攒了相当时间的。最后,他下楼来,站在起坐间门口。 “什么事?”母亲问,一面望着他那严肃沉思的脸。 “我要上芝加哥去啦,”他说。 “什么时候去?”她问,心里吓了一跳,真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他说。 “没有的事,你在开玩笑。”她不相信地微笑着。这是个孩子气的鬼把戏。 “我今儿就走,”他说。“我搭四点钟的那班车。” 她脸上显得很难受。“真的吗?”她问。 “我可以回来的,”他回答,“倘使我要回来的话。我想去找个别的事做做。” 这时候,父亲进来了。他在外面马厩里有间小工作室,他有时候上那儿去揩揩机器、修修车子。这会儿,他刚做完那种工作。 “什么事?”他看见妻子靠紧孩子站着,忙这么问。 “尤金要上芝加哥去。” “多会儿说要去的?”他好笑地问。 “今天。他说他这就走。” “真的吗,”老威特拉说,他也惊讶起来,不相信真会有这种事。“你干吗不花一点儿时间考虑一下?你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我会维持下去的,”尤金说。“我这就走。这地方我已经受够啦。我要离开这儿。” “好吧,”父亲说。他毕竟是赞成一个人有进取心的。显而易见,他并不十分明白这孩子。“你的衣箱收拾好了吗?” “没有,但是妈可以把它托运给我。” “今儿别去,”母亲要求着。“等你把东西准备好再走,尤金。等一等,稍微考虑一下。等到明天再说。” “我想今儿就去,妈。”他轻轻地用胳膊搂着母亲。“小妈妈。”那会儿,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而且他还在长。 “好吧,尤金,”她和蔼地说,“不过我希望你别走。”孩子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很难受。 “我会回来的,妈。只不过一百英里的路。” “哎,好吧,”她最后说,竭力想高兴起来。“我来替你收拾皮包。” “我已经收拾好了。” 她跑去看了看。 “呃,时候就要到了,”老威特拉说。他在想着,尤金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我挺难受。不过这对你或许是件好事。家里永远欢迎你,你知道。” “我知道,”尤金说。 最后他们一块儿上火车站去,他,他父亲和玛特尔。母亲不能去。她呆在家里哭泣。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在茜尔薇亚的家里逗留了一下。 “怎么,尤金,”她嚷起来,“多么滑稽!别去。” “他下了决心啦,”老威特拉说。 尤金终于挣脱出去。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和爱情、家庭的羁绊以及一切其他的事情斗争。最后,他抵达了火车站。火车来了。威特拉亲热地紧握住他的手。“做个好孩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玛特尔吻了他一下。“你真有意思,尤金。写信给我。” “我一定写。” 他踏上火车。铃声响了。列车隆隆地驶了出去——出去了,向前驶行。他望着外面熟悉的景物,然后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丝泰拉、母亲、父亲、玛特尔、小小的家庭。他们都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哼,”他微哼了一声,清清嗓子。“走呗!” 然后,他向后靠着,跟平时一样,竭力不去思想。他非要成功不可。世界就是为了他的成功而创造的。他也就是为了要在世上成功而诞生的。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事。……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4章 芝加哥市——谁能来描绘它呢!在湖滨一片潮湿的沼泽上,竟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大幅热闹生活的画面。几英里长的乏味的小屋;几英里长的木块平铺的街道,上面装了煤气灯,下面铺了总水管,还安置了架空的木头人行道供行人往来;无数铁锤的敲击声;无数泥铲的玎-声!一行行漫长、集中的电线杆;成千成万的岗亭、工厂厂房、高耸的烟囱;到处可以看到一座座孤单单的、破旧的教堂尖塔,可怜地矗立在空地上。阴冷的大草原上遍覆着黄草。宽阔的铁轨,十道、十五道、二十道、三十道,密集在一起,上面排列着成千成万的旧车厢,象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一般。车头隆隆、列车驶行、人们等候在过轨口①——行人、货车车夫、电车司机、啤酒车、运煤、运砖、运石子、运沙土的卡车——一幅活生生的、不可缺少的新生活的图景—— ①铁路经过市街之处。 在尤金开始接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第一次领略到一个大都市的意义。他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景象,怎么能和这个生动、鲜明、热切的实际情况比较呢?这儿是一个新世界的实体,真切的、动人的、突出的。在列车驶向市区的时候,南芝加哥的华丽的近郊车站——他所看见的第一座华丽的车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群外国人——外国工人——而这儿有立陶宛人、波兰人、捷克人,他们在等候一班区间火车。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座真正的大工厂,而这儿有的是一座、一座、又一座——炼钢厂、陶器厂、肥皂厂、翻砂厂,所有的工厂在星期日傍晚的空气里都显得凄凉冷漠。虽然是星期日,街道上看起来却相当年轻、活泼、热闹。他看见电车停着;有一处,一条小河上横架着一座吊桥——肮脏、阴郁,河里挤满了小船,两岸排列着大栈房、谷仓、煤库——那种必需而有用的建筑物。他的想象力给眼前的这幅景象激发起来,因为这儿有一件可以用黑颜色灿烂地画出来的东西——再加一点红色或绿色,作为船只和桥梁上的灯光。有些人在杂志上画过这样的玩意儿,只是没有这么生动。 火车越过一长行一长行的列车前进,终于到达了一个极大的月台,弧光灯在那儿射出光来——二十来盏在一个弯曲的钢架玻璃大顶棚下面。人们正在那儿忙来忙去。车头在咝咝发声;铃铛嘈杂地玎-响着。他没有亲戚,没有人可找,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觉得孤独。这幅生活的图画,这种新奇,迷住了他。他下了车,悠闲地向出口走去,自己也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他来到一个拐弯的地方,一盏街灯照亮了“麦迪逊”几个字。他纵目向这条街道望去,看到两排商店、玎玎——的马车、步行的人。多么好看的景象,他想着,一面转向西边。他走了三英里路,心里不断地默想着,随后天黑了,他又没有预先安排好住处,自己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吃饭和睡觉。一个胖子坐在一爿马车行门外一张歪斜的藤椅上。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点情况来。 “您知道在这儿附近,我可以上哪儿去找间房吗?”尤金问。 这个闲人打量了他一番。他是马车行的主人。 “有位老太太住在那边七百三十二号,”他说,“我想她有一间房。她或许会接待你。”他很喜欢尤金的相貌。 尤金走过去,按了按楼下的门铃。不久,一个高个儿的和蔼女人,带着老妈妈的神气把门打开了。她的头发是花白的。 “有什么事吗?”她问。 “马车行的那位先生说,我可以在这儿找着一间房。我想找房子。” 她和蔼地笑笑。这孩子脸上显出陌生、惊讶和刚从乡间来的神情。“进来,”她说。“我有一间房。你可以进来瞧瞧。” 那是一间前房——大起坐间旁边的一间小卧房,洁净、朴实、便利。“这样子倒还可以,”他说。 她笑了。 “租金每星期两块钱,”她提出来。 “可以、可以,”他说着,把提包放下。“我愿意租下。”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没有,可是我就要出去。我想上街瞧瞧。我会找个吃东西的地方的。” “我来弄点东西给你吃,”她说。 尤金谢谢她,她又笑了。这就是芝加哥对乡下的贡献。它收容年轻人。 他打开房内关闭着的百叶窗,跪了下来,倚在窗槛上,悠闲地向外望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灿烂的灯火点燃在商店的橱窗里。人们匆匆忙忙——他们的脚步是怎样响的呀——啪哒、啪哒、啪哒。东边西边都是这样。遍处都是这样,一座伟大、美妙的都市。来到这儿真不错。他那会儿感到了这一点。这一切真值得。他怎么会在亚历山大呆了那么久!在这儿他会混下去的。当然,他会的。他对这一点非常有把握。 这他知道。 芝加哥那时对初出道的人的确是个有希望、有机会的世界。它那样新奇、那样蓬勃;一切都在发展之中。一长行一长行的房屋和商店,大部分都是临时搭起的房子——一两层木造的玩意儿——间或有一所三、四层楼的砖房,表示出即将到来的繁荣。在湖与河、北区和南区之间,在商业中心那儿,有一个大有前途的地区,因为那儿有许多商店,不仅为芝加哥的顾客服务,并且为中西部服务。那儿有大银行、办公大楼、大零售商店、大旅馆。这一区流动着一道人潮。它代表无数人的青春、幻想和未经磨折的热望。当你走进这一区的时候,你就可以感觉到芝加哥的意境了——热心、希望、欲念。这是一座把活力注进差不多每一个动荡的心胸的都市:它使刚出道的人去幻想;使上年纪的人觉得恶运从来不至于是冷酷不变的。 这里面当然有挣扎。青春、希望、活力,决定了能力的高下。你得在这儿工作、活动、生气勃勃地迈进。你得有主意。这座都市要你竭尽全力,否则它就会和你漠不相关。青年在找寻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有老年——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这可不是愚人的乐园。 尤金一旦安定下来,便理会到了这一点。不知怎么,他认为印刷行业跟他算是完啦。他不想再干那行当。他想做个艺术家这一类的人,虽然他几乎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报纸是一条出路,但是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雇用生手。