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book_author]江户川乱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879 [book_dec]“我认为蕞好的侦探方法,应该是从心理角度看透人的内心。” 以研究人为乐的明智小五郎,头发蓬乱而眼神犀利,面对一桩桩证据不足的疑案,他与凶手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心理对决。 书店老板娘离奇死亡,两位目击者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证词! 独居老妇横尸家中,犯人竟企图通过谎言测试彻底摆脱嫌疑! 公寓住户遭人毒杀,毒发时却只紧紧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夜晚聚会突发枪击案,歹徒逃跑的脚印在古井处神秘消失…… …… 善于攻心的明智小五郎,用6场高水准心理战,带你一眼识破凶手下意识里的破绽,彻底击溃凶手的心理防线! [book_img]Z_9662.jpg [book_title]D坂杀人事件 (上)事实 案件发生在九月上旬的一个闷热的傍晚。那天我正在咖啡馆喝着冰咖啡,就是我常去的位于D坂大街中部的白梅轩。当时我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寄宿屋里看书,看烦了就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或是找个比较省钱的咖啡馆泡一泡。这家白梅轩离我的住处最近,我无论去哪边散步都会经过它,所以来这里的次数最多。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一进咖啡馆,就会坐上好久。我本来吃得就少,加之囊中羞涩,所以一盘西餐也不点,只喝两三杯廉价咖啡,这么坐上一两个小时。我倒不是想招惹女招待,或是跟她们调情,只是觉得这地方毕竟比我的房间雅致些,待着心情舒畅。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要了杯冰咖啡,占据了面对街道的窗边位子,花上十分钟慢悠悠地喝着,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说到这白梅轩所在的D坂,从前以制作菊花人偶[1]而闻名。案发的时候,原本狭窄的街道由于市政改建,刚刚拓宽成数米宽的大马路,马路两旁的店铺稀稀拉拉,还有不少空地,比现在的街面冷清多了。隔着大马路,在白梅轩正对面有一家旧书店,我一直盯着的就是它。虽说这家旧书店很是寒酸冷清,没什么值得看的景色,我却对它抱有特殊的兴趣。因为近来我在这个白梅轩结识了一位奇妙之人,名叫明智小五郎,跟此人一聊,觉得他与众不同而且聪敏过人。我欣赏他是因为他也喜欢侦探小说,而且前几天听他说,他青梅竹马的朋友,如今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娘。我曾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本书,在我的印象里,这店主人的妻子是个大美人,虽然说不出她怎么好看,就是觉得她颇有风情,对男人有种吸引力。由于晚上都是她在店里照看生意,所以我想今晚她也必定在店里,就一直朝店里张望。那小店的门脸只有四米多宽,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我心想,她早晚会出现的,便目不转睛地守望着。 然而,瞧了好久也不见那老板娘出现。我有些不耐烦,正欲将视线转向隔壁的钟表店时,忽然听见分隔店头与里间的拉门“咔嗒”一声关闭了。内行称这种拉门为“无窗”,其中央糊纸的部分由密实重叠的竖条木格替代,每条木格约一点五厘米宽,可以开合,真是巧妙的机关。旧书店常有小偷出现,书店主人即便不在店里守着,通过这个格子窗也可以监视书店内部。可是,现在那个格子窗竟然关上了,实在不合常理。若是寒冬腊月另当别论,可现在刚进入九月,正是天气闷热的傍晚时分,那拉门却关得严严实实的,很令人生疑。我想到这儿,觉得那旧书店里面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看别处了,一直盯着对面。 说到旧书店的老板娘,那时我也曾听咖啡馆的女招待议论过她,其实是她们从澡堂里遇见的婆娘或姑娘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别看旧书店的老板娘打扮得那么漂亮,脱了衣服后,浑身都是伤呢!肯定是被人打的或是掐的。可是看他们夫妻俩挺恩爱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别的女人也接过话茬儿说:“那个书店隔壁的旭屋荞面馆的老板娘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肯定也是被打成那样的。”……这些传言说明了什么呢?我并未多加留意,以为只是男主人性情粗暴些罢了。但是,各位读者,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虽是小事一件,与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可有着密切关联,看到后面就明白了。 这件事暂且不提。我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那书店半小时,大概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吧,我的视线一直没敢离开书店,仿佛一离开就会出什么事似的。就在这时,刚才我提到的那位明智小五郎,身着经常穿的粗条纹单和服,晃悠着肩膀从窗外走过。他看到我在店里,向我点了点头,走进咖啡馆,要了杯冰咖啡,面对窗户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发觉我总是瞧着一个地方后,便顺着我的视线,也向对面旧书店望去。而且,奇妙的是,他似乎也对书店颇有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 我们俩就这样不约而同地一边瞧着同一个地方,一边东拉西扯。当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且与这个故事关系不大,故而略去,但可以肯定的是,聊天的内容是关于犯罪与侦探方面的,在此仅举一例。 小五郎说:“这世上存在绝对破不了的案子吗?我认为可能有。例如谷崎润一郎的《途中》里描写的案子是绝对破不了的,虽然那个小说中的侦探最后破了案,但也是作者凭借非凡想象力创作出来的。” “我可不这么看。”我说,“实际情况姑且不谈,从理论上讲,没有侦探破不了的案件。只不过现在,警察中没有像《途中》描写的那样高明的侦探罢了。” 聊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但是,在某个瞬间,我们两个同时不说话了,因为我们边聊天边注意观察的对面旧书店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你好像也注意到了?”我小声问他。 他立即答道:“是偷书贼吧?真是怪事啊,我进店以后,一直瞧着呢,已经是第四个了。” “你来这儿还不到三十分钟呢,三十分钟里就有四个偷书的,有点奇怪啊!你来之前,我就一直盯着那个地方,那不是有个拉门吗,差不多一个小时前,我看到那个拉门的格子窗被人关上了。我从那时一直盯到现在了。” “是不是店家出去了?” “可是,那个拉门一次也没有拉开过。如果出去了,也是从后门……三十分钟都没有人看店,的确不太正常啊!怎么样,要不咱们去看看?” “好吧。即使屋里没什么事,也可能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 要是赶上一桩犯罪案,就有意思了,我边想边走出咖啡馆。小五郎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显得很兴奋。 和一般的旧书店一样,书店内没有铺地板,正对面及左右两侧墙壁,都排列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半腰放着方便摆放书籍的台架。在店中央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像个小岛似的,也是用来摆放书籍的。正对面书架的右边空出了约一米宽的通道,可通往里间,通道上装有先前提到的那个拉门。书店老板或老板娘平常总是坐在拉门前的半张榻榻米上,照看店里的买卖。 小五郎和我一直走到那个拉门跟前,高声打招呼,却无人应答,里面好像没有人。我稍稍拉开拉门,向里面的房间窥视,屋里电灯关着,黑乎乎的,隐约看见好像有个人躺在房间角落里。我觉得奇怪,又喊了一声,依然没人应答。 “干脆,咱们进去看看吧。” 于是,我俩噔噔噔地走进了里间。小五郎打开了电灯,就在这一瞬间,我俩同时“啊”地叫了一声,因为被灯光照亮的房间角落里躺着一具女尸。 “这不是老板娘吗?”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看样子是被人掐死的。” 小五郎走近尸体,观察了一番。 “好像已经不行了。要赶快报告警察。这样吧,我去打电话,你在这儿守着。先不要告诉邻居,现场被破坏就麻烦了。”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完,就朝五十米开外的电话亭奔去。 尽管平时谈论起犯罪和侦探,我总是讲得头头是道,可遇到真实案件还是头一次。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只能木呆呆地凝望着房间里面的可怕情景。 整个房间有六叠[2]大小,右后方隔着一条窄小的走廊,是约六平方米的小院和厕所,院墙是木板做的。因为是夏天,所有房门都开着,所以能够一眼看到后院。左半间是合页门,里面是两叠大小的地板间,连着狭小的厨房,由厨房通往后门的高腰拉门关闭着。右侧的四张隔扇是关着的,隔扇里面可能是通向二层的楼梯和储物间。整个屋子是非常普通的简陋长屋的布局。 尸体靠近左侧墙壁,头朝着店内方向。我尽量远离尸体,一是为了不破坏犯罪现场,二是因为害怕。可是,房间这么小,即使不想看,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转向那边。女人穿着粗格单和服,仰面躺着,但是单和服下摆被卷到膝盖以上,裸露着大腿,没有抵抗的痕迹。脖子看不清楚,但被掐过的地方好像已经变紫了。 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人们大声说着话,咔嗒咔嗒地趿拉着木屐走路,有人醉醺醺地边走边高唱流行曲,一派太平之景。然而就在一道拉门之隔的房间内,一个女人惨遭杀害,陈尸地上,太具有讽刺意味了。我莫名地伤感起来,茫然伫立。 “他们说马上就到!”明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噢,是吗?” 我觉得说话都费力了。接下来我俩一直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过不多久,一位穿制服的警官和一位穿西装的人赶到了。后来知道,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从面相和携带的东西可以猜到,是该警署的法医。我们向司法主任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发现尸体的过程。最后,我补充道: “这位明智进入茶馆时,我下意识看了一眼钟表,刚好是八点半,所以这拉门关闭的时间应该是八点左右。我记得那时房间里还亮着灯,说明至少在八点钟左右的时候,这个房间里还有活着的人。” 司法主任边听我们讲述,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此时,法医已检验完尸体,等着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 “死者是被掐死的,是用手掐的。请看这里,这变紫的地方有手指的痕迹。还有,这个血痕是指甲造成的。从拇指的痕迹在颈部右侧来看,是用右手掐的。估计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小时,但是已经不可能救活了。” “这么说是被人由上往下掐的了。”司法主任思索着说,“可是,死者又没有抵抗的迹象……大概动作很猛,力量特别大。” 说完,他转向我们,询问这家书店的男主人在哪里。我们当然不知道。于是,小五郎很机灵地出去叫来了隔壁的钟表店老板。 司法主任与钟表店老板的问答如下: “这个店的男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家老板每晚都去摆夜摊,一般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去什么地方摆夜摊?” “好像经常去上野的广小路那边,但今晚去了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好。”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您问什么动静?” “这还不明白吗?就是这个女人被害时发出的叫喊声或者搏斗声……” “好像没有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这期间,住在附近的人听到消息都跑来了,加上路过看热闹的,旧书店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位旧书店另一侧隔壁的袜子店老板娘,也帮着钟表店老板说话,并且说她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这期间,邻居们经过一番商议,派了一个人去找旧书店的男主人。 这时,店外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随后一帮人鱼贯而入。他们是接到了警方的急报后立即赶来的检察厅的人,以及恰好同时赶到的K警署的署长,另外还有当地的名侦探小林刑警——当然我是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的。我有一位做司法记者的朋友,与负责本案的小林刑警很有交情,所以,后来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本案的情况。先一步到现场的司法主任向他们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情况,我和小五郎也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陈述。 “把店门关上!” 突然,一位身着羊驼呢外衣和白色西裤的基层公务员模样的男人高声喊道,并迅速关上大门。此人就是小林刑警。他驱散了看热闹的人之后,立即开始勘查。他旁若无人地四处查看,似乎没把检察官和警察署长等人放在眼里。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忙活,其他人就像是专门为了旁观他那敏捷的动作而赶来的。小林刑警首先检查了尸体,尤其对脖颈周围看得十分仔细,看完后对检察官说: “这个指痕没有什么特征。也就是说,除了说明是用右手掐的,没有其他线索。” 然后,他说最好对尸体进行一次裸体检查。于是,就像召开秘密会议一样,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被赶到房间外的店里。所以,这段时间里有什么新发现,我不太清楚。但据我推测,他们一定会注意到死者身上有很多新伤,就像咖啡馆女招待说的那样。 不多久,这场秘密会议结束了,但我们仍然没敢进入里间,只是从店内与内室之间的拉门空隙向里面张望。幸运的是,我们是案件的发现者,而且,回头他们还要取小五郎的指纹,所以我们俩一直待到最后,没有被赶走,或者说是被扣留下来的更准确。小林刑警的搜查并不限于内室,而是屋内屋外全面搜查。我们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按说看不到他搜查的过程,不过恰好检察官始终坐镇内室,一直没有挪地方,所以,小林刑警进进出出,逐一向检察官报告搜查结果,我们都能一字不漏地听到。检察官让书记员将小林刑警的报告记录下来,写成案情调查材料。 小林刑警首先对尸体所在的内室进行了搜查,好像没有发现任何罪犯的遗留物、足迹或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一个东西除外。 “电灯的开关上有指纹。”向黑色硬橡胶开关上撒了什么白粉的小林侦探说,“从前后情况来看,关电灯的肯定是凶手。请问二位是谁开的灯?” 小五郎说是他。 “是吗?好吧,回头让我们取一下你的指纹。把这个开关整个取下来带走,注意不要触摸。” 之后,小林刑警爬上二楼,在上面待了好久才下来,下来后说了句“得马上去查看一下后门的通道”就出去了。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拿着亮灯的手电筒,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上身穿着绉绸衫,下身是草绿色裤子,浑身脏兮兮的。 “脚印查不到了。”小林刑警报告,“后街可能是因为日照差,路面很泥泞,木屐脚印乱糟糟的,根本无法分辨。不过,这个人,”他指着带回来的男人说,“他的冰激凌店开在后门胡同出口的拐角处,这是条只有一侧能出入的胡同。所以,罪犯从后门逃走的话,必然会被这个人看到。喂,你再回答一遍我的问题。” 于是,冰激凌店老板与小林刑警开始了问答。 “今晚八点前后,有人进出过这条胡同吗?” “一个人也没有。天黑以后,就连猫崽都没见到一只。”冰激凌店主的回答很干脆,“我在这儿开店很久了,这几栋房子里的婆娘夜间很少走这条小道,因为路不好走,又特别昏暗。” “来你店里的顾客,有没有人进过胡同呢?” “也没有。所有人都是在我面前吃完冰激凌后,就原路返回了。这一点我敢肯定。” 假如这个冰激凌店主的证词可信,那么,罪犯即使从这家的后门逃走,也没有从这个后门的唯一通道出去。虽说如此,但也没有人从书店正门出来,因为我们一直在白梅轩盯着店门口,绝对不会有错。那么,凶手是怎么逃走的呢?按照小林刑警的猜想,凶手逃走的方式只有两种:潜伏在这条胡同两侧住户的家中,或者凶手本人就是其中的租户。当然他也有可能从二楼沿着屋顶逃走,但是根据对二楼进行的调查,临街的格子窗都是关着的,没有动过的迹象。而后面的窗户,由于天气闷热,所有人家的二楼都开着窗户,有的人还在露台上乘凉,所以从那儿逃走似乎是比较难的。 于是,所有办案人员开了个短会研究侦查方向,最后决定分组行动,挨家挨户搜查附近的住家。实际上,前后左右的住户总共只有十一家,搜查起来并不费事。与此同时,小林刑警再次对旧书店进行了仔细勘查,从房檐下面到天花板里面,彻底搜查了一遍。