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涯故事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0713
[book_dec]《天涯故事》是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集。将自己十一岁时与母亲和妹妹在房总半岛鹭浦海岸度假时的往事,以第一人称“我”循着回忆描写而出。因为拒绝父亲要求的游泳练习,“我”在海角独自看海,在那里偶遇一对青年男女。他们说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让我负责抓人。待“我”蒙住眼睛数数的时候,从海角那里传来类似高贵的鸟叫声。“我”数到一百之后去寻找他们,毫无踪影。赶到海角往下望,虽然年幼,但“我”也知道了他们以殉情的方式了结了一生。回家之后“我”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没有学会游泳被父亲责骂,但“我”却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因为“我”记住了一个真实的不惜生命的事件。
[book_img]Z_9657.jpg
[book_title]苎菟与玛耶
我的良人哪!
求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旧约·雅歌》
苎菟看见了玛耶。从那天起,他爱上了玛耶。
宛若互相围绕对方的灵魂一边低语一边交飞的小鸟,它们多半看见了,抑或那正如一个异常明亮而宁静的季节,迟疑地缠络着到来了……
——不见一个行人的道路,当命运和命运邂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呢?那天,家家鲜亮的旗帜,它们活泼地飘扬着。城镇一整天都在过节。有光纸一般的蓝天,浮现着众多光明耀眼的祥云,就像中世圣人们的绘画描绘的一般。道路上方弥漫着尚未流散净尽的薄明。命运们就相逢在这样的道路上。
命运们互相发现对方之前,更早地听说了。那低微的震响,跨越波涛奔涌的灵魂的大海,好似凋枯的树林对面的小小泉流,飞洒,跌落,涌流,飞洒,犹如木锛的震颤。没有爱的心,决然听不到那种鸣响。
苎菟从玛耶身上转过脸,不仅如此,他还双手捂住脸,坐在布满美丽的青苔的槲树根上。玛耶坐到他的身旁,沉静地仰望着天空。她透过一排老树的梢头,窥视到青螺似的天空……
她的容貌犹如晴天丽日下,布满薄冰的湖面掠过的云彩,不带一丝忧戚的颜色。或许,即使这世上最浩大的苦恼,都无法用来装点她的脸庞。看起来,她生着一副中世公主们那样的面影。如何将漫长的哀怨的一生保留在画面上,画家们也只有一种办法。说不定那种笨拙的错误的方法,就是保留下来的唯一的真实的方法。她们那种古拙、典雅而绝不可哀的安详的面貌,我们今天再也无法看到了。
“玛耶!”苎菟喊叫了一声。他依旧转过脸,就那么用两手捂着。
“玛耶!”
“什么事?苎菟。”
“——你真的在那里吗?我似乎觉得你并不在那里呀。”
玛耶沉默了。仿佛沉默就是她竭尽全力的确信。苎菟猛然向她调过头去。
此时,他旋即看到了痛苦袭来的真实的姿影。他仰头望着玛耶,双眼储满迷雾般的泪水。然而,渐渐地,玛耶所确信无疑的那种危险而茫然的沉默,将苎菟融化了。
“喂,苎菟,你必须更加了解你所相信的东西。”
玛耶那副高贵的小鹿似的聪慧的眼神,犹如渺远的天窗射向大厅地面的光线,朦胧而又恰到好处地传达给他。
苎菟的心里如今满布着惆怅,犹如冬枯的树荫下飞散翻卷的落叶,飘忽不定。
他整日里忧思满怀。他为此而颤栗不安的那些所谓“毫无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果真可以存于现世之中吗?弄不好或许只不过是“不在”的另一种形式吧?“不在”是天使,而“实在”是自天而降、失去羽翼的天使。最堪哀怜的,就是没有了翅膀。他的身子囿于逼仄的囚笼一动也不能动。他不能唱歌,他没有语言。一切可以触摸到的可怜的塑像啊,你们根本不知道展翅高飞是怎么回事,那飞翔之物就像松树向着金箔般明丽的蓝天撒播花粉。一颗缺少理解搏击长空的心,是绝不会产生爱的。
那里光明耀眼,宛如夤夜。蜜蜂们在午夜间飞翔。它们闪耀着印度兽般金色的毛皮,仿佛众多的夜光虫。
苎菟走动了。他走动了。他在白沫飞洒的海水般闪光的鲜花丛中抬起脚步……
他泛起一阵水蓝色火焰般的眩晕。他的酩酊,又使他感受到自己就是一根颤颤巍巍、左右摇晃的帆樯。
他的目光停驻于园子对面一座小祠堂般的凉亭,那里的野玫瑰绿叶簇簇,恣意生长的枝蔓上很少再着花儿。这时,不知怎的,苎菟的心不由惶恐起来。
他久久伫立于银白花朵的中央。
“玛耶!”他猝然朝着凉亭叫喊。
“玛耶!”他又两次三番不住对着凉亭叫喊。随着每一次寻索般的呼叫,苎菟的脸上渐渐罩上安堵和喜悦的颜色,宛似午后的森林投向小池水面上的浓丽的暗影。然而,一种虚幻正从影像的某个部分掠过,犹如两道流云交错而去的天空。
苎菟在想,那凉亭内没有玛耶——那优美而高贵的“不在”,是较之一切“实在”更能证明玛耶存在的最美丽的手段。能够给他喜悦的东西,便是最好的明证。
玛耶果然不在。她时而落座、时而站立,一直等待苎菟的凉亭这一固定的场所,荡漾着比熏香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对于苎菟来说,那里如同真的有个玛耶存在,令他不敢靠近,凛乎难犯。一直闪耀在园内的亮光,此时也变作一条光线射进凉亭里。亮光中的凉亭深处,野玫瑰花团锦簇,一朵朵似火焰般灼灼耀眼。
不知为何,苎菟,我感到我胸中开满了硕大的雪白的玫瑰花。身子稍微动一下,就能听到花朵相互摩戛的窸窣之声。苎菟,我近来所有的梦境,无不飘溢着玫瑰的馨香。
……眼看着这种香气越来越浓,定是玫瑰花开始腐烂了吧?
苎菟聆听玛耶这番诉说的时候,他坚信这正是玛耶心中的死神在向自己心中的死神发话。由青石板蔓延到土墙的常春藤,在无人的午后广阔地伸展着枝叶,痛苦同样也在苎菟的心里到处蔓延,他聆听着这一切,犹如聆听远方鸣奏的哀婉的音乐。突然,苎菟仿佛喘不出气来了。
“玛耶!那花没有腐烂。……或许,它绝不会有腐烂的时候。要问为什么……”
他嗫嚅了。(此时在他心中,太阳周围的云彩散放出美丽的扇形)
“要问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是振翅飞翔吧。”——不过,这话苎菟并未说出口来。苎菟紧紧盯着玛耶。他用目光向她示意,仿佛要使她信服。
“走向大海。”这话犹如谁也无法弄明白的符牒,从他们两人口中说出来。马车从城镇出发了。
森林里生满嫩叶。马车驶入森林,小鸟吃惊地飞散了,它们欢叫着,一同唱起歌来。森林各处落满阳光,如水池般闪亮。马车穿过光明的帷幕,所有的一切尽皆发出共鸣的响声:树木的梢头,缀满无数花朵的野草,泛着软木香味的槲树干枯的树干……
走出森林奔向海岸,一条银白的道路穿过广袤的原野。马车通过时扇起的旋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雏菊,一齐朝着前方耸立的黑黝黝的森林披拂。
苎菟傻乎乎地被一种撼动他的莫名的希望俘获了,他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玛耶那双安详的眼眸。于是,她的眸子里出现了森林、树木、小小村庄,还有盛开着白粉花朵的草丛,以及满布着泉水和小河的原野。所有这些都以迅疾的速度,比起幻影更加短暂地飞逝而去。其间,那眼眸似乎突然迟疑了一下。那双眼睛完全变成了澄澈的蓝色了。
马车停止了。苎菟和玛耶下了马车。苎菟对着吹过来的丰醇的海风猛吸了一口。于是,他的胸中染上银白,所有的肋骨都带上金属性的灰白……
他们走进自己的家。白色的土房子,庭院面向大海倾斜。面朝大海的白土的窗户,简直就像一座水族馆,大海和仅有的一隅天空,满储着所有的虚幻。
翌日早晨,玛耶梳理她的头发。那头发被健美的左手高高举起,像擎着一束沉甸甸的花儿。发梢如篝火的红焰熊熊燃烧。因此,她裸露的玉臂眼看着正要消融在光雨里。梳齿残酷地划过她的头发,好似众多跨越激流前进的船桨。每一次梳头,头发总是交合缠绕,似流水倾泻;有的则尽情而痛楚地被拉向后方。此刻,她的面孔朝着阳光灿烂的高渺的蓝天,宛若古代圣贤的肖像画,她的下巴也朝向同样的晴空。犹如一张绷紧的小弓,无比银白,无比伶俐……
——苎菟进来了。他的鞋沾着少许濡湿的沙子,斑斑点点,缠绕着一瓣可爱的泛红的海藻花。眼下,他向大海走来。玛耶面对着他。——转瞬之间,苎菟的心充满了空前而剧烈的青春的喜悦。抑或,这瞬间的感动,会使得苎菟过急地道出颇为愚痴的轻佻的话语。
“玛耶,快看,船失火了!”
说完这句话之前,恐怕痛苦尚未到达他的心里。他是在海边的小路上看到的吧?他弄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在未告诉玛耶之前,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使他噤若寒蝉。……要是自己预先说出来,他一定会感到事情的可怕。
玛耶默默听他叙述。她停下梳头的手,凭窗而立,出神地遥望着海面。苎菟站在她身后,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恼的前兆。这种预感,就像耸峙于原野尽头的云朵,眼看着扩展开来,涌向头顶,却又无可奈何。
玛耶看见海港尽头稍稍接近洋面的地方,一艘轮船将锚抛向水中,急不可耐地腾起一股蒙蒙烟雾。轮船自身,似乎发出一声狂吼。烟雾中间欣然闪烁着杏黄的火焰。有时,那火焰窒息般地缠络着青烟,升上高高的天宇。
突然,玛耶带着疑惑的神色仰望着苎菟。但是,苎菟始终默默凝视着那股火焰。令人觉得他似乎有点儿魂不守舍了。……这时,轮船宛若一位优雅的善于坚忍的人士,摆好一副悲悯的姿态,以便迎接最后的瞬间。就这样,轮船一边做梦,一边微妙地倾斜下去。就在这时,轮船仿佛受到巨大的冲击,顺势而急剧地改换了位置,眼前的船体好像正要显现出一种奇迹。那火焰随之也像酒宴上的礼花,闪耀着白昼般华丽的光辉,含蕴着特有的白色的幻影,严严地包裹着船舷……
苎菟连手指都变得惨白了,他不由紧紧抱住玛耶。苎菟在自身的激动中,痛切地感受到玛耶鸽子般的颤抖。
两人共同置身于一幅不祥的画面中,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呢?苎菟从那火焰中发现一种类似因果报应的东西。刚才强使苎菟噤若寒蝉的那只手臂,就是一种报应。他感到,当天早晨似乎是死神司掌的早晨。——轮船燃烧了。焚毁殆尽,似乎也是一种可诅咒的祈念。其丧失则预示着不久将别开一扇从来未有的门扉……
蓦然间,苎菟察觉到玛耶的死,迅疾摆脱他自身内心的死远远离去。(所谓真正的生,或许正是由两人紧密的结合之中诞生的吧。)
苎菟回来了,只他一个人。
他的城镇冷淡地迎接了他。
当晚,雾霭迷蒙,包裹着街道。人们每当转过小小的横街,都要遭遇四处奔涌而来的浓雾的浸染,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夜色开始吞噬所有的树林,小河也不再辉映着灯火。灯光如同夜海中众多诀别的手臂,一个个丧失了各自的灿烂。城镇的灯光,当夜不会全部消泯。深夜的树丛之间,只有一扇窗户依旧灯火辉煌。透过夜间香气馥郁的丛林,可以窥见那盏恰如失却所有旅伴、游荡于夜海中的遇难船上的灯光。
那就是苎菟邸宅的一间房。正如尚未被普赛克[Psyche,普赛克。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她与爱神厄洛斯相恋,每夜相会,但爱神不许她窥看他的面容。]所窥见面容的丘比特[Cupido,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将没有丝毫苦恼阴影的睡相宁静地凭倚于枕畔。
苎菟醒了,在明朗的早晨的灯影里醒了。早晨,遥远的地方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窗帷的皱褶里,黑夜退去的音响,轧轧地从他身旁流过。他起床了。正如船上的人,一觉醒来,立即就能望见大海,他一起来就随之沉沦于夜间将他铸入其中的哀痛里。这些多半都是无法侵入他的夜梦的东西……
这些哀痛很快就能给他慰藉。苎菟拿起枕边的小盒子,顺手打开饰有东方之国繁杂花纹的盖子。
打开盒盖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解放。在人们眼里,盒子本来是为储藏东西的,而不是为取出东西的。不过,就盖子来说,揭开以后还应该是原来的样子。盖子的希望被打开时就破灭了。乍一看,那些柔弱的无生物的意志,凭借一种奇妙的均衡和协调一致的紧张气氛,笼罩着一切场合,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而且,这种均衡稍微被打破,平衡一旦稍微失掉,这种搞不清究竟是盒子,是廊柱,还是门扉的东西,就会脱离平常不自然的静谧,变得生气勃勃,具有令人畏葸的叛逆精神。它们恢复了无可替代的瞬间的意志。(小时候,我们中间肯定有人看见过家具自动行走,跌跌撞撞,左右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孩子睡在床上,半夜里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望着月光下这场莫名其妙的演出……)
——苎菟打开盖子。此时,就像打开香水瓶子同时散出一小团儿香雾,那小盒子仿佛刹那间也溢出了香气般易于挥发的声音。因为他太累了,并没有久久被这类东西所吸引。
他站起身来,环视着整夜包裹着他的这间屋子的摆设。他的房间犹如一艘倾覆的轮船,正要使他堕入深渊。苎菟站在窗边,他试图放眼遥望一下始终宁静地呼吸着的城镇。然而,他的气息早已将玻璃染上了乳白色。远方的大街,眼见着茫茫一片了。
苎菟不由涌起一阵愤怒。他猛然抓住把手将窗户左右推开。一瞬间,笼罩于室内的东西,犹如烈性炸药,一同飞向天空,旋即传来一声无法听闻的话语:
“——玛耶死啦!”
不知为何,一种连自己都弄不清的苦恼的狂暴,驱使苎菟将其他窗户也都次第打开了。于是,所有的窗户撞钟似的一齐高声呼叫:
“——玛耶死啦!”
可是,这些挥发度很高的喊声,立即飞散到空中去了。这些喊声所占据的场所,依然保留着十分浓厚的、不会为寻常声音稀释的静谧。这些声音迅即逼近苎菟。苎菟酩酊之极,宛如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呆呆地兀立不动。他在寻找护身符。不过,他立即找到了。他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喜色,就像庭院里满眼的阳光。苎菟走近鸟笼,想把鸟儿放生。久已等待的鸟儿展翅飞走了。那金色的羽翼,会使不祥的房间重新变为安静的屋子。鸟儿将以嘹亮的歌喉,融化随处屏立的屏风般的静谧……
他打开鸟笼子的门。鸟儿很不高兴地掉过头去。这回,好不容易终于将刚睡醒的双眼,朝向了苎菟。同时,那干枯而龟裂的黑漆一般的嘴,悠然地大声唱起歌来:
“——玛耶,她死啦!”
他逃回他的街道,宛若被死追击的人逃回死之中。苎菟感到背后的整个天空涨满了威胁他的一只手掌。他奔跑着,从一条路奔向另一条路。
即便到旅行结束的那天,他恐怕还是不明白。
众多天使的合唱、埃及的古代故事、圣贤们怀抱的无限美好的希望,以及遥远的异端的说教,还有那些沉睡于尘土重压之下的厚重的槲木大门,晃动着发出震耳的响声,向内打开了。
苎菟踏了进去。他踏入紫檀木盒子内部一般的滑腻的黑暗。内部尽头,耸立着一座祭坛。所有的东西都以幽深的雕琢的姿态,悄悄地安然沉睡。内部的地板上,由巨大的烙画玻璃窗射进的光线,看上去轻雾般不停地摇荡着。苎菟看到了,在那光雨下泻的圆环中,跪着个女人,她正在祈祷。
不过,那些大都是模糊的影像。虹光散射,使他无法看清楚。彩绘玻璃窗闪亮的、天使小睡般悒郁的光海中,充满了尘埃崩落的小小翅膀,光明耀眼。苎菟猛然气闷地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一只庞大的飞翔之物。各种各样的回忆一起包围了他。苎菟啊,你曾经活在怎样的歌声的回忆之中呢?围绕你身边的事物中,今天会有怎样的祈祷?
