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真时代
[book_author]伊迪丝·华顿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9353
[book_dec]又名《纯真年代》,是伊迪丝·华顿的代表作,小说以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纽约上流社会为背景,讲述了贵族青年纽兰·阿切尔在传统女性梅·韦兰和自由奔放的艾伦·奥兰斯卡之间艰难抉择并最终走向成熟、实现自我的故事。阿切尔出身于正宗的上流家庭,他在不可动摇的传统习俗中长大,循规蹈矩地过着有闲阶级的平静生活,他与大家闺秀梅·韦兰的婚事也称得上金玉良缘。但这位年轻绅士与他的同类稍有不同,他喜欢读书,喜欢思考,见过更多的世面。因而,他对于传统习俗的束缚与压抑有较深的感受,对墨守成规的枯燥生活不时产生反感。于是,当焕发着自由精神的埃伦·奥兰斯卡出现时,他被她深深吸引,并由同情转为爱慕。奥兰斯卡也因阿切尔的真诚相助而对他倾心。然而,面对威力强大的社会传统习俗,他们的爱情注定逃脱不了悲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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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节
70年代初一个一月的晚上,克里斯廷-尼尔森在纽约音乐院演唱歌剧《浮士德》。
虽然人们早就议论要在第40街以北的远郊兴建一座新的歌剧院,其造价与壮观将和欧洲那些著名首都的歌剧院媲美,然而上流社会却依然满足于每年冬天在这座历史悠久的音乐院红黄两色的旧包厢里进行社交聚会。保守派的人们欣赏它的窄小不便,这样可以把纽约社会开始惧怕但又为之吸引的“新人”拒之门外;多愁善感的人们因为它引起许多历史的联想而对它恋恋不舍;而音乐爱好者则留恋它精美的音响效果。在专为欣赏音乐而修建的厅堂中,音响效果向来都是个棘手的质量问题。
这是尼尔森夫人当年冬天的首场演出。那些被日报称为“超凡脱俗的听众”已经云集来听她的演唱。他们或乘私人马车、或乘宽敞的家庭双篷马车、或者乘档次较低却更为便利的“布朗四轮马车”,经过溜滑多雪的街道来到了这里。乘坐布朗马车来听歌剧,几乎跟坐自己的马车一样体面;而且,离开剧场时还有极大的优越性(对民主原则开一句玩笑):你可以抢先登上线路上第一辆布朗马车,而不用等待自己的那因寒冷和烈酒而充血的红鼻子车夫在音乐院门廊下面显现。美国人想离开娱乐场所比想去的时候更加迫切,这可是那位了不起的马车行店主凭绝妙的直觉获得的伟大发现。
当纽兰-阿切尔打开包厢后面的门时,花园一场的帷幕刚刚升起。这位年轻人本可以早一点来到。他7点钟和母亲与妹妹一起用了餐,其后又在哥特式图书室里慢慢吞吞地吸了一支雪茄。那间放了光亮的黑色胡桃木书橱和尖顶椅子的房间,是这所房子里阿切尔太太惟一允许吸烟的地方。然而,首先,纽约是个大都市,而他又十分清楚,在大都市里听歌剧早到是“不合宜”的。而是否“合宜”,在纽兰-阿切尔时代的纽约,其意义就像几千年前支配了他祖先命运的不可思议的图腾恐惧一样重要。
他晚到的第二个原因是个人方面的。他吸烟慢慢吞吞,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个艺术的爱好者,玩味行将来到的快乐,常常会使他比快乐真的来到时感到更深切的满足。当这种快乐十分微妙时尤其如此,而他的乐趣多半属于这种类型。这一次他期盼的时机非常珍贵,其性质异常微妙——呃,假若他把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能与那位首席女演员的舞台监督合上拍,到场时正赶上她一边唱着“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一边抛洒着雏菊花瓣,其暗示像露水般清澈——果真如此,他进音乐院的时机就再美妙不过了。
当然,她唱的是“-啊嘛”,而不是“他爱我”,因为音乐界那不容改变、不容怀疑的法则要求,由瑞典艺术家演唱的法国歌剧的德语文本,必须翻译成意大利语,以便讲英语的听众更清楚地理解。这一点纽兰-阿切尔觉得和他生活中遵循的所有其他惯例一样理所当然:比如,用两把带有蓝瓷漆涂着他姓名缩写的银背刷子分开他的头发,纽扣洞里插一朵花(最好是桅子花)才在社交界露面。
“-啊嘛……农-啊嘛……”首席女演员唱道,她以赢得爱情后的最后爆发力唱出“-啊嘛!”一面把那束乱蓬蓬的雏菊压在唇上,抬起一双大眼睛,朝那位阴郁的小浮士德——卡布尔做作的脸上望去。他穿一件紫色的丝绒紧身上衣,戴一顶鼓囊囊的便帽,正徒劳地装出与那位天真的受害者一样纯洁真诚的表情。
纽兰-阿切尔倚在俱乐部包厢后面的墙上,目光从舞台上移开,扫视着剧场对面。正对着他的是老曼森-明戈特太太的包厢。可怕的肥胖病早已使她无法来听歌剧,不过在有社交活动的晚上,她总是由家庭的某些年轻成员代表出席。这一次,占据包厢前排座位的是她的儿媳洛弗尔-明戈特太太和她的女儿韦兰太太。坐在这两位身着锦缎的妇人身后的是一位穿白衣的年轻姑娘,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对舞台恋人。当尼尔森夫人“-啊嘛”的颤音划破音乐院静寂的上空时(演唱雏菊歌期间,各包厢总是停止交谈),一片潮红泛起在姑娘的面颊,从额头涌向她美丽发辫的根际,漫过她那青春的胸部斜面,直至系着一朵桅子花的薄纱领的领线。她垂下眼睛望着膝上那一大束铃兰。纽兰-阿切尔看见她戴白手套的指尖轻抚着花朵。他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回到舞台上。
布景的制作是不惜工本的,连熟悉巴黎和维也纳歌剧院的人也承认布景很美。前景直至脚灯铺了一块鲜绿色的画布,中景的底层是若干覆盖着毛茸茸绿色地衣的对称小丘,与槌球游戏的拱门邻接,上面的灌木丛形状像桔子树,但点缀其间的却是大朵大朵粉红色和红色的玫瑰花。比这些玫瑰更大的紫罗兰,颇似教区女居民为牧师制作的花形笔擦,从玫瑰树底下的绿苔中拔地而起;在一些鲜花怒放的玫瑰枝头,嫁接着朵朵雏菊,预告着卢瑟-伯班克①先生园艺试验遥远的奇观。
①卢瑟-伯班克Burbank,tulher(1849-1926),美国植物育种家。
在这座魔幻般的花园中心,尼尔森夫人身穿镶淡蓝色缎子切口的白色开司米外衣,一个网状手提包吊在蓝腰带上晃来晃去,一条宽大的黄色织带精心地排列在她那件细棉紧身胸衣的两侧。她低垂着眼睛倾听卡布尔热烈的求爱,每当他用话语或目光劝诱她去从右侧斜伸出来的那座整洁的砖造别墅一楼的窗口时,她都装出一副对他的意图毫不理解的天真的样子。
“亲爱的!”纽兰-阿切尔心里想。他的目光迅速回到那位手持铃兰的年轻姑娘身上。“她连一点儿也看不懂啊。”他注视着她全”神贯注的稚嫩面庞,心中不由涌出一阵拥有者的激动,其中有对自己萌动的丈夫气概的自豪,也有对她那深不可测的纯洁的温馨敬意。“我们将在一起读《浮士德》,……在意大利的湖畔……”他心想,迷迷糊糊地把自己设计的蜜月场面与文学名著搅在一起。向自己的新娘阐释名著似乎是他做丈夫的特权。仅仅在今天下午,梅-韦兰才让他猜出她对他感到“中意”(纽约人尊崇的未婚少女认可的用语),而他的想象却早已跃过了订婚戒指、订婚之吻以及走出卢亨格林教堂的婚礼行列,构画起古老欧洲某个令人心醉的场景中她偎依在他身旁的情景了。
他决不希望未来的纽兰-阿切尔太太是个呆子。他要让她(由于他朝夕相伴的启蒙)养成一种圆通的社交能力,随机应变的口才,能与“年轻一代”那些最有名气的已婚女子平起平坐。在那些人中间,一条公认的习俗是,既要卖弄风情,引起男人的热情,同时又要装聋作哑,不让他们得寸进尺。假如他早一些对他的虚荣心进行深入的探索(有时候他几乎已经做到了),他可能早已发现那儿有个潜藏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妻子跟那些已婚女士一样地世故圆通,一样地渴望取悦他人。那些太太们的妩媚曾使他心醉神迷,让他度过了两个稍显焦虑的年头——当然,他没露出一丁点脆弱的影子,尽管那险些毁了他这位不幸者的终生,并且整整一个冬天搅乱了他的计划。
至于如何创造出这火与冰的奇迹,又如何在一个冷酷的世界上支撑下去,他可是从来没有花时间想过;他只是满足于不加分析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他知道这也是所有那些精心梳了头发。穿白背心、扣洞里别鲜花的绅士们的观点。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俱乐部包厢,友好地和他打招呼,然后带着批评的眼光把望远镜对准了作为这个制度产物的女士们。在智力与艺术方面,纽兰-阿切尔觉得自己比老纽约上流阶层这些精选的标本明显要高一筹:他比这帮人中任何一位大概都读得多、思考得多,并且也见识得多。单独来看,他们都处于劣势,但凑在一起,他们却代表着“纽约”,而男性团结一致的惯例使他在称作道德的所有问题上都接受了他们的原则。他本能地感到,在这方面他若一个人标新立异,肯定会引起麻烦,而且也很不得体。
“哎哟——我的天!”劳伦斯-莱弗茨喊道,突然把他的小望远镜从舞台的方向移开。就总体而言,劳伦斯-莱弗茨在“举止”问题上是纽约的最高权威。他研究这个复杂而诱人的问题花费的时间大概比任何人都多。单只研究还不能说明他驾轻就熟的全才,人们只需看他一眼——从光秃秃的前额斜面与好看的金黄胡髭的曲线,到那瘦削优雅的身体另一端穿漆皮鞋的长脚——便会觉得,一个知道如何随便地穿着如此贵重的衣服并保持极度闲适优雅的人,在“举止”方面的学识一定是出自天赋。正如一位年轻崇拜者有一次谈起他时所说的:“假如有谁能告诉你什么时间打黑领带配夜礼服恰到好处,什么时候不行,那么,这个人就是劳伦斯-莱弗茨。”至于网球鞋与漆皮“牛津”鞋孰优孰劣的问题,他的权威从未有人提出过怀疑。
“我的上帝!”他说,接着默默地将望远镜递给了老西勒顿-杰克逊。
纽兰-阿切尔随着莱弗茨的目光望去,惊讶地发现他的感叹是因为一个陌生的身影进入明戈特太太的包厢而引起的。那是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比梅-韦兰略矮一点,棕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变成浓密的发鬈,用一条钻石窄带固定住。这种发型使她具有一种时下称作“约瑟芬式”的模样,这一联想在她那件深蓝色丝绒晚礼服的款式上得到了印证,那礼服用一条带老式大扣子的腰带在她胸下十分夸张地挽住。她穿着这一身奇特的衣服,十分引人注目,可她似乎一点儿也未发觉。她在包厢中间站了一会,与韦兰太太讨论占据她前排右面角落座位的礼节问题,接着便莞尔听命,与坐在对面角落里的韦兰太太的嫂嫂洛弗尔-明戈特太太在同一排就坐。
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把小望远镜还给了劳伦斯-莱弗茨。全俱乐部的人都本能地转过脸,等着听这位老者开讲。因为正如劳伦斯-莱弗茨在“举止”问题上那样,老杰克逊先生在“家族”问题上是最高权威。他了解纽约那些堂、表亲戚关系的所有支派;不仅能说清诸如明戈特家族(通过索利家族)与南卡罗来纳州达拉斯家族之间的关系,以及上一支费城索利家族与阿尔巴尼-奇弗斯家族(决不会与大学区的曼森-奇弗斯族混淆)复杂的亲缘,而且还能列举每个家族的主要特点。比如莱弗茨家年轻一代(长岛那些人)无比吝啬;拉什沃斯一家极其愚蠢,总是在婚配问题上犯下致命错误;再如,阿尔巴尼-奇弗斯家每隔一代就会出现一个神经病,他们纽约的表兄妹一直拒绝与之通婚——惟独可怜的梅多拉-曼森是个不幸的例外,她——人所共知……而她的母亲本来就是拉什沃斯家的人。
除了这种家族谱系的丰富知识之外,西勒顿-杰克逊在凹陷狭窄的两鬓之间、柔软浓密的银发下面,还保存着郁结在纽约社会平静表层底下的最近50年间多数丑闻与秘史的记录。他的信息的确面广量大,他的记忆的确精确无误,所以人们认为惟有他才能说出银行家朱利叶斯-博福特究竟是何许人,老曼森-明戈特太太的父亲、漂亮的鲍勃-斯派塞的结局究竟如何。后者结婚不到一年,就在一位美丽的西班牙舞蹈演员登船去古巴的那一天神秘地失踪了(带着一大笔委托金),她在巴特利的老歌剧院曾令蜂拥的观众欢欣鼓舞。不过这些秘闻——还有许多其他的——都严严实实锁在杰克逊先生心中。因为,不仅强烈的道义感不许他重复别人私下告诉他的任何事情,而且他十分清楚,谨慎周到的名声会给他更多的机会,以便查明他想了解的情况。
所以,当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把小望远镜还给劳伦斯-莱弗茨的时候,俱乐部包厢的人带着明显的悬念等待着。他用布满老筋的眼睑下那双朦胧的蓝眼睛默默地审视一番那伙洗耳恭听的人,然后若有所思地抖动一下胡髭,仅仅说了一句:“没想到明戈特家的人会摆出这种架式。”
[book_title]第02节
在这个短暂的插曲中间,纽兰-阿切尔陷入一种奇怪的尴尬境地。
讨厌的是,如此吸引着纽约男性世界全部注意力的包厢竟是他未婚妻就坐的那一个,她坐在母亲与舅妈中间。他一时竟认不出那位穿着法国30年代服装的女士,也想象不出她的出现为什么会在俱乐部会员中引起如此的兴奋。接着,他明白过来,并随之产生一阵愤慨。的确,没有人会想到明戈特家的人会摆出这种架式!
然而他们这样做了。毫无疑义,他们是这样做了;因为阿切尔身后低声的评论使他心中没有丝毫怀疑,那位年轻女子就是梅-韦兰的表姐,那位家里人一直称作“可怜的埃伦-奥兰斯卡”的表姐。阿切尔知道她一两天前突然从欧洲回来了,甚至还听韦兰小姐(并非不满地)说过,她已经去看过可怜的埃伦了。她住在老明戈特太太那儿。阿切尔完全拥护家族的团结。他最崇拜的明戈特家族的品德之一,就是他们对家族中出的几个不肖子弟的坚决支持。他并不自私,也不是小鸡肚肠;他未来的妻子没有受到假正经的局限,能(私下)善待她不幸的表姐,他还为此感到高兴。然而,在家庭圈子内接待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一回事,把她带到公共场所,尤其是歌剧院这样的地方,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而且就在那位年轻姑娘的包厢里,她与他纽兰-阿切尔的订婚消息几周之内就要宣布。是的,他的感觉与老西勒顿-杰克逊一样:他没想到明戈特家的人会摆出这种架式!
他当然知道,男人敢做的任何事(第五大街范围之内),老曼森-明戈特太太这位女族长都敢做。他一向崇拜这位高大刚毅的老夫人,尽管她原来不过是斯塔腾岛的凯瑟琳-斯派塞,有一位神秘的名誉扫地的父亲,那件事无论金钱还是地位都难以让人们忘记。然而,她却与富有的明戈特家族的领头人联了姻,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外国人”(一个意大利侯爵,一个英国银行家),并且在中央公园附近无法插足的荒地里建了一所乳白色石头大宅院(正值棕色沙石仿佛像下午的长礼服那样青一色的时候),从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老明戈特太太的两个外籍女儿成了一则神话故事。她们从不回来看望母亲。母亲依恋故土且身体肥胖,像许多思想活跃意志专横的人那样,一直达观地留在家中,而那幢乳白色的房子(据说是仿照巴黎贵族的私人旅馆建造的)却成了她大无畏精神的见证。她在里面登上宝座,平静地生活在独立战争前的家具与路易-拿破仑杜伊勒利宫(她中年时曾在那儿大出风头)的纪念品中间,仿佛住在34街以北、用开得像门一样大的法式窗户代替推拉式吊窗丝毫不足为怪似的。
人人(包括西勒顿-杰克逊先生)都一致认为,老凯瑟琳从没拥有过美貌,而在纽约人眼中,美貌是成功的保证,也可作为某些失败的借口。不友善的人们说,像她那位大英帝国的同名女人①一样,她获得成功靠的是意志力量与冷酷心肠,外加一种由于私生活绝对正派而使她在一定程度上免遭非议的傲慢。曼森-明戈特先生去世的时候她只有28岁。出于对斯派塞家族的不信任,他用一条附加条款“冻结”了自己的遗产。他那位年轻、果敢的遗孀大无畏地走着自己的路,她无拘无束地混迹在外国的社交界,把女儿嫁到天知道何等腐化时髦的圈子里,与公爵大使们开怀畅饮,与教皇政治家亲密交往,款待歌剧演员,并做了芭蕾名门之后塔戈里奥尼夫人的密友。与此同时(正如西勒顿-杰克逊首先宣布的),关于她的名声却从没有一句口舌。这是她惟一一点,他总是接着说,与以前那位凯瑟琳的不同之处。
①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王后。
曼森-明戈特太太早已解冻了丈夫的财产,并殷殷实实地活了半个世纪。早年困境的记忆使她格外节俭,虽然她在买衣服或添置家具时总是关照要最好的,但却舍不得为餐桌上瞬间的享乐过多破费。所以,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的饭菜跟阿切尔太太家一样差,她的酒也不能为之增光添彩。亲戚们认为,她餐桌上的吝啬损害了明戈特家的名誉——它一向是与吃喝讲究连在一起的。然而人们还是不顾那些“拼盘”与走味的香摈,继续到她家来。针对她儿子洛弗尔的劝告(他企图雇佣纽约最好的厨师以恢复家族的名誉),她常常笑着说:“既然姑娘们都嫁出去了,我又不能用调味品,一个家庭用两个好厨师还有什么用?”
