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只眼睛 [book_author]莫里斯·勒布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1464 [book_dec]你相信金星上有“人类”吗?化学家诺埃尔以自己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他甚至接收到了金星“人类”向地球人类发射的以三只眼睛为标记的一种信息,而这些信息记录的正是地球人类的各种活动。正当诺埃尔欲将这一惊世发明公诸于众之际,他竟被人杀死。他极谨慎地保存的绝密资料也被窃丢失,金星“人类”会怎样对待地球上的这一罪恶?地球人类为何至今仍无法恢复与金星“人类”的联系? [book_img]Z_9165.jpg [book_title]序言 关于《三只眼睛》这奇特的谜,我们发表了维克托里安-博格朗的叙述,这叙述是他在二十世纪中叶根据他的笔记和回忆写的,是我们在这位东方学者留下的一大堆手稿中找到的。 即使他的研究似乎没有使他具有解决那激动整一个时代的纯科学的问题的能力,我们也不要忘记维克托里安-博格朗这具有机灵心智的人,由于良好的工作方法而变得灵活的人,曾经深入地卷入他研究其真实关系的事件中——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他在事件中扮演了角色,逐日体验到事情的变化,知道最小的细节,忍受反击,逐一听到世界历史最庄严时刻的声响,每次当神秘的巨大深渊张开大口时,他以狂热的心灵和热情的、惊惧的呼喊与群众交流。 他的见证因而具有很重的分量。这见证是出自一个亲眼目睹的人,我们应当重视它,要是它带来新的观点、改正某些错误的话。他通过他的结论,使现代学者几乎一致同意的宏伟的假设更具有权威性。 不论仍存在的怀疑,不论还有不明确和矛盾之处,也不论在科学现状中对抗接受这假设的不现实性,我们可以真诚地相信这见证照亮了人们正确地称之为最难以理解的谜,而这谜是难以理解的大自然向人类提出的。 [book_title]一 贝尔热罗妮特 对我来说,奇怪的故事发生在秋季的一天。那天,我的叔叔多热鲁摇摇晃晃、心烦意乱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前,当时我是住在上默东的他的寓所里。 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没有看见他。每当他的发明进入最后的试验时,他就要经受神经上的折磨。他生活在那些炉子和蒸馏瓶中,关起门来,睡在长沙发上,靠吃水果和面包充饥。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苍白、神色不安,说话含糊不清,瘦得像患了一场长时间的严重的病。 的确,无法认出他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扣上钮扣,宽大的黑色长上衣破旧不堪,充满污点。这上衣像盔甲般紧随他身,他在做实验时或在实验室的架子上安置他用的许多药品时也不脱下。他那一向干净的白色领带这时却是解开的,他衬衫的硬胸露出在背心之上。如果说他那平时安宁庄重的面孔,在他那于头部四周围成一圈的白发中间还显得年轻的话,现在却似乎变了个样,被一些强烈而对立的表情所折磨着,这些表情相互碰撞,没有一种占上风。不时地我还惊奇地看到在他惊怕和不安的表情中闪现着疯狂、特异的欢乐。 我惊魂未定。这几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件使这温和平静的诺埃尔-多热鲁不能控制自己? “我的叔叔,你生病了么?”我不安地问道,我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情。 他低声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生病……” “那么,有什么事?我请您……” “没有什么……我再次对你说,没有什么。” 我把一张椅子推上前去,他倒在上面。在我的要求下,他接受了一杯水,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无法把杯子拿到嘴边。 “叔叔,说说吧,”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您这个样子。您大概体验到巨大的激动……” 他以平淡的声音低声说: “我一生中最强烈的激动……这种激动没有人体验过……没有人……没有人……” “那么,我请您解释清楚……” “不行……你不会了解的……我也不了解……那样难以置信;这是在黑暗中,在黑暗的世界里发生的……” 桌上有一支铅笔和一些纸。他的手拿起铅笔后不由自主地画出一些轮廓模糊的画,但逐渐地由于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想法的作用,他画出了一些比较清楚的形状。我看见在白纸上终于显现出三个几何图形的形象,既像没有画好的圆圈,也像用短线组成的三角形。在这些形象中央,画着一个匀称的圆圈,在它的中间,有一点较黑,像眼珠中的一个瞳孔。 “瞧!瞧!”他突然激动地大声说,“瞧这黑暗中闪动的东西。这不叫人变成疯子么?瞧……” 他抓起另一支铅笔,这支是红色的。他跑到墙边去,在白色的石灰上画上三个同样的难以解释的形状,“三个三角形的圈子”,在它们的中央,他用心画上带有瞳孔的眼珠。 “瞧!它们是活的,对么?你看见它们在动而且惊慌么?……你看见它们么?它们是活的!它们是活的!” 我以为他要说下去,但他没说完。他那平时充满生机、像小孩的眼睛那样坦率的眼睛,带着一种怀疑的表情。他来回走了几分钟,最后打开门,转身向着我,带着气喘吁吁的语调说: “维克托里安,你将看见它们,你得看见它们。希望你向我肯定它们是活的,正如我看见的一样。一小时后你到围地里来,或者在你听见一声哨子响时,你将看见它们,那三只眼睛……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你将看见……” 他走了出去。 我们居住的房子,人们称为寓所,背向着街道,靠着一个陡峭而缺乏管理的旧花园,它的顶上有一块广阔的围地。多年来,就在那里我的叔叔耗费着他剩下的一点财产,进行着一些无结果的发明实验。 就我所能回忆起的,我一直看到的就是这破旧的老花园,一直看到的就是这长长而低矮的也同样是破旧的房子,它的前部的黄色石灰墙到处是鼓起的硬块和裂缝。过去我和母亲居住在一起,我的母亲还有一位被称做多热鲁姑姑的姐妹。后来两姐妹去世,我到巴黎来读书,在叔叔身边度过假期。那时他为他的儿子多米尼克的被杀而哭泣。多米尼克是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所暗中伤害的,因为他迫使这名飞行员在一次可怕的空战后着陆。我的来到使叔叔开心了一点,但我不得不离开他去旅行。经过很长的时间后我才回到默东寓所,在这里我停留了几个星期,等候着假期结束和到格勒诺布尔去教书的任命。 每次我居住在这里,我都恢复同样的习惯,遵守同样的进餐时刻和散步时间,过同样单调的生活,在长时间的经历中,穿插着同样的希望和失望。符合诺埃尔-多热鲁的过分的口味和梦想的是强健有力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没有任何考验能打击其勇气,改变其纯朴的信任。 我打开房间的窗子。阳光高照在墙上和围地的建筑上。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在平静的空气中,迟开的玫瑰的香味在颤动。 “维克托里安!”在我下面一个声音低声地说,这声音从长满红色葡萄藤的树篱处传来。 我猜出是贝朗热尔,叔叔的教女。她大概正像习惯的那样坐在石板凳上看书,她平时喜欢坐在那里。 “你看见你的教父了么?”我说。 “看见了,”她回答,“他穿过花园,回到他的围地里去了。他的样子很奇怪。” 贝朗热尔掀开叶帘,在那构成棚架的栅栏已被拆破的地方,她那满头凌乱的金色卷发的头部伸了出来。 “瞧,”她笑着说,“我的头发被约住了。还有,一些蜘蛛丝。啊!多讨厌……救救我!” 这些简单的回忆,无足轻重的细节……但为什么它们这样清晰地铭刻在我记忆的深处?人们相信在那些触及我们的事件来临时,我们整个人会充满激动的感情,我们的感觉会事先颤动,就像是对着遥远的暴风雨而轻微地觉察到它的气息那样。 我急忙下来到了花园里,跑到树篱边。贝朗热尔已不在那里。我呼唤她。一阵笑声回答了我。我看见在较远的地方,她在树叶组成的穹形下,坐在一条绑在两棵树间的绳子上荡秋千。 她非常甜美,充满风趣,轻得像停在摇曳的树枝上的一只小鸟。她一跳动,所有的卷发朝一边或另一边飞起,像头上的一个会动的光环,在这光环上混杂着被摇撼的树落下的红色的、黄色的、秋天黄金色的叶子。 虽然叔叔的极度的激动使我不安,但我对着这无与伦比的欢愉的形象还是注目了很久。我低声地,几乎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呼唤与她的名字贝朗热尔同半谐音的绰号,像人们过去已采用的那样: “贝尔热罗妮特……”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 “教授先生,再不允许这样叫我。” “为什么?” “以前可以这样叫,那时我是一个淘气的小女孩,经常单足脚尖旋转和翻筋斗。但现在……” “但你的教父继续这样叫你。” “我的教父有各种权利。” “我呢?” “没有!” 我在这儿叙述的不是一个感情的经历,我不想谈她在三只眼睛的故事中演出重要角色之前的情况。但从一开始和在这故事的初期中,这角色与我们的私生活的某些事件有密切的关联,一点也不提及——不论怎样简短——会影响到这叙述的清晰性。 十二年前,认我叔叔作为教父的一个少女到寓所来了,以前我叔叔经常接到她的问候信和新年贺卡。她本来和她父母一起居住在图卢兹。她父亲曾经是默东的商人,与我叔叔为邻。当她母亲死后不久,她父亲便不客气地把她送到诺埃尔-多热鲁那里,附带着一封短信,其中有几句话我仍记得: “我的女儿在城里觉得烦闷……我的职业(马西涅克先生是酒类运输商)使我不得不到外省去奔跑……贝朗热尔单独留在家里……我想,为了我们过去的良好关系,您会收留她几个星期的……乡间的空气会使她脸色好起来……” 我叔叔很善良。几个星期后续之而来的是几个月,然后是几年。在这期间,马西涅克先生不时宣称他要到默东来把小孩带走。但事实上贝朗热尔再也没有离开过寓所,她使我叔叔显出欢快热闹的感情。虽然诺埃尔-多热鲁表面上冷漠,但他却不能离开他的教女了。她用她的笑声和魅力使古老沉寂的房子活跃起来。她的不守秩序和出乎意料的举动使人珍惜秩序、纪律和严谨。 至于我,多年之后又回到寓所来,我看到的已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天真和爱闹,但长得很美,面容和举止都十分和谐,神秘得像那些在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的阴影下生活孤单的人一样。从第一天起,我就感到我的到来打扰了她的自由和孤独的习惯。她既大胆又粗野,既腼腆又挑衅,既放肆又羞怯,她似乎特别躲避着我。在两个月的一起生活中,我每顿饭都见到她,在小径上散步时常在转弯处遇到她,但我未能使她驯服。她疏远而胆小,突然中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对我表示出一种用任性难以解释的脾气。 也许她有深在的局促不安的本能,这不安在我身上苏醒了,也许她的尴尬来自我的局促。她经常突然发现我的眼睛盯着她的红嘴唇或在某个时刻注意到我声音变了样。她不喜欢这一切。男人的致意使她困惑。 “听着,”我转弯抹角地以免使她受惊地说,“你的教父认为他从一些人身上发现一种射线……不要忘记诺埃尔-多热鲁首先是一位化学家,他是以化学家的身份看见和感到事物的。对他来说,这射线是通过微粒的散发,通过组成像一种云彩的模糊不可见的火星表现出来。举例来说,像在女人身上发生的东西。她的魅力包围男人们……”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到我不得不打断自己的话。但她似乎并不理解,她用信任的口气说: “我的教父让我知道他的理论,但我并不理解。他曾和我谈到一种特别的光线,这种光线是他想象出来用以解释那不可见的火星的爆炸。他用我的名字的字首B来命名这光线。” “太好啦,贝朗热尔,你成为一个光线的命名人,这富有魅力和诱惑的东西。” “一点儿也不是这样,”她不耐烦地大声说,“谈不上什么魅力,它是一种物质的体现,一种流体的体现,它甚至会变得明显可见,呈现一种形状,像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幻影。有一天……” 她犹豫地停下来,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我不得不逼她继续说下去。 “不……不,”她说,“我不应当谈这些事……并不是您的叔叔禁止我说……而是我保留着一个痛苦的印象……” “贝朗热尔,解释给我听……” “一个惧怕和不安的印象。在围地的墙上,我和您的叔叔曾看到可怕的事,三只眼睛的图形……是眼睛么?我不清楚……它会动并看着我们……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我的叔叔怎样呢?……” “他吓得脸色变了样。我不得不扶着他,照料他,因为他失去了知觉。他醒过来时,图像消失了。” “他没有说什么?” “他保持沉默,两眼望着墙壁。于是我问他:‘教父,这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和你谈过的放射……B光线。这是一种显形的现象……’他只说到此为止。过了一会儿,他带我到花园的门口。从那时起,他把自己关在围地里。我只是刚才方看见他……” 她沉默起来。我感到不安,对这件事十分困惑。 “贝朗热尔,按照你的看法,”我低声说,“我叔叔的发明和这三个形状有关系,对么?这些几何形状,三角形的,对么?” 她用两只大拇指和两只食指构成一个三角形。 “瞧……这个形状……至于它们的布局……” 她拾起一根树枝,在小径上开始画起来。这时哨声响起。她大声说: “这是教父发出的信号,他在围地里需要我。” “不对,”我说,“今天这信号是对我发出的。这是约好的。” “他需要您么?” “他要和我谈他的发明。” “那么我也去。” “贝朗热尔,他不是等待着你。” “等的,等的……” 我抓住她的手臂。