此时,苎菟发现,那个女人朝这边回头一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的面貌千真万确,依然是那至纯而高贵的玛耶的面庞。
苎菟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祭典一样拉开序幕。
一度邂逅的灵魂,为了在遥远的地方再次相逢,真不知需要经过多么大痛苦的折磨。灵魂的路途上满布着荆棘。
他们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意志在发挥作用,那是这个社会所无法具有的重大作用。曾有过的两种死去的珊瑚树虫一般强固的结合,造就了他的生。只是,其中一种死已经遁向遥远的彼方。曾经的生,超过数倍地鲜明地存留于回忆之中。而且,这种不实在的生,在苎菟心中,正如死对濒临死亡的人一样,时常施行辉煌的暴力。这种生,不久也将为苎菟心中的死重新染上生的颜色。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因此被处理掉吗?苎菟心中那种颓废、可怜而又贫乏的死,开始热切地恋上了玛耶的死。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死依然没有抛却那种无比美好的虚幻的虹彩,但已开始衰微,不能发挥全部作用了。不过,那种妖艳的、绝不会枯朽的、类似萤火的、孤寂的魅力的影子并未失去。苎菟倦于生的暴力之日,或许就是他迷恋此种魅力之时。而且,说实在的,那些粗落的回忆中的生,较之那种被死诱入彼方的死,并与之结合而产生的至高无上的生,或许只不过是迂腐而虚饰的姿影。为什么呢?因为,来世比起此世,生可以更加强固地与死结合在一起。
苎菟写信了。他把信放进平素不大使用的抽屉的深处。因为有些本不该丢失的东西,还是丢失了。——那种神佛玩弄的所谓“神藏”的奇妙的游戏,无疑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最需要的某个死者那里去。苎菟自幼就迷信这种看法。他具有这个唯一的发信方法。——他在信中丝毫没有谈及恋爱和悲苦。腾云驾雾翔于光辉云天的神的信使,是不喜欢这些的。信,充满了他的梦想。
信
玛耶:
我做了个梦。我把这梦讲给你听。你也许忘记了地面上这种有趣的智力游戏吧?……玛耶啊,那里是广阔的青绿的原野,有繁茂的野玫瑰。成群的小鸟从榆树和槲树的树林飞向别的树林,它们唱着歌,拍击着翅膀,如彩云流动。啊,玛耶,那是五月,是个多梦的季节,就像菜花田里多如繁星的蜂蝶。——我身着红色的袈裟,穿过那片原野。路不知何时进入山里,地面湿漉漉的,羊肠小径上辉映着叶隙漏泄的阳光,沿着左侧高高的中世风格的围墙,蜿蜒而去。我来到一片稍显宽阔的铺着石板的地方。那里也有围墙。越过石板路、沿着围墙继续向前走去,来到拐弯的地方,我听到一声轻金属般尖锐、高亢而忧郁的号音。我拐过方角,只见围墙上左右敞开着一扇绘有蔓草图案的铜门,高大而壮观。
我来到门前。玛耶啊,门内记得是一座印度风格的宽敞的正四方形中庭。院子里没有花草树木,繁茂得令人气闷的浓绿的草地铺满庭院。三面紧紧包围着阴郁的围墙。眼前的绿色和对面粉白的墙壁的上头,连接浮现着中世云层的天空,看起来像是一面鲜亮的彩旗。
我仔细朝那里一瞧,发现那绿色在微微蠕动。这样一想,就看到远方野鹿般明丽的绿色,忽地时而高扬,时而低伏。随之,远近草丛中,出现了各种温驯的透明的鹿。然而,它们眼见着倒在了草的表面上,没有在那片浓绿的草地上留下足印……
不过,玛耶啊,我为何没有忘记呢?那些陆续从草丛中站起来,而后又消融的鹿的幻想,犹如遥远而高贵的女人们的群像。尤其难忘的是那些眼眸。啊,我在哪里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呢?我感到,瞬间里,那金箔的瞬间里,一直凝神注视某一处所的眼神,真正知晓其意义的只有我一个人。玛耶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这方面你对我的信任,对于我来说,就会变成一种信仰。关于这,我可以告诉你吗?
苎菟整日徘徊于玛耶留在已逝人们之间的唯一的房间里。那里保存着她生前外出时留下的浓郁的芳香。这种香气充溢整个房子,令人刻骨铭心。没有任何一件失去或添加的东西。所不同的是,以往丧服般缠绕在玛耶周围的死神,如今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嵌镶于晦暗一隅的镜子,仿佛一张被弃置的脸面,灰黄而苍白的表层上,所有的影像可怜地歪斜着,向深处滑落……
苎菟蓦然发现桌子上有一只带盖的圆形手镜。不过,他由于害怕,不敢打开手镜的盖子。为什么呢?因为他想到,一旦打开盖子,刹那间这只手镜就会映照出往日这间屋子的种种情景。
苎菟抚摸着屋内各种家具,他看到每件东西都很漂亮。然而,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痛心般的喜悦。不仅如此,他对这间宝贝屋子很快起了反感。他心中微微存留的一丝坚毅的死影,开始排拒这间屋子各个角落完全不存在的玛耶的死。他的死,突然碰撞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这间屋子看来正在孕育什么。这种东西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如美丽的霉菌一般生长着,并向所有东西的表面,花斑似的扩大、蔓延。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具,在苎菟眼里之所以显得那么陌生和冷淡,或许原因就在这里。那里孕育着的是对玛耶的回忆,这回忆犹如鼓胀的花蕾渐次绽放了。对于苎菟来说,回忆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在屋子里发育成长,他被无数的回忆包围了,像弃儿一般傻傻地站立在房子正中央。
朋友们记挂着他们这位共同的朋友:
“苎菟啊,我们打猎去吧?
朋友啊,我们多么想给你安慰啊!
朋友啊,你不想想以往同我们骑马走过那片碧绿的森林的日子吗?你不记得那嘹亮的号音和震荡着森林的狩猎的歌声吗?
苎菟啊,去打猎吧,我们疼爱你,一心想给你些安慰哩。”
助猎者[原文作“势子”,狩猎时帮助驱赶鸟兽的人]奔走于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中,大声地呼叫着。猎犬狂吠,声音在林梢回荡,马鸣萧萧,骑手们心惊肉跳。
阳光照耀下的锦绣原野,野兽跃过红土绚丽的山崖,此时,它们的皮毛光亮如银,闪闪灼目。
骏马奔驰起来。汗体淋漓,血目怒张。火焰般的鬣鬃随风飘拂,鞭声阵阵,似冰霜般炸响。骑手帽子下边黧黑的面颊,不时在倾斜的阳光里闪现。他的瞳孔却着迷地盯着前方,不管在多么炫目的阳光下,那双眼睛都不闪亮。
“苎菟!”
那位骑手从他遥远的后方清晰地喊叫了一声……
号角响彻四方,报告着这场狩猎的结束。
夕阳自野外渐次照进森林的深处,狩猎的队伍穿过花团锦簇的林木间隙,朝着森林对面的城镇走去。苎菟骑马走在队列后面,稍稍拉开些距离。来到森林尽头,站在草木葳蕤的高台之上,他一时挽住马的笼头。
眼前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灰黄的旷野,一到这里,就连那些高贵的树木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旷野尽头一派沉郁,只有似有若无的云层赋予些亮色。其中,可以看到那阴郁的沉沉落日,于绚丽夺目的光彩中,渐渐变成一滴血红的朱砂。
苎菟低声惊叫起来。
那特别扩大了的明丽的太阳内,在那煌煌耀眼的花冠中,出现了玛耶巨大的安详的笑颜,神一般向这里遥望。口唇边的笑靥娇媚无比。苎菟蓦地想起印着古典蔓草花纹的纸牌中女王们的丽姿,想起她们槲树般的面颊和三角形的下巴。玛耶不是也同她们一样,如今依旧活在刑具、古拙的圆舞、广场、瞭望台,以及午夜的钟声之中吗……
苎菟宛如一个心情恍惚、丧失理智的人,注视着那幻影渐渐柔美地渗入他的心中。渗入的痛楚,带给他奇妙而近似麻木的快感。那么,苎菟贮存着两轮夕阳的眼眸会是怎样的呢?他的一颗对玛耶完全能够失而复得的心灵,极力不放过任何一种幻象。人们面对可怕的美丽的奇迹时,除了以平常心待之,还能如何呢?他丝毫没有冒犯她的欲望。对于从来未有的幻象,苎菟的灵魂竟然如此柔顺地接受下来了。于是,这幻象立即化作他的灵魂的一部分。尽管如此,这件事果真能够若无其事地对付过去吗……
——当从眼前的昏暗之中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了。苎菟自身也不知如何抑制住感动,他浑身颤抖,随即跃马扬鞭,追赶队伍去了。
苎菟平日的生活,犹如失去水气的干渴的蓝宝石。又像宝石的热病,浑似冰块,但却不再寒冷。这实在无法可想了。宝石不会干渴致死,热病到头来也不会死。然而,宝石长期干渴,会因为发热而喘息。苎菟胸中这种无法到达自己心灵的不绝的斗争,遮蔽了他的全部生活。苎菟就像难于到达玛耶一样,无法将这些占领。这就好比一间杂乱无章的、令人窒息的屋子,连一片废纸都动弹不得。
为此,有一天,他把自身想象为即将诞生某物的巢穴,过了一天,又只能想象为寻常丧失某物的墓场。苎菟坐在一张木椅子上,低着头度过漫长的午后。风,从门到窗,哗啦哗啦拖曳着裙裳,他的前额,他的厚重的手臂,光明闪耀地负载着这样的裙裳。几缕风丝,偶尔留在他的面颊上。每当此时,他便感到一股使得自己的臂膀蓦然飞升的气流。他感到自己的嘴巴好似快乐的小池塘低声絮语。于是,他觉察到一种非他之物猝然向他袭来。奇怪的是,他却以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迎接来犯之敌。
……
这种类似无为的、令人不解的生活,他却像对待某种盛典一样,怀着庄严而尊贵的心情度过。苎菟像珊瑚刻上华丽的年轮,渐渐远离了从前的他。苎菟那颗失掉玛耶只知消极被动的心灵,仿佛正在孕育着什么。苎菟的脸上恢复了光亮炫目的常青树般的活力。但,那是他内心里“生”的前兆,还是渐次衰败的“死”的要因?这绝非可以弄明白的。
苎菟再次来到玛耶住屋门前的时候,他内心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坚毅的欢欣。苎菟觉得,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的空气,较之广阔牧场的空气更加清新怡人。他近乎像个疯子,一边对屋内所有家具企图寻找出痛切而新鲜的记忆;一边急匆匆在这座空房里徘徊不定。如今,他面向这座房子的姿势,一定是满心呼救的姿势。他心中的任何东西都不想映照这座房子,任何东西都不会承担起镜子的功能。那里只有类似祈念的呼唤。苎菟突然想起,啊,不知何时,那种精致的花纹般的霉菌早已发育生长,犹如白骨和鲜花,布满他的体内!曾经在这座屋子里找到的他所畏惧的东西,那种美丽的植物眼下已经充满他的内部。这些曾经向空虚的他呼救的东西,现在被占有的他又反过来呼唤它们。整个房子的全部呼声震响着,互相倾轧、竞争,一齐向他自己的内心祈祷。可能是苎菟心中再度复苏的坚强有力的死,将玛耶的死唤回了这座房子。
……对于苎菟来说,失去玛耶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曾经傻乎乎映照万象的他,还有拼命呼唤的他,早已不同于现在的他了。祈祷不是模仿,已经变成不可分离的本性。苎菟知道,应该不借助任何救赎,完善自己心目中的玛耶。塑造玛耶,不仅仅是他心灵的作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些细碎的小事,都开始带有神圣的意味。为了潜入自己的内心,苎菟如今再不需要任何力量。为什么呢?因为眼下一切超自然的东西,皆可以彻底而美丽地淡定对待之。苎菟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尾声 关于星星
观看星星的时候,人们心中会骤然吹过一股馨香的夜风。静静飘扬的一片夜云,朝着森林、湖泊和城镇的上空流动。这时,星星正如洒向万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来。从那目不可视的神的绳索所连结的画图之间,一个个星座,适时而优雅地次第崩落了。从那天起,星星将停驻于所有人们的心胸。人们曾经拥有的神仙般美好而愉快的日子,将再度回到身边。
[book_title]天涯故事
尽管生性死板,命相衰微,但如今依然保有刚强的根基。从幼年到少年的我,为了做梦,有时不惜花上漫长的一天。这就是我的性情。对于那些梦想未能影响自己真实思想的人来说,这只会被认为是危险的事。因此,祖母和父亲担忧我的将来,并且过高估量了我的智能。他们为了促我觉醒,为我拂去蛛网——他们认为我这个小蜻蜓的翅膀长久被缚,到头来就会被置于死地。他们觉得我必须遵照本能,自由飞翔。他们摒除了我身边一切的异常。我最爱读的《一千零一夜》(当然不是因为阿拉丁那盏奇妙的灯和辛巴达的航海,而是关于任性的山鲁亚尔王妃那种近东风情的描写和黑岛王凄美的故事,深深迷住了少年的我),格林野卑的童话集,南洋怪奇的小魔神像,我经常当作棺材收敛小偶人,同表妹一起模仿送葬的黑檀木宝石匣……凡是大人认为不健康的玩意儿,都一个不落地被没收了。细想想,所谓健康和正常这种亘古不变的标准是什么呢?大人的规矩,小孩子也必须遵守吗?另一方面,真正符合孩子心理的规矩,在大人眼里也必然是规矩,有这样的道理吗?这种将大人和孩子对立起来的想法,容易招致人们的误解。然而,误解——终归是误解。因为他们的这种责难,皆是以大人统领孩子的宇宙为前提的。祖母和父亲(只有母亲最理解我)也深陷其中的这个误解,可以说对我做了误诊,耽搁了我的治疗。梦想一次也没有妨碍我的飞翔。我早已实行了别一种飞翔,这是他们未曾想到的。我正在展翅飞翔,表面上看起来我沉浸于梦想之中,他们无从知道我的内部已飞过多么广阔的天空,由星座至星座,萦回环绕。他们硬是为我除去了缠裹着我的光闪闪的蛛网——看来是蛛网,实际上却是我的游丝一般脆美的羽翼。妨碍我本能地飞翔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但是,行为的失败屡屡从美好的目的获得补偿。这对我来说也有效。我摆脱以往一味被动的梦想,学会了向着梦想主动进击的勇气。《一千零一夜》不该是伸手即来的书物,而应该为我亲手写就。我从沉醉于梦想中走来,鼓足勇气向梦想走去。……总之,只有经过耽溺这一过程,才能获得一种勇气。
房总半岛一角,有一处名叫鹭浦(早已见不到鹭鸶群居的情景了)不很知名的海岸。无与伦比的海角风光、优雅的海岸线、逼仄而颇具余韵的港湾景色、数不尽的绵延的地岬……所有这些景观几乎完美无缺,但和以前所宣传的众多海岸相比,鹭浦却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里只为少数画家和喜爱安静的人士所知晓。即使不被重视,无论对谁鹭浦都是可爱的对象,所以不但没人特意向世上介绍,有的甚至极力隐瞒,唯恐泄露给亲友知道。然而,鹭浦之所以不为世人所知,不仅来自此种人一心保护美的秘密结社式的态度,不还应该归因于这里的风景本身不是潜藏着隐逸之美吗?而这种美在那些处于盛世、将明媚的风光当作酒宴屏风使用的人们眼里,很难获得认可。
十一岁那年,我同母亲和妹妹在那里度过夏天。老成、病弱、发育很迟的我,看起来只有七岁。我自己也病态地认为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因而也就一味撒娇任性了。——这年的鹭浦之行,远离经常去的山间避暑胜地,为的是让我利用那里的好潮学会游泳。长期以来,医生一直禁止我去经受海边烈日的照射,父亲说我不必再服从那道禁令了。教我游泳的老师——学仆小此木(我叫他阿克坦)出身渔村,尽可安心。七月中旬,我们一同出发了。
骑马、拉提琴,这些难以做到的事情,在梦里都能轻易实现,我怀着同样的欣喜奔向大海,想象着当我超越练习过程中的艰险、学会游水的一刹那,一定会高兴地发狂吧。想着想着,我对于鹭浦之行,实在等不及了。虽说生来不是初见大海,但它与山不同,我仿佛感到从大海找到了永远吸引着我而又求之不得的源泉。正因为大海使我感到恐怖,排拒我,令我急不可待,我反而被它诱惑而沉醉其中了。我没有勇气只身跃入那喧腾浩淼、充满一切可能性的波涛里,我认为那是对蓝色可能性的冒犯。一方面拼命躲避学习游泳,一方面天天遥望大海感到无上幸福。继续歌唱永劫的弥撒的涛声,从大海到远方的山巅,摇撼着别墅夜晚的床枕;或于梦中不知不觉无声地自大海泛滥而出,奔涌到廊缘边,院子里被水淹没的松叶牡丹的梢顶,一群红色的小鲷鱼游了过去。从家里看不到海滨,只能远远望见洋面、天空和地岬。海湾上方,几片光闪闪的云彩,无目的地流淌着,如今静静停歇下来。就连海角平凡的绿色,也因时间不同而发生微妙的变化。正午的绿凝聚成沉降的蓝色,当日影西斜,整个海湾明显涨满寂寥的余晖时,那绿色越发鲜润、明艳。——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由于我意外笨拙,阿克坦对教我学习游泳灰心了。他或者出于补偿心理,或者看我专念于暑假作业而得不到休息,那天,我和母亲、妹妹以及背着阳伞的阿克坦,一大早就去了海滨。眼下残暑正盛。因为要经过町镇,必须沿着草木燠热的小径下行。尽管有瀼瀼朝露,但繁茂的夏草,以及随处盛开的鬼百合的霓虹般的毒气,使得我们的脊背渗出了汗水。这天,煌煌日照君临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
边鄙的渔师町——一角用白漆写着“香烟”两字的红色搪瓷小招牌挂在又低又暗的房檐下,将远方蔚蓝的海面分割开来。——海岸的潮香扑面而来,我们瞥见了细碎的雪白的浪花(好似隔着篱笆望见风中摇曳的白玫瑰)。过桥,看到污秽的河口海鸥群集。我跑到岸边,“啊,危险”母亲在风中连连呼喊。波涛蓦地袭来,白沫灿然。然后又以飞快的速度,蹑手蹑脚追赶螃蟹和水藻虫,波纹扩大开去。……海水退到我的脚边,我茫然凝视着水波,心中感到一阵快活的虚脱。
看不见波涛时,我便在阳伞下面读书。硅酸盐光洁的沙子飞散到纸面上,我用石头压住书页,读完《宝岛》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母亲担心我的身体,悄悄伸手将书本翻转过来。我像被抢走食物的饿犬,抬头望着母亲。母亲示意叫我到海边去,我只得站起身来。那个戴着草莓色泳帽的是妹妹。幼小的妹妹将救生圈交给阿克坦牵拉着,像只龙虱在波浪间划行。她看着我快活地笑了,由于炫目的海风,看到的只是笑容。我畏葸地避开浪涛,和比我年小的孩子一起,埋头用沙子筑城。堆起的瞭望塔风干了,看上去宛若沙漠中的城堡。我把头抵在地上,眯细着眼睛,透示着背景中海面的云峰。此时,城堡的高空里响起嘹亮的喇叭声,震撼着四方。
已是晌午时分。我们四人坐在伞下吃午餐三明治。
“哎呀,那不是阿初吗?”