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原来,他发现与旧书店一店之隔的点心铺老板,从天一擦黑到刚才,一直在屋顶的露台上吹尺八[3],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旧书店二楼的窗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各位读者,这个案子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凶手到底是从哪里进入,又是从哪里逃走的呢?既不是后门,也不是二楼的窗户,当然也不可能是前门了。难道说从一开始他就不存在吗?抑或像烟一样消失不见了?不可思议的事还不止这些。小林刑警带到检察官面前的两个学生说的情况更奇怪。他俩是租住在后面房子里的某工业学校的学生,二人都不像是说假话的人,可是他们说的情况使这个案子变得更加匪夷所思了。 对检察官的提问,他们大体是这么回答的: “八点钟左右,我就站在这家旧书店里,翻看放在那张桌子上的杂志。这时听见里边响了一声,我抬头看向里面,纸拉门虽然关着,但那个格子窗是开着的,我透过格子的缝隙看到里面站着一个男人。但是,我刚朝那里看时,那男人就关上了格子窗,所以没有看清楚,从他的腰带来看,肯定是个男人。” “那么,除了可以判断是个男人,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比如身高,或者衣服图案。” “我看到的只是腰部以下,所以不知道个子多高,但衣服是黑色的,也可能有细条或碎花,但我看着黑乎乎的。” 另一个学生说:“我刚才也和他一起在这儿看书,而且同样听到了声音,看到格子窗被关上。但是,那个男人穿的肯定是白衣服,是没有条纹或图案的白衣服。” “这就怪了,你们必定有一个人看错了。” “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也从来不说谎。” 两个学生相反的证词说明了什么呢?敏感的读者或许意识到什么了,实际上我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检察官和警察对这一点似乎没有多加考虑。 不久,死者的丈夫,也就是旧书店老板得到通知后回到家中。他是个瘦弱的年轻男子,看着不像个开旧书店的。他一看到妻子的尸首,虽没有哭出声,眼泪却早已扑簌簌地落下来,看来是个懦弱的人。小林刑警等他平静一些后,开始了提问,检察官有时也从旁插话。可令他们失望的是,他表示,根本想不出谁有可能是凶手。“我们可从来不跟人结怨啊!”说完,他又流泪不止。他一一查看了家里的东西后,确认不是盗贼所为。然后小林刑警又对店主的经历、店主妻子的情况进行了各种询问,也没有发现值得怀疑的地方,且与此故事关系不大,故略去不提。 最后,小林刑警对死者身上的多处新伤提出了质疑,店主踌躇良久,终于回答是他所为。然而,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却一直含糊其词,怎么也问不明白。但是,当天夜里,他一直在外面摆夜摊是无可置疑的,即使是他的虐待造成了伤痕,也无法怀疑他是凶手。小林刑警或许也是这样考虑的,对他未予深究。 如上所述,当晚的调查告一段落。警方记下了我和小五郎的住址、姓名等,还提取了小五郎的指纹。我们回家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 如果警方的侦查没有遗漏,证人也都没有说谎,这的确是起莫名其妙的案子。而且据我事后所知,第二天小林刑警进行的所有调查也是一无所获,还是案发当晚那些线索,没有丝毫进展。证人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十一栋房子里的住家也没有可疑之处。对被害者的家乡也进行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至少小林刑警——如前面交代过的,是一位被人们誉为名侦探的人——全力对这起案子进行了调查,只得出了根本无法解释的结论。这也是我事后听说的,电灯开关,那件小林刑警让人带走的唯一物证上,除了小五郎的指纹,找不出其他人的指纹。也许小五郎当时太慌乱了,开关上留下了许多指纹,但都是小五郎一个人的。小林刑警判断,很可能是小五郎的指纹把凶手的指纹覆盖了。 各位读者,看到这里,你会不会联想到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或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呢?也就是说,会猜测本案的杀人犯不是人类,而是猩猩或印度毒蛇之类的动物吧?其实我就这样想过。然而,东京D坂一带不可能有此类动物,再说,有证人从拉门缝隙看到了男人的身影。退一步说,即使是猿类也不可能既不留下足迹,又不被人看到。还有,死者脖子上的指痕也无疑是人留下的,被毒蛇缠死,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且说那天夜里,我和小五郎在回家的路上,非常兴奋地聊了很多,举个例子。 “你大概也知道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或加斯通·勒鲁的《黄色房间的秘密》等小说中描写的发生在法国巴黎的罗丝·德拉古谋杀案[4]吧?即使百年之后的今天,那件杀人案仍然是一个不解之谜。我联想到了那起案件。今晚的案子,凶手也没有留下逃走的足迹,这一点与那个案子不是很相似吗?”小五郎说。 “说得是啊,真是不可思议!经常听人说,在日式房子里,不可能发生外国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离奇的案件,我认为并非如此,眼下不就发生了这样的奇案吗?我倒是有兴趣挑战一下这起案子,尽管没有什么把握破案。”我说。 我们在一条小路上分了手。我看着小五郎晃悠着肩膀,拐过小巷,快步走远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觉得他那华美的粗条纹单和服,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鲜明。 (下)推理 且说杀人案发生十天之后,我去拜访了小五郎。在这十天间,小五郎和我对于这起案子是怎样构想的,怎样推理的,以及得出了什么结论,读者可以通过今天我和他的对话充分了解到。 此前,我和小五郎一向在咖啡馆见面。去他的住处,这还是第一次。好在曾听他说过住在哪里,所以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我走进一家香烟铺子,问老板娘小五郎在不在家。 “啊,他在。请稍等,我这就去叫他。” 她这么说着,走到里面的楼梯口,高声叫喊小五郎。小五郎就借住在她家的二楼上,只听他“噢——”了一声,便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楼梯走下来,一看是我,吃了一惊,说道:“哎呀,快请上楼!” 我跟着他走上二楼。可是,当我漫不经心地踏进他的房间时,差点儿没吓掉魂,因为房间里的景象太不寻常了。我不是不知道小五郎是个古怪的人,却没想到会古怪到如此程度。 一言以蔽之,四叠半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只有中央可看到一小块榻榻米,四周都环绕着书山。沿着房间的墙壁和隔扇摆了一圈的书,一摞摞书籍犹如一座座堤坝,从房间四面,由宽到窄一直堆到天花板。除了书,没有任何生活用具,以至让人怀疑,他在这个房间里究竟是怎么睡觉的。主客二人甚至无处落座,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把这书堤碰塌,被埋在里面。 “不好意思,屋子太小了。也没有坐垫,真是抱歉,请找本软点儿的书凑合坐吧!” 我穿过书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由于太过惊讶,坐下之后,我仍旧吃惊地打量着四周的书。 在此,我有必要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个奇特房间的主人明智小五郎。我与他才认识没几天,所以,关于他有过什么经历、以什么为生、人生目标是什么等问题,我一概不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没有稳定职业的游民,勉强可以说是个学者吧。就算是个学者,他也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一类。他曾经说“我在研究人呢”,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这话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对犯罪案件和侦探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和令人瞠目的丰富知识。 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不到二十五岁,是个比较瘦削的人。前面说过,他走路时爱晃悠肩膀,不过,跟英雄豪杰走路甩膀子不一样,我这样比喻可能有点不合适,反正看他走路的姿势,我总想起那位一只手残疾的评弹师神田伯龙。说到伯龙,小五郎从脸型到声音,都与他一模一样——没见过伯龙的读者,也可以想象自己认识的那种虽不是美男子,却独具魅力且聪明绝顶的男人——只不过,小五郎的头发更长,更蓬乱。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和人说话时,喜欢不停地挠头发,好像要把头发弄得更乱更糟似的。他一向不讲究衣着,老是穿着棉布和服,扎一条皱巴巴的布腰带。 “哎呀,没想到你能来,欢迎啊!从那以后,咱们有日子没见了,D坂那起案子怎么样了?警方好像还没有找到凶手的线索吧?” 小五郎像往常一样揉搓着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我一边犹豫着从哪里说起,一边开了口。 “后来,我对此案做了很多猜想,不仅是猜想,还像侦探那样进行了现场勘查,并得出了初步的结论。我今天来是打算向你汇报一下……” “哦?真不简单啊!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我从他眼神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轻蔑与放松之色,仿佛在说“你知道什么”。这神色打消了我的犹豫,我自信心十足地讲了起来: “我的朋友中有一位报社记者,他与负责本案的小林刑警是哥们儿。因此,我通过那位记者了解到许多警方侦查的详情。好像他们一直找不到侦查的方向,虽然进行了多种努力,却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你还记得那个电灯开关吧?那东西没有丝毫用处,因为他们发现那上面只有你的指纹。警方认为,多半是你的指纹把凶手的指纹覆盖了。我了解到警方现在一筹莫展后,便更加跃跃欲试,要探索一番了。结果你猜猜看,我最后得出了什么结论?还有,去报告警察之前,我先来告诉你,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先放一边,其实在案发当天,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吧?那两个学生对嫌疑人衣服颜色的描述是完全相反的。一个人说是黑色的,另一个说是白色的。即便人的眼睛所见有偏差,但把相反的黑白两色搞错,不是很奇怪吗?不知道警方对此是怎么判断的,但我认为这两人的陈述都没错。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凶手穿的是黑白色相间的衣服啊……就是那种黑色粗条纹单和服,就像寄宿屋常出租的那种单和服……那么,为什么一个人看成黑色,一个人看成白色呢?因为他们是透过拉门的格子窗看到的,所以在那一瞬间,一个人的眼睛恰好处于格子的缝隙与衣服白色条纹相重叠的位置,而另一个人的眼睛则恰好处于格子的缝隙与衣服黑色条纹相重叠的位置。这也许是罕见的巧合,但绝非不可能,而且在本案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 “不过,知道凶手的衣服有条纹,仅仅能够缩小侦查的范围,还不算确凿的证据。第二个证据就是那个电灯开关上的指纹。我通过刚才说的记者朋友请求小林刑警对指纹——就是你的指纹——进行了仔细检查,其结果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对了,你有砚台的话,借我用一下。” 然后,我做了一个实验给小五郎看。我先用右手拇指从砚台里蘸了一点儿墨汁,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在纸上按了个指印。等指纹晾干后,再次用同一个手指蘸上墨汁,在原来的指纹上,将手指换个方向,仔细按在上面。于是,纸上清晰地出现了相互交叠的双重指纹。 “虽然警方认为你的指纹重叠在凶手的指纹上,覆盖了凶手的指纹,可是从刚才这个实验得知,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多么用力摁开关,既然指纹是由线条构成的,线与线之间必然会遗留之前指纹的痕迹。如果前后两个指纹完全相同,就连按的角度也分毫不差的话,由于指纹的每条线都完全吻合,那么后按的指纹或许可以掩盖之前的指纹,但这一般是不可能的。即使有可能,此案的结论也不会改变。 “如果关掉电灯的是凶手,那么,开关上必然会留下他的指纹。我推测警察可能忽略了在你的指纹的线与线之间残留的凶手的指纹,便自己进行了勘查,可是上面完全没有其他痕迹。也就是说,在那个开关上,前前后后只留下了你一个人的指纹。为什么没有留下旧书店夫妻的指纹呢?这一点我不清楚,也可能那个房间的电灯是一直开着的[5]吧。 “你想想看,上面的情况说明了什么呢?我是这样推测的:一个身穿黑粗条纹衣服的男人——这男人大概与死者两小无猜,他有可能因失恋而杀人——他知道旧书店老板每夜出摊,于是,趁他不在家时,杀死了那个女人。女人没有喊叫,也没有抵抗的痕迹,说明她很熟悉那个男人。男人顺利实施犯罪后,为了延后人们发现尸体的时间,他关灯之后逃离了现场。但是,他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就是他之前没发现那道拉门的格子窗是开着的。他惊慌地关闭格子窗时,被偶然在店内的两个学生看到了。他逃出去后,才猛然想起关灯时会在开关上留下指纹。他无论如何也要消除那指纹,但是用同样的方法再次进入房间太危险,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妙计,就是自己化作杀人事件的发现人。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很自然地用自己的手开灯,消除之前留下的指纹,避免引起警方的怀疑,而且谁也不会怀疑发现者就是凶手,可谓一举两得。就这样,他若无其事地旁观警察进行现场勘查,还大胆地提供了证词,而结果也如他所料,因为过了五天、十天,依然没有人来逮捕他。” 各位以为明智小五郎是以怎样的表情听我说完这番话的呢?我本以为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会脸色大变或是打断我的话。可令人吃惊的是,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虽然平日里他就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他也太平静了。他的手一直揉搓着头发,默默地听着。我心想这家伙真是厚颜无耻啊,但还是坚持把我的推测说完。 “我想你一定会反问,凶手是从什么地方进入,又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呢?不错,这个问题不搞清楚的话,即便搞清楚了其他所有问题,也没有意义。遗憾的是,这个难题也被我侦查出来了。根据警方当晚的侦查,没有发现凶手逃走的痕迹。但是,既然杀了人,凶手就不可能不出入,所以,只能说明刑警的搜查是有漏洞的。虽说警察也在尽心竭力地查找,可不幸的是,他们的办案能力还不及我这个书生。 “其实,要说这事也很简单。我是这样推理的。由于警察已进行了周密的调查,至少不必去怀疑街坊四邻了。这样的话,凶手一定是使用了被人看到也不会认为他是凶手的方法逃走的。就是说,即便有人目击到他,也丝毫不会留意。换言之,他利用了人们注意力的盲点把自己隐藏起来了。正如我们的眼睛有盲点一样,注意力也有盲点,就像魔术师当着观众的面,很轻易地把一大件物品藏起来那样。因此,我注意的是与旧书店相隔一店的旭屋炒面馆。” 旧书店的右边是钟表店、点心铺,左边是袜子铺、炒面馆。 “我去炒面馆打听,案发当晚八点左右,有没有男人用过他家的厕所就走了。那家旭屋炒面馆,你也知道,从店堂穿过去,可以一直通到后门,紧挨着后门有个厕所,凶手假装去上厕所,然后从后门出去,再从后门返回,是轻而易举的事——冰激凌店开在胡同入口的拐角处,当然看不到凶手出入后门——还有,店家是炒面馆,凶手借用厕所再自然不过了。我打听过,那天晚上,炒面馆老板娘不在,只有老板一人在店里,是个作案的好时机。你说,这算盘打得多妙啊? “经过我的调查,果不其然,就在那个时段,有一位顾客借用了厕所。遗憾的是,旭屋店老板一点儿也记不起那个顾客的相貌或衣服图案了。我立即通过我那位朋友将这个发现告知了小林刑警。小林刑警也亲自到炒面馆去调查过,但没有什么发现……” 我停顿了一下,给小五郎一个说话的空当。以他的立场,这种时候不可能没有什么想说的。然而,他还是搓着头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我不得不改变出于尊敬而采用的间接表达方式,单刀直入了。 “我说,明智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些确凿的证据可是指向你的呀。坦白地说,我从心里不愿意怀疑你,可是,面对这些证据,我不能不这样想……我曾劳心费力地在街坊四邻中寻找有黑粗条单和服的人,却一个人也没找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即使是同样的条纹单和服,穿那种与格子缝隙完全重叠的漂亮单和服的人也屈指可数啊!而且,无论是消除指纹还是借用厕所的伎俩,都极为巧妙,除了你这样的探案学者,一般人真没有这本事。最让人不解的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和死者是发小,可是当晚调查那老板娘的身份时,你就在旁边听着,怎么一句话也没有说呢? “如此一来,你唯一的指望就是不在场证明了。这也是不可能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曾问过,你来白梅轩之前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在附近散步了大约一个小时。即使有人见到你散步,你也很可能在散步途中借用炒面馆的厕所。明智先生,我说的有没有错?怎么样,可能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辩解。” 各位读者猜猜看,在我这样追问时,怪人明智小五郎是什么表情呢?