他过去什么训练都没有受过。他姐姐玛特尔有一次说过,他画的小画子有几张很不错,但是她知道什么呢?如果他可以在哪儿学学,找个人教教……。一方面,他还得工作。 他当然先试了一下报馆,因为凡是想在世界上露露头角的人,这些大机构似乎就是理想的园地,不过那许多办公室里的皱眉蹙额的美术主任和好挑剔的工作人员使他很吃惊。有一位美术主任看出来,他拿的三四张小画有点道理,可是他磁巧正在发脾气,不管怎样,任谁的都不要。他只说不,别的什么都不提。尤金想着,或许做艺术家也注定要失败的。 这个小伙子的问题是:他实际上一点儿还没有觉醒。生活的美、生活的奇迹迷住了他,可是他还不能用线条和色调把它表达出来。他在这些奇妙的街道上走着,注视着橱窗,望着河上的小舟、望着湖上的大船。有一天,他正站在湖滨的时候,附近来了一条扬帆的小船——他第一次看见的一条。这激起了他的美感。他兴奋得了不得,紧合住两手,心里非常激动。接着,他在湖滨的围墙上坐下,看了又看,直到它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面。原来大湖就是这样。大海又是什么样子呢——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呀,海洋!有一天,他或许要上纽约去。海洋就在那儿。但是它也在这儿,只是小型的罢了。这可真妙极啦。 一个人生活没有解决,就不能在湖滨、橱窗面前、吊桥开关旁边闲荡、过活;尤金的生活就没有解决。离家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要自立。他想设法赚点薪金,至少可以维持自己。他想写信回去说,他混得很不错。他的衣箱来了,母亲写了一封慈爱的信,还附了些钱给他,他把钱退回去。只不过十块钱,但是他反对刚开始就这样。他认为他一定得自己谋生; 不管怎样,他要试一下。 十天以后,他的钱不多啦,只有一块七毛钱,因此他决定什么工作都得做。现在,不去管什么艺术或是排字了。没有工会证,他找不到排字工作,他非得什么事都干,因此他上一家一家店铺去申请。他去探问的那些小店,都肮脏得叫他伤心,但是他竭力把自己的艺术感撇开。随便什么工作他都愿意干,在面包房、在绸缎店、在糖果店做店员。没有过多久,一爿五金店开办起来,他上那儿去问问。店主人好奇地望着他。“我或许可以派给你一个装配火炉的职务。” 尤金不很明白,但是他欣然地接受了。这工作一星期只有六块钱,可是他可以维持。他被带进一间由两个外表粗俗的人负责管理的阁楼。这两个人是装火炉的,兼做刷炉工和修理工。他们粗声粗气地解释给他听,他的工作是要把破旧的火炉上的锈擦去,帮助把它们拼凑起来,擦光、扛抬一切,因为这是一家做旧火炉买卖的店铺。他们从全市各旧货商那儿买进火炉,加以修理。尤金坐在一扇窗子旁边的矮凳子上刷炉子,可是他时常在那儿浪费时间,望着外边一条小街上某些房屋的碧绿的院落。这个都市充满了对他说来新奇古怪的事情——它的一切小事都引人入胜。当一个收破烂的喊着“破衣服、废铁”走过的时候,或是当一个卖菜的吆喝着“西红柿、马铃薯、嫩玉米、豌豆”的时候,他总停下来听听,喊声的和谐动人吸引了他。亚历山大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一切都这么稀奇。他时常用钢笔草率地画画,画着后院里的晒衣绳,画着提篮子的女佣。 有一天,当他认为自己正做得相当好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干了两星期),一个修理工人说道,“喂,你快一点。不是花钱雇你来望窗外的。”尤金停住。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闲混。 “跟你什么相干?”他问,心里很不痛快,有点发火。他以为自己是跟这些人一块儿工作的,不是他们的下手。 “我要让你瞧瞧,你这个毛头小子,”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他是一个象“比尔-塞克斯”①那种类型的人。“你得听我管。你赶快做,别再对我这么冒冒失失。”—— ①比尔-塞克斯,狄更斯名著《奥立弗-退斯特》中一个凶横的大盗。 尤金吃了一惊。这是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对这个畜生始终象艺术家对一个典型人物那样,偷偷地一看再看。现在,这畜生竟摆起架子来了。 “见你的鬼,”尤金说,对冷酷的现实情况还不十分明白。 “什么!”那个人喊着说,一面朝他走来。他把尤金向墙上一推,想用大钉鞋踢他。尤金拾起一只炉脚。他的脸色变得象白蜡似的。 “你敢再来,”他恶狠狠地说,一面把炉脚紧抓在手里。 “算啦,吉姆,”另一个人说。他看出这样大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别打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叫他到楼下去。” “那末,你给我滚开,”尤金的崇高的上司说。 尤金拿着炉脚,走到挂自己衣帽的钉子那儿。他小心地侧身走过攻击他的人,防止再一次的攻击。那家伙因为他这样固执,倒想再踢他一脚,但是他强忍住了。 “你太莽撞啦,流氓。你得清醒点,混蛋,”尤金走出去时,他说。 尤金镇定地溜了出去。他精神很不痛快、很烦闷。多么可怕的一幕!他,尤金-威特拉,给人踢了,几乎踢了出来,而且是在做着每星期只拿六块钱的工作的时候。他喉咙里感到哽噎,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去。他想哭又哭不出,自己走下楼来,轻轻地走到桌子面前,手上、脸上满是炉粉。 “我不干啦,”他向雇用他的那个人说。 “好的,什么事?” “上面的那个大畜生要踢我,”他解释。 “他们都是相当粗鲁的人,”主人回答。“我早就怕你呆不下去。我想你也不够强壮。喏。”他摊开三块五毛钱。尤金听到他为自己的抱怨作出这套古怪的解释,感到莫名其妙。他非得跟那些人好好相处吗?他们就不必跟他好好相处吗?这么说,都市里竟然这样残酷无情。 他回到家里,洗干净了脸和手,然后立刻又跑出去,因为这会儿不是可以没有工作的时候。一星期后,他找到了一个职业——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跑房子的人。这工作要求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把空房子的数目报进去,然后在窗子里张贴“出租”的招贴。这工作每周可以拿到八块钱,并且似乎还有加薪的机会。要不是这家公司在三个月之后倒掉的话,尤金或许会无限期的在那儿呆下去的。那会儿已经到了穿秋装和需要一件大衣的时候了,但是他并没有向家里诉说。他想不管情形好坏,总要装着混得挺好。 这时候,有件事促使他对人生的看法变得冷酷和敏锐,那就是他在某些方面所见到的奢侈浮华。在密执安大街和草原大街,在亚西兰大街和华盛顿大街,有些地段造满了尤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华丽的房屋。他对设备的富丽、草地的幽美、窗子的装饰,以及呆在它们里面照料它们的仆役的显耀,感到吃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穿制服的仆役站在门口:他远远地看见大姑娘和娘儿们。他觉得她们简直艳丽惊人——她们的服装那样漂亮;他看见青年人举止出众,这也是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的。这帮人准就是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会名流了。他的理智还不能加以区别。假如有好衣服、好装饰,社会上的名望自然也就跟着来啦。这使他第一次看出来,一个从乡间来的初出道的人的景况和世界所能呈现出的景况——或者不如说是它博施给顶儿上的某些人的景况——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这稍许挫折了他,使他伤感。人生是不公平的。 秋天的这些日子,带来了枯黄的树叶、凛冽的寒风、飞扬的烟雾和盘旋的尘土,这也告诉了他,都市会是残酷的。他遇见衣衫褴褛、眼眶下凹、忧郁憔悴的人;他们也望着他,显然是万分绝望的。这些可怜的家伙似乎都是给困难的情况折磨成这副样子的。假如他们讨饭的话——他们也难得向他讨,因为他的样子也不象走运的——他们总是说,不幸的境况把他们弄到这步田地。你很容易就会失败。如果你不留神,你真就会挨饿——都市很快就教给了他这一点。 这些日子里,他变得非常孤独。他并不太爱交际,自己又是内向的,而且没有钱——或是自认为没有钱——来交朋友。因此他夜晚在路上徘徊,对自己所看见的景象感到惊异,再不然干脆就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女房东伍德罗福太太倒是挺好的,够慈祥的,但是她并不年轻,不合乎他的幻想。他在想着姑娘们,多么伤心,没有一个来谈谈。丝泰拉完了——那场梦已经过去。他多会儿再找得着一个象她那样的人呢? 他徘徊了将近一个月。在这时期里,他被迫用了些母亲汇给他的钱,按分期付款办法,买了一身衣服。随后,他找着一个事情,给一家洗衣店做赶车的。因为每星期拿得着十块钱,所以这工作似乎挺好。他在不累的时候,偶尔也画上两笔,不过他画的画似乎毫无道理。这样,他在那儿工作,在他应该找个搞美术的门路、或是去学美术的时候,反而驾着一辆货车东奔西走。 那年冬天,玛特尔写信告诉他,丝泰拉-阿柏尔顿的父亲上堪萨斯州去了,所以她也搬到那儿去;她还说,母亲身体不很好,盼望他回家去住一阵子。大约就在这时候,他结识了一个在洗衣店工作的苏格兰小姑娘,名叫玛格兰-杜佛,很快就跟她发生了关系,在他跟女人的经历中创下了一个先例。以前,他从来没有跟一个姑娘发生过关系。现在,突然,他置身于一件风流韵事里,这唤醒了他性格上的一种新癖好,这种癖好即使不坏,至少也会造成紊乱。他爱女人,爱她们的曲线美。他爱容貌的美,往后更爱心灵的美——他现在就已经模糊不定地爱着——可是他的理想这会儿对他还不够清楚。玛格兰-杜佛代表着一种质朴的态度、一种亢爽的精神、一种美好的体态、一种清秀的容貌——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可是他的情欲,随着苟合而滋长,变得非常强烈。几星期后,它几乎压倒了一切。他炽热地盼望每天都跟这姑娘呆在一块儿——而她也很愿意他这样,只要这种关系不变得太显眼的话。