母亲回过头来,用漂亮的嗓音问道。
“是的,是阿初。”阿克坦嘴里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回答。值勤的阿初歪斜地扛着阳伞,渡过桥向这边走来。
阿初好不容易找到我们,走到伞下来。她看见妹妹,大声说道:
“啊,小姐,吃得好香呀。”
母亲没有笑,随口问道:
“什么事?”
“唔……高树町的大太太来了……眼下正休息呢……”
“哦,是吗?”
母亲忽然抬头瞧着闪光的云层思索起来。这固然是母亲没有什么特别表情的一刹那所显现的美丽,但那鬓发下的面颊,还有领口天生的雪白的肌肤,在我眼里尤其亮丽可喜。微妙变换的蓝色海水的反光,赋予母亲紫阳花精灵的幻影。她对我说:
“阿晃,听说姨奶奶来了,我们回家吧。”
我立即泛起了联想。那是一位喜欢走动的肥胖的老寡妇,这位好心眼儿的老妇,自己没有孙子,她很溺爱我,和亲姐姐——我的祖母争着对我好。她们的爱令我十分困惑。她一旦接过对方的话头,就不容对方插嘴,一个劲儿使用一大堆感叹词——那个、可不是吗、真是的、啊、嗯、这个、哎呀,等等。伴随而来的当然是众多的点心、水果之类。这些东西虽说很使我着迷,但筑了一半的城堡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我一口拒绝了,并表现出满脸的不高兴,说道:“不,我要筑完城堡再回去。”
母亲很熟悉我的任性,哪些事该管,哪些事不该管,她都能区别对待。如今,她轻轻应了一声,接着说:“好吧,那就等会儿回去,尽量快些啊。……或许姨奶奶会住下来的。”
随后,母亲对阿克坦唠唠叨叨吩咐一番,叫他照看好我,接着便同妹妹领着阿初一起回去了。我知道,母亲的阳伞又要不时在肩膀上转动,发出轻轻的声音来。母亲有个习惯,每当边走路边思索时,总是像少女一般,两手不停地转动伞柄。我看到,她走出五六步之后,漂亮的阳伞迅速旋转了一圈儿。“再来一次!”我趴在沙滩上祈求着。谁知,那阳伞再也不转了,径直渡过桥去,看不见了。“你在干什么?”阿克坦的吼叫吓了我一跳,“朋友在叫你呢。”
……对了,为了完成孩子气的义务,我向着呼喊的方向跑去。好大一会儿,伞下只有阿克坦一个人,我只顾一心一意用沙子建造城堡。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一派浓蓝,亮晶晶地摇荡着。奔腾的碧波前后,人们像过节一般,熙来攘往,欢闹嬉戏。人声被波涛淹没,听起来,仿佛掺入悲痛的呼喊。那悲鸣莫非就是溺水者的呼救?我在筑城时几次抬头张望,环顾形形色色的水波。——我远远望见阿克坦在伞下焦急不安,看样子很想游泳,于是我又沉不住气了,再也无法安心地尽那份童真的热心了,立即朝他那里奔去。
“阿克坦,阿克坦!”我气喘吁吁地叫道。“你不是很想下海吗?现在可以去了。我守在这里,我要看书。”
“真的吗?”他高兴地站起来,“那么,请不要离开这儿,当心挨你母亲的骂。罐子里装着点心,不要一下子吃光啦。”
“……哦,帮我换上西服。”我突然想起什么,加了一句。
阿克坦站在伞阴里,仔细揩拭我身上的沙子,很麻利地为我换上西服,随后跳着走过滚烫的沙滩,向岸边走去。眼看着他的黧黑的脊背,顿时没入水平线以下了。
留下的我躺卧下来,潮风摇撼着阳伞,我仰望着明亮的伞顶和落下阴翳的高空的云彩。那云层恰似一座小小的伽蓝。潮风中混杂着众多草籽般的硅酸盐沙子,亮晶晶的,带着丰饶的香气,一同扑向人们的脸庞。这是告诉人们大自然诱惑你的力量所在。眼下我无法读书。我可能是把杂沓中的个人这种空虚的内心的悸动,错误地当成是对诱惑者的憧憬。不管怎样,许多书籍所给予我的有害的冒险心(横在我眼前的书物,同样属于《豹眼》[日本作家高垣眸的小说作品]那种极其波澜起伏的妖美的冒险故事),之所以今天开始促我奋起,不正意味着我的守护神突然心血来潮,即将扬帆出海了吗?
我从阳伞下走出来,朝着东方信步而行。离开伞群的当儿,潮香更加浓烈,我渡过漂浮着垃圾的河口的桥梁。我的目光离开桥下的浊流向上仰望,美丽的地岬耀目生辉,它灿烂地沉眠于远方亦可听闻的蝉声之中。
到达地岬阶梯口,出乎意料的遥远。从盛开玫瑰花的地方起始,次第为渔父家突兀的高板墙,其中生长着奋然而立、抗击着海风的向日葵。沙丘到这里被石墙截断了。通往地岬的路,自石墙上面猝然变得险峻了,石阶穿过草丛通往山腹的辨才女神寺境内。这座佛寺周围林木苍郁,映着叶间漏泄的阳光,看似一座碧绿的闺阁。其实,穿过社殿后边通往岬顶的一条秘密小径,更能获得知情者的偏爱。顺着长满绿苔和羊齿苋的宛若“井壁”的道路攀登,抬头望着四边形鲜丽的蓝天,这就是从这里攀援而上时的心情。那口“井”使人觉得好似专为由清丽的常秋之国通往灼热的常夏之国而挖掘成的。走完这条道儿,海风飒飒掠过松林稀疏的峰顶。那尚未被沙子烫热的海风,难免使人产生“寒冷”的错觉。
人们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加蕴含烦愁的典雅的风光吗?那里处处都能看到长满松树和灌木的小小村落。众多的小起伏将各处通达顶端的小径压挤成羊肠小道,各个起伏上的树林和岩间隐约可见的拥有前庭花园以及花间小门的形形色色的别墅,定是数也数不清。为什么呢?因为一旦站到门前,便被一望无际的草丛、岩石和远方的森林所包围,看不到任何一户人家的屋顶。从甲别墅走到百米外的乙别墅门前,就连甲别墅的一点影子也瞧不见了,四围只能看到花草、突兀的岩石以及远方闪光的洋面。如此微妙的地势的秘密,愈益赋予这一带美丽的地岬风光神秘和隐逸之美。甲别墅的居民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以为自己住在自家周围数十里没有人烟的天涯海角,谁知某日偶然散步途中,想不到在附近蓦然发现一座美丽的玫瑰园和小型馆舍,甚至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伸手抚摸一下,不论是湿润的绯红色的弹力,还是罩在绿叶上的鲜明的阴翳,都是现实中真正的玫瑰。惊诧之顷,门扉吱呀开启,百叶窗板迅速上扬,主人从窗内投来一声轻松的问候。……每当这种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将达于极致。人在这块地岬上仅仅作十分钟或二十分钟的散步,就等于来往于童话世界一趟。
我的耳畔蝉声聒噪,选择喜欢的寺社后的石阶向上攀登,穿过树林中陡峭的山路抵达岬顶。丰润的海风充满峰顶。我顺着林中岩石和草丛里的险峻的斜坡,缓缓向大海方向下行。我背倚草丛里突出似盔甲的一块岩石上,望着海面侧耳倾听。波涛撞击着遥远下方的岩根,那响声仿佛从远方的美景中抽象而出,完全组成另外一首音乐,听起来似远雷在天涯的一角轰鸣。断崖下似白扇忽而展开忽而合拢、令人目眩的波涛,飞溅岩石上的白沫,瞬间里光亮夺目的流水……所有这些,皆成为无声的、静谧而可怖的景观映入眼帘。我知道那里有引入潮水的洞穴。那里是渔夫们的鱼塘[原文作“生箦”,临时放养鱼虾的鱼塘]。布满无数xiao穴的平滑的岩面上,幻想之虫似的船虫爬来爬去。一天,轰响的飞沫打湿了我的双脚,我凭借我的幼小的头脑向大海走去。我想支撑住无法支撑的海面。我率真地感到,那时候有人正在那里向我呼求着什么。充分地回应他,是极为美好的事情,尽管非凡人所能做到。——我从梦想中醒来。我环视周围。风吹过高高的蓟草。眼下,我所依靠的岩石背后的远方,有一座废旧的小洋房,一半埋在草丛中的灰白斑驳的沥青,映着些微的绿色。看上去,房子周围圈着牧场般的白色的栅栏。那好比有一双妖魔的手,趁我未看的当儿,猝然放置在那里似的。倾斜的黯淡的窗户下方,射入我眼睛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像夏日的胡枝子一样艳红。风似乎不断从那里掠过,胡枝子花丛犹如一群紫红色的鸟儿不停地摇荡,有的振翅欲飞,又停歇下来,有的翱翔空中,有的羽尾交合……那一带令人感到纷乱活跃、歌舞喧骚。——我听到一种声音,说是音乐,又时断时续,似有若无,方向也不很分明。偶然联想到鸟声,这时才弄明白,那声音确实来自那座未知的宅邸的方向,来自那歪斜的窗下。
我无目的地站起身来,在各处草丛中突露的平滑的岩石上,边走边寻找刚才经过的小路。那小路同那座洋房的方向完全相反,前方只是漂浮着一片白鱼般的云彩。我披草径直朝着那座废宅走去。不顾无数的野蒺藜和山蚂蟥的阻挡,终于来到某个地点。忽然,眼前出现断崖,同对面的别墅之间深深嵌入一道浸满海水的峡谷。呆然站在那里的我,耳朵这才明辨出先前那种声音——是手风琴!我立即感到急不可耐,我真想一步跃过这道峡谷。两眼寻找着道路,发现那条完全不同方向的小路,沿着锐角的山峡转了个弯儿,朝着别墅缓缓蜿蜒而去。
我在小路上疯跑起来,眼看就要走到废宅前边。论起像样的树木,门口只有一株老榆树,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旁的屋脊,已经脱落了屋瓦,下边野菊丛生,向天空挺立着白花。宅子四周布满团团簇簇紫红色的胡枝子花。仔细一瞧,门外小路两侧,长满一丛丛未经修剪的玫瑰,顶着几枝稀疏的花朵,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叶子。我看见又湿又重的玄关槲木门扉,半开半合。那琴音从门里传出来,声如细丝。静谧的午后,海水波明如镜,榆树的树梢也寂静无声。蜘蛛、蜜蜂和黄金虫,死一般躺在野花(还有鬼百合)丛里睡觉。——在这夏日静寂的午后,一切都明净似金,令人联想到夏季的午夜。那风琴的乐音,宛如穿戴着五光十色厚重的彩衣。此外,那琴音还交混着低低的秋蝶般的歌唱。那歌声于琴音的流动之中,仿佛闪着光亮羽鳍、悠悠而过的小香鱼。虽说一个词儿也听不明白,但大致可以肯定,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的歌声。我轻手轻脚走入宅内,那里看来是原来的客厅,有两道门扉通向后院。毁坏的两三张椅子和干裂的大圆桌上,堆满了尘土。我挨近其中一张椅子悄悄坐下来。一向无动于衷、木讷呆板的我,对于自己的大胆深感落寞。我侧耳静听。风琴的声音来自后院的房屋,有的声音又尖又细,有的则完全听不清楚。那风琴好像坏了,但奏出的音乐却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感。歌声逐渐耳熟,那嗓音好似夏天澄明的小河河底众多的小石子,互相摩擦发出的响声……
……
夏季玫瑰开,
秋来依旧香。
今知幸福中,
身朽本无常。
……
这是忧愁而伤感的歌声。我的周围,美丽的世界开始像陀螺般旋转。我定睛一看,干裂的桌面上有两三个小小的花环。那是在已逝的春天,孩子们采摘野外紫云英编成的,放在这里忘记了。早已失去花的润泽,变成押花[亦称压花,采集花叶压成画的艺术]似的枯色,干得像蜻蜓翅膀,用手一拿,尘埃似的花粉纷纷散落……
……
夏季玫瑰开,
秋来依旧香。
……
低柔的歌声充满期盼地重复着。一种难言的寂寞袭上心头,我连忙在椅子上重新坐好,不料椅子发出一声怪叫。风琴的乐音蓦地停歇了。履声闲雅地叩响了地板,房门打开了。我像个等着挨骂的孩子,也不向那里瞧一眼,一个劲儿盯着桌上的花环。来人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玫瑰的馨香漂流过来。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哥哥?”
那声音没有任何谴责的调子,优雅而亲切,我不由抬起头来。美人笑微微地瞧着我的脸。在我眼里,这位美得令人目眩的丽人,肯定不超过二十岁。这女子和我心中描绘的面影十分相像,于是我断定,那遥远的未来走到我身边的新娘子必定是她。只见一身古风的镶着花边的玫瑰红亚麻西服,头上缀满首饰。
“家在哪儿?”
“鹭山。”我羞怯地回答。
“好远啊,你一个人来的?”
“嗯。”
“不曾迷路吗?”
我微笑着,像女孩子那样摇摇头。我的微笑似乎是美人涟漪般不绝微笑的回映。但是,幼小的我只可本能地理解那位美人的笑意。假如当时赋予我成长后的直感力,我就能一眼看出,她那不显一丝阴翳的微笑,含蕴着难以名状的悲剧意味。不过,如果称为“悲剧的微笑”,其中飘溢着的无上的明朗,又该如何命名呢?
“我是……散步来这里的。之后,我又听到……那……手风琴的声音。”
“啊呀,是吗?”不知为何,她望着天空回答,“那只破风琴,要是不嫌弃,随时都可以弹给你听。”
我很想立即叫道“现在就想听”,但话到嘴边不得不打住。她已经站起身子了,向着同海面反方向的窗户走去,凝视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她用手理理头发,像挽起一束沉甸甸的香花。
我用心忖度着眼前的美人,她的身世和命运,以及不久前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有那过于明朗的笑声(后来想想,怀妊的女子往往会发出悲戚而澄澈的笑声)。这时,美人背倚窗户回过头来。逆光将她的面孔映射得很黯淡,宛若所罗门爱恋的埃塞俄比亚少女。
“你去过地岬的最尖端吗?”
“没有。”
“回头我带你到那里散步。那儿的景色很好看。”
我刹那间感到莫名的幸福,涨红了脸,默默摆弄着干枯的花环。就在这时候,她也像只小鸟,以近似本能的敏感把头转向窗外。接着,她发现了什么,飞身奔向大门口。她向门外跑去。一刹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兴奋,震颤着身子。那女子动作好似母鹿,留下飘逸的麝香,风一般躲到森林里去了。莫非她是鹿的精灵?我怀疑。
好大一会儿,时间缓缓流动。遥远的下方,海潮转动着水磨。远近蝉声相邀,不久,似骤雨般喧嚣不已。我又误以为自己是在深夜——一觉醒来,顿觉夜半的时光白白流逝,满心烦躁不安。
大门急急打开了,进来一位青年。我奇怪地打量着他,他红着脸,回过头去。紧跟而来的那位美人,一边冲我笑笑,一边跟他说:
“噢,这是我朋友,刚刚认识的。”
“你真会交朋友啊。”
那青年投来一句颇为犀利但很得体的话。他站了一会儿,瞧着我,微笑着,迅速进了里屋。美人也随即挽起漂亮的裙裾,正要跟着走进去。临行时,她对我嫣然一笑,撂下一句“请稍候”,就紧闭起房门。我被一种天真的童心惊呆了。青年和少女的笑容十分相似,我要是个大人,只用“悲剧性”这个词儿就能加以概括。尽管如此,正像发现龙胆和露草具有相似的紫色,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青年和少女的眼眸一个比一个更清炯有神。那位青年当在二十或二十一岁,法兰西灰色西服外打着朴素的领带。少女的装束和他一样(或是出席什么庆典吧),不过总带有几分古典式的令人怀想的风情。
我觉得我有义务等下去。透过向海的窗户,我的眼里不断辉映着广袤的夏空和闪光的部分海湾,那海湾宛若镶嵌在开着黄花的灌木林微细空间的云母片。远方波涛起伏,海洋这巨大的象群在高声歌唱,令人想起“命运”的歌声。
——里屋蓦然漏泄出低低的啜泣,该不是我耳朵的幻觉吧?不一会儿,两人出来了,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马上就走吗?”青年低俯着睫毛亲切地问道。
“嗯,马上就走。”少女朗声回答。
随后,她拉起我的手:“我们散步去吧。”
我感到她的手像一团烈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不弹风琴了吗?”