纽兰-阿切尔一面沉思着这些事情,又把目光转向了明戈特包厢。他见韦兰太太与她的嫂嫂正带着老凯瑟琳向族人灌输的那种明戈特家特有的自恃面对着组成半圆形的批评者。只有梅-韦兰面色绯红(也许由于知道他在看她),流露出事态严峻的意味。至于引起骚动的那一位,依然优雅地坐在包厢角落里,两眼凝视着舞台。由于身体前倾,她肩膀和胸部露得比纽约社会习惯看到的稍稍多了一点,至少在那些有理由希望不引起注意的女士们中间是如此。
在纽兰-阿切尔看来,很少有什么事比与“品味”相悖更难堪的了。品味是一种看不见的神韵,“举止”仅仅是它直观的替代物与代表。奥兰斯卡夫人苍白而严肃的面孔,按他的想象是适合于这种场合及她的不幸处境的,但她的衣服(没有衣领)从那单薄的肩头坡下去的样式却令他震惊不安。他不愿设想梅-韦兰受到一个如此不顾品味和情趣的年轻女子的影响。
“究竟——”他听到身后一个年轻人开口说(在靡菲斯特与玛莎的几场戏中,大家自始至终都在交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她离开了他;谁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他是个可怕的畜牲,不是吗?”年轻人接着说,他是索利家族中一位直率的人,显然准备加入那位女士的护花使者之列。
“一个糟糕透了的家伙;我在尼斯见过他,”劳伦斯-莱弗茨以权威的口气说。“老喝得半醉,苍白的面孔上露出讥笑——但脑袋倒很漂亮,不过眼睫毛太多。噢,我来告诉你他那德行:他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就是去收集瓷器。据我所知,他对两者都不惜任何代价。”
这话引出一阵哄堂大笑,那位年轻的护花使者说:“唔,可是——”
“唔,可是,她跟他的秘书逃跑了。”
“噢,我明白了。”护花使者的脸沉了下来。
“可是,这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听说她几个月后就独自住在威尼斯,我相信洛弗尔-明戈特那次出国是去找她的。他曾说她非常地不快活。现在没事了——不过在歌剧院里这样炫耀她却另当别论。”
“也许,”那位小索利冒险地说,“她太不快活了,不会愿意一个人被晾在家里。”
这话引来一阵无礼的笑声,年轻人脸色深红,竭力装出是想巧妙使用聪明人所说的“双关语”的样子。
“唔——不管怎么说,把韦兰小姐带来总是令人费解,”有人悄悄地说,一面斜视了阿切尔一眼。
“噢,这是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嘛:肯定是老祖宗的命令,”莱弗茨笑着说。“老夫人要是干一件事,总要干得完全彻底。”
这一幕结束了,包厢里一阵普遍的骚动。纽兰-阿切尔突然感到必须采取果断行动。他要第一个走进明戈特太太的包厢,第一个向期望中的社交界宣布他与梅-韦兰的订婚消息,第一个去帮助她度过表姐的异常处境可能使她卷入的任何困难。这一冲动猛然间压倒了一切顾虑与迟疑,促使他匆匆穿过一节节红色走廊,向剧院较远的一端走去。
进入包厢的时候,他的眼睛遇到了韦兰小姐的目光,而且他发现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尽管家族的尊严不允许她对他明讲——两个人都认为这是一种很高尚的美德。他们这个圈子的人都生活在一种含而不露、稍显矜持的气氛中,年轻人觉得,他与她不用说一句话就能互相沟通,任何解释都不能使他们更加贴近。她的眼睛在说:“你明白妈妈为什么带我来。”他的眼睛则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不肯让你离开这儿。”
“你认识我的侄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吗?”韦兰太太与她未来的女婿握手时问道。按照引见给女士的习惯,阿切尔欠一下身子,没有伸出手;埃伦-奥兰斯卡轻轻低一下头,两只戴浅色手套的手继续握着那把大鹰毛扇子。与洛弗尔-明戈特太太打过招呼——她是个大块头的金发女人,穿一身悉索作响的缎子衣裙——他在未婚妻的身旁坐下,低声说:“我希望你已经告诉奥兰斯卡夫人我们订婚了吧?我想让每个人都知道——我要你允许我今晚在舞会上宣布。”
韦兰小姐的脸变成曙光般的玫瑰红色,她两眼发光地看着他。“如果你能说服妈妈的话,”她说,“不过,已经定了的事,干吗要改变呢?”他没有说话,只用眼睛做了回答。她信心更足地笑着补充说:“你自己告诉我表姐吧,我允许你。她说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常和你一起玩耍。”
她把椅子向后推了推,给他让出了路。阿切尔怀着一种让全场的人都能看见自己的举动的愿望,立刻示威性地坐到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身边。
“我们过去的确常在一起玩,不是吗?”她问道,一面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你那时是个很讨厌的男孩,有一次你在门后面吻了我,但那时我爱上的却是你的堂兄范迪-纽兰,可他从来不看我一眼。”她的目光扫视着那些马蹄形排列的包厢。“啊,这场面多让我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啊——我发现这里人人都穿灯笼裤或宽松裤,”她带着略微拖长的异国口音说,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
这番话尽管表达的感情是令人愉快的,却竟然使他想到了威严的法庭,这一不相称的联想令年轻人感到震惊。而此时此刻,这个法庭就摆在她的面前,她的案子正在进行审理。没有什么东西比不合时宜的轻率更有伤大雅了。他有点生硬地回答说:“是啊,你离开这儿已经很久了。”
“啊,好像有好几百年了。太久了,”她说,“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被埋掉了,而这方亲切的故土就是天堂。”说不清是什么理由,纽兰-阿切尔只觉得这样形容纽约社会就更加失礼了
[book_title]第03节
事情还是按老样子进行,一成不变。
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舞会的这天晚上,朱利叶斯-博福特太太决不会忘记去歌剧院露露面。真的,为了突出她执掌家务的全能与高明,显示她拥有一班有才干的仆人,能够在她不在时安排好招待活动的种种细节,她总是在有歌剧演出的晚上举办舞会。
博福特家的住宅是纽约为数不多的有舞厅的住宅之一(甚至先于曼森,明戈特太太家和黑德利-奇弗斯家)。正当人们开始认为在客厅的地板上“乒乒乓乓”把家具搬到楼上显得“土气”的时候,拥有一个不作他用的舞厅,一年364天把它关闭在黑暗中,镀金的椅子堆在角落里,枝形吊灯装在袋子里——人们觉得,这种无庸置疑的优越性足以补偿博福特历史上任何令人遗憾的事情。
阿切尔太太喜欢将自己的社交哲学提炼成格言,有一次她曾说:“我们全都有自己宠幸的平民——”虽然这句话说得很大胆,但它的真实性却得到许多势利者暗中的承认。不过博福特夫妇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平民,有人说他们比平民还要差。博福特太太确实属于美国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她原本是可爱的里吉纳-达拉斯(属于南卡罗来纳的一个家系),一位分文不名的美人,是由她的表姐、鲁莽的梅多拉-曼森引荐到纽约社交界的,而梅多拉-曼森老是好心做坏事。谁若是与曼森家族和拉什沃斯家族有了亲缘关系,那么谁就会在纽约上流社会取得“公民权”(像西勒顿-杰克逊先生说的那样,他早年经常出人杜伊勒利王宫);但是,有没有人会因为嫁给朱利叶斯-博福特,而不丧失这种公民权呢?
问题在于:博福特究竟是何许人?他被认为是个英国人,彬彬有礼,仪表堂堂,脾气很坏,但却诙谐好客。他原是带着老曼森-明戈特太太那位英国银行家女婿的推荐信来到美国的,并很快在社交界赢得了重要地位;然而他生性放荡,言辞尖刻,而他的履历又很神秘。当梅多拉-曼森宣布她表妹与他订婚的消息时,人们认定,在可怜的梅多拉长长的鲁莽纪录中又增加了一次愚蠢行动。
然而愚蠢与聪明一样,常常会给她带来良好的结果。年轻的博福特太太结婚两年之后,人们已公认她拥有了纽约最引人注目的住宅。没有人知道这一奇迹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她懒散驯服,刻薄的人甚至称她果笨。但她打扮得像个玩偶,金发碧眼,珠光宝气,变得一年比一年年轻,一年比一年漂亮。她在博福特先生深棕色的石头宫殿里登上宝座,无须抬一抬戴钻戒的小手指便能把整个社交界的名人都吸引到身边。知情的人说,博福特亲自训练仆役,教厨师烹调新的菜肴,吩咐园丁在温室中栽培适宜餐桌与客厅的鲜花。他还亲自挑选宾客,酿制餐后的潘趣酒,并口授妻子写给朋友的便函。假若他果真如此,那么,这些家务活动也都是私下进行的;在社交界面前出现的他,却是一位漫不经心、热情好客的百万富翁,像贵宾一样潇洒地走进自己的客厅,赞不绝口地说:“我妻子的大岩桐真令人叫绝,不是吗?我相信她是从伦敦国立植物园弄来的。”
人们一致认为,博福特先生的秘密在于他成功的处事方法。虽然有传闻说,他是由雇佣他的国际银行“帮助”离开英国的,但他对这一谣言跟对其他谣言一样满不在乎。尽管纽约的商业良心跟它的道德准则一样地敏感,但他搬走了挡在前面的一切障碍,并把全纽约的人搬进了他的客厅。二十多年来,人们说起“要去博福特家”,那口气就跟说去曼森-明戈特太太家一样地心安理得,外加一种明知会享受灰背野鸭与陈年佳酿——而非劣酒与炸丸子——的满足。
于是,跟往常一样,博福特太太在《朱厄尔之歌》开唱之前准时出现在她的包厢里;她又跟往常一样在第三幕结束时站了起来,拉一拉披在她可爱的肩膀上的歌剧斗篷,退场了。全纽约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半小时后舞会即将开始。
博福特的家是纽约人乐于向外国人炫耀的一处住宅,尤其是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舞会的晚上。博福特夫妇是纽约第一批拥有自己的红丝绒地毯的人。他们在自己的凉棚下面,让自己的男仆把地毯从门阶上铺下来;而不是像预订晚餐和舞厅用的椅子一样从外面租来。他们还开创了让女士们在门厅里脱下斗篷的风习,而不是把斗篷乱堆到楼上女主人的卧室里,再用煤气喷嘴重卷头发。据悉博福特曾经说过,他认为妻子所有的朋友出门时都已由女佣替她们做好了头发。
而且,那幢带舞厅的住宅设计得十分气派,人们不必穿过狭窄的过道(像奇弗斯家那样),便可昂首阔步地从两排相对的客厅(海绿色的、猩红色的。金黄色的)中间走进舞厅。从远处即可看到映在上光镶花地板上的许多蜡烛的光辉。再往远处看,可以望见一座温室的深处,山茶与桫楞的枝叶在黑、黄两色的竹椅上空形成拱顶。
纽兰-阿切尔到达稍微晚了一点,这符合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身份。他把大衣交给穿长丝袜的男仆(这些长袜是博福特为数不多的蠢事之一),在挂着西班牙皮革、用工艺品和孔雀石镶嵌装饰的书房里磨赠了一会儿——那儿有几位男子一面闲聊一面戴跳舞的手套——最后才加入到博福特太太在深红色客厅门口迎接的客人之中。
阿切尔显然有些紧张不安。看完歌剧他没有回俱乐部(就像公子哥儿们通常那样),而是趁着美好的夜色沿第五大街向上走了一段,然后才回过头朝博福特家的方向走去。他肯定是担心明戈特家的人可能会走得太远,生怕他们会执行明戈特老太太的命令,把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带到舞会上来。
从俱乐部包厢的气氛中,他已经意识到那将是多么严重的错误。而且,虽然他无比坚决地要“坚持到底”,但他觉得,他要保护未婚妻的表姐的豪侠热情,没有在歌剧院与她简短交谈之前那么高涨了。
阿切尔漫步走到金黄色客厅(博福特大胆地在里面挂了一幅引起不少争议的裸体画《得胜的爱神》),只见韦兰太太和她的女儿站在舞厅门口。那边,一对对的舞伴已经在地板上滑步,烛光撒落在旋转的纱裙上,撒落在少女们头上戴的雅致的花环上,撒落在少妇们头上浮华的枝形宝石饰品及装饰物上,撒落在光亮的衬衫前胸与上光的新手套上。
韦兰小姐显然正准备加入跳舞的人群。她呆在门口,手中握着铃兰(她没带别的花),脸色有点苍白,真切的兴奋使她两眼灼灼发光。一群男青年和姑娘聚在她的周围,不少人与她握手,笑着与她寒暄。稍稍站开一点的韦兰太太笑容满面,表达出得体的赞赏。很明显,韦兰小姐正在宣布她的订婚消息,而她母亲则装出一副与这种场合相称的家长们不情愿的模样。
阿切尔踌躇了一会儿。订婚消息是按他明确的意愿宣布的,但他的本意却不是这样把自己的幸福公布于众。在拥挤喧闹的舞厅里公布它等于强行剥掉个人秘密的保护层,那本是属于最贴近心灵的东西。他的喜悦非常深沉,所以这种表面的损伤没有触及根本,不过他还是愿意让表面也一样纯洁。令人满意的是,他发现梅-韦兰也有同样的感受。她用眼睛向他投来恳求的目光,仿佛是在说:“别忘记,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它符合常理。”
任何恳求都不会在阿切尔心中得到比这更快的响应了,然而他仍希望他们之所以必须在此宣布,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而不仅仅是为了可怜的埃伦-奥兰斯卡。韦兰小姐周围的人面带会意的笑容给他让开了路。在接受了对他的那份祝贺之后,他拉着未婚妻走到舞厅中央,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腰际。
“现在我们用不着非得讲话了,”他望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睛露出笑容说。两人乘着《蓝色多瑙河》柔和的波浪漂流而去。
她没有回话,双唇绽出一丝微笑,但眼神依然淡漠庄重,仿佛正凝神于某种抹不去的幻象。“亲爱的,”阿切尔悄声说,一面用力拉她靠近自己。他坚信,订婚的最初几个小时即使在舞厅里度过,其中也包含着重大与神圣的内容。有这样一位纯洁、美丽、善良的人在身边,将是怎样的一种新生活啊!
舞会结束了,他们俩既然已成了未婚夫妻,便漫步走到温室里;坐在一片桫椤与山茶的屏障后面,纽兰将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压在唇上。
“你知道,我是照你的要求做的,”她说。
“是的,我不能再等待了,”他含笑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只是希望不是在舞会上宣布。”
“是的,我知道,”她会意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不过,毕竟——就是在这儿,我们也是单独在一起,不是吗?”
“哦,最亲爱的——永远!”阿切尔喊道。
显然,她将永远理解他,永远讲得体的话。这一发现使得他乐不可支。他开心地接着说:“最糟糕的是我想吻你却吻不到,”说着,他朝温室四周迅速瞥了一眼,弄清他们暂时处于隐蔽之中,便把她揽在怀里,匆匆地吻了一下她的双唇。为了抵消这一出格举动的影响,他把她带到温室不太隐蔽部分的一个长竹椅上。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她的花束上摘下一朵铃兰。她坐着一语不发,整个世界像阳光灿烂的峡谷横在他们脚下。
“你告诉我的表姐埃伦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仿佛在梦中说话一样。
他醒悟过来,想起他还没有告诉她。要向那位陌生的外籍女子讲这种事,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反感使他没有说出到了嘴边的话。
“没——我一直没得到机会,”他急忙扯个小谎说。
“噢,”她看上去很失望,但决意温和地推行她的主张。“那么,你一定要讲,因为我也没讲,我不愿让她以为——”
“当然,不过话说回来,不是该由你去告诉她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假如早先有适当的时机,我去说也行。不过现在已经晚了,我想你必须向她说明,我在看歌剧时曾经让你告诉她,那可是我们在这儿告诉大家之前呀。否则她会以为我忘记她了。你知道她是家族的一员,又在外面呆了很久,因而她非常——敏感。”
阿切尔满面红光地望着她。“我亲爱的天使!我当然要告诉她的,”他略带忧虑地朝喧闹的舞厅瞥了一眼。“不过我还没见着她呢。她来了吗?”