她稍微有点怕她的父母,虽然那两个人,因为是工人,很早就休息了,而且睡得十分熟。他们似乎并不管她早年跟小伙子们的胡闹。最近的这一次也不算稀奇。它热烈了三个月——尤金是迫切无餍的:这姑娘并不是这样,不过她是柔顺的。她喜欢他这种热情的表现——她所激起的这种强烈的、火炽的热情,可是不久以后,她有点厌倦了。接着,个人之间的小冲突发生了——嗜好上的冲突、见识上的冲突、兴趣上的冲突。他的确不能跟她谈什么正经事,自己的比较细腻的情绪也得不着反应。在她那方面,她发觉他毫不欣赏她所喜爱的小事情(戏剧化的玩笑,以及别的男女青年所说的机灵话)。她对于服装的雅致大方倒还知道一点,至于什么别的,美术、文学、时事,她压根儿全不知道;尤金尽管年轻,对这个伟大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却非常敏感。伟大的名人和伟大的声誉在他的耳朵里震响——卡莱尔①、爱默生②、托洛③、惠特曼④。他读到大哲学家、画家、音乐家,掠过西方学术天空的无数流星;他好奇地猜想着。他觉得仿佛有一天,他也会给召唤了去做点事情——在他的青春热忱里,他多少想到这或许不久就会发生。他知道跟他鬼混的这个姑娘羁绊不住他。她引诱了他,可是受了引诱之后,他便是主人,是裁判,是批评家。他开始觉得自己用不着她也可以生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找着一个比较好的姑娘—— ①卡莱尔(1795-1881),英国散文作家。 ②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兼诗人。 ③托洛(1817-1862),美国作家。 ④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自然,这种态度必然会促成热情的冷却,正和热情餍足了之后,就会促成这种态度的发展一样。玛格兰变得很冷淡。她有时讨厌他的自命不凡,讨厌他的傲慢的声调。他们为小事情争执。有天晚上,他用那种一向傲慢的态度说出一件她应当做的事。 “嗳,别这样自作聪明!”她说。“你说话老象你是我的主人似的。” “我是的,”他玩笑地说。 “是吗?”她骤然生气了。“还有别人呢。” “-,你多会儿打定主意,多会儿就可以跟他们去。我很乐意。” 虽然这实际上只是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用意并不象听起来那么冷淡,可是那腔调却伤了她的心。 “呃,我这会儿就打定主意了。除非你要来,否则不必再来找我。我可以过下去。” 她把头一昂。 “别胡说,玛吉儿①,”他瞧出自己话说错了,忙这么说,—— ①玛格兰的爱称。 “你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不是吗?哼,我们瞧吧。”她离开他的身旁,走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去。他跟过去,可是她的恼怒又激起了他的反感。“哦,好吧,”他停了一会儿说。“我想我最好走吧。” 她没有回答,既没有恳求,也没有表示。他走去拿了衣帽回来。“要吻别吗?”他问。 “不要,”她说得很干脆。 “再会,”他喊了一声。 “再会,”她冷淡地回答。 此后,他们的关系就没有再融洽过,虽然它还继续了相当时候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5章 这次遇合在当时把尤金对女人的兴趣激到了几乎遏止不住的程度。大多数男人对于自己在女人身上所获得的成功——他们成功的能力——都暗地里很得意;他们诱惑、款洽、笼络的能力的任何迹象,就是一件会给他们一种优越和自负的神气的东西。这在那些并不十分得意的人身上有时是找不着的。这次遇合多少是他在这种事情上的第一次成功,因此他异常高兴。他一点不觉得惭愧,反而更为自信。亚历山大的那些傻小子哪知道这样的生活呢,他想着。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芝加哥,环境不同啦。他觉得自己是个独立、自由、受人注目的人。玛格兰-杜佛当面说过,他有许多优点。她称赞过他的相貌、仪表,以及对于挑选某些东西的鉴别力。他已经知道,有个女人是什么滋味了。他扬扬得意地混了一阵子,尽管他是给人家相当任性地打发出来的,他却并不把这当一回事,因为他早就打算走路了。那会儿,他心里突然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不满,十块钱一星期不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青年所能用来维持生活的——尤其希望用来维持一个象刚结束了的那种关系。他觉得自己一定应该找个比较好的职务。 随后有一天,他送一包衣服上华伦街的一个女人家去。那个女人叫他停下一会儿,问道:“你们赶车的每星期拿多少钱?” “我拿十块钱,”尤金说。“我想有人拿得比我多些。” “你应当可以做一个挺好的收帐员,”她接着说下去。她是个身材高大、衣着朴素、敏锐而爽直的女人。“你愿意改做这种工作吗?” 尤金正讨厌洗衣店的事情。工作时间长得要命。他以前有时候得工作到星期日凌晨一点钟。 “我倒愿意干,”他大声说。“只是我对这一行什么都不懂,不过现在的工作太没有意思了。” “我丈夫是人人家具公司的经理,”她说下去。“他常常想找一个好收账员。我想,他不久就要换人了。我来跟他说。” 尤金很快活地笑笑,向她道谢。这的确是意想不到地交上了好运。他急于想知道收帐员拿多少钱,可是心里又认为,问一下似乎是不大高明的办法。 “如果他派给你一个工作,你开头大概可以拿十四块钱,” 她自动说出来。 尤金非常激动。这的确增加了不少,多四块钱!拿这笔钱,他可以买几件好衣服,此外,还可以有些零花。他或许可以有机会学美术。他的幻想大为增强了。一个人凭努力就可以在世界上崭露头角。他替洗衣店竭力送衣服,结果给他带来了这个工作。在新工作上更进一步的努力,或许还会给他带来什么别的。他还年轻呢。 他给洗衣店干了六个月。六星期后,人人家具公司的经理亨利-密契力先生写信到洗衣店给他,叫他随便哪天晚上八点以后上他家去,他会接见他的。“我太太跟我提起过你,” 他加上一句。 尤金收到信,当晚就去了。一个四十来岁、精神饱满、外貌热忱的瘦子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问了尤金许多有关他的工作、家庭、赶车的工资等方面的问题。最后,他说,“我这地方需要一个机灵的青年人。这对一个稳妥、诚实、勤恳的人是个挺好的工作。我太太似乎认为你工作做得很不错,所以我愿意让你试一下。我可以给你十四块钱的工资。你再下一个星期一来见我。” 尤金向他道谢。他决定按照密契力先生提的意见去办,早一星期先通知洗衣店的经理。他告诉玛格兰他要离开了;她显然也替他高兴。洗衣店方面稍微有点觉得惋惜,因为尤金是个很好的车夫。在最后一星期,他帮助训练一个新人来代替自己,到星期一,就跑去见密契力先生了。 密契力先生很乐意雇用他,因为他看出尤金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他解释了一下工作的简单性质:把公司卖出去的一切东西,象时钟、银器、地毯等等的帐单带在身边,按地址到买主所在的各条路上收集货款——平均每天有七十五块到一百二十五块钱。“做我们这项买卖的公司大多数都要雇员交一张保单,”他解释,“不过我们还没有采用这种办法。我想,诚实的青年我一看就可以看出来的。不管怎样,我们有一种检查制度。如果一个人想不老实,他是决蒙不了我们的。” 尤金从来就没想到诚实这个问题。他是在一个用不着为零用钱烦心的家庭里长大的;在《呼吁日报》馆,他赚来的钱足够他当时的花费。此外,在他交结的那些人当中,诚实一向给看作是一种正当和必要的品质。人们因为不诚实而遭到逮捕。他记得一个很不幸的案件。在亚历山大,有一个他认识的小伙子,夜晚闯进一爿商店而给逮捕了。他当时觉得那似乎是一件可怕的事。从那时候起,他模糊不清地仔细想了好久,诚实到底是什么,可是他还没有能断定。他知道,交给他保管的任何东西,他都得分毫不差地负责,而他也非常愿意这样做。如果他得靠赚来的钱生活,这笔钱似乎很够了。他用不着帮助去养活什么别人。因此他过得相当安逸,实际上没有受过一点考验。 第一天,尤金拿起交给他的一叠帐单,仔细地一家一家去收。在有些地方,款子立刻付给了他,他出了一张收据;在另一些地方,因为跟公司以前的一些纠纷,他被打发走了,或是遭到拒绝。有许多地方,人们搬走了,下落不明,把没有付钱的商品也带着一块儿搬走了。根据密契力先生所解释的,从邻居那儿竭力打听出他们的下落,也是他份内的工作。 尤金立刻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个工作的。新鲜空气、户外生活、步行、完成工作的迅速,这一切都使他高兴。他走的路线把他带进市内以前从没有到过的陌生的新地方,并且使他接触到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人。如果说他在洗衣店工作时,挨家挨户走非常新鲜有趣,那么这个工作又有另一种新鲜有趣的地方。他看到一些景象,使他确信,等他的画学得好一些以后,他可以用这些景象画出伟大的作品来——阴暗的、高耸的工厂厂址;一片片宽大的铁路停车场,象迷宫似的在雨里、雪里,在晴朗的阳光下展开;林立的大烟囱黑——地耸入清晨或夜晚的天空。他最喜欢在薄暮时分看着它们,那时,它们在一阵鲜红或浅紫的光彩中特别鲜明。 “真好看极啦,”他自己老喊着,并且想到,倘若自己有一天会画出象多蕾①画的那种作品,那末,世人会觉得多么惊奇啊。他钦佩多蕾丰富的想象力。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画什么油画、水彩画或是粉笔画——只想到用钢笔涂涂,而且是用墨水涂的粗粗的大黑点。这样,这样才有力量—— ①多蕾(1832-1883),法国插画家、画家兼雕塑家。 可是他画不出来。他只能想。 他最高兴看的一处地方就是芝加哥河,黝黑、混浊的河水给噗噗的拖轮搅得直翻腾,两岸排列着红色的大谷仓、黑色的煤槽和黄色的木材堆置场。这是真正的生活色彩——是绘画的题材;还有,在平坦的草原上排立着的孤单、破烂的一小行一小行雨水浸湿了的、单调的矮屋,附近或许还有一棵枝叶蓊密的树木。他爱这些。他总拿一只信封想把它们的意境——他所谓的那种感觉——描画出来——可是却办不到。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是低劣平凡的,只是些没有意味的线条和生硬呆板的堆砌。大艺术家们怎样做到得心应手,抒写如意的呢?