美人想起了那个约定,她一面含笑地望着青年,一面回答:“下回再说吧。”
不知怎的,老实说,我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次散步真叫人高兴,应该如何作比呢?像我这般年纪,最高兴的莫过于陪伴母亲一道散步。然而,那一次的每个瞬间内,既有将母亲和家人完全忘记的快乐;又有高兴背后总觉得隐藏着不正的内疚的快乐;同时还有从少年难堪的单调中突然提取出的安堵和惊愕。身边有两位美丽的同伴,加之,没有任何威胁幼年的年龄上的压力,我也一起感到已经被一种超越年龄、无限永恒、不老不死的力量包围了。我们离开废宅,走上通往地岬尖端的小路。前面说过,这条小路或升或降,往前一直是羊肠小道。这是一条理想的散步路。眼里所见的无非是夏草和往来的白云,风不安分地摇动着这些草叶。可是,小路经过一道洼坑时,那里却生满一簇簇花朵繁密的白百合。一棵松树亭亭站立于百合花丛中,落下一团树影。四周蜂虻嗡嘤。这块地方不易觉察,花朵仿佛皆为虔诚的祈祷而聚合在一起了。她弯腰一朵接一朵采摘百合花,左手挽不住了,便抱在胸前压成了花束。我瞧在眼里,有些为她感到气闷。她站起身,脸上红扑扑的,百合似乎映着灿烂的曙光。她笑着将一朵百合别在青年的领口上,又笑着送到我手上一朵。接着,她一边走路,一边编织百合花冠。青年始终不说一句话。看样子,他不像有什么烦恼,心胸显得颇为豁达,为此,他不发一言亦可确信自己的幸福了。(人们为了稍稍确信一下自己的幸福,不正需要开始对话吗?)走出百合谷,道路一直向上,这里是一座大岩石形成的高高的小丘。山丘这边的背阴处,有一栋白色的平房洋馆,每面窗户闪耀着银白的窗帷。羊群沉溺在深深的夏草中咩咩鸣叫,宅子内外不见一个人影。
“这里是华顶家的宅邸啊。”少女低头编织花冠,边走边说。
“是吗?”青年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句。
这就是那位悲剧般美丽的女主人、著名歌手的隐居之处。她虽具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但一直被丈夫遗弃。
草丛里冷不丁跳出一条大狗,狂吠不止,吓得少女和我拼命喊叫。那狗打我们两个中间儿钻过去,径直向圆丘顶端跑去了。圆丘上面大半长满了芒草,狗一跑上去,草丛中就不时显露出缓缓耸起身子的黑影,经阳光照射,轮廓清晰。那慢腾腾的身子似猫背般向下塌着,令人联想起以白云和蓝天为背景的可怕的巨人的幻象。狗没有朝他吼叫,而是疯狂地围着他兜圈子。这时,那位影子般的汉子哗啦哗啦沉重地分开芒草向山坡一侧走去。
“他是什么人?”少女问道。
“看来是乞丐。”
青年答道,眼里闪着紧张的神色。我瑟缩着,赶紧丢掉手里的百合,抓住少女的裙裾,忍住眼泪。然而,这一刹那,我倏忽感到我们都是故事中的人物了。
空中开始涌现平滑而光亮的云彩。远处的森林聒噪的蝉鸣,转移到附近的树丛里,喧嚣不已,听起来宛若惊天动地的海潮自远方传来,轰响于这片好似流云磨戛黄铜发出强烈反射的地面和草原上。我们来到圆丘顶端,乞丐早已不见人影儿了。芒草使人感觉出秋意。
“就是那儿。”
青年指示的地方,就是刚才少女说的地岬的尖端吧。那里只有一棵伞形松树,围绕着松树和裸露的岩床之间的是草丛,呈现出一座宽大的运动场的气象。四周没有什么遮拦,只可望见仅仅挨近尖端的碧蓝的水平线。
“走到那里,”少女说,“比肉眼看到的距离更远。”
可不,那座广场孤立在那里,只有一条小径从眼前的灌木林绕行过去,最后穿过狭窄的地峡,抵达那里。我仰望着美人,想同她搭话,这时她把编织好的百合冠戴在丰蕴的头发上,鲜艳夺目。
“啊,真漂亮!”
我不由惊呼起来。她听到我天真的赞叹,立即羞红了脸,脱去花冠。青年笑着看了看她。
下了圆丘,来到地岬尖端附近,发现草丛里开满了众多的红白花朵。我们知道,那是顺着岩床蔓延,然后从石缝中钻出来的。而且,那一定是瞿麦。这块地岬上,不知何故,一种花总是集中于某一片地方形成聚落。随着逐渐接近岬端,周围明亮得简直使人受不了。我们默默在瞿麦花丛里走着,到达接近天空的最后一块岩床。我的腿脚发软,不住颤栗。青年和美人站在那里正在说悄悄话。我跪在岩床上,试着向好似位于那落迦底层的遥远深邃的大海望去。少女过来扶住我,说道:
“当心!我来抓住你吧……”
说罢,她用力握住我的腕子,同时也把目光投向崖下。少女馥郁的体香和热气使我眩晕起来。——断崖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沉静的小岛。应该叫做“渚”吧。撞击在参差岩石上细碎的雪白的水花,以及同大海清碧一色的浪涛汹涌的断崖下方,较之远方静谧而广漠的海面,显得更加沉静。这是因为,在和刚才经历过的同一种作用下,声音完全被舍弃掉的缘故。仔细一瞧,那里犹如一幅清晰的小照,景物细小,就像另一世界的绘画。当时,搀着我的少女一阵激烈的心跳,这阵心跳摇篮一般摇晃着我,令我充满不祥的预感。我怀着疑虑抬眼看看她,看来她并不情愿我盯着她,她把我抱起来站住,目光投向远方的洋面,不住眨巴着眼睛。眼下,洋面上正有轮船通过。我们三个无声地望着那艘快活的轮船。夏日碧蓝的海面,轮船拖曳着一股青烟,渐去渐远,看上去,似乎将多彩的云峰映射成玫瑰红贝壳了。被禁绝的希望,无疑又原样映进这对美丽而活泼的男女青年的眸子里了吧。也许是我多心,青年的睫毛上闪着亮光呢。幼小的我,还不懂得眼泪的意味儿。
我正想躲开这种不可解但很真实的沉默的阴翳,以免落到自己头上(大人对孩子,往往不愿叫他们明白事物的真实所具有的价值),谁知,这时她却用不太适合她的高嗓门提议道:
“我们玩捉迷藏……好吗?我先负责抓人。”
我虽然对捉迷藏不感兴趣,但还是连忙表示同意:
“那就玩捉迷藏,玩吧,玩吧。”
我知道附和是一种礼貌,于是就孩子气地等不及地接连问道:
“鬼[日语中,把捉迷藏游戏中负责找人的角色称作“鬼”]在哪儿等?鬼应数到几?”
她装作思考着什么,暂时掩饰自己在发呆。青年蹲在瞿麦花边上,向着洋面眺望。那里,云彩无声地流淌,不知为何变得灰白了。不一会儿,她说:
“在那棵松树下边,面朝松树而站,数到一百为止。”
我被青年拉着手和她一同来到那棵高大繁茂的松树荫下边。
“好了。”
少女娇艳地笑着,跑向松树。她用两手紧紧捂住脸,紧贴着树干。
青年对我使了个眼色,接着拉起我的手,朝着离开断崖越来越远的方向飞跑。周围太宽阔了,没有可以隐身的树林和房舍。跑到芒草斑驳的圆丘,也还是没地方躲藏。我们只好躲在岩石间繁茂的杜鹃科绿色灌木丛中。青年用眼睛对我笑笑,我只是怕被立即发现,心中直打鼓。少女从松荫下边出现了,她打起眼罩,四处观望。那身影令人联想起白鹭起降于无人荒野上的生活,能看到这种难得一见的秘密,真是大饱眼福。她当然着眼于树丛这个唯一的显著目标了。她像一条白色猎犬,衣裾纷乱地跑了过来。青年不知为何两颊通红,藏在叶丛荫里,双目炯炯有神。少女跑到他跟前,以及青年跳出草丛迎接她,两者几乎同时进行。可我还想继续躲下去,似针鼠般团缩着身子。这当儿,青年和少女两人一同倒在草丛中打滚儿,弄得草叶哗啦哗啦响。不知为何,我还听到他们相互高声欢笑。接着,忽然又是瞬间的静寂。蝉声如潮,震耳欲聋。我实在憋不住了,一阵风朝着他们两个奔去。
“哎呀,看到啦!”
少女羞涩地大喊道。
我们玩划拳,该我做鬼了。逢到这种场合,某种好奇心减弱了我的孩子般褊狭的义务观念。我本没有可以逞强的资本,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逞强,只是表示出从未有过的顽固。这是因为,无意识中,我的直觉感到事情的严肃和神圣,以及随之而来的本能的尊敬的义务。我面对松树埋下脸去。少女温软的手轻轻举起我的两只手的手指尖儿,放在我的眼皮上。这让我想起清净的仪式。我很快感觉到松脂的幽香以及炎夏时节经阳光整日照射的松树荫里燠热的暑气。在被别人看到唏嘘之前,还是深深掩面,手指用力摁住眼皮,以防紧闭双眼时依然漏泄出午后明亮的阳光。为此,我差点儿把数数忘记了。我开始数数了,而且数得很慢。那个人儿离开时,脚步轻盈,似有若无。留下一缕清香,她走了。我的裸露的膝头,悄然掠过清凉的裙裳。我执拗地想着这些,半道上又忘记数数了。我已经不想数下去了。我尽量慢。……突然,我羞愧得脸上涨了红潮。我此刻的心情就是对她怀有好意,想让她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意识到,眼下我不正是助她一臂之力的唯一人选吗?
然而,我的耳畔清晰地听到了:风吹夏草的响动,高高的松伞相互摩戛的声音,以及每当沉浸于这些事情的底层而引发的激昂澎湃的心潮。他们的足音、他们的笑声,中断了,听不见了。只有沉痛的蝉鸣,远远地送进我的耳朵。那一刹那,一瞬间,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事也未发生。(确实未发生什么事,但那却是紧张而可怖的一段时间,就像书一页页翻过去了。)突然,我听到一种类似鸟的声音,但立即被证明那不是鸟叫。那不是鸟叫!那断崖方向,不,那断崖所指的空间,无论如何,只能认为是那个方向,刹那间传来一声简短而低微的悲鸣。我从未听闻过什么所谓“悲鸣”。(低微得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是真正的悲鸣,那么我认为,所谓“悲鸣”这个词儿,并不符合那种庄严、美丽的声音。那是人发出的纯真、明朗、瞬间即逝的声音,只能使人想到高贵的鸟叫。我蓦地想起来了。那海岸边人们充满喜悦的喧嚣,使我多愁善感的耳朵误听为“悲鸣”,如今那不是悲鸣,不正是狂笑吗?那是可以令人想到海的颜色的瞬间遥远的响动,一定是无比尊贵的笑声。看来,那不就是众神的笑声吗?
这种思考只持续了数十秒钟。我漫无边际地回想着,早已数过一百。我觉得经过了难以计算的漫长时间。我已经失去对游戏的兴趣。我无力地放下手来。周围一派静寂,没有日常那种震耳欲聋的响声了。对面一块黑黢黢的平滑的岩石,被反射得闪闪发光,那是因为有一片云彩飘过。天地之间,感到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人,这种时候,我的幼稚禁不住要倒向什么。为了倒下,我向前奔跑。我像是突然倒下了,但我只不过是奔跑。首先,即使奔向先前那片灌木丛,也不会再次躲进同一个地方了。可我还是盲目地奔跑,和刚才不同的是,夏草的穗子恶意地刺伤了我的小腿,使我痛苦非常。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听天由命的我,顽固地相信他们俩还待在那里。我一头扎入繁茂的灌木丛中。——他二人不见了。刚才被身体压断的地上那可怜的夏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莓,一同映入我的眼帘。我像先前一样,虽然疲惫但很焦躁,从高高的草丛里——即便如此也还是看不见,就只得登上大岩石,寻视他们的藏身之处,然而却白费力气。我凭借小孩子的头脑尽可能加以推理。那被胡思乱想打乱的数了百多个数的那段时间,可能相当于数上二百或三百的时间吧?但是,说来奇怪,青年明知道可跑的范围仅限于百数之内,那么,他为何要立志跑远呢?我一边想,一边登上通往芒草之丘的小径。我站在圆丘顶端,眺望经过漫长的步行抵达这里的道路。立即看到了下面华顶家的屋脊。山羊的叫声,震荡着令人麻痹的静寂。我忽然看见了幻景,山坡上有黑影走过。那不外乎是先前那位高个乞丐的身影吧?于是,我的头脑里又燃起一股强烈而尖锐的悲哀的火焰,恐怖又在心中抬头了。我不由激烈地痛哭起来。这哭声交混着担心与不安,以及不明缘故的同情。不同于对着母亲撒娇时那种尽情地撕心裂肺般地喊叫,而是自己都难以收拾的痛切的哭诉。我已经在遥望远方的那棵松树。泪眼蒙眬之中,仿佛看到一棵雨水濡湿的松树。父母、妹妹,没有一位亲人分担的啼泣,对于我来说,或许是初次经历吧?尽管是一个孩子常有的无意义的眼泪,但其中一部分也混合着遭遇某件正经事时成人可能滚落的泪水。这又将我驱赶到捉迷藏游戏所促成的严肃的义务之中了。——我一边呜呜哭喊着,一边掉头折返回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跑回松树旁边的。我坐在松树根旁,环顾四方,我用脚使劲儿揉搓着瞿麦花。眼下到哪里去寻找?静谧的草丛,裸露的岩床,目中所见之物,天空占去了绝大部分。如今,浮云蔽空,这些云层,忽而织成优雅的花纹,忽而散开了。对面隔着港湾的地岬,在阳光照耀下,泛出白茫茫的亮光。地岬周围的海面,反射着灰白的海光,只有临近尖端方可看到。犹如置身天上。我呆然而立,作为最后的尝试,我将眼睛投向周围。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早已像大人那般严肃了。
我遭受到从未如此热烈爱过我的人的背叛,将悲伤的目光茫然投向地岬尖端。断崖远远超出水平线,限制了天空。正在流去的行云照耀在灰白的岩床上,发出刀子般耀眼的光辉。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在岬端上站了片刻。洋面上持续的蔚蓝,随着步步接近而越发浓烈。从那里升起的明亮的云峰,截然划开一道美丽的界线,以便回应即将沉没的倾斜的夕阳,透过云间用眼角赫奕一瞥。海里不见一片帆影。一艘看似奔我而来的帆船,不知驶向何方,显得那般优雅,不由使我低下眼睛。仔细一看,整个船身摇摇晃晃,船脚颤栗不安。仿佛骤然有一种磁力,正要将我拖向那里的深渊、那落迦的美丽的海洋。我极力向后退撤,低伏着身子,屏住剧烈的心跳,窥视着那深渊的底层。当我再次望着那块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里有明丽的松景、岩石和小小海湾,有奔腾不息的银白的海浪。那些都是无音的光景。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不可思议的沉静的小岛。我突然想到一种类似神仙笑语的意味。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考虑那样的大事,那是无与伦比的大事。我眯细着眼睛死死抓住岩角,过了好一阵子,我才从那里脱开身子站立起来。
回到辩才天境内时,我看到阿克坦坐在石凳上发呆。他一见到我,就满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紧接着,他跳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来,用汗津津的腕子,不住摇晃着我,说道:
“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阿克坦从未如此激动过,看到他这样,我也越发激动起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搂住阿克坦的脖子。
“你迷路了吧?真是受苦啦。”
阿克坦安慰我,然后拉起我的手,沿着难行的砂径一路走回家中。他对我讲述了寻找我的辛苦,回到家中之后,他教给我如何才能避免两人挨骂的方策,交代完之后,他就没完没了地责骂我。他最恨我默默听着,不做任何辩解。有时,他问道:
“你心里难过吗?发不发烧?”
他看我摇摇头,又是一连串的责骂。路上,他想起了什么,拽住我的手,以飞快的速度跑向海边的茶屋。他把阳伞和行李寄存在那里了。茶屋的老板娘对他说:
“哎呀,刚才女佣拿走了。她说,家里小哥哥走丢了,闹得天昏地暗的。我对她说,您正去寻找来着。她听了很惊讶,连忙折回家啦。”
阿克坦脸色苍白,急切地问道:
“啊,不得了啦,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的?”
“刚走一会儿,也就二三十分钟光景。”
“我们走!”