他会惭愧地低下头吗?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这出人意料的表现,令我胆战心惊。 “哎呀,失敬!失敬!我绝对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可是,你也太一本正经了。”小五郎辩解似的说道,“你的想法真是有趣啊!交了你这么个朋友,我真的很高兴。只可惜,你的推理过于注重表面,而且过于注重物理层面了。譬如说,对于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究竟我们是怎样的发小,你有没有从心理角度了解过呢?以前我和她是否谈过恋爱,我现在是否恨她,这些你有推测过吗?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说与她相识,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任何具有参考价值的情况……还没上小学时,我和她就分开了,直到最近才偶然遇到她,只聊过两三次而已。” “那么,指纹的事该怎么解释呢?” “你以为我后来什么都没做吗?其实,我也做了不少调查呢!我每天都在D坂转来转去,特别是旧书店,去得更勤了。我对店老板进行了种种试探。我把认识他妻子的事坦白地告诉了他,这反而有利于向他深入了解情况——就像你通过报社记者了解到警方办案的细节一样,我是从旧书店老板那儿了解情况的。刚才提到的指纹也很快弄明白了。因为我也觉得蹊跷,就进行了调查,哈哈哈……实际情况很好笑,原来并没有人关过灯,是灯泡里的钨丝断开了。你们以为是我扭动开关灯才亮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慌乱之中碰到了灯泡,使一度断了的钨丝连接上了[6]。因此,开关上只留下我的指纹是必然的。你说那晚你从拉门缝隙中看到电灯是亮着的,倘若如此,钨丝断了就是那之后的事。灯泡太旧了,动不动就会断开。还有凶手衣服的颜色,这个与其由我说,不如……” 他说着,在身边的书堆里四处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本破旧的西洋书来。 “这本书,你读过吗?这是孟斯特伯格的《心理学与犯罪》,请你看一下《错觉》这章开头的十行吧。” 听他自信满满地讲述时,我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便顺从地接过书读起来,书里写道: 曾经发生过一起汽车犯罪案,在法庭上,证人宣誓陈述的均是事实后,一个证人说案发时路面非常干燥,尘土飞扬;另一名证人则坚称案发时刚下过雨,道路是泥泞不堪的。一个人说涉案的汽车开得很慢,另一个人说从未见过开得那样快的车。还有,前者说那条路上只有两三个行人;后者宣称行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这两位证人都是受人尊敬的绅士,作伪证对他们毫无益处。 等我看完这段后,小五郎一边翻书页一边说: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另外,你再看看《证人的记忆》这章,从中间部分开始,写了一个人为设计的实验案例,恰好谈及了服装颜色的问题,所以,麻烦你把这部分读一下。” 这部分记载的是下面这样的内容: (前略)举一个例子,前年(此书出版于1911年)在哥廷根召开了由法学家、心理学家以及物理学家参加的学术讨论会。就是说,与会者皆是习惯于缜密观察的人士。此时,该城市里适逢狂欢节,热闹非常。学者们正开会时,突然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奇形怪状服装的小丑像个疯子似的狂奔进来,再一看,后面有个黑人拿着手枪在追赶他。在大厅中央,两人轮番用恶言恶语对骂。不一会儿,那个小丑突然倒在地上,黑人跳到他身上,然后砰地打了一枪。转眼间二人都离开了大厅,仿佛遁形一般。整个过程只有不到二十秒钟。不用说,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除了大会主席,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些话语、表演都是事先排练好的,而且该场景还被拍了照片。大会主席说,由于法庭上常常会见到此类事件,所以请各位会员写出自己的准确记忆。主席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中略)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记录怎样充满了错误,用百分比可以清楚地显示。例如,黑人头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戴,但四十人中只有四人写对了,其他的人有写圆顶礼帽的,有写缎面礼帽的。关于服装,有的说是红色的,有的说是茶色的,有的说是条纹的,有的说是咖啡色的,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色彩搭配。可实际上,黑人只是白裤子搭配黑上衣,系了一条宽大的红领带。(后略) “正如智慧的孟斯特伯格在该书里一语道破的那样,”小五郎开始说明,“人的观察和记忆实际上是不可靠的。就像这个例子,连学者们都说不清衣服的颜色。那么,我认为那天晚上的两个学生看错了服装的颜色,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他们的确看到了什么人,但是那个人根本没穿什么黑粗条纹单和服,所以凶手当然不是我。你从格子的缝隙联想到黑条纹单和服,你的着眼点的确非常有意思,不过,未免太牵强了。至少说明你宁愿相信那种偶然的巧合,也不相信我的清白,对吧?说到最后一点,就是关于借用炒面馆的厕所的男人这一点,我与你的看法相同。我认为,除了旭屋,凶手的确没有别的出去的路。因此,我便去那家店进行了实地调查,结果很遗憾,得出了与你完全相反的结论。其实,根本不存在借用厕所的男人。” 读者恐怕已经注意到了,明智小五郎就这样既否定了证人的证词,又否定了凶手的指纹,甚至否定了凶手的逃跑途径,试图以此证明自己无罪。可是,这不就等于否定了犯罪这一事实本身吗?我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那么,你找到凶手的线索了吗?” “找到了。”他搓着头发说,“我的方法和你有所不同。由于物理层面的证据,会因解释的方法不同,得出多种结论。我认为最好的侦探方法,是从心理角度看透人的内心。不过,这就有赖于侦探自身的能力了。总之一句话,这次我是尝试着着重进行心理层面的侦查的。 “起初引起我注意的是旧书店老板娘身上的那些新伤痕。其后不久,我又听说炒面馆老板娘身上也有同样的新伤,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可是她们二人的丈夫都不是粗野之人。因为无论是旧书店还是炒面馆老板,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好男人。所以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于是,我先找到旧书店老板,想从他口中探听这个秘密。由于我与他死去的妻子是旧相识,他也多少敞开了心扉,所以进展得比较顺利。我从他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接下来我打算探访炒面馆老板,可是别看他老实巴交的,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对他的调查颇费了些功夫。不过,我采取了一种方法,终于大功告成。 “你也知道心理学上的联想诊断法目前已经开始用于犯罪侦查了吧?联想诊断法就是对嫌疑人说出许多简单易懂的刺激性词语,来测试嫌疑人对该词语概念联想的速度。但是,正如心理学家所说,这个方法并不局限于‘狗’‘房子’‘河流’之类简单的刺激语,也没有必要经常借助于计时器。对于掌握了联想诊断要点的人来说,那些形式并不怎么重要。过去被称为名判官或名侦探的人就是明证。那时候心理学并不像今天这样发达,他们不就是凭借其天赋才能,在不知不觉中实践了这种心理学的方法吗?大冈越前守[7]就是这样一个人。 拿小说来说,在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的开头部分,就描写了杜宾通过朋友无意识的动作,准确说出他内心想法的情节。柯南·道尔也模仿爱伦·坡,在短篇小说《住院的病人》中,让福尔摩斯进行过相同的推理,这些推理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联想诊断法,对吧?说穿了,心理学家使用的种种仪器测试方法,只是为缺乏这种天赋洞察力的凡夫准备的。闲话不提,还是回到这个案子上来吧,我就是依据这个方法,对炒面馆老板进行了一种联想诊断。我跟他聊了很多,通过这些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来探究他的心理反应。不过这是个非常微妙的心理问题,而且相当复杂,所以,细节方面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跟你说明,总之,最后我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就是说,我找到了凶手。 “实际上我手里并没有一件物证,因此还不能报告警察。即使报告了警察,他们也不会理睬的。而且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仍袖手旁观,其实另有原因,就是这次犯罪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我这么说很让人费解,但这次杀人事件,确实是在杀人者与受害者彼此自愿的状态下发生的,甚至可以说,是出自受害者的希望而实施的。” 我开动脑筋设想了多种可能,还是不能理解他这番话。我完全忘记了为自己的失败而羞愧,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这套神奇的推理。 “直说吧,我的结论是,杀人者就是旭屋的老板!他为了掩盖犯罪痕迹,谎称有个男人借用了厕所。其实这根本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我们造成的。因为你和我都曾去问过他,是否有人用过厕所,这就等于启发了他。而且他还误以为咱们是刑警。那么,他为什么杀人呢?我通过这个案子,真切地目睹了在表面极其平静的人生暗处,隐藏着多么意想不到的凄惨的秘密。那是只有在噩梦的世界里才会看到的景象! “那位旭屋老板,其实是一个传承了萨德侯爵[8]之流的极端的性虐待狂。这真是命运弄人啊,他居然发现相隔一店的旧书店老板娘是个性受虐狂,而且是个不亚于他的性受虐狂。于是,他们以变态者特有的隐秘方式通奸,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刚才说的你情我愿地杀人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明白了吧……他们俩直到最近,都是强迫各自的伴侣勉强满足其病态欲望的。旧书店和旭屋老板娘身上都有同样的新伤就是证据。但是,他们肯定不满足于这样的夫妻生活。因此,当他们发现彼此寻求的人近在眼前时,便极其迅速地达成了默契,这一点并不难想象。然而,最终被命运捉弄过了头,他们因被动和主动的合力,导致性欲疯狂增长,结果在那天夜里,发生了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件……” 听着明智这令人瞠目结舌的推论,我不觉一阵战栗,心想怎么会有这般骇人听闻的案件啊! 这时,楼下的烟铺老板娘送来晚报。明智接过报纸,翻到社会版看起来,只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唉,看来他终于忍受不了,去自首了。真是巧了,恰好在咱们谈论这个案子时,看到了这个报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标题字号很小,内容约十行字,报道了炒面馆老板自首的消息。 [1] 菊花人偶:将菊花、菊叶装饰在竹编骨架上做成的人偶。——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 叠:日本常用的面积单位,1叠约1.62平方米。 [3] 尺八:乐器名称。 [4] 罗丝·德拉古谋杀案:十九世纪发生在法国巴黎的谋杀案。一位名为罗丝·德拉古的年轻女性被人杀死在自家床上。她的房子位于公寓顶层,凶杀现场的门由内部上锁,并系了锁链;房间只有一扇窗户,自内部上锁;有烟囱,但非常狭窄,不管多么瘦小的人都无法通过。该谋杀案一直是桩谜案。——编者注 [5] 在本书写作的大正年间,一般家庭不安装电表,白天由电灯公司下属的变电所统一拉闸断电。——原文注 [6] 当时的灯丝是撑开的网状,有时候断了之后,会偶然自动接上。——原文注 [7] 大冈越前守:即大冈忠相(1677—1752),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曾任职越前守。他是江户时期的名判官,类似于中国的包拯这样的人物。 [8] 萨德侯爵(1740—1814):备受争议的色情文学作家。由于作品中有大量性虐待情节,他被认为是变态文学的创始者。后来学者把主动的虐待症命名为萨德现象,即施虐症。 [book_title]心理测试 一 蕗屋清一郎为什么会起意干出下面将叙述的这件可怕的恶事,没人清楚其具体动机。即使了解他的动机,也与这个故事关系不大。从他半工半读去大学读书这一点看,他也许是为学费所迫。他是个罕见的英才,且学习非常刻苦,为了挣学费,他的时间被无聊的打工占去了许多。因此,他没有充分的时间去读书和思考,这让他感到苦恼也是事实。但是,就凭这点理由,人就可以犯下那样十恶不赦的罪行吗?或许他先天就是个恶人。而且除了学费,他或许还有其他很多无法遏制的欲望。总而言之,他产生这个念头已有半年了。在这期间,他一再犹豫,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动手。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同班同学斋藤勇成了朋友,这成了这个故事的开端。起初他并非有什么目的,但在交往中,他开始怀着某种模糊的目的接近斋藤勇了。而且,随着这种关系的发展,那个模糊的目的渐渐清晰起来。 大约一年前,斋藤开始租住在山手的一个偏僻的住宅区里。那家主人是一位官吏的遗孀,她虽然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妪,但靠着亡夫留下的几间出租房的租金,也可以生活得舒舒服服。而且她没儿没女,金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向熟人发放小额贷款,收取利息,把一点点地攒钱当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她把房子租给斋藤勇也是如此,一方面因为家里都是女人,住个男人会比较安全;另一方面还可以收取房租,使每月的存款有所增加。可见古今中外,守财奴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人们传言,除了在银行的存款,她还有大量的现金藏在自家宅子的某个秘密的地方。 就是说,蕗屋对这笔钱产生了兴趣。他想:那笔巨款对那老太婆而言没有任何价值,用它作为学费资助我这样有远大前程的青年,不是最合理的吗?总而言之,这就是他的逻辑。因此,蕗屋试图通过斋藤尽可能详细地了解老妇人的情况,探寻那笔巨款的隐藏地点。不过,蕗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直到他得知斋藤偶然发现了那笔钱的隐藏点。 “你知道吗,那个老婆子真不得了,一般人都把钱藏在地板下或是天花板里,可是她藏钱的地方你绝对想不到。在内室的壁龛里不是放着一个很大的松树盆栽吗?钱就藏在那个盆栽底下。再狡猾的小偷也想不到盆栽底下会藏着钱,这老婆子可以算是个天才守财奴啦!” 斋藤说着,呵呵地笑了。 从那以后,蕗屋的计划就逐渐清晰起来。对于如何把老妇人的钱转换成自己的学费,他设想了各种可能的途径,想从中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没想到,这件事的难度超出他的想象。与之相比,任何复杂的数学难题都不在话下了。前面也提到过,他为了想出好法子花费了半年的时间。 毫无疑问,其难点在于如何避免刑罚。伦理上的障碍,即良心上的苛责,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问题。他不认为拿破仑大规模地杀人是罪恶,相反,他觉得应该加以赞美;同样地,为了将有才能的青年培育成才,牺牲掉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老太婆也是理所当然的。 老妇人极少外出,终日默默地坐在里间的榻榻米上。即便她偶尔外出,也有个乡下的女佣奉她之命,在屋里严加看守。虽然蕗屋费尽心机,但老妇人的防范仍不留一丝纰漏。蕗屋最初打算瞅准老妇人和斋藤不在的时候,骗女佣出去买东西,然后趁机盗出花盆底下的钱,但这太不周全了。即使只有很短的时间,但只要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一个人,他就无法摆脱嫌疑。这类愚蠢的方案,蕗屋想起一个打消一个,再想起一个再打消一个,足足浪费了一个月。比如,可以制造被斋藤或女佣或小偷偷盗的假象;或是在女佣一个人时,蹑手蹑脚地溜进房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出金钱;也可以半夜趁老妇人睡着时采取行动。他设想了类似的各种方法,但无论哪种方法,都有可能被发现。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结论——除了干掉老妇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不清楚老妇人到底藏有多少钱,但从各种因素分析,他不觉得老妇人的钱多到可以让人甘冒杀人的风险。为了这不多的金钱去杀一个无辜的人,未免太残酷。但这笔对一般人来说不是太大的金额,却能够充分满足贫穷的蕗屋的需要。不仅如此,按照他的想法,问题不在于钱的多少,而是要保证不被人发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没有关系。 杀人看起来比单纯的偷盗要危险好几倍,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当然,如果预料到会被人发现还去做的话,杀人在所有犯罪中无疑是最危险的。但是若不从犯罪的轻重角度,而是从被发现的难易程度的角度考虑的话,有时候(譬如蕗屋的情形)偷盗反而是件危险的事。相反,杀死现场目击者的方法虽然残忍,却免除了后患。过去的大恶人都是目无王法地杀人越货,他们之所以很难被抓获,不就是得益于这种杀人的胆量吗? 那么,干掉老妇人,真的就没有危险吗?