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涯过客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2232
[book_dec]《天涯过客》是克里斯蒂创作的小说,首版英国Collins发布于1970年09月,这一天斯塔福德刚从马来西亚出使归来,在法兰克福转机时,很偶然的一位陌生的女客请他帮忙。她不光看中他身上那件招摇的斗篷,还想要借用他的机票和护照;并且说如果斯塔福德不出手相救的话她会有生命危险。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斯塔福德喝下神秘女客的迷药,让她取代自己登机。回到伦敦后,斯塔福德在法兰克福的遭遇一下子传了开来,有人认为他是遇着小偷,有人认为是他一贯的吊儿郎当作风,也有人开始怀疑他的忠诚。外交部的高级官员担心这不是单纯的普通盗窃,安全部门也开始严密调查他的行踪。斯塔福德发现自己的公寓被搜查,衣物被人盗去;走在路上几次被人跟踪、并险被行刺。这种种反而教他亦发得意自己当时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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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法兰克福过客
“请各位旅客系上安全带!”
机上的乘客个个睡眼惺忪地在身旁摸索着,有人伸着懒腰,他们凭经验知道不可能已经抵达日内瓦。当机舱长威严的声音再度宣布:“请系上安全带!”时,细碎的瞌睡声漫成一片呻吟。
那干涩的声音透过扩音机,分别以德、法、英文解释着:由于恶劣天气的影响,机上乘客将有短时间会感到不适。史德福-纳宇爵士张口打了个大呵欠,伸着双手把身子挺得高高的,再轻轻扭动两下,才依依不舍地从好梦中醒来。
纳宇爵士年约四十五岁,中等身材,有一张橄榄色、光滑,且刮得很干净的脸。他喜欢穿怪异的衣着,贵族的出身使他的怪异带着潇洒与不羁的气质。而同事避之唯恐不及的衣服,则最能获得他的欢心。和十八世纪的纨绔子弟一样,他也喜欢受人注目。
他出门旅行时,必备一件在科西嘉岛买的连帽海盗式斗篷。斗篷是深蓝带紫色,配有腥红色的内里;松垂在背后的大帽子,随时可以拉起来遮风避雨。
史德福-纳宇爵士是外交界的一个“头痛人物”。良好的家世与教育使老一辈的政界人士对他寄以厚望,可是他那种玩世不恭的幽默感,却经常使他的良心在最需要作慎重决定的时候发生争战。每到这种时候,他宁愿放任自己,以小小的恶作剧来处理事情,而不愿一本正经地“使大家无聊”。他是个人人欢迎的“家伙”,没有一个敌人,不过外交界人士的看法是:虽然纳宇爵士聪明绝顶,却——“不太安全”。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被冷落了。偶而被派参加一项“秘密会议”,可是都不很重要。有的记者因此误认他为外交部“迷彩外交”的伏兵。
没有人知道纳宇爵士是否在意事业上的不得志。当然他也有些虚荣心,可是他主要的乐趣来自生活上大大小小的恶作剧。
他目前正在归国途中,这次的任务是到马来亚去参加一次调查会的听证。整个任务非常单调无趣,与会人士在听到任何证据以前早已有了成见,他也只能在那一锅污场中搅拌几下,徒劳无功地回国复命。他想到那一群面无表情的同事就恶心,即使是其中唯一的女性艾琪夫人也一样,他们看了文件,听了理由,可是为了明哲保身,都不愿负任何责任。
上次他到巴尔干开会就曾见过艾琪夫人。当时他故意神秘兮兮地让新闻记者认为他的任务非常秘密而且微妙。其实他到保加利亚首都,只是陪老友露西-柯丽芬夫人去找一些稀有植物的资料。那些植物的拉丁名字又臭又长,连他都记不得。被那些报纸一渲染,使他觉得未能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好生可惜,尤其陪着六十岁的柯丽芬夫人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又开不得玩笑……
那个冷硬的声音又从扩音机传出来:由于浓雾,日内瓦机场视线不良,本机将在法兰克福降落,请各位旅客在法兰克福转机继续飞往伦敦;至于前往日内瓦的旅客,本公司将尽快安排另二次班机为您服务。纳宇爵士并不在意,假若伦敦也有浓雾的话,他们也许会安排另一次班机把人载到利物浦去呢!生命就像空中旅行一样无聊,假如能发生点什么事该多好!但什么事呢?
“法兰克福的转机候机室里非常暖和,所以他脱下斗篷,把内里朝外,往肩膀上一搭,叫了一杯啤酒,有意无意地听着扩音机传来的各种宣告。
“第四三八七次班机,即将飞往莫斯科,第二三八一次班机最后一次通告……”
来自世界各地也即将飞往世界各地的旅客全聚集在一间候机室里,太多的人、太多的免税商品、太多的五颜六色坐椅、太多的孩童喧闹。他想不起这两句诗是谁作的:
但愿我能爱上人类,
但愿我能喜爱那脸上的愚昧
把差不多数量的人集在一起,就会发现他们几乎没有两样。那边有两个年轻女人,浓妆艳抹的脸庞,短短的迷你裙。他并不欣赏漂亮的女孩,因为漂亮女孩都很相象。
一个女人在他身旁坐下,她的脸马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并不是因为她与众不同,而是有点面熟,他相信他见过她,虽然说不出确实的时间与地点。她大约二十五六岁,细巧而高挺的鼻梁,浓密的黑发迷人地披在肩上。她的手上有一本杂志,却没有翻看;事实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急切地盯着他瞧。突然她开口了,声音低得像男人一样,还带一丝外国口音。
“我能跟你说话吗?”
他先仔细地打量她,不,这不是普通的不正经女人,一定有其他原因。
“为什么不能呢?”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谈废话,不是吗?”
“都是浓雾害的,”她说,“日内瓦有浓雾,伦敦可能也有,到处都是浓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你用不着担心,航空公司一定会让你降落到某个地方的。他们倒是蛮有效率的,你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日内瓦。”
“噢,我相信最后一定到得了的。”
“我想现在就到。假如我能及时赶到日内瓦,那边有人接,我就安全了。”
“安全?”他微微地笑着,居然有人比他还爱开玩笑。
她说:“就是‘安全’。虽然只有两个字,对我却有很大的意义。假如我到不了日内瓦,或必须转机到伦敦,但又没有妥全的安排,我会被杀死。”她锐利的眼神看着他。“我想,你不太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有理由要相信吗?”
“我说的都是真话,随时随地都有人向死亡迈进。”
“谁要杀你?”
“这有关系吗?”
“跟我是没有关系。”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话。我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我需要人帮忙,帮我安全到达伦敦。”
“为什么选上我?’”
“因为我认为你是了解‘死亡’的人,你了解而且也可能看过。”
他也回了她锐利的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有,这个。”她伸出纤细而带橄榄色的手拍拍那件斗篷。“这个,”她说。他的兴致第一次被她挑起来。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个斗篷很少见,而且很有个性,不像是每个人都穿的制服。”
“这话倒是真的,它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你最喜欢的衣服能帮我的大忙。”
“怎么帮法?”
“我的请求可能过分,你当然可以拒绝。可是,你若是我想象的那样富有冒险精神的男子汉的话,你就不会拒绝。我也是一个喜爱冒险的女人。”
“我倒愿意听听你的计划。”他微笑着说。
“我想借你的斗篷穿,还想借你的护照、机票一用。大约再过二十分钟,往伦敦的飞机就会安排好,我可以穿上你的衣服,持用你的护照,然后安全的抵达伦敦。”
“‘你’是想扮作‘我’吗?我的小姐?”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小方镜子。
“你看看我,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的轮廓使他恍然大悟刚才的感觉。潘蜜娜,他死了已经二十年的姊姊,他和潘蜜娜原来就十分相象,坚毅的脸、高挺的鼻梁、微侧的眉骨,永远挂在嘴角的嘲讽笑意。潘蜜娜也相当高,比一米七八的他只矮了五厘米。他再看一看为他拿着镜子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相貌很相似,是不是?可是,我的小姐,这骗不过任何认识你我的人呀!”
“我知道是骗不过。可是你知道吗?我们用不着去骗他们。我刚好穿着长裤,出外旅行的人很自然的可以拉上斗篷的帽子,我只须把头发剪掉就可以了。我既然有你的机票与护照,当然就是你了,除非机上刚巧有人认识你——我想可能性不大,否则他早就过来了。我把帽子往下拉,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海关不会太注意回国的人,过了关以后,我就可以消失在伦敦的人群里了。”
“那我怎么办?”纳宇爵士失声笑道。
“只要你有胆量去试,我有个提议。”
“说吧,我最喜欢听人家的提议!”
“你从位子上站起来,去买一本杂志或去免税商店买件礼物,把衣服留下来。等你买完东西后,你就坐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对面那排椅子的边口吧。你的面前还是会有一杯啤酒,原来的这杯,只是杯子里已经有可以让你睡一会儿的东西,然后你找个角落,好好睡一觉。”
“然后呢?”
“你就会成为一宗小窃案的受害人。”她说,“有人在你的酒里加了东西,而偷走了你的皮夹,你可以说你的身分证件——也就是护照——也被拿走了。警察会相信你的话,再补发一份给你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至少我的名字?”
“还不知道,”她说,“我没看到你的护照,当然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相信我的话?”
“我看人很准,一眼就能认出一个人地位的高低。你,就是一个份量很重的人。”
“我有什么理由要惹这些麻烦上身?”
“就说是救一个人的生命,够不够?”
“你的话有没有过份渲染的嫌疑?”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取信于人。重要的是你心里相信吗?”
他仔细看着她,慎重地说:“你知道你那个样子像什么吗?像个漂亮的间谍!”
“就算我是间谍好了,只可惜并不漂亮。”
“你真的是间谍吗?”
“也许有人会这样形容,我是带着某些资料,一些不能告诉你的资料。你一定去相信我,这些资料对贵国有莫大的利益。”
“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些荒唐?”
“我知道这不太合乎常理,可是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不荒唐的?”
他又再度打量她。她的确很像潘蜜娜,连声音都像。她的计划既荒唐又可笑,不但绝对行不通,而且还有几分危险性,可是,偏偏就是这份危险性吸引了他。真佩服她居然有胆量提出这种提议,结果会怎么样呢?这该是一件多有趣的探险呀!
“那我得到什么呢?”他说,“我总该有权利知道吧!”
她饶富深意地看着他。“博君一笑。”她说,“就其无聊日子的一贴解药吧。我讲的已经够多了,你自己决定吧!”
“那你自己的护照怎么办?我难道要去弄顶假发扮成女人?”
“不必。虽然你丢了东西,而且被放倒,可是你还是你自己,我的护照我自己想办法、你赶快决定吧!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得设法伪装呢!”
“你赢了。”他说,“一个人不该拒绝另一个人‘不寻常’的建议。”
“但愿你真的是这样想,而不是唱高调。”
他摸出护照,放人斗篷的口袋中,而后站起身,伸个懒腰,四处张望一下,再抬起手看看手表,终于朝免税商店的柜台走去。他买了一本书,还选了一个布做的熊猫玩偶,再慢慢走回原来的座位。斗篷和那位小姐都不见了,半满的啤酒杯还在桌上。这就是我必须赌一下的地方啦,他想。他拿起杯子,走了几步路,喝了下去。不是很快地,而是慢慢地品尝,他觉得味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奇遇开始吧!”他对自已说,“奇遇开始吧!”
他横过大半个候机室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有一大群吵嚷不休的家伙,又叫又笑地闹在一块儿。他在附近坐下,伸长了四肢。把头安放到椅背上。扩音机召集飞往德黑兰的旅客,大批的人似潮水般涌向指定的登机门,候机室里仍然半满。他打开买来的书,又打了一个呵欠,他真的很困,嗯,很困……该找一个安静而舒适的角落……能好好睡一觉的……
“泛欧航空公司第一次呼叫,请搭乘三○九次班机飞往伦敦的旅客马上登机。”
一大批人像磁铁一样应声而起,被那无形的主宰驱赶着。这时又有更多的旅客因日内瓦的浓雾或其他不良于飞行的因素,而走进转机候机室来等候班机。一个瘦削而且不太高的男人披着宽大的深蓝斗篷,拉下帽子,看上去并不比一般年轻人醒目。这人走到队伍的末端,拿出机票后顺利的登机而去。
各式各样的通告不断地广播又广播:瑞士航空公司飞往苏黎世的,比航飞往雅典与塞浦路斯的——然后突然有一则与众不同的插播。
“请前往日内瓦的黛芬-席道媛小姐即刻和柜台联络。因为浓雾的关系,飞往日内瓦的班机误点,所有乘客改经雅典,飞机即将起飞。请马上与柜台联络。”
其他一连串的通知又连珠炮似地滚滚而出,飞往日本的、飞往埃及的、到南非的古特先生请听五号电话。黛芬-席道媛小姐又被叫了一次。
“三○九次班机最后一次呼叫……”
候机室的一角。一个小女孩看着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的男人,伸手想要摸他抱在胸前毛茸茸的熊猫。她的母亲说:“哎,琼安,别碰。这位先生睡着了。”
“他要去哪里呀?”
“也许和我们一样要到澳洲去。”
“他是不是也有一个女儿呀?”
“我想一定有吧!”
小女孩叹了一口气,继续羡慕地看着那只熊猫。纳宇爵士还是睡着,他正梦到自己在非洲打猎,目标是一头黑豹。他还对着身穿狩猎装的向导说:“我听说黑豹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动物,永远不要相信它。”
梦境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改变,他变成在玛蒂达姑婆家喝着下午茶,他扯开嗓子想要让她听见,可是她好像比平日更重听。后来的几次广播都没能进入他的脑海,只有沉睡前寻找黛芬-席道媛小姐的广播仍萦绕不去。
小女孩的母亲说:“我总是奇怪,为什么每个机场都会寻找走失的旅客?总有人没听到飞机要起飞了,不知道他们到底正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没有登机?我猜这个什么小姐一定赶不上了,到时候他们要拿她怎么办呢?”
看样子,她的答案永远是个未知数。
[book_title]二、伦敦
史德福-纳宇爵士在伦敦有一层十分赏心悦目的公寓,可以俯瞰整个绿林公园。他打开过滤式咖啡壶的开关,然后走到门边去查看今早的邮件。他翻找着,似乎没什么有趣的,几份帐单,几张收据,还有几封一看就知道是无聊内容的信。他把信件一一拢整齐,放到桌上的信盒中,那儿还摆着两天来未处理的信件,等秘书上班就该赶快打发掉,他想。
他走回厨房,倒了一杯咖啡,再回到书桌旁,拿起他昨天深夜到家时打开的几封信,有一封可能让他想起什么,所以笑意在他的嘴边愈荡愈深。
“十点半,”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倒很会选时间,奇遇就要开始了。我最好先想出适当的理由,否则还玩不过老查特威呢。”
又有人从邮件洞中塞了东西进来,他再走进大厅拾起报纸。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外交危机”:几件似乎是令人不安的国外消息,不过是记者危言耸听罢了,否则怎能显出无冕之王的重要呢?再说读者大众也需要一些奇事异闻吧。一个女孩在公园中被强暴,女孩子为什么总是被强暴呢?几乎每天都有一件,他无动于衷地想着。今天还没有小孩遇绑的事件发生,倒是一件意外的好消息。他又去烤了一片面包,再回来喝他的咖啡。
不久,他下楼来,穿过公园,朝外交部的白厦走去。他自顾自的微笑着,“生命”在今天早上看来,还真是挺不错的。他开始算计应该如何应付查特威。假若世界上真有一个笨桶兼傻瓜的话,查特威倒是一个典型人物。他那做作而虚张声势的外表,总爱摆出高高在上的官僚样子,偏偏又生了个疑神疑鬼的脑袋。纳宇爵士很喜欢把这个外交部的安全官弄得团团转。
到达白厦时,已经迟了整整七分钟。地位愈高的人愈应该迟到,纳宇爵士觉得以查特威的分量,这样是差不多。查特威就坐在满桌文件的后面,还有一位秘书忙碌地听写着,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显出自己重要的机会。
“哈罗,纳宇。”整张英俊的脸上满含笑意。“回来很高兴吧?马来亚怎么样?”