阿克坦拉起我的手一路狂奔。
我心里反复出现一个难解的问题。我一直坚信:对父母不能有任何隐瞒并以此而感到喜悦,从来都没有想到要违反它。可是,不知为何,唯独这件事情以颇为亲切的默契同我达成共识:不光是父母,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决不能提起,并且要敢于以隐瞒事实为快乐。——然而,一旦面对母亲,我究竟又能隐瞒多久呢?我被这种畏惧长久困扰。但回旅馆,直到回家之后,我都凭借着只要不说就能隐瞒过去这一事实,永久排除我内心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责。
正如所想象的,高树町的姨奶奶发狂了。为了安慰她,母亲强忍住自己难以忍耐的不安(反而母亲显得有些不正常了),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极力装出一切都很放心的样子。我回去时,一见面就悲喜交集地大叫一声。抢先一把抱住我的,不是姨奶奶,而是母亲。我整整哭了一个多小时。
我同阿克坦回家时,临近初秋的太阳像打水的吊桶般迅速西沉,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家家房檐。蟋蟀欢畅地鸣叫起来。母亲对我和阿克坦一直责骂到天黑。
第二天,我发烧了。医生劝我回到东京家里静养,于是赶紧收拾行李,全家人一起乘上火车。我像婴儿一样被裹在毛毯里,由阿克坦背在身上。车站和车厢内好多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瞧着我。我反而成了一位王子,发现自己原来很高贵。梦想竟然可以使人如此孤高自许!
火车驶入东京的市街,虽说还没有天黑,街上已经到掌灯的时刻了。刚刚燃亮灯火的大桥下边,行人们兴冲冲地在赶路。街道上往来如织,仿佛今天照旧有唾手可得的喜事在等着他们。——这时,桥头旁边银行的一排窗户,亮起了一道蓝色的灯光。
今年夏天,不要说游泳,就连浮身也没有学会,我担心父亲会骂我,心里很恐惧。但我心中早有了一份无可动摇的奇妙的满足。此行归来,我虽然没有学会游泳,但我却学会了一件不大容易跟别人说明白的真实。后来,我流浪四方,到处寻求那件真实。假若我能用生命换回那样的真实,我将在所不惜。
[book_title]头文字
宫殿下去年夏天荣升骑兵中尉。这年是昭和十四年[公元1939年],他在陆军大学读书,年纪轻轻,刚满二十五岁,周围的人尤其是伯父,都极力劝说他迎娶妃子。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一是因为人们一个劲儿絮叨,反使他固执己见;再者,因母妃早薨,家中只有很少关心他的父亲和姐姐,加上他本人有着孩子般的犟脾气,对于娶妃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按照惯例,昭和十四年春天,照样在宫中的马场举办马球赛。宫殿下和同学一起参加红队出场。红队中还选拔了自士官学校时代起一直同宫殿下十分要好的朝仓季信中尉。陛下因为繁忙,没有驾临。以皇后陛下为首的各公卿家都聚集在一起,或许因为王子出席,华顶宫第一个早早到场了。
竹制的球杖,尖端呈弯曲形,用麻线编制成网状,队员从马背上用球杖分别攫起红球或白球,投入己方篮筐内,不用说以获球多者为胜。比如,红队的骑手欲获得红球,白队的骑手则百般阻挠,不使其得球。怒马驰驱,肚腹相抵,比赛立即化作一幅勇武雄壮的景观。红队的骑手好容易攫取红球,一边高擎球杖,火急奔向己方的球篮。白队极力阻挡。逢到这些地方,马球赛的兴趣很像足球比赛。
宫殿下骑白马,朝仓中尉骑青骢马,两人合力,不断为红队获球得分。每进一球,天幕下虽然没有传来掌声,但殿下都在窃窃私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时,宫殿下的竹杖尖端正攫住一只红球,他骄傲地高举着,急急向红队的篮边奔驰。不巧前方被白队的两三位骑手截断,只得紧挨栅栏迂回前进。不料斜刺里杀出一骑,企图挥杖击落殿下的红球,殿下猛地勒马向右躲避。不料手中的红球犹如离弦之箭,迅速脱离球杖,飞越栅栏,向观众席的一角落去。这种情况绝少发生。
观众席最前列坐着千原公爵的女儿渥子,说来凑巧,球正好打在她那着素洁上衣的胸脯上。球很轻,又不是瞄准后的击球,也不是多重的打击;但只因为太意外,比起渥子本人,身边的人更加在意她的身体。公爵夫人本来就喜欢夸张,在陌生人眼里,被红球击中身子的,仿佛不是渥子,而是夫人。这时,人们看到,华顶宫家年轻的宫殿下轻轻从白马背上下来,穿过栅栏,急忙向渥子身边走去。
马背上的朝仓中尉,右手挽着殿下弃乘后的白马的辔头,困惑地凝望着这次突发事件。中尉对宫殿下轻意走过去有些不大理解,他认为由他自己代替殿下过去道歉更合乎道理。但宫殿下的行动太突然,他已经来不及劝阻了。不过,要说中尉的这一想法出于冷静的判断,所以很得当,那也并非如此。没有击球的中尉,没有理由向渥子道歉;此外,宫殿下动作轻松地过去说一声“对不起”,不论谁看来,都是极其自然而易于获得好感的做法。
中尉的父亲就是前年去世的那位豪放磊落的朝仓季亲大将。大将和千原公爵尽管是远房亲戚,但都互相抱着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原来大将迎娶中尉母亲的时候,这位妻子虽然门第寒微,但却是双叶女校闻名的校花,其美丽无人出其右者。同样寄情于她的公爵,千方百计阻挠宫内大臣为他们颁发结婚许可证。对这位未来的朝仓男爵夫人的人格恶意诋毁,散布不利于这桩婚事的谣言。此外,鉴于松本宫内大臣又是自家的舅舅,就向大臣告状,罗列女方家庭和族谱中的可疑情节。依然健在的上上一代的朝仓男爵、那位留着恺撒胡须的显赫的将军,站在儿子一边,在一次聚会上狠狠羞辱了年轻的千原公爵一番。于是,在一个男爵结婚许可问题上,宫内大臣和朝仓将军背后的军部形成对立。围绕这一事件,产生了各种谋略,事情出现了不曾预料的发展,一时间谣诼纷起,接连不断。最后只得由已故的元帅殿下发话。他说,既然军队已经答应,他也深表赞成,并希望能获得认可。因此,这门亲事才算正式定了下来。带有女性性格的千原公爵宣告同朝仓家永远断绝来往,但他不忘找机会为对方设置种种障碍。具有此种性格的公爵,能生下渥子这么个女儿,不管在谁心里,都一致归功于倾国倾城的夫人,虽说她的弱点是心眼儿好过头了。
基于这种情形,季信中尉生来头一回见到渥子,是在他还是少尉的时候。有一次,他应邀出席幼年时代一位朋友的婚礼,有个不了解他们关系的人,将他们两个拉到一起会面。渥子虽然十八岁,却明显地像个大人,头发长长的,在少尉眼里,是个绝世美人。自那天以后,少尉便将人们称作“爱”的感情,一件件同自己的想法相对照,结果觉得哪一件都不适用于渥子。仅凭这一点,少尉认为自己还没有进入恋爱。可是,一旦确认尚未进入恋爱,对于渥子的印象,犹如散了轴的扇子,变得支离破碎起来。这使他受不了,所以少尉还是硬逼着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进入恋爱”。恋爱一开始,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即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满足,有必要装装门面,不是自己选择的感情都不叫“爱”,唯有自己选择的感情才是“爱”。少尉同样陷入了这种错误。
因而,少尉巴望着同渥子再度见面,检验一下自己内心的变化是否有根有据,但一直没有寻到机会。正巧,当时一家妇女杂志的前几页刊载了一些名门闺秀制作慰问袋和灌园种菜的照片,获得了好评。其中有一张渥子书写慰问信的照片。少尉将其剪下,闭上书斋的房门,一边满怀懊恼地自责,一边望着照片空发痴想。自打履任以来,他被允许在家里上班。他怕剪下的照片被家人看见,便夹藏在桌面上同级生纪念照影集的最后头。一次,在上回婚礼上见过渥子的那对幼年时代的朋友夫妇,到少尉的书斋里聊天,少尉出外接电话时,渥子的同学——那位年轻的夫人,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影集,仔细凝视也有自己丈夫在内的同级生们的照片。由于少尉放进或抽出照片时用力过猛,影集的销子松动了,影集的底板在夫人手中脱落下来,同级生照片后头,蓦然露出渥子那张低俯着的优雅的面孔。夫人看到这张从杂志扉页剪下的照片,立即重新放好,嵌紧了底板。少尉回到房间里之后,她不但没有告诉他,就连自己的丈夫,她也打算隐瞒一段时间。这位夫人从做学生时起,就喜欢耍弄无罪的权术,第二天一早,她就急匆匆跑到渥子家里,将朝仓少尉影集里夹藏照片的事讲了。渥子对夫人如此轻率深感奇怪,这时她以吓人的速度发挥想象力,立即断言少尉所钟情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照片背后页面上的女子。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合年龄的贤明的谦虚,紧接着便给自己带来了苦恼。
夫人走后,渥子不禁立即回到屋里,翻开那份杂志。渥子希望照片后面正对着自己脸部的地方不再有别的面孔,谁知偶然翻过来一看,后面一页上正巧有一位漂亮小姐的面孔同渥子一反一正。这些琐细小事,自当天起一直折磨着渥子。
少尉幼时的同学听到妻子这一番话之后,打算在不告诉双方事情真相的情况下,将少尉和渥子一同请来做客。下一个星期日就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少尉做梦都未想到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识破,渥子被这些琐末细事伤害了自尊心,彼此因为出于羞愧和疑惑,两人的态度都显得很冷淡。餐桌上的谈话也只是男对男,女对女。少尉和渥子都遵从父亲的家训,即使见面也仿佛感到是一种罪恶。这时,那位幼时的同学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随口说道:
“对了,朝仓,我问你,你经常同影集里那位漂亮小姐见面吗?”
少尉听了大吃一惊,显得十分狼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一个束手无策、有口莫辩的人的悲哀心情。眼下,他对这位有意无意当着渥子的面陷自己于难堪的朋友的愤怒,一反变为对软弱无力的自己的愤怒。少尉脸色黯淡下来,简直像个病人。他思忖,无论是轻描淡写、半开玩笑地含混过去;还是直截了当挑明事实,都有悖于对渥子尊敬的心情。因为,少尉如今爱上那位女子,毫无疑问就是损害对渥子尊敬的主要因素。假如自己亲手伤害这种尊敬的心情,对接受渥子的爱彻底断念,那还是可以忍受的。不过,这种友善的心情,渥子也是很能理解的。少尉的态度,既像是低头认罪,又像是率直地表白他所爱的是渥子之外的女人。然而,看到彻底被打倒的少尉,渥子不但不嫉妒,反而为了少尉原谅了那位女子,以便慰藉少尉的多情之心。这么说来,渥子捐弃嫉妒的宽慈的情怀,是确信对方对自己的爱之后感到欣喜所带来的温存,或许她把这种温存也当作是平常早已习惯的疑惑范围内的某种理由了吧?
于是,他们两个暂时处于不是倾向绝望就是倾向欢喜的危险之中。这时,朋友不经意地说道:“没什么可害羞的,渥子早就知道,你影集中藏着的是她的照片。”
“不,我不知道。”渥子立即打断他的话。在她看来,要是朋友判断错了,少尉对展示的假照片只是逢场作戏般的出于礼貌的爱,那也是不可容忍的。即使朋友判断正确,她也不情愿因为对此坚信无疑而被看作是个心性高傲的女人。“哎呀,渥子说过啦,可不是吗,不会有那种事的,一开始就没朝这方面想。”夫人插嘴道,“实在对不起,那次我也是偶然在朝仓的书斋里看到的。”
——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送达给了渥子,这给少尉带来莫大的欢喜。这种心情并未因渥子冷淡的否定而受挫。渥子绯红的面颊背叛了她的语言。少尉也明白了语言是何等无力。“不错,我珍藏的是你的照片。”即使如此对她表白,又能怎样呢?少尉感到,渥子的眼神就是告诉他不要这么说。那双本来苦于解开疑惑的美丽的眸子,如今反而正为心中一种被移植到最接近快乐的疑惑,而吝惜起那种明晰的解决来了。
——中尉在马背上临时想起的,都是当初一系列难忘的记忆。自那以后,爱情出现了各种阻碍,没有一件事令两人顺心如意。要说有些事怀有希望,那么,就是渥子的母亲对他们的关系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夫人用心提防着,不让这件事进入公爵的耳朵眼儿。不过,这只是出于夫人心地善良的乐天性格,她似乎未必相信,中尉和渥子能真正地情投意合。
再说,宫殿下为自己的过失郑重地道歉。他担心渥子的身体有无大碍,一直盯着渥子胸部刚才红球撞击的地方。渥子低着眉,只听母亲说道:“一点儿也没有伤着。她脸色不好,是突然受到惊吓的缘故。”
宫殿下又说了两三句恳切的话,旋即转过身去,一边接受人们的致意;一边回到马场。他向皇后敬礼之后,命令重新开赛。可是,虽然比赛再开,人们不像专心观看的样子。一位夫人对着邻座的丈夫咬耳朵:“假如球不是落在渥子身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殿下还会过来吗?”
“这类事可以说往往发生在风华年少的人身上,不过殿下怀有博爱精神,球不论落到谁身上,他都会过来道歉的。遗憾的是,球并不懂得什么是博爱精神。”年老的丈夫不无嘲讽地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事情出于偶然的人群,所以对渥子被球击中也相信是纯属偶然,那是有失身价的。这位丈夫的话,可以说是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亲眼见到这件小事,同时又将这种看法用讽刺的语言亲自表达出来了。
中尉远远望着渥子苍白的容颜,一直放心不下,其后的比赛简直像换了个人,等着他的是接连不断的失败。他的担心含有某种焦急不安。假若自己的球击中渥子,并肆无忌惮地伤害了渥子,他充分考虑到这种可能,于是渥子胸中的伤痛,经过一段奇怪的曲折,又回到中尉的心里。而且,被宫殿下弄飞的球击中了渥子,这对于中尉来说,仿佛偶然获得的幸福又被宫殿下一手夺去。如此一来,渥子虽然明明知道不是中尉的过错,但她那副苍白的面容,与其说使中尉放心不下,不如说令他深感不快。
抑或听厌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比赛刚过一半,千原夫人和渥子就准备回去了。离席时,渥子转头望望赛场,寻找中尉的身影。比赛中的中尉,清楚地接受了渥子的视线。这种视线唯有相爱的人才会明白,它具有心灵上诚实的神圣的权威。
马球赛以红队的败北而告终。但宫殿下并未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然而,当天夜里,中尉担心之余,像平时一样,伪装姓名往千原家打电话,得知渥子从马场回去后就卧床休息了。这件事对于中尉来说,意味着双重的不幸。第一种不幸是他无法守在渥子身旁照顾她;第二种不幸是过去惮于千原公爵一次也没有拜访过千原家(虽然如此,毫不知情的公爵每当听到有人赞扬中尉就生气,当着渥子的面将那些赞词一一推翻。他甚至再三表示过:“说句玩笑,假如有朝一日家门败落,非得将你嫁到他那里不可,还不如干脆将你许给一个刑满释放者。”)他每逢会见渥子总是诱她出来,万一渥子长期卧床不起,他既看不到她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得知渥子卧病的消息,中尉一夜没有合眼。他衷心为渥子早日恢复健康而祈祷,直到天亮。不过,他对这种祈祷自然觉得有些茫然,渥子会不会久病不起呢?他总也摆脱不掉这种不祥的悬念。第二天上午,中尉受命到陆军省出差,顺便打了个电话,要求夫人来接。夫人来了,告诉他说:“看来不要紧的,今天让她静养一日,明天打算放她外出。”
不过,中尉并不相信今天夫人说的话。于是,他请求说:“那么就请务必到附近的车站来一趟。”
夫人一辈子也未曾受到过青年男子的邀请,她只好满怀疑虑地答应下来。
中尉见到夫人后据她所说,渥子只是因为一种无端的不快而卧床。夫人说罢,羞涩地闪现出一丝微笑,随后说:“实话告诉你,她左乳下面被球击中的地方,有一片似有若无的青斑。她放心不下,一时卧床了。”
中尉听了心乱如麻,他苦于无法继续冷静地坐在夫人面前,便推说还有别的事,随即辞别了夫人,在附近公园的树林里徘徊不定。这半年来,中尉留心爱护渥子的身子,除了她的樱唇,他对她一无所知。至于青斑出现的地方,他更没有窥见过。不料,突然飞来的那位华顶宫家中年轻宫殿下的鲜红的马球,在中尉半年间都不曾触摸过的地方,蓦地留下了自豪的印记。从这件事上,可以获得各种不祥的暗示。中尉每想到这一点就几乎要发狂。
第二天午后演习后归队,勤务兵告诉中尉,华顶宫府来了电话,说宫殿下今晚赐宴,请尽早前往。他现在极不情愿见到宫殿下,但鉴于这次晚餐的招待非比寻常,殿下又是个豪爽多情、自行其是的主儿,今天特别叫人不胜其烦。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接受下来。到那里一看,宫殿下虽说比寻常显得更加快活,但总能看出有种难以掩盖的懊恼。尽管如此,进餐时谈起前天的马球赛大会,以及已经故去的朝仓大将的逸闻轶事,气氛还是挺愉快的。但转移到另外的房间,一起喝洋酒时,宫殿下借着微醺的酒力,将内心的烦恼对中尉和盘托出。当时,中尉所衷心希望的是,渥子卧病尤其是那块青斑等,千万不能传进宫殿下的耳朵眼儿。然而,出乎他意料,宫殿下已经得知渥子卧床,并且听说其健康状况很令人不安,他心里正为此而烦恼。宫殿下得到的消息和千原夫人告诉中尉的情况悬殊,中尉宁可相信坏的一面,这样要是错了,就会换来更大的放心,所以他便同宫殿下一起陷入深沉而揪心的忧虑之中。宫殿下做梦都没有想到渥子和中尉曾有过一段情缘,他把中尉如此诚实展示的友情,看作是世上难得的事。况且,宫殿下又失去一个军人的谨慎,自己对千原公爵女儿的身体如此牵肠挂肚,人们不禁天真地问:殿下心中隐藏的不正是世间通常所说的“爱情”吗?