这么一想,蕗屋又思考了几个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是怎样形成该计划的呢?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自然会明白,所以暂且放下不提。总之,经过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精细的分析和整合后,他最终想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方法。 现在只需要等待时机了,没想到,时机很快就来了。一天,斋藤因有事去了学校,女佣出去买东西,二人都要到傍晚才能回来。那天正是蕗屋做完最后的准备工作的第二天。所谓最后的准备工作(这一点有必要事先加以说明),就是现在距离斋藤告诉他隐藏地点已经过了半年,因此需要再次确认一下钱是否还藏在原处。那天(即杀死老妇人的前两日),他去看望斋藤,借机第一次进入老妇人的内室。他与老妇人东拉西扯地聊天,逐渐将话题引向一个方向。话语间他不时地提到老妇人的财产,以及她把那笔财产藏在某个地方的传言。每次说到“藏”这个字时,他都暗中留意老妇人的眼睛。如他所料,她的眼光每次都悄悄地看向壁龛里的花盆。反复多次后,蕗屋确定了钱仍然藏在那里。 二 话说转眼间到了案发当天。蕗屋身着大学校服,头戴校帽,外披学生斗篷,手戴普通手套,前往老妇人的住宅。他经过反复思考才决定不改变装束的。如果换装的话,要购买衣服等,换衣服的地点以及其他各个方面都会给侦查留下线索。这样做只能使事情复杂化,毫无益处。在不会被发现的范围内,应该尽量简单、直接地采取行动,这是他的一种犯罪哲学。简而言之,只要没有人看见他进入该房中就万事大吉了。即使有人在老太婆家附近看到他也丝毫不用担心,因为他经常在那一带散步,只要说那天也在散步就可以蒙混过去。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假如在去的路上遇上熟人(这一点不得不考虑),是换装还是穿日常的制服更安全,不用想也明白。至于作案时间,他尽管明知夜晚更方便,斋藤和女佣都不在的夜晚是可以等到的,但偏要选择危险的白天,这与着装的问题是相同的,为的是除去作案所不必要的隐秘性。 但是,一旦站在老妇人家外面,他还是不禁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就像普通的盗贼一样,甚至比普通的盗贼还要紧张。老妇人家独门独院,与左右邻居以篱笆相隔。房子对面是一家富豪的宅邸,高高的水泥围墙足有百米长。由于这一带是清静的住宅区,白天也很少见到行人。蕗屋走到那里时,街上连条狗都没有见到。平时打开时会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拉门,由于蕗屋今天动作很轻地打开然后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然后,蕗屋在玄关用很低的声音打招呼(这是为了防备邻居),老妇人出来后,他又借口想单独谈谈斋藤的事,跟她进入了里间。 两人坐定后不久,老妇人起身说道:“女佣恰好不在家,我去给你沏茶。”蕗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老妇人弯腰去拉隔扇时,蕗屋从背后猛地抱住了老妇人,然后两手死死地勒住(他虽然戴着手套,但还是尽量避免留下指纹)老妇人的脖子。老妇人喉咙发出“咕”的一声,没怎么费力挣扎就断了气。她在痛苦挣扎时,抓向空中的手指戳到了立在旁边的屏风,并在上面留下了划痕。这是一面折叠的有些年代的金色屏风,上面绘有色彩艳丽的六歌仙,被戳破留下的划痕恰好在六歌仙之一的小野小町的脸上。 确定老妇人已经断气后,蕗屋放下了她,有点担心地看着屏风的破口。仔细考虑之后,他又觉得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这面屏风根本成不了任何证据。于是,他走到壁龛前,抓住松树的根部,把它从花盆中连根拔了出来。如他所料,盆底有个油纸包。他沉着地打开那个纸包,从自己的右口袋中掏出一个新的大钱包,将纸币的一半(足有五千日元)放入其中,然后将钱包放回自己的口袋,剩余的纸币仍然包在油纸里,原样藏在花盆底下。当然,此举是为了消除偷钱的痕迹。因为老妇人的存钱数额只有老妇人自己知道,即便只剩下一半,也没人会怀疑钱已被盗。 然后,他拿起棉坐垫团成团儿,放在老妇人的胸前(为了遮挡飞溅的血),从上衣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折刀,打开刀刃,对准老妇人的心脏刺去,转动一下后拔出刀,在棉坐垫上擦净刀上的血迹,然后将刀收进口袋里。他担心只是勒死的话,说不定还会醒过来,他要确保给她致命一击。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刀呢?因为他怕搞不好会在自己的衣服上留下血迹。 在此必须介绍一下他装钱的钱包和那把大折刀,这两样东西是他为这次行动专门在某个庙会的露天摊上买的。他选择庙会最热闹的时段,挑选顾客最多的小摊,按标价把零头一起扔给摊主,然后拿了东西扭头就走,转眼就消失了。摊主自不必说,就连其他顾客也来不及记住他的面孔。而且,这两件东西都是非常常见的、没什么特殊标记的物品。 蕗屋仔细地确认过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后,关上隔扇,慢慢走向玄关。他在门口蹲下身子,边系鞋带,边查看足迹。不过这一点更无须担心了,玄关的地面是硬灰泥地,外边的街道也因连日晴天而十分干燥,现在只要打开拉门走出去就结束了。但是,如果在此时大意的话,一切谋划都将化为泡影。他屏息凝神,耐心地倾听街道上有没有脚步声……一片寂静,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只听到附近人家传出的若隐若现的琴声。他下了决心,轻轻地打开大门,若无其事地像刚刚告辞出来的客人一般走了出去。外面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一带住宅区的每条路上都很安静。离老妇人家四五百米处,一座神社的古老的石头围墙沿着大路一直延伸着。蕗屋确认附近没有人后,把凶器大折刀和带血的手套扔进了石墙缝中,然后溜达着向附近一个小公园走去,他平常散步时常常经过那里。蕗屋在公园长椅上坐下来,以极其平静的表情望着孩子们荡秋千,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 回家时,他顺路去了警察署,对警察说: “刚才,我捡到这个钱包,里面好像有很多一百日元的纸币,麻烦你们处理。” 说着,他拿出那个钱包,并依照警察的提问,说明了捡到钱包的地点和时间(当然是精心捏造的)和自己的住址姓名(这是真实的)。之后,他领到一张记有他的姓名和金额的收条。没错,他这个方法非常迂回,但从安全角度来看是最保险的。老妇人的钱(谁也不知道只剩下一半)还在老地方,这个钱包的失主也永远不会出现。一年之后,这笔钱必然会回到他的手中,到时候,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了[1]。他是在精心考虑后决定这样做的。如果把这笔钱藏在某个地方,难保不会被人拿走;自己拿着,肯定极其危险。不仅如此,即使老妇人记下了纸币的编号(他已经尽量确认过,基本不需要担心),现在的做法也万无一失。 “连佛祖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偷了东西还自己交给警察!” 蕗屋忍住笑意,心中暗想。 翌日,在出租屋里,蕗屋和往常一样从舒服的睡眠中醒来。他边打哈欠边打开枕边送来的报纸,浏览社会版时,突然看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意外的事件,大吃一惊。不过,这不是他担心的事情,而是没有预料到的对他有利之事——朋友斋藤以杀人嫌疑被逮捕了,理由是他身上有一大笔与他身份不相称的钱。 “作为斋藤最好的朋友,我现在到警察署去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应该比较自然吧。” 蕗屋急忙穿好衣服,赶往警察署。他去的是昨天交钱包的那个地方,他为什么不去其他警察署呢?这也是他特有的无技巧主义的有意为之。他表现出适度的担忧,要求让他见见斋藤。但是正如他所预料的,没有得到许可。于是,他详细询问了怀疑斋藤的原因,在一定程度上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蕗屋是这样想象的: 昨天,斋藤比女佣早一步回了家,时间是在蕗屋杀人离开后不久。然后,他发现了尸体。但是,他在去报案之前,必定想起了某件事,就是那个花盆。如果是盗贼所为,花盆下面的钱是否还在呢?大概出于好奇,斋藤查看了那个花盆,钱包意外地还在原处。看到钱包后,斋藤起了贪念,虽说太轻率,却合乎情理。一是谁也不知道藏钱的地点,二是人们必然认为是盗贼杀了老妇人,偷走了钱,这样的前提对谁都是难以抗拒的极大诱惑。之后他干了些什么呢?据警察说,他若无其事地跑到警察署报告杀人案。可是他这个人头脑太简单了,居然若无其事地把偷来的钱塞在自己的腹带里,看样子他万万没想到会在那里被搜身。 “等一等,斋藤究竟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呢?他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危险!”蕗屋对此进行了各种假设,“他身上的钱被发现时,他也许会回答:‘钱是我自己的。’不错,没有人知道老妇人有多少钱财以及钱财藏匿的地点,所以这种解释或许能成立。只是金额过于巨大,所以最后他大概只好说实话。可是,法院会相信他的供词吗?只要没有其他嫌疑人,就不能判他无罪,运气好的话,也是有可能判他杀人罪的,要是那样就好了……不过,预审官在审讯时或许会搞清楚许多情况,比如斋藤对我说过老妇人藏钱的地点,以及案发两天前,我曾经进入老妇人房中聊了很久,还有我很穷困,连交学费都有困难等。” 但是,这些问题蕗屋在制订计划之前就已经考量过了。而且,不管怎么想,警察也不可能从斋藤口中得到更多对蕗屋不利的事实。 蕗屋从警察署回来,吃过早餐(此时他给送饭来的女佣讲述了杀人案),然后像往常一样走进学校。学校里人人都在谈论斋藤,他不无得意地给同学们讲起了这个新闻。 三 读者诸君,熟知侦探小说的人自然知道,故事绝不会就此结束。的确如此。事实上,以上叙述不过是故事的前奏,作者真正希望各位读到的是后面的情节,即蕗屋精心筹划的犯罪是如何被侦破的。 担任本案预审的审判官是有名的笠森先生。他不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名审判官,而且还因某些特殊的爱好而享有名气。他是一位业余心理学家,因此当遇到用普通方法无法破解的案子时,他就会使出撒手锏——利用丰富的心理学知识破案,并屡屡奏效。他虽然资历浅、年纪轻,但的确具有判案才华,只当一个地方法院的预审员实在可惜了。因此,这次老妇人被杀事件交给笠森审判官来审理时,谁都相信此案会轻松告破,笠森先生自己也不例外。像往常一样,他打算在预审法庭上调查清楚此案,以便公判时可以滴水不漏地解决此案。 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审判官渐渐明白破解此案有一定的难度。警方简单地主张斋藤有罪,笠森审判官也承认其主张有一定道理。因为警方对最近曾进出过老妇人家中的人,包括她的债务人、房客,以及一般的熟人,都逐一进行了传讯、调查,却没有发现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蕗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没有其他嫌疑人,目前只能判定最值得怀疑的斋藤勇为罪犯。而且,对斋藤最不利的,是他那生来软弱的性格,他一走进审讯室就精神紧张,回答问话也是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由于紧张而头脑发昏的斋藤常常推翻原来的供述,忘记理应知道的事情,讲些不必要的话,而且他越着急,嫌疑就越重。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偷老妇人的钱觉得理亏,不然的话,斋藤的脑子还是灵活的,即便再软弱,也不至于说错那么多话。他的处境,实在值得同情。但是,笠森先生还无法认定斋藤是杀人犯,现在只是怀疑,他本人没有承认杀人,也没有一个确凿的证据。 就这样,事件过去了一个月,预审迟迟没有结果,笠森审判官也开始着急了。恰好此时,负责案发地治安的警察署长给审判官送来一个让他兴奋的报告。报告里说,事件当天,有个装有五千二百多日元的钱包在离老妇人家不远处被人拾到,送交钱包者就是嫌疑人斋藤的好友蕗屋清一郎。工作人员因为疏忽,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时间已过去一个月,尚没有失主前来认领这笔巨款,事情似乎有些值得怀疑。 一筹莫展的笠森审判官看到这个报告,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立即办理了传唤蕗屋清一郎的手续。可是,尽管审判官充满希望,却未得到任何结果。他问:“在事件调查的当天,你为什么没有提到拾到巨款的事?”蕗屋回答:“因为我没有想到钱包与杀人事件有什么关系。”此回答理由充分。既然在斋藤的腹带里已经发现老妇人的财产,谁会想到其他的现金,特别是丢失在大街上的现金是老妇人财产的一部分呢? 真有这样的巧合吗?事件当天,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第一嫌疑人的好友(根据斋藤的陈述,蕗屋知道藏钱的花盆)拾到大笔现金,这真的是偶然吗?笠森审判官绞尽脑汁想从中寻找破绽。令人遗憾的是,老妇人没有记录下纸币的编号,要是有记录的话,就可以立刻判明这可疑的钱是否与本案有关了。“哪怕是件极小的事,只要能抓到一条有力的线索就行。”笠森审判官倾注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对现场反复勘查了多次,还彻底调查了老妇人的亲戚关系,却都一无所获。时间又白白过去了半个月。 到这里,笠森审判官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就是蕗屋将老妇人存钱的一半放在原处,然后将另一半取走放入钱包,装作是在大街上捡到的。他有可能做这种蠢事吗?笠森调查了钱包,并无任何线索。而且,蕗屋在陈述自己散步经过老妇人家门前时相当镇静,罪犯能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吗?而且,最重要的凶器一直不知去向,搜查了蕗屋的宿舍,也一无所获。斋藤那边也一样,没有找到任何证据。那么,究竟谁更有嫌疑呢? 现在,此案还没有任何一件确凿的证据。如果按警察署长所说凶手是斋藤,他确实嫌疑重大;如果怀疑蕗屋,他也有可怀疑之处。总之,经过这一个半月的侦查,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除了这两个人,没有别的嫌疑人。别无他法的笠森审判官觉得是时候拿出撒手锏了,他决定对两位嫌疑人施行迄今为止屡屡奏效的心理测试。 四 蕗屋清一郎在案发后受到第一次传讯时,就得知传讯他的预审审判官是有名的业余心理学家笠森先生。因此,他预想到可能出现的状况,变得有些慌乱。就算是聪明的蕗屋,也疏忽了日本竟然有人能仅凭个人爱好就独自进行心理测试。他曾看过各种相关书籍,对心理测试为何物知道得非常清楚。 这一巨大打击,使他失去了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学的镇静。他借口生病,躲在寄宿的公寓内,整日思考如何渡过这个难关。其周密与专注的程度,与设计杀人计划时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笠森审判官究竟要做什么心理测试呢?他无法预知。于是,蕗屋根据自己知道的心理测试方法,逐一思考应对之策。可是,这种心理测试本来就是为判断口供的真伪而产生的,对心理测试撒谎在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按照蕗屋的想法,心理测试根据性质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根据纯生理上的反应来判定;另一种是通过词语来判别。前者是测试者对被测试者提出有关犯罪的各种问题,用相关的仪器记录被测试者身体上发生的细微反应,以此得到普通讯问无法知道的真相。人纵然可以在语言、面部表情上撒谎,但是无法控制神经的兴奋,它会通过肉体上的细微变化表现出来。根据这一理论,有如下测试方式:借助自动记录器发现手的细微动作;依靠某种手段测定眼球的转动规律;用呼吸记录器测试呼吸的深浅快慢;用脉搏记录器测量脉搏的高低快慢;用血压记录器测量四肢的血液流量;用电表测试手心细微出汗的情况;用轻敲膝关节观察肌肉收缩的程度,以及其他类似的方法。 假如突然被问到“是你杀死老太婆的吧”,他自信能够镇静地反问:“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但是,他很难保证回答时血压不会异常升高,呼吸不会加快。这是不是真的无法控制呢?他在心中设想了各种问话问自己,奇怪的是,自己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无论怎样尖锐,多么出人意料,似乎都不会引起身体上的变化。因为没有测试工具,无法判断出准确的情况,但既然感觉不到神经的兴奋,那肉体上应该也没有明显的变化。 在进行各种实验和猜测的过程中,蕗屋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反复练习的话,会不会影响心理测试的效果呢?换句话说,神经的反应对于同样的提问,第二次比第一次,第三次比第二次,会不会逐渐减弱呢?也就是说会习以为常,很有可能!自己对自己的讯问没有反应,实际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在发出讯问之前,心里已经有准备了。 于是,他翻遍《辞林》的几万个单词,把有可能被讯问的词句一字不漏地抄写下来,然后用一周的时间进行神经的反应练习。 然后就是语言测试的方法了。这个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语言游戏,容易应付过去。这种测试虽然有各种方法,但最常用的联想诊断法与精神分析学家诊断病人时使用的是同一种把戏。依次读出“拉门”“桌子”“墨水”“笔”等毫无意义的单词,让被测试者尽可能不假思索地快速说出由这些单词联想到的词语。如由“拉门”联想到“窗户”“门槛”“纸”“门”等,什么都行,总之要让他说出想到的词语。在这些无意义的单词中,不让人察觉地混入“刀子”“血”“钱”“钱包”等与犯罪有关的单词,来观察被测试者对此产生的联想。 以杀害老太婆的事件为例,如果是头脑简单的人,对“花盆”一词也许会无意中回答“钱”,因为从花盆盆底偷“钱”给他的印象最深,这样就等于供认了自己的罪状。但是,稍有头脑的人,即使脑中浮现出“钱”字,也会控制住自己,回答“陶器”之类的。 对付这种伪装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第一轮单词测试后,稍隔一段时间再重复测试一次。