她摆脱了我,跑到花园的上面。我在那里找到她,在一个厚木的栅栏上的一个小门前,这栅栏把一个仓库和一堵高墙联起来。 她把门半推开……我坚持说: “贝朗热尔,你不应这样做。这会使他不高兴的。” “您真的认为是这样?”她有点犹豫地说。 “无可置疑。因为他召唤的是我。走吧,贝朗热尔,理智一点。” 她踌躇起来。我走过去,把门对着她关起来。 [book_title]二 三角形圈子 默东的人们称之为诺埃尔-多热鲁围地的是一块荒地,那里的道路陷入黄色的野草中,荨麻、石头、堆积的木桶、废铁、兔笼、一切再也没有用的腐烂的东西在那里长锈,变成尘土。 有传送带和树木相联的工场和实验室靠着墙壁和外栅栏建立着,实验室里充满炉子、煤气装置、无数的曲颈瓶和装着有机化学最精致的产品的玻璃瓶和罐子。 从这围地望去,是赛纳河的转弯处,下面约一百米处是凡尔赛和塞夫勒的山岗,这些山岗在天边形成一个大圆圈,在淡蓝色的天空下,一轮秋天的明亮的日光斜照在山岗上。 “维克托里安!” 我叔叔在他常站着的工场门口向我作了个手势。我穿过围地走去。 “进来,”他对我说,“我们有话要谈。噢!不会很久……几句话……” 在宽敞高大的房间里,有工作和休息的一隅,还有一个堆满文件和图纸的书房,那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一把绒绣的古老椅子。叔叔把一张椅子向我推来。他似乎相当平静,但他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平常的光芒。 “对,”他说,“首先几句解释的话,有关过去的……有关抓不住机会的发明家悲伤的过去……我研究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在研究。我的脑子一直好像是一个沸腾着无数不连贯的想法的酒桶……这些想法相互矛盾,彼此毁坏……后来,其中有一个想法占了上风……于是,我从此为它而活着……为它而牺牲一切……它像一场大火,我把自己的和他人的财产都投了进去……把他们的幸福和安宁也投进去……维克托里安,记起我那可怜的妻子了吧。你记得她是多么不幸,她是如何为她的儿子的前途担心,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我很爱妻子和儿子,但是……” 他在回忆中停下不说话了,我却看见了婶母可怜巴巴的面容,我还听见她向我母亲诉说她的忧虑和预感:‘他使我们破产,’她说,‘他不断要我签字。他什么都不在乎。’” “她不信任我,”诺埃尔-多热鲁说,“啊!我体验过多少失望!遭遇过多少可怜的失败!……维克托里安,你记得么?你可记得我那用电流刺激密集发芽的试验么?……我对氧气的试验么?……还有其它的种种试验……这一切试验没有一项是成功的……我得有多大的勇气!……我却一分钟也不失信心!……一种想法特别支持着我,我不断地想到它,好像我看清了前途……维克托里安,你知道它么?……多少次,它以不同的形状重新出现……但原则是相同的……这就是太阳热能的利用……你瞧,一切就在这里……在太阳中……在太阳对我们、对细胞、对有机体、对原子、对大自然置于我们支配下的或多或少的神秘的物质的影响……我从各方面解决这个问题……植物、肥料、人和动物的疾病、照片……为此我要求太阳光线的合作,通过我的特别处理方法,这方法的秘密别人是不知道的……就这样……就这样一几天之前……” 叔叔又兴奋起来,眼睛因发热而闪光。现在他继续大声说: “我不否认在我的发明中有偶然的成分。偶然无处不在。没有一种发明是超越我的发明能力的,我可以向你承认,维克托里安,我对发生的事不能解释……是的,而是差得多,我不加解释,我几乎难以相信。但是,假如我不在这条道路上寻找,事物不会出现。是由于我,难以理解的奇迹才出现。图形是出现在我准备的幕布上我画好的框子里,维克托里安,你明白,这是我的意志使那你将看到的幽灵从黑暗中显现。” 他用自负的语调说,声音中有点不安,好像他怀疑自己说的话越出了事实的明确界限。 “这是有关三只眼睛的事,对么?”我问他。 “嗯!”他跳起来……“谁让你晓得的?贝朗热尔,对么?她不应该……这是不惜任何代价应当避免的……这种不谨慎!多说一句话,我就完蛋了……我的发明被偷窃……想想看,随便哪个最先到来的人……” 当我站起来时,他把我朝书桌推去。 “维克托里安,坐下……你要写下……要是我采取这谨慎措施,不要怪我……这是不可少的……你应当知道参加我的工作你应承诺什么。维克托里安,写吧。” “叔叔,写什么?” “宣布你承认……还是我说你写……这较为好一些……” 我打断他的话: “叔叔,您不信任我……” “年轻人,我并非不相信你。我是不信任不谨慎,不小心……一般说来,我不缺理由不信任别人。” “叔叔,什么理由?” 他用较为严肃的声音对我说: “一些理由使我认为别人在窥视我,有人千方百计要突然撞进我的发明里……是的,有一天晚上,当我睡着时,有一个人进入这里……搜查了我的文件……” “找到了什么呢?” “没有。我总是把笔记和重要的公式带在身上。但是,要是一个人成功了,会发生什么事呢?……你会承认我不得不谨慎。写下我让你知道我的研究,而且你看见了我使其出现在围地的墙上的东西,就在挂着黑色哔叽帘子的地方。” 我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他突然又阻止我写。 “不,不,这是荒唐的。这并不能阻止……我肯定,你不会说的。维克托里安,对不起。我是这样心情烦乱!” “您用不着担心我缺乏谨慎,”我肯定地说,“但是,叔叔,我提醒您,贝朗热尔也看见了的。” “啊!”他说,“她不能了解……” “她刚才想和我一起来。” “绝不能!她还是一个孩子,不能让她知道这样重要的秘密。我们走吧。” 当我们走出工场时,我们两人同时看到贝朗热尔沿着围地的一堵墙壁悄悄地走着,又停在一幅黑帘子前,并突然掀开。 “贝朗热尔!”叔叔用生气地声音大喊。 少女笑着转过身来。 “我禁止你!我禁止你!”诺埃尔-多热鲁大声说,并向她扑过去。“我禁止你。该死的女孩子。走吧!” 贝朗热尔急忙跑了,没有表现出任何强烈的激动。她跳过一堆砖,爬上一条构成两个木桶之间的一道桥的长板,开始像她习惯地那样跳起舞来,就像一个荡秋千的人那样伸开双臂,上身稍微向后。 “你要失去平衡的。”我大声说,这时叔叔正在放下帘子。 “绝不会的。”她说,同时在跳板上再跳起来。 她并没有失去平衡,但长板的一端移动了,美丽的跳舞者滚到一堆旧木箱中问。 我马上跑过去,看到她脸色灰白地躺在那里。 “你受伤了么,贝朗热尔?” “没有……几乎没有……只是脚踝上……也许是轻微扭伤。” 我用双手把几乎晕倒的她扶起来,把她带到较远处的一条木凳上。 她任我用力扶她,甚至她的一条手臂围着我的脖子。她的眼睛闭着,红色的嘴唇半开着,我闻到她的气息的清新香气。 “贝朗热尔,”我低声说,浑身因激动而发抖。 当我放她在凳子上时,她的手臂更紧地围着我的脖子,我不得不低下头来,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想后退,但诱惑力过于强烈,我吻了她的唇,首先是轻轻地,后来是强烈而粗鲁地,结果把她弄醒了。 她以一个生气的手势推开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中带着失望和反抗。 “啊,太讨厌!……啊!多卑鄙!” 虽然扭伤使她痛苦,但她还是站了起来。至于我,我对自己的欠思索的行为感到惊愕,我弯腰站在她面前,不敢抬起头来。 很长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在尴尬的沉默中我听到她的呼吸的急促节奏。我试图轻轻地握她的双手,但她摆脱开对我说道: “放开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您……永远……” “贝朗热尔,应当忘记这件事……” “放开我……我想回去……” “你走不动,贝朗热尔……” “瞧,教父来了。他会带我走的。” 我之所以叙述这件意外事故,这是出于后来才显示出其重要性的动机。目前,虽然对贝朗热尔偷偷的抚摸使我深深地心烦意乱,但我的心思可以说一点儿也没离开那神秘的事件,在这事件中我将在叔叔身旁起作用。我听见叔叔问贝朗热尔是否受了伤。我看见她靠在她教父的手臂上,和他一起向花园的门走了。虽然我被我所爱的少女的美丽的身影所迷醉,仍然晕头转向、摇摇晃晃,但我等待的是叔叔,我焦急地等着再见到他。那巨大的谜控制了我。 “我们要快点,”诺埃尔-多热鲁返回来时大声说,“要不然,那就太迟了,我们就得等到明天。” 他在我前面走到我们曾看见贝朗热尔出于好奇在偷看的那堵墙边。这堵墙把围地和花园分隔开来。在我很少的几次来围地的访问中,我没有特别注意到,现在这墙涂上了各种颜色,像画家的画板一样。赭红、靛蓝、紫色、橘黄各色颜料厚厚地不匀称地围着一个颜料涂得更厚的中心。但是墙的一端,挂有一幅像照相用的幕布的黑哔叽帘子,它在由滑槽支撑着的铁杆上滑动,这帘子掩蔽着三四米长的一个长方形空问。 “这是什么?”我问叔叔,“是这里么?” “是这里,”他的声音哽住说,“是在后面。” 我暗示说: “叔叔,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 “为什么你对我这样说?” “我感到您很害怕让我知道!您是这样激动!” “我激动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我也将看见。” “可是您已经看见过。” “维克托里安,我们经常看见新的事物,这是令人害怕的。” 我抓住帘子。 “不要动!不要动!”他大声说,“只有我有这权利……要是别的人而不是我打开关着的门,会发生什么事?维克托里安,向后退去。站在高墙两步远的地方,稍微偏侧面……现在,看吧!” 他的抖动的声音中充满力量和坚定的意志。他的神色像一个面对死亡的人。突然间,他用一个动作把黑哔叽帘子拉开。 我可以肯定,我的激动并不亚于诺埃尔-多热鲁,我的心脏搏动的强烈也不亚于他。由于我的好奇心已达到最强的限度,以及我对自己将进入一个神秘的领域感到惧怕的本能,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叔叔的令人困惑的话,能给我提供一点帮助。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那种病态的传染力,我徒然尝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我事先做好了接受不可能和难以相信的事的准备。 但是,我起先什么也没看见,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存在。这一部分墙壁是光秃秃的。唯一可注意的细节是这墙不是垂直的,它的下部加厚,形成稍微倾斜的形状,高达三米。为什么这样做呢?墙壁并不需要加固。 一些深灰色的厚约一两厘米的石灰浆抹在整个壁板上。仔细看看,它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更像是一层物质被匀称地涂在上面,看不见任何画笔的痕迹。一些反光显示出这层物质是最近涂上的,像刚上过的清漆。我没有看见别的。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努力地去寻找奇特的现象! “怎样,叔叔?”我低声说。 “等一等,”他声音忧虑地说,“等一等……第一个征象开始出现……” “什么征象?” “在中间……像模糊的亮光……你看见了么?” “看见……看见……”我回答道,“似乎是……” 这好像是白日的一点光线试图渗入来临的黑夜。在壁板中间,出现了一个较明亮的圆盘,这光亮向边沿扩散,但中心仍较明亮。直到此时,没有任何明确的特别的事物出现,只能说是一种物质的化学反应,刚才被帘子遮住,现在显露在白日和阳光中,为这种内在的明亮提供完整的解释。但为什么我们对一种异常现象在准备中感到不安和莫明其妙?这就是我和叔叔所期待的。 突然间,知道先兆和这现象的进展的叔叔像受了一击那样跳起来。 同时事情发生了。 这是突然、即刻发生的,是从墙壁深处突然涌出来的。对,我知道,没有任何景象会从一堵墙壁里涌出来,从一层厚不过一两厘米的深灰色的物质中也不会涌出景象。我在这里谈到的我所感到的,是很多人后来同样地清晰、同样地肯定地感觉到的。并不需要议论这件不可置疑的事实:这是从物质的海洋中挖掘的深处涌出的,它突然显现,像灯塔的光芒在黑暗中闪亮。当我们向一个镜子走去时,难道我们的形象不从忽然发现的境界深处涌现么? 但是,这并不是我叔叔和我的形象。没有东西反射出来,因为没有东西要反射,而且没有反射的屏幕。我所看见的是…… 在壁板上“三个几何图形的形象,既像没有画好的圆圈,也像用短线组成的三角形。在这些形象中央,画着一个匀称的圆圈,在它的中间,有一点较黑,像眼珠中的一个瞳孔。” 我存心用描述叔叔在我房间的粉墙上用红铅笔画的画儿的词语,因为我不怀疑他那时想表现这同样的几个形象,这些形象的出现已使他困惑不安。 “叔叔,这就是您所看见的么?”我问道。 “噢!”他低声说,“我看到的更多!……更多!……等一等……彻底地看看它们。” 我狂热地看它们,我称之为“三个三角形的圈子”的东西。其中的一个高出其余两个,而其余两个较小,不大匀称,但彼此完全相似,它们不是显出正面,而是有点转向右边和左边。它们从何而来?有什么含义? “瞧,”叔叔说,“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我颤抖地回答,“它们在动。” 的确,它们在动,或者更确切地说并没有动。几何形象的轮廓呈静止状态,在内部,没有任何线条挪动。但是,从这静止的事物中出现了一种动的事物。 这时我想起叔叔的话。“它们是活的,对么?你看见它们在动而且惊慌么?……它们是活的!” 它们是活的!三个三角形是活的!自从我对它们的生命有了明确的、无可置疑的概念以后,我再也不想象它们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线条的综合物,而是看到它们像眼睛,像变形的眼睛,它们和我们的眼睛不同,但具有眼珠和瞳孔,它们在一个黑暗的深洞中闪烁。 “它们看着我们!”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像叔叔一样激动和心烦意乱。 他点点头,低声说: “对,这是事实。” 三只眼睛看着我们。我们感到没有睫毛、没有眼皮的三只眼睛的生动的眼光在盯着我们,它们的强烈的生命来自给予它们活力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断变动,时而严肃,时而自负,时而高尚,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时而特别悲伤,悲伤到令人哭泣。 