他弄不明白.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6章 尤金每天勤勤恳恳地收帐、汇报,并且自己积攒了一点钱。玛格兰那会儿已经成为他前尘往事的一部分了。他的女房东伍德罗福太太上密苏里州西达利亚城去和她的一个女儿一块儿生活,他于是搬到南区东第二十一街的一所相当好的屋子去。这所屋子,由于前面一片五十来尺的空地上种着一棵树,因而引起了他的注意。象他原先的那间屋子一样,这间房的租金也很少,而且他是住在一个私人家里。他说定每在那儿吃一顿饭付两毛钱,这样,他设法把最低的生活费用降到五块钱一星期。余下的九块,他很节俭地用来买衣服、乘车子、娱乐——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当他知道自己攒了一点钱的时候,他开始想到上美术学院去看看,打听明白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参加一个绘画晚班。美术学院在他心里浮现出来,给看成了一条上进的大道。他听说他们的费用很低廉,只要十五块钱一季。他决定去学,如果条件不太苛刻的话。他开始相信,自己生来是该做个艺术家的——至于何时才做得成,他可说不上来。 在目前这所堂皇的建筑物建造起来之前,旧的美术学院是座落在密执安大街门罗街口的。它呈现出一种显赫的气象,这是大多数代表当时一般人的审美力的建筑物所没有的。它是一座六层楼的褐色石头建筑的大房子,里面除了展览室和教室以外,还有许多专供画家、雕刻家和音乐教师用的工作室。学绘画分日班和晚班,就连那时候,学生也不算少。在一定程度上,西方精神是由微妙的艺术鼓舞着的。人民生活中太缺少艺术气息——那些在这方面能有成就,并且生活在比较高尚的气氛里的人,声誉是很大的。上巴黎去!在那座都市的任何一所大画室里做学生!再不然就是在慕尼黑或是罗马的画室里,通晓一下欧洲艺术宝藏的特征——艺术区的生活,这多少是种收获。在许多未受教育的男女青年们的心中,都有着一种可以说是热狂的渴望。他们渴望跳出平凡的行列,取得当时认为艺术气质的人所应有的性格和仪表;保有一种文雅的、半郁闷、半淡漠的态度;居住在一所工作室里,在道德上、在性情上,保持一种普通人所得不到的自由——这些就是该做、该实现的大事。当然,艺术作品也是这里面的一部分。人们认为你终究会画出伟大的画或是雕刻出名贵的雕刻品来的,可是目前,你就可以,而且也应该,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这就够美妙和自由的了。 尤金早就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芝加哥有些工作室,有些人据认为是在做着很出色的工作——这是他从报纸上所看到的。报纸上偶尔还提到一些展览会,多半是免费的,不过去参观的人却很少。有一次,有一个展览会陈列了一些维勒士察金①的战事画。维勒士察金是一个伟大的俄国画家,为了某种目的,曾经上西方来过。尤金在一个星期日下午观看了那些画。它们表达出来的战争的雄伟气魄、色彩的美妙、人物的真实性、动人的意味,以及每一件东西里里外外弥漫着的那种暴力、危险、恐怖和痛苦的意味,把他迷住了。这位画家雄浑而有见识;他具有了不起的想象力和天资。尤金站在那儿,张目凝视,不知道这种作品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从此以后,维勒士察金的姓名便对他的想象力成了一个鼓舞的呼声;假如你想做个艺术家,你就该做一个那样的。 有一次,那地方展览了另一幅画。这幅画打动了他性格的另一面,虽然主要说来,它的魅力的本质还是属于艺术性的。那是法国画家布格罗②所画的一大幅色泽鲜艳的裸体画。布格罗以他的大胆的裸体画震惊了他的时代。他所画的人物不是那些缺乏力和热情的柔弱苗条的小妇人;他所画的是高大、丰腴的女人,她们的脖子、胳膊、躯干、臀部和大腿的肉感的轮廓,就够使青年们血液沸腾了。这位画家显然很理解热情、形态的可爱、欲念的可爱、美的可爱,他自己也具有它们。他的画幅里含有一种新婚床第的意味,一种母性的和丰肥、壮硕、快乐地养育着的婴孩的意味。这些女人在美感和魅力方面都是非常显著的,她们的眼睛脉脉含情,丰腴的嘴唇微微张着,面颊上洋溢着健康的血色。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受到了心地方正拘谨的人、宗教气质的人、教养或爱好方面严肃的人的诅咒。单把这幅画弄到芝加哥来出售,就够引起热狂的反对了。不该画这种画,新闻界这样叫嚷着,有的说即使画了,也不该展览。许多人都把布格罗想象成一个企图凭借才艺败坏世风的那种下流艺术家,此外,还扬起了一种呼声,说这种事必须加以取缔。正如某一类人突然反对某些事情时的情形那样,公众的兴趣反而给激起来了—— ①维勒士察金(1842-1904),俄国战事画家,在日俄战争中为国捐躯。 ②布格罗(1825-1905),法国画家。 尤金就是一个注意到这场争论的人。他从没有看见过布格罗的画,实际上,干脆就没有看见过什么其他画家所画的裸体画的真迹。三点钟以后,他通常总是空闲的,所以有空去看一些这种玩意儿;他觉得穿考究衣服也可以做他目前的这种工作,因此每天都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他是个态度严肃、相当漂亮的青年了,在任何一所美术馆里要看点东西,是不会引起人家惊奇的。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知识分子,是个艺术家。 他可不能确定,一个象自己这样年轻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那会儿他还不到二十岁——可是他还是大胆地进了展览布格罗作品的画廊,要求看看那幅画。负责人员好奇地望望他,可是却领他向后走进一间张着深红色帷幕的房间,扭亮了装在天花板上一个红丝绒饰着的架子上的好多盏闪亮的电灯,拉开帷幔,露出那幅画来。尤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人体和脸蛋儿。这简直是个天仙般的美人——他理想中的美人变成有生命的真实人物了。地细细地看了看脸庞,脖子,纷披在头后面的那一大束细软、动人的棕色头发,花一般的嘴唇和细腻的面颊。他对Rx房和腹部所具有的挑逗性感到惊奇,那种母性的潜力对男性那样富有刺激。他真可以在那儿站上几小时,沉迷遐想,可是把他单独留在那儿看了几分钟的管理员回进房来了。 “这一幅多大价钱?”尤金问。 回答是:“一万块钱。” 他一本正经地笑笑。“真是一幅精品,”他说,一面转身离去。管理员关上了电灯。 这幅画,象维勒士察金的那些作品一样,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奇怪,他并不想画出这样的画来。他只是看得痛快。这幅画向他表明了他这时理想中的女性——肉体的美。他一心一意地渴望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儿来对他钟情。 此外,还有些别的展览会——其中有一次有伦布朗①的一幅真迹——也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不过没有一次能象那两次那样确切地激动他。他对艺术的兴趣变得非常强烈。他想知道艺术的一切——自己来画点东西。有一天,他大胆地上美术学院去向秘书请教,秘书于是解释给他听,费用需要多少。她是个讲实际、重事务工作的女人。从她那儿,尤金打听出来,各班都从十月学到五月,他可以进一个写生班或是古画班,或是两班都上,虽然在当时,最恰当的还是单上古画班。此外还要上一个插画班,在那里,各时代的服装在各个模特儿的身上陈现出来。他发现每班都有一个大伙认为很有名气的导师,可是他并不需要去见他。每班有一个班长,每个学生都应当为自身的进步老老实实地用功。尤金并没有能去见识一下教室,但是他还是领略到一点它的艺术气息,因为大厅和办公室全都布置得非常艺术化,有许多胳膊、腿、胸部、大腿和头的石膏模型。这就仿佛一个人站在敞开的门口,朝外望着一个新世界一般。有件事使他很满意,他可以在插画班里学钢笔画或是油画,同时,如果他乐意把晚上的时间全部放在写生班里学习的话,他又可以在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参加一个速写班,不要额外缴费。他从给他的一份印好的章程里知道,写生班就是画裸体的模特儿——有男的、有女的。这使他有点吃惊。他现在准是在走向一个新世界。这似乎是必需的、自然的,可是这个新世界却有一种超然的气氛,一种意味着神殿上禁地的气氛,只有有才能的人才准进去。他有才能吗?等着看吧!虽然他是个没有经验的乡下小伙子,他要显点儿本领给全世界看看—— ①伦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他决定进的第一个班是写生班,每星期一、三、五晚上七点钟在一间工作室里集合,画到十点钟为止;第二个是速写班,每天下午从五点学到六点。尤金觉得自己对人体跟其他各部分的结构知道得很少,甚至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最好学一下。服装和插画不得不稍微慢一步,至于风景,或者不如说是市景,他虽然非常喜欢,却不得不延迟到学了点艺术的基本原理之后再说。 直到这会儿,他简直没大画过人脸或是人形,只画过些小型的,作为一幅较大的风景画上的点缀。现在,他临到需要用木炭来画一个活人的脑袋或是身体的时候了。这使他有点着慌。他知道自己要和十五个到二十个其他的男学生同在一班里。他们能够看他画的东西,并且加以批评。每星期有两次,一位导师总兜过来,察看他的作品。他从章程上获悉,随便哪一个月里画得最好的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种荣誉,那就是:每逢开始画模特儿的一个新姿势时,总尽先让这些人在模特儿四周挑选有利的座位。班级导师一定在美国艺术界有相当地位,他心里想,因为他们都是国家美术协会会员①。他可不大知道这个荣誉是多么受到某些方面的轻视,否则他也不会把它看得那么重要了—— ①国家美术协会,一八二六年在纽约成立的一个组织,目的在于发扬美术。 十月里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他拿着学院章则里指点他买的几张画纸,开始了他的绘画。他看见灯光明亮的走道和教室,稍微有点胆怯;那一群跑来跑去的年轻男女,并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惧怕。