真实给出的回答前后很少有差异,而刻意的回答则十有八九与前一次不同。如“花盆”一词,第一次答“陶器”,第二次可能会答“土”。 另一种方法是用一种仪器精确地记录从发问到回答所用的时间,根据时间的快慢进行判断。例如,对“拉门”回答“门”的时间为一秒,而对“花盆”回答“陶器”的时间却是三秒,这说明被测试者脑中抑制了最先出现的“花盆”的联想,占用了时间,被测试者则被认为可疑。而且该延迟不仅出现在这一单词上,有时还会影响后面的无意义单词的反应速度。 此外,还有一种方法是,将犯罪当时的情况详细说给被测试者听,让他背诵。真正的罪犯在背诵时,往往会在细微之处无意识地脱口说出与听到的内容不同的真实情况。 对于这种测试,当然需要采取与上一种测试相同的练习。但是比这更要紧的,用蕗屋的话说,就是表现得要单纯。不玩弄无聊的技巧,对“花盆”,索性直接回答“钱”“松树”反而最为安全。因为对蕗屋来说,即使他不是罪犯,也会通过审判官的调查等途径在某种程度上知道犯罪事实。而且花盆底部藏钱的事应该给自己留下了最新也最深刻的印象,因此这样联想反而极其自然。另外,在背诵现场情况时使用这个手段也相当安全。问题在于需要时间练习。花盆出现时,要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钱”“松树”,必须事先反复练习。这种练习又使他花费了几天时间。至此,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蕗屋还想到一件对他有利的事。他即便接触到未曾预料到的讯问,或者对预料到的讯问做出了不利的反应,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被测试的不止他一人。那个神经敏感的斋藤勇,即便没做过亏心事,面对各种讯问,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应对吧?恐怕至少要做出与我相似的反应。 蕗屋这样想着安下心来,心情放松得都想哼一支歌了,甚至迫切地希望笠森审判官快点传讯了。 五 笠森审判官是怎样进行心理测试的?神经质的斋藤是如何反应的?蕗屋又是怎样镇静地接受测试的?这些在此不多说明,直接进入结果。 心理测试后的第二天,当笠森审判官在自家书斋里看着测试结果苦想冥想的时候,用人递上了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D坂杀人事件》的读者,多少知道这位明智小五郎是何许人也吧。那起案件之后,他在许多棘手案件中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博得专家乃至一般民众的一致赞赏。由于某起案件的机缘,他与笠森审判官也亲密起来。 在女佣的引导下,明智微笑着来到笠森审判官的书斋里。本故事发生在《D坂杀人事件》后数年,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书生模样了。 “嘿,这起案子,我还真没法子了。” 笠森转向明智,神情很忧郁。 “就是那起老妇遇害案吗?心理测试结果怎么样?” 明智边瞅着审判官桌上的资料边问。案发以来,他时常与笠森审判官会面,详细询问案情。 “结果很清楚,”笠森说,“不过,我就是觉得不满意。昨天进行了脉搏试验和联想诊断,蕗屋几乎没什么反应。当然脉搏也有许多可疑之处,但与斋藤相比,少得几乎不是问题。你看看这个。这里有提问事项和脉搏记录。斋藤的反应很明显吧?联想试验也是如此。你看看对于‘花盆’这个刺激语的反应时间就清楚了,蕗屋的回答比其他无意义的词还快,可是斋藤呢,竟用了六秒多钟。” 原文注:测试词前的○代表该词是与犯罪相关的测试词,这次测试中实际使用了上百个测试词,它们被细分为两三组,一组一组进行测试,此表格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进行了简化。 笠森给明智看的联想试验记录如上表所示。 “这不是非常明了了吗?”笠森审判官边等着明智看完记录边说,“从这张表可以看出,斋藤有许多词是刻意掩饰的回答。最明显的是反应时间迟缓,不仅是关键的单词,还影响到了紧接其后的第二个词。还有,对‘金’回答‘铁’,对‘偷盗’回答‘马’,这些联想都很勉强。对‘花盆’的联想时间最长,多半因为对‘金’和‘松’这两个词的联想顾虑重重而耽误了时间。跟他相反,蕗屋表现得极其自然。比如对‘花盆’答‘松’,对‘油纸’答‘隐藏’,对‘犯罪’答‘杀人’,等等,假如蕗屋是罪犯,必然会竭力掩盖联想,他却平静地在短时间内答出了。如果他是杀人犯,又做出了这种反应的话,只能认为他是低能儿了。实际上,他是大学的学生,并且是很优秀的学生……” “确实可以这样理解。”明智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笠森审判官丝毫没有注意到明智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说: “由此看来,蕗屋应该可以不用怀疑了。至于斋藤到底是不是罪犯,尽管测试结果是这样显示的,但我还是不能肯定。虽然预审并不是最后的判决,而且也可以就此交差,但你知道,我是不愿意承认失败的。我最讨厌看到公审时,自己的判断被彻底推翻,所以这让我很头疼啊!” “这张测试表实在太有趣了,”明智拿着表格说,“据说蕗屋和斋藤都很爱学习,从两人对‘书’一词都回答‘丸善’[2]就可以看出来。更有意思的是,蕗屋的回答大都倾向于物质的、理智的,斋藤的回答多是温柔的、抒情的,对吧?比如‘女人’‘衣服’‘花’‘人偶’‘妹妹’‘景色’之类的回答,让人感觉他是个多愁善感、性格懦弱的男人。另外,斋藤一定身体不好。你看看,他对‘厌恶’答‘病’,对‘病’答‘肺病’,这说明他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病。” “这也是一种看法,联想诊断这东西,越琢磨,就越是能得出各种有趣的判断。” “不过,”明智稍稍调整了一下语气接着说,“你是否考虑过心理测试的弱点呢?德·基罗斯曾经批评心理测试的倡导者明斯特伯格,表示这种方法是为替代拷问而发明的,但其结果仍然与拷问相同,有时也会判无罪者为有罪,判有罪者为无罪。明斯特伯格似乎在哪本书上写过,心理测试真正的效能,只限于发现嫌疑人是否知道某场所、某人或某事,如果把它用于其他场合就有几分不可靠了。对你谈这些也许有班门弄斧之嫌,但我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你说呢?” “如果考虑最坏的情况,或许真是如此。当然,我也知道这些说法。”笠森审判官有些不悦地回答。 “但是,说不定这种最坏的情况就近在眼前呢!这么说吧,假定一个神经非常脆弱的无罪者受到了怀疑,他在犯罪现场被抓获,并且非常了解犯罪的实际情况。这种人,面对心理测试,他能够做到坦然自若吗?‘啊!要对我进行测试了,我该怎么回答才能不被怀疑呢?’他自然会这样想,而且紧张不已。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心理测试,不是很有可能会导致德·基罗斯所说的‘判无罪者为有罪’吗?” “你说的是斋藤吧?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刚才不是说我还在犹豫吗?”笠森审判官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如你所说判定斋藤无罪的话(当然偷盗钱财的罪是免不了的),究竟是谁杀死了老太婆呢?” 笠森打断明智的话,有些粗鲁地问:“难道,你已经有其他怀疑对象了?” “有了。”明智微笑着说,“从这次联想测试的结果看,我认为罪犯就是蕗屋,当然还不能完全断定。他现在已经回去了吧?能不能不露声色地把他叫到你这儿来呢?要是能把他叫来,我一定查明真相给你看。” “你说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了?”笠森审判官十分惊讶地问。 明智并无得意之色,他详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想法令审判官佩服得五体投地。笠森立马采纳了他的建议,派用人去蕗屋的宿舍叫他。 “你的朋友斋藤很快就要被判有罪了。为此,我有话要找你聊聊,烦劳你到寒舍来一趟。” 这是用人传达的邀请。蕗屋从学校回来,一听审判官有请,就急忙赶来了。他虽然一向小心谨慎,但听到这喜讯也十分兴奋。而且由于过分高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有着可怕的圈套。 六 笠森审判官大致说明了判决斋藤有罪的理由后,补充道: “对于曾经怀疑你,非常对不起。今天请你到这儿来,是想在致歉的同时好好解释一下。” 随后,他命人为蕗屋沏了杯红茶,以极其放松的神态闲谈起来。明智也参与了聊天,审判官介绍说,这位是他的朋友,是位律师,他受到死去的老妇人的遗产继承人委托,来催收借款。虽然一半是撒谎,但是亲属会议决定由老妇人乡下的侄子来继承遗产,确有其事。 他们三人从斋藤的传闻开始,东拉西扯地谈了许多,彻底放心的蕗屋是三人之中最侃侃而谈的。 谈话间时间悄然飞逝,窗外已经渐渐日暮。蕗屋注意到时候不早了,一边准备告辞,一边说: “我也该回去了,没什么别的事了吧?” “噢,对了,我差点儿给忘了,”明智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今天正好顺便问你一下……不知你知不知道,那个出事的房间里立着一面对折的金色屏风,由于那上面有点破口,结果引起了一点儿小麻烦。因为屏风不是那个老太太的,是借款人的抵押品,物主说,肯定是在杀人时碰坏的,所以必须赔偿他们。而老太太的侄子也和老太太一样是个吝啬鬼,说是也许这破口原来就有,就是不同意赔偿。计较这件事实在没意思,可是我也无可奈何。这屏风像是件相当有价值的物品,你经常出入她家,也许知道那面屏风吧?你记不记得屏风以前有没有伤呢?你可能没有印象了吧?大概对屏风什么的没怎么注意?实际上我也问过斋藤,他太紧张,记不清了。而且,女佣已回了乡下,即便去信询问,估计也说不清楚,真让人为难啊……” 屏风是抵押品,没有错,但其他说辞都是编的。蕗屋乍一听到“屏风”这个词时心中一激灵,但听到后来,发现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就放下心来。心想怕什么,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嘛! 蕗屋稍微思索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决定像以前那样实话实说最安全。 “审判官先生很清楚,我只到那房间去过一次,而且是在案发的两天前,也就是上个月的三号。”他笑嘻嘻地说,这样的说话方法令他很愉快。 “但对那面屏风,我有印象,我看到它时,好像没有什么伤。” “是吗?没有记错吗?只是在那个小野小町的脸部,有一点点伤。”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作刚刚想起来似的说,“那上面画的是六歌仙吧,小野小町我也有印象。但是,如果那上面有伤,我不会看不见的。如果那个色彩鲜艳的小野小町脸上有伤的话,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那么,可以麻烦你到时候做证吗?屏风的物主是个财迷,很不好对付。” “好的,没有问题,我随叫随到。” 蕗屋不无得意,答应了这位律师的请求。 “谢谢!”明智边用手指搔弄浓密的头发,边愉快地说(这是他兴奋时的习惯动作),“实际上,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你肯定知道屏风的事。因为昨天的心理测试的记录中,对‘画’的提问,你给出了‘屏风’这一特殊的回答。就是这儿!宿舍不会摆放屏风,除了斋藤,你似乎没有更亲密的朋友,所以我推测,你应该是由于某个特别的缘故才对这屏风有特别深的印象。” 蕗屋有些吃惊,事实的确如此。可是,昨天他为什么会说出屏风呢?而且奇怪的是,一直以来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实在太危险了,但到底危险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当时,他确实仔细检查过那个破口,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要紧,不要紧!这么一想,他终于安下心来。实际上他没有察觉到,他已经犯下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大错。 “是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的观察真是敏锐啊!” 蕗屋仍旧贯彻无技巧主义的方式,若无其事地答道。 “哪里,我是偶然注意到的。”假装律师的明智小五郎谦逊地说。 “不过,我还发觉另一个事实,当然绝不是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昨天的联想测试中有八个危险的单词,你都很好地通过了,简直太完美了。但凡心里有一点儿内疚,都不会答得这样漂亮。这八个单词,前面都打着圆圈,就是这个。”说着,明智拿出记录给他看,“不过,对这些词你的反应时间虽说只快了一点点,但都比其他无意义的单词回答得快。比如对‘花盆’回答‘松’你只用了零点六秒。这真是难得的单纯啊!在这三十个单词中,最容易联想的首先是‘绿色’对‘蓝色’,但就连这个简单的词,你也用了零点七秒的时间。” 蕗屋开始感到不安,这个律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这样饶舌呢?是好意还是恶意?是不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居心?他拼命地思索这番话的含义。 “我认为无论是‘花盆’、‘油纸’还是‘犯罪’,那八个单词绝不比‘头’或者‘绿色’等平常的单词更容易联想。尽管如此,你却很快地回答出了比较难联想的词,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所发觉的就是这一点,要不要猜测一下你此刻的心情?这也是很有趣的事,假如猜错了,请你原谅。” 蕗屋惊得浑身一抖,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一定非常了解心理测试的危险,所以事先做了准备吧?涉及与犯罪有关的语言,你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如果那样问就这样答。我绝不想批评你的做法。实际上,心理测试这玩意儿,有时候非常不准确。谁也不能断言它不会将有罪判成无罪,或者将无罪定为有罪。但是,倘若准备得太充分了,即使你没想答得那么快,那些话也会迅速说出来。这的确是你的一大失策。你只是担心回答迟了,却完全没有觉察到回答得太快也同样危险。当然,这种时间的差距非常微小,不仔细观察的人是很容易疏漏的。当然,伪装出来的东西,总会有些破绽。”明智怀疑蕗屋的论据就在于此,“你为什么选择‘隐藏’‘杀人’‘钱’等容易被怀疑的词语回答呢?不言而喻,这就是你的单纯之处。因为假如你是罪犯的话,是绝不会对‘油纸’回答‘隐藏’的。能够若无其事地回答这样危险的词,说明你心里没鬼。你是这样想的吧?我这样说对吗?” 蕗屋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而且他感觉从鼻子到嘴部的肌肉已经僵住,无论想笑、想哭、想表示惊异,这些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当然也说不出话了。如果勉强说话的话,一定会变成恐怖的叫声。 “这种不刻意掩饰、实话实说的方式,是你的显著特点,因此我才对你提出那样的问题。怎么样,你明白了吗?就是那面屏风。我相信你会如实地回答我,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请问笠森先生,六歌仙屏风是什么时候搬到那个老妇人家中的?” “是案发的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的四号。” “什么,你说是前一天是真的吗?这可就奇怪了,刚才蕗屋不是清楚地说他在案发的两天前即三号,在房间里看到过它吗?真令人费解,你们到底是谁搞错了呢?” “蕗屋大概记错了吧?”审判官嘿嘿笑着说,“直到四日傍晚,那个屏风还在它真正的主人家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明智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蕗屋的表情,蕗屋的表情就像马上要哭出来的小女孩似的,难看地扭曲着。这是明智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圈套,他早已从审判官那里得知,案发的两天前,老妇人房中没有屏风。 “这回可麻烦了!”明智显得很犯难地说。 “这是个无法挽回的大失误啊!你为什么把没看到的东西说成看到了呢?你不是从案发两天前之后,就一次也没有进入过那个房间吗?而且你还记住了六歌仙的画,这是你的致命失误。估计你老是想着要说实话,却不小心说了谎话,对不对?两天前,你进入内室时,注意到那里有屏风了吗?应该不会注意到,因为那面屏风与你的计划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有屏风,如你所知,那颜色发暗的古旧屏风在其他家具中也不可能特别引人注目。刚才你之所以认为案发当天在那儿看到屏风,两天前也一样放在那儿,这并不奇怪,因为是我引导你那样去想的。这就像是一种错觉,但仔细想想,这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其实随处可见。如果是普通的罪犯,绝不会像你那样回答,因为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去掩盖。可是,对我有利的是,你比一般的法官和犯罪者还要聪明十倍、二十倍。也就是说,你有这样一个信念:只要不触及要害,尽可能地坦白说话反而更安全。这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做法。于是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你应该没有想到一个与本案毫无关系的律师,会为了让你招供而下套吧,哈哈哈哈……” 蕗屋无言以对,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一片汗珠。他想,事已至此,越是辩解,越会露出破绽。他脑子聪明,心中清楚自己的失言是多么难以辩解的证词。奇妙的是,此刻,孩提时代至今的各种往事,就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子里迅速出现又消失。他长时间地沉默不语。 “你听到了吗?”过了一会儿,明智说,“你听到沙沙的声音了吧。那是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记录我们的对话呢……喂,已经问完了,你把它拿过来吧。” 