“热呼呼的。”史德福-纳宇说。
“哦——我想一向都是这样的。当然,你是指天气而不是政治情势吧?”
噢,当然是指天气。他接过一支烟,在桌前的椅子坐下。
“有什么具体结果吗?”
“没什么吧!假如你的意思真是那么‘具体’的话。我的报告上都说了,老是这一套光说不练的把式。首相赖赞比好吗?”
“还是老样子。”查特威说。
“这样就够好了,他人是蛮好相处的。”
“大概是吧!大概是吧!”
“好像没什么比较特别的事,不是吗?”
“唔,是没什么,至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有趣。”
“你的信中并没有很清楚地说明你想见我的原因。”
“噢,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例行调查,你知道的。怕你带了什么疑难杂症回来,哈!哈!”他干笑两声。“每个问题我们都得预防在先,这是例行的问话,你知道的。”
“唔,当然。”
“你是搭飞机回来的,是不是?而且还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是吗?”
史德福-纳宇摆出他预先想好的那副表情,带点无奈与厌烦,还有几分不屑。
“哦,你听说了是不是?”他说,“不值一笑的小事情。”
“噢,他们找你麻烦了?”
“真能干,”史德福-纳宇说,“连这种事都上了报纸,还胡诌了一大段。”
“你不喜欢他们这样渲染吧,我猜。”
“他们那语气好像我是到处留香的娘们,不然就说我是又老又健忘。”
“不过,我倒觉得我有责任了解一下事实的经过,至少可以判断报纸上是否言过其实。”
“记者的确是极尽夸大之能事了,这些记者你是知道的。说来事情才无聊呢,因为日内瓦有浓雾,所以我们必须在法兰克福换机,就在法兰克福耽搁了两个小时。”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的?”
“是的。等这种飞机最无聊了,只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涌进来。三○二次班机到香港,一○九次班机到爱尔兰,还有这这那那的一大堆。到处是人来人往,而你只能坐在那里打呵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我的面前原来有一杯啤酒,‘冒泡儿’牌的。后来我突然想买本书来打发时间,我自己随身带的都看完了。所以,我就走到免税商店的柜台,选了一本神奇古怪的小说,唔,应该是侦探小说,还买了一只绒布熊猫打算给我一个侄女儿。然后,我走回来,喝光了酒,才翻开书就睡着了。”
“嗯,你睡着了?”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是吗?我猜机场曾通知我去搭飞机,可是我大概没听见。一定是我没听见——一虽然,我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人睡,但我通常也会有办法听见与自己有关的通告,只是这一次却不灵了。等我醒来时,我觉得我像是被下了迷药,一定是趁我去买东西时下的手。”
“这件事还是不太寻常,不是吗?”查特威说。
“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第一次发生。”史德福-纳宇说,“但愿不要再有第二次,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而且还会有后遗症。还好,我个人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我的皮夹不见了,里面有一点钱,护照也丢了,这是最麻烦的。幸亏我把旅行支票放在暗袋中,才没有出丑。加上我随身带了一些文件可以证明我的身分,不过也盖了好几份指模,打了好几通电话。把一切都办妥当后,他们才准我搭飞机回来。”
“可是像你这种地位的人,麻烦恐怕还在后头呢。”查特威的口气似乎在责备一个顽童。
“是的,”史德福-纳宇说,“对我的前途会有影响吗?让它发生至少是不太聪明的行为,尤其是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是不是?这种论调倒相当有趣。”
“这种事情常发生吗?我是说扒窃的事。”
“不可能每天都有,我想任何一个有扒窃癖的人,不难把人放倒,把手伸进他的口袋,而且顺手摸走皮夹什么的,以便试试运气。”
“可是丢了护照就不那么简单。”
“是的。我得赶快去办一份新的,这一定够我解释个大半天的,其实这只是一件不值一笑的小事。查特威,假如真的会有什么影响的话,我也只好认了。”
“噢,这不是你的错,我的朋友。毕竟任何人都可能发生这种事。”
“这是你人好,才这样说。”纳宇笑着附和他的话。“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不是吗?”
“我想,你大概不会知道有哪一个人非要‘你的’护照不可吧?”
“我当然不知道,”纳宇说,“为什么有人会要呢?除非是有人想摆我的道,这个理由不会成立的。要不然就是有人看上我护照上的相片,那更不可能呀!”
“在那里——法兰克福是吧?——你有没有碰到熟人?”
“没有,没有,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跟什么人讲过话?”
“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位带了个小女孩的胖太太,她们要到——要到澳洲去。其他就没有了。”他摊一摊手。
“你确定吗?”
“还有一个女人,她问我假如她想到埃及念考古学的话,选那一方面的课程比较好?我建议她去请教大英博物馆。还有和一个——我想是活体解剖学者模样的男士说了几句话,他的话很有意思。”
“表面上是很有趣,可是隐藏在事情背后的真相常常不那么简单。”查特威一本正经地说。
“例如呢?”
“例如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事情‘隐藏在背后’。”史德福爵士说,“我相信记者先生的生花妙笔就编得出许多故事,这是他们的专长。可是,这只是一件小事,天可怜见的,我们忘掉吧!只可惜我的朋友们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的。我们的黎裕蓝先生好吗?他最近忙些什么呢?我在报纸上曾看到他发表的讲话,他就是话多了一点!”
他们又谈了十分钟左右的闲话,然后,纳宇爵士起身告辞。
“我还有很多事要办。”他说,“给亲戚的礼物就够我忙的,好像从马来亚回来的人就应该给每个人一样奇形怪状的礼物似的。我得到李伯的店里去转转,他那儿有不少东方式的东西。”
他神情愉快地与办公大厅的同事点头为礼,就出去了。他前脚刚走,查特威通过电话指示秘书。
“请联络穆勒上校,问他可否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穆勒上校来了,带着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
“你认识何士汉吧?”上校说,“安全部门的人。”
“我们应该见过的。”查特威说。
“纳宇刚走?”上校说,“对于法兰克福的事有没有进一步地了解?值得注意吗?”
“好像没什么秘密,他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认为只是一件不值一笑的小事。”
那个叫何士汉的点点头;“他是这种想法,是吗?”
“哦——,他是想把事情掩盖过去。”查特威说。
“掩盖不了的,假如真有什么勾当的话。”何士汉说,“他并不真是一个到处留香的娘们,不是吗?”
查特威耸耸肩:”只是喜欢惹麻烦而已。”
穆勒上校说:“我知道纳宇爵士是有些高深莫测,他也许有些故作姿态。”
何士汉说:“不要有偏见,目前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查特威说,“我只是觉得他太吊儿郎当了。”
何士汉蓄有两撇小胡子,它们能适时地替他掩护忍不住但不应该露出的微笑。
“他不是一个笨人,”穆勒说,“他有脑筋的,你们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现象?”
“他个人的表现,好像是没有。不过,护照已经被使用了。”何士汉说。
“使用了?在哪一方面?”
“在法兰克福的机场。”
“你是说有人冒充了史德福-纳宇爵士?”
“不,不,”何士汉说,“这样说还言之过早。在当时,纳宇爵士还昏睡着,所以机场也没有警觉。”。
“那个偷护照的人,就可以用他的护照和机票飞到英国来?”查特威说。
“是的”,穆勒说,“这只是假设。我们可以把事情分两边说:这可能是一个小扒手,偷了皮夹顺手把护照带走了。也可能有个人本来就以护照为目标,史德福刚好符合理想。”
“可是,他们总该对一对护照,而发现照片不一样呀!”查特威说。
“也许两人有某些类似的地方。”何士汉说,“主要是他们不知道他丢了护照,所以不曾注意。一大群人同时拥向误点的飞机,何况人与照片稍微不同是合理的。机场的官员了不起是扫一眼,就还给旅客。在我们这儿,海关的人只要他符合护照上的黑发、深蓝眼睛、中等身材,就会放行的。”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刚刚说的,假如有人只是摸个皮夹,捞些外快,应该不可能会拿护照的。这太容易使自己暴露出来,也太冒险了,不是吗?”
“是呀!”何士汉说,“这就是这件案子有趣的地方,我们也正在调查。”
“有结论了吗?”
“目前还不敢说。”何士汉说,“这要花点时间的,你知道,千万急不得。”
“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何士汉走后,穆勒上校说,“这些干安全工作的,永远不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即使明明在调查了,也不肯承认。”
“这个嘛,也是很自然的,”查特威说,“他也怕弄错了不好收拾。”
倒是颇得外交部政客的真传
“何士汉干得不错,”穆勒说,“他很得安全部门的重用,应该是不会弄错的。”
[book_title]三、洗衣店的工人
史德福-纳宇爵士回到住所,一位人高马大的女士钻出小巧的厨房来欢迎他的归来。
“很高兴看到您安全归来,先生。那些乱糟糟的飞机,真是难以预料。”
“的确这样,华太太,”纳宇爵士说,“整整晚了两个小时。”
“就像公共汽车一样,你永远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怪事。”他的管家继续说,“我买了一些杂货,希望能合你用,鸡蛋、奶-油、咖啡、茶——”她就像埃及的小向导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用外国话介绍金字塔,她停下来喘一口气。“大概就是这些了,还买了一些法国芥菜,那是你最喜欢的,不是吗?”
“是的,华太太,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华太太很高兴地又退回厨房去了,纳宇爵士正想进卧室去换衣服。
“您是要我把旅行的衣服交给您叫来的工人,是不是?可是您为什么没有留下字条呢?”
“什么衣服?”他停下来说。
“那两套西装,那个工人说的。他说他是‘快洗公司’的人,我们不是一向都给‘白天鹅’洗的吗?”
“两套西装?哪两套?”
“有一套就是您昨天穿回来的,还有一套是上次沾了一个蓝墨水印的。您走时没说要洗,我也不敢送去,还有袖口也需要补烫,所以我就交给他了。”
“所以,那个工人就把它们带走了?”
“我没做错吧?先生。”华太太有点担心地说。
“那个墨水印其实没什么关系。可是,我昨天才穿回来的那一套——”
“那一套在这种天气穿,也嫌太薄了一点。他说是你打电话叫他们来拿的呀!”
“是他自己进去挑的?”
“是的。”
“真有意思,”史德福-纳宇爵士自言自语道,“真是有意思。”
他进入卧室,四下查看了一圈,一切都很整洁而雅致。床铺得好好的,应该是华太太整理过的,电动刮胡刀插在墙上充电,梳理台上各种小东西也都整整齐齐的。
他打开壁橱与抽屉,一丝不乱得有点过分。他昨晚才打开农箱,把几件衣服放回去,匆忙之间,多少应留下一点痕迹。他曾把内衣裤与一些小东西塞进原来的抽屉,想明天或后天再来整理的。他并未要求华太太做这些,而她通常也让它们保持原状。而且她知道他刚从国外回来,因为换季与其他的因素,衣物会需要重新安排的。一定有人进来翻找过,他拉出抽屉,取出衣物,再放回去时就比原来的整齐,还顺手带了两套西装,作为借口,一套是纳宇爵士穿回来的,一套比较薄,应该是从热带地方带回来的。可是,为什么?”
因为,纳宇爵士自己分析着。有某些人要找某些东西。可是,找什么呢?这些人是谁呢?而且,为的是什么?嗯,这真是有意思。
他坐到椅子上仔细思考着,视线转到放在床头的绒布熊猫,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玛蒂达姑婆吗?”他说,“我是史德福。”
“啊!我的乖孩子,你总算回来了。我真替你高兴,报纸上说马来亚正在流行霍乱呢!你能快来看我吗?别骗我你有多忙了,你总不可能忙到连来看老姑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吧!只有工业大亨才那么忙的,哎,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搞的,从前人是只要把份内工作做好就行了,现在人怎么把自己都牺牲了?看样子,我是活得太久了,什么事都看不顺眼。”
“噢!姑婆,千万别这样想。我下个星期来看你行吗?”
“要来的话,明天就来。我原来请了教区牧师的,你要来我就可以延期请他。”
“噢!姑婆,您不能这样。”
“谁说我不能?他实在是很无聊。而且,他来是因为教堂又需要新的风琴了,这我知道。其实,是那个风琴手有问题,他算什么音乐家?牧师只不过是同情他刚死了母亲,其实,他是爱上了那个母亲呢!人,应该要能看出隐藏在每一件事情背后的真相。”
“您的话很对。可是,我一定要过几天才能去,还有几件事非处理一下不可。茜宝好吧?”
“好啊!顽皮得不得了,可是有趣极了。”
“我带了一只熊猫要给她。”纳宇爵士说。
“你真是很周到,我的孩子。”
“希望她喜欢。”玛蒂达姑婆继续唠叨下星期的火车时刻,还警告他铁路局方面可能将有更动,还要求他带些乳酪后才挂断电话。
电话马上又响起来。
“哈罗!史德福?我是蒲伊力。听说你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好呀!”
“就这么说定了。风泉乡村俱乐部好吗?八点半见。”
华太太已在房门口等他。“楼下有位先生要见你。他说你会见他的。”
“谁呢?”
“何士汉,爵士。像布莱顿路上那座何士汉宫的名字一样。”
“何士汉?”纳宇爵士有点惊讶。
他走出卧房,下了几级阶梯,来到楼下的大起居室。华太太的形容并没有错,何士汉像半个钟头以前一样——强壮坚毅、如磐石般可靠,方形的下巴,红润的双颊,浓密的小胡子,给人一种沉着而镇定的感觉。
“希望您不介意,”他神情愉快地起身。
“希望我不介意什么呀?”纳宇爵士说。
“那么快就再来找你。我们在查特威先生的办公室外碰过面,您还记得吗?”
“没关系的,来,坐下吧!是不是什么东西忘了,还是什么话没说?”
“查特威先生其实是很好的人,”何士汉说,“我们已经把事情平静下来了,您知道的,他和穆勒有些不太高兴发生在您身上的事。”
“真的?”
纳宇爵士自己也坐下来。他微微笑着。神情自若地抽着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何士汉。“那么我们还要谈些什么呢?”他说。
“我只是有些不该有的好奇心,想来请教一下。这两天您打算去哪里?”
“我倒很愿意告诉你,”纳宇爵士说,“我将去看我的姑婆,玛蒂达-沙克顿夫人。我可以把住址给你,假若你需要的话。”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她会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而且也有一些家庭琐事,是不是?”
“这是穆勒上校与查特威想要知道的,是吗?”
“哦——我想您知道的,他们这些人向来是比较——呃——比较多疑。大概是他们不知道您的话可不可以相信。”
“相信?”纳宇爵士被激怒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士汉先生。”
何士汉并没有被他唬住,他只是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
“这都是因为,您这位爵士大人玩世不恭出了名。”
“哦,那就没多大关系。我以为你们认为我是同情某一政治运动的人,或甚至是投靠了对方的人,那就不可原谅了。”
“噢!不会的,爵士。他们只是认为你不太认真,而且太爱开玩笑了一点。”
“一个人不能太认真地活上一辈子,”纳宇爵士反倒教训起他来了。
“当然。可是您这次的玩笑过火了一点,而且冒了一次不小的险。不是吗?”
“但愿我能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会告诉您的,爵士。有些事情常常出错,可是除非是‘有些人’想使它出毛病,否则是错不了。老天爷虽然是铺了路,可也要那个人自己愿意走上去。”
纳宇爵士开始觉得这个人的话颇有意思。
“你是指日内瓦的雾?”
“正是。日内瓦的雾弄拧了某些人的计划,一些躲在黑洞中的人。”
“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很想多了解一些。”
“昨天,你们那班飞机起飞时少了一个人。你是喝了啤酒而在机场的一角呼呼大睡的,可是少的却不是你。有一位旅客没有回到机上,他们叫了又叫,还是没找到她,当然,最后飞机没飞走了。”
“哦!后来,她怎么啦?”
“要是知道的话,那一定很有趣。总而言之,就是你人虽然没有上飞机,可是护照却已经到了。”
“那它现在在哪里呢?我能拿回来吗?”