他立刻注意到这群人中各个不同的人所特有的愉快、坚决和潇洒文雅的品质。他注意到小伙子们都是有意思的、强健的,多半很漂亮;姑娘们都是文雅的,都相当大胆和自信。他瞧见,有一两个皮肤微黑、模样很好。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境界。 教室也很特别。它们都给使用得相当旧了,墙上几乎涂满了一层层从调色板上刮下来的颜料,没有画架或是别的用具,只有椅子和凳子,椅子,据尤金探听出来,是翻过来做画架的;凳子是给学生坐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台,跟普通桌子一般高,专给模特儿在上面摆姿势;在一边房角里,有一架屏风,隔成一间化妆室。房里可没有画或是雕像——只有光光的墙壁——不过很奇怪,一边房角里却有一架钢琴。外面走道和大休息室里,有些各种姿势的裸体人像和部分人像的图画。尤金根据他那没有经验的、幼稚的看法,认为这些画是富有挑逗性的。他暗地里很高兴去多看看它们,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他确信,一个美术学生对这种挑逗必须显得很淡漠——必须显得超乎这种欲念之上。他们是上这儿来学习的,不是来对女人胡思乱想的。 等各个班级集合的时间到来以后,学生们匆忙地来来去去,各个学生互相询问,接着男学生们都进了一边的房间,女学生们则进了另一边。尤金瞧见有个年轻的姑娘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屏风附近,悠闲地朝四下看着。她很美,生着一张微带爱尔兰特色的脸,头发和眼睛都是乌黑的,戴着一顶波兰头巾式的便帽,披着一件红披肩。尤金猜测她准是本班的模特儿;他心里暗想,不知道是不是真会看见她裸体。几分钟后,全体学生都到齐了,然后一阵骚动,走进一个三十六岁上下、相当壮健而漂亮的人来,他穿着一套破旧的灰呢衣服,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没有衣领和领带,戴着一顶很小的棕色帽子,斜推向一边,不高兴摘下来。他闲踱到房间前边,宣布上课,神气非常自负。他又瘦又高,生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睛很大,间隔得很开,嘴巴很大,嘴上的线条很坚毅,手和脚都很大,走起路来有一种几乎是波动的步伐。尤金猜测,这准是班级导师国家美术协会会员泰普尔-波耳先生了;他料想准会有一篇什么样的开场白。但是这位导师只不过宣布指定威廉-雷充任班长,还说希望大伙遵守秩序,不要浪费时间。他经常有几天要来评定的——星期三和星期五。他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表现出显著的进步。现在全班可以开始工作了。接下来,他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尤金立刻从一个学生那儿打听出来,这果然就是波耳先生。那个年轻的爱尔兰姑娘已经上屏风后面去了。尤金从坐着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她正在脱衣服。这使他微微有点激动,但是因为有那么许多人在场,所以他保持镇定,神色不变,象他瞧见别人所做的那样,把一张椅子翻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把木炭放在身旁的一只小盒子里。他把纸张在板子上扶正,心里忐忑不安,一面尽可能地保持镇静。有些学生正在谈话。突然,他瞧见那个姑娘脱去一件薄纱衬衫;一刹那后,她裸着身体镇定地走出来,上了台,笔直地站着,双手垂在身旁,头向后仰着。尤金异常激动,脸臊红了,几乎不敢正眼望着她。然后,他拿了一支炭,乏力地画了起来,企图把这个人物和这种姿态传一点到纸上去。他觉得,在这儿绘画——在这间房里,看见这个姑娘作出这样的姿势,总而言之,做一个美术学生——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境界跟他生平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截然不同。现在,他自命也是圈子里的一员了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7章 就在尤金决定进美术班之后,他才第一次回去看看他家里的人。虽然他们只相距一百英里,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就连在圣诞节都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件切实的事可以宣布一下了。他这就要做个艺术家;至于他的工作,他在这方面也混得很不错。密契力先生似乎很喜欢他。他每天带着收来的钱和没收到的帐单向密契力先生报告。收来的帐款由密契力先生和现金核对一下;没有收到的帐单由他加以验明。有时候,尤金弄错了,钱多了或是少了,不过“多了”总是和“少了”相抵,所以一般讲来,他结果是不多不少。在银钱的事情上,尤金压根儿就没有想不诚实。他想到自己要的许多东西,可是他却能相当安心地等待,正正当当地把它们买到手。就是这个优点,迎合了密契力的心意。他认为,就生意眼光看,尤金或许可以培养成一个人材。 尤金在劳工节前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动身。劳工节是九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全市的一个休假日。他告诉密契力先生说,他想在星期六工作做好后动身,耽搁星期日和星期一两天,但是密契力先生却提议,如果他高兴的话,他可以把星期六的工作分在星期四和星期五两天做掉,而在星期五晚上就动身。 “星期六反正只做半天,”他说。“这样你可以在家呆三天,还是不会耽误工作。” 尤金向他的雇主道谢,照着他的提议办了。他把最好的衣服收进皮包,上路回家,一路上猜测着会看到些什么变化。一切多么不同了!丝泰拉去了。他青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也过去了。他可以以一个颇有前途的都市人身份回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幼稚——他是个多么注重理想的人——而世人极其重视的,正是冷酷而实用的精明之道,他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当火车抵达亚历山大的时候,父亲、玛特尔和茜尔薇亚都在车站上迎接他——茜尔薇亚带着她的两岁的儿子。他们都是乘家里的马车来的,正好多一个座位给尤金。他亲热地迎着他们,相当谦虚地接受了他们对自己仪表的赞扬。 “你长大了,”父亲喊着。“你倒是个挺高的人呢,尤金。 我还怕你不长啦。” “我倒没觉得自己长高了,”尤金说。 “唉,是的,”玛特尔插嘴说。“你比以前高多了,金尼①。 所以显得稍许瘦些。你身体好吗,结实吗?”—— ①尤金的爱称。 “我应该是挺结实的,”尤金哈哈笑着说。“我每天大约走上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路,我整天在外面跑。如果这会儿我还不够结实,那我就永远不会结实了。” 茜尔薇亚问他胃病怎样。他告诉她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他认为好些;有时候,又坏些。有个大夫叫他早晨喝点热水,可是他不高兴这么做。喝热水多麻烦。 他们谈谈问问就到了家门口。威特拉太太走到门廊上来。尤金在苍茫的暮色里看见她的时候,跳过前面车轮,跑过去迎上她。 “小妈妈,”他喊着。“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这么快,”她说,一面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随后,她就这样静静地搂了他好半晌。“你就要成个大人了,”她放开他的时候说。 他走进那间旧起坐间,四面看看。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同样的书籍、同样的桌子、同样的椅子、同样的从天花板当中悬下来的装了磁葫芦的电灯。在客厅里,没有什么新东西,寝室和厨房也是一样。母亲显得稍许苍老些,父亲可没有。茜尔薇亚大变了——和以前的丰满相比,脸上稍微瘦削了些,这是由于她做了母亲的缘故,他心里想。玛特尔似乎更镇定、更快乐些。她现在有个真正的爱人了,法兰克-班斯是当地木器厂的厂长。他很年轻,相貌很好,据家里人认为,将来有一天会很富裕的。一匹大马老比尔已经给卖掉了。两条柯利狗中有一条——罗凡——死了。那只猫杰克夜晚在哪儿搏斗了一场,也牺牲了。 不知怎么,当尤金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炸一大块牛排、做面包和肉汁来庆贺他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天地里的人了。这个天地比他以前所认为的小些、狭隘些。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镇上似乎也小了些,房屋也是这样;可是它却很不错。院落都质朴可喜,富有乡野气息。父亲经营缝纫机买卖,似乎没多大出息。他的眼光只看到乡野和小镇。尤金现在觉得古怪,他们竟然从来没有一架钢琴。而玛特尔还喜欢音乐呢。至于他本人,他知道他非常爱好音乐。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芝加哥中央音乐厅总有风琴演奏会;他做完工作以后,有时就去听听。有斯温教授、托马斯主教、根绍勒斯主教和萨尔德斯教授这样一些了不起的布道师,他们都是自由思想家,在都市里布道时,通常总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伴随着。尤金在寻求生活、逃避孤独的时候,找着了这些人,听了他们的讲道。那会儿,他们教给了他,他的旧世界压根儿就不成其为世界。它只是一座小镇。他决不会再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自己的老房间里充分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呼吁日报》馆去看卡勒-威廉兹先生、柏哲斯先生、约纳斯-李尔和约翰-萨麦斯。