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才雷普利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0215 [book_dec]“雷普利系列”共五本,是黑色犯罪小说的颠峰之作。 在最著名的《天才雷普利》中,主人公汤姆·雷普利还是个出身平凡、生活也毫无值得炫耀之处的年轻人。他受到一个富商之托,到意大利去游说他放荡不羁的儿子迪基重回他的家乡美国。但是当雷普利一到那里,就深深地被迪基一掷千金的奢靡生活和他美丽温柔的 女友迷住,最后这样的欲望竟扩张成想要将迪基取而代之,他缜密的心思、冷静的犯罪手法教人措手不及。就在雷普利陶醉于亲手打造的美梦中时,一次意外的巧合却害他露出了马脚,于是他开始引起警方的注意和调查…… 此后的四本续篇,雷普利继续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无间道”中经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考验,带着“案底”逍遥法外,并在此后的连锁反应中犯下新的罪孽。 这个人物,是20世纪犯罪小说中最经典的人物之一,他的故事和心理历程,不仅在类型小说领域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模式,而且其文学价值对此后的小说,尤其是所谓黑色的“邪典小说”,影响深远。 [book_img]Z_9655.jpg [book_title]一 汤姆朝身后瞥了一眼,发现那名男子正走出“绿笼”酒吧,朝他这边走来。汤姆加快了脚步。此人显然是在跟踪他。汤姆五分钟前就注意到他了。当时他坐在桌边仔细打量汤姆,一副虽不十分肯定,但也差不离的表情。汤姆确信此人是冲自己来的,连忙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结账离开。 走到街角,汤姆猫起身子,快步穿过第五大道。附近有家名叫“劳尔”的酒吧。要不要试试运气,进去再喝一杯?这样会不会是玩火?还是拐到公园大道,利用那儿沿街漆黑的门道把这人甩掉?他还是走进了“劳尔”。 在酒吧里,汤姆信步来到一个空位前,习惯性地朝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熟人。他认识的一个红头发、大块头的男子,正和一位金发女郎坐在一起。他总是记不住红头发的名字。红头发朝汤姆挥挥手,汤姆也软绵绵地抬起手算是回应。他一条腿跨过凳子,侧着身子骑在上面,挑衅似的把脸朝向酒吧门口,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 “给我来杯金汤力。”他对酒保说。 那人是他们派来追踪自己的吗?是,不是,是?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警察或探员,更像商贾,或身为人父,衣冠楚楚、食不厌精,两鬓正变得斑白,一副不是太有把握的样子。难道他们就派这种人来干活,或许先在酒吧里和你攀谈,接着“砰”的一声——一只手摁住你的肩膀,另一只手亮出警徽。汤姆·雷普利,你被捕了。汤姆盯着大门。 那人果然跟进来了。他四下张望,发现了汤姆,马上又把眼神移开。他摘下草帽,在吧台的转角处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天呐,这人到底想怎样?汤姆再一想,他肯定不会是个性倒错者。这个词,汤姆绞尽脑汁才想起来,好像它具有一种保护的魔力,因为他宁愿这人是性倒错者,也不希望他是警察。对于一名性倒错者,他只需说,“不,谢谢”,便可以微笑着走开。汤姆转过身坐正,挺直腰板。 汤姆看见那人朝酒保做了个暂不点酒的动作,绕过吧台朝他走来。果然来了!汤姆盯着他,一动都不敢动。最多判我十年,汤姆想。也许十五年,不过如果表现良好的话——没容他多想,那人已经张口了。汤姆的心怦怦直跳,内心绝望而懊恼。 “对不起,请问你是汤姆·雷普利吗?” “是我。” “我是赫伯特·格林里夫,理查德·格林里夫是我儿子。”汤姆彻底糊涂了,比对方拿一把枪指着自己更甚,因为这人的表情友善、带着微笑,充满期待。“你和理查德是朋友,对吧?” 汤姆隐约想起一个人来。迪基·格林里夫,一个金发的高个子。在汤姆印象中,他很有钱。“噢,迪基·格林里夫,嗯。” “你总该认识查尔斯·施立弗和玛塔·施立弗夫妇吧,是他们跟我说起你的,说你可能——噢,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好吗?” “好啊。”汤姆愉快地答应,端起酒杯,随这人走到这间小酒吧后面的一张空桌子前。逃过一劫,汤姆想。平安无事!不是来抓他的。是为别的事情。反正不管什么事,只要不是为了重大盗窃案或非法篡改邮件案之类的事情就行。理查德也许遇到麻烦了。格林里夫先生可能需要帮助或建议。对于格林里夫先生这样的父亲,汤姆知道该说什么话。 “刚才我不十分确信你就是汤姆·雷普利,”格林里夫先生说,“我以前只见过你一次。你和理查德来过我们家吧?” “我想是吧。” “施立弗夫妇也向我描述过你。最近我们一直在找你,施立弗夫妇希望我们在他们家会面。他们打听到,你经常光顾‘绿笼’酒吧。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次来找你,结果运气不错,”他笑道,“上周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不过你可能没收到。” “我没收到。”看来马克最近没把信件转给我,汤姆心想。马克真混蛋。说不定会有多蒂姑妈寄来的支票。“我一周前搬了家。”汤姆补充了一句。 “怪不得。不过信里也没说什么,就说我想见见你,和你聊聊。施立弗夫妇觉得你应该和理查德很熟。” “我记得他,我们认识。” “但你现在不和他通信了吧?”格林里夫先生的表情有些失望。 “没有通信。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迪基了。” “他已经在欧洲待了两年。施立弗夫妇对你评价很高。他们认为如果你给他写信,也许会有点用。我想让他回家。家里需要他回来尽一些义务——可是我和他妈妈苦口婆心讲的话,他全都置若罔闻。” 汤姆有些不解。“施立弗夫妇到底说什么了?” “他们说——当然有点夸张——你和理查德是挚友。我觉得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你和他有通信联系。你也知道,理查德的朋友,我不认得几个——”他瞧了一眼汤姆的酒杯,像是觉得怎么也得给他再点一杯酒才够意思,但汤姆的杯子几乎还是满的。 汤姆记起曾经和迪基·格林里夫一起去施立弗家参加过一个鸡尾酒会。或许格林里夫和施立弗两家的关系比他和施立弗家的关系更亲近,所以才会引来这档子事。他这辈子和施立弗夫妇总共也只见过三四次面。最近一次是某天晚上,他为查理·施立弗计算个人收入所得税。查理是电视导演,他有好几种自由职业的收入,账目十分混乱。查理和玛塔发现,汤姆不但有本事把账目理清,并且算出的税款比查尔斯应缴的要少,在法律上还挑不出任何毛病。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向格林里夫先生举荐汤姆。根据那天晚上的情况,查理保不准会告诉格林里夫先生,汤姆为人聪明,头脑冷静,办事周详可靠,乐于助人。不过这其中可有点误会。 “你大概也不认识理查德的其他熟人,能左右他一下?”格林里夫先生可怜兮兮地问。 倒是有个叫巴迪·兰克劳的人,汤姆想。不过汤姆不想把巴迪卷进来,给他平添这些琐事。“恐怕的确如此。”汤姆摇了摇头。“理查德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他说他宁愿住在那儿。可现在他母亲病得很厉害——呃,还有一些家里的事。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他心烦意乱地伸手摸了摸灰白的头发,它们虽然稀薄,却梳得纹丝不乱。“他说他在那儿画画。画画倒不是什么坏事,但他没有当画家的天分。他在船舶设计方面很有天赋,如果肯花心思的话。”这时酒吧侍者走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抬头道,“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帝王威士忌。你不来一杯吗?” “不用,谢谢。”汤姆拒绝了。 格林里夫先生歉疚地看着汤姆。“在理查德的朋友中,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其他人总认为我是在干涉他的生活。” 汤姆对此十分理解。“我要是能帮你就好了。”他彬彬有礼地说。他现在记起来了,当年迪基的钱都是从一家造船公司汇来。这家公司造的都是小型帆船。显然他父亲希望他回家,子承父业,接管这间家族企业。汤姆朝格林里夫先生空洞地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他移坐到椅子边,准备离开,但隔着桌子传过来的失望之情清晰可辨。“他在欧洲什么地方?”汤姆虽然嘴里在问,其实心里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 “在一个叫蒙吉贝洛的小镇,位于那不勒斯南面。理查德对我说,那儿连个图书馆都没有。他在那儿不是航行就是画画,还买了房子。理查德有收入,虽不太多,倒也足够他在意大利的花销。人各有所好,不过我实在没看出来那个地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说到这里,格林里夫先生笑了笑,有些放开了。“我给你点一杯吧,雷普利先生?”侍者送来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时,他问雷普利。 汤姆本想离开,但他实在不想看着对方端着刚送来的酒在那里干坐着。“谢谢,那就来一杯吧。”汤姆把酒杯递给侍者。 “查理·施立弗说你任职于保险业。”格林里夫先生饶有兴致地问。 “那是前一阵子的事了。我——”汤姆暂时不想对格林里夫先生透露他在美国国税局任职,“我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的会计部门。” “哦?” 接下来的片刻,两人都没说话。格林里夫先生盯着汤姆,神情既可怜又充满期待。他到底能说出点什么有用的?汤姆则后悔不该接受对方点的酒。“迪基今年多大?”他问格林里夫先生。 “二十五岁。” 和我一样大,汤姆心想。迪基很可能十分享受那儿的生活。有收入,有房子,有帆船。他干嘛要回家?印象中迪基的形象现在越来越清晰了:笑容灿烂,一头金色卷发,一副乐天派的面容。迪基是个幸运儿。自己现在也是二十五岁,可是在忙什么呢?每周都在为谋生而奔波。银行没有存款。平生居然第一次在躲条子。他有数学才华,可为什么偏偏没用武之地,没人雇他一展身手呢?汤姆感到身上每块肌肉都变得紧绷,手里的火柴盒被攥得朝一面变了形,几乎全压平了。他觉得腻味,腻味透了,腻味,腻味,腻味!他想回到吧台,一个人呆着。 汤姆呷了一大口酒。“你要是把他的地址给我,我很乐意给他写信,”他很快地说,“我想他会记得我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外出,去长岛参加一个周末派对。迪基和我负责拾海滩上的贻贝,大伙就拿它们做早餐。”汤姆笑着回忆。“有几个人还吃生病了,那次派对玩得并不开心。但我记得迪基那天就说准备去欧洲。他一定就在那之后便离开——” “我想起来了!”格林里夫先生说,“那是理查德在国内的最后一个周末。我记得他也和我说起贻贝的事。”他放声大笑。 “你们住的公寓,我去过几次,”汤姆继续说道,而且说得越来越投入,“迪基还给我看了他卧室桌子上摆放的船模。” “那些都是他小时候做的!”格林里夫先生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有没有给你看他做的船体模型?还有素描作品?” 迪基当时并没有给他看,但汤姆故作兴奋地说,“当然看了!是钢笔素描。有些画得很精彩。”汤姆从未看过那些作品,但现在这些作品对他来说仿佛历历在目,每件作品都像出自专业制图者之手,线条长短比例恰到好处,极具专业水准,而迪基正笑容可掬地拿着这些作品向他展示。他本想投格林里夫先生所好,再胡扯几分钟,把细节说得活灵活现,但还是忍住了。 “是啊,理查德对线条颇有天分。”格林里夫先生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 “没错,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分。”汤姆附和道。刚才的无聊感又朝他袭来。汤姆熟悉这种情绪,它有时出现在派对上,但通常情况下,是和一个他并不十分喜欢的人一同进餐时才会有,那会让他愈发觉得这夜晚的时光难熬。不过要是迫不得已,他倒也能够故作彬彬有礼地再耗上一个钟头,直到最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对不起,我现在不是很有空,要不然我倒是愿意去那边,看看能否说动理查德。我对他或许能有点影响。”他说这些话,纯粹是顺着格林里夫先生的意思。 “如果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就是说,我不知道你能否考虑去一趟欧洲。” “不,不行。” “理查德向来对朋友言听计从。如果你,或者像你这样的朋友能有空,我愿请你们过去和他谈谈。反正我觉得你们去比我去效果要更好。你现在有工作,抽不出时间,对吧?” 汤姆的心突然猛跳一下。他装作一副沉思的表情。这倒是个机会。他身体的某些部分已经嗅到了味道,赶在他的大脑做判断前,抢先跳将出来。现在的工作:子虚乌有。而且他很快也不得不出城。他想离开纽约。“我或许可以去。”他认真地说,还是带着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正在摆脱成千上万道阻碍他去欧洲的束缚。 “如果你同意去,我十分乐意承担你的开销,这些都不在话下。你真的能安排一次行程吗?今年秋天怎么样?” 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汤姆盯着格林里夫先生小指上那枚纹章几乎快磨平的图章金戒指。“我觉得差不多。我很乐意再次见到理查德——尤其是你认为我能帮上忙。” “我相信你肯定能帮上忙!他会听你的。至于你和他不是太熟——如果你向他强烈建议,觉得他应该回家,他反而会觉得你这个局外人没有私心。”格林里夫先生靠到椅背上,赞许地看着汤姆。“蹊跷的是,吉姆·伯克夫妇——吉姆是我的合伙人——去年在乘游轮时,顺道路过蒙吉贝洛。当时理查德保证冬天就回家。我指的是去年冬天。吉姆现在已经不管理查德的事了。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怎么会听一个六十开外老头子的话?但我们没做成的事,你却大有希望!” “希望如此。”汤姆低调地说。 “要不要再来一杯?上好的白兰地怎么样?” [book_title]二 汤姆往家返时,已经过了午夜。格林里夫先生本打算叫一辆出租车,顺路捎他一程,但汤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住处——位于第三大道和第四大道之间的一栋黯淡肮脏的褐石建筑,门口还挂着一块“此屋出租”的招牌。在过去的两个半星期里,他和一个名叫鲍勃·迪兰西的人合住。他虽然和这个年轻人也不太熟,但走投无路时,鲍勃是他在纽约的朋友圈里唯一肯主动收留他的人。汤姆从没让朋友来过这里,甚至都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住哪里。鲍勃这儿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化名为乔治·麦克艾尔宾的邮件可以寄到这里,且被人识破的几率甚低。但这所房子正厅后面的卫生间味道刺鼻,锁也坏了;这个单间污秽不堪,里面像是曾住过上千个各色人等,在房间里留下形形色色的秽物,却从没有人动手打扫卫生。一摞摞胡乱叠放的《时尚》和《芭莎》杂志,硕大艳俗的烟灰色玻璃碗随处乱摆,里面装满线团、铅笔、烟头和腐烂的水果。鲍勃是个自由职业者,平时主要是为商店和百货商场装点橱窗,但现在只剩下第三街的古董店偶尔还找他干点活,那些烟灰色玻璃碗就是一家古董店送他的,权充报酬。汤姆刚来时,震惊于这儿的邋遢肮脏,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能住人。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会在这儿长住。现在格林里夫先生适时出现了。事情总会出现转机。这就是汤姆的人生哲学。 汤姆正要沿着褐石台阶拾级而上,又先停下来,朝两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除了一个遛狗的老妇人和从第三大道拐角蹒跚走过来的一个老头之外,四下空无一物。现在若说哪种感觉让汤姆害怕,那就是怕人跟踪。任何人跟踪他都害怕。偏偏最近他总感觉被人跟踪。他沿着台阶跑上去。 他走进房间,这会儿他对里面的肮脏混乱看不顺眼了。他心里思忖,一旦拿到护照,便立刻坐船前往欧洲。也许是坐头等舱,有什么需求,一摁按钮,侍者就把东西送来。进餐时他要着正装,缓步迈进宽敞的餐厅,像个绅士那样和同桌进餐者交谈!他想,应该庆幸自己今晚撞上的好运气。而他的表现也恰到好处。格林里夫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是苦心孤诣地从他那里骗得去欧洲的机会。恰恰相反,他会认为是自己求汤姆去的。他不会让格林里夫先生失望。他会竭尽全力劝说迪基。格林里夫先生是正人君子,所以也想当然地以为,世上的人都是正人君子。而汤姆差不多都快忘了世上还有正人君子存在。 他缓缓地脱下外套,解掉领带,像注视他人那样,注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腰板现在挺得比以前直溜多了,脸上也焕发出另一种神采。现在可谓是他这辈子中为数不多的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刻。