我感到这些标记显得如何难以置信,但它们却严格地符合现实,像后来那些跑到上默东寓所来的人群所能看到的那样。像叔叔和我一样,这些人群对着具有一种痛苦表情的三条固定的线条的组合颤抖起来,而在另外一些时候,人群对着那滑稽或欢快的表情笑起来,他们把这种表情归咎于这些同样的线条。 我在这里谈起的现象总是以同一次序重复出现。有时停了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颤动。接着,突然发生三次隐没。这之后,三个三角形的结构一起开始自转,起先是慢慢地,接着越来越快,逐渐变为一种非常快的旋转,人们只看到一个不动的圆花饰。 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壁板一片空…… [book_title]三 执行死刑 我们应当知道,虽然我不得不提出解释,全部事实的发展只需很短的时间……准确地说,十八秒钟,我后来有机会计算过。但在这十八秒钟中,我多次感到有一种在当场观看一出完整戏剧——有主题的展开、曲折的情节和结局——的幻觉。当这出不合逻辑和含糊不清的戏剧演完后,我们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正如怀疑使你惊醒的恶梦一样。 但是,应当知道,这一切,不论以什么方式,并不具有极容易虚构的荒唐的幻景的性质,也不具建立所谓科幻小说的任意概念的性质。这与小说无关,它只与物理现象有关,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其解释是非常自然的,当人们知道它时。 我要求那些不知道这解释的人不要去猜测。希望他们不要为假设和解释而困惑!希望他们逐步忘记我在前面所说的假设,忘记有关B光线的一切、物质化和阳光热量的影响。这些都不会达到任何目标。最好还是让事件来引导自己,最好是等待和相信。 “叔叔,这完结了么?”我低声说。 他回答说: “这才开始。” “什么?开始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困惑不解。 “您不知道么?但您刚才知道……对这件事……对这些奇怪的眼睛……” “一切从这儿开始。这之后,会发生我不清楚的、会有变化的事。” “这可能么?”我对他说,“您能不清楚么?是您准备这些东西的。” “是我准备的,但是我不是主宰者。我对你说过,我将黑暗打开一个门,从这黑暗里涌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光亮。” “将要发生的事是和这些眼睛同样性质的么?” “不是的。” “那么,叔叔……” “将要发生的是符合我们习惯的幻觉的形象的出现。” “因此我们会了解。” “是的,我们会了解,但这些形象会更难以理解。” 在继后的几个星期中,我多次思忖叔叔的话是否值得相信,是否他说这话是为了使我错误理解他的发明的来源和意义。的确,怎能推想谜的词语对他仍是不可知的?但这时候,我深受他的影响,沉浸在包围着我们的巨大奥秘中,心灵紧缩,为激动的感觉所窥伺着,我只想看到那奇异的壁板深处。 叔叔的一个举动抢在了我之前。我颤抖起来。一种黎明的灰色在壁板的表面呈现出来。 我首先看到一股水蒸气围着一个中心点旋转,朝着这中心点,种种涡状物猛然冲去,它们一边自身旋转着一边快速地冲入其中。接着,中心点扩大为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圈,上面张挂的一层薄寡的网纱逐渐地消失,显出一个模糊而飘浮的形象,很似招魂巫师和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 这时发生了一种踌躇不定的现象。幽灵和浓厚的黑影斗争,极力走向生命和光亮。某些线条显出活力,它们形成轮廓和立体感,最后,从幽灵身上射出一股光亮,形成一个似乎是充满阳光的光彩夺目的形象。 这是一个女人的形象。 我记得这时候我是如此慌乱,我想跳上前去触摸那神奇的墙壁,与那跳动着的难以置信的活的物质发生接触,但叔叔的手指像铁钩一般紧抓着我的手臂。 “我禁止你动一下!”他不满地说,“你要是动一下,一切都会消失的。你看。” 我没有动。我能够动么?我的两腿摇摇晃晃。叔叔和我两人跌倒在一个推倒的树干上。 “看呀……看呀……”他命令说。 女人的形象走近我们,扩大到平常比例的两倍。首先令人注意的是她的打扮,一个红十字会护士的打扮,前额扎着一条布带,头上披着披巾。她的脸容美丽而且匀称,还很年轻,带着高尚的表情,有点神圣,有点像早期的画家赋予那些即将或正在殉难的女圣人的表情一样,这种高尚的表情是由痛苦、心醉、顺从、希望、微笑、眼泪构成的。她充满那真正显得是一种内在的火焰的光亮,她对那我们看不见的景象睁开了眼睛,这些眼睛充满一种无名的惧怕,但它们又并不害怕。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对照,她的顺从是惹人恼火的,她的害怕是充满自负的。 “啊!”叔叔结结巴巴地说,“这好像是我重新看见了刚才在这里的三只眼睛的表情。可不是么?同样的高尚表情……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可怕。” “对,”我回答说,“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一系列的表情……”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那女人一直站在最前面,超出了框架,我感到从我心中涌现出一些回忆,好像站在一个面容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肖像之前一样。叔叔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对我说: “我相信我记起……” 但这时候,那奇怪的形象后退到它原先占有的位置。给她头上形成一个光晕的水蒸气逐渐消失了。首先出现了肩膀,接着是整个身体。这时我们看见一个站着的女人,她的上身和腰部被绳子绑在一根上端稍为高出她的头部的木柱上。 接着,这些直到目前为止给人以静止线条印象的如同照片上的线条一样的东西,忽然动起来,就像一幅画变为现实,像一个塑像突然变为有生命。它的上身动起来。那被捆在后面的手臂和被紧紧缚束住的肩膀绷紧那捆着它们的绳子,头部稍微转过去,嘴唇喃喃发生声音。这不再是让我们细看的形象,而是生命,活动着的生命,这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占有地位的场景。凹陷的背景中有活动,有来有往。一些绑在木柱上的身影在抽搐。我数出共有八人。一群士兵走出来,肩上荷着枪,头上戴着尖顶的帽盔。 叔叔说: “这是埃迪特-卡韦勒……” “对,”我跳起来说,“我认识她……埃迪特-卡韦勒……埃迪特-卡韦勒的执行死刑。” 再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写出这些句子时,我知道它们对于那些事先不知其含义和藏在其中的真确的事实的人大概会显得荒谬。但是,我肯定当人们看到这现象出现时,心里不会浮现这种荒谬、不可能的想法。于是当没有任何假设还能提供一点合乎逻辑的解释时,人们已显然接受他眼睛所见到的情景。所有看见过的人对我的询问都是作出同样的回答。但后来他们不服……后来他们引用幻觉和暗示的幻象来原谅自己。但是,在这时候,虽然理智抗拒,虽然人们反对,可以说是“毛发竖起”对抗那些毫无道理的事实,人们却不得不服从和参与这些事实的发展,正如参与现实连续情况的出现一般。 可以说这是戏剧性的表现,或更确切说,是电影化的表现。它是从所接受的全部印象中产生的最清晰的印象。自从卡韦勒小姐的形象具有生命的活力以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用眼睛在围地的某一角落里寻找那影射出这会活动的形象的仪器。当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时,当我立即明白在白日无论如何不可能进行影射,也不可能发出光束时,我接受并保留了这正确的印象。没有发射器,那就算了,但银幕呢?一个神奇的银幕是不从外部接受什么的,既然没有任何东西被放送出,它便是从内部接受一切的。 这真正是体验到的感觉。那些形象不是从外部来的,它们是从内部涌出的,在物质的反面打开了视野,正如以光明制造黑暗一样。 词语,词语,我只知道词语。我积聚了一些词语然后才敢于写下来以表达我所看见的从深渊里涌出的事物。就是在这深渊里,卡韦勒小姐将遭受最后的苦刑,卡韦勒小姐的死刑!当然,我想,是否有电影的放演,是否有影片——怎么能怀疑呢?——不论怎样,这部影片是和其他的一样,弄虚作假,凭空捏造,根据传说构成,传统因袭的场景,有报酬的演员,学好扮演角色的女主角。我知道这一切,但我好像不知道似地看着。幻象的奇迹是这样巨大,以致人们不得不相信全部的奇迹,这就是说相信表演的真挚。没有任何弄虚作假,没有任何假装的动作,没有任何扮演的角色,没有演员也没有场景的布置,有的只是场景本身,受害者本身。在这几分钟中我感到的害怕就像我在1915年10月8日在荒地上看到血的黎明升起时的感觉一样。 情景发生得很快。一群士兵排成两行,身体有点向右偏斜,因此可以看见他们的脸夹在枪管之问。士兵人数很多,也许有三四十人,这些刽子手穿着皮靴,紧束腰身,戴着头盔,帽带扣在颌下。在他们头上,灰色的天空有几丝云彩。正对着……正对着的是八个被定死罪的人。 这些人中有六男二女,是平民或小资产阶级分子,现在他们挺起身子,挺起胸膛,拉紧身上捆着的绳子。一位军官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个拿着打开的手巾的德国副官。没有一个被定罪的人让自已被蒙上眼睛,但是他们的脸容因痛苦而变形,他们似乎以同一的动作向死亡投去。军官举起长剑,士兵荷起枪支。 最后的冲动增强了那些受害者的力量,他们大声叫喊。啊!通过这叫喊,我看见的、我听见的、狂热而绝望的叫喊,受难者喊出他们胜利的信心。 军官的手臂放下了。空间似乎在颤动,像打雷一般。我没有勇气观看了,我的眼睛盯着埃迪特-卡韦勒的惊慌的面孔。 她也不再观望,她的眼皮闭合。但她听得见!在可怕的声音的震动下,在发命令、枪响、受害者的呼喊、嘶哑的喘息、临死的呻吟等种种声音中,她的面孔在抽搐。出于怎样的一种细致的残酷,人们延迟她的苦刑?为什么让她受双倍的痛苦,在自己死去之前看到别人死亡? 一切应当在那里结束了。一部分的刽子手忙着处理死尸,其余的人整队围着军官向卡韦勒小姐走去。他们这样走出我们能够跟随着他们的区域,从军官命令的手势,我知道他们列队对着卡韦勒小姐,站在她和我们之问。 军官走近受害人,由一位军队里的牧师伴随着。牧师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卡韦勒小姐的嘴唇上,她慢慢地轻柔地吻它。牧师接着为她祝福,她单独地躺在那里。雾气重新笼罩着场面,但留她在光亮中。她的眼皮一直闭着,头部挺直,身体僵硬。这时候,她的表情非常温和平静,没有害怕得使她那高贵的面孔变形。她带着女圣人的宁静等待着死亡。 这种死亡的表现方式似乎不过分残酷和丑恶。上身倒下,前额稍向一边偏去……但是无耻的行为发生了。那军官在受害人身旁站起来,手握着短枪。他把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这时候,雾气展开,变为浓厚的波状物,整个形象消失得无踪无影。 [book_title]四 诺埃尔·多热鲁死去的儿子 那刚看到影片中最悲惨部分的人,会不费力就逃出窒息人的黑暗的监牢,在亮光中恢复平衡和信心。我呢,我长久头脑麻木,沉默无语,眼睛盯着空的壁板,好像在期待着从中出现别的东西。即使是这场戏结束了,它仍使我害怕,像一场延长的恶梦,和戏剧一样,它向我展示的十分奇特的方式也同样使我害怕。我无法明白,我那乱糟糟的脑袋只产生一些最古怪、最不连贯的想法。 诺埃尔-多热鲁的一个手势让我从麻木中摆脱出来:他把帘子在银幕前拉上。 这时我热切地拉着叔叔的双手,我对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会使人发疯。您能提出什么解释么?” 他简单地说: “没有什么解释的。” “但是……但是……您把我带到这里来……” “对,是为了使你也看见,为了肯定我的眼睛没有看错。” “叔叔,是否别的景象在这同一个框子中在您前面展示出来过呢?” “是的,其他的景象……已经有三次了。” “哪些景象?您能够说清楚么?” “当然,例如我昨天所看见的。” “叔叔,什么?” 他轻轻地推一推我,没有回答,起先是他望着我,接着,声音很低,带着思考过的信心说: “特拉法尔加战役①。” ①特拉法尔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海峡。1805年10月21日纳尔逊率领美国舰队在此打败了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并因受伤至死。 我怀疑他是否对我开玩笑。但是,诺埃尔-多热鲁除了很少喜欢讥讽外,在这种时候他不会舍弃习惯的严肃态度。他认真地说话。他的话似乎突然显得离奇,使我大笑起来。 “特拉法尔加!……叔叔,不要怪我……实在滑稽!……特拉法尔加战役是1805年发生的!” 他再一次深深地观察我。 “你为什么笑?”他说。 “我的上帝,我笑……我笑……因为……您得承认……” 他打断我的话说: “维克托里安,你笑的原因很简单,我将简短地向你说明。首先是,你神经质,忧虑不安,你的欢快只是一种反应。此外,这可怕场面的景象是如此,我怎么说呢?……是如此真实,以致你不由自主认为它不是卡韦勒小姐被杀的重现而是被杀事件的本身。对么?” “也许是,叔叔……” “就是说,这杀害和伴随着它的所有无耻行为,可能是——我们不必对这个词语的应用犹豫不决——可能是由某一个隐蔽的证人拍成电影的,我是从这个人那儿获得这宝贵的影片;我的发明只是使这影片在一层胶质的厚层上显现出来。这是令人满意的发明,可以接受的发明。我们一直是同意的么?” “是的,的确是这样,叔叔。” “但是我追求另一件事!我追求参加回忆特拉法尔加战役。美国和法国的舰队在我面前沉没。我会看见纳尔逊被捆在他的战舰的桅杆上死去。这样,不是一切情况改变了么?在1805年时还没有电影。因此,只能是一种奇怪的滑稽模仿。你的全部感情因此而去掉了,我的威信也消失了。但你在笑!