这时,隔扇门打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纸。 “请你念一遍!”明智对男子说。 那男子从头开始朗读了一遍。 “好了,蕗屋,在这里签个名,按手印就行。可以按个手印吗?你不会说不按吧,我们不是刚刚说好,关于屏风的事,你随时都可以做证吗?当然,你可能没有想到是这样做证。”蕗屋非常明白,现在纵使拒绝签名也无济于事了。蕗屋签名、按手印,同时也等于承认了明智惊人的推理。他现在已经低头认输,自认失败了。 “正如刚才所说,”明智最后说道,“明斯特伯格曾说,心理测试的真正效能仅限于测试嫌疑者是否知道某地、某人或某物。拿这次事件来说,就是蕗屋是否看到了屏风这一点。除此之外,恐怕进行上百次心理测试也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对手是像蕗屋这样预想到了一切并进行了缜密准备的人。我想说的另一点是,心理测试这种东西,未必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必须使用一定的刺激语和准备一定的测试仪器,就像我刚才给你做的测试,只通过极其平常的对话也可以充分达到目的。古代的著名审判官,像大冈越前守那样的人物,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有效地使用了现代心理学的方法破案的。” [1] 日本法律规定,遗失物公告后,过了公告期所有者仍未出现时,遗失物的所有权将归捡到者所有。 [2] 丸善:日本老字号书店名。 [book_title]黑手帮 (上)显露的事实 今天还是讲个明智小五郎侦破奇案的故事。 该案件发生在我与明智相识一年之后。此案不但富有戏剧性色彩,妙趣横生,而且事关我的一个亲戚,因此我至今难以忘怀。 从这起案件中,我发现了明智具有解读密码的卓越才能。为了满足诸位的好奇心,我先将他破解的密码原文写在这里。 这是写在一张明信片上的内容[1],我一字不差地抄在这里。从文字的涂改到各行字数的排列都一如原文。 下面,我就讲讲这个故事。那时我为了躲避寒冬,顺便也带了点手头的工作,去热海温泉的某家旅馆住了些日子。每天除了泡好几次温泉,就是遛遛弯儿或懒散地躺在床上,空闲之时便写点东西,每天过得十分惬意。有一天,泡过温泉后身子暖乎乎的,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浏览当天的报纸时,突然看到一篇令人吃惊的报道。 当时,东京有一个自称“黑手帮”的黑道团伙非常猖獗,到处肆意妄为。警方虽竭尽全力多方侦查,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昨天某富豪遭到抢劫,今天某贵族又遇到了袭击等,流言满天飞,搞得整个都城人心惶惶,天天不得安宁。报纸的社会版每天都在大肆渲染这方面的消息。今天也以特大标题,极其夸张地登出了《神出鬼没的怪贼》这样的报道吸引人们的眼球。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此类报道,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在那篇报道下面发布的受害者的消息中,我看到了小标题“××氏受到袭击”下面的十二三行报道,异常吃惊,因为那位××氏正是我的伯父。因报道太过简单,详细情况不明,只说是××氏的女儿富美子被贼人绑架,被敲诈了赎金一万日元。 我出生的家庭极其贫穷,眼下我的生活也不富裕,以至于来温泉休养,都不得不写点东西挣钱。可不知什么缘故,伯父却相当有钱。他身兼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自然会成为黑手帮下手的目标。因伯父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必须放下一切,尽快赶往伯父家看望一下。我也太粗心了,居然连伯父家横遭灾祸、被敲诈了赎金的事都一无所知。想来伯父一定给我的住处打过电话,可这次出行,我没有告知任何人,所以看到报纸后才知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于是,我火速收拾行装,回了东京。一放下行李便赶往伯父家。没想到,我一进伯父家门,就看到伯父伯母正端坐在佛像前,一心不乱地敲着太平鼓和梆子,吟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呢!他们一家人都是狂热的日莲宗信徒,对日莲上人极为膜拜。甚至,伯父对于跟他做生意的人,也要先确认对方信仰日莲宗,才准许其出入。可是即便再虔诚,此时也并不是念经的时间。我心里颇为纳闷儿,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该事件还没有得到解决。尽管已经按照绑匪的要求交付了赎金,可是宝贝女儿却没有被放回来。他们夫妇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只是万般无奈之下,想祈求佛祖显灵,救回他们的女儿。 在此,必须先介绍一下当时黑手帮的作案方式。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可能还有读者记得当时的情况。他们总是先绑架目标人的子女作为人质,然后索求巨额赎金。他们会在恐吓信里详细地指定于某月某日某时,携带若干现金到某场所去。届时,黑手帮的老大会等候在那里。就是说,赎金是由受害人直接交给黑手帮的。这等行事何其胆大包天!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从未失手过,无论是绑架,还是恐吓,或收取赎金,无不做得干净利落,从不留下一点儿线索。倘若受害人事先报警,在交付赎金的地方有警察埋伏的话,不知是怎样得到消息的,他们就绝对不会出现在那个场所了,随后那个被绑架的人质便会惨遭杀害。由此可见,此次的黑手帮案件,并非社会上常见的地痞流氓所为,定是非常有头脑且胆大妄为的家伙干的。 且说被绑匪勒索的伯父家里,如上面所说,伯父伯母及其他人,都吓得六神无主,面无血色。一万日元赎金被拿走了,女儿却没有被放回来,看来在实业界素有“足智多谋的老狐狸”之称的伯父,也无计可施了。于是,他才会破天荒地向我这样的年轻后生寻求帮助。我的堂妹富美子时年十九岁,长得非常漂亮。所以,交了赎金之后,仍没有把人放回来,让人担心堂妹会遭到贼人的祸害。不然的话,便是黑手帮觉得伯父比较容易敲诈,一次还不够,想要三番两次地继续索要赎金。不管是什么缘由,伯父都忧心不已。 除富美子外,伯父还有一个儿子,但他刚上中学,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我便成了伯父商量各种对策的参谋。向伯父仔细了解了情况后,我发觉黑道的作案方法正如传闻所言,实在巧妙之极,颇有些妖魔鬼怪般的高明招数。我对于犯罪、侦探之类的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正如诸位熟知的《D坂杀人事件》那样。有时,我幼稚地以业余侦探自居,还绞尽脑汁,妄想有机会和那些专业侦探一较高下,却一直毫无建树,因为我根本察觉不了任何犯罪线索。虽然伯父去警察署报了案,但是这起案子,只靠警察能解决吗?至少从迄今为止的办案情况来看,没有多少把握。 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朋友明智小五郎。要是请他帮忙查办这起案子,说不定能搞出个眉目来。想到这儿,我立刻向伯父提出这个建议。此时的伯父,正盼望商谈对策的人越多越好,加上平日里我经常跟他谈论明智的侦探本领,因此,伯父尽管并不完全相信他的才能,还是让我请他过来。 我便打车去了诸位熟知的那家烟铺,在二楼各种书籍堆成山的四叠半的房间里和明智见了面。正巧,他几天来已经搜集了关于黑手帮的所有材料,正在进行他最擅长的推理呢!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找到了什么头绪。所以我一说起伯父的请托,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因为遇到这样的实际案例,乃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便趁热打铁,带他一起回了伯父家。 不多久,明智和我便在伯父家装潢讲究的客厅里与伯父见了面。伯母和伯父家的学仆牧田也在。这位牧田,是交赎金那天作为伯父的护卫一同去过现场的人,因此伯父叫他来介绍一些情况。 谈话间用人送上了红茶、点心等。明智只拿了一支进口的高级香烟,优雅地吸着。伯父不愧是实业界的老狐狸,身材高大,加上吃的美食过多,又运动不足,因此十分肥胖。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他也丝毫不失逼人的气势。伯父的两侧坐着伯母和牧田,这两个人都很瘦,尤其是牧田,比一般人还矮小,越发衬托出伯父的魁梧。寒暄之后,尽管我已经给明智简要介绍过事情的经过,明智还是希望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伯父便介绍起来。 “事情发生在六天前,也就是十三日。那天中午,我的女儿富美子说要到朋友家去玩,换了衣服就出门了,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当时,我们已经听说了黑手帮的可怕传言,所以我的妻子担心起来,给女儿的那个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对方回复女儿今天根本没有去过他家。这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马上给女儿所有的朋友家打了电话,结果都回答她没有去过。我们又把学仆和熟悉的车夫召集来,让他们八方寻找,整个晚上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睡觉。”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当时有没有人看到小姐外出呢?” 明智这么一问,伯母替伯父回答: “有的,女佣和学仆都说确实看到过。特别是女佣阿梅说,她清楚地记得看到小姐出门后的背影……” “那以后便一概不清楚了,对吗?左邻右舍或来往的路人,也没有人看见过小姐吗?” “是的,”伯父回答,“小女没有坐车,是走着去的,如果遇到熟人,应该有人看到的。可是如你所知,这里是僻静的宅邸街,即便是邻居,也很少能见到。我虽然挨家打听了,但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小女。第二天午后,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察署报案时,就收到了我们担心的黑手帮的恐吓信。虽说不出所料,但还是大吃一惊。妻子完全慌了神,只知道哭。恐吓信已经交给警察了,不在我手里。信里要求带上赎金一万日元,于十五日午夜十一时送到T原的一棵松树下。送赎金者只限一人。如果报告警察,人质就会没命……收到赎金后的第二天,就会放回小姐。内容大概是这些。” 信里提到的T原,就是位于东京近郊的练兵场的T原。T原的东头是一小片灌木林,林子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松树,故有一棵松之名。说是练兵场,其实那一带是个大白天都看不到人的偏僻地方,尤其是冬季,那里更僻静无人,是个适合秘密见面的地方。 “那封恐吓信,警察调查后有发现什么线索吗?”明智问道。 “据说没发现任何线索。信纸是很常见的日本白纸,信封也是茶色的单层信封,很便宜,没有做记号。刑警说,笔迹也没有丝毫特征。” “警视厅拥有先进的查验设备,不会有错的。请问,邮戳是哪个邮局的呢?” “没有邮戳。因为不是邮寄来的,是什么人投进门口信箱里的。” “是谁从信箱里取信的呢?” “是我。”学仆牧田声音亢奋地回答,“信件一向是由我取出一起交给太太的。在十三日午后,第一次收到的信件里夹着那封恐吓信。” “关于是谁把它投进信箱里的问题……”伯父补充说,“我问过附近的交通警察,并多方调查,仍然搞不清楚。” 明智陷入了沉思,他好像要从这些没有意义的问答中寻找什么线索。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不一会儿,明智抬起头来继续追问。 “我恨不得到警察署去报案,让他们去抓捕,但又一想,尽管是一封恐吓信,但害小女性命的事,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时,我的妻子也出来拦阻,我想没有什么比女儿的生命更宝贵的了,便放弃了报警,不情愿地决定交出一万日元赎金。 “恐吓信里的要求,方才已经说过,时间是十五日的半夜十一点,地点是T原的一棵松树下。我提前准备好百元面额的一万日元钞票,用白纸包好装在衣袋里。恐吓信中要求必须一个人去,但妻子特别不放心,劝我带上学仆,想来不至于妨碍到对方的目的,我便带着牧田去了那个偏僻冷清的地方,以防万一有什么不测。说来好笑,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买了一把手枪,让牧田拿着。” 伯父苦笑了一下,我想象着当天夜里那紧张兮兮的情景,禁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好笑的画面:身材高大的伯父,带着矮小丑陋且有几分愚钝的牧田,在漆黑的夜里战战兢兢地向约定地点走去。 “我们在离T原四五百米的地方下了汽车。我打着手电筒照路,终于来到一棵松树下。虽说天黑,不用担心牧田被人发现,但他也尽量沿着树荫,与我保持十多米的距离,跟在后面。你知道那棵松树的周围是一片灌木林,不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真是让人害怕。我拼命忍耐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吧。牧田,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我在离主人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趴在树丛里,手指扣在手枪的扳机上,眼睛盯着主人的手电筒的光。我觉得时间特别长,仿佛等了两三个小时。” “那么,绑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智很有兴致地问着。他显得非常兴奋,从他用手搔起蓬乱头发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 “好像是从对面来的,也就是和我们来时的路相反的方向。” “他是什么打扮?” “没有看清楚。好像穿着一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有脸在黑暗中有些发白。当时我怕惹绑匪生气,就把手电筒关上了,所以看不清楚。不过,可以断定那贼人身材高大,我有五尺五寸[2]高,他好像比我还要高出两三寸。” “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来到我面前后,他一只手拿枪对着我,另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我就默默地把一包钱交给了他。然后我想问他我女儿在哪里,刚要开口,那家伙就把食指竖在嘴前,发出一声低沉的‘嘘’,我想这意思是不让我说话,便什么也没敢说。” “后来怎么样了?” “就是这些。那家伙用手枪指着我,向后倒退着,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发呆,可老这样发呆也不是个事,就回头小声地叫牧田。牧田就从树丛里悄悄地走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贼人走了没。” “牧田,你藏身的地方能看见对方吗?” “因为太黑,树木又茂密,我没有看见人,不过好像听到了那家伙的脚步声。” “然后呢?” “我就说咱们先回去吧,牧田说想查看一下绑匪的脚印,他说回头去警察局报案时,足印会成为很重要的线索。是这样吧,牧田?” “是的。” “你们找到脚印了吗?” “说起来,”伯父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没有发现对方的脚印。绝不是我们看错了,因为听说昨天刑警也去现场进行了勘查。可那地方很偏僻,后来也没有其他人路过,只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两个的脚印,除此之外,没发现任何人的足迹。” “哦,这可有点意思。您能不能讲得再详细一点儿?” “只有那棵松树那块地方裸露着土地,周围或堆积着落叶,或覆盖着野草,根本留不下脚印,所以那块土地上只留下了我的木屐印和牧田的鞋印。可是,按说绑匪要走到我站立的地方拿钱,必然会在土地上留下脚印的,却没有发现。从我站着的位置到长草的地方,最短的距离也足有四米远呢。” “地面上有没有某种动物的脚印?” 明智又特意问了一句,伯父惊讶地反问: “什么?动物的脚印?” “比如说,马或是狗的脚印什么的?” 听着这番问答,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是在《斯特兰德杂志》[3]上看过的一篇破案故事。描述了一个男人通过把马的铁掌绑在脚上在作案现场来回走动,而成功地被排除了嫌疑。明智一定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哎呀,我没看那么仔细,牧田,你有没有印象?”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没有那样的脚印。” 明智又陷入了思考。 最初听伯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案件的关键问题就是没有发现绑匪的脚印。这的确是很惊悚的事。 沉默持续了很久。 “不管怎么说,”伯父又开了口,“我以为这事就算解决了,便放心地回了家,相信女儿第二天就会平安回来。因为我听人说,越是大盗,就越信守承诺,即所谓‘盗亦有道’。所以,我深信他们不会说话不算话,并不怎么担心。可是结果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女儿仍旧没有消息,岂有此理!我再也坐不住了,昨天向警察报了案。可是,警察要办的案件繁多,我也不能指望他们,幸好听家侄说和你是好友,真是太好了,特请你来帮帮我们……” 伯父说完后,明智又对每个细节提了些疑问,逐一加以确认,但这些细节在此不需要介绍了。 “不过,”明智最后问道,“最近,小姐有没有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伯母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我家,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一律先给我过目,所以如果有可疑信件,马上就会发现的。最近并没有发现特别……” “极其普通的日常琐事也可以,凡是您注意到的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有什么顾虑。” 