“不知道。那个人的手脚真快,而且药还挺有效的,也恰到好处,刚巧使你昏睡,而不留下其他的后遗症。”
“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不很清醒。假如我不晕睡过去,会发生什么事呢?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何不再多告诉我一些。”
“那我倒是不知道,不过,这件事看来是玛丽安的一道烟幕。”
“玛丽安?谁是玛丽安。”
“黛芬-席道媛小姐。”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是不是就是走失的那一位旅客。”
“是的,这是她正式的名字。我们叫她玛丽安。”
“她又是谁?我只是好奇。”
“在她自己的那一线上,她是一个不小的人物。”
“什么是她自己的那一线?她是我们这边的?或是他们那边的?假如你知道他们是谁的话。我是搞不太清楚的,敌我似乎并不明确,是不是?”
“这的确不太容易弄清楚。也可能有人在背后支持那些学生运动与黑手党的活动,在南美洲尤其扑朔迷离。”
“玛丽安?嗯--”史德福-纳宇爵士思索着。“为什么要名是黛芬-席道媛?”
“她母亲是希腊人,父亲是英国人,祖父则来自澳大利亚。”
“假如我不是刚好有一件大衣可以让她派上用场的话,她会怎么样?”
“她也许会被杀死。”
“噢!算了吧!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们也正在担心,由于临时的误点,使我们没有办法安排。这个时代,好人与坏人实在分不清。每个人都和你玩双面的把戏,有反间谍,也有三重的,还有四重的。”
“你提醒了我,”纳宇爵士说,“可是,她的身分没有错,是不是?就你刚才说的。”
“我也这样希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接到任何不利于她的说法。”
“希望我的话能对你有帮助,”纳宇爵士说,“今天早上有个人来这里,他说是某个洗衣店的,在卧室里不晓得找些什么东西,还带走了我两套西装。”
“也许他是在找些什么?”
“问题是他到底在找些什么?”
“我也不太有把握,”何士汉慢慢地说,“真希望我能知道。我只能说。有某些勾当正在进行,在某个地方。就像一个没包好的包裹,我们只能这里瞧瞧,那里瞧瞧,全世界都有可能是他们那些阴谋者的舞台。也许是政治,也许是为财,”他还加了一句:“你认识罗宾生先生,是不是?或者是他认识您?”
“罗宾生?”纳宇爵士仔细地想着。“罗宾生?一个很好的英国名字。块头很大,黄黄的脸是不是?他没问题吧?”
“问题是没有,他还曾经帮了我们不少的忙。查持威那种人就认为我们把钱花在他身上很冤枉,其实他总是省钱省错了地方。”
“他大概喜欢‘诚实而廉价’的人。我真希望你能把所有的细节告诉我,我被弄迷糊了,可是不知道错在哪里。”纳宇爵士满怀希望地望着亨利-何士汉。可是后者摇摇头。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他说。
“我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而偷偷来找的呢?”
“但愿我知道。也许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有人托你保存什么东西,或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假如你是指玛丽安的话,她只是想要活命而已。”
“除非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否则你是真的救了她一命。”
“真可惜,事情居然这样就结束了。我的好奇心正高呢!我真希望能够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你们这些家伙都神秘兮兮的。”
“我们不得不如此。许多情势颇为复杂,不是你能想象的。”
“我知道。我也常常想——”
[book_title]四、蒲伊力之聚餐
“告诉你一个故事,不能生气唷!”蒲伊力说。
史德福-纳宇爵士看着他。他们相识已有多年,蒲伊力只能算是一个不太有趣的朋友,不过倒是一位很忠实的友人。只可惜,他太爱收听各种闲话,播放出来的却都是言不及义的。
“你刚从马来亚开会回来,是吧?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没什么,就是一些例行公事。”
“我在想呀,是不是有什么‘引狼入室’的事?”
“哦?你说在会议场上?怎么会呢?每个人说的都是他们应该说的,乏善可陈。”
“听说你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点麻烦?”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惊讶地说。
“哦,我下午和老克利森聊了一下。”
“无聊的家伙,总是制造一些并未发生的事。”
“他也是听温士顿讲的,说你又晚了他们一次。”。
“他们以为我是谁呀?詹姆斯-庞德吗?”
“你有时候是不太聪明,你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可是,我有时候实在忍不住。”纳宇爵士对他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那些政客与所谓的外交家都太严肃了些,偶而来点兴奋剂是有好处的。”
“你的幽默感是不错,只是我难免替你担心,他们认为你说的不是实话。”
“他们是这样想?看样子我的戏还是没有演好。”
“嘿!老朋友,你不是想把自己的前途毁在这些‘有伤大雅’的玩笑里吧!”
“我现在才了解没有一件事比‘前途’更无聊。”
“我知道,这一向就是你的观点,可是没有必要把它付诸实施呀!”
“我做事可是很认真的。别为我操心,老朋友,可是我还是不觉得开开玩笑和游戏人间是很大的罪恶。”
蒲伊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夜色十分怡人,微风暖暖地吹拂着。史德福-纳宇爵士悠哉悠哉地步行穿过绿林公园。当他要跨过马路时,急驰而来的一辆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开了过去。还好,他的反应灵敏,一跳就蹿到人行道上。汽车马上就消失在街角,他盯着那不可见的背影,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使他相信他们是想把他撞死,颇有意思的想法。首先是住所遭人搜查,然后又变成人家狙击的目标。难道这只是一种巧合?
然而他也曾经在治安颇不良好的地区呆过,史德福-纳宇不是一个怕事的人,危险虽不是家常便饭,可是吓不倒他。在这一会儿他可以知道,也可以感觉到、接触到、闻到,危险正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感觉到了,某个人在某个地方正用枪瞄准着他。可是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他只是知道他不能退缩,奇遇就是这样开始的,不是吗?
他进入住所后,从地上拾起信件、几份帐单和一本帆船月刊。他把帐单放到桌上,用手指去拆开月刊的纸袋,然后漫不经心地翻着。不能说惊魂甫定,可是也无法专心。突然,手指上突然感觉不太一样,书页间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他赶忙翻到那一页,却发现他的护照被用胶带粘贴在书页上,真没想到!他连忙把它拆下来,翻开内页来看,最后的一个海关签章是伦敦的哈斯洛机场,日期是前天。她的确是用了,而且安全地到达了,还造了这个奇怪的方法把护照还给他。她现在在哪里呢?他很想知道。
他真不喜欢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她。她究竟是谁?她到哪里去了?还有,为什么?目前这种情况,好像是处身在黑暗的剧场中、等第二幕戏开始上演。尤其,他的感觉是第一幕也演得不太清楚,使人变为难耐。他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是一幕老式的开场白吧?一个女孩想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借以躲过等在机场的某些人的注意,如今她已经消失在伦敦的人海里了。
他一定再也见不到她了,这种想法令他颇不情愿。可是,为什么他想再见她呢?她并不特别吸引人,她也不是什么名媛淑女。不,这样说她并不公平。
她是具有某些东西,她也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她原来可以用美色来诱惑他而达到目的。可是,她只直接的提出要求。让你依照她的话做。这种要求,是她掌握了人性后所做的决定,她能深入人心那不可得见的深处,她懂得人,而且一眼就能认出他是那种喜欢冒险而且乐于助人的人。
而他也的确冒着危险,在那儿,她可以在啤酒里放任何东西,他可能已是在法兰克福转机室中被发现的一具死尸。而根据她对医药的知识,他一定会被弄成死于心脏麻痹这一类自然死亡的样子。哎,想这些干嘛?他不能再见到她了,而他因此很烦。
他的确是很烦,而他不喜欢这样。他仔细的思考着,然后在拍纸簿上写下一则小广告,再仔细地拿起来念了三次。
法兰克福过客,十一月三日。请与伦敦同机人联络。
就这样,不用再多写了。假如她看到,她就会知道是谁刊的;假如愿意,她就会联络的。她曾拥有他的护照,也知道他的名字,假如愿意她就会来找他。当然她也可能不会来,那样的话,揭开序幕的人就只是一个惹人烦心的精灵,替早到剧院的人演了一幕精采的序曲,但却破坏了一个美妙的晚上。
在各种的可能性里,也可能是她已经完成了前来伦敦的任务,而又飞到什么日内瓦、澳洲、南美洲、俄国,甚至是美国去了。为什么会想到南美洲呢?可能是因为何士汉提过这个地方吧?可是也是一大串地名中的一个呀!
第二天早上,他把广告送刊后,便慢条斯理地踱回家。在半路上,他看到圣詹姆斯公园的菊花已经盛开,瘦伶伶的花茎顶着扣在一块儿的金色花朵,让他想起希腊的山坡,因为他曾经看到这么一张照片。
他一定要在人事栏里好好地找,当然不是今天,也许两、三天以后。等他的广告刊出来,也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吧!他可不能错过她的回答。因为,哎!这实在相当烦人,不能知道故事的结局。
他试图去回想,不是机场上那个女孩,而是他的姐姐潘蜜娜。许久了,他应该还记得她,可是,又不太可能画得出正确的容貌来,他又气自己了。他在路旁停下来,路上并没有任何来往的车辆,只有一辆破旧的老爷车,喘不过气来似的,正挣扎着开过来。上了年纪的车也该有点尊严,这辆老爷车依稀有当年的风采。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像失魂落魄的老人一样,尽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走吧!他跨起急促的步伐想要尽快地穿过马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那辆老爷车突然像鼓足余勇的老斗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全力朝他冲来。脑中还来不及反应,他只知道自己奋力地朝对面的人行道上猛力一跳。等他惊魂甫定转头去探看究竟时,那辆老爷车早以嘈杂刺耳的刹车声,绕过街角落荒而去。
这就是我的奇遇吗?史德福对他自己说,是不是真有人不喜欢我,到非置我于死地的程度不成?有人跟踪我?看着我回家而找机会下手?
皮克伟上校正坐在位于布鲁伯利区“国家安全局”的小办公室里,巨大的身躯蔓延出那张他从上午十点坐到下午五点的椅子。除了中午短暂的午餐外,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让自己被重重蓝灰色的雪茄烟雾笼罩住,半闭的眼睛只偶尔地眨两下,告诉别人他并没有在睡觉。他很少拾起头,有人说他是东方那座在莲花座上凝神的菩萨与蓝色大青蛙的混合体。至于那些粗鲁的年轻探员则说:他的祖先是非洲大河马的旁系血亲。
桌上小小的通话机响了好一阵,才把他唤醒,他的眼睛眨了三下,才真正的睁开来。他伸出一只蒲扇般的手,取过话筒
“什么事?”
他的秘书说:“部长想要见你?”。
“他来了吗?”皮克伟说,“还有,到底是哪一位?是不是转角那位浸信会的牧师?(译者按;牧师与部长同为ministef)”
“噢,不是的,上校,是外交部长乔治-派克罕尔爵士。”
“真可惜,”皮克伟上校类似气喘般吸了几口气。“真可惜,麦吉尔牧师要有意思多了,不愧是见过地狱之火的人。”
“我能请他进来吗?皮克伟上校。”
“我想他是打算马上要进来是吗?这些人就是这样自以为了不起。”
乔治-派克罕尔爵士还是进来了,他皱着眉头咳了好几分钟,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居然是紧闭着的。皮克伟上校斜倚在椅子上,地上布满雪茄灰。这个房间是著名的“老鼠窝”,也是皮克伟考验人的耐性的“刑房”。
“噢!我的好朋友,”乔治爵士努力以愉快而活泼的声音,来掩饰他那满脸苦修土忍受试炼的表情,只可惜并不成功。“很久不见了吧!”
“来,坐下吧,坐下吧,来一根雪茄?”
乔治爵士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不,谢谢你,非常谢谢你。”一边用力盯着那两扇紧闭的窗扉,皮克伟上校却无视他的暗示。
乔治爵士不得已又咳了两声,才开口说道:“我想何士汉来见过你了?”
“是的,他来过了,也把最近的几件事报告了一下。”皮克伟上校慢慢地说着,上眼皮又快要碰到下眼皮了。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我是说要他来听你的指示。我可不喜欢谣言满天飞以至于不可收拾,这是不太好的。”
“可是,事实上还是会这样的。”
“我不知道你对最近的情况了解多少——”
“我每一件事都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领薪水的目的。”
“当然,当然。有一件,不,有一位。史德福-纳宇爵士的事,你有所闻吧?”
“啊,法兰克福过客是吗?”
“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很不寻常。你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吗?”
“我只见过他两三次。”
“这件事实在令人担心,我实在无法想象--”
皮克伟上校好不容易地把一个呵欠压了下去。他实在很厌烦乔治爵士的担心、奇怪和想象——乔治爵士的思路并不难了解,他只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官僚,小心翼翼地不使自己的部门出毛病,就是这样。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然的坐在上帝与选民把他放上去的位子。
“我们不能忘的,”乔治爵士继续说,“那些过去的教训,幻想的破灭。都不能忘掉。”
皮克伟上校和善地微笑着。
“查理顿、康威和高特伍,”上校说,“都是我们最信任的人。他们身家最清白,工作表现也最良好。他们从小职员干起,却受不了敌人的利诱。”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人!”乔治爵士郁闷地说。
“这很简单,你最好谁也不要相信。”
“我们回来说说这一位史德福少爷,”乔治爵士说,“他背景很好,无懈可击的家世。父亲与祖父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人家说‘富不过三代’,第三代都比较差劲。”上校说。
“我只能说,他的态度太不认真。”
“我看他根本没办法认真,这要从人的天性讲起——”
“这一点就已经够麻烦了。”
“为什么呢?开个小小的玩笑比起玩叛变的把戏要好多了呀!”
“但愿他的内心能体会他给人的印象,但愿他只是在掩饰什么。你个人的意见呢?”
“像教堂的钟声一样,”上校说,“每个钟都会响,可是发出来的声音都不会一样。假如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担心他的。”
史德福-纳宇爵士推开他的咖啡杯,拿起报纸,扫了几眼大标题,就回到人事栏那一版仔细的找着。今夫已经是第七天了,他不出所料地失望了。凭什么他该期望有人回答?
他的眼睛仔细地在这一面原来就充满奇闻妙事的版面上巡逡着。这些广告有的并不十分“私人”,一半或一半以上的启事却是“廉售”或“征求”的。它们应该放到另一版的,可是有的人认为这样比较引人注目,因为它的与众不同。
“青年才俊,不喜粗活,愿意接受一个能使生活舒适的工作。”
“年轻貌美女士,愿出国任管家,但拒绝照顾小孩。”
“滑铁卢之役所用之火炮,出价便售”
“绝美皮大衣,出国急售”
“认识珍妮-凯普敦吗?她的蛋糕最是可口。请驾临南区丽莎街十四号。”
珍妮-凯普敦?好名字,南区有丽莎街吗?应该有吧!他叹口气继续再找下去。他的手指急速的下移,突然有几个字使他一眩。
“法兰克福过客。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三,韩格富桥,七点二十分。”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三,就是今天呀!史德福-纳宇爵士靠回椅背上,喝了一大口咖啡。他非常兴奋,也非常激动。韩格富,韩格富桥。他起身走进厨房,华太太正在削马铃薯,她惊讶地抬起头。
“想要什么东西吗,先生?”
“是的,噢!不是。我只是有句话要问你。假如有人约你到韩格富桥,你会到哪里去?”
“我会到哪里去?您是说假如是我要去的话?”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
“那我就到韩格富桥上去,不是吗?”
“你会到伯克郡的韩格富区吗?”
“伯克郡在哪里?”
“距纽伯利八哩路。”
“我知道纽伯利,我老头去年还在那里赌马,赢了一大笔。”
“那么你会去纽伯利附近的韩格富?”
“不,我当然不会跑那么远的。哈,我想——我会去韩格富桥的,这不用说!”
“你是说——”
“就在嘉陵路口,跨在泰晤士河上的韩格富桥呀!”
“就是啊!”纳宇爵士说,“就是啊!这地方我知道,真是谢谢你,华太太。你帮了很大的忙。”
这简直就像是丢一块铜板,来猜它的正反面一样。照道理说,刊在伦敦市报纸上的广告,指的当然是市区内的地点。但愿这真的是那个刊登广告的人的原意,虽然对这个人,纳宇爵士真没有一点把握。
就他们简短的接触经验来判断,她的思维是很新奇而出人意料之外的,不能依一般的标准来评断。可是他能怎么办?谁知道全英国会有多少韩格富区,也许那儿也都有一座桥吧?