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一个老江湖骗子,他没有谦逊地向你说明他的奇怪的发现,而是使你相信极其荒谬的事!一个轻浮的人,如此而已。” 我们离开了墙壁,走向花园的门。太阳已在远处的山岗处下沉。我停下来对诺埃尔-多热鲁说: “叔叔,请原谅我,不要认为我对您欠缺应有的尊重。在我的欢快行为中,没有会使您不高兴的,没有什么会让您认为我怀疑您绝对的诚挚。” “那么,你想什么?你的结论如何?” “叔叔,我没有想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结论,目前甚至也不去寻找结论。我迷失了方向,忧虑不安、晕头转向而又感到不满,好像我预感到那个谜确实比实际存在的要更奇妙,而且永远也解答不了。” 我们走进花园。现在轮到叔叔停下步来。 “解答不了!这是你的看法么?” “是的,目前是这样。” “你没有想出任何假设?” “没有。” “你可是看清楚了么?你不怀疑么?” “我看清楚了。首先我看见三只看着我们的奇怪的眼睛,接着是看见杀害卡韦勒小姐的景象。叔叔,这就是我看到的,像您一样,我一刻也不怀疑我的眼睛提供的无可置疑的证据。” 叔叔向我伸出手。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的朋友,我谢谢你。” 这就是下午所发生的一切的忠实的叙述。晚上是以晚餐结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共同进餐,贝朗热尔让人告诉我们她不舒服,不能离开房问。叔叔全神贯注地思索,没有讲一句关于围地发生的事件的话。 我几乎睡不着,老是被我所看见的事的回忆所缠绕,为许多的假设所困扰。我在这里不提这些假设,因为说也无用,没有一个假设有一点价值。 翌日,贝朗热尔没有下楼来。在饭桌上,叔叔同样地沉默无语。我向他提出的好几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 我的好奇心是这样强烈,叔叔不能就这样不理我。在他到外面去之前,我呆在花园里。只是到了五点钟,他才向围地走去。 “我陪伴您去好么,叔叔?”我鼓起勇气说。 他喃喃地低声说话,既没同意我的要求也没有拒绝。我跟随着他。他穿过围地,把自己关在主要工场里,只是一个钟头后才走出来。 “啊!你在这里,”他说,好像不知道我在场。 他向墙壁走去,迅速拉开帘子。这时候,他要求我回转到工场去拿他忘记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当我回转来时,他激动地对我说: “完了……完了……” “叔叔,什么完了?” “眼睛,三只眼睛……” “嗬!您看见了么?” “是的……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显然这是我的一个幻觉……这怎么可能?你想想看,这些眼睛带有我死去的儿子的表情……是的,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的表情……不是么,这简直是发疯……但是,我肯定……对,我肯定,多米尼克看着我……首先是眼光悲伤和痛苦,后来突然变为一个看见死亡的人的害怕的眼光。接着三只眼睛开始自转起来。这就结束了……” 我强迫他坐下来。 “叔叔,正如你所设想的,这是一种幻觉……一种恶梦……您想一想,多米尼克已死了多少年了!因此不可能接受……” “一切都不可能接受,没有任何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面对着这堵墙,没有人的逻辑的存在。” 我试图和他讲理,虽然我的道理像他的道理一样使人惊愕。但他命令说: “不要说话。现在出现别的……” 他指着那出现一个新的景象的银幕给我看。 “叔叔,”我恳求说,我已经被感情所制服了,“叔叔,这是从哪儿来的?” “不要说话,”叔叔再次说,“不要说一句话。” 我立即注意到这另一个景象和我前一天所看到的毫无关系。我得出结论,所出现的这些幻景的展开是没有事先安排次序的,是没有年代或主题的联系的,总而言之,这如同在一场放映中的不同影片。 这是从邻近的高地看见的一个小城的风景,其中出现了一个城堡和一个教堂的钟楼。这小城是建立在几座山岗的一侧和一些山谷的交叉口,那里有许多树叶茂盛的大树。 更近一点时,这小城突然变大。周围的山岗消失了,整个银幕充满乱躜乱动、手舞足蹈的人群,这些人群围着一个空地。上面飘荡着系着绳子的气球。一个容器挂在这气球上,大概是用来制造煤气的。人群从各方面涌出来。其中两人爬上一个梯子,那梯子的末端靠在一个吊篮的边上。这一切,气球的样子、应用的工具、产生煤气的方式、人群的服装都带着过去的色彩,使我感到奇怪。 “这是蒙哥弗埃兄弟。”叔叔低声说。 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起一些古老的木版画上的纪念1783年6月人类第一次升空的情景。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件大事。或者最低限度可以说,是这件事的重现,是根据那些古老的木版画准确的重现,上面有按照模型复制的气球,那个时代的服装,还有阿诺尼小城的背景……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市民和农民?在出现在电影场面里的习惯见到的人和我看见的在我眼前活动的密集人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能建立起来。这些人群,只能在电影镜头里的节日、阅兵、国王出巡时拍下来的形象中见到。 但是,人群像波涛滚动的场面突然平静下来。我感到一片沉寂和焦急的等待。人们拿着斧头迅速地砍气球的绳子。艾蒂安、若瑟夫蒙哥弗埃兄弟脱下帽子。 现在气球升起。 人群高举手臂,巨大的欢呼声充满空问。 霎时间,银幕上出现两兄弟,单独两个人,放大了形象。他们的上身在吊篮之外,互相拥抱着,双手合起,似乎兴奋地、严肃而高兴地在祷告。 慢慢地,气球继续上升。这时发生了完全难以解释的事,这升到小城和周围小山岗之上的气球却不在叔叔和我眼里显得像从下面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的东西。是小城和周围的山岗往下低去使我们感到气球往上升。但是,现在与逻辑相反,我们停留在与气球同一个水平上,它的大小仍是一样,两个兄弟对着我们站立起来,完全好像照片是从第二个气球的吊篮上拍摄的,这第二个气球和第一个气球同时升起,动作完全精确地一样。 幻景没有完结。更确切地说,它跟随着电影的手法而变化,用一个形象代替一个形象,同时首先把这些形象混在一起。当热空气气球离地五百米左右时,它显得不大清晰了,它的模糊、变软的线条逐渐与另一个身影越来越刚劲的线条混和起来,这身影不久就占有了所有的位置,这是一架战斗机的身影。 后来我好几次在神秘的银幕上看见双重的场面,其中的第二场面补充了第一场面——这种由两部分组成的作品明显表示要从中得出一种教训,通过时间和空间联接两个事件,由此而获得全面的意义。这一次,教训是清楚的:和平的热空气气球终于变成战争的飞机。首先出现的是从阿诺尼小城升高的气球,接着是在天空中的战斗……单翼飞机的战斗,我看见它摆脱一个古老的气球和一架双翼飞机,我看见它扑向双翼飞机时像一只猛禽。 谎言?弄虚作假?因为在这里可以看见两架飞机,不是像正常一样从下面看去,而是好像和它们同一高度,与它们同时移动。这样,是否应当承认,在第三架飞机上坐着一位摄影师平静地“拍摄”这可怕的战斗的曲折情节?不能承认,对么? 重复这种无休止的推测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怀疑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不容置疑的事物,否认不能否认的事。真实的飞机展现在我眼前。真实的战斗在古老的墙壁深处进行着。 但战斗持续的并不久。那单独的人勇猛地进攻,好几次他的轻机枪发出火光。接着,为了避开敌方的子弹,他翻了两次筋斗,两次筋斗使他的飞机处于一个位置上,使我能够在飞机蒙布上看见法国飞机的一个三圈的同心圆。最后,新的攻击在敌方背后近处又再开始,这飞行员重新拿起轻机枪。 德国的双翼机——我注意到上面的铁十字——向地面直冲下去,竖直了起来。两个人在他们的皮袄和面罩底下似乎相互拥抱着。第三个人用轻机枪进攻。驾驶员举起手臂。飞机直立起来。这是飞机下坠。 我看见了这次下坠,其方式难以理解。我首先看见它像闪电一般迅速,接着我看见它非常慢地下降,甚至是停止了,飞机翻转了身,两个人的身体动也不动,头部朝下,双臂分开。 接着地面飞速地接近,一片被破坏和充满坑洞的田野,那上面密集着无数的法国士兵。 双翼机下坠到一条河边。在一堆不成形的破碎的机身和机翼中,露出三条腿。 几乎是立即接着,法国飞机在不远的地方着陆。胜利的飞行员走下来,推开从各方面跑来的士兵们,然后朝那失去生命的敌人走前几步,脱下帽子,划了十字。 “啊!”我低声说,“真可怕……多么神秘!” 这时候,我发觉诺埃尔-多热鲁跪在地上,面孔感情激动。 “叔叔,怎么回事?” 他双手合起颤抖着伸向墙壁,结结巴巴地说: “多米尼克!我认出我的儿子!……这就是他……啊!我害怕!……” 面对着那胜利者,我也记起我那可怜的堂弟的模糊的形象。 “是他!”叔叔继续说,“我没弄错!……三只眼睛的表情……啊!我不想看见……我害怕!” “叔叔,害怕什么?” “他们将杀死他……在我面前杀死他,像他们已杀死他一样……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当心!” 我一点也不叫喊。将在那里死去的人能听见什么叫喊声?但同样的害怕使我扑倒在地,合起双手。在我们前面,在不成样子的一堆东西底下,在成堆的碎片中,有东西露出来,这是一个受伤者的摇晃的上身。一只手臂拿着小手枪伸出来。胜利者跳到一旁。太迟了,脸上被射中,他自身旋转起来,摔倒在杀害他的人的尸身上。 这场戏剧结束了。 离我几步远,叔叔弯着腰哭泣起来。 他亲眼看到他的儿子真实的死亡,他儿子在战争期间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杀死了。 [book_title]五 接吻 翌日,贝朗热尔重新坐到饭桌前,脸色有点苍白,比平时神色更严肃。两天来没有关心她的叔叔心不在焉地拥抱她。大家吃中饭时没有交谈一句话,只是到了最后,叔叔才对他的教女说: “小宝贝儿,你没有摔着哪儿么?” “没有。说实在的,教父,我懊悔的是没能够和您一起看到……您前天和昨天在上面看到的。您马上到那里去么,教父?” “我要去的,但单独去。” 这句话的语调斩钉截铁,不容改变。叔叔细看着我,我动也不动。 午餐在尴尬的沉默中结束。诺埃尔-多热鲁在出去的时候向我走来并说: “你在围地里没有丢掉什么东西么?” “没有,叔叔。为什么问这问题?” “因为,”他有点犹豫地说,“因为我在墙壁前面的地上找到这个。” 他递给我夹鼻眼镜的一片玻璃。 “叔叔,我要提醒您,”我笑着说,“我既不戴夹鼻眼镜,也不带平常的眼镜。” “我也不戴,”贝朗热尔说。 “当然……当然……”诺埃尔-多热鲁语调不安地说,“但是,有人来过。你们承认我感到不安么?……” 按照他所说的想法,我继续说: “叔叔,您担心什么?最多是会看到银幕上产生的幻象,但在我看来,这不会使您的发明的秘密被刺探去。想想看,伴随着您的我也不能提出……” 我感到他不会回答我,我坚持下去只会使他感到讨厌。这种想法使我不快。 “叔叔,听着,不论您的行为原因何在,您没有权利怀疑我。我要求您,恳求您给我一些解释,因为我不能老是这样不明确。叔叔,您是真的看见您的儿子死去了么?或者是人家让我们看见他死亡的假的幻象?还有,谁是这个看不见而又万能的‘人’,他使这些幻象在神奇的难以置信的灯笼中连续出现?多少的问题!多少互相排斥的问题!当晚上我长时间不能入睡时,我想……我知道,这是荒谬的设想,但无论如何得寻找……对,我记得您曾和贝朗热尔谈到从我们身上放射出的某种内在力量,这种力量发出一种我们称为B光线的,以您的教女为名的光线。在这种情况下,叔叔,难道人们不可以设想这种力量是从您的脑袋里产生出来的,在这脑袋中,萦绕着三只眼睛的眼光和您的儿子的眼光的模糊的相似之处,而且这种力量在墙壁的有生命的物质中影射出您想起的场景?您用某种物质涂成的银幕难道不是像一个从亮光中获得活力的有感觉的硬片一样会记录下思想、线条和形状么?……那么……那么……” 我停了下来。随着我说出这些言词,我似乎感到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叔叔似乎好意地听着,甚至等待着我将要说出的话。但我不知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很快就把话说到尽头了,虽然我努力用新的论述来引起叔叔的注意,但我感到在我们之间没有话可以触及这个事件的。 事实上,叔叔没有回答我所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就走了。我从窗口看见他穿过花园。 我作了一个生气的手势,在贝朗热尔面前大声说: “啊!我受够了!我不至于为了解一个发明而弄到精疲力竭,这发明甚至不是一种发明!它到底包含什么内容?虽然我对诺埃尔-多热鲁怀着尊敬,但怎能不怀疑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发明而是一种令人惊愕的制造幻象的方法,是把非真实的事物混和上真实的事物,并且赋予没有外形的事物一种外形。除非是……但我们是否知道什么事呢?可能发表什么意见么?这是一个神秘的海洋,在这海洋上面,像山那样大的雾落下来,使我们透不过气……” 我的恶劣心情很快就转向贝朗热尔。她带着责备的神气听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攻击她的教父而生气,她悄悄走向出口的地方。我在半路拦住她,怀着不合我的天性但在当时环境中是合理的恼恨,责备她说: “为什么你要走掉?为什么你总是像现在这样避开我?说呀,真见鬼!你几个月来一直封闭在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默中。你有什么要责备我的?对,我知道,就是那天我欠思考的动作……但你相信要是你对我永远是保持这种不合群的保留态度,我会这样举动么?可是我看着你成长,我教你跳绳,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我不得不把你看待为一个女人?