他将手伸到鲍勃那塞得满满的壁柜里,恶狠狠地将里面的衣挂向左右两边推开,腾出空间放入自己的西装。接着他来到浴室。老得生锈的淋浴头一出水就分成两股,一股水流射向浴帘,另一股水流轨迹呈怪异的螺旋形,让他很难淋湿身体。不过这总比坐在肮脏的浴缸里洗澡要好些。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鲍勃没在家。汤姆瞧了瞧鲍勃的床,知道他昨晚没回来。汤姆跳下床,走到双眼燃气灶前煮咖啡。鲍勃今早不在家也好。汤姆并不想告诉鲍勃他要去欧洲。那个懒蛋要是知道了,只会想着这是一次免费的游山玩水。到时候他认识的其他懒蛋,爱德·马丁,伯特·维塞等人也都会知道了。汤姆谁也不打算说,也不要别人为自己送行。汤姆吹起口哨。他今晚将应邀前往公园大道格林里夫先生的公寓做客。 十五分钟后,汤姆完成了淋浴、剃须,穿上西装,配上条纹领带。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作为护照的证件照,应该还不错。他端着一杯黑咖啡在房间里溜达,等早晨的邮件。收到邮件后,他将前往无线电城,办理护照事务。那下午的时间怎么打发呢?要不去看看艺术展,为晚上和格林里夫一家人的餐叙找些谈资?或者研究一番伯克-格林里夫船舶公司的情况,这样也许会让格林里夫先生觉得自己对他的工作感兴趣? 这时门外的邮箱传来微弱的咯吱声,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汤姆下楼,等邮差走下台阶,不见踪影,这才走出门,沿着邮箱下沿,把邮差刚塞进邮箱的那封寄给乔治·麦克艾尔宾的信取出来。汤姆撕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一百九十美元五十四美分的支票,收款人是美国国税局税务官。伊迪丝·苏波沃老太太真听话!乖乖就把钱交来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这是个好兆头。他返回楼上,把苏波沃夫人的信封撕碎,扔进垃圾袋里。 他把苏波沃夫人的支票放进一个马尼拉纸的信封里,将信封放到壁橱一件外套的内袋里。他心算了一下,自己诈骗来的支票金额总计已经达到一千八百六十三美元十四美分。可惜的是,这些钱无法兑换成现金。他怕某个白痴支票上的钱尚未入账,或直接将支票兑领人写成乔治·麦克艾尔宾,不过截至目前,还没人这么做。汤姆不知从哪搞到一张银行通讯员的工卡。卡上的日期虽然失效了,不过想办法是可以篡改的。他担心的是,兑换现金时无法脱身,哪怕持有伪造的、不限金额的授权兑换信,也都统统不管用。所以他费尽心机忙活了一通,到头来不过成了笑话。他还是个乖乖的守法者,并没有盗窃任何人的钱财。他考虑在前往欧洲之前,将这些支票毁掉。 他的名单上还有七个可下手的对象。在最后出发前的十天里,他要不要再试一个目标?昨天晚上,和格林里夫先生会面后步行回家的路上,汤姆想着,如果苏波沃夫人和卡洛斯·德·塞维拉付了钱,他就洗手不干。塞维拉还未付钱——他要打个电话好好吓唬他,给他说说大道理;不过苏波沃太太太好骗了,令他忍不住想要再试一次。 汤姆从壁柜的旅行箱里拿出一个淡紫色信笺盒,里面有几页信笺纸。信纸下面是一沓各式各样的表格。这些是他数周前在美国国税局做库房管理员时拿来的。盒子最下方是他列的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些人都居住在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他们是艺术家、作家或自由职业者,年收入在七千到一万二之间。他们的收入里不会代扣所得税,他们本人也不太可能亲自跑一趟纽约税务局去缴税。汤姆估计这个收入区间的人,很少会雇职业税务人员帮自己计算所得税,而他们的收入也足以令他们应缴的所得税可能出现两三百美元左右的误差。这些人是威廉·斯拉特雷,记者;菲利普·罗比拉德,音乐人;弗雷达·荷恩,插画师;约瑟夫·吉拉里,摄影师;弗雷德里克·雷丁顿,艺术家;弗朗西斯·卡内基斯——汤姆相中了雷丁顿这个人。他是画连环漫画的。这人平时估计对自己的收入也是一本糊涂账。 他挑了两页抬头为《应交税款订正单》的表格,在中间插一张复写纸,随后迅速地抄下名单上雷丁顿名字下的个人信息。收入:一万一千两百五十美元。免税项:一项。扣除金额:六百美元。账面余额:零。汇款额:零。利息:(他犹豫片刻)两美元十六美分。应补交:两百三十三美元七十六美分。接着他从一沓复写纸里抽出一张印有税务局列克星敦营业所地址的打字纸,用钢笔划一道斜线勾掉地址,然后在斜线下打出下面的话: 敬启者: 兹鉴于税务局列克星敦营业所业务繁忙,回函请复: 纽约州,纽约市22区 51街东侧187号 稽查科 乔治·麦克艾尔宾 收悉 稽查科科长 拉尔夫·费切尔 纸上汤姆的手写签名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他怕鲍勃突然闯进来,于是将其他表格收好,拿起电话。他决定给雷丁顿先生来个先发制人。他从电话局问到雷丁顿先生家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雷丁顿先生正好在家。汤姆把情况简要解释了一下,并对雷丁顿先生迄今还未收到稽查科寄来的《应交税款订正单》感到吃惊。 “已经寄出来几天了,”汤姆说,“明天您一定会收到。我们在这一地区的业务最近比较繁忙。” “可是我已经交完税了,”电话那头传来警觉的声音,“这些都已经——” “这种情况是常有的,尤其是自由职业者的收入中如果没有代扣所得税的话。我们对您上报的所得税认真核对过了,雷丁顿先生。这回不会有问题了。其实我们也不想在您的办公室或办事处之类的地方行使扣押权——”说到这里,他咯咯地笑起来。这充满友好的、没有公事公办色彩的笑声通常具有多重奇效。“——不过您要是在四十八小时内不补交所欠税款,我们将只能如此。我很抱歉你现在还未收到订正单。我说过了,我们最近很——” “我如果去你们那儿一趟,能有人给我解释解释吗?”雷丁顿先生焦急地问,“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呃,那当然。”每次说到这里,汤姆的声音都变得轻松随意。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和蔼可亲、六十开外的老头。如果雷丁顿先生真来了,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但任凭雷丁顿先生怎么解释狡辩,他一个子儿也不肯少。乔治·麦克艾尔宾先生代表的可是美利坚税务局,先生。“您当然可以过来和我谈谈,”汤姆拉长调子说,“但我们肯定没算错,雷丁顿先生。我只是想给您省点时间。您想来就来吧,我手头有您的所有账目。”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雷丁顿先生根本不想问那些账目的事,因为他压根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不过若是雷丁顿先生问这笔数额是怎么算出来的,汤姆倒是有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说辞在等着他。什么净收入和应计收入,到期未结算款项和税收计算法,利息从交税期限算起,到交清差额为止每年增长百分之六等等这样的细节。他会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像一辆谢尔曼坦克那样碾压过来,让听者无从置喙。迄今为止,尚未有人愿意亲身一试,想当面再听听这些话。雷丁顿先生也同样打了退堂鼓。汤姆在他的沉默之中听出了这一点。 “那好吧,”雷丁顿先生颓然地说,“等明天拿到单子,我再看看。” “好的,雷丁顿先生。”他说着挂断电话。 汤姆坐了片刻,咯咯笑起来,将瘦削的双掌合拢在一起,放在双膝之间。接着他跳起身来,把鲍勃的打字机收好,对着镜子将一头浅棕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起身前往无线电城。 * * * (1) 位于曼哈顿第六大道洛克菲勒中心,是世界著名艺术殿堂。 [book_title]三 “你好哇,汤姆,小伙子!”格林里夫先生的声音像是在透露,接下来会有上佳的马提尼酒、美食和供他玩累了就地过夜的大床。“艾米丽,这位就是汤姆·雷普利!” “很高兴认识你!”艾米丽热情地招呼汤姆。 “您好,您是格林里夫太太?” 她长得和他预期的十分吻合——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礼数周到,让汤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彬彬有礼起来。但是她和格林里夫先生一样,待人接物时有一种天真,对什么人都不设防。格林里夫先生领着他们进了客厅。没错,当年他和迪基就在这里待过。 “雷普利先生供职于保险业。”格林里夫先生开口说道。汤姆觉得他一定几杯酒下肚了,要不就是今晚太紧张,因为汤姆昨晚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自己在广告公司上班。 “不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汤姆谦逊地对格林里夫太太说。 女仆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盛放着马提尼酒和餐前开胃小菜。 “雷普利先生以前来过我们家,”格林里夫先生说,“理查德带他来过。” “噢,是吗?可是我不记得见过你。”她笑道,“你是纽约人吗?” “不,我来自波士顿。”汤姆说。这话倒是真的。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汤姆觉得这时间正好,不能再长了,因为格林里夫夫妇一直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劝酒——他们走进客厅外面的餐厅,桌子上供三人就餐的食物已经摆放完毕,蜡烛,硕大的深蓝色餐巾,一整只花色冻鸡。但上来的第一道菜却是蛋黄酱拌生芹。汤姆觉得非常不错,连声称赞。 “理查德也爱这道菜!”格林里夫太太说,“他一直就喜欢家里厨师做的这个口味。只可惜你没法带点过去给他吃。” “我可以用袜子带点过去。”汤姆笑着打趣,逗得格林里夫太太开怀大笑。因为之前她想让汤姆给理查德捎几双布克兄弟牌黑色羊毛袜。理查德一直穿这种袜子。 席间谈话很沉闷,但菜品很棒。在回答格林里夫太太的一个问题时,汤姆告诉她自己供职的广告公司叫“罗森博格&弗莱明&巴特”。接着当他再次提及这家公司时,他故意悄然把名字换成“雷丁顿&弗莱明&帕克”。格林里夫先生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当时是在餐后,汤姆和格林里夫先生两人单独待在客厅里,汤姆再次说起这家公司的名字。 “你当年是在波士顿上学吗?”格林里夫先生问。 “不是,先生。我在普林斯顿待了一阵子,接着就去到丹佛一位姑妈家,在那里上大学。”说完汤姆静候着,盼望格林里夫先生能问问他在普林斯顿的情况,但格林里夫先生没有问。要是格林里夫先生问起,他会侃侃而谈,什么普林斯顿的教学体系历史,校园里的清规戒律,周末舞会的情调,学生社团的种种政治倾向性,不一而足。汤姆去年夏天和普林斯顿一个大三学生交上了朋友。此人张嘴闭嘴都是普林斯顿,于是汤姆趁机追问了一大堆关于普林斯顿的事,以便将来这些谈资能派上用场。汤姆还告诉格林里夫夫妇,他是波士顿的多蒂姑妈抚养大的。十六岁那年,多蒂姑妈带他去丹佛的比亚姑妈家。其实他在丹佛只上完了中学。但当时有个叫唐·米泽尔的年轻人住在丹佛的比亚姑妈家,此人后来上了科罗拉多大学。这让汤姆觉得自己也像在科罗拉多大学上过学似的。 “你大学主修什么?”格林里夫先生问。 “我的精力主要花在会计和英文写作上。”汤姆微笑地答道,心里明白这样乏味的回答,任何人也不会再追问什么。 格林里夫太太拿着一本影集走了进来。汤姆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她翻阅照片。理查德的学步照,理查德留着长长的金色卷发、扮作“蓝衣少年”(1)的大幅彩照。汤姆一直看到理查德十六岁时的照片,才有了些兴致。那时的理查德两腿颀长,身材清瘦,头发又卷又密。在汤姆看来,理查德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四岁之间变化不大。等到看完整本影集,汤姆惊讶地发现,理查德那天真、阳光的笑容在所有照片里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汤姆忍不住思忖,从笑容来看,理查德不是很精明,或者就是他喜欢拍照,所以故意咧嘴大笑,觉得那样最帅,不过那也表明他胸无城府。 “这里还有一些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粘到影集里。”格林里夫太太说着递过来一叠零散照片。“这些都是在欧洲照的。” 这些照片更加有趣:其中一张是在巴黎某家咖啡馆照的,另一张是海滩照。有几张照片里,迪基皱着眉头。 “这就是蒙吉贝洛。”格林里夫先生指着一张迪基在沙滩上拖着划艇的照片说道。这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没有植被的岩石山,沿海岸是一排小白房子。“这就是那个女孩,那地方只有她和迪基是美国人。” “她叫玛吉·舍伍德。”格林里夫先生补充道。他虽然坐在房间的另一侧,但是身子前倾,目光紧盯着他们翻照片的动作。 这个女孩穿着泳衣坐在海滩上,用胳膊围住双膝,表情纯真,没有心机,一头乱蓬蓬的金色短发,典型的乖乖女。还有一张照片也很不错,理查德穿着短裤,坐在露台栏杆上。照片中的理查德依然在微笑,但是笑意已经有别于当年。总的来说,这些在欧洲的照片中,理查德显得更加沉稳镇定。 汤姆注意到,格林里夫太太此刻正盯着身前的地毯。他又想起刚才进餐时,她还说,“我恨不得这辈子从未听过欧洲这个字眼!”格林里夫先生焦虑地看了妻子一眼,又对汤姆笑笑,仿佛这种情绪上的爆发以前也发生过。格林里夫先生看妻子眼里噙着泪花,便起身走到她跟前。 “格林里夫太太,”汤姆柔声说,“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全力让迪基回到你们身边。” “愿上帝保佑你,汤姆。”她摁了摁汤姆放在大腿上的手。 “艾米丽,你是不是该就寝了?”格林里夫先生探身问道。 汤姆随格林里夫太太一同站起身来。 “我希望你出发前,能再来看我们一次,汤姆,”格林里夫太太说,“自从理查德离家之后,家里就很少有年轻人过来。我很想念他们。” “我很乐意再来拜访。”汤姆说。 格林里夫先生随妻子走出房间。汤姆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头高高地抬着。墙上有一面硕大的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又是那个诚实、自重的年轻人。他迅速将目光移开。他现在的行为是善行,是义举。但他心里却有一种歉疚感。他刚才对格林里夫太太说“我会尽全力……”,怎么说呢,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他不是在愚弄别人。 他感到自己开始出汗,想努力放松一下。他干嘛要这么担心呢?他今晚心情不是很舒畅吗!当他谈到多蒂姑妈时—— 汤姆站直身子,朝门口瞥了一眼。门没有打开。那是他今晚唯一感到不安、虚假的时刻,他感觉自己在撒谎,但其实当时他说的话,是整个晚上他说的唯一的真话:在我年幼时,父母就去世了。我是波士顿的姑妈抚养长大的。 格林里夫先生又回到房里。他的身形似乎在有规律地振动,且越来越大。汤姆眨了眨眼睛,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对格林里夫先生的恐惧感。汤姆甚至有种冲动,想在自己被攻击之前,先下手为强,主动向他出击。 “我们来点白兰地吧?”格林里夫先生说着打开壁炉边的一个柜板。 这一切像在拍电影,汤姆想。一分钟后,当格林里夫先生或别的什么人喊一声,“好的!停!”他就会再次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回到了“劳尔”酒吧,面前摆着金汤力。不,是回到“绿笼”酒吧。 “没喝多吧?”格林里夫先生问道,“如果不想喝,就算了。” 汤姆含混地点点头。格林里夫先生迟疑片刻,还是倒了两杯白兰地。 一股冰冷的恐惧掠过汤姆的身体。他回想起上周在药店发生的那件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也不是真的害怕,他还是暗自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第二大道上有家药店,他把药店的电话号码留给那些没完没了地和他商榷个人所得税的家伙。他声称这个电话就是稽查科的,并说只有在周三和周五的下午三点半到四点之间,才能打这个电话联系到他。每到上述时间段,他就来到药店里的电话亭附近晃悠,等待着电话铃响。他第二次去时,药店店主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汤姆解释说,他在等女朋友的电话。上周五,在他接电话时,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心里清楚我们在说什么,对不对?我们已经弄清你的住处,如果你希望我们去你那里……我们已经替你备好货,不过你也要把东西准备好。”这人的声音既急切又闪烁,汤姆原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茬。接着,对方又说,“听着,我们马上就过来,去你那儿。” 汤姆走出电话亭时,腿都吓软了。他发现药店店主睁大眼睛盯着他,一脸惊恐。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刚才电话里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店主在贩卖毒品。他害怕汤姆是警局的侦探,来查他身上的货。汤姆放声大笑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放肆地狂笑。他的步伐还是有点不稳,因为他吓得双腿发软。 “你是在想这趟欧洲之旅吗?”