明智大概从伯母的口气里听出了什么,追问道。 “只是觉得和这次的事没有什么关系……” “您还是说说吧。这些很平常的事情里,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线索。” “好吧。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有一个名字很陌生的人经常给小女寄来明信片。我曾问过女儿一次,给你寄明信片的是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女儿虽然回答‘是的’,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的样子。我也觉得奇怪,打算有机会再详细问问她,谁知就发生了这起案件。这类琐碎小事我几乎都忘记了,听你刚才这么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女儿被绑架的前一天,也收到过那个人的奇怪的明信片。”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可以。大概放在女儿的信匣里。” 然后,伯母找到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拿给我们看。上面的日期,正如伯母说的是十二日,寄信人是匿名的,落款是“弥生”。而且盖有市内某邮局的邮戳。信的内容,就是在故事开头抄录的那段文字。 我也拿着那张明信片琢磨了好久,不过是一般少女常写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词句,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不知明智怎么想的,居然煞有介事地说要暂时借用一下那张明信片。当然,这个要求没有被拒绝,伯父立即答应了。可我完全不明白明智是怎么想的。 就这样,明智的问话终于结束了,伯父迫不及待地问他有什么想法。于是,明智谨慎地回答: “还没有,我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还谈不到什么看法……总之,我先查查看,顺利的话,这两三天内就能把小姐平安地送回来。” 从伯父家出来后,我们肩并肩往回走。当时,我想方设法地打探明智的想法,他说,眼下只摸到了一点儿头绪,关于是什么头绪,他一点儿也没透露。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就马上去找明智。因为我等不及想要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来侦破这个案件。 我想象着埋在书堆中冥思苦想的明智,来到他租房的烟铺,因我常来找他,就只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就要往二楼跑,却被老板娘叫住了。 “哟,他今天不在呀!一大早就出去了。真是少见呢!” 我吃惊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板娘说,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看来他已经开始查案了,不过,一向爱睡懒觉的明智,这么早就出去办事还真是稀罕。这样一想,我暂且回到公寓,可还是坐立不安,不一会儿又去找明智,去了好几趟,明智都没有回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见到他的人影,我开始有些担心了。烟铺的老板娘也非常担心,去明智的屋子里查看他留下字条没有,可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伯父一声,便赶到伯父家。伯父伯母仍旧在佛祖前面念经呢。我把情况一说,伯父伯母大惊失色。伯父说:“莫不是连明智也被黑手帮绑走了吧?是我让你请他来帮忙破案的,所以我们也有很大的责任。若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无颜面对明智的父母啊!”众人都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我虽然相信以明智的智慧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周围人这般恐慌,我也不由得忧虑起来。在焦虑不安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当天下午,我们聚在伯父的客厅里议论纷纷,这时来了一封电报: 现在和富美子一起出发。 这电报,竟然是明智从千叶县发来的,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将平安归来。垂头丧气的一家人瞬间有了生气,就像要迎接新娘子一样热闹。 明智满脸笑容地出现在焦急等待的我们面前时,已是日暮时分了。有几分消瘦的富美子跟在他身后。伯母考虑到富美子身心疲惫,让她暂且回卧室躺下休息。为了庆祝小姐归来,事先准备好的酒菜送到了我们面前。伯父伯母亲热地拉着明智请他在上座坐下,一遍又一遍地表达着感谢之意。这也难怪,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对方可是长期以来举全国警察之力也未能解决的黑手帮啊!纵然明智是名侦探,但能如此轻松地把姑娘带回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明智可是靠自己一人之力,把如此大案顺利地侦破了啊!伯父伯母就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一样盛情款待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一位多么令人惊叹的人啊!他这次成功破案,就连我也彻底服了他。大家都围拢过来,想听听这位大侦探的冒险故事,也非常好奇黑手帮到底是些什么人。 “非常抱歉,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讲。”明智显得有些为难。 “就算我再莽撞,也不可能独自一人抓住那家伙的。我经过慎重考虑,想了个把小姐非常稳妥地救回来的办法,也就是让对方自己将小姐完璧归赵。于是,我和黑手帮之间达成了一个约定,即黑手帮方面送回您家小姐,并退还一万日元赎金,还要保证将来也绝不会对贵府下手;我这边则保证,有关黑手帮的事一概不说出去,并且保证将来也绝不协助警方逮捕黑手帮。我认为,只要府上受到的损失能够得到补偿,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所以我想见好就收,以免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总之,请你们也不要向小姐询问关于黑手帮的任何情况……这个是那一万日元赎金,请您查收。” 说着,他将白纸包着的一万日元交给了伯父。看来,梦寐以求的侦探故事听不成了。但是我并没有失望。他对伯父伯母或许不能说,可是,不管怎么遵守约定,对于我这个好朋友,应该会如实相告的。这样一想,我便急切地盼望酒宴快点结束。 对伯父伯母来说,只要自己一家平安,绑匪是否被逮捕,并不怎么关心。因此,为了表达对明智的谢意,他们不断地给他敬酒,不能喝酒的明智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平日就笑眯眯的脸上绽放着笑容。大家谈笑风生,客厅里洋溢着开怀的笑声。人们在宴席上都说了些什么,没有必要写在这里,只有下面这段对话,或许能引起各位读者的兴趣。 “你就是我女儿的大恩人。我在这里发誓,将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无论多么难办的事,我都会尽我所能的,怎么样?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伯父一边向明智敬酒,一边笑容满面地说。 “多谢您了!”明智回答,“还真有件事想拜托呢。我有个朋友,非常喜欢令千金,不知能否请求您把令千金嫁给我那个朋友?” “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不过,只要你能够保证你那个朋友的人品,把女儿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伯父一脸认真地说。 “我的朋友是基督徒,这点您能接受吗?” 明智这些话作为席间笑谈似乎有些严肃,虔诚信仰日莲宗的伯父略显不快。 “好的。我虽然很讨厌基督教,可既然是你提出的希望,让我考虑一下。” “那就先谢谢了!回头一定有人上门来求婚。请您不要忘记刚才说过的话。” 这段对话,给人感觉莫名其妙。把它当成玩笑自然可以,当认真的也未尝不可。我忽然想起了巴里摩尔扮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想起他与某起案件中认识的姑娘坠入情网,最终结了婚的故事情节,忍不住偷笑起来。 伯父虽一再热情挽留,但已经打扰很长时间了,我们便起身告辞。伯父把明智送到大门口,不管明智怎么推让,非要把装有两千日元的纸包塞进明智的口袋里,说是一点儿心意。 (下)隐藏的事实 “老兄,即便你和黑手帮有约定,只告诉我总可以吧!” 一走出伯父家的大门,我就急不可待地说道。 “嗯,当然可以了。”他竟然很痛快地同意了,“那就一起去喝杯咖啡,边喝边聊吧!” 于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店,选了最里边的安静位子坐了下来。 “这次探案的出发点,是现场没有脚印这一点。”明智点了咖啡后,讲起了自己的探案始末。 “这种情况至少可以推测出六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你伯父和警察没有发现绑匪留下的足迹,因为绑匪有可能使用野兽或鸟类的足迹欺骗我们的眼睛;第二种或许有些异想天开,绑匪是通过吊在什么东西上或走钢丝的方式,即采用某种不留下足迹的办法来到现场的;第三种可能是,你伯父或牧田把绑匪的足迹覆盖了;第四种可能是,绑匪的鞋很偶然地与你伯父或牧田的鞋一样。这四种可能,只要通过仔细勘查现场,便可以搞清楚。第五种是绑匪并没有来到现场,而是你伯父出于什么需求,自导自演了这场独角戏;第六种可能是,牧田和绑匪是同一个人。 “我感到很有必要去现场察看一番,第二天一早便立刻到T原去了。如果在那里没有发现前四种情况的足迹,那么,就只剩下第五种和第六种可能了,这样就能大大缩小侦查的范围。可是,我在现场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可见警方的侦查有着严重的疏忽。因为土地上有好多被某种尖硬之物戳过的痕迹,而且这些痕迹都隐藏在你伯父他们的脚印(不过大部分是牧田的脚印)之下,所以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看到这种印迹,我脑海里浮想联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就叫灵感吧,简直是奇思妙想啊!我突然想到的是瘦小的学仆牧田,却缠着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宽幅薄呢腰带,还打着个大结,从后面看,感觉有点滑稽。你还记得吧?这事很偶然地给我留下了印象,此时此刻让我豁然开朗,谜团便迎刃而解了。” 明智说到这儿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让人着急的眼神看着我。遗憾的是,我不具备像他那样的推理能力。 “快说呀,结论是什么?”我恼羞成怒地叫道。 “是这样,刚才说的六种可能中的第三种和第六种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学仆牧田和绑匪是同一个人。” “你说是牧田?”我不禁叫起来,“你的结论不合理。那样一个愚笨、老实的人……” “这样吧,”明智沉稳地说,“你把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具体说一说,我来回答。” “多得数不清。”我思考片刻后说。 “首先,伯父说过,那个人比高大的自己还要高两三寸。那就应该有五尺七八寸高了。可牧田是个小矮个儿,不是正相反吗?” “正是因为个子相差太多了,才有必要怀疑呀!一个是日本人中少有的高大男人,一个是近乎畸形的矮小男人。这是非常明显的对比。只可惜太过明显了。如果牧田使用的是稍短的高跷,我反而会被他迷惑也未可知。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他事先把弄短的高跷藏在现场附近,到时候再把它绑在两只脚上走路。由于是在黑夜里,而且离你伯父有二十来米远,无论他干什么,你伯父都看不清的。收取赎金之后,为了消除高跷的痕迹,他才借口查看绑匪的足迹,在那块地上走来走去。” “这等哄骗小孩子的把戏,伯父为什么没看破呢?首先,那家伙穿的是黑衣,而牧田平时不是总穿着白色土布衣吗?” “问题就出在那条薄呢腰带上。真是聪明啊!用那种宽幅的黑布料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一裹,牧田这个小矮个儿就轻而易举地被遮住,完全看不出来了。” 由于事情过于简单,我感觉像被他捉弄了似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牧田是黑手帮的爪牙吗?这怎么可能,黑手帮……” “唉,你怎么还在想黑手帮呢?这可不像你啊,今天你的脑子好像有点儿迟钝呀!这说明无论你伯父也好,警察也罢,就连你都患上了黑手帮恐惧症。也难怪,眼下那黑手帮太过嚣张,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能够像平日那样冷静,根本用不着等我出手,你自己也能够侦破这起案件,因为这件事和黑手帮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得不错,我的头脑的确不正常。对明智的解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无数的问号在我的脑袋里成了一团乱麻,我完全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方才你说什么和黑手帮有约定,你怎么会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呢?我最不明白的是,如果是牧田干的,你为什么不戳穿他,而让他逍遥法外呢?其次,像牧田那样的人,根本没有绑架富美子,并把她藏匿几天的本事。而且富美子离开家那天,他不是整天都在我伯父家中,一步也没有外出吗?像牧田这样愚笨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手笔来呢?还有……” “你的问题还真多啊,不过,你如果能破解明信片上的暗语,或者能看出明信片上的内容包含暗语,就能理解了。” 明智这样说着,拿出了那天跟伯父借来的那张落款是“弥生”的明信片。(烦劳各位读者再回去看一下开头那段文字。) “如果没有这段暗语文字,我也不会对牧田产生怀疑。因此,可以说这次破案的切入点就是这张明信片。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这是暗语文字,只是有些怀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这张明信片恰好是富美子失踪前一天寄来的。此外,字迹虽说模仿得很逼真,但仍然像是男人的字体。还有就是,当你伯母问富美子明信片的事时,她露出有些异样的表情等。最重要的是,你看看这张明信片,就像书写在稿纸上似的,每竖排都工整地写了十八个字。不过,我们在这里画上一条横线看看。” 他说着拿出铅笔,画出一条横线。 “这样就一目了然了。你顺着这条线看,是不是每行都有一半左右的假名[4]?但有一个例外,就是最上面这条线,即每竖排的第一个字都是汉字。 一 好 割 此 外 叮 袋 自 叱 歌 切 “是这样吧?”他用铅笔一个个指着,“这个若说成巧合,就很奇怪了。如果是男人写的文章另说,在整体上假名多于汉字的女性文章中,不会像这样每行第一个字全是汉字。因此,我认为很有研究的必要。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绞尽脑汁思考了这个问题。幸而我以前对暗语做过一些研究,所以最终还是破解了。现在我给你说说。先将这排汉字拿出来进行分析。表面上看像是占卦,看不出什么意思。我想,会不会和什么汉诗或佛经有关联,于是查阅相关资料,发现不是。在苦苦查找的过程中,我突然注意到,整篇文章里只有两个字被涂掉了。在书写得如此干净规整的文章中,竟有被涂抹的字,的确有些怪异,而且这两个字都是第二个字。根据我的经验,用日语写暗语时,最难处理的是浊音和半浊音。那么,被涂掉的文字会不会是为了暗示其上一行那个汉字的浊音呢?经下面验证果真是这样,这些汉字应该分别代表一个假名。到此为止还比较容易,接下来可就费脑筋了,算了,就不谈我吃了多少苦了,先说结论吧!归根结底,这些汉字的笔画即是解开谜题的钥匙,而且汉字的左右两边要分别计算。例如,‘好’字的左边是三画,右边也是三画,便是三和三的组合。将明信片的那行汉字变成数字列成表就是这样。这中间有个通假字,‘叮嚀’这个词常用写法是‘丁寜’,但常用写法在这里没法起到暗号的作用,所以特意写成了通假字。” 他拿出笔记本写下如下表的内容: “看一下这个数字表,左边的笔画数最大是十一,而右边的最大笔画数是四,这不是很符合某些数的排列规律吗?比如说,这是不是暗示将五十音[5]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起来的顺序?把五十音常规排列恰好是十一行,这也许是巧合,但不妨试一试。假设左边的笔画数暗示横排(子音)的行数,右边的笔画数暗示竖排(母音)的列数,那么,‘一’只有一画,没有右边笔画数,所以算是第一排的第一个字母,即ア。‘好’的左边是三画,所以是第三行,右边是三画,所以是第三列,即ス。以此类推,全部译成假名便是: アスヰチジシンバシヱキ ヰ和ヱ也是通假字。这果然是密码,翻译过来就是‘明日一点新桥站’。此人在密码方面真是个行家。那么,使用密码通知年轻的姑娘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而且看字迹很像男人的笔迹,由此判断,只能是男女约会的通知了,没有其他可能。如此一来,这起事件就不像是黑手帮干的了。至少在追查黑手帮之前,理应先调查一下寄出这张明信片的人。可是,这个寄信人只有富美子小姐才知道,这就有点麻烦了。但是,我把这件事和牧田的行为联系起来一想,这个谜团便一下子解开了。因为富美子小姐是一个人从家里出走的,按常理,她会给父母寄来道歉信(或是遗书)。将这一点和牧田负责收发信件的事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有趣的故事。总之情况是这样的:牧田不知何时发现了富美子在谈恋爱,有生理缺陷的人会比一般人更敏感,他就把富美子寄来的信悄悄撕掉,然后把自己写的黑手帮的恐吓信送到你伯父家。这一点和恐吓信不是从邮局寄来的也很吻合。” 