……并且感到你是一个女人?……这女人深深地感动我的心……” 她靠着门边站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这微笑带着讥讽,但没有一点挑衅的意味,也没有一点卖弄风情的意思。我第一次发觉她的眼球——过去我以为是灰色的——原来有绿色的条纹而且好像闪烁着金点。但同时,她那清澈透明的大眼睛的表情在我看来似乎非常难以理解。在这明澈的水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思想中把她的眼睛的谜比较那三只几何形眼睛向我提出的可怕的谜? 那偷偷抚摸的回忆使我的眼光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她满脸通红。这种蔑视使她大为生气。 “不要打扰我!……您走吧!”她因生气和受辱而浑身发抖,她命令说。 她无能为力地、受拘束地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以避免我看着它们。当我企图抓住她的手时,她用伸出的手臂的全部气力撑在我的胸上,一面推开我一面大声说: “您是一个懦夫!走吧!我看不起您,我恨您。” 她的反抗使我恢复了镇静。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我在她面前闪开,为她打开门并对她说: “我请你原谅,贝朗热尔。不要太恨我,你可以肯定以后你不会对我不满了。” 我再重复说一次,三只眼睛的故事是密切地和我的爱情的细节相联的,不但是在我保留的回忆中而且也在事实的现实中。即使就谜本身而言,可以单从科学现象这一方面来考虑,但不可能在说出人类是怎样有所认识,如何与谜发生直接的接触的同时,而又没有透露感情经历的曲折情节。谜和爱情经历,从对我们有关的观点来看,是整体中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叙述应当是平行的。 这时候,我对两者都有点失望,我决定致力于这两件事;让叔叔去从事发明,让贝朗热尔保持她那怕和人交往的心情。 在诺埃尔-多热鲁这方面,我不难办到。一连串的坏天气的日子相继而来。下雨使他关在他的房间里或实验室里。银幕上的幻象从我心上消失了,像那理智不容许接受的恶魔般的幻象。我不想再去想它,也没有再去想它。 但贝朗热尔的魅力却渗入我心中,虽然在这每日的斗争中我怀着诚意。我不习惯于爱情圈套,我是一个容易捕猎的人,但无力自卫。贝朗热尔的声音,她的笑声,她的沉默,她的遐思,她的态度,她的香味,她的头发的颜色,许多推动力使我兴奋,使我高兴、痛苦和绝望。 我那只知研读的欢乐的大学生的心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各种由爱情造成的幸福和痛苦的感情,各种欲望、憎恨、柔情、担心、希望……和妒忌,都奔入这缺口里。 一天早上,天气较为晴朗,天空转为明净,我在默东的树林里散步时,看见贝朗热尔陪伴着一个男人。他们站在两条路的转弯处兴奋地谈话。那男人面对着我。我看见一个人们称为自炫其美的男子,他的面孔线条匀称,黑色的胡子像扇般展开,笑起来露出牙齿。他戴着夹鼻眼镜。 当我走近时,贝朗热尔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她的态度显示出犹豫不定和尴尬,但她立即用手指向两条路之一指去,好像是在指出方向。那男人行礼后告辞走了。贝朗热尔走来和我汇合,并不十分尴尬地解释: “这位先生向我问路。” 我提出异议说: “贝朗热尔,你认识他么?”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 “这可能么?你说话的方式……贝朗热尔,你是否愿意发誓?……” 她跳了起来说: “嗯!我可没有向您发誓的必要。我不欠您什么。”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人是向你问路的?我并没有问你。” “我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她生硬地说。 但当我们到达寓所时,她改变了想法,对我说道: “说到底,要是您高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还有一句话,”我对她说,“你是否注意到他戴着夹鼻眼镜?” “啊!”她惊讶地说,“那么……这证明什么?” “你可记得叔叔在围地的墙壁前找到一片夹鼻眼镜的玻璃?” 她想了一想,接着耸耸肩膀说: “这只是巧合……为什么您要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贝朗热尔有道理,我不再坚持。但是,虽然她以一种确实坦率的语气回答我,那场面仍使我不安和怀疑。我不能接受她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只限于向她问路的人,会谈得那么起劲。那男人风度翩翩,这使我感到不快。 晚上,贝朗热尔一直沉默不语。在我看来她似乎哭过。叔叔却正相反,从围地下来时显得兴高采烈。我好几次感到他想把心事告诉我。是否他的发明获得了新的进展? 翌日,他同样高兴地对我们说: “有时生活真美。” 他挂着双手离开了我们。 整个下午的开始,贝朗热尔都是坐在花园的一条板凳上度过。我从我的房间看去,见她动也不动,心事重重。 四点钟左右,她回到寓所里来,穿过前厅走了出去。 半分钟后,我也走了出去。 那沿着房子伸展的街道向左沿着围地的花园转去,房子的右边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它伸延并消失在草原和废置的采石场中。贝朗热尔常常到那里去散步。我根据她的缓慢的脚步立即知道她没有别的意图,只是随便散散步。 她没有戴帽子。阳光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选择着石头踩,以免路上的泥土弄脏鞋子。 靠着围地的围墙,有一个厚木的坚固的栅栏,在这栅栏上有一个用铁钩固定的不用的古老路灯。贝朗热尔突然在这里停了步,显然是受到了一种想法的影响。这想法,我承认,已好几次包围了我,但我有勇气抗拒它,也许是因为实现的方法还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贝朗热尔却看到了这种方法。这就是利用路灯爬上栅栏,在叔叔不知道的情况下深入围地,偷看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知道的事物。 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当她越过围墙时,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做了同样的事。我当时的心情是不去理会无谓的顾虑,不管为满足我的合法的好奇心的手段是否正当,也不管侦察这少女的行为的手段是否诚实。现在轮到我越过围墙了。 我的顾虑恢复了,那是当我在另一边面对着贝朗热尔的时候。她下来时有点困难。我相当尴尬地对她说: “贝朗热尔,我们在这里干的事可并不很好,我想你要放弃……” 她开始笑起来。 “您放弃吧。我要继续我的探索。要是您叔叔怀疑我们,算他倒霉。” 我没有尝试留住她。她悄悄地从两个最近的库房走进去,我紧跟着她。 我们悄悄地走到围地中间的无遮盖的土地的一端,这时我们看见诺埃尔-多热鲁靠着银幕站着。他还没有掀开那黑色哔叽的帘子。 贝朗热尔低声说: “瞧……那边……一堆盖着篷布的木头……我们可以很好地躲在那后面。” “但是在我们走过去时,要是叔叔转身回来呢?” “他不会转身回来的。” 她首先冒险行动了,我也毫无困难地和她汇合。我们现在离银幕最多十二米。 “我的心跳得多厉害!”贝朗热尔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那些眼睛……还有别的东西,对么?” 我们躲藏的地方是由两堆短小的木柴构成的,它们中间还有一些沙袋。我们坐在那里,彼此紧靠着。但贝朗热尔保持着疏远的态度,而我只担心叔叔的行动。 他手里拿着一个钟表,不时看看它,好像在等着他事先定好的时间的到来。这时间到来时,帘子在它的金属杆上移动了,银幕显露出来。 从我们的位置上,我们可以看到和叔叔所看见的一样的裸露的银幕表面,因为我们离开它的距离还没有一个平常的电影放演厅那么远。最前面的线条显得十分清晰,这是我已很清楚的三个几何形象的线条。同样的比例,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无表情,接着出现的是同样内在的跳动,它使这些形象活动起来,具有生命力。 “对,对,”贝朗热尔低声说,“有一天我的教父对我说,三只眼睛是活的。” “它们是活的,”我肯定说,“它们有一种眼光。看看那两只在下面的眼睛,把它们当作真的眼睛来看,你会看到它们真的有表情……瞧,它们现在微笑着。” “的确……的确……它们在微笑……” “它们的神色多么温柔甜蜜,现在……有点严肃……啊!贝朗热尔,这可能么?” “怎么回事?” “贝朗热尔,它们有你的表情……它们有你的表情……” “你说什么?这实在荒谬。” “它们有你眼睛的表情……你认不出来……我可认得……即使它们从来没有这样看我,这仍然是你的眼睛……这是它们的表情,它们的魅力……我知道,因为这些眼睛使我心烦意乱……正如你的眼睛一样,贝朗热尔。” 快要结束时,三个几何形象开始一起以同样快速的动作转动,使它们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盘,不久就消失了。 贝朗热尔弯下身来,她的上半身高出我们的躲藏处,脸上感情激动。我用双手抱着她的头,让它转向我。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结结巴巴地说,“怎能怀疑?贝朗热尔,你看我时就是这个样子。” 对,她是这样看的,我不由得由此记起埃迪特-卡韦勒曾这样通过三只奇怪的眼睛看我们,想起诺埃尔-多热鲁曾在他儿子在他面前出现之前认出他儿子的眼光。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应当设想每部影片——为什么要用另一个名词呢?——总是先出现三个几何形象的奇怪的幻影,在这幻影中可以看见将出现在银幕上的一个人的活动的眼睛。 这种设想是荒谬的,正如我过去所作的设想一样。我羞愧于在这里叙述。那么,三个几何形象只是一个电影的标志么?是三只眼睛的标志么?愚蠢,荒唐的想法!但是…… “啊!”贝朗热尔说,同时摆脱开我,“我原不该来的。这一切使我透不过气来。您能够向我解释么?……” “贝朗热尔,我也透不过气来。你想离开么?” “不,不,”她说,同时更弯下身子,“不……我想看……” 我们看着。我们发出一声低声的惊呼,看见诺埃尔-多热鲁慢慢地在划一个十字。 面对着他的在墙上展开的神奇的空间里,现在出现的是他自己。他站了起来,不是像一个不坚实而脆弱的幽灵,而是像一个活动着的充满生命力的人。对,诺埃尔-多热鲁在我们和在他本人前面走来走去,头戴着他平时戴的无边圆帽,身上穿着长礼服。背景是围地,那里到处是库房、工场、乱七八糟的东西、废铁堆、木板堆、几行木桶、墙壁和长方形的哔叽帘子。 我立即注意到这细节:哔叽帘子紧紧地遮盖了神奇的空问。因此,不可能想象这个场面至少是由银幕记录下来的。这个银幕目前可能是从某些场面中抽提一些本质的东西为我们提供景象。不可能,因为诺埃尔-多热鲁把背转向墙壁。不可能,因为人们看见了这堵墙和花园的门,这个门是打开着的,我从那里进入了围地。 “是您!是您!”贝朗热尔结结巴巴地说。 “是我,那一天叔叔和我约好见面,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幻象。”我惊愕地回答。 这时候,在银幕上,诺埃尔-多热鲁从工场的门口向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一起进入工场。围地空空无人,接着,在一两秒钟的黑暗后,出现了同样的背景,花园的小门打开,贝朗热尔从半开的门那儿伸出头来,满脸微笑。 她好像是在说: “没有人……他们都在书房里……说真的,我冒了险……” 她沿着墙朝哔叽帘子走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没有任何类似放电影的情景,而且显得这么清晰明确。我看到的形象不是一时间里消隐的一件事实的发展过程,而是在一面镜子里的一个场面的反映,我们可能是这场面里的即时演员。说实在的,我由看见自己在那里并感觉到自己在那里而感到困惑。在这里出现了两重人格,使我的理智动摇。 “维克托里安,”贝朗热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您将和您叔叔一起从工场出去……像另一天那样,对么?” “对。”我肯定地说,“那天的时间重新开始了。” 的确,时间重新开始。叔叔和我从工场里出来。惊讶的贝朗热尔笑着溜走了。她爬上一条架在两个木桶之间的长板,在上面优美轻盈地跳舞。接着,像另一次那样,她摔下来了。我扑上前扶起她,抱她到一条板凳上。她的手臂紧搂着我,我们的脸孔几乎相碰。像那次一样,我吻她的嘴唇,起先是轻轻地,接着是强烈粗鲁地。像那次一样,她站立起来,我却在她面前弯下身来。 啊!我回想起这一切。我回想起来而且看见了我自己。我看到自己在银幕上,弯下身体,不敢举起头来,我也看见贝朗热尔站在那里,羞愧、生气、浑身颤抖…… 生气?她似乎真的生气么?那么,为什么她在银幕上呈现出的脸表现出宽容和温柔?为什么她带着这无法形容的欢乐的表情微笑?对,我可以肯定,是带着欢乐。在那边,在重现动人的时刻的神秘的空间,在我的上方有一个可爱的形象带着欢乐和柔情看着我,它这样看我是因为她知道我没有看见她,因为她无法知道有一天我将看见她…… “贝朗热尔……贝朗热尔……” 当那可爱的幻象继续呈现在那里时,一块网纱突然蒙上了我的眼睛。贝朗热尔转身向我,用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脸上,低声地说: “不要看我……我禁止您……这不是真的……这女人撒谎……这不是我……不,不,我没有这样看您……” 她的声音渐渐变的低弱,她的双手垂下,浑身无力,她温柔地静静地让自己靠在我的肩膀上。 十分钟后,我独自回来。在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完全信任的姿态后,贝朗热尔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我。