格林里夫先生问道。 汤姆接过格林里夫先生递过来的酒杯。“是啊,是在考虑这件事。”汤姆答道。 “嗯,我希望你旅途开心,最好也能对理查德起点作用。噢,对了,艾米丽很喜欢你。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没主动问她。”格林里夫先生双手转动着盛白兰地的酒杯。“我妻子得了白血病,汤姆。” “是吗?这病很严重吧?” “是的,她也许活不上一年。” “我很难过。”汤姆说。 格林里夫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列了一张可乘游船的清单。我想常见的瑟堡路线是最快的,也是最有意思的。你可以坐运船去巴黎,再坐卧铺车越过阿尔卑斯山,到达罗马和那不勒斯。” “嗯,听起来不错。”格林里夫先生的这番话令汤姆开始兴奋起来。 “要到理查德住的乡村,你得从那不勒斯坐巴士去。我会给他写信,说你去看他——但不会说是我派你去的,”他笑着补充道,“我会告诉他,我们见过面。理查德应该会留宿你,不过如果他不能留宿你,镇上也有旅馆。我希望你和理查德能处得来。至于钱嘛——”格林里夫先生像父亲一样笑了笑。“除了你的往返船票,我还在你的旅行支票上存了六百美元。够吗?六百美元应该够你花两个月。如果你还缺钱,尽管给我写信,孩子。你看上去不像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年轻人。” “足够了,先生。” 在白兰地的作用下,格林里夫先生醉意渐起,人也愈发兴奋。而汤姆却更加寡言少语,烦躁不安。汤姆想离开这里,可是要去欧洲,他还得有求于格林里夫先生。他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和昨晚在酒吧里的百无聊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说现在也不会有别的念头冒出来。汤姆好几次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再走回来。他看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拉了下来。 格林里夫先生还在津津有味地聊着他和理查德在巴黎的日子,那时理查德才十岁。汤姆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汤姆在想,接下来的十天里,如果警察有动作,格林里夫先生可以收留他。到时他只需对格林里夫先生说,他把公寓匆忙转租了出去,或者诸如此类的借口,就可以躲到格林里夫先生家里。汤姆感觉不舒服,身体几乎产生了不适感。 “格林里夫先生,我该告辞了。” “你要走了?我还想带你去看看——呃,也没关系。等下次吧。” 汤姆知道自己本该问“带我去看什么?”,并耐着性子看完。但他现在实在不想去看。 “我想带你去看看船厂!”格林里夫先生欢快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出来?我估计只有在午餐时才有空吧。我想让你告诉理查德船厂现在的样子。” “好的——我抽个午餐时间过去看看。” “来之前给我打电话,哪一天都行,汤姆。我给你的名片上有我的私人电话。你提前半个小时打电话,我派人去你办公室接你,开车带你过去看看。我们到时边吃三明治边参观,然后我再让人送你回去。” “我会给您打电话的。”汤姆说。他觉得自己在这昏暗的门厅里再多待一分钟,就会晕厥过去。但格林里夫先生又咯咯地笑起来,问他有没有读过亨利·詹姆斯(2)的书。 “很抱歉,没有,先生,一本都没读过。”汤姆说。 “嗯,没事。”格林里夫先生笑道。 接着两人握手作别,格林里夫先生用力握着,久久不肯松开。今晚总算结束了。汤姆坐电梯下去时,看见自己脸上还留着痛苦惊惧的神情。他精疲力竭地倚在电梯的角落里,心里明白,自己一到大堂就会夺门而逃,不停地跑,一路跑回家。 * * * (1) 英国著名肖像画大师托马斯·庚斯博罗代表作,现藏于美国亨廷顿艺术馆。 (2) 亨利·詹姆斯(1843—1916),被认为是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之一,是20世纪意识流写作技巧的先驱。美国大文豪。 [book_title]四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纽约这座城市也愈发呈现出诡异的氛围。它像是失了魂,不再如先前那般真实,那般重要。整座城市像是专门为汤姆上演的一场戏,一场大戏,戏里有公交车,出租车,人行道上急匆匆的行人,第三大道酒吧里放的电视节目,还有明亮日光下亮起的影院招牌,成千上万种汽车汽笛声和完全不知所云的人声。仿佛到了周六,一俟他乘船离开码头,整个纽约市就会像舞台上纸板搭建的道具,吹口气就坍塌散架。 或许这一切都是源于他的恐惧。他害怕水。以前他从没有走水路去过什么地方,除了乘船往返纽约和新奥尔良之间。不过那时他是在一艘香蕉船上打工,而且主要在甲板下面干活,所以他几乎没有在水上的感觉。偶尔几次来到甲板上,一看到水,他先是感到恐惧,继而恶心,总是再度跑回甲板下面,在那儿,和其他人不同,他反而感觉好受多了。汤姆的父母溺死于波士顿港。汤姆觉得自己恐惧水,很可能与此事有关,因为自打他记事以来就一直怕水,也从未学过游泳。汤姆一想到在即将到来的一周时间里,他的身下全是水,而且还深达几千米,他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恶心空洞的感觉。毫无疑问,到时他大多数时间都会盯着水,因为远洋客轮的乘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甲板上消磨度过。他觉得晕船尤其丢人。他从未晕过船,不过这次临行前几天,好几次一想到要从瑟堡坐船去,他就感觉自己快晕船了。 汤姆已经告诉鲍勃·迪兰西,他将在一周后搬家,但没告诉他要搬到何处。不过鲍勃似乎对此也没什么兴趣。两人在五十一街的房子里很少见到对方。汤姆还去了位于东四十五街的马克·普里明格的住所——他还有那里的钥匙——去拿几件落在那儿的东西。他选了一个估计马克不在的时间段去的,但马克和他的新室友乔尔正好回来了。乔尔是个瘦削的家伙,在出版社上班。为了给乔尔面子,马克故意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温文举止。可要是乔尔不在场,估计马克会骂出一位葡萄牙水手也说不出口的难听话。马克(他的全名是马克留斯)是个丑陋的恶棍,有来路不明的财源。他喜欢帮助那些暂时陷入经济困难的年轻人,让他们搬到自己上下两层、共三个卧室的房子来住。他装得跟上帝一样,告诉这些年轻人屋里屋外,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还给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提一些建议,通常都是馊主意。汤姆在马克那里呆了三个月。虽然其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马克在佛罗里达,房子由汤姆一个人住。但等他返回时,发现汤姆打碎了几个玻璃器皿,便大发雷霆——他又扮了一回上帝,这次展现的是天父严苛的一面——汤姆也生气了,挺身为自己辩白了几句。这下激怒了马克,他让汤姆赔偿六十三美元后,将他扫地出门。这个吝啬鬼!他真适合到一所女子学校去当个管事的。汤姆很懊悔认识马克·普里明格,巴不得早早忘掉他那双难看的猪眼,大腮帮子,佩戴俗气戒指的丑陋双手(这双手经常在空中挥舞着,对众人吆五喝六)。 在朋友中,汤姆只愿意向一个人袒露自己的欧洲之行。她叫克利奥。出发前的那个周四,汤姆去看她。克利奥·多贝尔是个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孩。她看上去在二十三岁到三十岁之间,具体多大,汤姆也不清楚。她和父母住在格雷斯广场公寓,从事微型绘画——在邮票大小的象牙片上作画,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欣赏。克利奥绘画时也需用放大镜。“瞧,这多省事,我的所有作品用一个雪茄盒就能装走,而别的画家却需要一个又一个房间来放他们的画布!”克利奥说。克利奥的公寓套间在她父母房子的后面,自带一个厨房和卫生间。她的公寓很暗,除了一扇朝向小后院的窗户外,没有其他透光的途径。院子里长满樗树,遮天蔽日。克利奥一天到晚在屋内开着灯,灯光昏暗。一天中无论什么时辰,给人感觉总像是夜晚。除了汤姆和克利奥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汤姆每次见到克利奥,她总是穿着各色天鹅绒修身便裤和艳丽条纹的真丝衬衫。两人在初次相识的那晚就一见如故。第二天晚上,克利奥请汤姆来自己的公寓做客。在两人的交往中,总是克利奥请汤姆去她家。两人谁也没想过,汤姆也该请克利奥吃顿饭,看场电影,或其他男孩通常会请女孩去做的事。虽说每次汤姆来克利奥家就餐或参加她的鸡尾酒会,克利奥并不期盼汤姆给她买鲜花、图书或糖果,但汤姆有时也会给她带一些小礼物,因为这会令她高兴不已。汤姆觉得可以对克利奥说自己即将开始的欧洲之行及背后的缘由。他也的确如实对她说了。 正如汤姆预期的那样,克利奥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不已。她苍白的长脸上一双红唇惊讶地张大着,双手按在穿天鹅绒裤的大腿上,大声叫道,“汤——米!这太——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剧情!” 汤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正是他想听人说的。 整个晚上,克利奥围着汤姆大惊小怪地说个不停,问他是否带这个,带那个,什么舒洁纸巾,感冒药,羊毛袜之类的,因为欧洲秋天雨水开始多起来;克利奥还问汤姆是否打了防疫针。汤姆说他现在一切准备就绪。 “我走的时候,不要来送我,克利奥。我不想别人为我送行。” “我肯定不会去!”克利奥心领神会地说,“噢,汤米,我觉得你这次去,一定会很有趣!到时你能给我写信,把你和迪基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吗?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到欧洲是去办正经事的。” 汤姆还对克利奥描述了他去长岛参观格林里夫先生船厂的情景。连绵数英里、摆满各种机器的工作台,用来制作闪亮的金属部件,给木头抛光、上漆;盛放各种尺寸航船龙骨的干船坞。汤姆向克利奥转述这些内容,用的都是格林里夫先生用的术语——舱口围板、内舷边、内龙骨、脊柱。他还告诉克利奥,他第二次去格林里夫先生家赴宴时,格林里夫先生送他一块腕表。他给克利奥看了这块手表,价格并不贵得离谱,但确实是块好表,也是汤姆喜欢的类型——朴素的白色表盘上面刻着黑色纤细的罗马数字,并不复杂、但却是纯金的拨针,外加鳄鱼皮表带。 “仅仅就因为前几天,我随口说自己迄今还没有一块手表,”汤姆说,“格林里夫先生真把我当儿子看。”汤姆也知道,这种话只有对克利奥一个人才说得出口。 克利奥叹口气。“还是做男人好!做男人,你才会有这样的运气。女孩绝对不会碰到这样的美事。男人是自由的!” 汤姆笑了。在他看来,情况经常恰恰相反。“羊排是不是糊了?” 克利奥尖叫着跳起来。 吃完饭后,克利奥给汤姆看了五六幅近作,其中有几幅画,是带有浪漫主义风格的肖像画。画中穿着白色开领衬衣的男子,是汤姆和克利奥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克利奥受自己窗前樗树的启发,还画了三幅带有想象色彩的热带雨林风景画。汤姆觉得,画中小猴子的毛发极其逼真,惟妙惟肖。克利奥有多支只镶嵌一根笔毛的画笔。不过即便如此,这些画笔画出的线条,粗细差别也很大。有的相对较粗,有的极其细微。汤姆和克利奥喝了两瓶克利奥父母酒架上的梅多克葡萄酒。汤姆困得不行,恨不得就地倒头便睡——两人以前也经常并排睡在壁炉前的两张熊皮地毯上。克利奥的另一个值得称奇之处在于,她从不要求或企盼汤姆对她有所动作,而汤姆也确实从未有过什么行动——十二点差一刻,汤姆费力地起身离开。 “我今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在门口,克利奥伤感地问汤姆。 “噢,我六个星期之后就回来。”汤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根本没这么想。突然他倾身过去,在克利奥白皙的脸颊上重重地留下情同手足的一吻。“我会想你的,克利奥。” 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在汤姆记忆中,这是克利奥唯一一次主动碰他的身体。“我也会想你的。”她说。 第二天,汤姆用格林里夫太太给他的钱,在布克兄弟店为理查德买了一打黑色羊毛袜和一件浴袍。格林里夫太太没有具体要求浴袍买什么颜色,她让汤姆自己来定。汤姆选了一件紫红色法兰绒翻领浴袍,配海军蓝腰带。汤姆认为这件浴袍算不上最好看,但他觉得那正是理查德喜欢的样式,相信理查德一定会很中意。汤姆把袜子和浴袍记在格林里夫太太账上。他自己相中一件加厚亚麻运动衫,上面缝了木纽扣,他很喜欢。本来他能轻易将这件衣服也记在格林里夫家的账上,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自掏腰包买下了这件运动衫。 [book_title]五 汤姆曾怀着热切激动的心情盼望出发的那一天。可到了启程的那天早晨,事情却变得极其糟糕。汤姆随轮船乘务员走进船舱时,还暗自庆幸没有人来送行,看来上次和鲍勃把话说绝,还是有作用的。可等他进了船舱后,却迎面扑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呼声。 “香槟在哪儿,汤姆?大伙都在等着呐!” “伙计,你怎么住这种龌龊的房间!干嘛不让他们提供体面一点的?” “汤米,带我去好吗?”说这话的是爱德·马丁的女朋友,汤姆都懒得正眼看她。 这伙人全来了。他们绝大多数是鲍勃的狐朋狗友,床上、地板上躺得到处都是。鲍勃早已察觉汤姆即将出发,但汤姆却没想到鲍勃会玩这一出。汤姆努力克制,才没有用冷若冰霜的口气说,“这儿一瓶香槟都没有。”他竭力和他们打招呼,竭力挤出笑容,可心里恨不得像个孩子,嚎啕大哭一番。他恶狠狠地瞪了鲍勃一眼,但鲍勃现在兴奋得忘乎所以。很少会有什么事情让自己动怒,但今天这一幕确实太气人了:突如其来的闹腾,一群乌合之众,一帮俗人,一群渣滓,本以为越过轮船的踏板,就能把他们抛到脑后,没想到他们还是跑上来,把这间他即将待上五天的舱房弄得乌七八糟! 汤姆走到保罗·哈伯德跟前,因为在这群人中,只有他是唯一值得尊重的。汤姆坐到哈伯德身边的嵌入式短沙发上。“你好,保罗,”他平静地打着招呼,“对这一切,我真是感到不好意思。” “噢!”保罗揶揄道,“你要去多久——出了什么事,汤姆?你不舒服吗?” 眼前的情景糟透了。他们还在闹腾,喧嚣声,笑声,姑娘们在试着睡在床上的感觉,朝盥洗室里探头张望。幸亏格林里夫夫妇没来送行!格林里夫先生去新奥尔良出差了,而汤姆今早给格林里夫太太打电话告别时,她说今天身体不适,无法上船为他送行。 最后,不知道是鲍勃还是其他什么人,摸出一瓶威士忌,从盥洗室找出两个玻璃杯,这伙人开怀畅饮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位服务员用托盘送来几个酒杯。汤姆不愿喝酒。他现在浑身是汗,于是脱掉身上的外套,以免把它弄脏。这时鲍勃走了过来,手里攥着一个酒杯。汤姆能看出来,鲍勃并不完全是开玩笑的神色。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毕竟他曾受了鲍勃一个月的恩惠,所以最起码要向他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但汤姆的脸仿佛花岗岩做的,实在无法摆出那种样子。汤姆心想,这件事过后,这伙人如果都恨他怎么办,他会有什么损失? “我待在这儿正合适,汤米。”说话的女孩像是铁了心,要猫在某个角落,偷偷地和汤姆一起走。只见她侧身挤进一个狭窄的壁柜,那壁柜的尺寸也就只够装下扫帚。 “我倒想看看汤姆和一个女孩被当场捉住的样子!”爱德·马丁嬉皮笑脸地说。 汤姆瞪了他一眼。“我们出去透透气吧。”他对保罗低声道。 其他人还在那儿闹,没人注意他俩出去。他们站在靠近船尾的栏杆旁边。今天是个阴天,他们右边的纽约市,已像是从海上看到的灰色、遥远的陆地——除了那些正在汤姆船舱里寻欢作乐的混蛋们。 “你最近在哪儿?”保罗问道,“爱德打电话告诉我,你要走了。我都好几周没见到你了。” 汤姆曾告诉保罗和另外几个人,他在美联社工作。现在汤姆向保罗编了一个好听的故事,说他接到一个任务,可能要去中东。他说的时候故意显得神秘兮兮的。“我最近上了很多夜班,”汤姆说,“所以你不常见到我。你特地来送我,真是太好了。” “我今天早晨没有课。”保罗笑着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要不然我大概也不会特地赶过来,估计会找个老套的借口。” 汤姆也笑了。保罗在纽约一家女子学校教音乐谋生度日,但他业余时间喜欢作曲。汤姆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认识保罗的。但他记得曾经在某个周日,和其他人一道去过保罗位于河滨大道的公寓吃早午餐。当时保罗用钢琴弹了几首他创作的乐曲,汤姆听得如痴如醉。“要不给你来一杯怎么样?我们去瞧瞧这儿有没有酒吧。”汤姆说。 这时一名乘务员从船舱走出来,敲击一面锣,大声说道,“送旅客的请上岸!送旅客的请上岸!” “我该走了。”保罗说道。 两人握手作别,互拍肩膀,答应寄明信片给对方。接着保罗就下船了。 汤姆想,鲍勃那伙人不赖到最后时分是不会走的,说不定会被轰下去。汤姆突然转过身,沿一条狭窄的梯状楼梯跑上去。到了上面,他看见铁链上挂着一个“二等舱专用”的牌子。但他跨过铁链,上到甲板上。他们肯定不会反对一个头等舱的乘客来到二等舱,汤姆想。他再也忍受不了鲍勃那伙人的模样。他已经付给鲍勃半个月房租,还给他买了件衬衫和领带作为分别礼物。鲍勃还想要什么? 直到轮船开动,汤姆才敢回到自己的船舱。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空无一人。