去的时候,他在法院广场上遇见爱德-迈格尔、乔治-塔浦斯、威尔-格龙尼吉和四五个别的同学。从他们那儿,他知道了一些情形。乔治-安德逊似乎娶了一个本地的姑娘,到了芝加哥,在畜牧场上工作。爱德-瓦特柏立上旧金山去了。以前常跟戴德-马丁伍德在一块儿的那个很美的山普孙家的姑娘,贝茜-山普孙,跟一个印第安纳州安德逊城的人一块儿私奔了。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尤金只是听着。 虽然这样,一切似乎还是比他踏进去的那个新世界差一点。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知道那会儿在他脑海里汹涌澎湃的幻想。巴黎——一点不差——还有纽约——由哪条遥远的道路走,他可说不上来。而威尔-格龙尼吉竟然不得不在两座车站的一座里当了个行李管理员;他还很自负呢。天呀! 在《呼吁日报》馆,一切都没有变。不知怎么,尤金起先觉得,两年会有许多差别,而实际上,差别只是在他心里。他是个起了激烈变化的人,做过刷炉工、房地产公司助理员、赶车的和收帐员。他结识了洗衣店的玛格兰-杜佛和勒伍德先生,还有密契力先生。他对那座大都市渐渐有所理解;他看过维勒士察金和布格罗的作品;还有美术学院。他用一种步伐前进;这座城镇用另一种步伐前进——一种比较缓慢的步伐,不过却和它先前一样快。 卡勒-威廉兹还在那儿忙来忙去,和以前一样,愉快、好说话、兴致勃勃。“我瞧见你回来挺高兴,尤金,”他说,一面用一只流眼泪的好眼睛盯视着他。“你混得挺好,我真高兴——这样真好。要做个艺术家吗?唉,我认为那正适合你。我不会劝个个青年都上芝加哥去,但是你倒是属于那儿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老婆和三个小孩,我决不会离开那儿。可是当你有个老婆和家庭的时候——”他停住,摇摇头。“完啦!你就得尽力去干。”接着,他就寻找一份遗失的材料去了。 约纳斯-李尔和以前一样肥胖、宁静、沉着。他用严肃的目光招呼尤金,目光里含有询问的神情。“喂,怎么样?”他问。 尤金笑了。“哦,挺好。” “那末不做印刷工人啦?” “是的,我想是不会再做啦。” “哎,这倒也不错,印刷工人太多啦。” 在他们谈着时,约翰-萨麦斯侧身走向前来。 “你好吗,威特拉先生?”他问。 尤金望望他。约翰的确离死期不远了。他比以前更瘦,面色发青发灰,肩膀-着。 “唔,我挺好,萨麦斯先生,”尤金说。 “我不十分好,”老印刷工人说。他意味深长地轻拍了拍胸口。“这毛病把我给毁啦。” “你别信他的,”李尔插嘴说。“约翰向来是爱忧郁的。他和以前一样健康。我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二十年。” “不,不,”萨麦斯摇摇头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上街那边去,”这是他通常去喝酒的借口。 “他拖不到一年了,”门一关上以后,李尔说。“柏哲斯留着他,只因为把他辞掉太说不过去啦。不过他是完啦。” “这谁都瞧得出,”尤金说。“他样子真可怕。” 他们这样谈着。 中午,他回家去。玛特尔说,那天晚上要他跟她和班斯一块儿去参加一个聚会。那儿有游戏和茶点。他从没有想到,在这座镇上,跟他一块儿生活的男女青年,竟然从来没有举行过跳舞会,也难得有什么音乐会。人们连钢琴都没有—— 顶多也只有几家人家有。 晚饭后,班斯来了,他们三个就一块儿去参加一个典型的小镇上的聚会。这个聚会和尤金跟丝泰拉一块儿参加的那些聚会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参加的人,一般讲来,年纪都稍许大了些。两年的时间给青年们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大约有二十二个年轻的男女拥挤在三间大小适中的房间里和一个走廊上,通向走廊的门窗全打开了。外边有些枯黄的野草和秋季的花儿。初生的蟋蟀正在唧唧叫着;还有些没死的萤火虫。 一切是温暖愉快的。 初开始的时候,尤金感到有点不自然。四周满是介绍声,镇上的绔-们互相俏皮地打趣,他们多半都在场。还有许多陌生的脸——有些姑娘是尤金走了以后从别的镇上搬来的或是在本地长大成人的。 “你要是嫁给我,麦琪,我就给你买一副挺好的新的海豹皮耳环,”他听见有一个年轻的绔-子弟说。 尤金笑了起来;那个姑娘也笑笑。“他老是认为自己很机灵。” 尤金几乎无法打破开始时所感到的那种隔阂,所以在集体游戏中行动很拘束。他稍许有点神经质,因为他怕受批评。这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过分的自高自大。他站在那儿,想说一两句俏皮话凑凑趣,热闹热闹。他正开始要说的时候,一个姑娘从另一间房里走进来。尤金没有见过她。她和他未来的姐夫班斯呆在一块儿,正妩媚愉快地笑着,这一下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白衣服,一道金褐色的缎带缝在下边裙褶上面的裙圈上。她的头发是绝妙的灰黄色,浓密如云——并且在前额和耳朵上编成一大绺一大绺粗发辫。鼻子笔直、嘴唇又薄又红、颧骨微露,异常显眼。不知怎么,她有一种秀拔出众的意味——一种个性上幽雅的气质,尤金对它搞不明白。这却吸引住了他。 班斯把她领过来。他是一个整饬、愉快的青年,跟橡木一样结实,跟清水一样明净。 “这是白露小姐,尤金。她住在威斯康星州那边,时常上芝加哥去。我告诉她,你应该和她认识认识。有时候,你或许会在那儿遇见她的。” “呀,那运气真不错,对吗?”尤金笑起来。“我真高兴,能够认识你。你是威斯康星州哪一带的人?” “黑森林,”她含笑地说,蓝绿色的眼睛闪烁着。 “她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而她又是黑森林的人,”班斯说。“这怎么样?”他正咧开大嘴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你还漏掉蓝色的姓①和白色的衣服没说呢。她应该经常穿白色的。”—— ①“白露”的英文是Blue,作普通名词时,就作“蓝色”解。 “哦,那跟我的姓很调和,是吗?”她大声说。“我在家多半是穿白色的。你瞧,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这是你做的吗?”尤金问。 “当然是我做的。” 班斯稍微走开一点,仿佛想挑针打眼地看看她。“哎,真美,”他说。 “班斯先生真会奉承,”她向尤金笑笑。“他说的全不是实话。他尽跟我说这样说那样。” “他说得挺对,”尤金说。“我同意他对你衣服的意见,它和你头发的颜色真配。” “你瞧,他也着迷啦,”班斯大笑。“他们大伙都是这样。哎,我把你们俩留在这儿。我得再到那边去。我把你姐姐留在我的一个情敌手里啦。” 尤金转向这个姑娘,含蓄地笑笑。“我刚在想着,我不知该怎么好啦。我离开了两年,和有些人都隔阂了。” “我更糟。我刚到这儿两星期,几乎谁都不认识。金太太带我到各处去,可是一切都这样新奇,我记都记不住。我认为亚历山大挺可爱。” “这儿是挺好。我想你总到外边湖那儿去过了吧?” “哦,去过。我们钓鱼、划船、露营。我玩得很快乐,不过我明儿就得回去啦。” “是吗?”尤金说。“唉,我也是明天走。我是乘四点十五分的那班车。” “我也是!”她笑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儿走。” “是呀,当然可以啦。这真不错。我以为我得单独回去呢。 我只是星期日回来看看的。我在芝加哥工作。” 他们开始互相诉说自己的身世。她是黑森林人(黑森林离芝加哥只有八十五英里),一出世就住在那儿,有几个兄弟姐妹,父亲显然是个农场主兼政客之类的人物。尤金从偶然的谈话里知道了一个大概,他们家虽然穷,一定是很有声望的。一个姐夫据说是银行家;另一个是谷仓主人;她自己是黑森林的一个教师——已经做了几年啦。 事实上,她比他大整五岁,年龄既然相差这么大,自然显得老练和优越,可是尤金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厌倦了教书,厌倦了替出嫁的姐姐们照料婴孩,而且理想的结婚年龄很快就要过去了,她却耽搁在工作上,呆在家里,这更使她厌倦。她对能干人感觉兴趣;拙笨的乡村小伙子不能称她的心意。有一个人那会儿向她求婚,但是他是黑森林的一个笨拙的人,实际上不配娶她,也不能好好养活她。她满怀希望地、伤感地、模糊地、热狂地盼望有一个较好的遇合,可是直到那时,她压根儿就没遇到过。跟尤金的这次相会,对她也并不是什么大有希望的事。她并不怎么迫切地寻找——别人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朝这方面去想。不过对她说来,这个青年比她最近所遇到的随便哪一个都更有魅力。他们显然同病相怜。她喜欢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深色的头发和相当白皙的皮肤。他似乎比她所认识的别人要好些;她希望他会对她很好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8章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尤金并不完全是跟白露小姐一块儿消磨的,可是却很接近她——据尤金随后打听出来,她叫安琪拉-白露。他对她很有意思,并不完全是从容貌上出发(尽管她是很妩媚的),而是因为留连在他心上的某种特别的气息,就象一种美味存在于味觉上一样。他觉得她很年轻,而且认为她天真朴实,他就是给她那种天真朴实的气息媚惑住了。事实上,她倒不是天真朴实,而是不自觉地假装质朴。就礼俗方面讲,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人很正派,在金钱上很诚实,在所有平常的事情上很真率,一向是洁身自爱的,她向来认为婚姻和子女是所有妇女的命运和本分。由于给别人的孩子缠够了,所以她自己倒不急于想有孩子,至少也不想多有。当然,她并不相信自己会逃得掉这种所谓好运气的事。她相信自己会象姐姐们那样,是一个好商人或是专家的妻子;是三四个或四五个壮实的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又是丈夫所需要的一位贤内助。在她心里,蕴蓄着一股深挚的热情,她觉得这种热情决不会获得满足,决不会为一个男人所了解,至少也不会为一个她可能遇到的男人所了解,不过她知道她很有恋爱的能力。假如有人来唤起它——配得上她的爱情的话——她会还报给他多么炽热的爱啊!