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召唤我去格勒诺布尔任教的校长的电报。 在我离开时,贝朗热尔没有露面。但当我叔叔送我到火车站时,我看见她在离寓所不远的地方在和那高大的美男子谈话,然而她那天却声称她并不认识他。 [book_title]六 担心与不安 “叔叔,您好像心满意足!”我对诺埃尔-多热鲁说,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轻快地走路并且吹着快乐小调的口哨。 “是的。”他回答,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那么高兴。 “叔叔,您下了决心?” “非常重要的决心。它使我一夜睡不着。但事情已完结!” “我可以问您么?” “当然。是这样,我拆掉了围地的木棚,要在那里建立一座圆形的建筑……或者可以说是梯形实验室。” “作什么用?” “为了发挥那事物的作用……那事物你是知道的。” “怎样利用开发?” “是这样。有一项利益巨大的发明,利用它会给我带来我一直在寻找的财富。我并不是要寻找财富本身,而是因为它能为我提供资源,有了它我就能继续我的工作,不必因次要的顾虑而停下来。维克托里安,上百万,上百万的金钱可以获得。有了几百万,我什么不能做?我这里面有很多想法(他拍拍他的前额),有很多的设想要证实!它需要很多金钱!……金钱!……金钱!……你知道我不在乎金钱!但我需要几百万来完成我的工作……几百万……我将有几百万!” 他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抓住我的手臂,向我解释: “首先是,把围地拆清并整平。在上面建立的梯形实验室中有五行阶梯座位向着墙壁……当然这墙壁保留着,因为它是最主要的。但我把它升高和扩大,当它完全显露时,人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从所有的座位上看见它。你了解,对么?” “叔叔,我了解。但您相信人们会来么?” “是否人们会来?怎么你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是知道的。人们将用金子来抢得一小块地方!我是这样有把握,我把所存的一切,我的最后一分钱都投入了这件事中。在一年中,我会获得无数的财富。” “叔叔,这地方很小,您只能有一些有限的座位。” “一千个座位,一千个舒服的座位!开始时两百法郎一个座位,以后要涨到一千法郎!……” “噢!噢!叔叔,这些座位是露天的,受下雨、寒冷、恶劣天气的影响……” “你的这种反对意见我早已想到过。围地在下雨天将关闭。我需要白日、太阳、光线,甚至其他能增加开放的次数的条件。但这并不重要!每个座位要价二千法郎,必要时涨到五千法郎!我可以对你说,这没有限度。没有人愿意在没来过诺埃尔-多热鲁的围地前就死掉。啊!维克托里安,对这点你是不怀疑的!……说到底,现实超出你根据眼睛所看到的最奇特的想象。” 我禁不住又问: “叔叔,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么?” 他摇摇头回答说: “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而是它们首先使我能够带着我已具有的东西去找到真理。” “叔叔,叔叔,”我对他说,“您认识真理么?” 叔叔说: “我的孩子,我完全认识真理。我认识我的事业和在我之外的一切。在黑暗的地方,只有一道闪耀的光亮。” 他声音十分严肃地继续说: “这是难以置信的,我的孩子。这超出最奇怪的梦想,但仍留在事实和肯定之中。当人类得知它时,一种神圣的颤抖将震动大地,那些到这里来朝圣巡礼的人将跪倒在地上……像我过去一样……跪下来,像合起双手祷告并哭起来的孩子。” 在我看来,这些话显然是夸大的,似乎是精神失常,但我却被他那兴奋、热烈的情绪所影响。 “叔叔,我恳求您对我解释……” “我的孩子,过些时候吧,当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时。” “您害怕什么呢?” “对你,一点也不害怕。” “对什么人呢?” “没有人。但我怀疑……也许是错误的。但是,有理由使我相信有人窥视我,有人千方百计要发现我的秘密……某些迹象……某些东西被移动……特别是,有一种模糊的预感。” “叔叔,这一切都是不明确的。” “我承认,是很不明确,”他停下来说,“请原谅,如果我的小心谨慎夸大了的话。让我们谈别的事……维克托里安,谈你,谈你的计划。” “叔叔,我没有计划。” “你有一套计划,但你对我隐瞒着。” “什么计划?” 他停下来对我说: “你爱贝朗热尔。” 我不想提出异议,因为我知道诺埃尔-多热鲁前一天在围地的银幕前。 “叔叔,的确,我爱贝朗热尔,但她不爱我。” “维克托里安,她爱你。” 我显出有点不耐烦。 “叔叔,我要求您不要坚持说下去。贝朗热尔不过是一个孩子,不清楚她所希望的,不能怀有认真的情感,对她我不愿再想了。在我这方面不过是出于一时任性,我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诺埃尔-多热鲁耸耸肩膀。 “恋人的吵架!维克托里安,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我们将整个冬季在围地工作,确定5月14日梯形实验室揭幕。此前一个月是复活节假期,在这假期中你与我的教女结婚。不要提出异议,我负责这件事。我还负责你们两人的新婚财产和你们的前途。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家里有许多金子——这是无可置疑的——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将放弃那份不能使他有足够闲暇去从事个人研究的职业,他可以留在我身旁……他的妻子也是这样……对,我说他的妻子,我不会改变主意。再见,我的孩子。不要再说些什么了。” 当我转身走开时,他又召唤我: “维克托里安,拥抱我。” 我特别温柔热烈地拥抱他,我听见他低声说: “很难说我们是否会再见了,在我这样的年纪!……而且我受着威胁……” 我提出了异议。他又重新拥抱了我。 “你有道理。说真的,我说话颠三倒四。想着你的婚礼吧。贝朗热尔是女人中的瑰宝,而且她爱你。再见。我会给你写信的。去吧。” 我承认,诺埃尔-多热鲁的雄心壮志,至少是关于他的发明的探索,在我看来似乎不是荒谬的。我对于围地的幻象的描述可以免去我对信任的理由的说明。目前我不想再谈幻象这件事,也不想多谈那神奇的银幕上三只困扰人的眼睛和幻形的大问题。但我怎能让诺埃尔-多热鲁支配我的前途美梦呢?我怎能忘记贝朗热尔的态度,她的敌视和模棱两可的行为? 当然,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我经常尝试紧抓住对意想不到的幻象的甜美的回忆,抓住贝朗热尔俯身向我的温柔面容的形象。但我很快就抗拒起来,并且大声说: “我看错了!上帝原谅我,我认为是爱恋的柔情不过是一个女人在俯下身来的男人之前的胜利的表示。贝朗热尔并不爱我。她靠在我肩上的举动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缓和,她感到羞愧,又立即推开我而跑掉。还有,第二天她不是和那个男人相约见面么?不就是为了与他见面,她在我离开时没有说再见么?” 我离开后的几个月是很痛苦的。我徒然写信给贝朗热尔,但得不到回信。 至于叔叔的信,它们只谈到围地。工作进行得很快,梯形实验室建立起来了,墙壁也改变了。到了三月中,最后的消息是只剩下安置已定制好了很久的一千个座位和安上保护银幕的铁帘。 就是在这时期,诺埃尔-多热鲁的焦虑不安又开始了,至少是他在信中谈到了这种情况。他刚在巴黎购买的两本书,他偷偷地阅读以免有人从他阅读的选择中知道他发明的秘密的两本书,被拿走后又放回了原处。那写满笔记和化学公式的一页纸不见了。花园里出现了脚步的痕迹,他那自从库房被拆掉以后就放在了寓所工作间里的书桌被砸开了。 我得承认,最近的这件事不能不使我警惕起来。叔叔的担心是有事实根据的,显然有人在寓所四周走来走去,他还走进来,执行一个很容易猜到的计划。我不由自主想到那戴夹鼻眼镜的男人以及他与贝朗热尔的关系。怎么能弄清楚呢? 我对少女又作了一次探测。 “你知道寓所发生的事,对么?”我在电报中这样写,“你如何解释这些事呢?在我看来,似乎这些事具有相当的重要性。你要是感到一点不安,请通知我。在这期间,小心监视……” 我连续发了两个电报。贝朗热尔坚持的沉默,不但没有使我苦恼,反而平息了我的担忧。若是发生危险,她肯定会叫我回去。不会,不会,是叔叔看错了。他的发明使他狂热地将自己看成受害者。当接近预定的向世界展示他的发明的日子,他害怕了,但这种害怕又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辩解。 几天过去了。于是我给贝朗热尔写了一封二十多页的信,但这信一直没有发出。在这封信里,我对她多方责备。她的行为使我生气。我忍受着痛苦和嫉妒的心绪。 最后,3月29日我接到叔叔用挂号寄来的一卷纸和一封清楚明白的信,我始终保留着它,下面是原文的复写: 我亲爱的维克托里安: 最近发生的事件和某些我将向你叙述的十分严重的情况将证明我已成为一个巧妙策划的阴谋的目标,面对这阴谋,我也许已太迟于保护我个人了。但我的责任最少是,在威胁我生存的危险中,保藏好那人类将感谢我的伟大的发明,采取你肯定认为有用的预防措施。 于是我写了一个详细报告——我过去一直拒绝这样做的——说明我的发明,我为此进行的研究以及实验所得的结论。这结论是驳不倒的,它绝不是或多或少有点可靠的设想。不论这结论是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如何违反种种已被承认的法则,但我宣布的是真理,没有别的。 在我的报告中,我还补充了一个十分明确的关于技术进程的说明,这些技术将应用于我的发明的实现和正常的运行。我还补充了我考虑的对梯形实验室在财政方面予以利用的特别方式,广告、宣传、事务的发展和在花园及寓所的位置上建造第二个梯形实验室以后的发展,这第二个实验室将出现在墙壁的后面。 这个报告,我和信件一起封好用挂号寄出。我要求你除了我发生不幸外不要打开它。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在报告中我没有写下化学公式,这是我工作的结果,它是我的发明的基础。你会看到这公式,它被用一块尖铁刻在一张很薄的小钢板上,我一直把它带在我背心的夹层里。这样,你手上将拥有探索需要的全部东西,而且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对于这探索,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才能或科学的准备,报告和化学公式就足够了。主宰了这两者,你将是你的地位的主宰者,没有人能从你那里拿走我留给你的奇异的发明所带来的物质利益。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让我们希望我的种种预感是假的,希望不久我们能一起庆祝我预定的可喜的事,首先是你和贝朗热尔的婚礼,虽然我还没有获得她肯定的回答,而且一些时间以来,她显得像你所说的那样,脾气有些古怪。我不怀疑,你的回来会改变她的无法辩解的拒绝。我亲切地拥抱你。 诺埃尔-多热鲁 接到这封信的时间已太晚,我已无法乘晚上的快车回去了。还有,我需要立即赶回去么?我不应再等等其他消息么?一个偶然的注意使我停止了犹豫。在思索中,在我无意识地把信封在手里翻来翻去的时候,我发现它曾被开打过,然后又粘上,粘得很马虎,像是时间很仓促。 立刻,形势在我面前显得十分严峻。 那个在这封信被邮寄出之前就打开了它的人,无疑就是诺埃尔-多热鲁揭发其阴谋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知道诺埃尔-多热鲁在他的背心夹层里带着写着主要化学公式的薄钢板。 我仔细检查了挂号寄来的包裹,看到它没有被打开过。虽然我决定不去看叔叔的报告,但出于偶然我解开了绳子,看到一个硬纸筒。在这纸筒内部,有一卷纸,我急忙展开,这是些白纸,只有一些白纸。报告被盗窃了! 三个钟头后,我登上夜车,它在星期天白天到达巴黎。当我走出默东火车站时是下午四时。敌人知道了叔叔的信、他的报告和取得化学公式的手段至少已有两天了。 [book_title]七 眼光凶狠的人 寓所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那是一个年老的女佣人,有点耳聋,眼睛十分近视,行动不灵活。按照场合的不同,她分别担任厨娘、园丁或收拾房间的佣人。虽然有各种职务,但这个瓦朗蒂纳从不离开炉子,这炉子是在与房子相连的一个小楼亭里,直接对着街道。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她的。我的回来似乎一点儿也不使她惊讶——没有任何事使她惊讶,也没有任何事使她不安,我立即看到她继续生活在一切事件之外,她不可能向我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但我得知叔叔和贝朗热尔在半个小时前外出。 “他们一起走的么?”我问道。 “说实在话,不是的。先生经过厨房时对我说:‘瓦朗蒂纳,我要到邮局去寄一封信,接着我去围地。’他甚至留下一个瓶子……您知道,是一个他平常用来做试验的那种蓝色瓶子。” “瓦朗蒂纳,他把它放在了哪里?我没看见。” “就在那里,在碗橱上。可以肯定是他穿上外套时忘记了,因为他从来不离开他的这些瓶子的。” “瓦朗蒂纳,那上面没有。” “这可奇怪了,”老妇说,“多热鲁先生并没有回来。” “没有人进到这里来么?” “没有人。啊,对,有一位先生过了不久来找贝朗热尔。” “您去通知贝朗热尔了么?” “是的。” “那就是这时间中……” “这可能!啊!多热鲁先生会责备我的!” “这位先生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看不清……” “您认识他么?” “不认识。我连他的声音也认不出来。” “贝朗热尔是和他一起走的么?” “是的,他们穿过……前面的地方。” 前面的地方也就是林间小径。