干净的蓝色床罩又被整理得平平展展,烟灰缸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那伙人来过的痕迹。汤姆这才放松了,露出笑容。这才叫服务!冠达邮轮悠久的优良传统,英国海员杰出的素质,凡此等等!他注意到床边地板上有个大果篮,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白信封。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信封,里面的卡片上写着: 一路顺风,诸事顺遂,汤姆!愿我们的祝福一路陪伴你! 艾米丽与赫伯特·格林里夫 果篮的提手很高,上头蒙着一层黄色玻璃纸,里面装着苹果、梨、葡萄、糖果和几小瓶酒。汤姆从未收到过这种祝人一路顺风的果篮。在他眼里,这样的礼物永远只能在花卉商的橱窗里看到,标着令人咋舌的价格,让人一笑置之。汤姆发现自己眼里噙着泪水。他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book_title]六 他现在平静下来,气也消了,但还是不愿意和人交往。他想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不愿意见船上的任何人,虽然对餐桌旁相邻的人,他也和蔼地打招呼,对他们报以微笑。他现在开始扮演起船上的角色,一个严肃的年轻人,肩负一份严肃的工作。他彬彬有礼,举止沉稳,温文尔雅,神情专注。 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要一顶帽子,于是就在一家男士服装店买了一顶样式保守、质地柔软的蓝灰色英格兰羊毛帽。如果想坐在甲板躺椅上打盹,或者让人以为你正在打盹,那么只要戴上这顶帽子,拉下帽舌,几乎可以盖住整张脸。在所有的头饰中,帽子用途是最多的,汤姆心想。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买一顶帽子戴呢?不同的戴法,可以令他看上去像不同的人,乡间绅士,刺客,英国人,法国人,外表普通的美国怪人。汤姆待在房间里,戴着帽子照镜子,自娱自乐。他一直认为,自己这张脸在这世上算是最平淡无奇的了,让人一看即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上的表情还带着点驯良,隐隐约约中还透着惊惧。无论他怎么努力,这种惊惧之色也无法消除。他觉得自己长着一副典型的循规蹈矩者的面孔。戴上帽子后,一切都变了。帽子给他带来一股乡野之气,格林威治、康涅狄格的乡野之气。现在他看着像是个有财路的年轻人,或许还刚刚离开普林斯顿不久。为了搭配这顶帽子,他还特地买了个烟斗。 他正在开启新的生活。别了,过去三年他在纽约曾厮混于其间或者主动找他厮混的浮泛之辈。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背井离乡的移民,抛开一切故交亲友和过往的荒唐事,启程前往美利坚。一张白纸!不管迪基那边发生什么事,他将洁身自好,格林里夫先生会知道他付出的努力,并深感钦佩。等到格林里夫先生给他的钱花光了,他也不一定回美国。他也许会到某个旅店找份有趣的差事,那儿也许需要一个开朗、体面、会说英语的人。抑或他也可以成为某个欧洲公司的驻外代表,周游世界。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个人,正在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会开车,对数字反应快,上能哄老太太开心,下能陪千金小姐跳舞。他多才多艺,在大千世界可以一展身手。他暗暗发誓,这回一旦找到工作,就要坚持做下去。要有耐心和恒心!保持一颗向上、向前的心! “你们有亨利·詹姆斯的《使节》吗?”汤姆问负责管理头等舱图书室的职员。书架上没有这本书。 “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这本书。”这位职员回答。 汤姆有些失望。当初格林里夫先生就是问他有没有读过这本书。汤姆觉得应该找来读读。他又去二等舱图书室,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本书。当他拿着书,准备登记借出时,管理员看了他的船舱号,说非常抱歉,头等舱乘客不允许从二等舱图书室借书。汤姆先前就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形。他老老实实地把书放了回去。其实他要是在书架上做个手脚,把书偷偷塞进口袋里,也是易如反掌。 每天早晨,他沿着甲板散几圈步。他走得很慢,那些气喘吁吁进行晨练的家伙们都已经完成两三圈了,他才刚走一圈。随后他就躺在甲板躺椅上,思索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命运。午餐后,他在船舱里慵懒地踱步,尽情享受舒适的环境和独处的快乐,什么也不做。有时他会坐在写字间给马克·普里明格、克利奥和格林里夫伉俪写写信,用的是船上的信纸。在给格林里夫伉俪的信的开头,他先是客气地问候他们,对他们送的礼品篮和提供的舒适食宿表示感谢。接下来,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他又凭空杜撰一段尚未发生的经历,说他如何找到迪基,和他一起住在蒙吉贝洛的宅子里,他如何缓慢却富有成效地说服迪基回家,还有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如游泳、钓鱼、咖啡馆等等。他写得过于投入,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写了十来页信纸。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信肯定邮不出去了,索性继续写下去。他写迪基其实并没有爱上玛吉(他对玛吉的性格做了一个彻底的分析),所以迪基并非像格林里夫先生揣测的那样,是因为玛吉才不肯回来,等等这些内容。他就这样一直写到桌面铺满了信纸,船上第一遍通知进餐的电话打过来才收笔。 另一个下午,他又给多蒂姑妈写了封问候函: 亲爱的姑妈(这样的称呼他以前在信中很少这么写,当面更是从未说出口): 您从信笺上就能看出来,我正在海上航行。我临时接到一项公务,现在不方便解释。因为走得很急,我没能去波士顿和您告别,实在抱歉。我可能要数月或数年后才回来。 我只是希望您别为我担心,也别再给我寄支票了,谢谢您。谢谢您大约一个月前给我寄的支票。此后你没再寄过任何支票吧。我一切都好,过得很快乐。 爱您的 汤姆 不必祝她身体健康,她壮得像头牛。他又加了一句: 另:我现在还不知道那边的地址,所以也无法告诉您。 加上这一句让他感觉好多了,因为这样一写,等于从事实上切断了他和多蒂姑妈的联系。他再也不用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再也不会有那些恶意打探的来信,将他和他父亲所做的阴险比较,微不足道的支票,金额总是六美元四十八美分或十二美元九十五美分这样奇怪的数目,好像是她刚付完水电费后的零头,或是去商店购物后,像扔面包屑一样,将剩余的零钱丢给他。把多蒂姑妈给他的钱和她的收入一对比,这些支票简直是一种侮辱。多蒂姑妈一再宣称,抚养他所花的钱,已经超过他父亲留给她的保险金。也许这是事实,但她有必要当着他的面反复计较这件事吗?但凡有点人性的人,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反复提起这种伤感情的事。世上有许多姑妈,甚至陌生人,都在别无所求地收养孩子,并乐在其中。 写完给多蒂姑妈的信,他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甲板上,散散心。每次给多蒂姑妈写信,都令他恼怒。他讨厌自己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在此之前,他总要告诉她自己的下落,因为他需要她寄来的那点小钱。因此他不得不反复向她通报自己又更换地址了。但现在他不需要她那点钱了。从此他将摆脱多蒂姑妈,一劳永逸地。 他突然回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当时多蒂姑妈和一位女性友人正在周游全国,他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在某处陷入交通堵塞,动弹不得。夏天天气很热,多蒂姑妈让他拿着保温瓶去附近的加油站接一点冰水过来。突然原本堵塞的车流开始动起来。他记得自己在一辆紧挨一辆的大车中间奔跑着,多蒂姑妈的车门近在咫尺,可就是够不到。因为她宁肯尽可能快地一点点往前开,也不愿停下来哪怕一分钟,让他上车。她还一个劲地朝窗外催促他,“快点,快点,别磨蹭。”等到他终于追上车,坐进去后,他的脸上流淌着屈辱和愤怒的泪水。而多蒂姑妈却兴高采烈地对她朋友说,“他就是个娘炮,打根子上就是,和他爸一样。”他能从这种境遇下成长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想真是个奇迹。他也纳闷,多蒂姑妈凭什么说他父亲是个娘炮?她能举出一件事情来证明吗?一件也没有。 躺在甲板躺椅上,周围奢华的环境和品种丰富的精馔美食,巩固了他的道德感,也令他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他努力地想客观审视一番自己过去的人生。过去四年基本上是蹉跎岁月,这点毋庸置疑。工作动荡不定,有时还会出现叫人心惊胆战、间隔颇长的失业期,由于缺钱还铤而走险,干过丧德的事情,为了排遣寂寞或暂时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去和那帮愚不可及的家伙在一起厮混,像普里明格这样的。想当初他来纽约时胸怀大志,最后却混得如此下场,实在不光彩。那时他二十岁了,本打算做一名演员,却对这个行当里的各种困难一无所知,没有受过起码的训练,甚至没有起码的天分。他原以为自己具备入行的才干,并且只需将自己原创的几个幽默小品表演给制片人看——情节诸如罗斯福夫人参观某未婚妈妈诊所后写了一部《我的时代》之类——即可成功,但开头一连三次的碰壁扼杀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希望。他的钱也花光了,只好去香蕉船上打工,这至少可以让他离开纽约。他担心多蒂姑妈已经报警,在纽约四处找寻他,虽然他在波士顿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和其他几百万年轻人一样,想闯出一番事业来。 他思忖,自己最大的问题在于做事没恒心。比如当年那份百货公司会计的工作,如果一直坚持做下去,也许能熬出头。可是他却对百货公司内部缓慢的升迁之路感到灰心丧气而放弃了。自己做事缺乏恒心这一点,他觉得多蒂姑妈多少要负些责任。在他小时候,做那些超出年龄范围之外的事情时,多蒂姑妈从不给他任何夸赞。十三岁那年,他干一份送报纸的活。由于表现出色,报社授予他一枚银质奖章,表彰他的“礼节、服务、可靠”。现在回头看看那时的自己,简直像在看另一个人,瘦得皮包骨,一天到晚抽着鼻子,像是感冒永远不好的样子。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赢得了报社的“礼节、服务、可靠”银质奖章。可是多蒂姑妈就是讨厌他感冒,她拿着手绢替他揩鼻子,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拧下来。 汤姆在躺椅上回忆起这个细节,身体还是忍不住痛苦地扭动了一下。不过他扭动的动作很优雅,像是要把裤子的褶皱展平。 他至今还记得八岁时立下的誓言,一定要从多蒂姑妈家逃出去。当时他设想过出逃时的暴烈场面——多蒂姑妈满屋子抓他,而他抡起拳头砸向她,把她推到地上,掐她的脖子,最后用力把她衣服上那枚大大的胸针拽了下来,狠狠地扎到她喉咙里,扎上百万次才解恨。十七岁那年,他逃离多蒂姑妈家,但是被送了回来。二十岁时,他再次逃离,这次成功了。现在想想,那时的他多么幼稚,对世道人心所知甚少,此前的日子像是都花在憎恨多蒂姑妈和从她家逃脱这件事上,没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学习或成长。他记得到纽约的第一个月,他丢掉那份仓库工作时的心情。这份工作他干了不到两个星期,因为他不够强壮,无法一天连续八个小时搬成箱的橘子。但当时他已经竭尽全力在做这份工作,所以最后被解雇时,他义愤难平。他记得自己从那时就看透了,满世界都是西蒙·莱格里这样的人,而你要想不挨饿,就得成为一头牲口,像黑猩猩那样强壮的牲口,受这些人驱遣在仓库干苦力。他记得失业后没多久,他就从熟食店偷了一根面包,回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边吃心里边想,这根面包是这个世界欠他的,而且不止于此。 “雷普利先生?”前几天曾在休息室沙发上和他比邻而坐、一起喝下午茶的一位英国妇人正俯身和他打招呼。“你愿意去游戏室和我们打桥牌吗?我们十五分钟后正式开始。” 汤姆礼貌地从躺椅上起身。“承蒙邀请,十分感谢。不过我想在舱外待一会儿。而且我桥牌打得不好。” “噢,我们也不会玩。那好吧,等下次再说。”她朝汤姆笑笑,离开了。 汤姆又坐回躺椅上,将帽子拉下,盖住眼睛,两手交叠在腰间。他知道,自己这副落落寡合的派头,在其他乘客中引起了一些非议。每天晚上,餐后舞会上那些疯疯傻傻的姑娘们眼巴巴地盯着他,咯咯地笑着,想和他跳舞。但他从不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跳。他想,周围人一定在心里思忖:他真的是美国人!?应该是,可从举止上看真不像,对吧?美国人一般都爱闹,可他却严肃得要命。他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三岁。他一定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没错,他是在想重要的事。这件事就是汤姆·雷普利的现在和未来。 * * * (1) 19世纪著名女作家斯托夫人代表作《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残暴奴隶监工。 [book_title]七 汤姆在旅途中看到的巴黎,不过是火车靠站时的匆匆一瞥,瞥见的是亮着灯的咖啡馆的门脸,店外是溅着雨渍的凉篷,人行道上的咖啡桌,和用箱子做成的围篱,像一幅旅行招贴画。除此之外,便是一长串月台。几个穿蓝色制服的矮胖脚夫帮他提着行李。他跟随他们一路走到一列卧铺火车。这列火车将载他前往罗马。巴黎等以后再抽时间来吧,他想。他现在急着去蒙吉贝洛。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汤姆已经到了意大利。这天早晨有一件美事。汤姆正在看窗外的风景时,听到包厢外的过道里几个意大利人在说话,里面夹杂着“比萨”一词。从车厢另一面往外看,火车正急速穿过一座城市。汤姆赶忙走到过道,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本能地寻找斜塔,虽然他根本不敢确定这座城市就是比萨,以及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就能看到斜塔。没想到他果真看见了!一根粗大的白色圆柱体从四周低矮的、白垩色的房屋中冒出来。它真的是倾斜的,以一个他认为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着!以前他一直以为比萨斜塔的倾斜程度有夸大之嫌。汤姆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在意大利会处处心想事成,他和迪基的交往也会进展顺利。 他于傍晚时分到达那不勒斯。当天已经没有开往蒙吉贝洛的班车,要等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钟才有。汤姆在火车站换钱时,一个十六岁左右、穿着美国大兵鞋、衣着龌龊的男孩缠上了他。鬼知道他在向汤姆兜售什么,妓女、毒品之类的。汤姆一个劲地打发他走,可他却不依不饶,甚至和汤姆一起上了出租车,并指引司机往哪儿开。一路上他嘴里咕哝个不停,还竖起一根手指,好像要告诉汤姆,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汤姆只需等着看好戏上演。汤姆只好随他去,阴沉着脸,缩在车子的角落里,双臂交叠在胸前。出租车最后停在一家面朝海湾的大饭店前面。要不是格林里夫先生买单,汤姆早就被这家饭店的气势吓倒了。 “桑塔·露琪亚!(1)”这个男孩指着大海骄傲地说。 汤姆点了点头。不管怎样,这个男孩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是出于好意。汤姆付了司机车费后,转身给了男孩一张一百里拉的钞票。汤姆估计这钱折合美元大概是一角六分多一点。根据他在船上读到的一篇文章,这点钱在意大利作为小费正合适。看到男孩一脸恼怒的样子,汤姆又给了他一张一百里拉的票子。可是男孩还是不高兴。汤姆没再理会,朝他挥挥手,跟在已经帮他提起行李的门童后面,走进旅馆。 汤姆当晚在一家名叫“特丽莎之家”的水上餐厅吃了晚餐。这家餐厅是他下榻的旅馆里那位说英语的经理向他推荐的。汤姆好不容易把菜点好,却发现端上来的第一道小章鱼颜色紫得可怕,像是用写菜单的钢笔墨水泡过一样。他尝了一口触角,味道像软骨一样难吃。第二道菜也很糟,是一盘各式各样的炸鱼。第三道菜他原本笃定是甜点,结果是两条通红的小鱼。噢,那不勒斯呀!吃的虽然不怎么样,但他觉得葡萄酒十分醇美。在他左边的天际,八分圆的月亮缓缓飘过维苏威火山嶙峋的山头。汤姆泰然自若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仿佛他早已看过很多遍。维苏威火山那边陆地的一个角落,就是理查德所住的村子。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汤姆坐上了客车。公路沿着海岸延伸,在沿途经过的小村镇短暂停留——托尔德格雷科,托尔阿隆西亚塔,卡斯特拉梅尔,索伦托。