“没有,她在最后一刻决定不来了。”
“最后一刻?”他重复道,她居然会改变主意,这使他十分惊讶。
“是的,她特别喜欢跳舞,”姑娘坦率地回答说。“可是她突然认定她的衣服在舞会上不够漂亮,尽管我们觉得它很美。所以我舅妈只得送她回家了。”
“噢——”阿切尔无所谓地说。其实,他这时倒是十分快乐。他的未婚妻竭力回避他们俩在其中长大成人的那个“不快”的阴影,这比什么都使他高兴。
“她心里跟我一样明白她表姐避不露面的真正原因,”他心想。“不过我决不能让她看出一点迹象,让她知道我了解可怜的埃伦-奥兰斯卡名誉上的阴影。”
[book_title]第04节
第二天,进行了第一轮例行的订婚互访。在这类事情上,纽约的礼规一丝不苟,毫无变动可言。遵照这一礼节,纽兰-阿切尔先与母亲、妹妹一起去拜访了韦兰太太,然后再与韦兰太太和梅乘车去曼森-明戈特老太太家接受这位尊敬的老祖宗的祝福。
拜访曼森-明戈特太太永远是年轻人的一件乐事。那房子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尽管它自然不会像大学区与第五大街南部某些住宅那样令人肃然起敬。那些住宅清一色是1830年建的,里面那些百叶蔷该图案的地毯、黄檀木的蜗形支腿桌案、黑大理石面饰的圆拱形壁炉,还有锃亮的红木大书橱,显得既古板又协调。而明戈特老太太的住宅建得晚一些,她悉数摈弃了年轻时代那些笨重的家具,将第二帝国轻浮的室内装饰品与明戈特的传家宝熔为一炉。她坐在一楼客厅的窗户后面,仿佛是在安详地等候着社交活动与时尚的潮流滚滚北上,流向她冷落的门坎。她看起来并不急于让它们来到,因为她的耐心与她的信心不相上下。她深信那些囤积物与猎获物,那些单层的厅房、荒芜花园里的木制暖房以及山羊登临的石基,不久就会随着新住宅的推进而提前消逝,而那些新的宅邸将跟她的家一样富丽堂皇——或许(她是个不带偏见的女人)比她的更为壮观。而且,那些老式公共马车卡嗒卡嗒颠簸于其上的卵石路也将被平滑的柏油路面取代,就像人们传闻在巴黎见过的那样。同时,由于她乐于接见的人全都过来看她(她能像博福特夫妇那样,轻而易举把她家的客厅塞满,而且无须往晚餐菜单里加一道菜),她也并不因为住处偏僻而受与世隔绝之苦。
脂肪的激增在她中年时期突然降临,就像火山熔岩降临一个行将覆没的城市那样凶猛,使她由一位丰满好动、步伐灵活的小巧女人变成如自然奇观般的庞然大物。她像对待其他一切磨难一样达观地接受了这一大灾大难。如今,她在耄耋之年终于得到了报偿:镜子里的她,是一堆几乎没有皱纹的白里透红的结实肌肤,在其中央,一张小小的面孔形迹犹存,仿佛在等待着挖掘;光溜溜的双下巴下方,是掩映在雪白的麦斯林纱底下令人眩目的雪白的胸膛,一枚已故明戈特先生的微形像章固定其间;四周及以下部位,一波接一波的黑丝绸在大扶手椅的边棱上流泻而下,两只雪白的小手摆在那里犹如海面上的两只海鸥。
曼森-明戈特太太脂肪的负担早已使她无法上下楼梯,她以特有的独立精神将客厅设在楼上,并且(公然违背纽约的所有行为规范)在住宅的一楼居住;因此,与她一起坐在起居室的窗口,就能意外地(透过始终开着的门和卷起的打环黄锦缎门帘)看到卧室。里面有一张装饰得像沙发一样的特大矮床,一张梳妆台,上面摆着花哨的丝带荷叶边,还有一面镀金框架的镜子。
客人们对这种布置的异国情调既惊讶又为之倾倒。它使人想起法国小说中的那些场景,以及单纯的美国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那些伤风败俗行径的建筑学诱因。在旧时不道德的上流社会里,那些偷情的女人其住所都是如此。在她们居住的公寓里,所有的房间都在同一层,从而可以使她们能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轻而易举地暗度陈仓。想象她在通奸的舞台背景中过着白壁无瑕的生活,纽兰-阿切尔(他暗中把《卡莫斯先生》中的爱情场面确定在明戈特太太的卧室里)觉得颇为有趣,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津津有味地想道:假如有个情人符合她的要求,这位刚毅的女人一定也会投入他的怀抱。
令大家都感到宽慰的是,在这对订婚青年造访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不在她祖母的客厅里。明戈特太太说她外出了。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又是在“购物时间”,一个受过创伤的女子外出,本身虽不算得体,但不管怎样,却免去了他俩面对她的窘境,还避免了她不幸的过去可能投到他们光辉前程上的淡淡阴影。正如事前预料的那样,这次拜访进展十分顺利。明戈特老太太对这桩婚事很中意,留心的亲戚们早有预见,并在家族的会议上给予了认可。那枚订婚戒指镶着一块很厚的大蓝宝石,嵌在几个隐形的爪内,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赞赏。
“是新式镶嵌:宝石当然显得十分完美,不过老眼光的人觉得它有点秃,”韦兰太太解释说,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安抚地看着她未来的女婿。
“老眼光?我希望你不是指我吧,亲爱的?我喜欢一切新奇的东西,”老祖母说着,把钻戒举到她那双明亮的小眼睛跟前,她的眼睛从未受过眼镜的损伤。“非常漂亮,”她又说,一面把钻戒还回去,“非常独特。我年轻的时候,用一块彩玉镶在几颗珍珠之间就觉得很好了。不过戒指是靠手来衬托的,对吧,亲爱的阿切尔先生?”她挥动着一只留了尖指甲的小手说,老年肥胖形成的圈圈如象牙手镯一般环绕着她的手腕。“我的戒指是罗马著名的费里加尼设计的。你该找人为梅定做,毫无疑问他会的,我的孩子。她的手很大——现在的这些运动把人的关关节节都变大了——不过皮肤还是很白的——可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她收住话头,两眼紧盯着阿切尔的脸。
“哦——”韦兰太太嗫嚅道。年轻人却朝未婚妻露出笑脸,回答说:“越快越好,明戈特太太,只要你肯支持我。”
“妈妈,我们得给他们时问,让他们互相多了解一点,”韦兰太太插言说,同时又恰如其分地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老祖母回言道:“互相了解?瞎说!在纽约,谁不了解谁!让年轻人按他自己的方式去办吧,我亲爱的,可别等得美酒走了味。大斋节前就让他们成婚。到了冬天我哪一天都可能染上肺炎,可我还想给他们举办婚礼喜宴呢。”
对她接二连三的表态,客人相宜作出了喜悦、怀疑、感激的反应。正在这时,门被打开,迎进来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她戴着帽子和面纱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个不期而至的朱利叶斯-博福特。温和愉悦的叙谈气氛中断了。
夫人与小姐愉快地说起表姐妹间的悄悄话,明戈特太太则把费里加尼款式的戒指拿给银行家看。“哈!博福特,这可是难得的优待!”(她用奇特的异国方式直呼男士的姓。)
“多谢多谢,我希望这种事多有几次,”客人妄自尊大地从容说道。“我老是脱不开身;在麦迪逊广场遇上了埃伦伯爵夫人,她十分客气地要我陪她回家。”
“啊——既然埃伦回来了,我希望这个家热闹起来!”明戈特太太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请坐——请坐,博福特:把那把黄扶手椅推过来;既然你来了,咱们就要好好聊一聊。听说你家的舞会叭叭叫,据我所知,你还邀请了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哎——我倒很想亲自见见那个女人。”
她忘记了自己的亲眷,他们正在埃伦-奥兰斯卡带领下向外面的门厅移动。明戈特老太太一贯显得对朱利叶斯-博福特非常赞赏,他们俩在专横无理及对待传统的删繁就简方面有某种相似之处。此时她急于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博福特夫妇下决心(首次)邀请了斯特拉瑟斯的“鞋油”寡妇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她一年前刚结束在欧洲漫长的启蒙侨居,回来围攻纽约这个坚固的小城堡。“当然,如果你和里吉纳请了她,事情就成定局了。嗯,我们需要新鲜血液和新鲜钱——而且我听说她依然十分漂亮,”这位爱吃肉的老夫人断言说。
门厅里,韦兰太太与梅在穿毛皮外衣的时候,阿切尔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略有疑问地对他微笑着。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和梅的事,”他说,并腼腆地一笑回答她的注视。“她责备我昨晚在歌剧院没把消息告诉你:她曾嘱咐我把我们订婚的事告诉你——但守着那么多人,我未能办到。”
笑容从奥兰斯卡夫人的眼睛传到她的双唇,她看上去更年轻了,更像他孩提时那个大胆的棕发小姑娘埃伦-明戈特。“是的,我当然知道,而且非常高兴。不过这样的事是不会在拥挤的人群中首先宣布的。”另两位女士已经到了门口,她伸出手来。
“再见。改日过来看我,”她说,眼睛依然看着阿切尔。
沿第五大街下行,他们在马车里重点谈论的是明戈特太太:她的年纪,她的精神,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议的性情。没有人提及埃伦-奥兰斯卡;然而阿切尔知道韦兰太太心里正在想:“埃伦的露面是个错误——就在她刚回来的第二天,在拥挤时刻与朱利叶斯-博福特一起沿第五大街大摇大摆地走——”而年轻人心里补充道:“她还应当知道,一个刚订婚的男人一般是不会花时间去拜访已婚女子的。不过我敢说,在她生活过的那个圈子里,他们一定是那样做的——保准没错。”而且,尽管他自夸了解那些大都市人的观点,却谢天谢地自己是个纽约人,而且就要与他的一位同类联姻
[book_title]第05节
第二天晚上,老西勒顿-杰克逊先生前来与阿切尔一家共进晚餐。
阿切尔太太是位腼腆的女人。她畏避社交界,但对其中的种种活动却喜欢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的老朋友西勒顿-杰克逊善于将收藏家的耐心与博物学家的知识应用于对朋友们私事的调查,而与他同住的胞妹索菲-杰克逊,受到那些无法接触她那位广受欢迎的兄长的人们的款待,则把闲言碎语带回家来,有效地充实他的生动描述。
因此,每有阿切尔太太想了解的事情发生,她便请杰克逊先生前来一聚。由于蒙她邀请的人寥若晨星,由于她与她的女儿詹尼都是极出色的听众,杰克逊先生通常都是亲自赴约,而不是派他的妹妹代劳。假如一切都能由他作主,他会选择纽兰不在家的晚上前来,这并非因为年轻人与他情趣不投(他两人在俱乐部相处甚笃),而是由于这位喜谈轶闻的老人有时候感到,纽兰有一种惦量他的证据的倾向,这在女眷们身上却是绝对见不到的。
假如能做到尽善尽美,杰克逊先生还会要求阿切尔太太的饭菜稍加改善。然而那时的纽约上流社会,自人们能记得的时候起就一直分成两大派。一派是明戈特与曼森两姓及其宗族,他们关心吃、穿与金钱;另一派是阿切尔一纽兰一范德卢顿家族,他们倾心于旅游、园艺以及最佳的小说,对粗俗的享乐形式则不屑一顾。
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好事样样有份。假如你与洛弗尔-明戈特一家共餐,你可以享用灰背野鸭、水龟和陈年佳酿;而在艾德琳-阿切尔家,你却可以高谈阔论阿尔卑斯山的风景和“大理石的半人半羊神像”,而且幸运的是,那位阿切尔-马迪拉曾经游历过好望角。因此,当阿切尔太太发来友好的召唤时,喜欢兼收并蓄的杰克逊先生往往会对妹妹说:“上次在洛弗尔-明戈特家吃饭以后我一直有点痛风——到艾德琳家忌忌口对我会有好处的。”
寡居多年的阿切尔太太与儿子、女儿住在西28街。二楼全部归纽兰专用,两个女人挤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一家人兴趣爱好和谐一致,他们在沃德箱①内种蕨类植物,织花边饰带,用亚麻布做毛绣,收藏独立战争时期上釉的器皿,订阅《名言》杂志,并为了追求意大利情调而读韦达的小说。(由于风景描写与情调欢快的缘故,他们更爱读反映农民生活的小说,尽管总体上他们是喜欢描写上流社会人物的作品,因为这些人的动机与习惯容易理解。他们不喜欢狄更斯,因为此人从未刻画过一位绅士。他们还认为,对贵族社会萨克雷不及布尔沃通晓,不过人们已开始觉得后者已经过时。)
①沃德箱:培育蕨类植物的玻璃容器。
阿切尔太太与阿切尔小姐都极爱秀丽的风光,这是她们在偶尔进行的国外旅行中主要的追求与憧憬。她们认为,建筑与绘画是属于男人的课题,而且主要属于那些读过拉斯金著作的有学问的人。阿切尔太太天生是纽兰家的一员,母女俩像姐妹般相像,如人们说的,她们都属于纯正的“纽兰家族”: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肩膀略圆,长长的鼻子,甜甜的笑容,还有一种目光低垂的特征,就像雷诺兹某些褪了色的画像里画的那样。不过年迈发福已使阿切尔太太身上的黑色缎服绷得紧而又紧,而阿切尔小姐穿的棕紫色的毛织衣服,却在她那处女的身架上一年比一年宽松。不然的话,她们形体上的相似真可说是惟妙惟肖了。
就纽兰所知,她们在精神领域的相似却不像她们相同的习性所表现的那样一致。长期的共同生活、相互依存的亲情赋予她们相同的语汇以及开口讲话时相同的习惯。无论哪一位想提出自己的意见时,总是先说“妈妈以为”或“詹尼以为”;但实际上,阿切尔太太却是明显地缺乏想像力,容易满足于公认的事实与熟悉的东西,而詹尼却容易受幻想支配,产生冲动和越轨,那些幻想随时会从压抑的浪漫喷泉中迸发出来。
母女俩相互敬慕,并且都尊重她们的儿子和兄长。而阿切尔也满怀柔情地爱着她们俩,她们对他过分的赞赏使他惴惴不安,他从中得到的内心满足又令他失去鉴别力。他想,一个男人的权威在自己家中受到尊重毕竟是件好事,尽管他的幽默感有时也使他怀疑自己得到的信赖到底有多大威力。
这一次年轻人十分肯定杰克逊先生宁愿让他外出赴宴,然而他有自己的理由不照此办理。
老杰克逊当然是想谈论埃伦-奥兰斯卡的事,阿切尔太太与詹尼当然也想听一听他要讲的内容,三个人都会由于纽兰的在场而略显尴尬:因为他与明戈特家族未来的关系已经公之于众。年轻人饶有兴趣地想看一看,他们将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他们转弯抹角地从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开始谈起。
“遗憾的是博福特夫妇还请了她,”阿切尔太太态度温和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里吉纳总是照他的吩咐办事,而博福特——”
“博福特对细节问题常常是不加留意,”杰克逊先生说,一面仔细审视着盘里的烤河鲱。他第一千次地纳闷,阿切尔太太的厨师为何老是把鱼子给烧成灰渣。(纽兰早就与他持有同样的困惑,且总能够从老人阴沉非难的脸色中看出这一点。)
“嗯,那是自然-;博福特是个粗人嘛,”阿切尔太太说,“我外公纽兰过去老对我母亲说:‘你干什么都成,可千万别把博福特那个家伙介绍给姑娘们。’可他起码在结交绅士方面已占据了优势;在英国的时候据说也是如此。事情非常神秘——”她瞥了詹尼一眼,收住话头。她与詹尼对博福特的秘密了如指掌,不过在公开场合,阿切尔太太却继续装出这话题不适合未婚女子的样子。
“不过那位斯特拉瑟斯太太,”阿切尔太太接着说,“你说她是干什么的,西勒顿?”