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从我的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我写下: “亲爱的叔叔,您回来时,等候着我,在任何情况下,不要离开寓所。危险在威胁着您。” 维克托里安 “瓦朗蒂纳,您看见多热鲁先生时,把这个给他。半小时后,我会回到这里来。” 那条路在厚密的矮树丛中间伸延,树丛中有小叶子从荆棘树枝上长出来。几天前下了很多雨,但现在春天的明朗的阳光已使路上的泥土干了,我看不到任何脚印的痕迹。但走了三百米远时,我遇到邻近的一个熟识的男孩子,他正推着他那漏气的自行车回来。 “你没有看见贝朗热尔小姐在什么地方么?”我问他。 “看见了,”他说,“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他戴着夹鼻眼镜,对么?” “对,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长满胡子。” “他们走远了么?” “当我看见他们时,是在离这里两公里远的地方。后来我回转来……他们走的是一条旧路……朝左边的路。” 我加快脚步,被一种越来越厉害的惊慌所激动。我走到旧路上。但在不远的地方,它就到了一个有几条小径分开的十字路口。我应走那条小径呢? 我越来越焦急,大声呼喊: “贝朗热尔!贝朗热尔!……”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发动机隆隆的响声和汽车开动的声音,这大概是从半公里的地方传来的。我走上一条小径,不久就在泥地上看到了很清晰的脚印,女人的和男人的脚印,它们将我引到一个已废置了二十多年的墓地。这地方是在两个市镇的边界上,是两方打官司争夺的目标。 我走了进去。很高的野草中已被踏出两条沿着墓地四周延伸的小径,这小径经过从前守卫住的房子的废墟,在一个作为水井用的蓄水池的石栏边交叉起来,一直伸延到一个半坍塌的举行葬礼用的小教堂的墙边。 在这蓄水池和小教堂之间,泥地上被踏过了好几次。从小教堂往后,就只剩一种脚印,男人的脚印…… 我得承认,这时候我的双脚站不稳了,虽然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我看了小教堂的内部,接着我在周围走了一圈。 在那唯一的保留完整的墙壁脚下,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样东西。这是落下来的石灰块儿,它那深灰的颜色立即使我想起涂在围地的银幕上的涂料。 我再抬起头来,看见另一些同样颜色的石灰块在墙壁上,用有钩的钉子固定着,构成另一幅银幕。这银幕不完整,支离破碎,但我看得很清楚,那上面有一层刚涂上的新的物质。 谁涂的?显然是我追寻的两个人之一,那戴夹鼻眼镜的男人,或是贝朗热尔,亦或是两个人。但出于什么意图呢?是为引起那神奇的幻象么?我是否应当相信——这推测使人认为应当相信——这些石灰块是以前从围地的残渣碎瓦中偷来,在这里又像马赛克那样被拼嵌起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条件相同,要是必要的物质是根据发明的资料准确地涂上,要是人们看到面前的银幕是完全同样的,那就可能……那就可能…… 当问题提出时,我心中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回答:我看见三只眼睛像以前它们从我窥视它们出现的深洞中出现一样。这形象逐渐和形成的真形象混和,不久就在我面前张开阴暗、固定不动的三只眼睛。 在这里像在那边一样,在废弃的墓地和在诺埃尔-多热鲁从虚无中获得他那些难以解释的幽灵的围地一样,三只眼睛活起来了。它们有的地方裂开,有的地方截去,它们透过石灰块的裂缝往外看,像透过仔细保存的银幕一样。它们在孤寂中看着,好像诺埃尔-多热鲁会在那里点燃和维持它们的神秘火焰。 但阴暗的眼睛改变了表情。它们变为险恶、残酷、无情甚至野蛮。接着它们变得黑暗了。我等待着景象的出现,三个几何形象平常是它的报信者。的确,在中断之后,出现了光亮的跳动,但很模糊,我难以认出清楚的场景:一些几乎辨认不出的树、有一个小岛的河流、低矮的一座房子、一些人,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朦朦胧胧、不完整的,这是由于银幕的裂缝和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所阻碍。可以说使这形象产生的意志犹豫不决。经过一些没有成果的尝试和我看到的徒劳无功的努力后,生命突然停止了,一切又回归于死亡和空虚。 “死亡和空虚!”我高声地说。 我重复了几次这些字眼。它们在我心里发出像混和着对贝朗热尔回忆的悲伤回声。三只眼睛的恶梦和使我去追寻贝朗热尔的恶梦混杂起来。我站在可怕的小教堂前踌躇不定,不知怎么办…… 少女的脚印把我带到蓄水池旁,在它的附近有四个地方出现了一对细长高跟的鞋底的印迹。池的上方有一个砖瓦的圆顶。过去,这里有一个桶用轱辘吊下井去,把从房子顶上流下的雨水吊上来。 当然,没有任何有根据的理由使人相信一件罪案已发生。这些脚印呢?这些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但我感到浑身是汗,我俯身向着浮起一阵潮湿长霉气息的池口。我低声地呼唤: “贝朗热尔……”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点燃一张纸,让它的火焰旋转,然后把它拿到蓄水池的口上。但我只看见像墨水一般黑的动也不动的一潭水。 “不,不,”我提出异议说,“这不可能!我没有道理想象这样可怕的事。为什么人们会杀死她?受威胁的是叔叔,不是她。” 不管怎样,我继续我的寻找,跟着男人的足迹。我这样就走到了墓地的另一边,接着我走到一条松树大道上,在那里我看见一滩滩的汽油。汽车是从这里开出的。轮胎的印迹穿过树林。 我不坚持下去了。我突然觉得我首先应关心叔叔,保护他,和他商量。 我因此返回邮政局,但想到这是星期天,叔叔把信投入邮筒后肯定会回到围地。于是我跑到寓所,大声对瓦朗蒂纳说: “我叔叔回来了么?他看到我的字条了么?” “没有,没有,”她对我说,“既然先生说过要到围地去。” “正是这样,他会经过此地的。” “完全不是这样。从邮政局,他通过梯形实验室的新入口,直接到围地去。” “要是这样,”我说,“我只有穿过花园。” 我急忙地走去,但花园的小门上了锁。这时候,虽然没有什么事使我肯定叔叔是在围地里,但我却认为他必定在那里。我担心我的干预太迟了。 我呼唤,没有人回答。门仍关闭着。 我在恐慌中返身走向房子,走到街上,绕过房子的左边,最后从新的入口处进入房子。 一道两边是两座小楼亭的很高的栅门,从这里可以通向一个宽敞的院子,在这院子里有着梯形实验室的后部。 这栅门也是关闭着的,我叔叔用一条粗大的铁链把门挂起来。 怎么办? 我想起那天先是贝朗热尔,后来是我,曾爬上去过。我沿着围地的另一边走,以到达那古老的路灯处。这同一条僻静的小径沿着那厚木的栅栏一直伸入草场中。 当我走到小径的尽头时我看见了那路灯。这时候,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围墙上面。他抓住路灯杆,滑了下来。不用怀疑,这男人是从围地出来的,刚离开叔叔。在诺埃尔-多热鲁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使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他一看见我就立即放下了他的软帽的帽檐,把围巾的两端捂在脸上。灰布的宽大的旅行风衣遮掩着他的身体,但我觉得他的身影比那戴夹鼻眼镜的人要瘦削些,身材要小些。 “站住!”当他跑远时我大声喊起来。 我的命令只能使他加快逃遁,我徒然地一边往前冲一边咒骂,并威胁着要用其实我并没有的手枪。他越过草场,跳过一道树篱,跑入树林的边缘。 我肯定比他年轻,因为不久我就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要是在平原上赛跑,我会抓到他的,但此时在第一丛矮林处我就看不见他了。当我正要放弃赶上他时,突然间他返身走回来,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 我急忙迎上去。我的走近似乎没有使他激动。他只是掏出小手枪,向我这个方向瞄准,没有说一句话或没有停止寻找。 我立即看见他寻找的是什么东西了。在野草中闪烁着一道光亮,它是由一块金属发出的。我知道,这只能是诺埃尔-多热鲁刻着化学公式的钢板。 我们几乎是同时扑到地上。我首先夺得了那钢板。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这支手的人字斜纹布的衣服袖上有一些鲜血。 我在恐惧中一时支持不住。诺埃尔-多热鲁垂死、死亡的形象突然打击了我,结果那男人把我控制住,把我压在了他身体的下面。 我们彼此离得很近,我们的脸几乎碰到一起。我只能看见他的脸的一部分,而脸的下部被围巾遮着。但在帽子的阴影下,他的双眼窥视着我,我们彼此沉默地相望,我们的手继续紧抓着。 这双眼睛凶狠无情,是凶手的眼睛。这凶手整个人为了谋杀的劲头儿而挛缩起来。在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过这双眼睛?无可置疑,我认识它们,这双闪闪发光的凶猛的眼睛。这种眼光深入到我的脑袋里的一个它曾经深入过的地方。这和我的眼光联结起来的眼光是熟识的眼光。但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眼睛表现过这种眼光?也许是从墙壁上出现的眼睛?从那神奇的银幕上显现的眼睛? 对,对,它们就是这些眼睛!我又一次找到它们。它们曾在石灰块底层的广阔空间中发亮。在几分钟之前,它们在葬礼小教堂的坍塌的墙壁上在我面前活动。这是同样的残酷、野蛮的眼睛,这眼睛刚才使我不安,像现在使我不安直至精疲力竭一样。 我松开了手。那人迅速地站起来,向我的额头用枪筒一击后就逃走了。他把钢板带走了。 这一次,我不想追他了。虽然伤势不重,但这一击使我头晕起来。我还在全身摇晃时,树林中响起开动汽车的声音,像我在墓地周围听见的汽车开动的声音一样。那戴夹鼻眼镜的人驾驶着的汽车来寻找那打击我的人。这两个同谋大概摆脱了贝朗热尔,肯定是摆脱了诺埃尔-多热鲁后,向远处逃走…… 我心中怀着痛苦不安,赶紧回到古老的街灯柱脚下,爬上栅栏顶,跳到围地的前部,这前部是夹在主墙和梯形实验室的新建筑之问。 这堵完全重建的墙,现在显得更高更宽,有点儿像希腊或罗马古戏院的墙壁那样巨大。两个有壁柱的堡垒和一道门廊固定了为银幕保留的位置。 这个银幕,从远处看,似乎还没有涂上深灰色的物质厚层——这说明叔叔让它露着。起先我看不见它的下部,因为在这下部的前面堆满了各种材料。我肯定走近时我会看见什么。我知道在木板和碎石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的腿颤抖起来。我不得不站住。走几步路多费劲啊! 在围地的中心,诺埃尔-多热鲁脸朝地面、手臂弯曲着,整个身体靠着墙。 我只需细看一下就可以证实他是被人用十字镐谋杀的。 [book_title]八 “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 尽管诺埃尔-多热鲁年纪已大,但搏斗仍很激烈。凶手扑向受害者,起先想扼死他。我发现从栅栏到墙壁的路上一直有搏斗的痕迹。只是到了后来,在搏斗的后期,凶手找到一个十字镐来打击诺埃尔-多热鲁。 没有偷东西。我找到了叔叔的手表和钱袋。但背心被打开了,当然,在那构成口袋的夹层中,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不再在围地里停留。在经过花园和客厅时,我用几句话将此事通知了年老的瓦朗蒂纳。我将最近的邻居呼唤来,派一个小孩到市政厅去报案。我在几个带着绳子、梯子和风灯的人的陪伴下,到那古老的墓地去。我们在黄昏时到达那里。 我亲自下到蓄水池中去,我这样做时情绪并不激动。虽然我害怕贝朗热尔会被投到蓄水池中,但我觉得这种罪行难以发生。我没有想错。蓄水池有一道裂缝,那儿只有一滩腐水。我在石块间的烂泥里看到一些砖头、破的平底锅、一个瓶颈已打碎的空瓶,它的蓝颜色引起了我的注意,毫无疑问,这是从客厅的碗柜上偷走的那个瓶子。当我晚上把它带回客厅时,瓦朗蒂纳正式认定了它。 事情可以这样重新设想:戴着夹鼻眼镜的人拿到了瓶子后就走到墓地去找那放在那里的汽车,他在那贴着围地旧墙碎片的小教堂前停下,在这些碎片上涂上瓶子里装着的液体。接着,当我走近时,他把瓶子扔到蓄水池里。他没有时间细看我在十分钟后看到的幻象就跑了,把汽车驶到围地的附近去接那杀死诺埃尔-多热鲁的凶手。 事实证明了我的设想,至少是部分设想。但贝朗热尔呢?她在这些事中起了什么作用?她怎样了? 警察在围地开始的调查,第二天由预审法官和两个公安人员继续进行,我伴随着他们。我们认为两个同谋者的汽车是在前一天早上从巴黎开来的,在黑夜前就进入了围地。汽车来去都乘着两个人,他们的体貌特征应完全与两个同谋的特征相符。 一个特别偶然的发现对我们的调查有利。布洛涅森林的一个在河边公路上工作的划船者告诉我们,他曾看见我们向他询问的那辆汽车停在紧邻他居住的房子的一间库房里,他还认得那戴夹鼻眼镜的人,说他是这里的一个房客。 他把地址给了我们。这是在巴蒂涅奥勒花园后面的一所像兵营的老楼房,那里聚居着许多房客。门房听完我们描述的我们寻找的人的样子后,就大声说。 “你们是指韦勒莫先生么,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对么?他居住在一个带有家具的房间里已有六个月了。但他只是不时睡在这里,他多数时间外出旅行。” “昨夜他在这里睡么?”我问道。 “是的,昨夜他乘坐着他的汽车带着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先生一起回来,今早他们又走了。” “坐着汽车么?” “没有。汽车在库房里。” “您有房间的钥匙么?” “当然,是我打扫房间的。” “请带我们去看看。” 这层楼共有三个小房间,两间卧室,一间饭厅。 门房对我们说,韦勒莫先生每次离开都把东西全放在箱子里带走,不留下任何衣物或文件。 在几幅草图中,有一幅表现三只眼睛形象的图画钉在墙上。此图画得非常真确,只有亲眼看见过那神奇的幻象的人才能画出来。 “我们到车库去。”一位警官说。 为了打开这车库,请了一位锁匠来帮忙。在车库里,我们找到了一条围巾和染有血的衣服,后来我们又找到另外两条围巾和三条头巾,它们已破烂和被绞坏。汽车的车牌不久前拆下了。汽车的号码是在旧号码上重涂上的,肯定是假的。