汤姆聚精会神地听着司机每到一个地方报出的地名。过了索伦托,公路变成了岩石悬崖边狭窄的山路,和汤姆在格林里夫家看到的照片里的景色很相似。他时而能瞥见位于海滨的小村落,房子远远望去像白色的面包屑,而一个个黑点则是海边游泳者的脑袋。突然汤姆发现马路正中有块巨大的岩石,显然是从某处悬崖坠下来的。可是司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绕开巨石。 “蒙吉贝洛到了!” 汤姆一跃而起,从行李架上用力取下行李箱。他还有个箱子在车顶,跟车的男孩帮他取下来。车子放下汤姆后扬长而去,扔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旁,行李箱放在脚边。在他头顶的山上,零散地分布着几间屋舍。他身下也有砖瓦房顶,掩映在蓝色海边。汤姆眼睛紧盯着行李箱,走进马路对面标着“邮局”的一间小屋。他问窗口后面的男子理查德·格林里夫在哪里住。汤姆不假思索地用英语问,而那名男子好像也听懂了,从窗口后面走出来,站在门口,朝汤姆乘车来的那条路指了指,用意大利语说了一通,像是告诉他怎么到那里。 “一直往前,一直往前!”(2) 汤姆谢过他,并问能否将两个行李箱暂放在邮局。这名男子也像是听懂了,帮汤姆把行李箱拿到邮局里。 此后汤姆又问了两个人理查德·格林里夫的住址,虽然大家好像都知道,但直问到第三个人,才准确地给他指明了方向——一幢两层楼的大房子,一扇铁门对着路边,还有一个伸到石崖边的露台。汤姆摁了铁门边的金属门铃。一个意大利女人从房子里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格林里夫先生在吗?”汤姆满怀希望地问。 这个女人用意大利语笑着对他说了一长串话,并朝下面的海边指了指。“瞅,”她好像一直在发这个音,“瞅。” 汤姆点点头,用意大利语说了“谢谢”。 他应该就这副打扮径直走下海滩,还是显得更随意一些,换上泳衣?抑或是待在这里,一直等到下午茶甚至鸡尾酒时分?要不他先给迪基打个电话?汤姆这次来没有带泳衣,所以肯定得买一件。邮局附近有好几家小店,汤姆走进其中一家。这家店门前有个很小的橱窗,摆放着衬衫和泳裤。汤姆试了几件泳裤,但是大小都不合适,有的甚至连称之为泳裤都勉强。最后他买了一件黄黑相间、和丁字裤大小差不多的玩意。他用雨衣把这些衣物整齐地包成一捆,赤脚走了出去。但很快就跳了回来。路上的鹅卵石烫得像火炭。 “有鞋子吗?凉鞋?”他问店内的男子。 可是他家并不卖鞋。 汤姆只好穿上原来的鞋子,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邮局,想把行李箱和衣服寄放在那里。但邮局已经锁上了。他来之前有所耳闻,说在欧洲某些地方,从正午到下午四点不营业。他转过身,顺着一条他猜是通向下面沙滩的鹅卵石路走去。沿途他先是经过十几级陡峭的石阶,然后又是一段鹅卵石坡路,两旁是一爿住家和商店,接着又是台阶,最后走上一条稍高于海滩的宽广的人行道。这儿有几家咖啡馆和一家在户外摆了几张餐桌的餐馆。几个皮肤呈古铜色的意大利少年坐在人行道边的木条凳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从身旁路过的汤姆。汤姆脚上穿着棕色的大皮鞋,加上肤色惨白,被他们瞧得大窘。他夏天从来不去海滩。他讨厌海滩。海滩中间有一条木道,汤姆知道走在上面一定很烫,因为人们都躺在浴巾或其他东西上。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脱掉鞋子,在发烫的木头上站了一会儿,神态自若地用目光扫视周围的人群。没人长得像理查德,而氤氲的热浪令他无法看清远处的人。汤姆试着把一只脚踩在沙滩上,又缩了回来。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跑到木道尽头,然后以冲刺般的速度越过沙滩,终于将脚泡进凉爽宜人的海水里。他在浅水中散起步来。 汤姆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看见了他——就是迪基,没错,虽说他现在皮肤被晒成深棕色,一头金色卷发也比汤姆印象中要浅一些。他和玛吉在一起。 “迪基·格林里夫?”汤姆面带笑容地走上去跟他打招呼。 迪基抬起头来。“你是哪位?” “我是汤姆·雷普利。前几年我们在美国见过面。你还记得吗?” 迪基一脸茫然。 “你父亲曾说过,要给你写信说我要来。” “噢,对,对。”迪基用手碰了碰额头,表现得像是自己居然忘了这事,真是愚蠢。他站起身来。“你叫汤姆什么来着?” “雷普利。” “这位是玛吉·舍伍德,”他介绍道,“玛吉,这位是汤姆·雷普利。” “你好!”汤姆说。 “你好!” “你在这里准备呆多久?”迪基问。 “我也不确定,”汤姆说,“我才刚到,得四处看看。” 迪基仔细打量着汤姆,对他的回答有些不以为然。汤姆能感觉到这点。迪基抱着双臂,一双晒成棕色的细脚埋在滚烫的沙子里,他似乎也一点不觉得难受。而汤姆早已把脚塞回鞋子里。 “要找房子吗?”迪基问。 “我不知道。”汤姆有些犹豫不决,好像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你想在这儿过冬,现在是找房子的好时机,”玛吉说,“夏天来度假的游客基本上走光了。这儿的冬天需要一些美国人。” 迪基沉默不语。他坐到女孩身边的大浴巾上。汤姆感觉迪基在等着自己和他道别。汤姆站在那儿,觉得又回到了呱呱坠地时的样子,纤弱赤裸。他本来就讨厌穿泳装,而这条泳裤偏偏很暴露。汤姆费力地从裹在雨衣里的外套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烟,递给迪基和玛吉。迪基掏出一支,汤姆用打火机为他点上火。 “你好像不记得我们以前在纽约的事。”汤姆说道。 “是有点不记得了,”迪基说,“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我想想,是在巴迪·兰克劳家吧?”其实汤姆知道两人并不是在兰克劳家见的面。但提及兰克劳,迪基一准记得。巴迪这个人有口皆碑。 “噢,”迪基含混地答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脑子最近有点发浑,美国那边的事全记不起来了。” “可不是嘛,”玛吉过来给迪基解围,“他的脑子现在越来越不记事。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汤姆?” “我一小时前刚到。我把行李寄放在邮局。”说着他不禁笑起来。 “干嘛不坐下来?这儿还有条浴巾。”玛吉在身旁的沙子上又铺了一条稍小一点的白色浴巾。 汤姆感激地坐了下来。 “我去下水凉快凉快。”迪基说着站起身来。 “我也去,”玛吉说,“一起去吧,汤姆。” 汤姆跟在他们身后。迪基和玛吉朝海里游了很远——两人看上去都是游泳好手——汤姆则待在离海岸不远处,并且很快就上岸了。过了一会儿,迪基和玛吉也回来了,坐到沙滩的浴巾上。好像是受玛吉的催促,迪基说:“我们要走了。你愿意来家里和我们共进午餐吗?” “好啊。非常感谢。”于是汤姆帮他们收拾浴巾、太阳镜和意大利当地报纸。 汤姆觉得他们像是永远到不了家似的。迪基和玛吉走在汤姆前面,脚下是无穷无尽的石阶。两人的步履缓慢而稳健,每步只迈出两个台阶的距离。汤姆被太阳晒得没精打采。向前迈步时,他腿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的肩膀已经晒红了。为了抵挡阳光,他穿上了衬衫。即便如此,他也还能感到灼热的阳光穿透他的头发,令他头晕脑涨,恶心得要吐。 “是不是觉得难受?”玛吉问汤姆,她自己却连气都不喘一下。“你在这儿住下来,就会习惯的。你还没见识这里的七月份,那才叫热浪滚滚。” 汤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接茬。 十五分钟后,他感觉好些了。他刚才冲了凉,现在坐在迪基家露台的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马提尼。他听从玛吉的建议,把游泳的那身行头又穿上了,外面套上衬衫。刚才他在冲凉时,露台上已经支起一张可供三个人坐的桌子。玛吉正在厨房,用意大利语和女仆说着什么。汤姆好奇玛吉是否也住在这儿。这座房子不小,肯定够她住。汤姆视线所及,发现室内家具不多,装饰风格很好地融合了意大利古典风格和美式波希米亚风。他还在客厅里看到两幅毕加索的真迹。 这时玛吉也端着杯马提尼酒,来到露台。“我家住在那边。”她指了指远处。“瞧见了吗?就是那栋方形的白房子,红屋顶,比周围的房顶更红。” 虽说根本无法从一大堆房子里认出玛吉的家,但汤姆还是装作看见了。“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一年了。去年整个冬天都待在这里。那个冬天可真不好过,三个月里,有两个月都在下雨!” “是吗!” “嗯。”玛吉啜了一口马提尼,志得意满地凝望着自己身处的小镇。她也换回了游泳的衣服,一件番茄色的泳衣,外面穿一件条纹衬衫。她长得不丑,汤姆想。在那些偏好身段结实的人眼里,她可谓拥有一副好身材。不过汤姆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我听说迪基有一艘船。”汤姆说道。 “没错,皮皮号,全称是皮皮斯特罗号。你想见识一下吗?” 她指了指露台下小码头上停泊的一个不显眼的物体,和她的房子一样不显眼。码头上停泊的船只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玛吉说,迪基的船比大多数的船更大,而且有两根桅杆。 迪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拿起桌子上的酒罐,给自己倒了一杯鸡尾酒。他穿一条熨烫得很糟的白色帆布裤,上身穿一件赤褐色亚麻衬衫,和他的肤色一致。“抱歉酒里不能加冰。我这里没有冰箱。” 汤姆报以微笑。“我帮你捎来一件浴袍。你母亲说你想要一件浴袍。还有几双袜子。” “你认识我母亲吗?” “我从纽约出发前,恰巧碰见你父亲。他邀请我去家里做客。” “噢,我母亲现在怎么样?” “那天晚上她精神很好,忙着张罗。不过我觉得她很容易疲乏。” 迪基点点头。“我这个星期刚收到来信,说她好一些了。至少目前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对吧?” “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你父亲几周前很担心她的状况。”汤姆犹豫了一下,“而且你不回去,也让他有点担心。” “赫伯特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迪基说。 玛吉和女仆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一大碗沙拉和一碟面包。迪基和玛吉开始聊起下面海滩某家饭店扩建的事。店主正在扩建露台,打算辟建舞池。他俩慢慢地聊着细节,就像那些小镇上的居民,对邻居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抱以浓厚的兴趣。汤姆完全插不上话。 他盯着迪基戴的两枚戒指打发时间。两枚他都很喜欢:右手中指上那枚稍大一些,是一块长方形镶金绿宝石戒指,左手无名指上是枚图章戒指,比格林里夫先生戴的那枚图章戒指更大,更显华丽。迪基的一双手修长瘦削,汤姆觉得和自己的手有点像。 “噢,对了,我离开纽约前,你父亲带我去伯克-格林里夫船厂看了看,”汤姆道,“他说,自从你上次去过之后,他又做了许多改变。我觉得船厂搞得很不错。” “我猜他想让你去那里上班。他总是喜欢招揽那些有志青年。”迪基转动手中的叉子,利落地卷起一团意大利面,塞进嘴里。 “不,他没让我去上班。”汤姆觉得这顿饭的气氛糟透了。莫非格林里夫先生已经告诉迪基,自己是来劝他回家的?或者迪基现在只是心情不佳?反正和上次见到他相比,迪基确实变了。 迪基拿出一台约有两英尺高的意式咖啡机,把插头插在露台的一个插座里。不到片刻,就煮出来四小杯咖啡,玛吉端了一杯咖啡给厨房里的女仆送去。 “你住在哪家旅馆?”玛吉问汤姆。 汤姆笑道,“我还没找到呢。你能推荐一家吗?” “米拉马雷是最好的。就在吉奥吉亚边上。这里只有这两家旅馆。但吉奥吉亚——” “据说吉奥吉亚的床上有pulci。”迪基打断玛吉的话。 “他是指跳蚤。吉奥吉亚的价格很便宜,”玛吉热心地说,“但是服务——” “根本谈不上服务。”迪基又插嘴。 “你今天情绪不错,是吗?”玛吉朝迪基丢了一片羊奶酪。 “这样的话,我就去米拉马雷住了。”说着,汤姆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两人谁也没有挽留他。迪基陪汤姆朝前门走去,玛吉没有起身。汤姆想知道迪基和玛吉是否在恋爱,就是那种老派的恋爱,带有将就性质,外人也不大容易察觉。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汤姆觉得两人并不显得如漆似胶。汤姆觉得,玛吉肯定爱上了迪基,但迪基对她的热情,和对那位五十岁的意大利女仆没什么区别。 “有机会我想欣赏你的绘画作品。”汤姆对迪基说。 “好啊。如果你不走,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汤姆觉得迪基说这句话,纯是因为自己为他捎来浴袍和袜子。 “午餐很棒。再见,迪基。” “再见。” 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 * * (1) 那不勒斯著名港口,另有同名的那不勒斯船歌。 (2) 原文为意大利语。 [book_title]八 汤姆在米拉马雷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等到他从邮局取回行李,已经下午四点钟了。他累得精疲力竭,勉强把那件最好的西装挂起来,然后倒在床上。从外面的窗下传来几个意大利男孩的说话声,声音清楚得像是他们就在他的房间里聊天。急速的音节,偶尔爆出一个男孩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都令汤姆辗转反侧,痛苦不堪。他臆想着这些人一定在议论他这次拜会迪基的行动,并等着看他接下来的笑话。 他在此地做什么?他在这儿连个朋友都没有,又不会说意大利语。假如他病在这里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汤姆从床上起来,感觉自己想吐。但他动作很慢,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多久会吐,往卫生间走还来得及。他在卫生间把午餐全吐了出来,连在那不勒斯吃的鱼都吐出来了,他想。吐完后他回到床上,这次立刻睡着了。 醒来后,他感觉晕乎乎的,没有力气。太阳还没下山,他看了眼那块新手表,上面显示时间是五点半。他走到窗前,在一片依山而建的粉白建筑中本能地搜寻迪基的那所大房子和伸出来的露台。他找到了露台上结实的暗红色围栏。玛吉还在那里吗?她和迪基还在谈论自己吗?这时从嘈杂的街声中传来一阵饱满洪亮的笑声。虽说只是笑声,但不啻一句美式英语,带着典型的美国味。转瞬间他发现迪基和玛吉从大街两旁的房屋空地处走过。接着两人绕过一个拐角。汤姆赶紧走到房间的侧窗边,那儿的角度便于他更好地观察。在汤姆的窗下,有一条小路紧挨着旅馆。迪基和玛吉沿着这条小路向远处走去。迪基下身穿一条白裤子,上身是那件赤褐色衬衫,玛吉穿着女式衬衣和短裙。汤姆思忖,她一定回过一趟家,不然就是她在迪基家里放了一些她的衣物。两人走到那个小小的木头码头上,迪基和一个意大利人在说话,给了他一点钱。那个意大利人用手碰了碰帽子,然后把迪基的船从码头解开。汤姆看着迪基帮玛吉上了船。白色的船帆也升起来了。在他们的左后方,橘红色的落日正沉入大海中。汤姆能听到玛吉的笑声,还听到迪基用意大利语朝码头大吼一声。汤姆明白,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他们两人典型的一天——中饭吃得很晚,然后睡一觉,日落时分驾着迪基的船出海。航行回来,在海滩边的咖啡馆来杯开胃酒。这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他们尽情享受着,视汤姆如无物。有了这一切,迪基干嘛还要回去过那种挤地铁、打出租车和穿正装的城市生活,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就连在缅因州或佛罗里达度假,有专职司机伺候,也比不上这里的生活。在这儿,他可以身穿旧衣服,自由自在地驾船出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必顾及任何人,家里有个和善的女佣替自己打理一切家务。如果他愿意的话,也有钱出门旅行。汤姆心潮涌动,又是嫉妒又是自怜。 汤姆心想,迪基父亲以前在信里一定说了那些让迪基反感的事。他今天要是选择坐在海滩边的咖啡馆里,装作和迪基不期而遇,效果会好得多。如果那样,他很可能会最终说服迪基回家。但现在这样,只能无功而返。汤姆咒骂自己今天表现得缩手缩脚,木讷呆板。只要是他迫切追求的,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多年前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这几天先缓一缓,他想。首先第一步,是要让迪基喜欢自己。这是目前他最想要的。 [book_title]九 接下来的三天,汤姆什么也没做。到了第四天,快中午的时候,他下到海滩,看到迪基一个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身后是从陆地延伸到海滩的灰色岩石。 “早上好!”汤姆向迪基打招呼,“玛吉呢?” “早上好。她也许熬夜工作起晚了,过一会儿她就下来。” “工作?” “她是作家。” “哦。” 迪基嘴角叼着一根意大利烟,吞云吐雾。“你这两天在干什么?我还以为你走了。” “身体有点不舒服。”汤姆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他边说边把卷起来的浴巾扔到沙子上,但和迪基的浴巾保持一点距离。 “是那种常见的反胃恶心吗?” “反正就是要不停地跑卫生间,”汤姆笑道,“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其实汤姆病得不轻,虚弱得连离开旅馆的力气都没有。即便这样,他还是趴在地板上,让射进房间的片片阳光随时照在自己身上,好让自己下次去海滩时,不显得那么苍白。如果还剩点力气,他就看看那本在旅馆大堂买的意大利语会话书。 汤姆下到水里,充满自信地让海水漫到腰间。他站在那儿,朝肩膀泼水。他弯下腰,让海水溢到下巴,稍微游了几下,然后慢慢朝岸边划去。 “过一会儿等你回家前,我想请你去我住的旅馆喝一杯怎么样?”汤姆问迪基,“玛吉要是也能来就太好了。我顺便把浴袍和袜子给你。” “噢,好的,多谢。我正想喝一杯。”迪基说完继续读他那份意大利报纸。 汤姆将浴巾展开。他听见村子里的钟敲了一声。 “看样子玛吉不会过来了,”迪基说,“那我就一个人去你那里吧。” 汤姆站起身来。两人朝米拉马雷旅馆走去,路上除了汤姆邀请迪基吃午餐,被迪基以女仆在家已经准备好饭菜而婉拒之外,基本什么话也没说。两人来到汤姆的房间,迪基当场试了试浴袍,并赤脚套上袜子。浴袍和袜子大小都正合适。正如汤姆所料,迪基对浴袍尤其满意。 “还有这个。”汤姆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外面用药店的包装纸包着。“你母亲送给你的滴鼻剂。” 迪基笑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这都是治疗鼻窦炎的药。不过你还是给我吧。” 现在该转交给迪基的东西已经全都给他了,汤姆想。如果请他喝一杯,估计他也会拒绝的。汤姆将迪基送到门口。“你知道吗,你父亲十分关心你回家的事。他让我和你好好谈谈,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要给他回个话。我答应过他,要给他写信谈谈这件事。” 迪基握着门把手,转过身来。“我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可能认为我整日醉生梦死。今年冬天我准备回家待几天,但我不准备回去定居。我在这里过得更开心。如果我回去住,我父亲会追着让我去伯克-格林里夫船厂上班。到时我不可能有机会画画。可我偏偏喜欢画画,而且我要怎么过,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理解你。但你父亲说过,你要是能回去,他不会逼你去他的公司上班,除非你自己主动想去公司的设计部门。他说你喜欢搞设计。” “关于这件事,我和我父亲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汤姆,谢谢你捎来的口信和这些衣物。你是个好人。”迪基伸出手准备和汤姆道别。 汤姆无论如何不能接过迪基伸出的这只手。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失败的边缘,这正是格林里夫先生害怕出现的情景,和迪基谈崩了。“我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告诉你,”汤姆说话时带着一丝笑意,“是你父亲专门派我到这里,劝你回家。” “你是什么意思?”迪基皱着眉道,“难道是他给你付的路费?” “正是。”这是汤姆所能使出的最后一招,或将迪基逗乐,或将他激怒,或令他捧腹大笑,或使他摔门而出。最终他迎来的是迪基的笑容,他长长的嘴角向上翘起,这笑容和汤姆记忆中迪基的笑容完全一样。 “他付你的路费!到底怎么回事!他急昏头了吗?”迪基把门重新合上。 “他是在纽约的一间酒吧里找上我的,”汤姆说,“我对他说,我和你并不太熟,但他坚持认为,只要我过来,就能起作用。我说我试试吧。” “他是怎么见到你的?” “是通过施立弗夫妇。我其实不怎么认识施立弗夫妇,但你父亲就是通过他们知道我的。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对你很有帮助。” 两人都大笑起来。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利用你父亲,”汤姆说,“我想马上在欧洲找个工作,这样最后就能把他付我的路费还清了。他为我买了往返船票。” “噢,你别管了!这钱走的是伯克-格林里夫公司的账。我能想象爸爸在酒吧接近你的样子!是哪家酒吧?” “劳尔。其实他在绿笼酒吧就开始跟着我了。”汤姆观察着迪基的表情,想看看他对绿笼这样有名的酒吧有没有什么反应,但迪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他们在楼下旅馆的酒吧喝了一杯。两人共同为赫伯特·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干杯。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迪基说,“玛吉是去教堂了。要不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我们周日都是吃鸡肉。你知道,这是美国人的习俗,周日吃鸡肉。” 迪基想去玛吉家,看看她在不在家。他们沿着大路边的石墙,向上走了几个台阶,接着穿过某户人家的花园,又往上走了几步。玛吉住的是外表寒碜的平房,一头是个没怎么打理的花园,从花园通向房门的小径上有几个水桶和一根浇花园的水管。窗台上挂着的番茄色泳衣和一件胸罩,说明这里住的是女性。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汤姆瞥见房间里有一张杂乱无章的桌子,桌上摆着一台打字机。 “嗨!”玛吉打开屋门招呼他们,“你好,汤姆!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 她想给他们来杯酒,却发现那瓶钻石金酒的酒瓶里只剩半英寸酒了。 “没关系,咱们去我家。”迪基说。他熟门熟路地在玛吉这间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里四处溜达,仿佛他有一半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弯腰瞧了瞧栽了一种小植物的花盆,用食指轻轻地碰碰叶子。“汤姆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他说,“跟她说吧,汤姆。” 汤姆吸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他故意把事情讲得很搞笑,逗得玛吉像是一个多年没遇到过好笑事的人一样。“我看他跟着我进了劳尔酒吧,急得当时都想翻后窗逃跑!”汤姆侃侃而谈,大脑都已经管不住嘴了。他心想,这些内容一定让迪基和玛吉听得很过瘾。他从两人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边走边说,通往迪基家的山径也显得比平时短了一半。喷香的烤鸡味已经飘到室外的露台上。迪基调了几杯马提尼酒。汤姆先冲了个澡,接着迪基冲完澡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情形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但整个气氛已经完全改观。 迪基坐在一把藤椅上,两条腿搭在一边扶手上。“再多讲点,”他笑盈盈地说,“你想从事什么工作?你说过想找个事做。” “怎么了?你能给我找个工作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 “嗯,其实我能做很多事——贴身男仆,保姆,会计——我在数字方面的天分简直没治了。在饭店里我哪怕喝得酩酊大醉,侍者也休想在账单上耍花招。我还会伪造签名,开直升机,掷骰子学谁像谁,做菜——夜总会里表演独角戏的驻场艺人要是生病了,我还能顶替他。还要我继续说吗?”汤姆身子前倾,掰着手指数着。他还能继续列举下去。 “你说的是哪一种独角戏?”迪基问。 “呃——”汤姆一跃而起,“就像这样。”他摆出一个造型,一只手搭在臀部,一只脚往前伸。“这是亚丝博登女士在美国坐地铁的样子。她连伦敦的地铁都没坐过,不过她想带一些美国的经历回家。”汤姆全用哑剧的形式来表演,假装找一个硬币,却发现塞不进投币口,买了一张代币卡,却不知道该走哪条楼梯,被地铁里的噪音和每一站长长的距离吓得战战兢兢,到站后又搞不清楚从哪里出去——这时玛吉正好过来,迪基向她解释汤姆在模仿一个英国女人在美国乘地铁,但玛吉似乎有点不明就里,问“什么?”——亚丝博登女士一不小心走进男厕所的门,惊恐万分的她受不了这通折腾,终于晕倒了。汤姆动作优雅地倒向露台躺椅,装作昏倒的样子。 “精彩!”迪基大声喝彩鼓掌。 玛吉没有笑。她站在那儿,表情有点茫然。迪基和汤姆谁也没有再费心解释刚才的内容。汤姆觉得,反正她也弄不明白刚才那一幕的搞笑之处。 汤姆呷了一口马提尼酒,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下回我专门为你表演一个。”他对玛吉说,但其实他这话主要是向迪基暗示,他还会演别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迪基问她,“我要饿死了。” “那该死的球蓟太难熟了,我还在等。你知道那个炉子的前孔吧,基本上什么食物都煮不开,”她笑着对汤姆说,“迪基在有些事情上十分守旧,汤姆,尤其是那些他不必亲手操持的东西。所以他家里只有一个木制火炉,他还拒绝买冰箱,甚至连个冰柜都不要。” “这也是我当初逃离美国的原因之一,”迪基说,“在一个到处都是用人的国度,那些玩意纯属浪费钱。要是艾美达只消半小时就弄好一餐,剩下的时间她能干什么?”说着他站起来。“跟我来,汤姆。我给你看看我的画。” 迪基带汤姆来到一个大房间,汤姆在去淋浴时曾路过这个房间,还朝里面瞧了瞧。房间的两扇窗户下放着一张长榻,地板中央是一个硕大的画架。“这是我正在画的一幅玛吉的肖像画。”他指着画架上的画说道。 “噢。”汤姆饶有兴趣地说。他其实觉得画得很一般,估计大多数人看了也会这么想。玛吉狂野无羁的笑容画得有点过了,肤色红得像印第安人。玛吉要不是这一带唯一的金发女郎,他会认不出画中人是玛吉。 “还有这些——这么多风景画。”迪基不以为然地笑着向汤姆展示这些画作,不过打从心底里,他希望汤姆能恭维几句,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还是很满意的。这些画都是匆冗之作,风格单调雷同。每幅画在用色上都是赤褐色和湛蓝色的混合,赤褐色的房顶和群山,湛蓝色的海洋。他在画玛吉的眼睛时,用的也是同样的蓝色。 “这是我在超现实风格上做的一点尝试。”迪基把另一幅画搭在双膝上说道。 汤姆都觉得有点替迪基难为情。毫无疑问,画的还是玛吉,这回长出了蛇形长发,最糟糕的是,两只眼睛里各自倒映出不同景致。其中一只眼睛倒映出蒙吉贝洛的房屋和山峦,另一只眼睛倒映出满是小红人的海滩。“嗯,我喜欢这幅作品。”格林里夫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迪基就像遍布全美成千上万蹩脚不入流的画者一样,总得给迪基一点事情做,他才不会惹麻烦。格林里夫先生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迪基不该走上画画这条路,他本该更有作为。 “在绘画上,我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迪基说,“但我从中获得了无穷的乐趣。” “是啊。”汤姆不想再谈这些画作和迪基画画这件事。“我可以看看房子的其余地方吗?” “当然可以!你还没看过沙龙客厅吧?” 迪基打开廊厅的一扇门,门后是个非常大的房间,有壁炉、沙发、书架,而且这个房间分别朝向露台、房子另一边的田地和房前花园。迪基说,夏天他一般不使用这间房子,他喜欢留着冬天来这里欣赏不同的风景。汤姆觉得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倒更像是书巢。这让他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像迪基这样的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玩乐上面了,不会有什么思想。也许他想错了。不过迪基现在穷极无聊,想要有人给他找点乐子,对于这点他自信自己没有看错。 “楼上是什么?”汤姆问。 楼上令人大失所望:拐角处是迪基的卧室,在露台的上方,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张摇椅,看起来和周围的空间毫无关联。迪基的床很窄,比一张单人床宽不了多少。二楼另外三个房间甚至都没有装修,或者说没装修完。其中一个房间里只盛放了木柴和一堆画布。到处都没有玛吉的痕迹,尤其在迪基的卧室里。 “什么时候一起去那不勒斯怎么样?”汤姆对迪基说,“我来的路上没来得及抽空去看看。” “好啊,”迪基说,“玛吉和我准备星期六下午去。我们几乎每个周六晚上去那不勒斯吃一顿正餐,然后再乘出租车或马车回来。你和我们一块去吧。” “我想白天去,或者周一到周五的某一天去,这样我能多看看。”汤姆说,其实心里盘算的是这样就可以在旅途中避开玛吉。“还是你整日都在画画吗?” “不是。每周一、周三和周五的中午十二点都有班车去那不勒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启程。” “太好了。”汤姆说,但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迪基会不会邀玛吉一道去。“玛吉是天主教徒吗?”两人下楼时,汤姆问道。 “狂热得很!她六个月前接受皈依,受一个意大利男人影响。那时她和那个意大利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个意大利人能说会道。他是在一次滑雪事故后,来这里休养几个月。她现在聊以自慰的是,艾德亚多人虽没留住,却留住了他的信仰。” “我原以为你俩在恋爱。” “我和玛吉恋爱?别逗了!” 两人来到露台,午餐已经准备就绪,玛吉还亲手做了浇了奶油的热甜饼。 “你认识纽约的维克·西蒙斯吗?”汤姆问迪基。 维克在纽约有个颇有名气的沙龙,聚集了一大批艺术家、作家和舞蹈家。不过迪基并不认识他。汤姆又提了两三个人的名字,迪基还是不认识。 汤姆内心期盼着喝完咖啡后,玛吉会离开,但是她没有走。 过了一会儿,汤姆趁玛吉离开露台片刻的工夫,对迪基说,“我今晚请你去旅店吃晚餐怎么样?” “谢谢。几点钟?” “七点半行吗?这样我们还可以留点时间喝鸡尾酒。反正花的都是你父亲的钱。”汤姆笑着加了一句。 迪基开怀大笑。“就这么定了,有鸡尾酒和葡萄酒,玛吉!”正巧玛吉此时回到桌旁。“我们今晚去米拉马雷旅馆就餐,拜格林里夫老爹所赐!” 既然玛吉也过来,汤姆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不过反正花的也是迪基父亲的钱。 这顿晚餐吃得很好,但由于玛吉在场,汤姆不能讲一些自己想说的话。而且当着玛吉的面,他也没有了谈笑风生的兴致。玛吉在餐厅遇见几个熟人,晚餐后,她暂时告退,端着咖啡坐到另一张桌子前。 “你准备在这儿呆多久?”迪基问。 “噢,至少一个星期。”汤姆答道。 “是这样的——”迪基喝了酒后有点上头,基安蒂葡萄酒令他心情不错。“你要是想在这儿多呆一阵子,不妨搬到我那里。住旅馆没必要,除非你自己想要这样。” “十分感谢。”汤姆说。 “女仆房间里有一张床,你刚才没看见。艾美达平时不在那里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从散落在周围房间的家具中找出几件,你先凑合着用用。” “我当然没意见。顺便说一句,你父亲一共给我六百美元作为这次来的费用,现在还剩五百美元。我们可以用这笔钱好好玩玩,怎么样?” “五百美元!”迪基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好像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这钱都够买一辆小车了!” 汤姆没有理会迪基买小汽车的提议。他说的好好玩玩,可不是买辆汽车玩。他想坐飞机去巴黎。这时他看见玛吉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汤姆搬到迪基家里。 迪基和艾美达腾出楼上一个房间给汤姆住,往里面搬进一个大衣橱,几把椅子。迪基还在墙上用图钉钉了几张复制于圣马可教堂的马赛克镶嵌画。汤姆帮迪基把那张狭窄的铁床从仆人房搬到自己房间里。他们在中午十二点前忙完这一切。干活时他们还喝了点弗拉斯卡蒂白葡萄酒,所以两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我们还去那不勒斯吗?” “当然去。”迪基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能赶上十二点的班车。” 两人只带了外套和汤姆的旅行支票簿就出发了。两人到邮局时,汽车刚好开过来。汤姆和迪基站在车门口,等乘客先下车;迪基正要上车时,迎面撞上一个年轻的美国人。他一头红发,穿着花哨的运动服。 “迪基!” “弗雷迪!”迪基大声叫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看你啊!还有切吉一家。他们留我住几天。” “太好了!我现在正要和一个朋友到那不勒斯去,汤姆!”迪基招手叫汤姆过来,并介绍两人认识。 这个美国人名叫弗雷迪·米尔斯。汤姆觉得他长得很丑。汤姆讨厌红头发,尤其讨厌这种胡萝卜色的头发配上白皮肤,外加脸上还有雀斑的家伙。弗雷迪长着一对红棕色大眼睛,眼珠子动个不停,像是有点斗鸡眼。或许他就是那种说话从不朝人看的人。他还是个胖子。汤姆把脸转开,等迪基和他把话说完。汤姆注意到,班车在等他们俩。迪基和弗雷迪在谈论滑雪,并约定十二月份的某天去一个汤姆从未听过的地方。 “到时在科蒂纳我们会聚齐十五人左右,”弗雷迪说,“我们要像去年一样,搞一个狂欢派对!玩他个三星期,把钱花光为止!” “把钱花光为止!”迪基说,“今晚见,弗雷迪!” 汤姆跟在迪基后面上了车。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两人一边是个汗臭味十足的瘦男人,另一边是几个体味更重的村妇。