“她来自矿区:或者不如说来自矿井口上一个酒馆。后来跟随‘活蜡像’剧团在新英格兰巡回演出,剧团被警方解散之后,人们说她跟——”这次轮到杰克逊先生朝詹尼瞥了一眼,她的两眼开始从突起的眼睑底下向外膨胀。对她来说,斯特拉瑟斯太太的历史仍有若干空白之处。
“后来,”杰克逊先生接着说(阿切尔发现他正纳闷为什么没有人吩咐仆人决不能用钢刀切黄瓜),“后来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出现了。人们说,他的广告商用那姑娘的头做鞋油广告画,她的头发漆黑,你知道——是埃及型的。总之他——最后终于——娶了她。”他在给“最后终于”几个字留出的间隔中,隐含着丰富的寓意,每一个音节都作了充分的强调。
“唉,可这——按我们如今面临的尴尬局面来说,也算不了什么,”阿切尔太太冷淡地说、此刻两位女士真正感兴趣的并非斯特拉瑟斯太太,因为埃伦-奥兰斯卡的话题对她们太新鲜、太有魅力了。的确,阿切尔太太之所以提起斯特拉瑟斯太太,只不过为了可以十分便当地说:“还有纽兰那位新表姐——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她也在舞会上吗?”
她提到儿子的时候,话里略带一点讽刺。阿切尔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世间人事很少让她称心如意的阿切尔太太,对儿子的订婚却是一百个高兴。(“特别是在他与拉什沃思太太那桩蠢事之后,”她曾对詹尼这样说。她指的那件事,纽兰曾经视为一场悲剧,将在他灵魂上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无论你从何种角度考虑,纽约再也没有比梅-韦兰更好的姑娘了;当然,这样一段姻缘也只有纽兰才能配得上。可年轻男人却都那么傻,那么缺少心计,而有些女人又那样不知羞耻地设置圈套。所以,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安然无恙地通过莎琳①岛,驶进无可挑剔的家庭生活的港湾,这完全是一种奇迹。
①莎琳(Siren):希腊神话传说中半人半鸟的海妖。
这一切阿切尔太太都感觉到了,她儿子也知道她感觉到了。但是,他同时还知道,她被过早宣布他的订婚消息搅得很不安,或者不如说被过早宣布的原因搅得很不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因为总体上讲他是个极为温情宽容的人——今天晚上他才留在家中。“我并非不赞成明戈特家的集体精神;可为什么要把纽兰的订婚与奥兰斯卡那个女人的事搅在一起,我弄不明白,”阿切尔太太对詹尼抱怨说,后者是她稍欠温柔的惟一见证人。
在对韦兰太太的拜访中,她一直是举止优雅的;而她的优雅举止是无与伦比的。不过纽兰明白(他的未婚妻无疑也猜得出),在整个拜访过程中,她和詹尼都紧张地提防着奥兰斯卡夫人的闯入;当他们一起离开那所住宅时,她不加掩饰地对儿子说:“我很高兴奥古斯塔-韦兰单独接待了我们。”
这些内心不安的暗示更加让阿切尔感动,以致他也觉得明戈特家走得有点太远了。但是,母亲与儿子之间谈论心中刚生的念头,是完全违背他们的道德规范的,所以他只是回答说:“唉,一个人订婚后总要参加一系列的家族聚会,这种活动结束得越快越好。”听了这话,他母亲只是隔着从饰有霜冻葡萄的灰丝绒帽上垂下的网状面纱撇了撇嘴。
他觉得,她的报复——她的合法的报复——就是要在今晚从杰克逊先生口中“引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事。年轻人既然已经当众尽了明戈特家族未来成员的义务,他并不反对听一听对那位夫人的私下议论——只不过这话题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厌烦。
杰克逊先生吃了一片那位脸色阴沉的男仆带着跟他相同的怀疑目光递给他的半冷不热的鱼片。他用让人难以觉察的动作嗅了嗅蘑菇浇头,拒绝了它。他脸色沮丧,样子很饿。阿切尔心想,他很可能要靠谈论埃伦-奥兰斯卡来充饥了。
杰克逊先生在椅子里向后靠了靠,抬眼看了看烛光下挂在昏暗墙壁上深色相框里的阿切尔们、纽兰们,以及范德卢顿们。
“唉,你的祖父阿切尔多么喜爱丰盛的晚餐啊,亲爱的纽兰!”他说,眼睛盯着一位胖胖的胸部饱满的年轻人的画像,那人打着宽领带,穿一件蓝外套,身后是一所带白色圆柱的乡间别墅。“可——可——可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这些异国婚姻!”
阿切尔太太没有理睬他有关老祖母的菜肴的话,杰克逊先生从容地接下去说:“不,她没到舞会上去。”
“噢——”阿切尔太太低声说,那口气仿佛是说:“她总算还知礼。”
“也许博福特夫妇不认识她,”詹尼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推测说。
杰克逊先生轻轻呷了一口,仿佛是在想象中品尝马德拉葡萄酒。“博福特太太可能不认识,但博福特却肯定认识,因为今天下午全纽约的人都看见她和他一起沿第五大街散步。”
“我的天——”阿切尔太太痛苦地呻吟道。她显然明白,想把外国人的这种行径与高雅的概念挂上钩简直是徒劳。
“不知下午她戴的是圆檐帽还是软帽,”詹尼猜测说。“我知道她在着歌剧时穿的是深蓝色天鹅绒,普普通通的,就像睡衣一样。”
“詹尼!”她母亲说;阿切尔小姐脸一红,同时想装出无所顾忌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去舞会,总算是知趣的了,”阿切尔太太接着说。
一种乖僻的情绪,使做儿子的接腔道:“我认为这不是她知趣不知趣的问题。梅说她本来是打算去的,只是后来又觉得你们刚刚说到的那身衣服不够漂亮而已。”
阿切尔太太见儿子用这样的方式证实她的推断,仅仅报之一笑。“可怜的埃伦,”她只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又同情地补充道:“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梅多拉-曼森对她进行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培养教育。在进入社交界的舞会上,居然让她穿黑缎子衣服,你又能指望她会怎样呢?”
“哎呀——她穿的那身衣服我还记得呢!”杰克逊先生说。他接着又补一句:“可怜的姑娘!”那口气既表明他记着那件事,又表明他当时就充分意识到那光景预兆着什么。
“真奇怪,”詹尼说,“她竞一直沿用埃伦这么个难听的名字。假若是我早就改成伊莱恩了。”她环顾一眼餐桌,看这句话产生了什么效果。
她哥哥失声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叫伊莱恩?”
“不知道,听起来更——更有波兰味,”詹尼涨红了脸说。
“这名字听起来太引人注意,她恐怕不会乐意,”阿切尔太太漠然地说。
“为什么不?”儿子插言道,他突然变得很爱争论。“如果她愿意,为什么就不能引人注意?她为什么就该躲躲闪闪,仿佛自己给自己丢了脸似的?她当然是‘可怜的埃伦’,因为她不幸结下了倒霉的婚姻。但我不认为她因此就得像罪犯一样躲起来。”
“我想,”杰克逊先生沉思地说,“这正是明戈特家的人打算采取的立场。”
年轻人脸红了。“我可没有必要等他们家的暗示——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先生。奥兰斯卡夫人经历了一段不幸的生活,这不等于她无家可归。”
“外面有些谣传,”杰克逊先生开口说,瞥了詹尼一眼。
“噢,我知道:是说那个秘书,”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说。“没关系,母亲,詹尼是大人了。人们不就是说,”他接下去讲,“是那个秘书帮她离开了把她当囚犯看待的那个畜牲丈夫吗?哎,是又怎么样?我相信,我们这些人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这么干的。”
杰克逊先生从肩头斜视了一眼那位脸色阴沉的男仆说:“也许……那个佐料……就要一点,总之——”他吃了一口又说:“我听说她在找房子,打算住在这儿。”
“我听说她打算离婚,”詹尼冒失地说。
“我希望她离婚!”阿切尔大声地说。
这话像一块炸弹壳落在了阿切尔家高雅、宁静的餐厅里,阿切尔太太耸起她那优雅的眉毛,那根特殊的曲线表示:“有男仆——”而年轻人自己也意识到公开谈论这类私事有伤风雅,于是急忙把话题岔开,转而去讲他对明戈特老太太的拜访。
晚餐之后,按照自古以来的习惯,阿切尔太太与詹尼拖着长长的绸裙到楼上客厅里去了。当绅士们在楼下吸烟的时候,她们在一台带搂刻灯罩的卡索式灯旁,面对面地在一张黄檀木缝纫桌两边坐下,桌底下挂一个绿色丝绸袋,两人在一块花罩毯两端缝缀起来。那以鲜花铺底的罩毯是预定用来装饰小纽兰-阿切尔太太的客厅里那把“备用”椅子的。
这一仪式在客厅里进行的同时,在那间哥特式的图书室里,阿切尔正让杰克逊先生坐进火炉近处的一把扶手椅,并递给他一支雪茄。杰克逊先生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信心十足地点着了雪茄(这是纽兰买的)。他把瘦削的脚踝朝煤炉前伸了伸,说:“你说那个秘书仅仅是帮她逃跑吗。亲爱的?可一年之后他仍然在继续帮助她呢。有人在洛桑亲眼看见他们住在一起。”
纽兰脸红了。“住在一起?哎,为什么不可以?假如她自己没有结束她的人生,又有谁有权去结束呢?把她这样年轻的女子活活葬送,而她的丈夫却可以与娼妓在一起鬼混。我痛恨这种伪善的观点。”
他打住话头,气愤地转过身去点着雪茄。“女人应当有自由——跟我们一样的自由,”他断然地说。他仿佛有了一种新的发现,而由于过分激动,还无法估量其可怕的后果。
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把脚踝伸得离炉火更近一些,嘲讽地打了一个唿哨。
“嗯,”他停了一下说,“奥兰斯卡伯爵显然和你持相同的观点;因为我从未听说他动过一根指头去把妻子弄回来。”
[book_title]第06节
这天晚上,杰克逊先生离开之后,两位女士回到她们挂着印花布窗帘的卧室,纽兰-阿切尔沉思着上楼进了自己的书房。勤快的仆人已跟平时一样把炉火燃旺,调好了灯的光亮。屋子里放着一排排的书,壁炉炉台上放着一个个铜制与钢制的“击剑者”小雕像,墙上挂着许多名画的照片——这一切看起来格外温馨。
他坐进自己那把扶手椅时,目光落在梅-韦兰的一张大照片上,那是他们恋爱初期那位年轻姑娘送给他的,如今已经取代了桌子上所有其他的画像。他带着一种敬畏的新感觉注视着她那坦诚的前额、庄重的眼睛,以及天真快乐的嘴巴。他就要成为这位年轻女子的灵魂监护人了,作为他归属并信奉的这个社会制度的令人惊叹的产物,这位年轻姑娘对一切都全然不知,却又期待着得到一切。她像一个陌生人,借助梅-韦兰那熟悉的容貌回望着他;他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婚姻并非如他惯常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而是在未知的大洋上的航行。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事搅乱了那些根深蒂固的社会信条,并使它们在他的脑海里危险地飘移。他个人的断言——“女人应当是自由的——跟我们一样自由”——击中了一个问题的要害,而这个问题在他那个圈子里却一致认为是不存在的。“有教养”的女子,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都决不会要求他讲的那种自由,而像他这样心胸博大的男人却因此越发豪侠地——在激烈辩论中——准备把这种自由授与她们。这种口头上的慷慨陈词实际上只是骗人的幌子而已,在它背后止是束缚世事、让人因袭守旧的不可动摇的习俗。不过,他在这里发誓为之辩护的未婚妻的表姐的那些行为,若是出现在自己妻子身上,他即使请求教会和国家给她最严厉的惩罚也会是正当的。当然,这种两难的推测纯属假设;既然他不是个恶棍般的波兰贵族,现在假设他是,再来推断他妻子将有什么权力,这未免荒唐。然而纽兰-阿切尔想像力太强,难免不想到他与梅的关系也可能会由于远没有如此严重和明显的原因而受到损害。既然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是他的义务,而作为已到婚龄的姑娘,她的义务却是把过去的历史向他袒露,那么,两个人又怎能真正相互了解呢?假如因某种微妙的原因使他们两人互相厌倦、误解或发生不愉快,那该怎么办呢?他回顾朋友们的婚姻——那些被认为是美满的婚姻——发现没有一个(哪怕一点点)符合他为自己与梅-韦兰构想的那种终生相伴的热烈而又温柔的友爱关系。他意识到,作为这种构想的前提条件——她的经验、她的多才多艺、她的判断自由——她早已被精心训练得不具备了。他预感地打了个冷颤,发现自己的婚姻变得跟周围大部分人完全相同:一种由一方的愚昧与另一方的虚伪捏合在一起的物质利益与社会利益的乏味的联盟。他想到,劳伦斯-莱弗茨就是一个彻底实现了这一令人羡慕的理想的丈夫。那位仪态举止方面的权威,塑造了一位给他最大方便的妻子。在他与别人的妻子频繁发生桃色事件大出风头的时刻,她却照常喜笑颜开,不知不觉,四处游说:“劳伦斯极其循规蹈矩。”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朱利叶斯-博福特拥有纽约人所说的“外室”时(籍贯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常常如此),据说她气得脸都红了,并且把目光移开。
阿切尔设法安慰自己,心想他跟拉里-莱弗茨那样的蠢驴决不可同日而语,梅也不是可悲的格特鲁德那样的傻爪;然而这差别毕竟只是属于才智方面的,而不是原则性的。他们实际上都生活在一种用符号表示的天地里,在那里真实的事情从来不说、不做,甚至也不想,而只是用一套随心所欲的符号来表示;就像韦兰太太那样,她十分清楚阿切尔为什么催她在博福特的舞会上宣布女儿的订婚消息(而且她确实也希望他那样做),却认为必须假装不情愿,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这颇似文化超前的人们开始阅读的关于原始人的书中描绘的情景:原始时代未开化的新娘是尖叫着被人从父母的帐篷里拖走的。
其结果必然是,处于精心策划的神秘体制中心的年轻姑娘因为坦诚与自信反而越发不可思议。她坦诚——可怜的宝贝——因为她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她自信,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需要防范;仅仅有这点准备,一夜之间她便投身于人们含糊称谓的“生活常规”之中去了。