中尉的惊讶超出想象。他自然会想到,在这方面十分老练的殿下,按道理,他明明知道,只要稍稍向人显示一下“并非爱情”的证据,那就很容易令人信服。正因为如此,这种于不通常理之处萌生的感情,由他自己亲自加以确证,到头来,恐怕谁也推翻不掉吧。
中尉好不容易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他首先问宫殿下,是从哪里听到渥子病重的消息。据殿下说,他昨天命令管家打电话询问病情,公爵亲自走来接听。他回答道,渥子可能患上肋膜炎了。宫殿下还附加一句,他已迅速派人送去了葡萄酒和鲜花。接着他又说,因为他不能亲自前去探望,心中很痛苦。为了知道渥子身体的真实状况,本想派家中的侍医前往。不过,这对千原家有失礼仪,所以只能坐守愁城,空自烦恼。殿下还说,明天想请中尉以宫殿下的同学这一私人身份前往千原家,以便弄清楚渥子的健康情况。
于是,中尉谈了千原家和朝仓家如今互不来往的恩恩怨怨,务必求殿下给予谅解。
“可是,除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相托了。”
宫殿下背靠着壁炉台,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一看,他的眼圈儿也湿了。
面对如此深厚的信赖,中尉已经无力用言语加以拒绝了。他答应一定带回一份详细的报告来。
翌日早晨,中尉仰头眺望千原家高耸的院墙,他虽然不止一次在附近转来转去,可从未跨进院内一步。渥子的卧室有扇窗户朝向后院,只有从那里才能看到通往后院墙外的石板小径。不仅如此,这一带院墙只有一座小小的旁门,平时一直锁着不开。渥子受到严格家规的管束,晚间不得外出,每逢不眠之夜,只能透过窗户俯瞰外面的小径打发时光。渥子虽然有意无意对中尉诉过苦,但中尉身为军人,又很看重家庭门风,不论爱情多么火炽,他都怕被人发现之后而蒙上耻辱。他不能像盗贼一般偷偷摸摸进入别人的家庭。然而,今天他却被一种崇高的名誉心征服了,仅凭宫殿下一声命令,中尉获得了进入那座府邸的勇气。
中尉眼瞅着面对小径的窗户所能看到的范围,他好半天走来走去地窥探情景。敞开的卧室窗户,白色的窗帷随风飘动。渥子前来关窗时,发现了中尉。他看到渥子的头发离开窗际远去。对于中尉来说,仿佛隔了好长时间,身边的小门传来打开门锁的声响。渥子出来时那副快活的样子,使得中尉放了心。在院墙内侧的大树荫下,渥子一边留心四周的动静,一边出乎意料地告诉中尉,出现青斑的说法没错,但也许是眼睛的缘故,今早比昨天淡多了,身子各处都没有出现障碍。只是父亲还叫再躺上四五天,绝不可外出。看来父亲另有企图,他想让宫殿下家里认为渥子恢复得很慢,借此作为机缘,也好多多接近宫殿下家。中尉突然打断渥子的话:“我不懂乡巴佬如何发财致富,你父亲接近殿下家,为的什么目的呢?要是有利可图,那恐怕……”中尉说到这里,渥子立即现出痛苦的神情,中尉的语气也颤栗起来。想想刚才说过的话,前途上等着他们的必定是一派黯淡。
两人自初恋时起,就深知这种爱情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而且,他们也没有决心借助私奔或其他手段实现自己的心愿。存在于此种恋爱之中的所谓真实,到底属于哪一种呢?中尉和渥子都没有往深处去想过。重要的是,这种不自觉状态是两人与生俱来的,同时也是爱情带给他们俩的状态。他们二人无法看到未来光明的这一深刻的断念,或许正是两人爱情的重大条件之一。命运多蹇,或许正是双方之恋的幸福的要素。例如现在,他们即使预感到摆在眼前的宫殿下的求婚和公爵的强制服从这种难以逾越的障碍,两人的身子虽然像承受夏天烈日一般承受着悲剧的命运,但他们尤其缺少克服这种不幸命运的意志。他们感到任何事物都不可违逆,其中也包括眼前的幸福和快乐。中尉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毫不怀疑。他一边一步步走向将来的厄运;一边继续走向自己真正的爱情(尽管路途曲折)。
两人相约,等渥子允许外出那天一同去散步,随后便分别了。中尉立即去陆军大学会见宫殿下,凭借友谊和忠诚带来的令人惊异的克己之心,在不违背千原公爵希望的限度内,向宫殿下作了令他安心的汇报。
这段时间内,千原公爵的心愿顺利实现了。如今的宫内大臣[管理皇宫事务的官员]和他的已故伯父关系特别亲密,因而对这门婚事非常关切,表示支持公爵。按照顺序,首先应当征求华顶宫殿下的意见(但这位漠不关心的父亲,对任何事都听之任之),其次再征求宫殿下本人的意见。宫内大臣说,论门第,千原家也是以“清华七家[清华,公卿家格之一。位于摄家之下,大臣家之上。兼任近卫大将·大臣,有升任至太政大臣资格的家族]”之一为祖先的堂上华族的名门,以往和年轻的殿下从未提过亲,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两三天后,公爵到宫殿下府邸拜访,一边报告渥子已经痊愈,没有患肋膜炎;一边答谢日前的那次探视。宫殿下对客人大大款待一番,还不无遗憾地说,渥子要是完全恢复,应该一道前来才是。
另一方面,公爵害怕这门取得进展的婚事会遭到一些闲言碎语的破坏。他交代说,渥子外出时,一定要有夫人同行。渥子在母亲对待囚犯似的眼神监护下走着。渥子知道,这种突然降临于自己周围的命运,中尉也无法打破。她对中尉无力的绝望,不外乎是对与这种无力难解难分的自己爱情和命运的绝望。渥子并不期盼中尉有力量打开迫在眉睫的危局,但将渥子自身抛向别种命运之中的力量,只能从中尉那里获取。一天早晨散步途中,中尉装出偶然碰到的样子,叫住了夫人和渥子。渥子手里拿着一本黑封皮的书。她把书随手还给了中尉。
书页里夹着那座小门的钥匙和一封信。她在信中用潦草的字体简单告诉他:她和宫殿下的婚约一周后就要公之于世了,请中尉周六晚上十一点半打开那座小门前来相会。
中尉去见联队长。如今,他所隶属的近卫骑兵队一大队,同千叶连队汇编后开往中华民国北部,华北那里正在展开激战。朝仓大将的部下——其崇拜者联队长,将中尉的名字从名单上勾去了。他处于军人的人道主义感情,不忍心让恩人的儿子送死。
中尉请求联队长不要除去自己的名字,还是让他到最危险的前线去作战。一个有血性的青年容易陷入一时的激动,联队长苦口婆心劝他三思而行。自己的热情厚意遭到误解,这对于联队长来说是最大的痛苦。中尉反驳道:“今后激烈的战斗有的是,现在你劝我不要马上死在这儿,眼看队里朝夕相处的战友走上火线,而我却保守自身安全,这可是卖国贼行为啊。”自己的良苦用心未能得到实现,联队长感到焦急不安。这时,他的心俄而冷静下来,正如部下所形容,脸上浮现出慈父般神秘的微笑:“好吧!”他似乎恍然大悟,出其不意猛地拍了下桌子。
“对于你的忧国之情,我却用一个愚昧老妇的心肠看待。我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耻。我对不起朝仓大将的在天之灵。为了不给尔父丢脸,你快到前线大干一场去吧。”中尉一边听着这些空洞的词句,一边满心渴望去赴死。这是对死的官能性的渴望。
周六晚上十一点半,中尉按照约定,打着手电筒走在那座小门外头的小径上。回应他的是窗内幽微的灯影。中尉将钥匙插进锁眼儿,倾听院内的动静。里面悄无声息。小门斜斜地向院内打开来。——门后滑出个东西,倒向中尉的怀里。那是个激烈跳动着的温热而滑腻的物体。
“你到底还是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呀!”渥子说道。中尉忘记了周围的危险,将渥子的身体摘桃儿似的一把抱起,两人像两只饮水的小鹿,好一阵子,静静接起吻来。
这种恋爱似乎缺乏应有的程序,就像一座奇怪的建筑,门开在顶头之处,刚跨出一步就是海上。猛然踏上海面的人体,没有记忆,没有绝望,只有下沉。一旦落下去,连考虑如何游水都来不及。
穿过胡乱摆放着许多椅子的客厅,登上台阶,将中尉平安地引入楼上卧室,渥子就怀着欢欣、安堵和深深的恐惧,仰面倒在了床上。一阵窒息之后,接着便是剧烈的喘息,简直就像被马球击中时一样。——中尉将她拦腰抱住,铺天盖地狂吻起来,渥子原本有些苍白的身子转变为玫瑰红。她的身体在中尉强健的臂腕中,带着优柔的速度不住颤动。
中尉不遗余力地让渥子饱享情人们的欢爱良宵。他感受到谁都能感受到的东西。例如,渥子大腿内的肌肤,宛若刚刚炙烤的鸡肉,温热可人。中尉从感觉中体会到,所谓悔恨原本就是一团热。
短暂的微睡征服了他俩。先醒的是中尉。他的怀里满登登填满了质量,一时看不清内容。然而某个地方,必当存在着传向中尉臂腕的呼吸涟漪的中心。那里将微妙的波纹不断向周围的肉体扩散,自己的本体高高鼓胀着,鼓胀之后又将波纹扩散开去。中尉试着一摸,喜悦涌上心头,又是一阵接吻。
那里似有若无满布着静脉,但却看不见青斑的微痕。中尉想:“当我得知宫殿下在这里留下青色印记时,我的嫉妒是何等滑稽!我多么想看一看留有青色印记的地方!”如今,那里就在中尉眼前,他已经失去对一切永存性和恒久性的想象力。“恒久”也来到眼前,它必然像这对乳房一般坚挺。
“我想给你留下恒久不灭的印记,它不像青斑那样很快消失。”中尉自言自语。这声音惊醒了渥子。
“那么,你就把你我两人的头文字刻镂下来吧,就在这儿。”
渥子指着曾经浮着青色印记的地方。
“来,用你的手将这里刺伤吧。”
中尉没有犹豫。他从上衣口袋拿来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说道:
“好,你不要动。”
“嗯。”渥子应了一声。
中尉叫渥子跨在上半身上,将执刀的胳膊肘儿固定下来,以免滑动。
乳房预感到要出事,不住地战栗。刀刃在敏感的嫩皮上划动,仿佛划破一颗含有紫红果汁的大葡萄。季信的头文字S和渥子的头文字A[用罗马字标记“季信”的日语读音为Suenobu,“渥子”的日语读音为Atsuko],就这样组合在一起了。
AS……
刻好之后,渥子从镜子里看到击中胸间的红色马球的幻影。中尉凑过嘴去,吮吸掉落的血滴。于是,那里明晰地显现出用精巧的红线描绘成的AS。
——正如中尉所祈求的那样,这伤口总是不见愈合的迹象。即便愈合之后,头文字依然鲜明地残留在白皙的皮肤上。三个月的婚约期间,谁敢保证宫殿下不想看看那里?中尉上了前线。渥子时时以悔恨的方式,回忆起那一夜轻狂的举动。她和宫殿下举办过婚礼之后,刀伤到底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来。中尉也断了消息。就这样,渥子成为一位高傲的女子,她满怀着被忘却的心酸的自豪。宫殿下是个对妃子关爱备至的人。可是,淫荡的妃子却向他传授可耻的爱抚的启蒙知识。
两年之后,宫殿下和妃子生下了王子。妃子下床后,首次被允许入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漫长的澡。产后第一次入浴,时间太长了。妃子从浴池里站起身时,感到有些轻度的眩晕。为了检验一下和往昔没有变化的美丽的体形,她抑制住眩晕,走到镜子前面。这时,一个异样的可怕的发现使妃子呆立住了。她看到左乳下边,用鲜红的旁若无人的字体写着AS两个头文字!
失去知觉的妃子从浴室里抬出来,侍医们诊断为产后贫血引起的单纯性脑贫血。但是数日来,妃子一直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不久,朝仓中尉战死的消息传到了宫殿下那里。妃子看见那个幻影的同一时刻,中尉被子弹贯穿心脏而倒毙。这一噩耗送到手边时,妃子的脸色没有变化,但自那天起始,身上换了丧服,而后决不和宫殿下同室共寝了。
妃子被极为秘密地关进一栋禁闭室里,因为她的举止只能从疯病上找原因。渥子住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那年死去。宫殿下听到她的死讯,报以清高的微笑。
[book_title]亲切的机械
从京都大学乘市营电车约莫两站远距离的地方,在银阁寺附近有座已经停业的商户,许多学生寄宿在这里。这一带适宜读书和散步,是歇息头脑的理想之处。这里,夜间非常安静,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以及银阁寺水池方向水鸟受惊的哀鸣。一到春天,附近的水渠岸上盛开的樱花,在全京都也是屈指可数的。学生们在河堤上闲散地溜达,朝着肯定要迟到的大学走去。
又是一个冬天。过了年,学期考试劈头盖脸地匆匆压过来,学生的这种心理让寄宿者之间形成一种极不和谐的空气。半数人闷在屋里温习功课,半数人或出于反抗,或因自暴自弃,一时变得狂躁起来。
木山勉挤挤一只眼,冷笑地看待这种变化,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木山总是漠不关心地对待眼前的一切。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考试”这种细菌侵入进来,内部组织使白血球增殖和强化抗毒素罢了。他的此种性格里,确实存在着世间称作“反抗精神”的某种东西,但同时又似乎包含着某种要素,使他不至于因这样的性格而易于陷入一个苍白无力的讽刺家的地步。这个人奇特的热情倒是值得信赖。从他的年龄上基本不会看出,木山将一般的人都看成傻瓜。因此,他喜欢从傻瓜们的最大公约数中引出一种抽象的数字作为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一来,不论怎么跌跤,都不会伤及自尊心。这是因为,他的嘲笑化作具有传染力的联合体扩散开去,绝没有变成自嘲的危险。
京都的冬季,整个城市沉浸在看不见的薄冰之中。身子稍微动一动,薄冰的碎片就会刺伤肌肤。静息不动,是陶醉于此种严寒的唯一方法。燃料涨价了,配给减少了,寄宿的学生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能裹着一身严寒。比起夜间焚烧旧练习簿驱寒招来老板娘一顿臭骂,多数人都喜欢一次又一次跑到附近酿酒厂取暖。唯有木山的房子里燃着熊熊炭火,饭菜也格外丰盛。因为他和寡妇老板娘关系诡秘,那位死去的丈夫的一件高级棉袍,如今也正套在他的身上。
去年年底之前,铁子每来这里,寡妇总是出面说些亲热的话。最近不露头了,可以安心了。尽管如此,今晚上无意中来访的铁子笑着说,那位寡妇眼下连吃醋也来不及了。木山最厌烦的就是铁子的这种愚钝。这种愚钝像体臭一般追逐着他,每当同铁子见面,便感受一次痛苦。最近两个月来,两人没有发生关系,保留着不冷不热的友情。然而,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微温的酒糟似的交际,木山却有着揉捏成一团儿的兴趣。这是一种心地肮脏而残酷又绝不会招来怨恨的侮辱性的趣味。铁子因天生愚钝,自然会从这种诬蔑性的友情中悟出一些可能性的资料。
“你同季子一周里见几次面?”
季子是铁子京都大学的同学,是木山现在的情人。铁子很善于发出这类恬淡的疑问,她认为这是一种chic[法语:时髦,潇洒]。生长在京都的女子,为了迎合木山,说一口挺别扭的东京话,不太合乎标准的发音,乍听起来颇能惹人怜爱,然而最近却只能使人心里感到扫兴。
“没有向你汇报的义务。对于这等事佯装不知,才能提高你的价值!”
“所以嘛……所以你才毫无顾忌啊!”
“瞧,动不动就生气,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木山一边说,一边用火柴杆儿掏耳朵。现在的火柴杆儿易断,时掏时断,连断三根,终于引起铁子的注意。
“干什么呀?”
无意中一副东京腔,木山调皮地挤着一只眼,笑了。他将折断的火柴杆儿排列在桌面废旧的稿纸上,颇不舍得地将废纸团作一团儿,扔进字纸篓里。
“近来的火柴很容易折断。”
“说什么呀,无聊。”铁子面带喜悦,同时又担心地问,“这话,讽刺什么呀?”