班车刚要驶离村镇,迪基突然想起玛吉会和平常一样到他家吃午餐。昨天他们以为,汤姆今天搬家,不会再去那不勒斯了。迪基大喊司机停车。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了下来,令所有站着的乘客都失去平衡。迪基把头探出窗外,叫道,“季诺!季诺!”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接过迪基递给他的一张一百里拉的钞票。迪基用意大利语和他说了几句,只听那男孩说,“我马上去,先生!”之后就跑开了。迪基向司机道谢,车子再次出发。“我让那个小孩去告诉玛吉,我们今晚就回来,不过可能要晚一点。”迪基说。 “没问题。” 客车在那不勒斯一个硕大杂乱的广场把乘客放下。他们甫一下车,立刻被盛放葡萄、无花果、水果馅饼、西瓜的手推车和扯着嗓门兜售钢笔和机械玩具的男孩们包围。大家都给迪基让路。 “我知道一个吃午餐的好地方,”迪基说,“卖正宗的那不勒斯比萨。你爱吃比萨吗?” “爱吃。” 比萨店位于一条狭窄陡峭、车子进不去的街道。门口挂着珠帘,店里总共只有六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摆着一个葡萄酒醒酒器。这种地方适合一坐数小时,静静地品酒。他们在店里一直坐到下午五点钟,迪基提议去凯丹广场(1)。他向汤姆致歉,因为没能带他去参观当地藏有达·芬奇和希奥托科普洛斯(2)真迹的博物馆。不过可以改日再去。迪基整个下午基本都在谈论弗雷迪·米尔斯,汤姆觉得这个话题和弗雷迪那张脸同样乏味。弗雷迪是美国一家连锁旅店店主的儿子,也是位剧作家——后一个身份,汤姆估计是他自封的,因为他总共只写了两个剧本,且都没有在百老汇上演过。弗雷迪在法国滨海卡涅有一幢房子,迪基来意大利前曾在他那里住过几周。 “我就喜欢现在这样子,”迪基坐在凯丹广场兴致勃勃地说,“坐在桌子旁,看着人来人往。这会对你的人生观产生影响。盎格鲁-撒克逊人不愿意坐在路边咖啡馆观察世人,实属不智。” 汤姆点头称是。这个看法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他想听听迪基能否发表一些新颖独到、见解深刻的意见。迪基相貌英俊。他的脸型轮廓修长精致,一双眼睛睿智灵动。无论他身穿什么衣服,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自信的风采。这些令他显得与众不同。他今天穿一双破凉鞋,白裤子上也泥点斑斑,但他坐在那儿却像是店主,和给他上咖啡的侍者用意大利语闲聊。 “嗨!”他对路过的一个意大利男孩喊道。 “嗨!迪基!” “他负责在星期六给玛吉兑换旅行支票。”迪基向汤姆介绍道。这时一位衣冠楚楚的意大利人热情地和迪基握手寒暄,在他们的桌子旁坐下来。汤姆听他们用意大利语交谈,偶尔能听懂一两个词。汤姆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想不想去罗马玩玩?”迪基突然问他。 “当然想,”汤姆说,“现在去吗?”他掏钱付账。账单侍者已经塞在咖啡杯下面了。 这位意大利人开一辆灰色加长凯迪拉克,车里挂着软百叶窗,配了四声道喇叭,还有车载收音机,声音虽然聒噪,却没有盖住迪基和汤姆的谈话。两个多钟头左右就开到了罗马郊区。当车子驶过亚壁古道(3)时,汤姆坐直身子看向窗外。开车的意大利人对他说,这条大道很有名,所以特意为他从这里走,因为他以前没看过这条古道。这条路坑坑洼洼的,那位意大利人说,裸露在地面的片片砖石是罗马帝国时代的条风遗绪,走在上面人们可以体验古罗马路面的感觉。道路两边平展的旷野,在暮色中显得落寞,看上去像个古老的墓园,耸立着几座孤坟和残墓。那个意大利人在罗马市内一条街道中央将他们放下车,然后便忙不迭地道别而去。 “他有点事,”迪基解释道,“他要去会他的情人,还要赶在情人的老公十一点回家前溜掉。那就是我在找的音乐厅,走吧。” 两人买了晚上的票。现在距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他们去威尼托大街一个路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坐下,点了美式咖啡。汤姆发现迪基在罗马没有熟人,至少路过的人中没有他认识的。他们看着成百上千的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在他们眼前熙来攘往。音乐厅的演出,汤姆看得不甚了了,但他努力地去看懂。演出还没结束,迪基就要提前离场。他们拦了辆出租马车,开始游览城市。一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喷泉,穿过古罗马广场,绕行经过圆形竞技场。月亮上来了。汤姆有点犯困,但是睡意和初次来罗马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反而令他感觉敏锐、举止沉稳。他们瘫坐在马车里,各自跷着二郎腿,脚上都穿着凉鞋。汤姆看着迪基跷着腿坐在自己身边,感觉好像在看镜中的自己。两人身高相同,体重也差不离,迪基或许稍重一点,穿着尺寸相同的浴袍和袜子,衬衫尺寸可能也一样。 汤姆给马车夫付车费时,迪基甚至说了句,“谢谢你,格林里夫先生。”这令汤姆产生一丝异样感。 两人晚餐时又喝了一瓶半葡萄酒,子夜一点时情绪变得更加高涨,走在马路上,勾肩搭背,哼哼唱唱,在一个黑暗的拐角不小心撞上一个姑娘,把她碰倒在地。两人赶紧扶她起来,赔礼道歉,还提出要护送她回家。姑娘说不要,他们却一再坚持,一左一右夹着她。姑娘没办法,说那就坐电车吧。迪基却置若罔闻,招来一辆出租车。迪基和汤姆很得体地坐在可折叠座位上,像一对男仆那样,双手交叠在胸前。迪基和姑娘聊天,逗得她哈哈大笑。汤姆几乎可以听得懂迪基说的一切。他们在一条看上去像那不勒斯风格的小街上停下来,送姑娘下车。她对他们说,“多谢!”并与两人一一握手,然后就消失在黢黑的门洞里。 “你听到了吗?”迪基说道,“她夸赞我们是她见过的最友善的美国人。” “你知道通常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大多数美国烂人会怎么做——强暴她。”汤姆说。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迪基四下张望着。 两人彻底迷路了。他们走了好几条马路,也没发现地标或熟悉的街道名称。他们对着墙小便,又接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一通。 “等天放亮,我们就能认出路了。”迪基现在依旧兴致不减。他看了看手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好啊。” “能护送一位姑娘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是吧?”迪基步伐有点踉跄地说。 “那当然,我也喜欢美女,”汤姆道,“幸好玛吉今晚没一起来。否则我们不可能送那女孩回家。” “是吗,我也说不好。”迪基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踉跄的双腿。“玛吉不是……” “我只是说,要是玛吉在这里,我们就要操心今晚住哪个旅店。然后就住进旅店不出来了,半个罗马都逛不了。” “说的也是!”迪基甩手搂住汤姆的肩膀。 迪基使劲摇汤姆的肩膀,汤姆试图挣脱,去抓迪基的手。“迪——基!”汤姆猛地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位意大利警察。 汤姆站起身。他是在一个公园里。现在是黎明时分。迪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着,镇定自若地和警察用意大利语交谈。汤姆摸了摸身上鼓起来的旅行支票。还在口袋里。 “护照!”警察一遍又一遍对他们吼着,迪基还是镇定地向他解释。 汤姆知道迪基在说什么。他说他们是美国人,出来没带护照是因为只想出来随便走走,看看星星。汤姆差点笑出声来。他站起身,脚下有点不稳,拍拍身上的灰尘。迪基也站起来。两人不顾仍在朝他们大叫的警察,走开了。迪基还回头礼貌地又向他解释了一番。警察也没再跟过来。 “我们看起来真的很潦倒。”迪基说。 汤姆点点头。他的裤子膝盖处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可能是在哪里摔过一跤。两人的衣服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草和泥巴,混着汗渍。他俩都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一家咖啡馆就钻进去,要了拿铁和甜面包圈,还点了几杯意大利白兰地,味道虽然不怎么样,却也能暖暖身子。回想刚才的经历,他们不禁大笑起来。醉意还未完全下去。 十一点钟时,他们已经回到那不勒斯,正好能赶上开回蒙吉贝洛的班车。一想到他们今后还可以重整衣冠再访罗马,看看这次没看完的博物馆,一想到今天下午又可以重回蒙吉贝洛的海滩晒太阳,他们就觉得无比美妙。他们在迪基家冲了澡,然后往各自的床上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下午四点玛吉把他们唤醒。玛吉有些生气,因为迪基没拍电报跟她说要在罗马过夜。 “我不是怪你在外过夜,而是我以为你们还在那不勒斯,而在那不勒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哦——”迪基拉长语调看向正在调制“血腥玛丽”鸡尾酒的汤姆。 汤姆诡异地一声不吭。他就是不想告诉玛吉他们做了哪些事。让她尽情去猜好了。迪基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们这一趟玩得很痛快。汤姆也注意到,她现在一脸不悦地看着迪基。迪基胡子没刮,宿醉未消,现在又喝上了。玛吉虽然衣服穿得很幼稚,头发像被风吹乱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女童子军,但是她的眼神有内涵,尤其表情严肃时更显得睿智老练。她现在的角色像是一位母亲或长姐,她的不悦是年长的女性对大男孩和男人恶作剧的不满。看闹成这样!或许她有点嫉妒?她可能看出来,仅仅因为汤姆也是男人,所以短短二十四小时里,他俩的要好程度已经超过了她和迪基的关系。不管她爱不爱迪基,反正迪基不爱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松弛下来,眼神里的这种意味消失不见。迪基走开了,留下她和汤姆在露台。汤姆问起她正在写的书。她说这本书是写蒙吉贝洛,配以她自己拍的照片。她告诉汤姆,她来自俄亥俄州,还给汤姆看了钱夹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家乡的房子。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板房,但那毕竟是家,她笑着说。她把“木板”这个音发成“烂板”,把汤姆逗乐了,因为她喜欢用这个“烂”字,形容烂醉如泥的人。就在刚才,她还对迪基说,“你真是烂透了!”汤姆觉得她说话不好听,不论是措辞还是发音。他努力想表现出对她友善的样子,并觉得自己能做到。他将她送到大门口,亲切地互道再见,但谁也没约定今天晚些时候或明天什么时候再聚。毫无疑问,玛吉有点生迪基的气。 * * * (1) 著名的环球连锁免税店,主营国际游客商品零售。 (2) 来自希腊克里特岛的画家。 (3) 古罗马时一条把罗马和意大利东南部连接起来的古道。 [book_title]十 一连三四天,除了在海滩上,他们很少碰到玛吉。她明显对他俩冷淡多了,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甚至话更多,却平添了一丝客气的意味,正是这点凸显了她的冷淡。汤姆发现,迪基虽然在意玛吉的表现,但还不到要和她单独谈谈的地步。自从汤姆搬来和迪基一起住,他就没有和玛吉独处过。汤姆时刻寸步不离迪基左右。 最后,为了表明自己对玛吉并非不闻不问,汤姆对迪基提了句,玛吉最近的表现有点怪。“噢,她是性情中人,”迪基说,“或许她现在手上的活进展很顺利。她一旦进入状态,就不喜欢见人。” 汤姆想,玛吉和迪基的关系,和自己当初设想的分毫不差。玛吉喜欢迪基的程度远胜于迪基喜欢玛吉。 无论如何,汤姆把迪基哄得很开心。他告诉迪基许多自己纽约朋友的趣闻,有些是真事,有些是编的。他们每天都坐迪基的船出海。至于汤姆的归期,谁也没有再提。显然迪基很喜欢汤姆的陪伴,迪基想画画时,汤姆会识趣地走开,而只要迪基找汤姆,散步也好,出海也好,抑或仅仅是坐着聊天,汤姆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陪迪基。汤姆还正儿八经地学起意大利语,迪基对此也乐见其成。汤姆每天都花几个小时看语法和口语书。 汤姆给格林里夫先生又写了封信,说他和迪基已经一起住了好几天,并转告他,迪基提到过冬天回家待一段,到那时他大概可以说服他待更长时间。在给格林里夫先生的第一封信里,他说自己住在蒙吉贝洛的旅馆里,这封信则写到他已经住进迪基家,所以听起来大有进展。在信中汤姆还说,如果钱花光了,他打算找一份工作,或许就去村里的旅馆打工。这句话看似闲笔,实则一箭双雕,既提醒格林里夫先生六百美元可能花光,也表明自己是个愿意自食其力的年轻人。汤姆也想给迪基留下同样的好印象,所以在把信邮出前,先给迪基看了。 时间又过去一周,天气宜人,日子令人感到慵懒。汤姆每天最大的体力劳动就是下午爬石阶往返海滩,最大的脑力劳动则是和法斯多练意大利语。法斯多是个二十三岁的意大利小伙子,迪基在村中找他来教汤姆意大利语,一周三次。 一天,迪基和汤姆开船去了卡普里岛。卡普里距离蒙吉贝洛不远不近,从蒙吉贝洛刚好看不到卡普里。汤姆对此行满心期待,迪基却心事重重,凡事都提不起劲头。在码头停船时,迪基还和管理员争辩起来。卡普里岛上的小街别具风情,它们以广场为中心,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但迪基却连走一走的心情都没有。他们坐在广场一家咖啡馆里喝了几杯菲奈特·布兰卡酒(1)。然后迪基就说要趁天还没黑回家。汤姆游兴未尽,假如迪基愿意留在这儿住一晚的话,他情愿付旅馆住宿费。汤姆觉得他们今后还有机会重游卡普里,所以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尽量想把它忘了。 格林里夫先生给汤姆寄来一封信,和汤姆给他写的信刚好错开。他在信中再次重申要迪基回家,希望汤姆能办成此事,并让汤姆尽快把结果告知他。于是汤姆尽责地再次拿起笔,给他回了封信。格林里夫先生这封信写得一派公事公办口吻,让汤姆十分诧异。汤姆觉得他像是在核实船只组件。这样的信倒是很好回,汤姆用同样的口吻写了回信。汤姆写信时有些兴奋,因为刚吃完午饭,喝了点酒,他正处于微醺状态,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只消两杯浓咖啡和简单散散步就能消解。不过要是像他们平时下午那样悠闲地小酌,再喝上一杯,这种感觉还会延长。为了逗乐,汤姆故意在信里注入一丝似有若无的希冀。他用格林里夫先生的文风写道: ……假如我没分析错,理查德还在权衡是否在此地再过一冬。我曾向您保证,我将竭尽所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届时——或许要拖到圣诞节——等他回国,我或许能说服他留下不走。 汤姆一边写,一边乐,因为迪基早就放弃了飞回家待几天的念头,除非他母亲病情到时恶化。他和汤姆已经说好冬天乘船环游希腊诸岛。他们还商议好,明年一月和二月,也就是在蒙吉贝洛最难熬的日子,去西班牙马洛卡岛。汤姆笃定玛吉到时不会同行。每次汤姆和迪基商量出行计划时都把玛吉摒除在外。不过迪基有说漏嘴的毛病,向玛吉透露过他和汤姆冬天要乘船出游。迪基就是这么藏不住话!虽然现在汤姆认为,迪基已打定主意就他们两人去,但迪基也显得较之往常更关心玛吉,因为他明白,到时留下玛吉一个人孤零零在蒙吉贝洛,确实不够意思。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不安,迪基和汤姆都在玛吉面前竭力渲染他们此次出游如何艰苦,选择用最便宜、最恶劣的方式游希腊,他们会乘坐运牲口的船,和农民一道睡在甲板上,等等这些,反正就是不适合女孩子同行。但玛吉还是显得郁郁寡欢。迪基经常请玛吉来家里吃午餐和晚餐,想以此来补偿她。两人从海滩往回走时,迪基偶尔会牵一牵玛吉的手,但玛吉并不总是让他牵。偶尔她让迪基牵了片刻后,还把手抽回来,汤姆觉得这反而说明她内心渴望有人牵她。 有一次他们邀请她一起去赫库兰尼姆,她却拒绝了。 “我还是待在家里吧。你们大男孩好好玩吧。”她说这话时挤出一丝笑意。 “玛吉要是不去就算了。”汤姆对迪基道。说完他故意遁入屋内,颇有心机地留迪基和玛吉单独在露台交谈,如果他俩愿意交流的话。 汤姆坐在迪基工作间宽阔的窗台上,抱着古铜色的臂膀眺望户外的大海。他喜欢眺望蔚蓝色的地中海,想象自己和迪基在海上遨游,丹吉尔(2),索非亚,开罗,塞瓦斯托波尔……等格林里夫先生给他的钱花完了,迪基估计对他也基本中意,并习惯他的陪伴,到时他俩可以继续待在一起。迪基每个月有五百美元收入,供两人花销绰绰有余。他听见露台上传来迪基哀求的声音和玛吉斩钉截铁的回答。接着传来哐当一声,玛吉摔门而出。她原本打算留下来吃午饭的。汤姆从窗台纵身跃下,去露台找迪基。 “她怎么生气了?”汤姆问。 “没有,她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我是这么看的。” “其实我们已经尽力把她考虑在内了。” “不止这件事。”迪基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她现在甚至连科蒂纳也不想跟我去了。” “哦,不过十二月之前,她可能会对科蒂纳之行回心转意的。” “我说不准。”迪基说。 汤姆认为,肯定是因为自己也要去科蒂纳,所以玛吉才不愿去。迪基上周问汤姆去不去。他们上次从罗马回来后,弗雷迪·米尔斯就已经走了。玛吉告诉他们,他临时有事必须要去伦敦一趟。但迪基说,他会写信告诉弗雷迪,自己要带一位朋友一起去。“你想不想我离开这儿?”汤姆嘴上虽然这么问,心里却肯定迪基不希望他离开。