阿切尔真诚却又冷静地坠入爱河,他喜爱未婚妻光华照人的容貌、她的身体、她的马术、她在游戏中的优雅与敏捷,以及在他指导下刚刚萌发的对书籍与思想的兴趣。(她已经进步到能与他一起嘲笑《国王牧歌》,但尚不能感受《尤利西斯》与《食忘忧果者》的美妙。)她直爽、忠诚、勇敢,并且有幽默感(主要证明是听了他的笑话后大笑)。他推测,在她天真、专注的心灵深处有一种热烈的感情,唤醒它是一种快乐。然而对她进行一番解剖之后,他重又变得气馁起来,因为他想到,所有这些坦率与天真只不过是人为的产物。未经驯化的人性是不坦率、不天真的,而是出自本能的狡猾,充满了怪僻与防范。他感到自己就受到这种人造的假纯洁的折磨。它非常巧妙地由母亲们、姑姨们、祖母们及早已过世的祖先们合谋制造出来——因为据认为他需要它并有权得到它——以便让他行使自己的高贵意志,把它像雪人般打得粉碎。
这些想法未免有些迂腐,它们属于临近婚礼的年轻人惯常的思考,不过伴随这些思考的往往是懊悔与自卑,但纽兰-阿切尔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不想哀叹(这是萨克雷的主人公们经常令他恼怒的做法)他没有一身的清白奉献给他的新娘,以换取她的白壁无瑕。他不想回避这样的事实:假如他受的教养跟她一样,他们的适应能力就无异于那些容易上当的老好人。而且,绞尽脑汁也看不出有何(与他个人的一时寻欢与强烈的男性虚荣心不相干的)正当理由,不让他的新娘得到与他同样的自由与经验。
这样一些问题,在这样一种时刻,是必然会浮上他心头的;然而他意识到,它们那样清晰、那样令人不快地压在他的心头,全是因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来得不合时宜,使他刚好在订婚的时刻——思想纯净、前景光明的时刻——突然被推人丑闻的混浊漩涡,引出了所有那些他宁愿束之高阁的特殊问题。“去他的埃伦-奥兰斯卡!”他抱怨地咕哝道,一面盖好炉火,开始脱衣。他真的不明白她的命运为何会对他产生影响,然而他朦胧地感觉到,他只是刚刚开始体验订婚加给他的捍卫者这一角色的风险。
几天之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洛弗尔-明戈特家散发请柬,要举办所谓“正式宴会”(即增加3名男仆,每道菜两份,中间上罗马潘趣酒),并按好客的美国方式——把陌生人当成王亲贵族。或者至少是他们的大使对待——在请柬开头用了“为欢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这样的措辞。
客人的挑选颇具胆识,内行人从中看得出大人物凯瑟琳的大手笔。被邀请的常客有塞尔弗里奇-梅里夫妇——他们到处受邀请是因为历来如此,博福特夫妇——人们要求与他们建立联系,以及西勒顿-杰克逊先生与妹妹索菲(哥哥让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与这些中坚人物为伍的是几对最时髦却又最无懈可击。超群出众的“年轻夫妇”;还有劳伦斯-莱弗茨夫妇,莱弗茨-拉什沃斯太太(那位可爱的寡妇),哈里-索利夫妇,雷杰-奇弗斯夫妇,以及小莫里斯-达格尼特和他妻子(她姓范德卢顿)。这伙客人真可谓最完美的组合,因为他们都属于那个核心小团体,在纽约漫长社交季节里,他们热情不减地日夜在一起寻欢作乐。
48小时之后,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除去博福特夫妇及老杰克逊先生和妹妹,所有的人都拒绝了明戈特家的邀请。甚至属于明戈特家族的雷杰-奇弗斯夫妇也加盟作梗。而且他们的回函措辞也十分统一,都是直截了当地说“抱歉不能接受邀请”,连一般情况下出于礼貌常用的“事先有约”这种缓冲性借口都没有。这一事实突出了人们的故意怠慢。
那时候的纽约社交界范围还很小,娱乐活动也少得可怜,远不至于使其中任何人(包括马车行的老板、男仆及厨师在内)无法确知人们哪些晚上空闲。正因为如此,接到洛弗尔-明戈特太太请柬的人们不愿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面的决心,才表达得那么明确,那么无情。
这一打击是出乎意料的;然而明戈特一家以他们惯有的方式勇敢地迎接了这一挑战。洛弗尔-明戈特太太把情况秘密告知了韦兰太太,韦兰太太又秘密告知了纽兰-阿切尔,他听了大为光火,急忙像下达命令似地要求母亲立即采取行动。做母亲的虽然内心里极其不愿,外表上却又不能不对他尽力抚慰。经过一段痛苦的斗争之后,还是屈从了他的要求(像一向那样),她立即采纳他的主张,且由于先前的犹豫而干劲倍增,戴上她的灰丝绒帽说:“我去找路易莎-范德卢顿。”
在纽兰-阿切尔那个时代,纽约的上流社会还是个滑溜溜的小金字塔,人们很难在上面开凿裂缝,找到立足点。其底部的坚实基础,由阿切尔太太所说的“平民”构成,他们多数属于相当有身份的家庭,尽管体面,却没有名望,通过与某个占支配地位的家族联姻而崛起(就像斯派塞夫妇、莱弗茨夫妇与杰克逊夫妇那样)。阿切尔太太总是说,人们不像过去那样讲究了;有老凯瑟琳-斯派塞把持第五大街的一端,朱利叶斯-博福特把持另一端,你无法指望那些老规矩能维持多久。
从这个富有却不引人注目的底部坚固地向上收缩,便是由明戈特家族、纽兰家族、奇弗斯家族及曼森家族代表的那个举足轻重的紧密群体。在多数人的想象中,他们便是金字塔的顶端了,然而他们自己(至少阿切尔太太那一代人)却明白,在职业系谱学家的心目中,只有为数更少的几个家族才有资格享有那份显赫。
阿切尔太太经常对孩子们说,“不要相信现在报纸上关于纽约有个贵族阶层的胡说八道。假如有的话,属于它的既不是明戈特家族,也不是曼森家族,更不是纽兰或奇弗斯家族。我们的祖父和曾祖父仅仅是有名望的英国或荷兰商人,他们来到殖民地发家致富,因为干得特别出色而留在了这里。你们的一位曾祖签署过《独立宣言》,另一位是华盛顿参谋部的一名将军,他在萨拉托加之役后接受了伯戈因将军的投降。这些事情是应该引以为荣的,不过这与身份、阶级毫无关系。纽约向来都是个商业社会,按字面的真正含义,能称得上贵族出身的不超过3个家族。”
跟纽约所有的人一样,阿切尔太太与她的儿子、女儿知道拥有这一殊荣的人物是谁:华盛顿广场的达戈内特夫妇。他们出身于英国古老的郡中世家,与皮特和福克斯家族有姻亲关系;兰宁家族,他们与德格拉斯伯爵的后代近亲通婚;还有范德卢顿一家,他n]是曼哈顿首任荷兰总督的直系后代,独立战争前与法国及英国的几位贵族有姻亲关系。
兰宁家族目前只剩下两位年迈却很活跃的三宁小姐。她们喜欢怀旧,兴致勃勃地生活在族人的画像与切宾代尔式的家具中间;达戈内特是个了不起的家族,他们与巴尔的摩和费城最著名的人物联了姻;而范德卢顿家虽然地位比前两家都高,但家道已经败落,成了残留在地面上的一抹夕照,目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两个人物,即亨利-范德卢顿先生与他的太太。
亨利-范德卢顿太太原名路易莎-达戈内特,其母本是杜拉克上校的孙女。杜拉克属于海峡岛的一个古老家族,曾在康沃利斯①麾下征战,战后携新娘圣奥斯特利伯爵的五女儿安吉莉卡-特利文纳小姐定居马里兰。达戈内特家、马里兰的杜拉克家及其康沃尔郡的贵族亲戚特利文纳家之间的关系一直密切融洽。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不止一次地对特利文纳家的现任首脑、圣奥斯特利公爵进行长时间拜望,到过他在康沃尔郡的庄园及格罗斯特郡的圣奥斯特利,而且公爵大人经常宣布有朝一日将对他们进行回访的意向(不携公爵夫人,她害怕大西洋)。
①Cornwallis,charles(1738-1805),美国独立战争中的英军司令。
范德卢顿先生与太太把他们的时间分别花在马里兰的特利文纳宅邸以及哈德逊河沿岸的大庄园斯库特克利夫。庄园原是荷兰政府对著名的首任总督的赏赐,范德卢顿先生如今仍为“庄主”。他们在麦迪逊大街那座庄严肃穆的宅邪很少开门。他们进城时只在里面接待至交。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纽兰,”母亲在布朗马车的门前突然停步说。“路易莎喜欢你;当然,我是为了亲爱的梅才走这一步的——同时还因为,假如我们不都站在一起,上流社会也就不复存在了。”
[book_title]第07节
亨利-范德卢顿太太默不作声地听着表妹阿切尔太太的叙说。
范德卢顿太太一向不爱讲话;而且,她的性格和所受的训练都使她不肯轻易作出承诺,但她对真心喜欢的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对于这些情况,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固然不错,但即使你有过亲身体验,也难保就能抵御得住麦迪逊大街白壁高顶的客厅里袭来的阵阵寒意。浅色锦缎的扶手椅显然是为这次接待刚刚揭去盖罩,一层薄纱依然罩着镀金的壁炉装饰及雕刻精美的盖恩斯巴罗所画的“安吉莉卡-杜拉克小姐”画像的像框。
由亨廷顿绘制的范德卢顿太太的画像(身着带威尼斯针绣花边的黑丝绒),面对着她那位可爱的女前辈的像。这张画像被普遍认为“像卡巴内尔①的作品一样精致”,虽然已经画了20年,至今仍然显得“惟妙惟肖”。的确,坐在画像下面听阿切尔太太讲话的范德卢顿太太,与画框中那位靠在绿布窗帘前那把镀金扶手椅上、眼睛低垂的年轻美女很像一对孪生姐妹。范德卢顿太太参加社交活动——或者不如说她打开自己的家门迎接社交活动(因为她从不外出用餐)的时候,仍然穿着带威尼斯针绣花边的黑丝绒,她的金发虽然已经褪色,但并未变成灰白,依然从额前的交叠部位平分开。两只淡蓝色眼睛中间笔直的鼻子,仅仅在鼻孔附近比画像制作时略显消瘦。实际上,她总是让纽兰-阿切尔觉得,仿佛她一直被可怕地保存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完美实体之中,就像那些被冷冻在冰川中的尸体,好多年还保持着虽死犹生的红润。
①卡巴内尔(1823-1889),法国画家,以画像著称。
跟家中所有的成员一样,他敬重并崇拜范德卢顿太太,不过他发现,她那略带压制的亲切态度还不如母亲几位老姑的严厉容易让人接近,那几位恶狠狠的老处女不等弄清别人的要求,就会照例说一声“不行”。
范德卢顿太太的态度看不出是与否,不过总显示出仁慈宽厚的样子,直至她的薄嘴唇撇出一丝笑意,才几乎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说:“我得先和我丈夫商量一下。”
她与范德卢顿先生是那样相似,阿切尔常常纳闷,经过40年亲密的夫妻生活,两个如此融洽的人,怎么还能分出你我,还有什么争端需要商量。然而,由于这对夫妻谁也未曾不经双方秘密会谈就独自做出过决定,阿切尔太太和儿子阐明他们的问题之后,只好安心地等待熟悉的措辞。
然而很少让人意外的范德卢顿太太这时却令母子二人大吃一惊:她伸出长长的手去够铃绳。
“我想,”她说道,“我要让亨利听一听你对我讲的情况。”
一名男仆出现了,她又严肃地对他说:“如果范德卢顿先生读完了报,请他劳神过来一趟。”
她讲“读报”的口气宛如一位大臣的妻子讲“主持内阁会议”,这并非由于她成心妄自尊大,而是因为终生的习惯及亲友们的态度致使她认为,范德卢顿先生的一举一动犹如执掌大政般重要。
行动的迅速表明她跟阿切尔太太一样觉得情况紧迫;不过惟恐给人未与丈夫商量就率先表态的印象,她又极为亲切地补充说:“亨利一直很乐意见你,亲爱的艾德琳;他还想祝贺纽兰。”
双扇门又被庄严地打开,亨利-范德卢顿先生从中间走了进来。他又高又瘦,穿着长礼服,一头已经稀薄的金发,跟妻子一样笔直的鼻子,一样冷淡斯文的目光,只不过两只眼睛是灰色而不是浅蓝色。
范德卢顿先生以表亲的和蔼与阿切尔太太打过招呼,又用跟妻子同样的措辞向纽兰低声表示了祝贺,然后又以在位君主的简洁在一张锦缎扶手椅里就坐。
“我刚刚读完《纽约时报》,”他说,一面把长长的指尖收拢在一起。“在城里上午事情太多,我发现午饭后读报更合适。”
“噢,这样安排是很有道理的——我想我舅舅埃格蒙特过去确实常常说,他发现把晨报留到晚餐后读,不会使人心烦意乱,”阿切尔太太附和地说。
“不错。我亲爱的父亲就讨厌忙乱,可我们如今却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范德卢顿先生很有分寸地说,一边从容而又愉快地打量着遮蔽严实的大房间。阿切尔觉得这屋子是其主人完美的化身。
“我希望你真的已经读完报纸了,亨利?”他妻子插言道。
“完了——读完了,”他向她保证说。
“那么,我想让艾德琳对你讲一讲——”
“哦,其实是纽兰的事,”母亲面带笑容地说,接着又复述了一遍洛弗尔-明戈特太太蒙受公开侮辱的咄咄怪事。
“当然,”她最后说,“奥古斯塔-韦兰跟玛丽-明戈特都认为——尤其是考虑到纽兰的订婚——你和亨利是应当知道的。”
“噢——”范德卢顿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那架巨大的镀金时钟发出的嘀嗒声变得像葬礼上一分钟鸣放一次的炮声那样轰轰隆隆。阿切尔敬畏地思忖着这两个瘦弱的人,他们肩并肩坐在那儿,像总督一样严肃。是命运强迫他们做了远古祖先的权威代言人,尽管他们可能巴不得深居简出,在斯库特克利夫的草坪上挖除杂草,晚上一起玩纸牌游戏。
范德卢顿先生第一个开口。
“你真的以为这是劳伦斯-莱弗茨故意——捣乱的结果吗?”他转向阿切尔问道。
“我敢肯定,大人。拉里最近特别放荡——但愿路易莎舅妈不介意我提这事——和他们村邮电局长的妻子还是什么人打得火热;每当格特鲁德-莱弗茨产生怀疑,他担心要出乱子的时候,就挑起这类事端,以显示他多么讲道德。他扯着嗓门嚷嚷,说邀请他妻子去见他不愿让她见的人是多么不合适。他纯粹是利用奥兰斯卡夫人做避雷针,他这种把戏我以前见得够多了。”
“莱弗茨这家人!——”范德卢顿太太说。
“莱弗茨这家人!——”阿切尔太太应声说。“假若埃格蒙特舅舅听到劳伦斯-莱弗茨对别人社会地位的看法,他会说什么呢?这说明上流社会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我们但愿还没到那种地步,”范德卢顿先生坚定地说。
“唉,要是你和路易莎多出去走走就好了!”阿切尔太太叹息道。
然而她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范德卢顿夫妇对有关他们隐居生活的任何批评都敏感得要命。他们是时尚的仲裁人,是终审法院,而且他们深知这一点,并听从命运的安排。但由于他们都属于怯懦畏缩的人,对他们的职责天生缺乏热情,所以他们尽可能多地住在斯库特克利夫幽僻的庄园中,进城的时候也以范德卢顿太太的健康为由,谢绝一切邀请。
纽兰-阿切尔赶紧出来为母亲解围,“在纽约,人人都明白你和路易莎舅妈代表着什么。正因为如此,明戈特太太才觉得,不应该不与你商量,而听任人家这样侮辱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范德卢顿太太瞥了丈夫一眼,他也回头瞥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那种做法,”范德卢顿先生说。“只要出身名门的人受到家族的支持,就应该把这种支持看作是——永远不变的。”
“我也有同感,”他妻子仿佛提出一种新观点似地说。
“我原来并不知道,”范德卢顿先生接着说,“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尴尬的地步。”他停住话头,又看了看妻子。“我想,亲爱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已经算是亲戚了——通过梅多拉-曼森的第一位丈夫。不管怎么说,等纽兰结了婚,她总算是个亲戚了。”他又转向年轻人说:“你读过今天上午的《时报》了吗,纽兰?”