不过,今天,今天晚上他就能知道谜底了。
这是一个寒冷而又刮着风的晚上,偶尔还有突然而来的小雨。史德福-纳宇爵士竖起风衣的领子,大步向桥上走去。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过这儿,可是却从没像今天一样的愉快。桥下就是那著名的泰晤士河,桥上则充斥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他一样地竖起衣领,帽子低低的压着头,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急着赶回家的神色。在这一大群人中,要去找出一个特别的人,还真不容易呢,他想。七点二十分,真不是一个约会的好时间。莫非真是伯克郡的韩格富区?
他又来回踱了一趟、保持平均的步伐。他不超过走在前面的人,却仔细的打量迎面而来的。也许这只是一个玩笑,不是她开的,是另人。
可是,她也有一份独有的幽默感,不是吗?急匆匆的人又从他身边擦过去,把他轻轻地推到一旁。有一个穿风衣的女士,踏着比一般人重的脚步,挤到他的身边,却不小心滑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她。
“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你。”
她急忙再继续赶路,可是当她启步时。却顺手塞了一件东西在他的手掌心,还用微湿的手把他舒张开来的手指合上,然后就故意钻入人群中,随后就消失了。
史德福-纳宇虽然也继续前行,却不刻意去追她,相信她也不要他这样做。他只把捏紧的手自然地伸到口袋里,然后过桥到一个小咖啡馆里。
他选了一个座位坐下,叫了咖啡,才展开手掌来看。外面是一层薄薄的玻璃纸,包着一个白信封,信封里的东西使他更为惊讶。
那是一张票。一张华格纳纪念音乐会的人场券,时间就在明天。
[book_title]五、华格纳歌剧
史德福-纳宇爵士换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耐心地欣赏舞台上正在演出的《尼布龙根的指环》。他并不讨厌华格纳,只是时间不对。
他不时的扭头环顾四周,并不在乎旁边自以为富有音乐修养的观众厌恶的眼光。他很早就来坐在位子上,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休息时间到了,他站起身作了大幅度的搜寻。他右手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该来的人还没有来。这就是她的答案?还是只因为迟到了被关在休息大厅里?
他走出去,四处轻松的逛着,喝杯咖啡,抽根烟,下半场快开始时再到演出大厅。
远远的,他发现旁边的座位有人了!他的兴致马上又回复,他急急地回到位子上坐下,果然是她!就是法兰克福机场的那一位小姐,没错!
她并未转头看他,只是直直地朝台上望去。她的侧面完全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一张光鲜而纯洁的脸蛋。她的头微微侧了一下,眼睛扫过,却似乎没有认出他来。那么接近,却不认识?也没有一句话?也许时间还没到。灯光渐渐暗下来,她的头转过来了。
“对不起,节目单可否借我看看?我的大概丢在什么地方了。”
“当然,你尽管用好了。”
她接过了节目单,打开来,仔细研究者。灯光更暗了。第二部“齐格飞”的序曲已经开始,快结束时才交还给他。
“谢谢你。”只有这三个字。
他正要把节目单合起来,却注意到在纸页的下方有淡淡的铅笔字迹。他并不想马上去看,事实上那样暗的灯光也看不清楚,他只把它合起来拿在手上。他相信自己并没有看到她拿出笔来写字,可能她早就写好而放在皮包里的。
这又给他一种感觉,一种神秘而带危险意味的感觉。韩格富桥上的约会,信封里的门票,还有坐在旁边的这个闷不吭声的女人。
他不经意地瞥了她两三次,就像一个人偶而看看身旁的陌生人一样。她懒洋洋地躺靠在座位上,黑色绉纱的高领农服,包住她修长的颈项,一条式样古典的金项链垂挂下来。黑色的头发依着头颅的形状,精心修剪成短而俏皮的型式。
她并未留心他的瞥视,也不曾回看他。他怀疑是否有人跟踪她?或跟踪他?特来监视他们两人是否认识,是否曾经交谈?一定是这样子的,否则她何必呼应他在报上刊出的启事呢?尽管如此,他的好奇并未获得满足,可是他至少很欣慰的知道黛芬-席道媛——玛丽安——还在伦敦。
也许在最近的将来他就能知道一切谜底,所有的行动虽然都要仰仗她来采取主动,他一定得服从她的领导,就像上次在机场一作。可是,他不太情愿地承认,这样的生活似乎更有意思一点,至少比起外交部那些无聊的会议要好多了。
音乐会终于结束了,身旁的金口观音居然说话了,只可惜并不是转头对他说的,只是很自然的叹了口气,像自言自语一样,却又蛮大声的。
“年轻的齐格飞!”她说,赞叹地呼出一口气。
第四部“诸神的画像”结束后,在一片鼓掌声中,观众开始起身离开。他等着看她有无任何的暗示。可是她只整理了身边的杂物,扶扶帽子,就走上甬道,跟着人群散去了。
史德福-纳宇取了车子以后,急速开回家去。他拿出节目单仔细地找着,可是他又失望了,翻了好几页都没有看到任何的字迹。只有在他原来以为有铅笔字迹的地方,找到一行乐谱,并没有任何的字迹。这行乐谱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人漫不经心随手涂写上去了。
他以为这可能是一种秘密的信息,要用火烤才能显现出来的,他就把它拿到电热器上一页页的翻着,可是什么也没有。他颓然一叹的把节目单捧回桌子上。
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冒着风雨到那个什么鬼桥上,呆坐了一个音乐会,旁边的人就是他有几打问题要问的人,而得到的却是个“一无所有”的结果!那她为什么还要来?假如她不愿和他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安排,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他的眼光转到靠墙而设的书架,成排的侦探故事与科幻小说,他摇摇头。小说究竟要比真实的人生精彩许多,那里面有死人,有神秘的电话,美丽的女间谍!下次他要采取行动,再也不能听任她从手里溜走。
他端着咖啡走到窗口,不自觉的哼着什么,他的视谱能力很好,刚刚还是趴在节目单上的一堆豆芽菜,已经可以哼得出来。这个曲调很熟悉,他放大了声音,可是还是想不起来。嘟、嘟、嘟嘟、嘀嘟、嘟、嘟。是很耳熟,问题是什么歌?有什么意思吗?
又是一天的早晨,他开始拆阅信件。
都不是什么有趣的。几封请帖,一张是美国大使馆的,一张是爱西汉普顿夫人所具名的一项慈善义卖会。他心烦地把它们一把摔开,反正都不会去的。
突然他想起,这样无聊地呆在伦敦,还不如看玛蒂达姑婆去吧!玛蒂达姑婆是他最喜爱的亲近长辈,虽然他们不常见面。她现在住在乡下一栋乔治王朝时代的旧房子里,这是她祖父留给她的遗产。这座房子有装饰典雅的大起居室、小的椭圆型餐厅、全新设备的厨房、二间客房,她自己的卧室则是一间很大的套房,与隔壁特别护士的房间相通。而这几间房只是那栋大屋子的东厢而已,其他的部分除定期的清扫外都用防尘布盖起来。
史德福很喜欢这栋房子,少年时也在这儿度过不少快乐时光。对的,这曾经是一栋充满欢乐的房子,他的大伯父夫妇与两个孩子也曾经住在这儿。当时他们也有足够的钱,还有一群训练有素的仆人。
房子里也有很多巨幅油画,挂满整栋房屋的墙壁,大部分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叙述着这个地方过去的光荣,很多还出自名家之手。可是由于房子的维修不易,有些已经变卖。但他还是很喜欢去那里回味古人的遗泽。
玛蒂达姑婆很爱说话,他喜爱她的理由也很模糊。他并不确知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去找她,还有为什么突然想到那儿的祖先画像,也许是,他想,也许是想去看潘蜜娜的像?他想仔细的看看,想找出她与那个破坏了他生活宁静的陌生女人之间的异同。
他拾起歌剧的节目单,开始哼那几小节的曲调、嘟、嘟、嘀嘟--。有了!他突然想起,这就是齐格飞的主题音乐,号角响彻四方,“年轻的齐格飞!”
“年轻的齐格飞!”这也是玛丽安昨晚所说的唯一略具深意的话,在当时并不明显,因为时间地点都那么恰当。可是,这应该是一个信息,对某个人暗示某件事。年轻的齐格飞!这句话一定具有某些意义,也许更进一步的指示,很快就会来到。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为什么?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指的又是什么?实在荒唐,那么多的问号!
他还是挂电话给玛蒂达-沙克顿夫人。
“哟!我的好孩子,你当然是受欢迎的。搭四点半的车来吧!这班车还在走,可是常常会误点,有时候还会慢上一个半小时呢,不过最晚在五点一刻的时候一定会开的。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改进吧!霍伊斯会在火车站接你。”
“他还在呀!”
“当然还在呀。”
霍伊斯,原来的侍童,后来当马夫,现在熬到了司机,看样子他还会继续熬下去。“他至少有八十岁了吧!”史德福-纳宇微笑着说。
[book_title]六、一位女士的画像
“嗯!你看起来还蛮结实的,唔,摸起来也不错。”玛蒂达姑婆着实地把他打量了好久。“就是马来亚,咦?你是去马来亚没错吧?不是印度也不是泰国吧?他们把地名改得我都不认识了。”他低头在那满是皱纹,却又清香粉红的面颊上亲着。“您近来好吗?亲爱的姑婆?”
“好是很好,可是老了。”玛蒂达-沙克顿夫人说,“是的,是老了,你们年轻人体会不了年老的滋味的。不是这里酸痛,就是那里出毛病,风湿病、关节炎日夜不停的折磨你,不是咳得喘不过气来,就是扭了足踝。总会有毛病的,不管哪里,不过没什么了不得的。话说回来,我的好孩子,说实话,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史德福多少被老人家的第六感震慑住,但还是带着轻松的语气说:“我每次从国外回来都是先来看您的呀!”
“你坐近一点,”玛蒂达姑婆说,“我比上次又聋了些。唔……你变了一些呢?为什么?”
“我只是多晒了一点太阳吧。”
“鬼话。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非是有女朋友了吧?”
“女朋友?”
“是呀,迟早总要有一个的,不是吗?只是,你的问题就是太爱开玩笑了。”
“您为什么这样说?”
“咦,这是大家的想法不是吗?真的呢。你的幽默感几乎与你的成就混为一谈了,你们什么外交界、政治界、超级的政客、中庸的政治家,搞都搞不清。还有你们的政党也太多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只有保守党与自由党。还有现在的妇女对政治也太过热衷了。”
“这有什么不对呢?”史德福好笑地说。
“女士们太过于正儿八经,就不迷人了。”
“哦?近年来的政党本就少了很多迷人的气氛。”
“所以这就是你出毛病的地方,你想让她们高兴一点,就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她们并不领情呀!”
史德福-纳宇被她说得大笑不止,眼睛同时在室内巡逡。
“你在找什么?”
“您的那些画像呢?”
“你是怕我把它们卖掉,是吗?最近大家都在流行把祖传的画拿出来卖呢?老葛蓝夫爵士你知道吧?他把脱尔诺(译者按:英国名画家,一七七五--一八五一)的几件作品都脱手了,现在开始卖祖先的画像。杰佛瑞-古门则把他的那些名种马当了过日子,代价未免太大了。
“我是不可能把这些画任意卖掉的,我爱它们,它们大部分都是我的祖先。当然,现在的祖先是不值钱了,可是我是一个老古董,我爱我的家人,老一辈的,过去的家人,你要找哪一幅?潘蜜挪?”
他要投降了。“是的,不知怎么搞的,我最近常想到她。”
“你们两个人实在像得很奇怪,就像双胞胎一样,你们要真是双胞胎,还真不容易分出彼此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兄弟姊妹通常是相像的,至少在‘外表上’会有许多相同的特征。”
“您难道不认为我和潘蜜娜在‘性格上’也很相近?”
“是,这一点我同意,还倒是很有趣的地方。不过你和潘蜜娜都有我们祖传的脸。”
谈到祖先、家系,史德格-纳宇就只有听她高谈阔论的份了。
“我一向认为你们两最像爱丽莎。”
“爱丽萍是谁?”
“你们的高祖母。”她是一位匈牙利人,大概是匈牙利的女伯爵或女候爵。你们的高祖父出任维也纳大使的时候爱上了她。她是位标准的匈牙利人,非常的活跃,擅长多种运动。匈牙利人都很爱运动的,你知道。她的骑术非常高明,经常与你们高祖父一起出门打猎。”
“她的画像也在画廊里吗?”
“一上楼梯的右边就是。”
“睡觉前我要去看看她。”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我们还可以多谈谈她们的事。”
“您说可以的话,我就去。”他微笑着对她说。
他跑出房间,上了楼梯。唔,玛蒂达姑妈人虽然老,眼睛可不老,她的确点出了要害。就是这张脸,就是她见过而且深印在脑海的面庞,不只是极像潘蜜娜,也与面前这张画像上的人儿十分的相似。这一个是他高祖父从外国带回来的潇洒女孩,画像上的她,大约二十岁,像太阳般灿烂。兴高采烈的她来到此地,赁着优异的骑术与曼妙舞姿,吸引了附近每一个男子。可是她永远是忠实的,跟着史德福那位据说稳重而且严肃的外交家祖先出使国外,然后再回来生了四个子女。其中有一位继承了她的外貌。也许还有她的个性,然后传给史德福和潘蜜娜。
他不禁要怀疑,那位在他的啤酒里下了药,借了他的外衣,认为得不到他的协助将会步入死亡陷阱的勇敢的女孩,莫非是他这位远祖的旁支?也许她是潘蜜娜的表妹?这并非不可能,而且他们同是英国国籍,他父亲也是英国人,不是吗?何况,他们还有很相像的外表。他还记得在音乐会里,她那昂然的气势,从后侧方看过去,细长、挺高的鼻梁,还有那萦绕在她身边的气氛,令他迄今难忘。
“找到了吗?”玛蒂达站婆舒适地靠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很有趣的一张脸,是吗?”
“也很俊美。”
“有趣要比俊美好多了。你没去过奥地利与匈牙利吧?在马来西亚你是看不到像她这样的人的,她不可能静静地坐在书桌旁看书或写字的。她那个人,不管从那一方面看来,都是桀骛不驯的,即使表现在外面的是相当文明的礼节,内心还是野气未脱,像一只终年漫游在无垠荒野的动物,不知危险为何物。
“您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她的事情呢?”
“噢,我跟她当然不是同时代的人。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大约七年,可是,我对她还是很感兴趣,我觉得她是一个冒险家,她那份永远不变的好奇心使我着了迷。家中流传着很多关于她的故事,许多故事还真神奇得不可思议呢!她就有那个本领把事情弄得高xdx潮迭起。”
“那我的高祖又有什么反应呢?”
“我猜她一定把他整得心脏病快发作了。”玛蒂达姑婆微微笑着说,“据说他很宠爱她,也就经常为她担心。对了,你看过《山达的俘虏》吗?”
“《山达的俘虏》,听起来很熟悉。”
“是一本书,你可能没看过。在我还是女孩子的时候,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本浪漫式的小说。当时我们没有热门音乐和披头,只被允许在下午的时候看点小说,在早上还不行呢!”
“多别致的规矩呀,”史德福说,“早上读小说和下午有区别吗?”
“应该有吧,通常早晨就是所谓的一日之计的时间,我们需要做一些‘实用’的事。比如去花园照管花木,或擦拭银器,这些是女孩子的家务,当然通常是应该随着家庭教师在书房读书写字的。下午,就可以坐下来看故事书,《山达的俘虏》几乎是我们每一个人所能到手的第一本书。”
“我好像记得是讲一个很纯洁的,值得效法的爱情故事。我可能从我妈妈的书架上拿下来看过。一定不带性色彩的就是了。”
“当然,我们才不看黄色书刊呢,我们只看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像这本书就是,一位很可爱的公主爱上了一位英雄鲁道夫-罗瑟戴尔。当时我大概才十二岁吧!你上楼去看画像使我想起这位浪漫的费薇亚公主。”
“姑婆,您看起来既年轻又幼稚,还动了真感情的样子。”史德福笑着说。
“嗯,当时我也有这种感受。现在的女孩子就不行了,她们的爱都是生吞活剥似的,想不通她们居然会因为看某一个人鬼叫似的弹着吉他,而兴奋得晕倒。她们这种情绪化的表现,绝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感情。我并没有爱上书里的英雄,我看上的是他的孪生兄弟。”
“哦?他有一位孪生兄弟?”