明智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太让人吃惊了。可是……”我还想提出一些疑问。 “等一下。”他阻止了我,继续往下说,“我察看了现场后,直接来到你伯父家门前蹲守牧田。等到他被派出来办事的时候,我把他骗到这家咖啡店,坐的就是咱们现在坐的这张桌子。和你一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所以认定这个事件中潜藏着什么更深的秘密。于是,我发誓为他保密,说不定还能为他提供帮助,让他消除戒心,最后终于让他坦白了整个作案经过。 “你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吧?因为是基督徒,所以他向富美子求婚遭到了你伯父的拒绝,甚至被禁止进入你伯父家。就是那个可怜的服部。做父母的有时候也是糊涂,就连你伯父也没发觉富美子和服部早就陷入了热恋。要说富美子小姐也不应该那么绝情,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何必非要离家出走呢?即便你伯父对宗教有偏见,但如果木已成舟,他应该不会强行拆散他们,这就显得她见识短浅了。也许她妄图通过突然出走,迫使你顽固的伯父同意这桩婚事吧。总之,两个人手牵着手,偷偷地跑到服部的一位农村朋友家,自己逍遥去了。当然他们从那边寄出过好几封信,但这些信都被牧田那家伙毁掉了。我为此专程去了趟千叶县,这对男女对家中发生的‘黑手帮事件’竟然一无所知,一心陶醉在甜蜜的温柔乡里。我好说歹说地劝了他们一个通宵,这可真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啊!最后,我以一定想办法让他们二人在一起为条件,才好不容易让他们暂时分开,把富美子带了回来。今天听你伯父的口气,这个条件看来好像也能够办到。 “现在再说说牧田的事,这里也牵涉了女人。他可怜巴巴地直掉眼泪。别看那样的男人,也有喜欢的女人呢。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多半是被卖笑的或什么人勾了魂儿吧。总之,为了得到那个女人,他需要一大笔钱。他说,本打算在富美子回来之前就逃走的。我深深感受到了爱情的魔力,那愚蠢的男人想出如此巧妙的伎俩,全靠爱情的力量啊……” 我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发人深省啊!也许明智说得太多,累了,懒洋洋的。我们相对坐着长时间地沉默着。 最后,明智突然站起来说: “咖啡已经凉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就此分别回家。临走时,明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刚刚伯父塞给他的两千元纸包交给我,说: “这笔钱,你顺手带给牧田吧。就说给他结婚用。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我一口答应下来。 “人生很有意思啊!我今天竟然做了两对有情人的月老。” 明智说完,十分愉快地笑了。 [1] 译文:一直想前去探望,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深感抱歉!近来,天气日渐暖和,一定择日去府上叨扰。几日前敬赠之物,承蒙夸赞,愧不敢当。那手袋是我为打发闲暇的拙绣,唯恐不入您的眼。和歌近日有无佳作?正值季节转换之时,万望保重贵体。再见。 [2] 尺和寸是传统的度量单位,1尺约33厘米,1寸约3厘米。 [3] 创刊于1891年的英国杂志。因连载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而广受欢迎。 [4] 假名:日语里的表音文字。这里可简单理解为汉字以外的文字。——编者注 [5] 五十音:又叫五十音图。指日语的假名排列形成的表,通常简称五十音。一般按照五列十一行排列。 [book_title]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一 这算是一种精神疾病吧,乡田三郎觉得在这个世上,不论玩什么游戏,或者从事什么职业都毫无意趣,做任何事情都无聊至极。 从学校毕业后——其实一年也去不了几天学校——他接二连三地尝试过多种自以为干得了的工作,却没有遇到一个让他甘愿奉献一生的职业,或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让他感到充实的职业。他不断地跳槽,长则一年,短则一个月,最后,他终于对找工作失去了信心。眼下他已不再找工作,每天都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在玩乐方面也是如此。从纸牌、台球、网球、游泳、登山、围棋、日本象棋乃至各种名目的赌博他全都玩过,种类繁多得这里都写不完。他甚至买来娱乐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按图索骥,一个不落地玩了个遍,然而和找工作一样,没有一种玩乐能引起他的兴趣,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过,你可能会说,这世上不是有“女人”和“酒”这两样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绝顶快乐的东西吗?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样也丝毫不感兴趣。他滴酒不沾,也许是不能喝酒的体质吧。至于女人,当然并非没有欲望,也没少去寻欢作乐,但仍旧无法让他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活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上,还不如死了好。” 他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即便是像他这样万念俱灰的人,似乎也具有留恋生命的本能,所以二十五岁之前,尽管他总是把“真想死,真想死”挂在嘴上,还是好歹活到了现在。 他每月能收到父母的少量汇款,所以即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问题。也许是这种安全感,使他变成了这样没有定性的人。为了用这些钱使自己过得快活些,他绞尽了脑汁。例如,像更换工作和玩乐那样频繁地搬家,即是他的乐趣之一。夸张点说,东京的租房户,没有他没住过的。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就马上搬到另一家去。当然在这期间,他有时也像个放浪不羁的人那样到处旅行,或者学着遁世半仙那样隐居深山。但是,在都市住惯了的他,毕竟无法长久忍受寂寞的乡下生活,所以刚出门旅行没几天,他就仿佛不自觉地被都市的璀璨灯光和喧嚣吸引过来一般,又回到东京来了。当然了,每次回来后都会搬家。 这次他搬去的是名叫东荣馆的新建的房子,连墙壁都没有干透呢。然而,在这个新家里,他发现了一个极好玩的乐子。这篇故事讲的就是与他这个新发现密切相关的杀人事件。但是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必须先交代一件事,就是主人公乡田三郎,是如何同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这个名字你大概也有所耳闻——成了朋友,并对从未注意过的“犯罪”产生兴趣的。 他们二人是在某咖啡厅偶然认识的。当时和乡田一起去喝咖啡的朋友认识明智,就介绍他俩认识了。当时,乡田被明智聪慧的气质、睿智的谈吐和独特的穿着深深吸引了。后来,乡田隔三岔五地去拜访明智,明智偶尔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明智说不定是对三郎的病态性格产生了兴趣(想将它作为一种研究材料吧),而三郎则是喜欢听明智讲花样翻新的犯罪故事。 譬如把同事杀害后,将尸体塞进实验室的炉子里烧成灰的韦伯斯特博士[1]的故事;还有通晓多国语言,在语言学方面贡献卓著的尤金·阿拉姆[2]b的杀人事件;有身为优秀文艺评论家同时有“保险金恶魔”之称的温赖特[3]的故事;有为了给养父治麻风病,用小孩臀部的肉煎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有娶了众多女人为妻,再把她们一个个杀死的所谓蓝胡子兰德鲁、阿姆斯特朗等人的残忍犯罪故事……这些血腥的杀人案件,不知给穷极无聊的乡田三郎带来多大的享受啊!听着明智口若悬河的讲述,三郎觉得,这些犯罪故事宛如色彩绚烂的画卷,以深不见底的魅力,生动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认识明智后的两三个月里,三郎仿佛忘却了人间的乏味无趣。他买来各种描写犯罪的书籍,每天都沉迷其中。这些书籍中掺杂着爱伦·坡、霍夫曼或加博里欧等人的各色侦探小说。每当看完书,合上最后一页时,三郎都会叹口气,心想“啊,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事”。他甚至大胆地幻想起来,如果有机会,自己也要像那些探案故事里的主角那样,搞出个引人注目的轰动玩法来炫耀一番。 即便是三郎,也不愿意做出触犯法律的事。他不具备不顾及父母、兄弟、亲戚和朋友的悲欢或侮辱,只沉溺于自己乐趣的勇气。看那些书上说,无论多么缜密的犯罪,必然会留下破绽,这些破绽会成为破案的线索,除了极少数例外情况,罪犯终生都无法逃脱警察的追踪。三郎所担心的只是这一点。他的不幸在于他对世上的其他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唯独对犯罪特别着迷。更不幸的是,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不敢真的去犯罪。 因此,他把买来的书籍全部看完之后,开始模仿犯罪。由于是模仿,自然无须担心受到任何惩罚。例如下面这些事。 他对已经无比厌倦的浅草重新产生了兴趣。犹如把玩具箱倾倒在地上,然后将五颜六色的颜料泼在所有玩具上一般,浅草游乐园对于嗜好犯罪的人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舞台。三郎经常光顾这里,他在影院和影院之间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狭窄而昏暗的胡同里,或是公共厕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浅草竟然有这样一块开阔地——流连忘返。 他还用白粉笔在墙上四处画箭头,假装是某罪犯与同伙进行联络的暗号;他看到有钱人走过,就装成小偷,执拗地跟踪人家不放;他有时把写有奇怪暗语的纸条——他总是在纸条上面写一些恐怖的杀人事件——塞进公园长椅的木板缝隙中,然后躲在树后,看谁会发现纸条……他自得其乐地玩着诸如此类的各种“犯罪游戏”。 三郎还经常改变装束,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街漫步到另一条街。他有时扮成工人,有时扮成乞丐,有时扮成学生,在这些扮相中,男扮女装最能满足他的病态嗜好。为此,他还把自己的和服和手表卖了,搜罗各种昂贵的假发和女人的旧衣服。他会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成自己喜好的女装扮相,然后披上有帽子的斗篷,三更半夜走出公寓,走到合适的地方便脱掉外套,以妖娆的女子之姿在寂静无人的公园中游荡,或是钻进快要散场的电影院,故意坐在男子席[4]里,甚至发展到跟那些男人打情骂俏。三郎因异装癖好造成了心理错乱,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妲己阿百,或是蛇精阿由那样的毒妇,只要一想到随心所欲捉弄各种男人的情景,他就特别快活。 虽说这种模仿犯罪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三郎的欲望,也引起过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端,让他从中收获了极大的乐趣,可是,模仿终归是模仿,毕竟没有危险,而从某种角度来看,犯罪的魅力就在于有危险——这种缺乏刺激的方式不能让三郎一直乐在其中。约三个多月后,三郎就对该玩法渐渐失去了兴趣。而且与那般吸引他的明智的交往也慢慢地减少了。 二 通过上面的铺垫,想必各位读者对乡田三郎和明智小五郎的交往,以及三郎的犯罪癖好等有所了解了吧。那么下面就言归正传,说说乡田三郎在东荣馆这栋新盖的公寓里,发现了什么新乐趣。 东荣馆刚一建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第一个搬了进来。此时他和明智已经交往一年多了。也就是说,他对模仿犯罪早已失去了兴趣,可是又没有找到可以替代的玩乐,每天都为打发漫长无趣的时间而发愁。虽说刚刚搬进东荣馆时他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算是消遣了一些时间,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实在是无聊透顶,不管到哪儿去,大家都是以同样的表情,用同样的词语,一遍又一遍地表达着同样的看法,与他人相互应酬。即使换了新公寓,接触到了新的面孔,可还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又像以往那样陷入了无尽的倦怠之中。 就这样,搬到东荣馆过了十天左右,一天,实在无聊的三郎突然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他房间里——房间在二楼——寒酸的壁龛旁边有一个壁橱,壁橱中间被一块结实的木板隔成上下两层。三郎原本在下层放了几件行李,上层放着被褥。一日,他突发奇想,倘若睡觉时不把被褥取出来铺在榻榻米上,而是将壁橱里的隔板当床铺,困了就爬到厚厚的被褥上去睡觉如何?换成以前的公寓,即使壁橱中有相同的隔层,其四壁也会污秽不堪,或是顶上挂满蜘蛛网,他根本不想睡到里面。而这里的壁橱,因为房子是新盖的,里面非常干净,不但天花板很白,就连涂成黄色的光滑壁板上也没有一点儿污痕。而且,壁橱整体很像轮船上的卧铺,令人不由得想去那里面睡一觉。 于是,当天晚上,三郎就开始在壁橱中睡觉了。在这栋公寓里,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锁上门,女佣也不会随便进入房间,三郎可以放心地继续这一异常嗜好。他在壁橱里面睡了一晚上后,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好,就在隔板上铺了四床褥子,躺在那软绵绵的褥子上,望着离眼睛只有两尺的天花板,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啪”一声拉上壁橱门,望着从缝隙中泄漏进来的一丝灯光,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愉快极了。然后,他把壁橱门拉开一条缝隙,怀着小偷窥探别人房间那样的心情,环顾自己的房间,同时想象种种令他十分兴奋的场景,觉得快乐无比。有时他大白天也钻进壁橱里,在长六尺、宽三尺的箱子似的长方形空间里,悠闲地抽着自己最喜欢的卷烟,陶醉在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每当此时,从关紧的拉门缝隙中会冒出大量白烟,就像壁橱中发生了火灾似的。 可是,这种古怪行为只持续了两三天,三郎又发现了另外一件稀奇之事。向来没有定性的三郎,到了第三天,就对壁橱里的床铺失去了兴趣。他百无聊赖地在壁板和躺着就能摸到的顶板上乱画时,突然发现脑袋正上方的一块天花板好像颤悠悠的,大概忘了钉钉子吧。三郎很好奇,用手轻轻往上一推,居然能掀起来,奇怪的是,虽没有一颗钉子固定,但一松开手,木板便像弹簧似的恢复了原状,就好像有什么人从上面压着似的。 怎么回事,难道说有什么动物躲在这天花板上?会不会是一条大黄颔蛇什么的?三郎想到这儿,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立刻逃出去他也不甘心,于是又用手试着推了一下,发现不但很重,而且每次推那块板子时,上面都会发出哐啷哐啷的沉重声音。三郎越发好奇了,干脆用力把这块顶板掀开了。刚一掀开,就从上面骨碌碌地滚下一个东西来。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闪,要不是反应快,他肯定会被这东西砸成重伤的。 “原来是这玩意儿,没劲。”要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了,三郎心里这样期待,可掉下来的东西让他大失所望,原来是个比压腌菜的石头还小的石头。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块活动板子,肯定是电工为了进入天花板里干活特意留出的通道,为了防止老鼠等进入壁橱,电工干完活之后,就把这块石头压在了上面。 这可真是一出意料之外的喜剧。乡田三郎以此为契机,又发现了一个更刺激的游戏。 三郎久久凝视着头顶上敞着的山洞似的天花板洞口,出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很想看看天花板里面是什么样的,便壮着胆子把头伸进那个洞里,向四周张望。那时正是早晨,太阳已照到了屋顶上,从屋顶四面的缝隙中射进了许多细长的光线,犹如无数大大小小的探照灯照进了空洞洞的天花板,那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纵向架在里面的一根又长又粗、弯曲如蟒蛇的房梁。虽然天花板里面比想象的要明亮,但毕竟是天花板里,远处看不清楚,再加上这座房屋是狭长的建筑,房梁自然也很长,朦朦胧胧的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又看到与那房梁呈直角的、似蟒蛇肋骨的椽木伸向两边,一根根地顺着天花板的斜面伸出来。仅此框架,便足以构成一幅宏大的景观,再加上为了支撑天花板,在椽木上垂直固定了许多细木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溶洞里的景观。 “真是太漂亮了!” 三郎环顾了天花板一圈后,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对于精神上有些病态的三郎来说,一般人觉得有趣的事吸引不了他,而常人觉得无聊的事物反而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从那天起,三郎就开始了“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白天黑夜,但凡有时间,他就像馋嘴的猫儿一样,蹑手蹑脚地在那些房梁和椽子上面钻来钻去。所幸这是刚盖好不久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