她会怎样去爱,怎样去牺牲!可是那会儿,她的梦想似乎注定不会实现,因为这么多时光已经消逝了,而她还没有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来向她求爱。所以到那会儿,二十五岁了,她还在梦想和期望——她理想的人物竟然这样意外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可没有立刻就意识到。 一旦男女两方很近地呆在一块儿,两性间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显露出来了。尤金在某种常识方面比较老练些,多少也宽广些,比她所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多些;但是尽管这样,他却毫无办法地被感情和欲念支配着。她的感情,虽然或许要比他强烈,但是给激起来的方式却是两样的。星斗、夜色、可爱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征,都可以把他牵入忧郁的境地。对她,大自然的最开阔的景象实际上都给漠然地忽略过去了。她给音乐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正和尤金一样。在文学上,只有现实主义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讲,紧张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却有着莫大的魅力。纯粹是形式美的艺术,对她压根儿就没有意义。而对于尤金,它却是感觉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历史、哲学、逻辑学、心理学,她都莫名其妙。对于尤金,它们已经是打开了的门户,甚至说得更好一些,是欢乐的百花齐放的途径,尤金正在这些途径上向前徘徊。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却互相吸引着。 此外,还有其他种种的差别。对于尤金,社会上的习惯干脆就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善恶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轻易地去喜欢各色各样的人——有知识的、无知识的、干净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至于安琪拉,她显然喜欢那些一举一动都能遵照礼节准则的人。她从小就受到教育,认为工作最勤恳、对自己最严格、又能适应一般是非观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里对现行的准则并没有任何怀疑。既然社会方面的问题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都给写进了法典,那不就对了吗?也许在这个准则以外还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以交接和同情的。对于尤金说来,人就是人。不适合的或是无用的废物,他都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大笑或是笑话他们。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连人的冷酷悲惨的遭遇都是有意义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使他非常伤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竟会那样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安琪拉,这仍旧是叫人纳闷的事。或许那时他们可以相辅相成,就和一个卫星跟一个较大的发光体相辅相成一样——因为尤金的自我主义需要人家赞扬、同情,需要女性的爱护;而安琪拉却被他的亲切诚挚的性情点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 第二天在火车上,尤金跟她谈了将近三小时,他认为这是跟她的最快乐的一次谈话。他们在路上没有走多远,他就告诉她,两年前这时候,就在这班火车上,他是怎样走过这条路的;他怎样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个地方住宿,他怎样离开家庭,找着工作,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了。现在,他要学美术去了,然后要上纽约或是巴黎去,给杂志画插画,可能的话还要画大幅的画。当他谈起来的时候——当有个真正同情他的人听着的时候——他真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干的青年。他喜欢向一个真正羡慕他的人夸耀;他觉得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羡慕他的人。安琪拉眼睛很灵活地望着他。他的确跟她所认识的人都不同,年轻、文雅、富有想象力、抱负不凡。他要走进一个她渴望的,可又始终没有希望见到的境界——艺术境界。这时候,他正在告诉她他未来对艺术的研究;他还谈到巴黎。多么妙不可言! 在火车驶近芝加哥的时候,她解释说,她几乎立刻就得换一班芝密圣铁路①的火车上黑森林去。按实在说,她很有点寂寞,内心里又有点愁闷,因为暑假过了,她又要回学校教书去了。这两星期,她都在亚历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的一个姑娘,是她求学时代的好朋友。)。亚历山大是可爱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经非常热忱地款待她,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连尤金都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多说什么再见的话,干脆就没有说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见识一点他这样如火如荼地描绘着的境界。正在这时,他说道:—— ①芝密圣铁路,从芝加哥经中西部通往西雅图的铁路线,中途经过密尔窝基和圣保罗,全长一万一千二百零五英里。 “班斯说你有时候也上芝加哥来,是吗?” “是的,”她回答。“我有时候来看戏和买东西。”她可没有说,这里面还有个实际的家庭中精打细算的问题,因为大伙都认为她是家里最会买东西的人,所以都请她来购买大量的东西。从家庭的实用观点上看,她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姐妹和朋友们都看得起她,认为她是一个喜欢做事的人。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家里单干杂活的人,只因为她喜欢做事。她生性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彻底,不过她做的几乎完全是不相干的家务事。 “你预料多会儿才会再来呢?”他问。 “哦,我可说不上来。有时候在冬天歌剧上演的时候来。 在感恩节左右,我或许会来这儿。” “不会再早些吗?” “我想不会,”她机灵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为今年秋天或许可以见到你几次。 你来的时候,希望让我知道。我想请你看戏去。” 尤金不大把钱花在娱乐上,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她不会常来的。还有,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在美术学校里,给自己打开另一个境地。生活显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气啦,”她回答。“我来的时候,一定通知你。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她把头一昂又说,“不常上城里来。” 尤金很喜欢这种他认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认自己贫穷无知。大多数姑娘都不肯这样。这在她几乎成了一个优点——至少作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这是很可爱的。 “你别失信,”他确切地向她说。 “哦,不会的。我很乐意通知你。” 他们正驶近车站。那会儿,他忘却了她在姿色上并不象丝泰拉那样淡冶娇柔,在性情上显然又不象玛格兰那样热烈。他看着她那色泽黯淡的头发、薄薄的嘴唇和那双蓝得特别的眼睛,心里非常爱慕她的诚实质朴。他提起她的皮包,帮助她寻找火车。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他热切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她对他很好,那样殷勤、同情,那样感到兴趣。 “可要记住啊!”他把她安顿在那列慢车车厢里以后,高高兴兴地说。 “我不会忘了的。” “假如我偶尔写封信给你,没有关系吗?” “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很高兴。” “那末我一准写,”他说,一面走下车去。 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他站在列车下面,从车窗外面望着她。遇见她,他感到很高兴。这真是个好姑娘,整洁、诚实、质朴、俏丽。最好的女人正该是这样——美好贞洁——不是象玛格兰那种热狂的火焰,也不是象丝泰拉那种不解风趣、淡焉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够。他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艺术的目光来看,丝泰拉是完好无疵的,就连那会儿回忆起来,还使他有点难受。