“当然有的,他是一位国王,卢瑞坦尼亚的国王。””噢!我知道了。这就是‘卢瑞坦尼亚’这一个词的由来。是吗?(译者按:原意为理想的王国)我还真的看过了呢。鲁道夫原来是国王的替身,被扣押在敌方作为人质。想不到反而爱上国王的未婚妻费薇亚公主。”
玛蒂达姑婆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是的,鲁道夫就有一头红发是继承他的一个很远的祖母。书中有一个地方,就讲到他对这位远亲——爱玛丽亚女伯爵——的画像深深的鞠躬。当你跑上画廊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简直就是鲁道夫的化身,回到过去去找一位祖先,因为她令你想起某一个人。也许你也置身于一段罗曼史中?”
“为什么您会这样说?”
“你知道,人生有各种不同的模式。当你进入某种模式时,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反应与表现。就像一本编织书里有七十五种不同的图样,当你看到某一样特别的图案,即使还未成形,可是你就会知道这是那一幅。你的情形呀,就我看,是一幅罗曼蒂克的探险图。”她叹息了一声。“不过,我想你大概还不愿证实我的想法。”
“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证实的。”
“嗯,孩子,你一向是个说谎专家,不过,没什么关系的。有机会你带她来看看我,我只要求这样,而且要赶在那些实验医生用他们所发明的抗生素把我弄死以前。我不是危言耸听,你看我现在吃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子,你会晕倒的。”
“为什么您会认为我有一个‘她’呢?”
“难道说错了?直觉上,我认为是一个‘她’,我就说了。因为真的是有这么一个‘她’,使你神魂为之颠倒。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找到她的?应该不会是在马来亚的会议桌旁吧?某某大使的女儿?或是在大使馆游泳池旁一位漂亮的女秘书?嗯,这些都不像。回国的船上?噢,不,你们现在不坐船了。那么,是飞机上认识的?”
“接近一点了,”史德福不得不同意。
“啊哈!”她雀跃地说,“空中小组?”
他摇摇头。
“哦,你去保守你得意的秘密吧!反正我迟早也会发现的,不瞒你说,这样反而给我更大的乐趣呢。对我个人很感兴趣的题目,我总有一副好鼻子,嗅得出它真正的含意。当然,我最近是不太过问世事了,不过。我偶尔也和几位密友见面,他们都给我很多的暗示,我知道,现在的一些人颇有忧虑。几乎每个地方的人都摆不脱这种情绪。”
“您是说现代人有一种普遍的不满足感,一种愤世嫉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些在高位的人,他们对时事、世事都非常的忧虑。这种风气弥漫在每个地方,每个国家,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你知道,我这儿有一个好女孩,每天来念报纸,还替我处理信件。她就能知道什么是我喜欢的话题,而不会去读她以为我虽然不喜欢但理应知道的文章。例如,她绝对不会读‘老年人的保健食谱’这一类的东西。嗯,就我听来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很烦躁,而且我的理论还获得一位老朋友的证实。”
“是不是那位很老的,军队出身的密友?”
“他是一位海军上将,假如你想知道的话。不过他早就退休了,可是他还是习惯性的分析、了解目前的时事。他们认为‘年轻人’是很多动乱的肇事之源,但是‘年轻人’并不是他们忧虑的对象。每一个人都曾经年轻过。每个国家的年轻人都是热血沸腾。他们抗议,他们示威,喊出各种激动人心的口号,那些口号也许连自己都不十分了解。年轻人本身都具有反叛的气质。他们反叛,他们喜欢把世界改造成他们理想的模样。可是他们是盲目的,年轻人的眼上都蒙着绷带。他们不知道做出来的事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也不去顾虑那设在前面的陷阱。接下来会怎么办?谁是后面的操纵者?这才是我们忧虑的。这进,同时还有一根鞭子等着它不走时便鞭策它。”
“您的想象力好丰富。”
“这不是光凭想象,也不纯是想象出来的,我的孩子。最早的时候,他们对攻击希特勒的言论也是这一种说法。其实希特勒与他的青年团,是经过长期的准备的,那是一场精密策划过的战争。第五纵队的势力,老早就根植在每一个国家,等待‘超人’的登高一呼。这位‘超人’,在当时被认为是德国的希望之花,他们全国人都情绪化的相信他。日前有些人好像也被这种类似的思想操纵着,就像忠心信奉的一种教条一样,但愿他们的信仰是正确的。”
“您指的是谁呢?”
“我并没有指谁,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最近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不懂这些人在计划些什么,还有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谁?何时?何地?为什么?都是一个未知数。”
“很有意思。”
“而且还很可怕,同样的意念总会重复地发坐,历史会重演的。年轻的英雄鲁道夫,金光闪闪,众人膜拜的超人。”她停了一下,才说:“同样的意念,你知道的‘年轻的齐格飞。’”
[book_title]七、玛蒂达姑婆的忠告
玛蒂达姑婆仔细地看着他,似乎要观察他任何细微的反应。她那锐利的老鹰之眼,发射出十足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精湛。
“你那样子是听过这个名词是吧?”她说。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她的眉毛高抬着。
“我发誓,如果说谎的话我会死。”史德福装着一副儿童的嗓音说。
“我们小的时候总爱这样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
“但是,你听人家这样说过?”
“是的,有个人对我这样说。”
“某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能是,我想可能是。您所谓‘重要’的定义是什么?”
“这个嘛,可以因人而异。你最近负责了不少很重要的任务,不是吗?曾经代表我们这个可怜的,困难重重的国家参加各种的会议,我相信你一定尽了你最大的心力,而且也是你们同事中最出色的一个。不知道你们可曾谈出什么结果来?”
“也许没什么很具体的,”史德福-纳宇说,“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不能过分的乐观。”
“只有尽力而为,不是吗?”玛蒂达姑婆指正他。
“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只可惜,最近的人们经常‘尽力不为”,可是他们反而都有好的报酬,这又是为什么呢?您知道吗,姑婆?”
“我可能不大知道。”
“您不是每一件事情都知道的吗?”
“倒也不尽然,我只是东挑西选,然后再把它想出一个道理来。”
“哦?”
“我还有一些朋友,一些具有真知灼见的朋友。当然他们不是聋得像石头一样,就是半个瞎子,要不然就是一脚跨到棺材里,至少都已经不是能挺着脊梁走路的老年人。可是,我们的某些部分仍在活动,而且效果更好,例如,这里吧,”她拍拍自己覆盖着小心梳理的白发的头部。“我们发现目前的情形颇值得警惕,而且有些人意气非常消沉,情况比以前严重。这只是我们观察的许多结论之一。”
“不是一向都是这样子的吗?”
“外表上是大同小异,可是他们用消极代替了积极,这是我们从外围观察的结论,而你这个身在其中的人,应该可以知道那种一团糟的情形。最近我们又得到一个结论,好像有某些行动在展开,而且有人在操纵。这其中一定有不少危险的陷阱存在,这股暗流正在秘密地蠢动着,并不只是我们这一个国家,而是同时在许多国家进行。
“每个国家都有一股新的秘密武力,都是一些视赴汤蹈火为常事的年轻人所组成的,这就是危险的地方。这些人愿意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不幸的是,他们也未经大脑深思就胡乱相信,只想改变他们所不满的现状。他们不但没有创造性,还有很深的破坏性。有创造性的年轻人写诗著书,也许作曲画画,把他们一部分的乖戾情绪发泄在疏导性的活动里,他们就不会有问题。可是一旦人们为了破坏而破坏,而且从其中得到那种变态的乐趣时,魔鬼就有机可乘地把他们导向错误的方向。”
“您一直说‘他们’,指的到底是谁?”
“但愿我能知道,我也很希望了解真相呀!”玛蒂达姑婆说,“我们要有任何具体的结论,我会告诉你的。然后,也许你可以采取什么行动。”
“可惜,我想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事实上也没有必要让人相信,而且最好还是免开尊口为妙。现在的人都不可信任,尤其是那些当政的人,或与政府有关的,或运气不好就想选个什么来当当的政客。现代的政客,根本没有时间来关心天下的事,他们只着眼在自己的家乡,自己的选区,到目前为止,捐款盘上的东西还够他们花用。他们脚踏实地做了他们相信对地方有益的事,但当人们不再满意时,他们惊呆了。他们不能觉察自己的落伍,反而开始以谎言来欺骗大家,终于使人们产生一种印象,就是:政治家认为他们有说谎的天赋权利。这种情形的变化,其实并不久,大约开始于包德温先生那次著名的谈话。他提到:假如说了实话,就会失去选票。连首相都有这种想法!还好,老天爷垂爱,我们还有几个好人,虽然很少。”
“您建议应该怎么改善呢?”
“你要问我的意见?我的没错吗?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快九十岁了吧?”她的侄孙提醒她。
“才没有那么老呢!”玛蒂达姑婆有点不悦地说,“我像九十岁了吗?”
“才不呢,您看起来像个六十六岁的富态老佛爷。”
“这还差不多,虽然不是真话。假如我能从我的那些退役的海军上将、陆军将领,甚至是空军元帅那儿得到一些内幕消息——他们也还有朋友,而且经常聚会——也许我们可以分析出一点端倪来。嗯,‘年轻的齐格飞’,目前我们需要线索来探察这句话的涵义。我不知道这是代表一个人?一句暗号?一个组织的名称?一个新出世的弥赛亚?或者只是个热门歌星。可是这句话的确掩护着某些事——嗯,这幕戏不是也有一段主题音乐吗?我把华格纳都请上阁楼去了——,”她暗哑的声音哼出一小段几乎无法辨识的旋律。“齐格飞的号角响彻四方,对不对?你干嘛不去弄架录音机呢?然后把这一段音乐录进去。”她用眼镜盒子敲着旁边的小几。“我们可能会误打误撞地触动某个人心灵深处的秘密,而诱使他说出点什么来。甚至使他们认为你是同路人而让你进入他们的组织,那么我们就知道了。”
“您的点子的确非常高明。”史德福钦佩地说。
“到我们这种年纪,除了出点子外,还能做什么?”老姑婆说,“我们既不能到处逛,也不能出门去聊天,连到花园莳花散步都有问题。只能坐在椅子上,想一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再过四十年,你就知道这种滋味了。”
“您刚刚说的一件事,使我很感兴趣。”
“只有一件?”玛蒂达姑婆说,“比例很少,不是吗?亏我讲了半天。是哪一件?”
“您说我可能误打误撞地给某个人一种特别的印象,这可能吗?”
“这可能是一条路,到时候就凭你的判断去认清好人与坏人,然后设法去发觉其中的秘密。你要学着去渗透,然后挖掘,就像一只死亡甲虫一样。”她谨慎地说。
“所以我就必须要在晚上吱吱地叫,以宣布某些人的死亡罗?”
“事情总要这样做。我们的东厢就有一只这样的死亡甲虫,把它清除掉还得花不少钱。你想把这个世界弄清洁也要很高的代价。”
“比请个灭虫公司要花更多的钱倒是真的。”史德福-纳宇说。
“这倒没关系,”玛蒂达姑婆说,“人们并不在乎金钱花费的多少,只要能使他们真正的动心。就像购买东西一样,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反而令他们怀疑。这是天下人的通病,并不只是我们。我是说,现在的我们和过去并没有区别。”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是一群能做大事的人,我们能打下一个大帝国,可是我们并不擅长于经营,终于我们能体会大帝国并非绝对的需要。纯粹是给自己找麻烦。洛比使我相信这个道理。”
“‘洛比?’有点耳熟。”
“洛伯特-修翰。一个很老的朋友,右半身已经不能动了,可是还能说话,借着助听器也能听得很清楚。”
“他原来还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生化学家,也是您的一群‘密友’之一?”
“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很喜欢在一起谈话。”
“哪来那么多话呀?”
“当然,我们并不同行,我的数学一向鸦鸦乌,还好我们小的时候,女孩并不要高分的数学来参加会考。洛比就是一个数学天才,大概四岁时,就有很好的表现。他也很爱说话,因为我很幽默,经常能使他开怀大笑,所以他最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是一个好听众,而他的言论也确有许多独到之处。”
“您也一样,所以我会很喜欢来看您,来向您请教一些解决困难的方法。您的思考一向都是指导我前进的明灯,每当想起您的话,总觉得非常温暖。尤其这一件事,您还有很多可以告诉我的,可是——”
“我的孩子,时间还没到。不过,我会把这件事牢记在心头。随时让我知道你进行的程度,你下星期要到美国大使馆去参加一次宴会,是不是?”
“您怎么知道?我是收到了请帖。”
“而且你也答应要去了吧?”
“这是职责所在。”他好奇地望着她。“您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呢?”
“哦,是咪丽告诉我的。”
“咪丽?”
“咪丽-柯曼,美国大使夫人,很迷人的一位太太,娇小温柔,标准的南方佳丽。”
“噢!您是说她。”
“我们通了几次电话,我还邀她下乡来玩。我总觉得她就挺符合我们一句俗话说的:袖珍型的维纳斯。”玛蒂达姑婆说。
“这倒是一个很别致的形容词。”
[book_title]八、大使馆之宴
当柯曼大使夫人张着双手欢迎他时,玛蒂达姑婆的形容词跃进了他的脑海。咪丽-柯曼年约三十五到四十,五官非常的细致,一对圆滚滚的蓝灰色大眼睛,栗色的头发梳向一边,完美地衬托出那化装得恰到好处的脸庞。她是伦敦社交界的名人。
山姆-柯曼大使,是一个身材魁梧得稍嫌笨重的大块头。他很以咪丽的美貌与八面玲线的社交手腕自傲。他自己的讲话常常太慢而显得有些过分强调或一再重复的毛病,使他的听众经常无法把精神集中在他那冗长的谈话里。
“刚从马来亚回来是吗,史德福爵士?那边还挺有趣的吧?虽然我是不会选这个时间去那边旅行。不过,我们都很高兴看到你回来,真使我们的宴会增光不少。嗯,我看。噢!爱得堡夫人和约翰爵士你认识吧?还有蓝克先生,那边是史金汉先生和夫人。”
在场的人,史德福大都认识,只是交情的深浅程度不一。荷兰新任大使和夫人因为刚到任,是他没见过的。史金汉先生是社会安全部的部长,夫妻二人都是活不投机的人,颇为无聊。
“这位是丽兰塔-柴纳华斯基女伯爵,她说你们见过面?”
“那么该是去年吧,我上次来伦敦的时候。”女伯爵说。
怎么会是她?法兰克福的过客?