“眼下即便讽刺,又有什么用呢?”
木山想打哈欠一时又打不出来,肆无忌惮地上下缩动着喉结,健康的牙齿闪闪放光。牙齿洁白耀眼,严整地排列着。
铁子俯伏在火钵上烤火,忙个不停地翻动着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互相揉搓着。她突然从鼻子深处发出一种似哭非哭的声音来。
“我呀,有件事想求求你,是个很紧迫的问题。听着……把我杀了吧。”
“说什么呆话?”
“没关系的,好吗?把我杀了吧。总比半死不活要好些啊。”
她坐在那里,穿着西服的腰杆扭曲着,摇动了一下。嘴角含着几分羞惭,噘着下嘴唇。拄着火筷子的手背奇怪地爆出青筋,火筷子蹭着火钵底部的铜板,灰烬底下发出喀哧喀哧的声音。然而,木山很尊重铁子那种故作笑谈的令人感动的用心。
“我怎么会杀人呢?我怕那麻烦。”
“你不会杀人吗?以往虽然知道你是个不会殉情的人,但总以为你可以杀人什么的。”
……这样的女子活在世上,侈谈什么恋爱啦美啦之类,那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木山对于她要寻死完全没有异议,但杀人总要招来麻烦的。这位坐着不走的客人,连死都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总之一句话,这事挺麻烦。”
“你的外号叫唐璜[Don Juan,传说中十七世纪西班牙贵族。后成为好色之徒的代名词],实在太恰当不过了。过了两三个月,季子也要遭遇同我一样的结局。嘻嘻。”
木山有个不憎恨别人、退一步遵守礼节的习惯。如今这种场合,也打算回她一句,就此作罢。
“没想到一个在最高学府里攻读美学专业的女学生,竟然说出这种粗俗的抱怨话来。”
——他在心里模仿着当兵时代长官的口气,觉得很有趣,不断地重复着。
此时,铁子突然转换话题,谈起昨天收到的那封情书。那是泽村教授上哲学课时,邻座的同学交给她的。这是很受欢迎的一课。先生口才很好,从解释什么是实存主义开始,还引用了萨特的猥亵小说。每次讲课都有许多专业以外的听众。那位交给她情书的是西洋史专业的学生,姓猪口,泽村教授的课,他场场必到。
木山是美男子,比起木山,猪口的容貌相差甚远。看起来,他那脸型仿佛挤作一团儿。一副柔道选手的体格,个子矮小,肌肉敦实。两只肥厚的肩膀,肉块交错的颜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硬压挤而成的。眉毛出奇地浓厚,简直就像文乐偶人剧中的文七[文乐偶人剧中主人公(例如《菅原传授手习鉴》中的松王丸等)的发型]的头像。尤其是那双眼,他的视线含着强光,决不会一直停留于一点上。眼睛的颜色是微带黝黑的褐色。但是,猪口却有一处地方使得阴郁的面孔为之一变,那就是微笑时那副天真烂漫的表情。他的微笑一向受到不喜欢他的铁子的赞扬。
提起猪口,木山差点儿笑出声来。一个念头止住了他。铁子说,一见到猪口,看到他那副令人厌恶的体形,根本没有理睬。女人的心情真是千变万化。木山立马泛起个主意,他打算将铁子推给猪口。
“那位猪口君,你知道的吧?”
“稍微了解些,是个正经的热心人哩。他十分用功,又有点儿fanatic[狂热]。”
“怪不得——他在情书里也写到了。他深受泽村先生讲课的影响。”
“他会那样吗?让我观察一下。”
木山发现铁子穿着西服的右胸胀鼓鼓的,形状有些异样,知道怀内的口袋里装着那封情书。在说猪口的坏话之前,将情书用心地保管好,这关系到铁子的体面,在这一方面,却使人感觉不到她的愚钝。铁子从内衣的口袋里老老实实掏出那封情书,木山从火钵对面一眼瞥见她的这一瞬间的动作。除了眼睑有些肿胀之外,铁子可谓是个平凡而美丽的女子,叫人挑不出什么显著的毛病。她要是同猪口结婚,就会摘掉“杀死我”之类胁迫男人的一副现代风的奇矫的假面,还原为一个温雅的带有东京腔的女子。帮助他人获得幸福,毕竟令人心情舒畅。
“好长的情书啊。”
“一个小时才读得完。”
撕下的十多页课堂笔记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偏执的蝇头小字,简直像一篇论文。一个乡下出身的哲学专业的青年,同时受到存在主义和德国浪漫派的影响,写下了这封吐露信仰的情书。木山读着,两眼直发疼,好歹看了一遍,随即还给了铁子。
话题接不下去了,铁子将膝盖上的信封翻转过来,嘴里念叨着上面的住址。
“就在这附近。”
“可不是嘛。”——木山亲切地站起身,拿来市里的地图。
“是借宿吧,果然如此。”
“听说是他父亲一位老朋友的房子,退伍军人的住宅。家风十分严谨,一旦有女人来访,免不了从此一刀两断。”
木山一边说着,一边告诉了她借宿地址。当晚,铁子回来后下雪了。后来,重新读了日记,木山才知道,当时得知猪口对铁子有情,并看了他的那封情书,那天晚上正是昭和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真是奇怪的巧合,翌日早晨的报纸上,登载了发生于东京椎名町帝国银行分行十二人中毒而死的案件,成为整个京都市的话题。
第二天早晨十时过后,木山在上学的路上偶然同猪口走在一起,自然谈起了帝银这桩案件。水渠岸上薄雪闪亮,不时散落下来,变成光粉,飘进水里。
“帝银事件你怎么看?”
木山问猪口。
“这个问题很难,这是一桩象征战后世相的残酷的案件。不过,人们对于那个罪犯的憎恶,不能植根于一种单纯的人道主义之上,光凭憎恶解决不了问题。俺这样认为。”
他不是将旧皮包提溜在手里,而是像当兵时一样,将皮包煞有介事地夹在胳肢窝里,深深地低俯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回答。
“光是憎恶只能增添麻烦。况且,要想否定那样的案件,也不是容易的事。俺能明白这一点,那你是怎么想的?”
“不可轻易加以否定。其实,我们早已丧失了否定的依据。那个案子给我们出了道难题。我们心中联结这道难题的纽带断绝了。我们可以说是一架无线电收报机。不过,这架无线电收报机还保留着改造为发报机的自由。摆脱所有难题的困扰,从而变得自由起来。到那时,我们才能否定那个犯人及其罪行。”——猪口独自点点头:“是这样,那时就能不指望神明,处于完全判断的自由。”
这种以收报机作比喻,说千说万,还是来自泽村教授讲课中的例子:
“你觉得‘我们’这个说法不好听,是吧?为何一定要用‘俺’这个词儿呢?”木山冷笑道。
“说‘我们’时,这里已经包含选择‘俺’的自由。说成‘俺’,自由从一开始就被限定下来了。”
这家伙又在空发议论了,木山想。不知何时,猪口抬起头来,眼里放射出一种清冽的光芒,眺望着前方布满残雪的市街的屋顶和晨光熹微的天空,忽而又慌忙转向眼前那些挥舞手提包、奋力前行的女职员们晃动着的肥硕的臀部。
“不论经过多长时间,还不是依然待在河的这一边吗?算了吧。”
——木山一副微显倦怠的口气,极力控制住揶揄的调子。
“你说不能否定,俺却心平气和地对那件事加以肯定。简单的肯定啊。一个人杀死十二个人,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经济案件啊!俺之所以讨厌战争,是因为那是一种有多重伪饰的杀人行为,是为了获得武器、勋章、军服、粮食和养老金,花费太多金钱的杀人。大家更可以无报酬地单凭自由意志互相杀戮。什么憎恶啦,爱情啦,还是不要这些多余的名称为好,因为这些东西都像勋章和养老金。即使没有憎恶和爱情,人类也可以自相厮杀。俄狄浦斯[俄狄浦斯(Oedipus),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他是忒拜国王拉伊奥斯(Laius)和王后约卡斯塔(jocasta)的儿子,因不知情而杀死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肯定会杀死赖欧斯,世界肯定会灭亡。为此,万事都应该准备齐全。
“‘俺’,这个俺发话了。到那时,俺所要求的自由,正是建立于这块土地人所不知、同俺相应的抹杀人类自由的地方。人的自由意志,正因为是相对的,大家才认为可以灵巧地互动,实际上完全相反。个人的自由意志,地上必然有对应之物。不论何种意志,必然有对应的否定意志,在地上的某个处所生息着。不管你如何认为已经克服人的相对性而抵达观念上的绝对性,你的意志必然消亡,你的自由必然澌灭。对应物杀死你,你也只得杀死对应物。至于为何自由会互相残杀,因为不久肉体也要互相残杀。”
“正相反,正相反。”——猪口站在道路中央。这个人停步时总是采取立正的姿势,足踵无意识地并拢在一起。“俺若选择了自由,俺就不期而然为社会所选择。”
“社会会有什么东西呢?俺才不相信那些东西呢。俺不怀疑某种秩序的存在,俺只是相信略显倾斜的秩序。那是一种俨然的洁癖的秩序,上面没有任何人能够立足,不论谁在上头都会滑倒而跌落下来。”
“因此,你也不例外了。你自己没有获救的欲求吗?”
“想获救是一种危险的欲求!”——木山乘机提高嗓门大声说,“你把人看得过于正经啦!”
“说得对。”——猪口又低头沉思起来。“危险的欲求……”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北白川车站附近。他们周围走着的几乎都是学生。学生们有的戴着脏污的口罩,身上穿着军大衣;有的没有穿大衣,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缩着肩膀走路。积雪的柏油路泥滑难行,女学生们小心地提起衣裾,立着脚尖儿前行。去年秋季,京都大学开始实行男女同校。
“对不起,俺想修理一下钢笔。”
——猪口路过街道一旁的文具店时说。朝阳深深照进店内,排列着钢笔的金黄色天鹅绒襞褶,在每一条侧面上都落下鲜明的阴影。摆在玻璃柜上的墨水瓶,被阳光射穿了,那颜色犹如海洋。木山很清楚,猪口又在耍心眼儿了。木山只当什么也不知道,跟在后头进入商店。
果然,猪口一面请人修理钢笔,一面留心街道上的情景。震撼着薄胎瓷般的冬晨的空气,开过银阁寺大道的市内电车开了过去。木山站在橱窗后边晦暗中的橱柜前,也不想买什么,只是盯着被阳光晒得褪色的账簿和便笺打卷的封皮。透过橱窗,连接北白天神前的马路散射着湿漉漉的光亮。远远看到身穿时髦花格子外套的铁子,正沿着马路向这边走来。她的家位于这条道路一旁小仓町的一角。铁子没戴帽子。腋窝里夹着男用的大公文包,两手插进口袋。她若有所思,一边用插入口袋里的手指拽紧外套的衣裾,一边向前迈步。她站在清扫后堆积起来的雪堆对面的人行道上,等待着穿越电车道。想必是积雪映照的缘故,她的脸上摇曳着银白的亮光,看上去,犹如一位不曾相识的美人儿。
“钢笔还没修好吗?”
猪口一声号令,木山惊奇地回过头去。猪口一副奇异的僵直的表情,可以放心的是他早已忘记了木山的存在。老婆子大声回答:
“请稍等一会儿。”
不料,结果正如木山所偷看到的,铁子穿过电车道,打商店前边经过时,猪口连忙跑出店门。不巧正有电车通过,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铁子似乎吓了一跳,立即站住了,脸上浮现出微笑,可见她面对的并非属于打心里厌恶的那一类男人。不仅如此,她还从口袋里抽出两手,重新将皮包抱在胸前。手上戴着流露低级趣味的红白两色的高级毛手套。猪口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木山心想,铁子肯定给猪口回信了。那么,铁子昨晚上为何坐定不走呢?为了不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木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现在正修理钢笔呢。”
逢到难为情时,猪口总是讨好地赔着笑脸加以解释。他把铁子引入店内来。跟随在他身后的铁子和木山打了照面。
“哎呀,木山君。”
欢快的语调里与其说带有自卑的惊愕,不如说含着几分钝感的自豪。木山没有再说什么。
老婆子拿来修好的钢笔,猪口红着脸问她多少钱。他想拔去笔帽,试试笔尖儿,但手指不停抖动,总也拔不下来。木山将猪口的兴奋状态和铁子快乐的钝感,合在一起想了想。他随之产生了怜悯之心。仅此而已。透过橱窗窥见铁子最初的微笑,使他心情舒畅。木山看穿她这一手是借着向猪口献媚,同时挑逗木山的情意,一石二鸟。他一旦识破她的计谋,便不怀好意地高兴起来。
三人出了商店,脚步更加缓慢地向大学走去。一路无语。
“呀,钢笔忘记啦!”
猪口将手伸进口袋,突然喊道。
“不会丢了吧?好不容易刚刚修理好。”
“不会丢的。哎,没关系,不就一支钢笔吗?”
为了不让女人以为自己太吝啬,猪口故作大方,使得木山感到可笑。他不动声色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那支钢笔。
“不是这支吗?”
“啊,是的,是的。”——猪口忙不迭一把抓住不放。一般的男人应该作出的反应在猪口这里总要推迟两三个节拍。“你这手脚不干净的家伙!”
“瞎说什么?刚才是你忘记放入皮包,丢在玻璃柜上面,我替你捡了来。否则,眼下说不定找不回来了呢。”
“是吗?那太感谢啦。”——猪口不择场合的感谢,使得大家颇为扫兴。
——据一月二十七日木山日记记载:三人迈着缓慢的步子去上学,但就在上面的会话发生后又走了五六步的距离,他们就被拆散了。木山的两位朋友跑来和木山商量办同人杂志,他们追来拍拍木山的肩膀,拉着他一人去附近的咖啡馆。因此,只剩猪口和铁子两个人一起走向学校。
木山同两位朋友计划办一份名为《亚南树》的同仁杂志,这名称读作anarchi。这份杂志标榜的不是政治上的无政府主义,而是文学上的anarchism,三人各自发表自出机杼的新作。木山创作了以犹大为题材的小说。
这个故事和两位朋友没有直接关系,不过,姑且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一个姓香取,英文专业学生,专门研究拉斐尔前派[1948年由英国画家罗塞蒂、密莱斯等人发起成立的画派。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于拉斐尔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画]的文学运动,喜欢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拉斐尔前派创始人之一。他擅长以诗和画表现同一题材。作品有《但丁之梦》《比亚特丽丝》和《圣母领报》等]。喜欢这位诗人和anarchism有没有关系,则不得而知。苦于求得谅解的另一位朋友姓水岛,他虽然是战前自海外回归日本的第二代,但尚未彻底摆脱战时无孔不入的浪漫的国粹主义。
资金当由大阪土木建筑公司的香取的叔父支出。但香取不想承蒙叔父的这份恩义,他去拜访位于麸屋町的欧洲文学社,直接商谈能否由他们出资。惯于应付肤浅的文学青年的那位总编,听他一说,就把香取赶了回来。
“anarchism和我们社主张不同,到梆梆女郎[二战后,主要以在日美军为服务对象的街头卖春妇]那里去,就能马上搜集一大笔资金。”
“说得对。”
香取很是感慨,谈判就此结束。
木山所说的anarchism,不过是创办杂志的一个体面的招牌。尽管如此,像他这样的男人,在不知能否打开销路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一篇小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生活太安逸了,他打心里对生活抱着轻蔑的态度。偶尔怀着奇妙的憧憬,也想试着敬畏一下生活,这样的心情迫使他拿起笨拙的笔写作小说。
木山的生活过得多么舒心啊!只要稍许动动手,一切事都能获得成功。赚钱也好,女人也好,考试学习也好,都是如此。在学生打的零工里头,黑市的掮客属于最高级别,干这一行无人比得上木山。有时为了揽取一笔十万元为单位的生意,他的足迹远抵姬路一带。因为是三得利威士忌尚未出现于街头时的事情,库存品的黑市交易以未受战争灾害的京都为中心盛行。
二十七日近午到校一看,泽村教授已经下课,遇上一群正向学校大门口蜂拥而来的学生。
不见猪口和铁子的踪影。然而,却撞见了相约十二点半会合的学生T。木山便折回头同T一起出了校门。在百万遍[京都知恩寺的别称。多作地名指代知恩寺西南向的十字路口]的一家咖啡馆里,T交给木山两万元,有笔生意两人约好赚了钱等分。
慎重起见,有必要写一写木山花钱的情况。那份同人杂志,他不出分文。即使大伙儿一块儿喝咖啡,他一个人绝不买单。“啊,对不起。”过后,他只是心安理得地笑笑。这种微笑,不含丝毫卑下和吝啬的阴影,付钱的朋友一方却好像获得了一种恩惠,品味着满心的愉悦。收入的金钱,除了用于个人享乐之外,全都用来买股票。他只着眼于那些保证赚钱的股份。
当晚,木山和季子相约在寺町路的立顿茶屋见面。季子不同于只顾追求分数的铁子,对于好不容易考取的大学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四条大街父亲开的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铺面上摆满了各种花色的尼龙手提包和织锦手提包。她六点走出店门,临行前撂下话说要到铁子家住上一宿。两人低着头,翻着眼睛相互瞧着对方,一边啜着放了柠檬的红茶。
“干吗那样瞅着我?好难为情的。”
季子直率地说,她年纪轻轻,说话却沉得住气、低声细语,带有陈述的口气。比起铁子来,季子不是美人坯子,但目光温润,储湛着沉郁的妖媚。略显冷艳的薄薄的嘴唇,呈现一副与日本人不同的表情。一对耳轮很相称,喉结旁长着一颗小黑痣。
“你说的话我全都接受,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再也不吻你了。”
“不吻也好,谁稀罕呀。”
“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指头。因为你太害臊,太难为情啦。”
“和你在一起,我可要揭你的短了。”
“当着面揭人家的短,这可不太好啊。”
“快别说了,舔腥的骗子手。”
“只有你这么寒碜我,我的心肝儿宝贝季子小姐。”
“不说了,都快起鸡皮疙瘩了。同你见一次面,叫人两天没胃口。”
“我也是。”
“现在肚子饿了吗?”