“当然,读过了,先生,”阿切尔说,他通常在早晨喝咖啡时匆匆翻阅报纸。
丈夫与妻子又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的浅色眼睛交汇在一起,进行了长时间的认真协商;接着,一丝笑意掠过范德卢顿太太的面庞,她显然已经猜到结果并且也已经同意了。
范德卢顿先生转向阿切尔太太说:“假如路易莎的健康状况允许她外出赴宴——希望你转告洛弗尔-明戈特太太——我和她会很愉快地出席她家的宴会——呃——去补劳伦斯-莱弗茨夫妇的缺。”他停顿一下,以便让大家领会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过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阿切尔太太同情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不过纽兰告诉我他已读过上午的《时报》;因此他可能已经发现,路易莎的亲戚圣奥斯特利公爵下周将乘俄罗斯号抵达纽约。他是来为他的帆船几内维亚号参加明年夏天的国际杯比赛进行登记的。他还要在特里文纳打一阵野鸭。”范德卢顿先生又停顿了一下,益发慈祥地接着说:“在说服他去马里兰之前,我们准备请几位朋友在这儿见见他——只不过是个小型宴会——事后还要举行欢迎会。如果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肯做我们的客人,我相信路易莎会跟我一样高兴的、”他站了起来,以生硬的友好态度向表妹弯了弯他那修长的身体,又说道:“我想我可以代表路易莎说,她马上就要乘车外出,亲自递送宴会请柬,还有我们的名片——当然还有我们的名片。”
阿切尔太太明白这是让她告辞的暗示,便匆匆低声道着谢站起身来。范德卢顿太太眉开眼笑地看着她,那笑容仿佛是以斯帖①正在向亚哈随鲁②说情,不过她丈夫却抗议似地举起一只手。
①以斯帖(Esther),《圣经》中的犹太女王。
②亚哈随鲁(Ahasuerus),《圣经》中的波斯国王,娶Esther为妻。
“没什么好谢的,亲爱的艾德琳,一点也不用谢。这种事情不能允许在纽约发生;只要我办得到,就不准再发生。”他带着王者的风范说,一面领着表亲走向门口。
两小时后,人人都已知道有人见到范德卢顿太太社交季节乘坐兜风的C形弹簧大马车曾在明戈特太太的门前逗留,并递进去一个方形大信封。而当晚在歌剧院里,西勒顿-杰克逊便会说明,那信封里装着一份请柬,邀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参加范德卢顿夫妇下周为表弟圣奥斯特利公爵举办的宴会。
听了这一通报,俱乐部包厢里几个青年人微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斜眼瞅了瞅劳伦斯-莱弗茨。他在包厢前排坐着,正漫不经心地扯弄他那金色的长胡髭。女高音的歌声一停,他便权威地说:“除了帕蒂,谁都不配演桑那布拉这个角色。”
[book_title]第08节
在纽约,人们普遍认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红颜已衰”。
她在纽兰-阿切尔童年时期第一次在这里露面,那时她是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姑娘,9到10岁的样子。人们说她“应该让人画像”。她的父母是欧洲大陆的漫游客,经过幼年的漂泊之后,她失去了双亲,被姑妈梅多拉-曼森收养。她也是位漫游客,刚刚要回纽约“定居”。
可怜的梅多拉一再成为寡妇,经常回来定居(每一次回来住房的档次都要降低一点),并带着一位新丈夫或者新收养的孩子。然而几个月之后,她又总是与丈夫分道扬镰或者与被监护人闹翻,赔本卖掉房子,又动身出去漫游。由于她母亲原姓拉什沃斯,而最后一次的不幸婚姻又把她与疯癫的奇弗斯家族的一个成员联在一起,所以纽约人都十分宽容地看待她的偏执行为。不过,当她带着成了孤儿的小侄女回来的时候,人们还是觉得把那个美丽的小姑娘托付给这样的人很可惜。孩子的父母尽管因爱好旅游令人遗憾,生前却颇有人望。
人人都对小埃伦-明戈特怀有善意,尽管她那黑黝黝的红脸蛋与密实的髭发使她显得神情愉快,看起来与一个仍在为父母服丧的孩子很不相称。轻视美国人哀悼活动的那些不容改变的规矩,是梅多拉错误的怪癖之一。当她从轮船上出来的时候,家人们见她为其兄戴的黑纱比嫂嫂的短了7英寸,而小埃伦居然穿着深红色美利奴呢,戴着琥珀色珍珠项链,像个吉卜赛弃儿一样,大家都极为震惊。
然而纽约早已对梅多拉听之任之,只有几位老夫人对埃伦花哨俗气的穿着摇摇头,而另外的亲属却被她红扑扑的脸色与勃勃生气征服了。她是个大胆的、无拘无束的小姑娘,爱问些不相宜的问题,发表早熟的议论,且掌握一些域外的艺术形式,比如跳西班牙披肩舞,伴着吉他唱那不勒斯情歌。在姑妈(她的真名是索利-奇弗斯太太,但她接受教皇所授爵位后恢复了第一任丈夫的姓,自称曼森侯爵夫人,因为在意大利这个姓可以改为曼佐尼)指导下,小姑娘接受的教育虽开支昂贵却很不连贯,其中包括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照模特的样子画像”,与职业乐师一起弹钢琴五重奏。
这样的教育当然是无益的。几年之后,可怜的奇弗斯终于死在疯人院里,他的遗孀(穿着奇特的丧服)又一次收摊搬家,带着埃伦走了。这时埃伦已长成一个又高又瘦的大姑娘,两只眼睛分外引人注意。有一段时间她们音讯全无,后来消息传来,说埃伦嫁给了在杜伊勒利宫舞会上认识的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波兰贵族富翁,据说他在巴黎、尼斯和佛罗伦萨都拥有豪华住宅,在考斯有一艘游艇,在特兰西瓦尼亚还有许多平方英里的猎场。正当人们说得沸沸扬扬之时,她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又过了几年,梅多拉为第三位丈夫服着丧,又一次穷困潦倒地回到纽约,寻找一所更小的房子。这时,人们不禁纳闷,她那富有的侄女怎么不伸出手来帮帮她。后来又传来了埃伦本人婚姻不幸终结的消息,她自己也要回家,到亲属中求得安息与忘却。
一周之后,在那次重大宴会的晚上,纽兰-阿切尔看着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进范德卢顿太太的客厅时,想起了这些往事。这是个难得见的场合,他心情有点紧张,担心她将怎样应付。她到得很晚,一只手还未戴手套,正在扣着腕上的手镯,然而她走进汇集了纽约大多数精英的客厅时,并没有流露丝毫的匆忙与窘迫。
她在客厅中间停住脚步,抿着嘴,两眼含笑地打量着四周。就在这一瞬间,纽兰-阿切尔否定了有关她的容貌的普遍看法。不错,她早年的那种光彩的确已经不见了,那红扑扑的面颊已变成苍白色。她瘦削、憔。淬,看上去比她的年龄稍显老相——她一定快30岁了。然而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美的神秘力量,在她毫无做作的举目顾盼之间有一种自信,他觉得那是经过高度训练养成的,并且充满一种自觉的力量。同时,她的举止比在场的大多数夫人小姐都纯朴,许多人(他事后听詹尼说)对她打扮得不够“时新”感到失望——因为“时新”是纽约人最看重的东西。阿切尔沉思,也许是因为她早年的活力已经消失了,她才这样异常地沉静——她的动作、声音、低声细气的语调都异常沉静。纽约人本指望有着这样一段历史的年轻女子声音会是十分洪亮的。
宴会有点令人提心吊胆。和范德卢顿夫妇一起用餐,本来就不是件轻松事,而与他们一位公爵表亲一起用餐,更不啻是履行一种宗教仪式了。阿切尔愉快地想道,只有一个老纽约,才能看出一位普通公爵与范德卢顿家的公爵之间的细微差异(对纽约而言)。纽约人根本不把到处飘泊的贵族放在眼里,对他们甚至还带有几分不信任的傲慢(斯特拉瑟斯那伙人除外);但是,当他们证明自己和范德卢顿这样的家族有某种关系之后,便能受到老式的真诚热情的接待,这往往使他们大错特错地把这种接待完全归功于自己在《德布利特贵族年鉴》中的地位。正是由于这种差别,年轻人即使在嘲笑他的老纽约的时候依然怀念它。
范德卢顿夫妇竭尽全力突出这次宴会的重要性。他们把杜拉克-塞沃尔与特利文纳-乔治二世的镀金餐具拿了出来。范德卢顿太太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幅卡巴内尔的画像,而阿切尔太太佩戴着她祖母的米珠项链和绿宝石,让她儿子不由得想起了伊莎贝的微型画像。所有的夫人小姐都戴着她们最漂亮的首饰,不过她们的首饰大部分镶嵌得特别老式,成了这所住宅与这一场合独有的特点;被劝来的拉宁小姐戴的是她母亲的浮雕玉,还披了件亚麻色的西班牙披肩。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宴会上惟一的年轻女子,然而在阿切尔细细端详那些钻石项链与高耸的驼鸟翎毛中间光滑丰满的老年人的脸庞时,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们竞显得不及她成熟。想到造就她那副眼神所付的代价,他不觉有些惊恐。
坐在女主人有首的圣奥斯特雷公爵自然是今晚的首要人物。然而,如果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没有人们预期的那样突出,那么这位公爵就更不引人注目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他并没有(像最近另一位公爵客人那样)穿着猎装来出席宴会,但是他穿的晚礼服是那样蹩脚,那样寒酸,他那副尊容益发显出衣着的粗陋(躬腰坐着,一把大胡子技散在衬衫前),让人很难看出是出席宴会的打扮。他身材矮小,弯腰曲背,晒得黝黑的皮肤,肥厚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他少言寡语,讲话的时候语调特别低,尽管餐桌上的人不时静下来等待聆听他的高见,但除了邻座,他的话谁也听不见。
餐后男士与女士汇合的时候,公爵径直朝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去。他们在角落里刚一坐下,便热烈交谈起来。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公爵应该先向洛弗尔-明戈特太太与黑德利-奇弗斯太太致意,而伯爵夫人则应该与那位和蔼的癔症患者、华盛顿广场的厄本-达戈内特交谈。他为了能与她幸会,甚至不惜打破了1至4月份不外出用餐的常规。两个人一起聊了将近20分钟,然后伯爵夫人站了起来,独自走过宽敞的客厅,在纽兰-阿切尔身边坐了下来。
一位女士起身离开一位绅士,去找另一位绅士作伴,这在纽约的客厅里是不合常规的。按照礼节,她应该像木偶似地坐在那儿等待,让希望与她交谈的男士一个接一个地到她身边来。但伯爵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违背了任何规矩,她悠然自得地坐在阿切尔身旁沙发的角落里,用最亲切的目光看着他。
“我想让你对我讲讲梅的事,”她说。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以前认识公爵吗?”
“唔,是的——过去在尼斯时我们每年冬天都和他见面。他很爱赌博——他是我们家的常客。”她直言不讳地说,仿佛在讲:“他喜欢拈花惹草。”过了一会儿她又坦然地补充道:“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蠢的男人了。”
这句话令她的同伴异常快活,竟使他忘记了她前一句话使他产生的微震惊。不可否认,会见一位认为范德卢顿家的公爵愚蠢、并敢于发表这一见解的女士,的确令人兴奋。他很想问问她,多听一听她的生活情况——她漫不经心的话语已经很有启发地让他窥见了一斑;然而他又担心触动她伤心的回忆。还没等他想出说什么,她已经转回到她最初的话题上了。
“梅非常可爱,我发现纽约没有哪个年轻姑娘像她那样漂亮、聪明。你很爱她吧?”
纽兰-阿切尔红了脸,笑道:“男人对女人的爱能有多深,我对她的爱就有多深。”
她继续着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仿佛不想漏掉他话中的任何一点含义似的。“这么说,你认为还有个极限?”
“你是说爱的极限?假如有的话,我现在还没有发现呢!”
她深受感动地说:“啊——那一定是真实的。忠诚的爱情了?”
“是最最热烈的爱情!”
“太好了!这爱完全是由你们自己找到的——丝毫不是别人为你们安排的吧?”
阿切尔奇怪地看着她,面带笑容地问:“难道你忘了——在我们国家,婚姻是不允许由别人安排的?”
一片潮红升上她的面颊,他立即懊悔自己说过的话。
“是的,”她回答说,“我忘了。如果有时候我犯了这样的错误,你一定得原谅我。在这儿人们看作是好的事情,在我来的那地方却被当成坏事,可我有时候会忘记这一点。”她低头看着那把羽毛扇,他发现她的双唇在颤抖。
“非常抱歉,”他冲动地说。“可你知道,你现在是在朋友中间了。”
“是的——我知道。我走到哪里都有这种感觉。这正是我回家来的原因。我想把其他的事全部忘掉,重新变成一个彻底的美国人,就像明戈特家和韦兰家的人一样,像你和你令人愉快的母亲,以及今晚在这里的所有其他的好人一样。叮,梅来了,你一定是想立即赶到她身边去了,”她又说,但没有动弹,她的目光从门口转回来,落到年轻人的脸上。
餐后的客人渐渐地挤满了客厅。顺着奥兰斯卡夫人的目光,阿切尔看到梅-韦兰正和母亲一起走进门。身穿银白色服装,头上戴着银白色花朵的花环,那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看起来就像刚狩猎归来的狄安娜女神。
“啊,”阿切尔说,“我的竞争者可真多呀;你瞧她已经被包围住了。那边正在介绍那位公爵呢。”
“那就跟我多呆一会儿吧,”奥兰斯卡夫人低声说,并用她的羽毛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膝盖。虽然只是极轻的一碰,但却如爱抚一般令他震颤。
“好的,我留下,”他用同样的语气说,几乎不知自己在讲什么。但正在这时,范德卢顿先生过来了,后面跟着老厄本-达戈内特先生。伯爵夫人以庄重的微笑与他们招呼,阿切尔觉察到主人对他责备的目光,便起身让出了他的座位。
奥兰斯卡夫人伸出一只手,仿佛向他告别。
“那么,明天,5点钟以后——我等你,”她说,然后转身为达戈内特先生让出位置。
“明天——”阿切尔听见自己重复说,尽管事先没有约定,他们交谈时她也没向他暗示想再见他。
他走开的时候,看见身材高大、神采奕奕的劳伦斯-莱弗茨,正领着妻子走来准备被引荐给伯爵夫人。他还听见格特鲁德-莱弗茨满脸堆着茫然的笑容高兴地对伯爵夫人说:“我想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去舞蹈学校——”在她身后,等着向伯爵夫人通报姓名的人中间,阿切尔注意到还有几对拒绝在洛弗尔-明戈特太太家欢迎她的倔强夫妇。正如阿切尔太太所说的:范德卢顿夫妇只要乐意,他们知道如何教训人。奇怪的是他们乐意的时候却太少了。
年轻人觉得胳膊被碰了一下。他发现范德卢顿太太穿一身名贵的黑丝绒,戴着家族的钻石首饰,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亲爱的纽兰,你毫无私心地关照奥兰斯卡夫人,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你表舅亨利,他一定要过来帮忙。”
他发觉自己茫然微笑着望着她,她仿佛俯就他腼腆的天性似地又补充说:“我从没见过梅像今天这么可爱,公爵认为她是客厅里最漂亮的姑娘。”
[book_title]第09节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说的是“5点钟以后”。5点半的时候,纽兰-阿切尔摁响了她家的门铃。那是一所灰馒剥落的住宅,一株硕大的紫藤压迫着摇摇欲坠的铸铁阳台。房子是她从四处漂泊的梅多拉手中租下的,在西23街的最南端。
她住进的确实是个陌生的地段,小裁缝、卖假货的及“搞写作的”是她的近邻。沿着这条乱哄哄的街道再往南去,在一段石铺小路的尽头,阿切尔认出一所快要倒塌的木房子,一位名叫温塞特的作家兼记者住在里面,此人阿切尔过去时常遇见,他说起过他住在这里。温塞特从不邀请人到他家作客,不过有一次夜间散步时他曾向阿切尔指出过这幢房子,当时阿切尔曾不寒而栗地自问,在其他大都市里,人们是否也住得如此简陋?
奥兰斯卡夫人住所惟一的不同之处,仅仅是在窗框上多涂了一点儿漆。阿切尔一面审视着这幢屋子简陋的外观,一面想道:那个波兰伯爵抢走的不仅是她的财产,而且还抢走了她的幻想呢。
阿切尔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天。他与韦兰一家一起吃的午饭,指望饭后带着梅到公园去散散步。他想单独跟她在一起,告诉她昨天晚上她那神态有多么迷人、他多么为她感到自豪,并设法说服她早日和他成婚。然而韦兰太太却态度坚决地提醒他,家族拜访进行还不到一半呢。当他暗示想把婚礼的日期提前时,她责怪地皱起眉头,叹息着说:“还有12打手工刺绣的东西没有……”
他们挤在家用四轮马车里,从族人的一个门阶赶到另一个门阶。下午的一轮拜访结束,阿切尔与未婚妻分手之后,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头被巧妙捕获的野兽,刚刚被展览过一番。他想可能是因为他读了些人类学的书,才对家族感情这种单纯与自然的表露持如此粗俗的看法;想起韦兰夫妇指望明年秋天才举办婚礼,他展望这段时间的生活,心里像泼上一盆冷水。
“明天,”韦兰太太在他身后喊道,“我们去奇弗斯家和达拉斯家。”他发现她准备按字母顺序走遍他们的两个家族,而他们目前仅仅处于字母表的前四分之一。
他本打算告诉梅,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要求——或者不如说命令——他今天下午去看她,可是在他俩单独一起的短暂时刻,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讲,而且他觉得提这件事有点不合情理。他知道,梅特别希望他善待她的表姐。不正是出于这种愿望,才加快了他们订婚消息的宣布吗?若不是伯爵夫人的到来,即使他不再是一个自由人,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可挽回地受着婚约的束缚。一想到此,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可这一切都是梅的意愿,他不由觉得自己无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因而只要他乐意,他完全可以去拜访她的表姐,而无须事先告诉她。
他站在奥兰斯卡夫人住宅的门口,心里充满了好奇。她约他前来时的口吻令他困惑不解,他断定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
一位黑黝黝的异国面孔的女佣开了门。她胸部高高隆起,戴着花哨的围巾,他隐隐约约觉得她是个西西里人。她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欢迎他,对他的问询困惑地摇了摇头,带他穿过狭窄的门廊,进了一间生了火的低矮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她把他留在那儿,给他足够的时间琢磨她是去找女主人呢,还是原本就没弄明白他来此有何贵干。或者她会以为他是来给时钟上弦的吧——他发觉惟一看得见的那只钟已经停了摆。他知道南欧人常用手语相互交谈,而现在他却无法理解她的耸肩与微笑,感到十分难堪。她终于拿着一盏灯回来了,阿切尔这时已从但丁与彼特拉克的作品中拼凑出一个短语,引得她回答说:“拉西格诺拉埃夫奥里;马维拉苏比托。”他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出去了——不过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她。”
同时,他借助灯光发现这屋子自有一种幽冥淡雅的魅力,与他熟悉的任何房间都不相同。他知道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带回来少量的财物——她称作残骸碎片。他想,这几张雅致的深色小木桌,壁炉上那一尊优美的希腊小青铜像,还有几幅装在老式画框里的好像是意大利的绘画(后面是钉在褪色墙纸上的一片红色锦缎)——便是其代表了。
纽兰-阿切尔以懂得意大利艺术而自豪。他童年时代受过拉斯金①的熏陶,读过各种各样的新书:像约翰-阿丁顿-西蒙兹的作品,弗农-李②的《尤福里翁》,菲-吉-哈默顿③的随笔,以及瓦尔特-佩特④一本叫做《文艺复兴》的绝妙新书。他谈论博蒂塞里⑤的画如数家珍,说起拉安吉里克⑥更有点儿不可一世。然而这几幅画却让他极为困惑,因为它们与他在意大利旅行时看惯(因此也能看懂)的那些画毫无相似之处;也许,还因为发现自己处境奇特的感觉削弱了他的观察力——他置身在这个陌生的空房子里,显然又没有谁在恭候他。他为没有把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要求告诉梅-韦兰而懊悔,并且有点忐忑不安。他想,他的未婚妻有可能来这儿看望她的表姐,倘若她发现他坐在这儿,只身在一位夫人炉边的昏暗中等待着,对这种亲密的样子她会怎样想呢?