看她一副怡然自得、自信自满的样子,身上一袭镶了蓝灰色栗鼠毛的礼服使她出落得分外明艳。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假发),一条经过名家设计出来的红宝石项链乖巧地贴在白皙的颈上。
“嘉斯波洛小姐,雷诺伯爵,何布斯诺先生、夫人。”来宾一个接一个的到了。
史德福大致算了一下,总共有三十个人。晚餐桌上,他的位子刚巧被排在言语无味的史金汉夫人与来自意大利的嘉斯波洛小姐之间。柴纳华斯基女伯爵正在他的对面。
一次大使馆的聚餐,来的都是大同小异的外交界人土,间或杂着几个工商业的巨子,那是因为他们的长于谈吐与显要的社会地位而受邀请的,可是其中好像有那么一两个有点不同。虽然史德福与嘉斯波络小姐的谈话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他还是分心去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嘉斯波洛小姐是一个话匣子,稍嫌轻浮。史德福的眼光随着他心思的变换而流转,当然偶而正视嘉斯波洛小姐一下,避免对方不高兴。
当他扫现每一位表面上是那样兴高采烈的来宾时,有一个问题首先浮了上来。他是受邀而来的,为什么?是有特殊原因的,还是“轮”到他了?几乎每一位有效率的秘书都有一张名单,依主人的特殊目的而挑选客人,比较不重要的就轮流邀请,不使某人觉得被冷落。偶尔也有被抓来“填空”的,以求平衡席间的男女人数。他是经常被抓这种公差的。
“噢!有了!”某一位外交家太太会指示秘书说:“就请史德福-纳宇爵士吧。你就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某某夫人与某某小姐之间。”
可是从今天的种种迹象看来,不像。根据经验,他的受邀好像还是特别安排的!所以,他就开始忙碌地研究在场来宾;当然是很机伶的,不让任何人误会他不礼貌地瞪视某个人。
在这些人里,就有一个人在某一件事上是很重要的。因此,为了某种原因,他或她挑了一批适当的人来参加这个晚宴;或者是他或她认为这个晚宴上的客人符合要求而特来参加的。这个人是用了点心机,而且影响力可能不小。可是,这个人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柯曼大使当然会知道,咪丽也可能知道。这个时代的太太们经常出人意外,她们经常比丈夫们更像外交家。今晚纯粹只是一种社交性的聚会吗?他快速而警觉的眼光已经绕了一圈,大概有两三个人有点可疑。一个美国商人,虽然很和善,但似乎是装的,他并不习惯于这种社交场面。一位中东来的大学教授。一对夫妇,先生是德国人,太太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是个暴发户美国人,神态稍嫌夸张了些,人倒是长得挺漂亮,身材也颇富吸引力。
这些人里有什么人是负有特殊任务的吗?好些个字母在脑海出现:FBI联邦调查局),CIA(中央情报局)。那个商人很可能是中央情报局的干员,派出来侦察外国的情况——老大哥看着你,大西洋对岸的表亲看着你,欧洲共同市场看着你。办外交的困难就在这里,谁也不信任谁,虽然大家表面上是亲兄弟一样。的确,在每一件事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另一面的故事,尤其在那错综复杂的商业经济与国际关系的笼罩下。
这只是前台的戏,在那后台上,还有等到暗示就要搅它一个天翻地覆的人。这个大世界的前台与后台正有什么勾当在进行呢?
有一些他知道,有一些是猜的。知道吗?他又怀疑了,他似乎什么也没摸着,而且似乎有人不希望他介入太深。
他趁机打量了坐在对面的佳人,她的颊上一抹飞红,嘴边带着淡然而礼貌的微笑。他们的视线遇上了,眼神,没有什么意义;笑容,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看她那如鱼得水,得其所哉的闲适模样,就像到了家一样,告诉人们,这是她的世界,四周都是她熟悉的环境。难道这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出身在外交界,或与外交界有很深的因缘?
那位在法兰克福突然与他攀谈的年轻女孩,穿着长裤,有一张急切的、机智的脸庞。现在的她,俨然一副经验老到的社交名媛。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只是她演出的几种角色之一?他真想探出个究竟来。
咪丽-柯曼站起身来,有人跟着起立。突然,一阵喧嚣声像鞭炮炸开似地,轰然而起。房外的街道似乎有大批的群众喧闹吵嚷,还有玻璃窗被砸破的声音,人声的叫喊,而且,似乎还杂有枪声。
嘉斯波洛小姐抓住史德福-纳宇的手臂,嘴里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天,一定又是那些可怕的学生。在意大利也是一样。为什么他们要攻击大使馆呢?他们打架闹事,与警方顽抗,示威游行,喊叫一些白痴的口号,还躺在大街上抗议。就是这样的,在罗马、米兰,欧洲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们永远不快乐,永远不满意呢?这些年轻人,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史德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
史德福啜着手上的白兰地,一边与史金汉先生聊着。外面的声音小了下来,一场暴动大概已被警方抑制,喧哗声渐渐淡去。
“我们需要加强警方的武装,这就是我们目前要赶快做的。德国、法国也常有这种情形,假如依我的方法来办的话
史德福-纳宇一边奉承地听着史金汉先生大谈他的杀手锏,一边构思另一条出路。
有一些女士们补妆回来,众人一起移到舒适的起居室。史德福悠闲而漫不经心地朝他已经选定的目标游移过去,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这一位金发而长舌的女士也是他的旧识,她说出来的话,保证没有一个字称得上智慧,可是由于交游的广阔,使她对于她的同性有广泛的资料。
他先问候了一些其他人的近况,在场的几位女士的服饰,才慢慢说到:“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柴纳华斯基女伯爵呢。”
“还是很漂亮吧,她最近很少来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不然就在那个很棒的岛上。你知道哪一个的,不是西班牙的米诺卡岛,也在地中海上。她有个姐姐嫁给瑞典的皂业大王,那个钱哪,像涨潮的水一样涌进来。当然,她还经常住在慕尼黑附近的城堡——一个很有音乐气氛的地方,她本身也是出身音乐世家。她说你们认识?”
“哦,是的,大约在一二年前吧,我想。”
“嗯,那大概是她上次来伦敦的时候。她的思想非常先进,经常搞些联名请愿的活动。不过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活动的,现代的人除了担心税率的提高外,谁也不会去留心别的事的。海外旅行津贴多少有些帮助,可是人也要有钱才能汇到国外去呀——”
史德福看她左手上的两颗大钻戒,同情地对她笑了笑。
这位太太继续唠叨不停的讲下去,但史德福对于他的那位法兰克福过客并未增加多少认识,有的只是一些经过高度技巧琢磨后的伪装。她对音乐很有兴趣,不错,他曾在歌剧院看到过她。她喜欢户外运动,有个富可敌国的亲戚,拥有地中海上的私人岛屿;支持自由作家运动;社会关系良好,活跃于高层社交界。与政治界的牵扯还不算太深,似乎只隐约地属于某个团体。她也是一个经常施行的人。周旋于富人、天才与文人之间。
他参加的也许是一种间谍活动,这应该是最可能的,可是史德福仍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晚宴继续下去,大概是轮到他来挨女主人的轰炸了,咪丽走了过来。
“我等着要跟你说话都有几世纪了,我想听听你谈马来亚的风光。对于亚洲我实在是无知得可笑,而且总把他们混在一块儿。你这一趟好玩吗?或者只是无聊得让人想打瞌睡?”
“你已经猜到答案了呀!”
“我想无聊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可没有资格这样说哟!”
“谁说不是呢?还好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喜欢在海外旅行,增加新的知识。”
“你的确很能自得其乐,外交人员的生涯其实都很无趣。噢,我不该这样说自己,可是你能体会我的意思,不是吗?”
多蓝的一对眼睛!像花园里的蓝铃他们扬了一下,淡扫的蛾眉舒张开来,像煞一只美丽内蕴的波斯猫。他实在搞不清楚咪丽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那软语呢喃的口音,像是南方人;那小巧而完美的头颅,侧面看去,就像铜板上的浮雕。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必要时可以耍出她的社交手腕或迷人的魅力,避免使自己陷于孤立,而永远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现在就用那种很热情的眼光看着他,她有所求吗?却听她说:“你认识史金汉先生吧?”
“噢,我们刚才还在一起谈天呢,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听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咪丽说,“PBF的首脑呢,你知道吗?”
“我早该知道,你听,什么PBF,FBI,LYH。所有的东西都拿字母来替代了。”
“实在很可厌,这些字母,一点人性都没有,我常常这样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那么可厌的。我希望它能平静而安祥,不要这种——”
她是真心的吗?也许是吧!真是有趣得很——
葛罗斯文纳广场静悄悄的,人行道上还有玻璃破片,溅了一地的鸡蛋,砸烂了的番茄与一些闪闪发光的金属碎片。
天空上,星星宁静地眨着眼。一辆一辆的车子开到大使馆门口,去接宴罢将归的宾客。仍有几位警察在广场的周围,可是已经解除警戒了。有一位客人挨到警官身边低低的说着什么,然后回来说:“逮捕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听说明天要转到包尔街,真不知道他们几时才罢休?”
“你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不是吗?”有一个声音在史德福-纳宇的耳边说,一个浑厚的女低音。“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不,不,没关系的。只有几分钟的路。”
“反正是顺路,不麻烦的,”丽兰塔。柴纳华斯基女伯爵说。她还加了一句:“我就住在圣詹姆斯饭店。”
“谢谢你。”
等在面前的是一辆看起来很贵的出租轿车。司机开着门,史德福跟着丽兰诺坐火车内,由她把纳宇爵士的地址告诉司机,车子开动了。
“你确实是知道我的住处不远呢!”他说。
“当然。”
“你什么事都知道,不是吗?我还没谢谢你把护照寄还给我呢。”
“但愿没给你惹来什么麻烦。假如你把它烧掉的话,会更单纯,我想,你一定申请补发了,不是吗?”
“是的。”
“你的海盗斗篷我已经叫人放回柜子的下层,相信这是你希望的。再买一件新的,你又不会喜欢,而完全一样的又不可能。”
“尤其现在的章义更非比寻常——在经过一次冒险后安全归来——它也贡献了一分力量。”他说。
“所以我才能活着到现在……”
史德福没再说话,他有种感觉,觉得她是在等待他的问题,问她做了什么?问她逃过了哪些厄运?她希望他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可是他偏不愿如她的意。他听到她轻声地笑着,她总是占了上风!那笑声很愉快也很满足。
“晚上的宴会你还满意吧?”她问。
“很好,咪丽的宴会一向都办得很好。”
“你们认识很久了?”
“她还没结婚前住在纽约就认识了,一个袖珍型的维纳斯。”
她有一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你对她的赞美?”
“不是的。这只是一位年长的亲戚对我说的。”
“听起来就不像是很现代化的形容词,不过,还蛮真切的。只是——”
“只是什么?”
“维纳斯是具有诱惑性的,她也是吗?她也很有野心吗?”
“你认为咪丽是很有野心的人?”
“嗯,是的,比今晚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强烈。”
“但是,爬到美国驻英大使夫人的位置。难道还不满足?”
“噢,才不呢,”女伯爵说,“这才刚开始呢!”
他并没有答腔,只望向车窗外,他正想说话,但转身注意到她期待的眼光又住了口。一直到车子爬上一座横跨在泰晤士河上的桥。
“你并未打算‘顺路’送我回家,你也不住在圣詹姆斯饭店,是吗?我们正在泰晤士河的桥上。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会生气吗?”
“我想我会的。”
“看起来像真的动了气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你走在时代的尖端,绑票是最近颇热门的话题。我被你们绑架了,为什么?”
“因为,就像上一次的经验,我需要你的帮忙,”她又加了一句,“其他的人也需要。”
“真的?”
“这个理由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我宁愿受到邀请。”
“假如我送上请帖,你会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真可惜。”
“真的?”
车子在静寂中默默地前进,并不是朝荒僻的乡下走去,他们是在一条马路干线上。沿途偶而有一些招牌与路标,借着灯光跳进史德福的眼里,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知道正在前进的方向。他们经过萨里郡,再经过萨西克斯郡外围的一些住宅区。车子走的方式好像是迂回的绕着外围,让他觉得也许是怕人跟踪。但他打算坚持自己的沉默抗议,该她说话,也该由她来提供资料,但是她愈来愈像一个孤僻而防卫森严的人。
他相信这一套完全都是预先策划好的,一个他原不想来的宴会,一辆租来的豪华轿车。他猜想,他大概马上就会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除非车子一直走下去,到了海边,那就很难预料了。外面已是一片肥沃的原野,茂密的树林,与式样颇为帅气的住宅,他好似看到一个路标:“高地马”。他们又转了几个弯,车子终于慢下来,目的地到了。经过一道铁门,与铁门后小小的白色门房。开上一条车道,两侧有刻意修剪的石楠,然后绕过一处圆形的花圃,一栋房子便进入他的视线。
“都铎王朝的风格”——史德福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女伴转过头来疑问地看着他。
“只是一种看法,别在意。我们已经到了你选定的目的地啦?”纳宇说。
“你似乎无动于衷?”
“四周的环境保持得很好,”史德福跟着车灯的照射四下探看,“这要花不少钱的,我愿说这是一栋很舒适的住宅。”
“舒适有余而美观则不足,是吗?屋主人大概宁取舒适而不求美观吧!”
“他也许更聪明,”史德福说,“因为从某些角度看来,他的审美观念不流于俗。”
他们在明亮如白昼的前廊下停车,史德福爵士先下了车,并伸出手扶出他的女伴。司机已经跑上阶梯去按门铃,当他们拾级而上时,司机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的女主人。
“您今晚不再需要我了吧?小姐。”
“是的!你下去吧,明早我们会打电话下来。”
“晚安。晚安,先生。”
屋内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门被打开了。史德福-纳宇爵士原以为会出现一位管家,没想到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客厅使女。满头灰色的头发,双唇紧紧的抿着,给人绝对可靠而精明能干的感觉,是近年来少见而可贵的资产。
“我们来迟了一点,”丽兰塔说。
“主人在书房,他请您及这位先生马上去见他。”
[book_title]九、高地马古屋
使女转身走上硬木楼梯,他们两人跟在背后。嗯,的确是一栋很舒适的房子,史德福想。詹姆斯一世时代式的壁纸,角度浑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橡木旋梯,墙上的画都是一时之选,但未特别偏向那一家。这是一户有钱人家,而且水准很高,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深紫色的手工地毯。
上了楼后。这位使女打开第一道门,然后站到旁边让他们进去,丽兰塔首先举步,史德福跟进后,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房里共有四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桌子上放着纸张、文件,还有一、两张摊开着的地图,似乎正在进行一项牵涉范围很广的讨论。正中间是一个胖大的男人,有一张蜡黄的脸。史德福相信自己见过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哪一个名字才真正适合他。而且还是在某些个重要场合见到的,他认识的,他知道的,可是,怎么想不起来那个——名字?
他有点困难地挣扎起身,接住丽兰塔女伯爵伸出的手。
“哦,你们总算到了,”他说,“很好!”
“是的,让我来介绍一下,不过你们也许见过了。史德福-纳宇爵士,罗宾生先生。”
对了嘛。史德福的脑子里像照相机的镁光灯一闪,另一个名字同时出现:皮克伟。若说史德福“认识”罗宾生先生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所知道的一切是罗宾生愿意让他知道的部分。就以他的名字来说,大家都知道是罗宾生先生,而事实上也许是什么古怪的外国名字。从没有人怀疑这些,人们总是以外表来识别彼此的不同。他那高凸的额头,锐利的眼睛,宽大而似乎慷慨无比的嘴,还有那两列白森森的牙齿——假牙吧,可是却令人想起小红帽里的狼婆婆说:“把你佐餐吃了最好呀!我的孩子。”
他当然也知道,罗宾生先生代表什么,一个字就足以形容了,那就是“钱”,以“钱”这个字为代号。“钱”就是他的专长,国际的金融情势,世界的经济趋向,私人的财产管理,银行的业务,外国政府的财政,大型的工业计划,他所代表的金钱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有钱人,虽然他的确十分富有,但这并不重要。他是个“理财专家”,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的银行家族。从室内的陈设看来,他的胃口虽然简单,但事实上趋向于某种程度的奢侈。嗯,原来这一切的神秘事件之后,是金钱的力量在操纵着!
“前两天还听人提起你,”罗宾生先生提着他的手说,“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皮克伟上校。”
这又对了,史德福-纳宇想,上次见面就是皮克伟上校介绍的。何士汉也曾经提起罗宾生先生。他又扫了在场的另外三个人一眼,希望能知道是否相识,或猜出他们的身分。
至少有两件事是不用猜的,坐在靠近壁炉高背椅上的瘦小男人是名闻全英国的人物,那椅背在他上半身形成一个框框,就像一幅他的半身画像一样。只可惜他近年来已经很少出现,因为身体上的疾病带给他极大的痛苦与不便。
爱德蒙爵爷——一张瘦削而憔悴的脸,显得鹰钩鼻更为突出,一头长而厚的灰发服贴地梳向后脑,稍赚招风的双耳像卡通画家的作品,深陷的双眼像随时都在侦察对方。目前他正朝着史德福猛瞪,而当史德福走上前去时,他伸出了手。
“我不站起来了,”爱德蒙爵爷声音细细的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的背不方便。刚从马来亚回来是不是?史德德。”
“是的。”
“走这一趟值得吗?我想你一定会说不值得的,这也不算错。但是,我们的一生就需要一些这种经验,训练自己说出更好的外交谎言。我很高兴今晚你能来到此地,即使是被带来。是玛丽安使的手段吧?”