“心里堵得满满的,吃饭也不香。”
“我也一样。”——季子眼神幽深,“……呀,好冷啊,严寒的夜晚。”
“再热再冷到彼岸[熟语,彼岸指夹春分或秋分在内的一个星期。意思是说,不管多热多冷,到了彼岸气候自然就会改变]。”
“瞧你扯哪儿去了。”
同昨晚面对铁子的那个男人相比,木山简直换了一个人。轻薄的背后,充满了精力,言语里蕴蓄着浓重的调情的实质。否则他们的对话很难叫人听下去。木山那副郑重的语气,证明他很喜欢季子。对于所爱的女人,他说起话来始终坚持一副彬彬有礼的口气。至于法语中tutoiement之类的狎昵之语,只限于床上使用。这种区别应对的矫揉造作及其难度,正能使得男欢女爱长久保鲜。
两人走出立顿茶屋,钻进新京极和寺町路之间刚刚开张的一家小旅馆。斜对过是一座古风的纯白的二层建筑,写有“好吃得要命的年糕小豆汤”的彩旗,仿佛冻结在夜风之中。附近一带,只有这一家专门接待情人的旅馆。一旦在住宿登记簿上填上名字,就得当场预付包括早餐在内的住宿费。否则就要预支定金,一旦预支反而危险。楼梯铺着廉价的蓝色厚垫子。楼上走廊也是同样的垫子。听到地板上响起令人忧虑的神秘的足音,季子说:
“简直就像去灵前烧香。”
房间的角落放着惹眼的涂着蓝漆的硕大废纸篓。没有完全投进去的一大张纸,像盛开着的雪白玫瑰花。华奢的家具。抽斗顺手一拉,滑出木框坠落在地上。季子一边对镜自照,一边好奇地拉开镜台的抽斗,竟然掉了。她只好又重新随便装了进去,不再去触及。不料,那抽斗又突然哗啦一声掉落下来,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木山毫无睡意,他一骨碌跳下床。
“好,吃饭,吃饭!”
他说着摁响呼铃。送来满满一大盘西餐,他们吃得很香。
逢到这种时候,铁子便展露出健谈的本性,使得木山很感不快。季子却不这样,她像猫儿懒懒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两只手孩子似的一面挠着头发,一面用无力的轻蔑的眼神俯视着木山。这个时候,男人总以获得快适的轻蔑而感到自豪。此种状态最贴近幸福。生性愚钝的铁子,哪里懂得这一点。
木山一边用叉子卷裹着半干的通心面,一边回忆起欲火攻心的猪口那副疙疙瘩瘩的面孔。想到猪口,就觉得他这样的男人,倒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得心应手的玩物。世间总有一些人,对他们越是踩在脚底下,越是符合神的意旨。木山心中涌起一种恰同嫉妒互为表里的感情,他认为,猪口所缺少的状态,正是自己迫切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这件事至关重要。时至今日,他应该及早明白这一点。
“自己一点不爱铁子,但不能使铁子爱上猪口!”
——走廊里响起嘎哒嘎哒的声音,那是烂醉的肉体撞击墙壁的声音。那响声伴同着女人温存的劝慰一起下了楼梯,接着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踏在蓝色脚垫上的不稳当的庄严的挤压声。木山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季子拿起木棉枕头向他脸上投来。
接着,两人胡乱折腾到半夜。早上九点,木山回到银阁寺町的宿舍,睡了午觉。当晚,像一般人一样温课准备考试。
第二天下午起,打算去上学。躺在被窝里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寡妇老板娘拿来他的信件。
里面有一封信没有贴邮票,是铁子写的。
“这个,怎么回事?”
“看来是她今早亲自塞到信箱里的,我一直没注意。”
“唔。”
“好热心呀。”
寡妇不由意味深长地淡然一笑。她很清楚自己也有嘲笑的权利。她这个人很细心,每逢来木山的房间,总是不忘换掉厨房那套衣服。然而,她从不主动向木山提出任何要求,也从不勉强他。碰到他心血来潮时,就心满意足地接受。但她也不怎么着意于此,不大肆宣扬。她是个洁癖到骨子里的女子。铁子看到她那洁身自好的冷酷薄情,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误以为是内心里对自己的妒忌。
拆开信封,只见练习簿撕下的纸页上潦草地写着:
昨天,我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夜里,想必玩得很快活吧?
猪口死盯着我不放,为了甩掉他,我同他一起走进混杂的电影院,挤入潮水般的人群,逃了出来。冰·哥罗士比[Bing Crosby(1903—1977),美国歌手,电影演员。1941年主演电影Birth of the Blues(《布鲁斯的诞生》)]的《布鲁斯的诞生》首映式,观众爆满。
于是怎样了呢?当晚,他又厚颜无耻地追到家里来。母亲不让我出面,开始和他一问一答起来。结果他说了句“你读这个”,就留下了这个信封里的那本随笔,走了。我一时无法判断,就请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看看该怎么处理吧。
季子不管怎么说,她很幸福。像我这样头脑不好不坏的女子,老是吃亏上当。你可要一直疼爱季子呀。就请同她结婚吧,也好为我树立一个幸福的典型。让我看了也会获得一种动力,重新改换心情,努力使自己也变得幸福起来。照现在这个样子,我只好陷他人于不幸来安慰自己,别无他路可走。我自己也明白,我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残酷的女人。如果你不杀掉我,我总有一天会杀掉你的。你可要提防着点儿啊!
自那以后,猪口又来过一次信。看他很可怜,就见了他。不过,连接吻都没有答应他。也许你会说干吗那么一本正经,不过我要是接受他的吻,就等于自己认输了。我没有输给猪口,倒是输给了你。我决不想第二次再输给你。
我的心情逐渐明白起来,是在今天清晨及早季子家里打来电话之后。电话里说:“听说季子从昨晚就在你家,因为今天上午会有人来做客,还请转告季子让她回来。”我差点儿对电话里的人说:“我没见到过季子小姐,是不是搞错了。”不过,请放心吧,我是这样回她的:昨晚整夜都在打扑克,睡得正香呢,等她醒了再说吧。电话挂掉后我又恍惚起来,这是对季子小姐讲道义,还是对你讲道义?不过对谁都无所谓,只要对自己所爱的人尽一份儿心就行了。
你看罢猪口的随笔,请谈谈感想。再见。
她从未展现过如此敏捷的笔致。木山重新找出他还爱着铁子时收到的她的情书,反复看了,简直不堪卒读。这封信虽说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字句,但木山读了多少有些愕然。他的目光转向猪口的随笔。
整篇里都是用一种晦涩的笔墨,不厌其烦地诉说自己思想上的苦恼。他从战争里归来,陷入深刻的混乱之中。自己一类本是用来充当炮灰的一代青年,属于所谓的los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孕育的思想之树因战争而夭折,要重新回复生机,还有一段漫长的路。可是正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德国哲学家尼采1883年至1885年间完成的最知名也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书的全称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象征着作者中期作品的终结和晚期作品的开始]一书中所说的:“人是一根绳,这边是动物,那边是超人,下边是深渊。”果真如此,我等现在的状态,或许象征着真正的人以及真正的人世苦恼。但是,自己不能迈向尼采所说的超人的道路,从这种矛盾和苦恼里发现了自己的主体性。自己想从爱的救治中获取自己的主体。日本为何不存在神灵呢?云云。
此时,木山眼前浮现出猪口那副凝结着欲望疙瘩的脸孔,以他的老习惯,又挤着一只眼笑了。午前,天空阴沉沉的,房间里仿佛切割了一块阴郁的冬空填塞进来。水壶在火钵上发出咕咕的响声,那声音恰好表达了“下宿”这种设施介乎旅馆和医院中间的风情。他毫无条理地想起横滨家里的父母,想起扭着身子要自由的少年时代。于是,对猪口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这种同情随着读信的进程渐渐消失了。
自由!我们是多么渴望和憧憬自由啊!然而(对于这件事,贵女士——这是对铁子表达敬意的说法——根据战时参加义务劳动的经验,也抱有同感),它却被战争中褊狭的国粹主义和军国主义历史的必然性(理论上)捆住了手脚。这正是我们的命运。解开非合理主义的绳结,凭理性睁眼一看,这回自己又被辩证法的合理主义的绳子束缚住了。因为民主主义不能为我们带来任何思想上的共感。
那时,给我打击的是实存的哲学,这是对历史主义绝对的反证。关于这一点,不单没有停留于同神明的决斗上,即便在日本,也是具有普遍妥当性的思想。而且,于超越(Übersteigen)社会的必然性之处寻求自由。这一点使得尚未彻底信仰唯物辩证法的我着迷。我认识到,人的精神根源性的非人称意识,并非属于已经完成主体性确立而且早已陈旧的自我主义,只有来自这种非人称意识的主体性确立,才是我寻求自由的意义所在。
我生长在地方教育家的家庭里,被儒教的空气窒息住了,随着战争的结束,又被禁锢在伯父那与时代脱节的家庭之中。我没有救了。我有了自我救助的欲望。自由,以及作为寻求自由的恶魔般的力量的根源——女人的贝雅特丽齐[《神曲》中不断提到的这位圣女,曾经是但丁的恋人。但丁对她的爱,是一种纯精神上的,相当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式的爱。没有这些,世界就等于无。映在我眼里的贵女士的姿影,就像尼采所说的“拯救世界的圣典”的篝火。
没有别的,这个男人不正想丧失主体性吗?而且遇到铁子这个对手,可有好戏看了。凭她那般愚钝,果真能成为一位出色的永恒的女性吗?从一张口就漏洞百出这一点上看,她不适合做一个现在的女性。
木山因寒冷不肯离开被窝,他把看了一半的随笔抛向桌面,双手抱着脑袋倒在枕头上。他的臂膀很有力气。鼻洼里浮出一层睡眠时呼出的油汗,发出树脂般的亮光。整个脸孔严整、端正,而又具有柔软的棱线,依此控制住内部涌现出的活力。他那厚重的面颜,并非因为肉的肥厚,而是内部难以捕捉的充溢在无底深层的厚重的力量。尽管如此,这位富有精力的人竟是个懒汉。即使在东奔西走的生意场上,也尽可能放松身子。他的犬儒主义,看来也是肉体性活力的反语。精力总想伪装一层忧愁的外表。
伸出的手臂变冷了,又把被子拉到领口。任其叼在嘴里的香烟灰掉在被发油弄脏的枕套上。他望着贴在墙上照片版的罗丹的《吻》,漫无边际地思考起来。
想想猪口,也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傻瓜。但木山活在同猪口具有共同苦恼的时代,对于木山来说,猪口的苦恼并非和他无缘。正因为不是无缘,木山便有着完全不带同情心的批评的特权。为什么呢?因为同情这种感情,本是一种恐惧心理,害怕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人扯上关系,所以及早运用“同情”这一不良导体建立起相互连接的关系。对于猪口那样的苦恼,即使是十年二十年熟悉生活的先辈,思想上油滑的大学教授和讲师都害怕去碰撞他、轻视他,所以只能以不疼不痒的同情对待他了。这正像对待战时军部的思想统治,站在自由人的立场上,一方面抱着情急似火的女性般的愤懑,一方面又像对待年轻无知的特攻队勇士的壮举,寄以慈父般的同情,二者是一样的。他们也害怕后代人。大学的先生们对于那些渐渐左倾、不来上课的学生很感头疼。由此看来,木山具有毫不客气地轻蔑的特权。猪口不论抱着怎样的思想上的苦恼,包含着怎样的高洁的心情,依然是那种“越踩越符合神的意旨的人”。这一点没有变。木山不论如何跌跤,他都有痛笑猪口的权利。但同时代的人,并不具有除此以外的权利,不是吗?
木山真想开怀大笑,他重新把两手枕在脑后。淡薄的阳光照进屋子。这一带,不同于城中古风的涂着红土的建筑,眼下这座房子也是如此,大多属于廉价的木质文化住宅风格的建筑。天花板也是美洲产的木材,红红地反翘着。寡妇端来一盆免费的热水,洗脸盆里的热水在天花板上晃漾出一团光亮。一片木板的内侧,闪露出格外新鲜的木纹。木山张大鼻孔,像是因彻底的醒悟而获得了一种满足。一个健康青年的早晨的感情,就应该如此。木山觉察到,他的轻蔑的特权和壮大的悲观主义的根据,在于黑市生意场滑稽有趣、易于捞钱的优越感,换句话说,也就是植根于生活的优越感。
木山日记此后数度提及对猪口的关切。读过猪口随笔的翌日早晨,木山又偶然碰到了他。木山难得地主动同他打招呼,两人在大学食堂里聊了半个多钟头。他同猪口的一场争论,看来最符合这种令人扫兴的背景。当时,猪口没有挑明他对铁子的爱,而是详述了关于哲学的苦恼。摊开心里话是在一个多月后的三月上旬。开始考试,他俩同一时刻走出考场。看来是兴奋之余说出内心秘密的。使得木山大为惊奇的是,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的他和铁子的关系,猪口竟然毫不知晓。这件事对于猪口的地位,给与两种证明:一是猪口过着孤独的生活,一切蒙在鼓里;二是他现在依然很孤独,所以只好把漠然相处的木山当作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对象。
另一方面,铁子以想听听他看过那封信有何感想为借口,两三天后来探访了木山。此后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即便在大学里遇到了,也只是对望一下,点点头罢了。看来,关系冷淡了下来,木山有些落寞,满心不是滋味儿。正在这时,木山又听到猪口向他透露铁子那种热烈但不许接吻的恋情。这对他来说,真是破屋又遭连阴雨。
他和季子的关系进展顺利。两人保持每周一次的交欢,互相饱享着火热的空虚。既严格又不无漏洞的季子的家庭,恐怕是不会知道真相的。同人杂志也在加紧筹备,性急的香取早已为封面的反面和封底到处拉广告去了。他为拿到S制药公司女性激素的广告而自豪。水岛为这份无政府主义者杂志争取到了右翼残党的短歌杂志的广告。
考试结束,学校放假了。又过了两三天,三月十九日,木山日记记载了午后的交易和杂志同仁来访的事。接着,木山和同人们正要到位于百万遍的烧酒屋去,正巧撞上了前来看望他的铁子,她说很想两个人好好谈谈,于是便将木山单独留下来了。铁子讲述了以下的事。
昨天三月十八日,是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银阁寺町也在春寒里荡漾着生机。从考试中解放出来的学生们,使得整个城市的气氛为之一变。京都大街上出现奔跑的游客,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从人们来往于银阁寺繁乱的脚步声里可以得知。寺里的向导带着一副春温满怀的表情伫候在门前。缠绕于领口的寒气颇为可憎。不管哪里的寺庙,为了获得春季丰饶的施舍,都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露出清晰的帚痕来。
十八日恰好是星期天。京都人涌向四面八方,为了今年最初的野游。郊区各条线路的电车皆人满为患。猪口邀铁子去岚山。“那好哇。”铁子应承了。不管对方是谁,她只管凭借从不居高临下这一连自己也肯承认的优长之处,来排遣始终盘绕于心中的自卑与寂寞。一个被舍弃的女人,就像没落贵族。之所以这么说,她毕竟是个美人儿。
猪口看起来一副幸福的样子。他在电车里打开那只包,里面杂乱无章地塞满了巧克力和水果糖之类的东西。铁子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吃了一颗牛轧糖。吃糖时是不便说话的。铁子吃完后,猪口又满脸浮现着天生可爱的微笑,劝道:“再来一颗怎么样?”
他嘴边时浮时消的微笑使得铁子心情烦躁,这不像是写那本随笔的主儿。实际上,那本随笔使她想象他是一位热情的青年,铁子一直不觉得他可厌。可是,就像对待一个打碎茶碗的婢女,这个一开口就只能说些笨拙笑话的乡下青年,使她索然无味。铁子怀着慵懒的心情,望着岚山电车线沿途单调的郊外景色。
岚山照例到处都是人。所谓名胜各处都一样。不过,今天这地方倒很特别,咖啡馆就像节假日的剧场。
玩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再去西芳寺[位于京都市西京区的临济宗寺院。因其绿苔成势,又称“苔寺”]。苔庭一派冬枯,尚没有人来访。猪口就是瞄准这里邀她来的。
每逢初夏,苔寺的庭院犹如接连不断的青骢马凹凸的脊背,无论是苔藓的触感,还是那光泽,都令人想起纯种马[其血统诞生于十七至十八世纪的英国,是一种为了赛马而刻意培育出来的马的品种,体型高大优美,号称“奔跑的艺术品”。]油光闪亮的鬃毛。西洋人来日本想必都惊叹于草地之美全都来自假构吧。远望是一片精心修剪的美丽的草地,近看却是难以涉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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