①VernonLee(1856-1935),英国女散文作家、小说家。
②PhilipGilbertHamerton(1834-1894),英国艺术家、随笔作家。
③WalterPater(1839-1894),英国随笔作家、批评家。
④SandroBotticeli(1445-1510),意大利画家。
⑤FraAngelico(1400-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佛罗伦萨画派。
⑥JohnRuskin(181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作家。
不过既然来了,他就要等下去;于是他坐进椅子里,把脚伸向燃烧着的木柴。
她那样子召他前来,然后又把他忘掉,真是好生奇怪。但阿切尔的好奇心却超过了窘迫。屋子里的气氛是他从未经验过的,这种差异非常之大,以致他的局促不安已为历险的意识所取代。他以前也曾进过挂着红锦缎和“意大利派”绘画的客厅;使他深受触动的是,梅多拉-曼森租住的这个以蒲苇和罗杰斯小雕像为背景的寒怆住宅,通过巧用几件道具,转手之间竟改造成一个具有“异国”风味的亲切场所,令人联想起古老的浪漫情调与场面。他想分析其中的窍门,找到它的线索——从桌椅布置的方式中,从身边雅致的花瓶只放了两支红玫瑰的事实中(而任何人一次购买都不少于一打),从隐约弥漫的香气中——不是人们撒到手帕上的那一种,而更像从遥远的集市上飘来的,由土耳其咖啡、龙涎香和于玫瑰花配成的那种香味。
他的心思又转到梅的客厅上。她的客厅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知道韦兰先生表现“十分慷慨”,已经盯上了东39街一所新建住宅。据说,那个街区很僻静,房子是用灰蒙蒙的黄绿色石头建的,这种色调是年轻一代的建筑师刚开始启用的,用以对抗像冷巧克力酱一般覆盖着纽约的清一色的棕石,但房子的管道却十分完备。按阿切尔的心愿,他喜欢先去旅行,住宅的问题以后再考虑。然而,尽管韦兰夫妇同意延长去欧洲度蜜月的时间(也许还可到埃及呆一个冬天),但对于小夫妻回来后需要一所住宅的问题坚定不移。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命运像加了封印似的已成定局:在他的余生中,每天晚上都要走过那个黄绿色门阶两旁的铸铁护栏,穿过庞贝城式的回廊,进入带上光黄木护壁的门厅。除此之外,他的想像力就无从驰骋了。他知道楼上的客厅有一个凸窗,可他想不出梅会怎样处理它。她高高兴兴地容忍韦兰家客厅里的紫缎子与黄栽绒,以及里面的赝品镶木桌与时新的萨克森蓝镀金玻璃框。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推测她会要求自己的住宅有任何不同;惟一的安慰是她很可能让他按自己的爱好布置他的书房——那里面当然要摆放“纯正的”东湖牌家具,还有不带玻璃门的单色新书橱。
胸部丰满的女佣进来了,她拉上窗帘,往火炉里捅进一块木柴,并安慰地说:“维拉——维拉。”她离开之后,阿切尔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他还要再等下去吗?他的处境变得相当可笑,也许他当时误解了奥兰斯卡夫人的意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邀请他。
从静悄悄的街道上传来卵石路面上迅跑的马蹄声。马车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他瞥见马车的门打开了。他分开窗帘,朝外面初降的薄暮中望去,对面是一盏街灯,灯光下他见朱利叶斯-博福特小巧的英式四轮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花马拉着,那位银行家正搀扶着奥兰斯卡夫人下车。
博福特站住了,手里拿着帽子说着什么,似乎被他的同伴否决了。接着,他们握了握手,他跳进马车,她走上门阶。
她进了客厅,见到阿切尔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惊讶;惊讶似乎是她最不喜欢的感情。
“你觉得我这可笑的房子怎么样?”她问,“对我来说这就算天堂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解开小丝绒帽的系带,把帽子连同长斗篷扔到一边。她站在那里,用沉思的目光望着他。
“你把它收拾得挺可爱,”他说,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坦率,但又受到平时极欲言简意赅、出语惊人的习惯的约束。
“噢,这是个可怜的小地方,我的亲戚们瞧不起它。但不管怎样,它不像范德卢顿家那样阴沉。”
这话使他无比震惊,因为很少有人敢无法无天地说范德卢顿家宏伟的住宅阴沉。那些获得特权进去的人在里面战战兢兢,并且都称它“富丽堂皇”。猛然间,他为她说出了令众人不寒而栗的话而变得很开心。
“这儿你拾掇得——很怡人,”他重复说。
“我喜欢这个小房子,”她承认道。“不过我想,我喜欢的是它是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国家、我自己的城市,并且是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她说得声音很低,他几乎没听清最后几个字,不过却在尴尬中理解了其要点。
“你很喜欢一个人生活?”
“是的,只要朋友们别让我感到孤单就行。”她在炉火旁边坐下,说:“纳斯塔西娅马上就送茶过来。”她示意让他坐回到扶手椅里,又说:“我看你已经选好坐的位置了。”
她身子向后一仰,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脑后,眼睑垂下,望着炉火。
“这是我最喜欢的时间了——你呢?”
一种体面的自尊使他回答说:“刚才我还担心你已经忘掉了时间呢。博福特一定很有趣吧。”
她看上去很高兴,说:“怎么——你等了很久了吗?博福特先生带我去看了几处房子——因为看来是不会允许我继续住在这儿了。”她好像把博福特和他都给忘了似地接着说:“我从没见过哪个城市像这儿一样,认为住在偏远地区不妥。住得偏远不偏远,有什么关系吗?听人说这条街是很体面的呢。”
“这儿不够时髦。”
“时髦!你们都很看重这个问题吗?为什么不创造自己的时尚呢?不过我想,我过去生活得太无拘无束了,不管怎样,你们大家怎么做,我就要怎么做——我希望得到关心,得到安全感。”
他深受感动,就像前一天晚上听她说到她需要指导时那样。
“你的朋友们就是希望你有安全感,纽约是个极为安全的地方。”他略带挖苦地补上一句。
“不错,是这样。我能感觉到,”她大声地说,并没有觉察他话中的讽刺。“住在这儿就像——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做完所有的功课,被带去度假一样。”
这个比喻本是善意的,但却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他不在乎自己对纽约社会说些轻浮的话,却不喜欢听别人使用同样的腔调。他不知她是否真的还没看出,纽约社会是个威力强大的机器,曾经险些将她碾得粉碎。洛弗尔-明戈特家的宴会动用了各种社交手段,才在最后时刻得到补救——这件事应该让她明白,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然而,要么她对躲过的灾难压根儿一无所知,要么是范德卢顿晚会的成功使她视而不见。阿切尔倾向于前一种推测。他想,她眼中的纽约对人依然是一视同仁的,这一揣测让他心烦意乱。
“昨天晚上,”他说,“纽约社交界竭尽全力地欢迎你;范德卢顿夫妇干什么事都是全心全意。”
“是啊,他们对我太好了!这次聚会非常愉快。人人好像都很敬重他们。”
这说法很难算得上准确;她若如此评价可爱的老拉宁小姐的茶会还差不多。
阿切尔自命不凡地说:“范德卢顿夫妇是纽约上流社会最有影响的人物。不幸的是——由于她的健康原因——他们极少接待客人。”
她松开脑袋后面的两只手,沉思地看着他。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
“原因——?”
“他们有巨大影响的原因啊;他们故意很少露面。”
他脸色有点发红,瞪大眼睛看着她——猛然顿悟了这句话的洞察力。经她轻轻一击,范德卢顿夫妇便垮台了。他放声大笑,把他们做了牺牲品。
纳斯塔西娅送来了茶水,还有无柄的日本茶杯和小盖碟。她把茶盘放在一张矮桌上。
“不过你要向我解释所有这些事情——你要告诉我我应了解的全部情况,”奥兰斯卡夫人接着说,一面向前探探身子,递给他茶杯。
“现在是你在开导我,让我睁开眼睛认清那些我看得太久因而不能认清的事物。”
她取下一个小小的金烟盒,向他递过去,她自己也拿了一支香烟。烟囱上放着点烟的长引柴。
“啊,那么我们两人可以互相帮助了。不过更需要帮助的是我,你一定要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他差一点就要回答:“不要让人见到你跟博福特一起坐车逛街——”然而他此刻已被屋子里的气氛深深吸引住了,这是属于她的气氛,他如果提出这样的建议,就好像告诉一个正在萨马尔罕①讨价还价买玫瑰油的人,在纽约过冬需要配备橡皮套靴。此刻,纽约似乎比萨马尔罕远多了。而假如真的要互相帮助,那么,她就应该向他提供互相帮助的证据,先帮他客观地看待他的出生地。这样就像从望远镜的反端观察,纽约显得异常渺小与遥远;不过,站到萨马尔罕那边看,情况就是如此。
①现乌兹别克东部城市。
一片火焰从木柴中跃起,她朝炉火弯了弯身,把瘦削的双手伸得离火很近,一团淡淡的光晕闪烁在她那椭圆的指甲周围。亮光使她发辫上散逸出的浅黑色发鬈变成了黄褐色,并使她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有很多人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阿切尔回答说,暗暗妒忌着那些人。
“噢——你是说我那些姑妈?还有我亲爱的老奶奶?”她不带偏见地考虑这一意见。“她们都因为我要独立生活而有点恼火——尤其是可怜的奶奶,她想让我跟她住在一起,可我必须有自由——”她说起令人畏惧的凯瑟琳轻松自如,让他佩服;奥兰斯卡夫人甚至渴望最孤独的自由,想到个中原因,也令他深深感动。不过一想到博福特,他又变得心烦意乱。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情,”他说,“不过你的家人仍然可以给你忠告,说明种种差异,给你指明道路。”
她细细的黑眉毛向上一扬,说:“难道纽约是个迷宫吗?我还以为它像第五大街那样直来直去——而且所有的十字路都有编号!”她似乎猜到他对这种说法略有异议,又露出给她脸上增添魅力的难得的笑容补充说:“但愿你明白我多么喜欢它的这一点——直来直去,一切都贴着诚实的大标签!”
他发现机会来了。“东西可能会贴了标签——人却不然。”
“也许如此,我可能过于简单化了——如果是这样,你可要警告我呀。”她从炉火那边转过身看着他说。“这里只有两个人让我觉得好像理解我的心思,并能向我解释世事:你和博福特先生。”
阿切尔对这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感到一阵本能的畏缩;接着,经过迅速调整,继而又产生了理解、同情与怜悯。她过去的生活一定是与罪恶势力大接近了,以至现在仍觉得在他们的环境中反倒更自由。然而,既然她认为他也理解她,那么,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让她认清博福特的真面目,以及他代表的一切,并且对之产生厌恶。
他温和地回答说:“我理解。可首先,不要放弃老朋友的帮助——我指的是那些老太太——你祖母明戈特,韦兰太太,范德卢顿太太。她们喜欢你、称赞你——她们想帮助你。”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前提是她们听不见任何不愉快的事。当我想跟她谈一谈的时候,韦兰姑妈就是这样讲的。难道这里没有人想了解真相吗,阿切尔先生?生活在这些好人中间才真正地孤独呢,因为他们只要求你假装!”她抬起双手捂到脸上,他发现她那瘦削的双肩因啜泣在颤抖。
“奥兰斯卡夫人!唉,别这样,埃伦,”他喊着,惊跳起来,俯身对着她。他拉下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像抚摩孩子的手似地抚摩着,一面低低地说着安慰话。但不一会儿她便挣脱开,睫毛上带着泪水抬头看着他。
“这儿没有人哭,对吗?我想压根儿就没有哭的必要,”她说,接着笑了一声,理了理松散的发带,俯身去拿茶壶。他刚才居然叫她“埃伦”,而且叫了两次,她却没有注意到。他觉得心头滚烫。对着倒置的望远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依稀看见梅-韦兰的白色身影——那是在纽约。
突然,纳斯塔西娅探头进来,用她那圆润的嗓音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
奥兰斯卡夫人又用手理了下头发,喊了一声表示同意的话“吉啊——吉啊”紧接着,圣奥斯特雷公爵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夫人,她头戴黑色假发与红色羽饰,身穿紧绷绷的裘皮外套。
“亲爱的伯爵夫人,我带了我的一位老朋友来看你——斯特拉瑟斯太太。昨晚的宴会她没得到邀请,但她很想认识你。”
公爵满脸堆笑地对着大伙儿,奥兰斯卡夫人低声说了一句欢迎,朝这奇怪的一对走去。她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两人凑在一起有多奇怪,也不知道公爵带来这样一位伙伴是多么冒昧——说句公道话,据阿切尔观察,公爵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我当然想认识你啦,亲爱的,”斯特拉瑟斯太太喊道,那响亮婉转的声音与她那肆无忌惮的羽饰和假发十分相称。“每一个年轻漂亮有趣的人我都想认识。公爵告诉我你喜欢音乐——对吗,公爵?我想,你本人就是个钢琴家吧?哎,你明晚想不想到我家来听萨拉塞特的演奏?你知道,每个星期天晚上我都搞点儿活动——这是纽约社交界无所事事的一天,于是我就说:‘都到我这儿来乐一乐吧。’而公爵认为,你会对萨拉塞特感兴趣的,而且你还会结识一大批朋友呢。”
奥兰斯卡夫人高兴得容光焕发。“太好了,难得公爵能想着我!”她把一把椅子推到茶桌前,斯特拉瑟斯太太美滋滋地坐了进去。“我当然很高兴去。”
“那好吧,亲爱的。带着这位年轻绅士一起来。”斯特拉瑟斯太太向阿切尔友好地伸出手。“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可我肯定见过你——所有的人我都见过,在这儿,在巴黎,或者在伦敦。你是不是干外交的?所有的外交官都到我家来玩。你也喜欢音乐吧?公爵,你一定要带他来。”
公爵从胡子底下哼了声“当然”,阿切尔向后退缩着生硬地弯腰鞠了个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名害羞的小学生站在一群毫不在意的大人中间一样充满勇气。
他并不因这次造访的结局感到懊悔:他只希望收场来得快些,免得他浪费感情。当他出门走进冬季的黑夜中时,纽约又成了个庞然大物,而那位可爱的女子梅-韦兰就在其中。他转身去花商家吩咐为她送去每天必送的一匣铃兰。他羞愧地发现,早上竟把这事忘了。
他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在等待给他拿信封时,他环顾弓形的花店,眼睛一亮,落在一簇黄玫瑰上。他过去从没见过这种阳光般金黄的花,他第一个冲动是用这种黄玫瑰代替铃兰,送给梅。然而这些花看样子不会中她的意——它们太绚丽太浓烈。一阵心血来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示意花商把黄玫瑰装在另一个长匣子里,他把自己的名片装人第二个信封,在上面写上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名字。接着,他刚要转身离开,又把名片抽了出来,只留个空信封附在匣子上。
“这些花马上就送走吗?”他指着那些玫瑰问道。
花商向他保证,立刻就送
[book_title]第10节
第二天,他说服梅脱出身来,午饭后到公园去散步。按照纽约圣公会教徒的老习惯,她在星期天下午一般是要陪父母去教堂的。不过就在上午,韦兰太太刚刚说通她同意将订婚期延长,以便有时间准备足够的手工刺绣作嫁妆,所以就宽容了她的偷懒。
天气十分信人。碧蓝的天空衬托着林阴大道上那些树木光秃秃的圆顶,树顶下面的残雪像无数水晶碎片熠熠闪光。这天气使得梅容光焕发,像霜雪中的一棵小枫树那样光彩夺目。阿切尔为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而感到自豪,占有者率直的幸福感清除了他内心深处的烦恼。
“每天清晨醒来在自己屋里闻到铃兰的香味,真是太美了!”她说。
“昨天送晚了,上午我没时间——”
“可你天天都想到送鲜花来,这比长期预订更让我喜欢。而且每天早晨都按时送到,就像音乐教师那样准时——比如就我所知,格特鲁德-莱弗茨和劳伦斯订婚期间,她就是这样。”
“啊,这是完全应该的!”阿切尔笑着说,觉得她那热诚的样子很有趣。他斜视着她苹果般的脸颊,想起昨天送花的事,觉得虽然荒唐却也很安全,不由得说道:“我昨天下午给你送铃兰的时候,看到几支漂亮的黄玫瑰,便叫人给奥兰斯卡夫人送去了。你说好吗?”