可是丝泰拉已经永远去了,这是无可怀疑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镇,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么样的屋子里。他们一定是很好、很朴素的人,象亚历山大的人一样。他所看见的那种生长在都市里的人——尤其是姑娘们——和那种生来富有的人,对他还没有吸引力。他们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还太隔膜、太遥远。一个象白露小姐这种一看就可以辨别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论哪儿一定都是难得的。他不断地想要写信给她——那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在进美术学校之前,他办了这件事,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非常愉快地回想着他们的同行。还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一星期后,她回了一封信,说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里来,欢迎他去看她。她给了他住在北区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门牌号码,并且说她会再通知他的。她现在忙着教书,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回想她所度过的快乐的夏季。 “可怜的小姑娘,”他想着。她应该有个较好的命运的。 “等她来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着。随着这个想头,还勾起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那样美妙的头发! [book_title]第一部 早年 第09章 在初进美术学校的日子里,尤金明白了许多新鲜事。他现在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为什么艺术家跟一般人不同了。白天在穷人区里走来走去收了一天的帐目之后,美术学院的这种气氛这么令人愉快,使他几乎不能相信,他,尤金-威特拉,居然也是这儿的一份子。这儿都是特出的青年人,不论怎样,至少有些人是特出的。即使他们不适合做个好艺术家,他们总有想象力——艺术家的梦想。尤金渐渐知道,他们是来自西部和南部的各地方的,来自芝加哥和圣路易——来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伊阿华的——来自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明尼苏达的。有一个小伙子来自加拿大西北地区的萨斯喀彻温;另一个是从那时的新墨西哥地区来的。因为他名字叫季尔,他们就叫他大蜥蜴——他们根本就不去管“G”字读音上的差别①。一个从明尼苏达州来的小伙子是农民的儿子,他谈起明年春天和夏天要回去种田。另一个小伙子是堪萨斯市大富翁的儿子—— ①季尔(Gill)和大蜥蜴(Gila)在英文中拼法相近,但读音完全不同。Gill中的“G”字读“季”音,而Gila中的“G”字读“希”音。 绘画的运笔一开始就勾起了尤金的兴趣。他第一晚才知道,他对色彩的浓淡跟人体的关系,在理解上还有些欠缺。他画不出什么圆润的形体和肌理来。 “最暗的影子总是最接近强烈的亮光,”星期三晚上,导师站在他肩后看着时,简括地说。“你把一切都画成一种呆板、均匀的色调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把这个人体画得象一个外行的砌砖匠开始造一所房子那样,你只知道砌砖头,却没有个平面图。你的图样在哪儿?”这声音是波耳先生的。他正在他肩后看着。 尤金抬起头来看看。他刚开始在画脑袋。 “图样!图样!”导师说,一面用手作了个特别的动作,一下子便描摹出那个姿势的轮廓来。“先画出一般的线条。然后再慢慢补小地方。” 尤金立刻明白了。 还有一次,他的导师看着他画女性的Rx房。他画得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外形的美。 “它们是圆的!它们是圆的!我告诉你!”波耳喊起来。 “如果你看见有方的,请你告诉我。” 这句话勾起了尤金的幽默感,虽然他很难堪地臊红了脸,知道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学,可是他却给逗得大笑起来。 他听见这个人所说的最令人难堪的话,是对着一个相当粗壮而诚实的小伙子说的。“你不能学画,”他粗鲁地说。“接受我的劝告,回家去吧。你赶车还可以多挣点钱。” 全班都吓得缩了起来,这个人不能容忍人家白费气力,在这方面他是非常暴躁的。他想到谁在浪费时间,就感觉讨厌。他对待美术就和商人对待买卖一样;他没有时间来照顾那些不合格的、愚蠢的、或是失败的人。他要他的班级知道艺术必须下苦功。 除了这样无情地强调艺术的意义以外,这种生活还有另一面。这一面虽然并不十分难堪,却更荡人心神。整个晚上,在模特儿每作二十五分钟的姿势之后,总有四、五分钟的休息。在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便谈天,重新点着烟斗,尽兴地玩笑。有时候,别班的学生也进来一会儿。 然而使尤金吃惊的就是,模特儿对学生和学生对模特儿的自由自在方式。开头的几星期过去后,他看见有些前一年就在那儿的学生走到那姑娘坐的台前,跟她聊天。她有一条很小的粉红纱巾披在肩上或是腰上,这不但没有减损她姿态上的诱惑力,反而增强了些。 “嘿,这真够使你眼前的一切变得天昏地暗,”一个靠尤金坐着的小伙子说。 “唉,我想是的,”他笑着说。“这多少有点刺激。” 小伙子们总是坐下来跟这个姑娘玩笑;她也总跟着他们嬉笑玩乐。他看见她兜来兜去,在有些学生的背后看看他们给她画的画像,她跟另一些人面对面站着——那么镇定。尤金抑制并隐藏起这种情况必然激起的强烈的欲念,因为这是不可以显露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看一个学生带来的一些照片,她来了,这朵街头的小花,从他肩后看着,身体给那条薄纱巾增加了光彩,嘴唇和脸蛋儿色泽红润。她站得非常近,柔软的肌肤偎倚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这象一道强电流一样使他浑身紧张,可是他毫无表示,假装这是最最平常的事情。有几次,因为钢琴在那儿,并且因为学生们在休息时老是唱歌玩耍,她于是跑来,坐在钢琴凳上,乱弹着一支伴奏曲,有两三个学生配合着唱起来。不知怎么,在所有的事情里,他觉得这一件最富有肉感——最为突出。这使他热狂起来。他觉得牙齿禁不住得得打战。等她重新去作姿势的时候,他的热情才逐渐减退下去,因为那时,她姿色上的清泠的、美学的价值又变得至高无上了。只是那些偶然的小事情弄得他心慌意乱。 然而,尽管有这些慌乱,尤金在制图和绘画方面渐渐显出了进步。他喜欢画人体,虽然在这方面不象在画风景和画建筑物那变化较多的外形上来得敏捷,可是他却能以一些可爱的美妙的笔触把人体——尤其是女性的形体——画了出来,他越画越生动,已经越过波耳所说“它们是圆的”那个阶段了。他运笔奔放,这引起了导师的注意。 “我瞧,你已经画出意味来啦,”有一天,他平静地说。尤金高兴得了不得。另一个星期三,他说道:——“稍微淡一点,老弟,稍微淡一点。这里面还有性感。它可不在形体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有一天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壁画家,”波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得着了美感。”尤金兴奋极了。那末他在美术上毕竟有点天分。这个人看出了他的才能。他的确有学美术的才能。 有天晚上,一张纸条张贴在布告栏上,写着这么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艺术家们请注意!聚餐!聚餐!十一月十六日在苏夫龙尼饭店。参加者请向班长报名。” 尤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断定这准是另一班发起的。他去问班长,知道只要付七毛五分钱。学生们假如高兴的话,还可以带女朋友一块儿去。他们大多数都带。他决定也去。但是上哪儿去找个姑娘呢?苏夫龙尼是下克拉克街的一爿意大利饭店,开始营业时原来是作为意大利籍劳工的一家饭馆的,因为它靠近一个意大利人寄宿舍区。它开设在一所不十分难看的旧房子里。后院里放满了普通的木桌和板凳,供夏季使用,后来这地方张了一幅发霉的布篷给吃饭的人遮雨。再后来,布篷又换成了玻璃,冬天也好使用了。这地方很干净,菜又精致。某一个潦倒的新闻和美术从业员发现了它。渐渐地,圣约①苏夫龙尼发觉,他是在做一批较好的人的买卖。他开始跟这些人打招呼——给他们另外布置出一个小角落。最后,他接待他们一小批人吃饭——向他们收一笔不比成本高多少的代价——于是他开始发达起来。一个学生告诉另一个。苏夫龙尼现在把他的院子上面遮起来了,就连在冬天,他那儿都可以接待百来个人吃饭。他可以供应饭菜,还配上几种饮料和酒,每客只收七毛五。于是他出名啦—— ①圣约,意大利文,意即“先生”。 这次聚餐是班级上几种玩乐中最有意思的盛会。每逢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新学生来到的时候,班上的学生照例总要大叫“请客!请客!”听到喊声,这个倒楣的人或是新学生就得拿出两块钱来,算是捐助一笔啤酒基金。如果不拿出钱来——陌生人往往就给撵出去,或是用一种可笑的鬼把戏来作弄他——如果钱拿出来了,当天晚上的工作就此停顿,立刻收集一次钱,叫店里送几桶啤酒跟三明治和乳酪来。接着就喝酒、唱歌、弹琴、玩笑。有一次,使尤金大吃一惊,一个学生——一个俄马哈来的高大、和蔼、狂饮好闹的小伙子——把裸体的模特儿高举到肩头,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房间走,边走边跳吉格舞①——同时那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