玛丽安,在这个圈子里她是这个名字。何士汉也用这个称呼,那么她跟他们是一伙的啦。而爱德蒙爵爷代表的又是什么?他代表的就是英国,直到他埋骨西敏寺为止。他原来就在英国,也了解英国,而且我相信他对于英国每一位重要内政外交的官员都了如指掌,即使他或许未和他们说过话。
爱德蒙爵爷说:“这是我们的同事,詹姆士-薛里特爵士。”
史德福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曾听过。看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锐利而怀疑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像煞一只伺机而动的猎犬,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谁是它的主人呢?爱德蒙或罗宾生?
史德福的眼光转到第四个人身上,他原坐在门边,现在已站起来。浓密的小胡子,凸出的眉骨,有所保留地采取一种警戒的姿态,隐约地给人一种亲切感。
“原来是你呀!”史德福-纳宇爵士说,“最近好吗?何士汉。”
“很高兴再见到你,史德福爵士。”
颇有代表性的集会,史德福扫视在场的人。
他们为丽兰塔在壁炉与爱德家爵爷之间摆了张椅子,她伸出一只手,是左手,史德福注意到了,老人用双手合住大约一二分钟才放下来。他说:“累你冒险了,孩子,累你冒了大险。”
她看着他轻柔地说:“这都是您教我的,这是生活与生存的唯一方式。”
爱德蒙爵爷转头看史德福-纳宇。
“我并没有教你怎样选择伙伴,而你却是这方面的天才。”他看着史德福说:“我认识你的姑婆,或是曾姑婆?”
“玛蒂达姑婆,”史德福马上说。
“嗯,对了,就是她,还具有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坚毅,她有九十岁了吧?”他接着说,“我们最近很少见面,可是每次的谈话都很深刻,她那脆弱的身躯竟蕴藏着如此活跃的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议。”
詹姆士-薛里特爵士说:“让我给你倒杯酒好吗?要什么?”
“琴酒,谢谢你。”
丽兰塔摇摇头表示不要。
薛里特把酒端回来后,放在靠近罗宾生的桌上。史德福并不想先开口,罗宾生的黑眼珠闪闪发光。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太多了,”史德福接着说,”可是,我认为应该由你们先作解释再来问。”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至少可以使事情简化。”
“好吧,我们先从几样比较浅近的事实来说。首先,你可能是自愿也可能受到胁迫而到这儿来,假如你的光临是非自愿的话,希望您不要介意。”
“他说他宁愿受到邀请,”女伯爵说。
“当然,人同此心——”罗宾生先生说。
“我是被绑架来的,最新潮的方法。”他的口气尽量保持几分幽默,避免触怒这些未可知的人。
“要是我们邀请你的话,当然会有很多问题。”罗宾生说。
“不会很多,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只有这样?为什么?您的用字倒颇为经济。我们这几个人是一个小小的非官方委员会,组织的目的,在研究世界上所发生的重大事件。”
“很有意思。”史德福-纳宇爵士说。
“不止是很有意思,而是深入的、锐利的,而且很有效率的。今晚,在这个房间里,就有四种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代表四种不同的研究方式。”爱德蒙爵爷说,“我们代表不同的分会。我虽然已从实际的参政工作退休下来,可是还保留着顾问的职位。我之所以在此,也是应这个委员会之请而对这些问题提出比较客观的见解。今年确是特别的一年,有一些奇怪的事即将要发生,我们正在研究,想要寻出防患未然的方法。
“詹姆士则有他自己的任务,他原是我的得力助手,也是本会的发言人,詹姆士,你是否将大致的情形对史德福解释一下。”
史德福看那只“警犬”浑身哆嗦地抖动了一下,很得意终于轮到他说话了,他的上身稍微前倾过来。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假若发生了,一定有它的原因,而我们必须去追寻。表面的迹象很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其实并不然,至少我们会里,以及主席先生,”他对爱德蒙爵爷恭敬地点一点头,“并不为表面所蒙骗。其内部的理由是奥妙而复杂的。拿自然界的动力来说,一处地势险峻的瀑布可用作水力发电的动力。由铀矿中可以提炼出铀,而产生人类未曾梦想过的巨大的核能。
“但是,在所有这些事实的背后,都有某些人在操纵。掌握这些能量就能在实际的政治舞台上掌握优势,在欧洲、亚洲,甚至非洲都一样。我们必须能深人事实的核心,而找出它原始的动机与操纵的方式。其中有一个很重要也很简单的,就是‘金钱’。”
他对罗宾生先生点点头。
“而罗宾生先生是世界上无出其右的‘金钱专家’。”
“其实这很简单,”罗宾生慢吞吞地开口,“每一件重大事实的背后必定有‘金钱’。我们只需找出钱的来源如何?谁在操纵?谁给钱?谁收钱?为什么?我确实知道很多‘金钱’,可是别人知道的,不会比我少。”
“还有一件事,就是潮流与循环,这是两个关系颇为密切的字眼。暴乱是一种潮流也是一种循环,回溯过去的历史,每个人都会发现:暴动不断地出现,几乎形成一种周期性的循环。想要暴动的欲望、感觉、方式与形式,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应该是陌生的。某一国家有暴动,另外一个国家也会发生,即使程度与方式不一样。这是您的结论是不是?”詹姆士转身请教爱德蒙爵爷,“或至少我这样认为?”
“是的,你把我的观点说明得很清楚,詹姆士。”
“这都有某种模式,表面上虽不易分类,而其实深入调查后即能符合某一模式。就像从前那疯狂于全欧的十字军运动,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朝圣地涌去,这看来是个人的决心问题,可是也是一股暴动。他们因何而去?研究其中的原因就是研究历史有趣味的地方,找出这种欲望与行为模式形成的原因。
“这不会单只是物质上的追求。任何事情都能引起暴动,也许是争取自由的欲望,争取言论的、宗教信仰的或其他生活方式的自由。这种欲望使人向海外移民,或建立新的宗教体系。这一切种种,表面互异,其实都可归于某种——模式。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还可能像传染病一样,病菌可能传遍全国,越过高山与海洋而传遍世界。虽然看不见,可是如果细心观察,便可知道它正在活动。这些传染病应有其原始的病因,事情也有它发生的原因。再进一步还有人的因素,一个人、十个人、数百个人,可以把一个原因付诸行动。我们不能被这过程的最后一个人与结果蒙骗,我们要追查出最原始的那一个人。
“这个人也许有足够的宗教热诚,或追求自由的欲望,但这些表现之后,还有意念、幻想与理想。所以先知乔尔曾说:‘你们老年人将梦到理想,而你们年轻人将见到幻想。’
“幻想与理想哪一个比较有力呢?理想至少不是毁灭性的,而幻想为你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也可能埋伏下毁灭现有世界的基因——”
薛里特突然对爱德蒙爵爷说:“上次您告诉我的那个在柏林大使馆的女人有没有关联?”
“噢,哪个?嗯,我当时很感兴趣,也可以作为我的观点的注脚。有一位我们派在德国的外交工作人员的妻子,是一个很聪明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这个事情大约发生在德国发动侵略战争的前夕。这位女士很好奇为什么人们都像疯了一样的着迷于希特勒,就去听他的演说,回来时,她说:‘那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我亲自去了,我绝对不会相信,德文我懂得不多,可是现场那个气氛,我就很自然的被带着走了。他的思想实在太棒了,让你觉得事情就是非这样办不可,也只有跟随他才有缔造新世界的希望。噢,我实在解释不来,我要想办法把我记得的都写下来,然后给你看,你就会了解的。’
“我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第二天,她又来找我,她说:‘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想把听到的写下来,想寻出真正的意义。可是我这才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我也寻不出为什么在当时使我那样兴奋与大受刺激的原因。我写了几句话,是他说的,可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实在不懂。’
“这就显示了一个人们虽不曾觉察,但事实上一定存在的危险:这世界上是有某些人,具有煽动的能力,可驱使别人看到某种不真实的幻想。他们并不一定用言语,也不一定是宣扬他的理想与信念,而是用另外的某一种东西。也许是他们个人的磁性能力,或是用声音的频率,甚或只是用身体的肌肉发散出来的一种磁波。这我不敢确定,目前也不知道,可是这种东西一定是存在的。
“这种人具有某些‘力量’。一个伟大的传教士可以使在场的几万人如痴如狂,声泪俱下,他具有这种力量。而一个驱使人去作坏事的魔王,也可能有这种力量。信仰可以激发某些行动,为创造一个新天地,人们可以付出劳力、武力,甚而是生命。”
他意味深长而低沉地说:“南非的政治家史沫资将军说:‘领导能力除了创造性以外,也可能是具有毁灭性的。’正如中国古语所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史德福-纳宇深为所动。
“我了解您的意思,这些虽然是我从未想过的,可是您的话也可能是真的。”
“你认为我们是杞人忧天,过份夸张?”
“我不知道,”史德福说,“很多听起来是夸张的事,其实都是真的,只因为你从未见过或从来仔细想过而已。可是,我能不能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怎样驱使那些群众的?”
“这很简单,”爱德蒙爵爷说。“张伯伦一句最有名的话是:‘前进,然后发现’。试着去发现金钱的来源、意念的来源,我们自然就可以发现‘力量’的来源,还有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个‘力量’。这一定是有一帮人在主使的,我们目前就在设法想要找出这一切,所以需要你的协助。”
史德福-纳宇吃了一惊,这是他有生以来很少见到的情形。他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罗宾生先生那毫无表情而蜡黄的脸,露着一口白牙;薛里特爵士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而瘦削的爱德蒙爵爷在室内那不太光亮的灯光下,活像某个教堂的圣徒;而那位冷静的女伯爵,或是玛丽安,或席道媛小姐那张空白的脸上,不露出半点秘密的痕迹。最后他把眼光停在安全人员何士汉的脸上,却惊奇地发现后者也正嘲讽地笑着看他。
“可是,”史德福想要作一篇正式的演说,可是说出来却像一个十八岁学生的讲辞,“那我来干什么?我又知道什么事情呢?再坦白地说,我自己的工作表现并不突出,你们也知道,他们外交部的人对我的评价并不高,从来都不高。”
“我们知道。”爱德蒙爵爷说。
这回该詹姆士-薛里特嘲讽地咧了咧嘴,而他的嘲讽是真的。
“我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吧,”他抱歉地对皱着眉头的爱德蒙爵爷说,“对不起,爵爷。”
“这只是一个调查小组,”罗宾生说,“这和你过去的成绩并没有关系,与别人对你的看法更没有影响。我们只想集合一些人来调查一些事,目前我们的人并不多。我们要求你加人,是因为我们认为你的某些特质对调查工作有所帮助。”
史德福对安全人员说。“你的意见呢,何士汉?我不相信你会同意这个馊主意。”
“为什么不同意?”亨利-何士汉说。
“真的?我到底有那些‘特质’是你们看上的?坦白讲,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你不迷信权威,这就是最主要的,”何士汉说,“你常能看到事情的真相,你并不以世俗的价值来评断他人的言语,而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
有一句法文,“这不是一个认真的男孩”,突然浮现在史德福的脑海。这倒是选择一个人来担当重任的奇妙方法。
“我得先提出警告,”史德福说,“我出名的大毛病已经使我丢了不少所谓重要的职务,我先声明,对于这样的重任,我的做事方法也许无法像你们要求的那样有效率。”
“信不信由你,”何士汉微笑着说,“这还是我们挑上你的原因之一呢!我的话不错吧,爵爷?”
“其实我告诉你,担任公职的最大坏处就是把它变成一种太死板的工作。我相信你不会的,至少玛丽安也这样想。”爱德蒙爵爷说。
史德福转过头,哦!她又变成玛丽安了。“对不起,我能问一问你是谁吗?你真的是一位女伯爵?”
“如假包换,我父亲是一位贵族,一位很棒的运动家与猎人,他在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有一处很罗曼蒂克但却破旧不堪的城堡,现在也还在。就因为这样,我与欧洲的某些人有些联络,他们比较重视出身的。一个穷困的过时女伯爵,就像银行里有大把存款的美国暴发户一样地受人欢迎,即使那些道貌岸然的欧洲人对这种人都没有什么好评,但至少是他们谈话的题材。”
“那么黛芬-席道媛呢?她又是谁?”
“我用来旅行的一个实用名字,我母亲是希腊人。”
“那玛丽安呢?”
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她看看爱德蒙爵爷再看看罗宾生先生。
“也许是因为我干惯了下女的差事,所以便有了这种女佣的称呼,我总是被差遣去找东西、去送东西,由一个国家到另一国家,担任所有的杂事,清除所有的垃圾。”她又对爱德蒙爵爷撒娇地说:“我说的对吗?爱德蒙爷爷?”
“很对,玛丽安帮我们做大大小小的杂事,她永远是我们可爱的玛丽安。”
“上次你就是负责转运一些什么东西,是不是?也是一些重要的资料?”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带些什么,假如不是刚巧碰上你搭救了我,可能就发生了意外。”
“你带些什么呢?或者我永远不可能知道?”
“有很多事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也有很多事你不该问起。你这个问题我应该是可以回答的,不过我得先得到允许。”
“我相信你的判断,”爱德蒙爵爷说,“尽管告诉他吧!”
“只有一句话,我带着一张某人的出生证明书。只有这些,我不会再讲,因为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史德福环顾室内这小小的委员会。
“好吧,我加入,我也很荣幸得到你们的邀请。现在,我要开始做什么事?”
“你和我,”丽兰塔说,“明天到欧洲去。你也许在报上看过,在巴伐利亚有一个音乐节。这是一种近年才形成的音乐风气,由许多国家所支持举办。原来在白莱特这个城市,由华格纳所创办的这个音乐节都是演奏古典的作品,但是,今年将有许多青年作曲家到此地来演出他们的新作。”
“我知道这个消息,我们要去参加?”
“已经订了两个位子。”
“这个音乐节对我们的调查工作有很重大的意义吗?”
“倒也不是,这只是一种借道而过的掩护、表面上我们是去参加音乐节,实际上我们要到另一个地方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他望望四周。“我的工作指示呢?有没有什么口令或简报?”
“没有这些节目,这是一趟探险的航程,事情的真相要你们一步步去发掘。你们的工作完全独立,所有的资料就是你们现在所知道的。你的身分是一个音乐爱好者,本身因为官场上的不得志,所以想到国外走走。其他的,你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为什么把重心放在欧洲大陆呢?”
“这是目前大事的重心,可以说几个重心中的一个。其实,最重要的中心,好像是设在南美洲。还有一些国家和地区,最近六个月的情势特别活跃,都相继的加人制造混乱的‘生产线’,不过尚未发展成熟。”
“M国或Y国也是这些事件中的一个?”
“不,他们那里的动乱有其地理的因素,而且由来已久。目前在其他地方,都只是在叫嚣武力的争斗和学生的抗议。”
“最主要而明显的一种情势,就是各个地方的青年纷纷对他们的政府表示不满,反抗传统的习俗,也反抗培养他们长大的父母与宗教。我们愈加纵容,他们诉诸武力的倾向就愈加强烈。他们并非用武力来争取财富,而是因为他们爱上了这种以武力来达到目的的生活方式。”
“纵容真有那么严重?”“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权利的滥用。”
“毒品跟这些有关吗?”
“我们事先也慎重地考虑过,大笔的金钱曾被用在毒品上,可是毒品并无法达到煽动人心的效果。”
罗宾生先生微摇着头,使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对,”他说,“这只是表面上如此,毒品是一种控制人的方法,而且是恶劣的方法,也能赚到一些钱,可是背后还有一些东西。”
“可是谁——”史德福说。
“史德福爵士,何时、何地、何人和为什么,就是你这次任务的目的。”罗宾生说,“就是要你和玛丽安去找出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而保守秘密则又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所以你们还是有机会,不是吗?”