“你真可爱!这样的事会让她十分高兴的。奇怪,她怎么没提呢?她今天跟我们一起吃的午饭,还说起博福特先生给她送去了漂亮的兰花,亨利-范德卢顿送了满满一篮斯库特克利夫的石竹呢。她收到花好像十分惊讶。难道欧洲人不送鲜花吗?不过她认为这种风俗非常好。”
“噢,一准是我的花被博福特的压住了,”阿切尔烦躁地说。接着他想起自己没有随玫瑰花附上名片,又懊悔说出了这件事。他想说,“我昨天拜访了你的表姐”,但又犹豫了。假如奥兰斯卡夫人没有讲起他的拜访,他说出来似乎有些尴尬。然而不讲又会使事情带上一层神秘色彩,他不喜欢那样。为了甩掉这个问题,他开始谈论他们自己的计划,他们的未来,以及韦兰太太坚持要延长订婚期的事。
“这还算长!伊莎贝尔-奇弗斯和里吉的订婚期是两年,格雷斯和索利差不多有一年半。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是少女习惯性的反问,他觉得特别幼稚,并为此感到惭愧。她无疑是在重复别人对她说过的话,可是她都快满22岁了,他不明白,“有教养”的女子要到多大年龄才能开始替自己说话。
“她们永远不会的,假如我们不允许她们,”他在心里想道。他突然记起了他对西勒顿-杰克逊说过的那句义正词严的话:“女人应当跟我们一样自由——”
他眼下的任务是取下蒙在这位年轻女子眼上的绷带,让她睁开眼睛看一看世界。然而,在她之前,已经有多少代像她这样的女人,带着蒙在眼上的绷带沉入了家族的地下灵堂呢?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想起在科学书籍中读到的一些新思想,还想起经常被引证的肯塔基的岩洞鱼,那种鱼由于眼睛派不上用场,它们的眼睛已经大大退化了。假如他让梅-韦兰睁开眼睛,她只能茫然地看到一片空白,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过得更快乐,我们可以始终在一起——我们可以去旅行。”
她脸上露出喜色说:“那倒是很美。”她承认她喜爱旅行,但他们想做的事那么与众不同,她母亲是不会理解的。
“好像这还不仅仅是‘与众不同’的问题!”阿切尔坚持说。
“纽兰!你是多么独特呀!”她高兴地说。
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自己讲的完全是处于同样情况下的年轻人肯定要讲的内容,而她的回答却完全是本能与传统教她的那种回答。她居然会说他“独特”!
“有什么‘独特’的!我们全都跟用同一块折叠的纸剪出的娃娃一样相似,我们就像用模板印在墙上的图案。难道你我不能走自己的路吗,梅?”
他打住话头,面对着她,沉浸在因讨论产生的兴奋之中;她望着他,目光里闪烁着欣喜明朗的倾慕。
“天哪——我们私奔好吗?”她笑着说。
“如果你肯——”
“你确实很爱我,纽兰!我真幸福。”
“那么——为什么不更幸福些?”
“可是,我们也不能像小说中的人那样啊,对吗?”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
她看上去对他的执拗有点不悦,她很清楚他们不能那样做,不过要说清道理却又很难。“我没那么聪明,无法跟你争论。可那种事有点——粗俗,不是吗?”她暗示说,因为想出了一个肯定能结束这个话题的词而松了口气。
“这么说,你是很害怕粗俗了?”
她显然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当然会讨厌了——你也会的,”她有点生气地回答说。
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神经质地用手杖敲着他的靴子尖,觉得她的确找到了结束争论的好办法。她心情轻松地接着说:“喂,我让埃伦看过我的戒指了,我告诉过你了吗?她认为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镶嵌了。她说,贝克斯大街上根本没有能与之相比的货色。我太爱你了,纽兰,因为你这么有艺术眼光。”
第二天晚饭之前,阿切尔正心情阴郁地坐在书房里吸烟,詹尼漫步进来走到他跟前。他今天从事务所回来的路上,没有去俱乐部逗留。他从事法律职业,对待工作像纽约他那个富有阶级的其他人一样漫不经心。他情绪低落,心烦意乱。每天在同一时间都要干同样的事,这使他脑子里塞满了挥之不去的痛苦。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他看着玻璃板后面那些百无聊赖的戴高帽子的熟悉身影咕哝说,这话像纠缠不休的乐曲在他脑袋里不停地回响,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在俱乐部逗留,而今天他却直接回了家。他不仅知道他们可能谈论什么,而且还知道每个人在讨论中站在哪一方。公爵当然会是他们谈论的主题,尽管那位乘坐一对黑色矮脚马拉的淡黄色小马车的金发女子在第五大街的露面(此事人们普遍认为归功于博福特)无疑也将会被他们深入的研究。这样的“女人”(人们如此称呼她们)在纽约还很少见,自己驾驶马车的就更稀罕了。范妮-琳小姐在社交时间出现在第五大街,深深刺激了上流社会。就在前一天,她的马车从洛弗尔-明戈特太太的车旁驶过,后者立即摇了摇身边的小铃铛,命令车夫马上送她回家。“这事若发生在范德卢顿太太身上,又会怎样呢?”人们不寒而栗地相互问道。此时此刻,阿切尔甚至仿佛能听见劳伦斯-莱弗茨正就社交界的分崩离析发表高见。
妹妹詹尼进屋的时候,他烦躁地抬起头来,接着又迅速俯身读他的书(斯温伯恩的《沙特拉尔》——刚出版的),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她瞥了一眼堆满书籍的写字台,打开一卷《幽默故事》,对着那些古法语愁眉苦脸地说:“你读的东西好深奥呀!”
“嗯——?”他问道,只见她像卡珊德拉①一样站在面前。
①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之女。
“妈妈非常生气呢。”
“生气?跟谁?为什么?”
“索菲-杰克逊小姐刚才来过,捎话说她哥哥晚饭后要来我们家;她不能多讲,因为他不许她讲,他要亲自告诉我们全部细节。他现在跟路易莎-范德卢顿在一起。”
“老天爷,我的好姑娘,求你从头讲一遍。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听明白你讲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可不是亵渎神灵的时候,纽兰……你没去教堂的事让妈妈伤心透了……”
他哼了一声,又埋头读他的书去了。
“纽兰!你听着,你的朋友奥兰斯卡夫人昨晚参加了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的宴会,她是跟公爵和博福特先生一起去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一团无名火涌上年轻人的心头。为了压住怒火,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就知道她要去的。”
詹尼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你本来就知道她要去——而你却没有设法阻止她,警告她?”
“阻止她,警告她?”他又大笑起来。“我的婚约又不是要我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可你就要跟她的家庭结亲了。”
“哼,什么家庭——家庭!”他嘲笑说。
“纽兰——难道你不关心家庭吗?”
“我毫不在乎。”
“连路易莎-范德卢顿会怎样想也不在乎?”
“半点都不——假如她想的是这种老处女的废话。”
“妈妈可不是老处女,”身为处女的妹妹噘着嘴说。
他想朝她大叫大嚷:“不,她是个老处女。范德卢顿夫妇也是老处女。而且一旦被现实廓清面目之后,我们大家全都是老处女。”然而,一看到她那张文静的长脸皱缩着流下了眼泪,他又为使她蒙受痛苦而感到惭愧了。
“去他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别像个小傻瓜似的,詹尼——我可不是她的监护人。”
“对;可你要求韦兰家提前宣布你的订婚消息,还不是为了让我们都去支持她?而且,若不是这个理由,路易莎也决不会请她参加为公爵举办的宴会。”
“哎——邀请了她又有何妨?她成了客厅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使得晚宴比范德卢顿平日那种宴会少了不少丧葬气氛。”
“你知道亨利表亲邀请她是为了让你高兴,是他说服了路易莎。他们现在很烦恼,准备明天就回斯库特克利夫去。我想,你最好下去一趟,纽兰。看来你还不理解妈妈的心情。”
纽兰在客厅里见到了母亲。她停下针线活,抬起忧虑的额头问道:“詹尼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他尽量用像她那样审慎的语气说。“不过我看问题没那么严重。”
“得罪了路易莎和亨利表亲还不严重?”
“我是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了一个他们认为是平民的女人家,他们不会为这样一件小事生气。”
“认为——?”
“哦,她就是平民;不过她有好的音乐天赋,在星期天晚上整个纽约空虚得要命时给人们助兴。”
“音乐天赋?据我所知,有个女人爬到了桌子上,唱了那种你在巴黎去的那些去处才唱的东西。还吸烟喝香摈呢。”
“唔——这种事在其他地方也有,可地球还不是照转不误!”
“我想,亲爱的,你不是当真在为法国的星期天辩护吧?”
“妈妈,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我可是常听你抱怨英国的星期天呢。”
“纽约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
“噢,对,不是!”儿子哼着说。
“我想,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社交界不够出色?我敢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们属于这里。有人来到我们中间就应该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埃伦-奥兰斯卡:她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摆脱在出色的社交界过的那种生活嘛。”
纽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母亲又试探地说:“我刚才正要戴上帽子,让你带我在晚饭前去见一见路易莎。”他皱起了眉头,她接着说:“我以为你可以向她解释一下你刚刚说过的话:国外的社交界有所不同……人们并不那么计较。还有,奥兰斯卡夫人可能没想到我们对这种事情的态度。你知道,亲爱的,”她故作天真地巧言补充说:“如果你这么做,对奥兰斯卡夫人是很有好处的。”
“亲爱的妈妈,我真不明白,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相干。是公爵带奥兰斯卡夫人到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实际上是他先带了斯特拉瑟斯太太去拜访了她。他们去的时候我在那儿。假如范德卢顿夫妇想跟谁吵架,真正的教唆犯就在他们自己家。”
“吵架?纽兰,你听说过,亨利表兄吵过架吗?而且,公爵是他的客人,又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不见怪,他们怎么会吵架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个纽约人,她倒是应该尊重纽约人的感情的。”
“嗯,如果他们一定要找一个牺牲品,那我同意你把奥兰斯卡夫人交给他们,”儿子恼怒地喊道。“我是不会——你也未必会——自动替她抵罪的。”
“你当然只会为明戈特一方考虑了,”母亲回答说,她语气很敏感,眼看就要发怒了。
脸色阴郁的管家拉起了客厅的门帘,通报说:“亨利-范德卢顿先生到。”
阿切尔太太扔下手中的针,用颤抖的手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再点一盏灯,”她向退出去的仆人喊道,詹尼这时正低头抚平母亲的便帽。
范德卢顿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纽兰-阿切尔走上前去欢迎这位表亲。
“我们正在谈论你呢,大人,’他说。
范德卢顿先生听了这一消息似乎深受感动,他脱掉手套去跟女士们握手,然后小心地抚平他的高礼帽,这时詹尼将一把扶手椅推到前边,阿切尔则接着说:“还说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阿切尔太太脸色煞白。
“啊——一个迷人的女子。我刚去看过她,”范德卢顿先生说,得意的神情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坐到椅子上,按老习惯把礼帽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接着说:“她布置鲜花可真有天才,我给她送去一点斯库特克利夫的石竹花。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她不是像园丁那样把它们集成一束一束的,而是随意地把它们散开,这儿一些,那儿一些……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灵巧。公爵事前告诉过我,他说:‘去瞧瞧她布置客厅有多巧吧。’确实不错。我本想带路易莎去看她来着,若不是周围环境那样——不愉快。”
迎接范德卢顿先生非同寻常的滔滔话语的是一阵死寂。阿切尔太太从篮子里抽出她刚才紧张地塞在里面的刺绣,阿切尔倚在壁炉边,拧着手中的蜂鸟羽毛帘子,他看见詹尼目瞪口呆的表情被送来的第二盏灯照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范德卢顿先生接着说,一面用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抚摩着他那长长的灰靴筒,手上戴着那枚硕大的庄园主图章戒指。“事实上,我的顺访是为了感谢她为那些花而写的非常漂亮的回函;还想——这一点可别向外传——向她提出友好的警告,叫她别让公爵随便带着去参加聚会。我不知你们是否听到了——”
阿切尔太太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公爵是诱使她参加聚会了吗?”
“你知道这些英国显贵的德性,他们全都一样。路易莎和我很喜欢我们这位表亲——不过指望习惯了欧洲宅邸的人劳神去留心我们共和主义的小小差别,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哪里能寻开心,公爵就到哪里去。”范德卢顿停顿一下,但没有人吭声。“是的——看来昨晚是他带她到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西勒顿-杰克逊刚才到我们家去过,讲了这件荒唐事。路易莎很不安。所以我想最好的捷径就是直接去找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向她说明——仅仅是暗示,你知道——在纽约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什么不得体,因为她同我们一起进晚餐的那天晚上,她好像说过——让我想想看——她会感激对她的指导,而她的确如此。”
范德卢顿先生四面看了看,那神态若是出现在普通的庸俗之辈的脸上,满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自鸣得意。但在他的脸上,却是一种淡淡的仁慈;阿切尔太太一见,马上义不容辞地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你们俩真是太仁慈了,亲爱的亨利——而且是一贯如此呀!你对梅和他的新亲戚的关照,纽兰会分外感激的。”
她向儿子投去敦促的目光。儿子说:“感激不尽,大人。不过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奥兰斯卡夫人的。”
范德卢顿先生极有风度地看着他说:“亲爱的纽兰,我从来不请任何我不喜欢的人到我家作客。我刚才也对西勒顿-杰克逊这样讲过。”他瞥了一眼时钟站了起来,接着说:“路易莎要等我了。我们准备早点儿吃饭,带公爵去听歌剧。”
门帘在客人身后庄严地合拢之后,一片沉寂降临在阿切尔的家人之中。
“真高雅——太浪漫了!”詹尼终于爆发似地说。谁都不明白什么事激发了她这简洁的评论,她的亲人早已放弃了解释这种评论的企图。
阿切尔太太叹口气摇了摇头。“但愿结果是皆大欢喜,”她说,那口气却明知绝对不可能。“纽兰,你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晚上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来的时候见见他,我真的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怜的妈妈!可是他不会来了——”儿子笑着说,一面弯身吻开她的愁眉
[book_title]第11节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在莱特布赖一拉姆森一洛律师事务所中,纽兰-阿切尔正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闲得发呆,这时,事务所的上司要召见他。
老莱特布赖先生,这位受纽约上层阶级三代人信托的法律顾问,端坐在他的红木写字台后面,显然遇到了麻烦。他用手捋了捋浓密的白胡须,理理突起的眉头上方那凌乱的灰发,他那位不敬的年轻合伙人心想,他多像一位因为无法判断病人症状而苦恼的家庭医生啊。
“亲爱的先生,”他一贯称阿切尔为“先生”——“我请你来研究一件小事,一件我暂时不想让斯基普沃思和雷德伍德知道的事。”他所说的这两位绅士是事务所另外两名资深合伙人。正如纽约别的历史悠久的法律事务所的情况那样,这家事务所信笺头上列有姓名的那几个原来的合伙人都早已作古,像这位莱特布赖先生,就其职业称谓而言,他实际上成了自己的祖父。
他在椅子里朝后一仰,皱起眉头,然后说:“由于家庭的原因——”
阿切尔抬起头来。
“明戈特家,”莱特布赖微笑着点了点头解释说。“曼森-明戈特太太昨天派人请我去。她的孙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想向法庭起诉,要求与丈夫离婚,有些文件已交到我手上。”他停了一会儿,敲敲桌子。“考虑到你将要与这个家庭联姻,我愿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先找你咨询一下——与你商量商量这件案子。”
阿切尔觉得热血涌上了太阳穴。拜访过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在看歌剧的时候,在明戈特的包厢里。这段时间,由于梅-韦兰在他心目中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奥兰斯卡夫人的形象正在消退,已经不那么清晰、那么索绕心头了。第一次听詹尼随便说起她要离婚时,他把它当作了毫无根据的流言,并没在意。此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事。从理论上讲,他对离婚几乎跟母亲一样抱有反感;令他恼火的是,莱特布赖先生(无疑受了老凯瑟琳-明戈特的怂恿)显然打算把他拉进这件事情中来。明戈特家能干这种事的男人多着哩,何况他目前还没有通过婚姻变成明戈特家的一分子。
他等待老合伙人说下去。莱特布赖先生打开一个抽屉,抽出了一包东西。
“如果你浏览一下这些文件——”
阿切尔皱起了眉头。“请原谅,先生;可正因为未来的亲戚关系,我更希望你与斯吉普沃思先生或雷德伍德先生商讨这件事。”
莱特布赖先生似乎颇感意外,而且有点生气。一位下级拒绝这样的开场白是很少见的。
他点了点头,说:“我尊重你的顾虑,先生,不过对这件事,我以为真正的审慎还是要按我说的去做。说老实话,这并不是我的提议,而是曼森-明戈特和她的儿子们的提议。我已经见过了洛弗尔-明戈特,还有韦兰先生,他们全都指名要你办。”
阿切尔感到怒火在上升。最近两个星期,他一直有点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以梅的漂亮容貌和光彩个性去对付明戈特家那些纠缠不休的要求。然而老明戈特太太的这道谕旨却使他清醒地看到,这个家族认为他们有权强迫未来的女婿去干些什么,他被这种角色激怒了。
“她的叔叔们应该处理这件事,”他说。
“他们处理了。全家人进行了研究,他们反对伯爵夫人的意见,但她很坚决,坚持要求得到法律的判决。”
年轻人不作声了:他还没有打开手上的纸包。
“她是不是想再嫁人?”
“我认为有这个意思;但她否认这一点。”
“那么——”
“阿切尔先生,劳驾你先看一遍这些文件好吗?以后,等我们把情况交谈之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意见。”
阿切尔无可奈何地带着那些不受欢迎的文件退了出来。他们上次见面以来,他一直漫不经心地对待社交活动,以便使自己摆脱奥兰斯卡夫人的负担。他与她在炉火旁单独相处建立的短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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