“我觉得我介入了你和玛吉之间。” “当然不想。介入什么?” “不过在她看来,就是这样。” “不是你说的那样。是我对她有所亏欠。我最近对她不够关心。我们都没太关心她。” 汤姆明白迪基的意思。他是指玛吉陪他度过去年那个漫长、晦暗的冬天,那时村里只有他俩是美国人,现在他不应该来了新人就冷落她。“要不我来劝她去科蒂纳。”汤姆说。 “那样她就更不会去了。”迪基简短地说完就进屋了。 汤姆听见他在屋内告诉女仆艾美达不要准备午餐,他不想吃。虽然两人说的是意大利语,但汤姆也能听出来迪基是用一家之主的口气说他不想吃午餐。迪基又回到露台上,用手遮着打火机点烟。迪基有个漂亮的银质打火机,但哪怕有一点点风都点不着烟。最后还是汤姆掏出他俗气的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汤姆的打火机虽然丑,却像军需品一样实用。汤姆本想提议喝一杯,但忍住了。这儿毕竟不是他的家,他不能反客为主,尽管厨房里有他刚买的三瓶钻石金酒。 “两点多了,”汤姆说,“要不要出去走走,去邮局那边看看?”在邮局上班的圭奇有时两点半开门,有时要拖到四点,没人说得准。 两人走下山,谁也没说话。汤姆怀疑玛吉刚才是不是和迪基说了他些什么。汤姆心头陡然生出罪恶感,令他前额渗出汗珠。这种罪恶感模糊而又强烈,仿佛玛吉已经明确告诉迪基,汤姆在偷东西或在做令人不齿的事。如果玛吉只是单纯表现出冷漠,迪基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汤姆想。迪基走下山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两个膝盖戳在他身前,汤姆的走路姿势不知不觉也被他带了过去。迪基下巴贴在胸前,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他只是看见圭奇才开口说话,因为有他一封信。汤姆没有信。迪基的信是那不勒斯一家银行寄来的表格,汤姆瞧见信头的空白处是打字机打出的“五百美元”字样。迪基漫不经心地把信纸塞进口袋里,随手把信封扔进垃圾桶。汤姆猜想那是每个月都会寄来的通知单,告诉迪基钱已经汇入那不勒斯的银行。迪基说过,信托公司会将钱汇入那不勒斯的一家银行。他俩继续朝山下走去。汤姆原以为他俩会像往常一样,拐上大路,再绕过一个山崖去村子的另一边。但迪基却在通往玛吉家的石阶前停下来。 “我想去看看玛吉,”迪基说,“我很快就出来,不过你不用等我。” “好的。”汤姆回答道,心里突然有些失落。他看着迪基沿陡峭石阶走进一个围墙的豁口,随后决然转身返回住处。 走到半山腰,他停了下来,心血来潮地想去乔尔乔开的酒店喝一杯(但乔尔乔家的马提尼酒太难喝了),他又想去玛吉家,假装向她道歉,其实是来个突然袭击,搅局泄愤。他想,迪基此刻正将玛吉搂在怀里,至少也在抚摸她,他既想看到这种场景,又厌恶见到这种场景。他转身走向玛吉家大门。虽然她的房子距离大门隔着一段距离,玛吉不可能听见动静,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然后两步并一步地沿台阶跑上去。他爬上最上层台阶时放慢了脚步,他想对玛吉说,“嗨,玛吉,看这里。如果最近的紧张气氛是我制造的,我表示抱歉。但今天我们要正式请你走开,我们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这个意思。” 看到玛吉的窗户时,汤姆停了下来,看到迪基搂着玛吉的腰,在她脸颊轻吻着,对她微笑。两人和汤姆的距离不过十五英尺,但由于汤姆站在日光下,而迪基和玛吉待在室内的阴影里,所以汤姆必须使劲看才能看清楚。玛吉歪着脸,正直视迪基,一副意乱情迷的样子,但汤姆却感到恶心,因为他知道迪基不过是在用这种廉价露骨而又简单的形式,来维持他和玛吉之间的友谊。更让汤姆恶心的是,玛吉包在土气的衬裙下面的大屁股,正抵着迪基搂她腰的手臂。而且迪基——汤姆真想不到迪基居然做出这种事! 汤姆转身跑下台阶,差点尖叫起来。他砰地一声关上玛吉家的大门,一路跑回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迪基家大门后,他一头趴到矮墙上。他在迪基工作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由于受到刺激,脑子一片空白。他俩今天的亲吻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他走到迪基的画架前,下意识地不去看画架上那幅蹩脚的画作,而是拾起调色板上揉成一团的橡皮擦,奋力掷向窗外,看着它划出一道弧线,落向大海。他又从迪基桌上拿起更多橡皮、笔头、熏香束、炭笔、彩色粉笔,逐一扔到房间角落里或窗外。他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觉得自己头脑冷静,思维有条理,只是身体失去控制。他跑到露台上,想跳上矮墙跳舞,或者来个倒立,但矮墙另一端的悬崖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走进迪基的卧室,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迪基什么时候回来?他会在那里待一个下午吗,会和她上床吗?他用力拽开迪基的衣柜,朝里面看看。衣柜里有一套刚刚熨烫过、看起来全新的灰色法兰绒西服。他从未看见迪基穿过。汤姆把西服拿出来。他脱掉身上的大短裤,套上西服裤子,并穿上迪基的鞋子。接着他又拉开柜子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件干净的蓝白条纹衬衫。 他选了一条深蓝色真丝领带,仔细地系在脖子上。西装正好合身。他又重新梳了发型,学着迪基的样子,略微朝一边偏分。 “玛吉,你要明白,我并不爱你。”汤姆模仿迪基的语调对着镜子说。他故意学迪基说话的风格,在要强调的词上提高声调,结尾时常常带着点瓮声瓮气。这种语调有时愉悦,有时不悦,有时亲密,有时冷漠,视迪基说话时的心情而定。“玛吉,住手!”汤姆突然转过身,在空中比划一个掐人的动作,好像他真的扼住了玛吉的脖子。他使劲摇晃她,拧她的脖子,而玛吉渐渐倒了下去。终于他松开手,令她瘫软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他学迪基的样子,拭了拭前额的汗,想随手取一条手帕却没找着,于是便从迪基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再回到镜子前。他现在喘气时嘴唇分开的样子,和迪基游完泳后气喘吁吁的样子一模一样,微微露出一点下牙。“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假装对玛吉说,其实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不该介入到我和汤姆中间来——不要这样,不要!我俩之间有特殊的羁绊!” 他转过身,假装从玛吉的躯体上跨过去,悄悄地走到窗口。他放眼向路的尽头望去,一道道石阶沿着隐约的斜坡向上朝玛吉家的方向延伸。迪基不在石阶上,路上也不见他的人影。也许他俩正睡在一起,汤姆一想到这里,喉咙因为恶心不由得一紧。他想象两人在一起的场景,迪基缩手缩脚,很不自在,而玛吉却乐在其中。即使他折磨她,她也乐在其中!汤姆冲回衣柜前,从上层搁架拿出一顶帽子。这是一顶小巧的灰色蒂罗林帽,帽檐缀以一根绿白相间的羽毛。他随手将帽子戴上。令他吃惊的是,一旦用帽子遮住脑袋上部,他简直长得和迪基完全一样,只是头发颜色比迪基深。其他部分,他的鼻子——至少鼻子大致的轮廓——瘦削的下巴,眉毛再拉直一些的话—— “你在做什么?” 汤姆猛一回头,发现迪基正站在门口。汤姆反应过来,刚才他站在窗户朝外看时,迪基已经走到大门下方。“哦——就是自娱自乐罢了。”汤姆声音低沉地说。每次他觉得尴尬时,都用这种腔调说话。“对不起,迪基。” 迪基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好像怒火令他一时语塞,不过此时他说不说话都一样令汤姆难受。迪基走进房间。 “迪基,我很抱歉,如果——”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将汤姆的话打断。迪基阴沉着脸脱衣服,视汤姆如无物,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家。汤姆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汤姆吓得呆若木鸡。 “请你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迪基说。 汤姆开始脱衣服。迪基的话让他窘得手指都变得不利索,还使他十分震惊,因为在此之前,迪基总是说他的衣服汤姆可以随便穿。估计迪基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迪基低头看见汤姆的脚。“连鞋子也穿?你疯了吗?” “没有,”汤姆一边把西服挂起来,一边故作镇定地说,“你和玛吉和好了吗?” “玛吉和我本来也没什么事。”迪基这话一下子把汤姆从两人的关系中排除出去。“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你听清楚,”迪基看着汤姆,“我不是男同性恋,我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那样的看法,反正我不是。” “男同性恋?”汤姆苦笑道,“我从没想过你是男同性恋。” 迪基欲言又止。他挺直身子,黝黑的胸膛里肋骨清晰可辨。“呃,玛吉认为你是。” “凭什么?”汤姆觉得自己的脸红透了。他无力地踢掉迪基的另一只鞋子,再将整双鞋放进衣柜里。“她凭什么那么想?我做什么了?”他觉得有些晕眩。以前从未有人如此露骨地说他是同性恋。 “就凭你的行为方式。”迪基低吼地说,接着走出屋子。 汤姆迅速套上自己的大短裤。虽然里面还穿着内裤,但他刚才还是借着衣柜的门,不让迪基看见自己。一定是因为迪基喜欢我,玛吉才故意在迪基面前泼脏水,汤姆想。迪基又没有胆量站出来反驳她。 他下了楼,发现迪基在露台的吧台旁调酒。“迪基,我想把话说清楚,”汤姆开口道,“我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想别人当我是同性恋。” “够啦。”迪基吼道。 迪基这口气令他想起以前他和迪基聊天时,他问迪基认不认识纽约的某些人,迪基回答他的样子。其中有些人肯定是同性恋,当时他就怀疑迪基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们。够了!到底是谁在利用这事挑衅?是迪基自己。汤姆站在那儿游移不定,脑子却不停地转,想着该说些什么好。难听的,安慰的,感激的还是恶毒的。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纽约,想起当年在纽约认识的那些人。他和他们混得挺熟,可现在全都不来往了。他后悔认识那些人。他们当年留宿他,是因为他能给他们逗乐子。但是他和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从没有过那种事。其中有几个是想和他调情,但都被他拒绝了。不过事后他都做了些弥补的举动,在他们酒里放冰块,或者让出租车绕道送他们回家,因为他害怕他们会就此不再喜欢他。那时他真怂啊!他至今还记得令他无地自容的那一幕,当时维克·西蒙斯对他说,“汤米,看着上帝的分上,快闭嘴吧!”。因为他当着维克的面,第三次或第四次对着众人说,“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所以还是两个都不要为好。”汤姆还谎称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因为别人也都去看。而且他习惯在聚会上胡编一些他和心理医生之间的段子逗大家乐。每次他说准备男人女人一起放弃时,总是引起哄堂大笑,直到维克让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为止。从此汤姆再也不说这话,也不再提心理医生的事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汤姆觉得当初自己讲得很有道理。在那伙人中,他是最单纯、最天真的。讽刺的是,现在他和迪基交往,再次撞上这种事。 “我觉得我是不是做的有点——”汤姆又开口道,但迪基连听都懒得听,阴着脸转过身,端着酒杯走到露台的一角。汤姆有些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去,不知道迪基会不会将他扔到露台下面,或者直接叫他滚出自己的家。汤姆小声地问,“你爱玛吉吗,迪基?” “不爱,但我觉得对不起她。我在乎她。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你好像对这种关系不是太能理解。” “我能理解。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和她是这种关系——对你而言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对她来说就是恋爱。” “她是爱我。可是对爱你的人,你总不能刻意去伤害她,对吧。” “那当然。”汤姆又迟疑起来,考虑该怎么说才好。虽然迪基现在气消了,但是汤姆还是战战兢兢。迪基看来不会将他扫地出门。他用稍显镇定的口吻说道,“我想你们要是在纽约,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见面——或者压根就见不着面——可在这里,这村子太孤单了——” “的确如此。我没和她上过床,也不想和她上床,但我确实想保持和她的友谊。” “那我有没有妨碍你什么?我可以这么跟你说,迪基,我宁愿离开也不想破坏你和玛吉之间的友谊。” 迪基瞥了汤姆一眼。“你的确没做什么,但是很明显,你也不喜欢玛吉在身边。每次你想对玛吉表示善意,都显得很刻意。” “如果那样的话,我感到抱歉。”汤姆懊恼地说。他懊恼的是自己本可以做得不那么刻意。他把一件本可以办成的事搞砸了。 “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玛吉和我之间没事。”迪基不耐烦地说道,转过头去望着大海。 汤姆走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点咖啡。他不想用滴滤式咖啡机,因为迪基很在意这台咖啡机,不想其他人用它。煮完咖啡,他想先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在法斯多来之前,学点意大利语。现在不是弥补和迪基裂缝的时候。迪基这人有傲气。他会在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保持缄默,五点钟左右他会放下画笔,过来转转,到时穿衣事件就好像从没发生过。有件事汤姆很笃定:迪基喜欢有他在这里,他一个人住腻了,和玛吉也相处腻了。格林里夫先生给的钱还剩三百美元,汤姆想用这钱去巴黎好好玩个痛快。不带玛吉去。之前汤姆曾告诉迪基,自己只是在火车站隔着窗户看了巴黎一眼,迪基十分惊讶。 趁着煮咖啡的空当,汤姆将原本要作为午餐的食物收拾了一下。他将几盆食物放进盛水的大锅里,以免蚂蚁沾食。另外还有一小包新鲜黄油、两个鸡蛋,以及艾美达带来给他们作为明天早餐的四个面包卷。由于没有冰箱,所以每天样样东西他们都只能买一些。迪基想用他父亲给汤姆的钱买个冰箱。他在汤姆跟前提过好几次了。汤姆却希望他改变主意,因为买冰箱肯定会减少他们去巴黎的旅费。迪基每个月五百美元的收入,开销十分固定。他虽然花钱很谨慎,但是在码头或村里的酒吧给小费却十分阔绰,碰上乞丐一出手就是五百里拉。 到了五点钟,迪基果然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画了一下午的画,十分尽兴。这是汤姆猜测的,因为在刚过去的一个钟头,他在工作室里一直吹着口哨。迪基走到露台上,看见汤姆在读意大利文法书,顺势纠正了他的几处发音。 “他们发‘想要’这个音时并不是那么清楚,”迪基说,“例如,他们会说‘我想’介绍我的朋友玛吉。”迪基边说边比划着,长长的手臂顺势向后挥舞。他说意大利语时总是夹杂着优雅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交响乐团进行联奏。“你应该多听法斯多说话,少看语法。我的意大利语就是从街头学来的。”迪基说完笑了,沿着通向花园的小径离开。法斯多正好来到大门口。 汤姆仔细听他们用意大利语寒暄,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法斯多笑嘻嘻地来到露台,坐到椅子上,将一双光脚搭在栏杆上。他脸上时而带着笑意,时而蹙眉,阴晴不定。迪基曾说,他是村子里极少数说话不带南方口音的意大利人。法斯多是米兰人,他来村子看望他姑妈,顺便住上几个月。他每周来三次,每次都是下午五点到五点半之间,非常守时。他和汤姆坐在露台上,品着红酒或咖啡,聊上一个小时。汤姆竭力去记住法斯多谈论的那些事物,岩石、海水还有政治。法斯多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据迪基说,他动不动就爱把党员证展示给美国游客看,看见他们惊讶不已的表情,就乐不可支。他们有时也谈论村民之间那些男女私情。有时法斯多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好聊,就瞪大眼睛看着汤姆,然后突然大笑。虽说这样,汤姆的意大利语还是进步很快。对汤姆来说,意大利语是唯一学得津津有味又自觉能持之以恒的知识。汤姆希望自己的意大利语能达到迪基的水平。他觉得自己要是再用心学一个月,就能实现这个目标。 * * * (1) 产于意大利米兰,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比特酒。 (2) 摩洛哥古城,海港。 [book_title]十一 汤姆步履轻快地穿过露台,走进迪基的工作室。“想不想躺在棺材里去巴黎?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