史德福-纳宇饶有兴致地看着罗宾生那张胖胖的黄脸,他神秘的金融世界也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秘密”?而他的奥妙处,只因为他保守住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罗宾生咧嘴一笑,白牙闪闪发光。
“假如你知道某一件事,”他说,“那你面临的最大诱惑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并非你喜欢供应某些资料,也不是受到贿赂,而是你喜欢显示自己的重要性。事实上就那么简单。世界上的事本来就很单纯,而人们偏不相信,也无法了解。”
丽兰塔站起身,史德福跟进。
“希望你睡个好觉,我这个房子,可能称得上相当舒服的。”
史德福小声称谢;而当他的头一碰到枕头时,他的确马上就睡着了。
[book_title]十、修洛斯的女王
他们钻出青年音乐节剧院,重新吸收夜晚清甜的空气。草地上顺溜过去是灯火通明的餐厅,更远处山坡下还有另一座,这两座餐厅的价钱稍有不同,但都不算贵。丽兰塔穿着全黑的天鹅绒夜礼服,史德福是白领结配上全套的礼服。
“一群与众不同的听众,”史德福-纳宇小声对他的女伴说,“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他们怎么负担得起?”
他们向山坡上的餐厅走去。
“大概有津贴或奖学金的补助。”
“用餐时间是一个钟头吧?”
“是的,实际上是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这些听众,”史德福-纳宇爵士说,“几乎全都是真正爱好音乐的年轻人。”
“大部分而已,这才是重要的,你该知道?”
“你的所谓‘重要’是什么意思?”
“对于音乐的热衷与爱好应该是天生的,等于是一体的两面。将暴力加以组织、运用和驱使的人,本身一定也是热衷的。在砸碎东西、伤害人畜与毁灭现有的种种破坏活动中,他们获得至高的狂喜。音乐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欣赏音乐要能无时无刻地享受到和谐与纯美,这是假装不了的。”
“你怀疑那些演出的人?真不敢想象你有办法把暴力与对音乐艺术的爱好联想在一起。”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可是,我觉得它们的情绪是一样的盲目。哦!只希望这种情绪不要有所转移,能够专心的人,把那股意志力用在什么地方都是很可怕的。”
“你是希望他们保持单纯,像我们的胖朋友罗宾生先生一样,让喜爱音乐的继续喜爱音乐,喜欢暴力的人玩弄他们的暴力,是不是?”
“大概是吧?”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两天真是舒畅,虽然我并不十分了解年轻一辈的音乐--也许不够现代化吧——但是,我发觉看看衣着服饰倒也挺有趣的。”
“你是指舞台的服装设计?”
“不,我是说听众。你和我是老古板的一对,都是正正式式的礼服,其他人则衣着随便。除了观察到这一点,我好像什么都没学到,更别说发现什么秘密了。”
“你千万不可失去耐心,这是一个来头不小的演出。固然是顺应时代的潮流与青年音乐家的要求而举办的,但也许是有人在幕后大力支持的--”
“可是会是谁呢?”
“目前还不知道,可是我们就要发现的。”
“多亏你那么有信心。”
他们进入餐厅用餐,食物非常好,但并不奢侈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装饰。席间,有二位朋友很惊讶地看到史德福-纳宇而过来打招呼,认识丽兰塔的就更多了,大部分是德国或奥国人(史德福从口音中听出来的),还有几位美国人,都是几句大同小异的应酬话,由于休息的时间短,大家都言简意赅的说过为礼,史德福的晚餐才没有被破坏。
他们回到座位上去听最后的两段创作演出;一首是年轻作曲家苏洛克诺夫的交响诗,曲名“喜乐的分解”;另一首是庄严肃穆的“劳工阶级的三日”。
大型的巴士把来宾分别接回音乐村中拥挤窄小但设备完善的旅舍。史德福道晚安时,丽兰塔低声对他说。“凌晨四点,准备行动。”然后就回到她的房间去了。
翌日凌晨四点差三分,她准时的敲开史德福的房门。“车子已经备好了,走吧。”
他们在山间一家小客栈中吃午饭,晴朗的天气,使远山近树都异常的悦目,山风轻飘飘的掠过,令人想停下来躺在舒柔的草地上睡他一个大觉。
偶而,史德福会自问,是什么鬼迷了他的心窍而担当这种模不着边际的“任务”。他当然了解,身旁的女伴是其中因素之一。可是,他却愈来愈不了解她。他看着她那一语不发的侧面,不知此行的目的地何在?真正的理由为何?太阳都将西沉了,他才开口: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我能问吗?”
“你当然能问。”
“可是你不会回答的,是不是?”
“我可以回答,也可以告诉你具体的事情,可是你不会了解其中的意思。有什么用呢?我原是希望你能到我们即将到达的地方,自行去发现某些答案;不要因为我的解释而给了你错误的前提,那样的话,某些事给你的印象会更有意义,也更有力。”
她总是有一大套道理,穿着国外订制的旅行用套装,愈看愈神秘。
“玛丽安——”他略微疑问的启口。
“不,还不是时候。我的身分还是女伯爵。”
“哦,尤其这儿是你的地盘。”
“不全是,小的时候我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秋天是这儿最美的时候,我们常到修洛斯去。”
“我们正朝那里走去,是不是?”
“到那里去是那么重要吗?”
“这是一趟探险的航程,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非地理上的,我们是要去找一个人。”
“你的话使我觉得——”史德福抬头看那膨胀得耸到天际的高山。“——我们好像要去拜访山大王一样。”
“你是指某些教徒狂热派的领袖,是不?他们用信仰把部下迷住,使他们甘心为主上而死,这些教徒确知天堂正等着他们。这种被符咒迷住的人几世纪以来就存在了。”
“神圣的教徒?爱德蒙爵爷?”
“为什么提起他?”
“我见到他的那天晚上就有种感觉,他就像一个圣人,刻在十三世纪的教堂里。”
“我还想到另一件事,”她说,“新约里——耶稣在最后的晚餐里说:‘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与伙伴,可是你们当中有一个是叛徒。’很可能我们之间也有一个叛徒。”
“可能吗?”
“几乎是肯定的。这个人是我们熟悉而且深深信任的;可是他的梦想里,没有暴动也没有殉教,而是碎小闪亮的银块,甚至醒来时,也感到它在手上的余温。”
“目的是金钱。”
“应该说是野心。可是我们要怎样才能认出一个叛徒?他总会脱离群众而出,他也有激动的时候,在紧要关头变成一种记号,而他也会想去抓权,这就是他的标记。”她耸耸肩,回复到原来的谈话。“真奇怪你竟会提到山大工的事。”
“难道真有一个?”
“不,大王是没有,女王倒有一个,有一个很老的女人。”
“她长得什么样子?”
“你晚上见到她就知道了。”
“住在高山上,对一个人的道德是不好的,尤其在山顶的城堡里,俯着脚底下的世界,久而久之就会鄙视你的同胞,自以为是最崇高、最伟大的人,所以会有很多人喜欢爬山而睥睨山谷中的其他人。”
“晚上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能开这种玩笑,会激怒人的。”
“有什么工作指示吗?”
“你要假装是一个心境不愉快的人,不满于现实,而且有意从事一项秘密的暴动。你做得到吗?”
“尽力而为。”
四周的景物愈来愈荒凉,大车子歪歪扭扭地沿路上去,经过几个山间的村落。有的时候,可以看到在山坡上老远的几点灯光凄凉地亮着,隐隐约约还有教堂似的尖塔。
“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玛丽安?”
“去一只老鹰的窝。”
山路又转了个大弯,他们穿入一座森林,在鹿群或其他野生动物的注视下挣扎向前。偶而,去看到一两个披着兽皮外衣,手上持着枪的男人。大概是警卫吧,他想。
终于他们看到一座雄伟的城堡,建在岩石上。城的某些部分可能曾毁于战火,如今则已经修复了。这座城占地十分广大而且壮观,古意盎然的设计暴露了它本身悠长的历史。它代表那过去的力量,那年代久远而且已经消逝的力量。
“这座城堡是鲁特卫克大公爵在十七世纪所建,”丽兰塔说。
“现在是谁住在这儿?现在的大公爵?”
“不,他们早就灰飞烟灭,消失不见了。”
“那么是谁?”
“某个有现代权势的人,”丽兰塔说。
“有钱的人?”
“是的,而且非常有钱。”
“是不是罗宾生先生搭飞机先我们而到了?”
“在这儿你绝不可能见到他,这一点我敢保证。”
“可惜,”史德福说,“我还挺喜欢他呢!他的确是一方人物,不过,他到底是哪国人?”
“我猜大概没人知道,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人说他是土耳其人,也有人说是美国人,或荷兰人,有的则说他母亲是俄国的贵族,父亲是印度的王公,没有人知道哪一种说法对。”
他们被领着穿过一处巨大的门廊,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仆急匆匆地奔下台阶,朝他们夸张地鞠躬,帮他们取出大堆的行李。史德福启程之初,很奇怪为什么要他带那么多行李,原来是来此地摆派头用的。
晚餐前,他们被一声回肠荡气的锣声召唤到大厅来,他在楼梯口挽着盛装的她步下阶梯。她穿着深红色的天鹅绒,颈上是红宝石,头上也是成套的红宝石后冠,一位仆人上前一步弯身替他们开了门,并高声宣布:“柴纳华斯基女伯爵,史德福-纳宇爵士。”
“我上场啦!但愿我们的演出成功!”史德福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还满意地低头看着衬衫上蓝宝石与钻石的钉饰;但是几分钟后,当他步入房间时,触目所见的景物却让他惊讶得屏住了呼吸。这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这是一间很大的厅堂,布置的风格虽然华丽但很俗气,椅子沙发都是最好的织锦与天鹅绒,还有穗子。墙上有一些画,一时虽认不出来,但仔细一瞧。却令他咋舌的发现那都是塞尚、马蒂斯、雷诺价值连城的名作。
厅堂那头坐在一张硕大无朋椅子上的,是一个巨大的女人,像鲸鱼一样,这是史德福唯一想得起来也唯一适合的形容词。那整个人像一大块吹涨了皮的乳酪,白皙皙的,却好像是吹弹得破的气球。那三层、四层的下巴,顶在一大片桔红色、亮闪闪的缎质衣服上面。头上是珠宝缀成的后冠,扶在椅臂上粗大而肥胖的手,有着粗大而肥胖的手指,而每个手指上赫然都有一只戒指,镶着十种不同的宝石,看得史德福眼睛都花了。
这个女人实在胖得惨不忍睹,那张脸像发坏了的白面包,两个黑眼睛像两粒葡萄干被气愤的师傅随意摔在一团面团上
“你们很准时,孩子。”
这个嗄哑而干燥的声音,原来应该是个女低音,史德福想,应该是有力而迷人的女低音,当然现在是不行了。丽兰塔走上前去,微微弯身行了一个礼,抬起那只胖手,礼貌地吻了一下。
“让我来为您引见史德福-纳宇爵士,请晋见华道苏森的夏绿蒂女公爵。”
胖手对他伸过来,他也依欧洲古礼在上面吻了一下。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吓了他一大跳。
“我认识你的姑婆。”她说。
他那呆若木鸡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因为她看到了预期的反应,得意地笑了,那笑声嗄哑得有点刺耳,绝对不迷人。
“也许我该说,我从前认识她。我们也有好几十年没见面了,当年我们一起在瑞士念书,她叫马蒂达是吧?”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回去后我一定跟她提起。”
“她近来身体还好吧?”
“以她的年纪来说是很不错,她目前住在乡下,有一些风湿痛和关节炎的老毛病。”
“老年人的毛病。她应该让医生给她注射一些普鲁卡因,效果不错。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一点都想象不到,她只知道我来参加青年音乐会。”
“这次的演出还令人满意吧?”
“哦,很不错,音乐厅尤其好。”
“是世界上最好的几座之一,使得旧的白莱特音乐厅像幼儿园的唱游教室一样。你知道建那一座音乐厅要花多少钱吗?”
她讲出一大串以百万计的数字,听得史德福目瞪口呆,只是他并没必要隐藏他的惊讶,因为她很得意看到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
“只要你有钱,”她说,“知道怎样用,而且也还识货,这世界上就没有金钱办不到的事,而且还都是第一流的货色。”
“我看得出来。”他说着,看看四周。
“你也喜欢艺术吗?嗯,应该的,我看得出来。在我的墙上,你可以看到所有名家的顶尖作品,有人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那一张塞尚是最好的,那只是他们孤陋寡闻,好的早就都在我的私人画廊里了。”
“的确都很棒。”史德福爵士说。
饮料送了上来,这位山中女王什么都不喝,史德福注意到,大概是怕血压受到酒精刺激而升高吧,像她那样胖是很可能的。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女工垂询道。
这是一个陷讲吗?他不知道。
“参加伦敦美国大使馆的宴会。”
“哦,对了,我听说了。她叫什么名字?咪丽,咪丽-柯曼,一位南方佳南,还挺迷人的,是不是?”
“很可爱,在伦敦的社交界很受欢迎。”
“那个可怜的山姆-柯曼,一定很无聊吧?”
“还好,他是一个很称职的外交官。”史德福礼貌地说。
她笑出了声音。“你倒是很厚道,他应该干得不错,毕竟跟英国谈外交并不难。而且咪丽也替他分担许多工作,她的确是够能干的。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买到任何一个大使头衔给她的先生。像她那么有钱的人这是易如反掌的,不是吗?他的父亲拥有大半个德州油矿,还有金矿与无数的土地。她长得怎样?听说很漂亮,而且不会因有钱而骄傲,这倒是很聪明的社交方法。”
“真正有钱就不难办到。”史德福说。
“你呢?难道你没有钱?”
“但愿我有。”
“外交部的薪水不再吸引人了吗?”
“倒也不是,我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去,见到很多人,参与国家的大事,知道世界上正在进行的一些事情。”
“只有一些,但不是每件事。”
“那本来就不容易。”
“你是否曾经想了解生命背后的真象?”
“每个人多少都想过。”他故意装出并不热衷的声调。
“听说你的想法很不同于流俗与传统,看样子是有几分真的。”
“很多人说我是纳宇家族中的败家子。”史德福笑着说。
老夏绿蒂也很愉快地笑着。
“你倒是一个很坦白的年轻人。”
“何必作假呢?人们总是能知道你到底隐藏了什么。”
她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想从生命获取什么呢?”
他只耸耸肩,这儿该是他洗耳恭听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他说。
“噢,算了吧,你要我相信这种话?”
“怎么不能相信?我看起来像是很有野心的人吗?”
“不像。”
“我只希望从生命中获取愉悦的欢乐,也希望生活舒适,吃喝有某种水准,还要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老女人上身前倾,眼睛眨了三四下,发出一种口哨似的声音。
“你能恨吗?你有憎恨的能力吗?”
“憎恨只是浪费时间。”
“嗯,我看得出来,你脸上的确没有丝毫不满足的线条。可是,我还是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像是已经选择了一条道路。它会领你到某一个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你找到正确的导师和赞助人,你终会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当然假如你也会‘想要’什么的话。”
“这倒是每个人都会的,”他轻轻地摇着头,“您看得实在太多了,”他说,“太多了。”
仆人进来宣布:“晚餐已备妥,请入席。”
一切的仪式都很正式,完全符合皇家的派头。房间另一端的一扇大门,轻巧地朝两边分开,亮出一间灯火辉煌的餐厅,天花板上有壁画与浮雕,还有三组巨大的水晶吊灯。两个中年妇人分别站到女公爵的两侧,不是保镖,可能是训练有素的护士,专门服侍一些贴身事情的。她们首先对女公爵恭敬地一鞠躬,然后伸出手来扶住女主人的肩下与手肘弯处,二人一用力,将女主人变换成颇有威严的立姿。
“我们用餐吧!”夏绿蒂夫人说。
在两个女仆的协助下,她领头进入餐厅,站着的她更像一堆颤动不止的果酱,却又带着令人敬畏的威严。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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