除了这些细节,没有发现特别的事物。 我想方设法尽可能地简短概述调查的经过。这叙述不是情感的经历,而是犯罪的经过。三只眼睛的谜和对它的解答,就是唯一的目标,唯一的兴趣所在。但我们要达到目的,就应清楚地了解全部事件的各个环节相互渗入,无法把它们彼此分开。一方控制另一方,另一方又影响到引起它发生的一方。 这样,我不得不重复已提出的问题。在这件事中,贝朗热尔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她现在怎样了?她在小教堂附近突然消失了。除了在这个地方之外,再看不到她的任何痕迹,任何标志。几个星期过去了,这难以解释的消失使最宽容的人也觉得这少女的行为十分奇怪。 我是这样感觉到的,因此在作证的过程中我有力地肯定地说: “她陷于埋伏中,被人绑架走了。” “您这样证明这件事,”我得到的回答是,“又怎么解释她整个冬季与那个您称为戴夹鼻眼镜的人——就是说韦勒莫先生——的约会的原因呢?” 司法人员的怀疑是根据一件真正令人不安的事,这件事不久前才被发现,而我对此事无法理解。在诺埃尔-多热鲁与袭击者搏斗时,当袭击者对他无能为力而跑开去拿十字镐时,诺埃尔-多热鲁终于有机会拿一块小石头在银幕下部写了几个字。 这些字写得不清楚,几乎看不出来,有些地方只是用石头刮下了石灰层,不过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B光线……BERGE “B光线”这个词显然与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有关。叔叔在受到死亡威胁时,首先想到的是以最简短的形式——可惜也是最含糊不清的形式——提供一种情报以免他的奇特的发明被忘记了。B光线……这个词对他是可以理解的,而对那些不知其所指的人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BERGE”这五个字母却正相反,对它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五个字母是贝尔热罗妮特的字首,是诺埃尔-多热鲁对他的教女的亲切的称呼。 “就算是这样吧!”我对那带我到银幕旁的预审法官大声说。“好吧,我附和您的解释。是有关贝朗热尔的。是这样,我叔叔想表达他的关切和最大的担心。在面对死亡的危险关头,他写出他教女的名字,担心着她,把她托付……” “或者是控告她。”预审法官反驳说。 贝朗热尔被我叔叔控告!贝朗热尔会参加谋杀她的教父!我当时耸耸肩膀。但怎样回答呢?除了提出没有事实根据的与表象相违的抗议外,我说什么呢? 我只是提出异议说: “我不清楚对她有什么利害关系!” “很重大的利害关系:利用您告诉我的那个著名的秘密。” “但她不知这秘密。” “您知道什么呢?她不会不知道,要是她和两个同谋采取同一步骤的话。诺埃尔-多热鲁给您寄去的原稿不见了:有谁比她更有机会盗窃它?不过,请注意,我不肯定什么。我只是怀疑。我只是在调查研究。” 但最仔细的调查研究也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贝朗热尔,她也成了两个同谋的受害者了么? 我们通知了她在图卢兹的父亲。由于严重的流感已卧床两星期的马西涅克先生命人回了话,说等他身体好了就立即到巴黎来,但几年来他没有女儿的消息,他无法提供有关她的情况。 归根结底,像我所相信的那样她是被绑架了也好,或是像司法人员所怀疑的那样是躲藏起来了也好,一直无法寻到贝朗热尔。 但是,公众舆论开始为这件事激动起来,不久就激动到变为狂热。当然,最先这不过是社会新闻而已。诺埃尔-多热鲁的被杀,他的教女的被绑架——司法人员在我的请求下用了这种说法,叔叔的稿子的被偷盗,他的化学公式的被盗窃,这一切,在开始时只是作为有组织的预谋和巧妙地进行的罪恶而令人关注。但过了不久,在我不得不公布情况之前,所有的报纸和公众的好奇就全导向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上。 我不得不出来说话了,虽然我答应过叔叔要小心谨慎。我得回答预审法官的审问,我得叙述、解释、提供细节、撰写报告,我得对错误的看法提出异议、修正,我得进行说明、分类等。总而言之,我把叔叔全部的话,全部的梦想,围地全部的奇迹,银幕全部的幻象,都对司法人员说了,附带也对贪婪的新闻记者说了。 一个星期后,除了特别有关贝朗热尔和我的事外,巴黎、法国、全世界还都详细地知道了人们立即很自然地称呼其为“三只眼睛之谜”的事。 讽刺、嘲笑、哄然大笑,这都是我碰到的。一个奇迹只有在那些惊讶的见证人中可以找到相信的人。对于一个我认为没有理由能接受的现象,除了用奇迹解释外,怎能有别的说法?奇迹,埃迪特-卡韦勒的行刑!奇迹,两个飞行员之间的斗争的浮现!奇迹,诺埃尔-多热鲁的儿子被子弹打中的场面!奇迹,贝朗热尔在围地里跳舞、摔倒、晕倒的幻象!奇迹,特别是三只眼睛的显现,它们活着,看着,它们甚至是那些将出现在景象上的一些被宣布为神奇的表演者的人的眼睛。 然而,为我辩解的人一一出现。他们仔细了解我的过去,尊重我的见证的价值,即使有人控告我是一个常做恶梦的幻觉者或病人,也还是应当承认我是诚实的。一些相信我的人组成一个组织斗争起来。啊!可怜的叔叔曾希望他的梯形实验室拥有巨大的广告力量,他的心愿现在被那像不断的雷声那样响亮的嘈杂的广告所超过了。 这一切的嘈杂声中,有一个想法占主要的地位,这种想法逐渐显现,归纳了许多互相通融的假设。我在报纸的一篇文章中抄下以下的一段文字: 无论怎样,无论我们对诺埃尔-多热鲁的所谓发明有什么看法,无论我们对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先生的理智和精神的平衡的看法是怎样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应当应召去认识真理。要是像韦勒莫和他的同谋者那样的两个强有力的人为了偷盗这一科学的秘密而联合起来,要是他们精明地执行了他们的阴谋,要是他们的成功超出一切希望,这肯定不是为了偷偷地享受他们这样做的成果,对么? 要是他们拿了诺埃尔-多热鲁的原稿和补充原稿的化学公式,这肯定是为了从中取得诺埃尔-多热鲁所期待的利润。要取得这些利润,首先要探索到秘密。为了探索这样的秘密,他们就得面向世界公开地行动。为此,不需要在法国的某个角落或其他地方去建立另一事业,不需要这样,因为,无论如何,犯罪的招供将是同样的。因此,只要光明正大地厚颜无耻地在围地的梯形实验室中进行即可,因为在那里可以直接利用诺埃尔-多热鲁取得成功的最佳条件。 我们的结论是,在一定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面孔会显露出来。没有完成的阴谋将继续充分地展开和结束。在5月14日这决定的日子——离现在还有三个星期——我们将参加诺埃尔-多热鲁建立的梯形实验室的开幕礼。这开幕典礼将在一个厉害人物的领导下进行,这人已经是、必将是秘密的主宰者,我们要承认…… 这论证具有严格的逻辑性。一个发明要是不得以利用,它就不会带来利润,正如一件偷来的珠宝不偷偷出售,银钱不公开地流通一样。 在等待中日子过去了,没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两个同谋者也没有露出踪迹。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戴夹鼻眼镜的韦勒莫先生从事各种职业。巴黎的工业界人士提供了他确切的体貌特征,他曾为他们到外省去做生意。我们知道了他的许多事,但没有一件可以逮捕他。 对诺埃尔-多热鲁的文件的整理之事也没有取得一点进展。在这些文件里只找到一个用蜡封好的信封,上面没写地址。信打开后其内容使我不停地惊讶。这是诺埃尔-多热鲁五年前写下的遗嘱,他把我选为他寓所的遗产继承人,而赠与他的教女贝朗热尔-马西涅克的是围地的地盘以及围地中所有的东西。 除了那些没有什么重要性的文件外,叔叔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批信件中的一封里向我表达了一些相反的意图,我们还收集到一些与那著名秘密无关的不重要的笔记。因此,我们在纷坛的推测中迷失了方向,只能在黑暗中游荡。对这黑暗,那些被请来检查银幕的宣过誓的化学家们也无能为力。那墙壁没有显现特别之处,那覆盖在墙上的石灰层也没有涂上那种特别的涂料,而这种涂料的化学公式正是构成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之所在。 这些涂料没有涂在我曾看见三只眼睛几何形象出现的墓地的古老小教堂的墙壁上么?的确,我们在从那个地点取得的石灰块的表面上看到了不少东西,但用这些东西,我们无法让一种能够带来一点幻象的物质产生。显然是缺少有效的公式,无可置疑,也缺少了重要的成分,雨水或阳光已使它消失了。 到了四月底,人们再没有理由相信那将发生突变的预言了。公众的好奇心由于每次的失望而有增无减,每天都在期待中过去。诺埃尔-多热鲁的围地变成朝圣巡礼的地方。很多汽车和小轿车纷纷到来。大家在关闭的铁栅栏门前挤着。大家都想看那墙壁。我甚至接到向我建议用我认为合适的价钱收购围地的信件。 一天早上,年老的瓦朗蒂纳把一个男人带进客厅里,据他说是为重要的事而来的。我看到一个头发几近灰白的中等身材的人,他的脸孔本就宽而短,此时由于蓬乱的颊髯和持久的微笑而显得更宽了。他那磨损了的衣服和穿旧了的鞋子显出他不怎么富有,但他立即表示出他是一个不在乎金钱的人。 “我有巨大的资本作后台,”甚至在对我说出他的名字前他就神气、愉快地对我肯定地说,“我的计划已定好,现在只剩下我们同意了。” “同意什么?”我问。 “就是我刚向您建议的生意。” 我冷淡地回答: “先生,我很抱歉,我不做生意。” “可惜!”他大声说,越来越高兴,嘴巴越来越张大。“可惜!我会高兴和您合伙的。那我只好单独使用我对围地的权利,当然不会超越这权利的。” “您对围地的权利?”我对这种保证感到惊愕。 “我的天,当然是,”他一边大笑一边说,“就是这句话。” “我不理解。” “的确,这句话不大清楚。是这样!您想想看……您会理解的……您想想看,我继承了诺埃尔-多热鲁的遗产。” 我开始不耐烦了,我严厉地反驳他。 “先生,别再开玩笑了。诺埃尔-多热鲁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亲属。” “我并不是以亲属的身份继承的。” “那么是以什么身份?” “以继承人的身份,就是这样……合法的继承人,由诺埃尔-多热鲁提名指定的,因此是受到法典、法律、许许多多的权力保护的。” 我感到有点困惑,思索了一会儿后,我对他说: “诺埃尔-多热鲁留下了有利于您的遗嘱么?” “他留下了。” “给我看看。” “没有必要给您看,因为您已看过了。” “我已看过?” “昨天。大概是在预审法官……或公证人手中……” 我生气起来。 “啊!是这样。但,首先,这遗嘱完全无效。我有叔叔的一封信……” 他打断了我的话。 “这封信不能使遗嘱无效。大家都会对您这样说的。” “还有什么?”我大声说,“诺埃尔-多热鲁在承认这封信是有效的同时,只谈到寓所赠给我,围地赠给贝朗热尔。要是有人除我之外有继承权,那只能是贝朗热尔。” “的确……的确……”那人毫不泄气地回答,“但是人们不知道贝朗热尔-马西涅克怎样了……假设她死了……” 我生气起来。 “她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 “我们假定她是活着,”他平静地说,“她可能是被绑架或躲藏起来了。不论怎样,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是她还没有二十岁,因此她还不是成年人,她不能管理她的财产。从民法的观点看,她只能依靠她的自然代理人,她的监护人,目前就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谁?”我焦急地问。 “她的父亲就是我。” 他将头上的帽子脱下来作告辞状,鞠着躬说: “就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四十二岁,图卢兹人,酒类推销商。” 我的震惊是强烈的。突然之间,粗暴的事实显现在我面前。这个人,这个可疑的假惺惺的人居然是贝朗热尔的父亲。他是以两个同谋者的名义到来的,他为他们工作,用他从目前形势下得来的有利之处为他们效劳。 “她的父亲……”我低声说,“这怎么可能?您是她的父亲……” “我的天,对,我就是少女的父亲。”他兴高采烈地回答,“这样,在十八个月中,我是诺埃尔-多热鲁遗产的受益者和有用益权的人。只有十八个月!您可以想象,我是如何着急要占有这土地,完成工程,准备好在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老朋友多热鲁的5月14日的开幕礼。” 我感到额上滴下了汗珠。他说出了预料中的话。他就是那个舆论早已宣告的人:在一定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 [book_title]九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 人们说:在一定的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在一定的时刻,一个面孔将显现出来…… 这喜气洋洋的脸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将玩弄阴谋的人,这是贝朗热尔的父亲。我曾总是提出同样的问题,每次越来越令人不安: “贝朗热尔在这可怕的事件中起什么作用?” 现在我们之间是沉闷的沉默。我开始在房间里行走,接着停在还有点火在燃烧的火炉旁。在这里,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而他并没有想到我会看见他。他的面容此时的阴暗表情使我惊讶,这种表情我似乎认识。我肯定是从贝朗热尔那里见过他的画像。 “很奇怪,您的女儿没有给您写信。”我对他说。 我虽然很快就转过身来,他却来得及张开他的嘴巴,恢复了微笑。 “不幸:”他叹息说,“我的亲爱的孩子没有写信给我,她很少想到她可怜的父亲。我很爱她,我的女儿总是我的女儿,对吧?因此,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她将继承财产时,您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高采烈。我将能够献身于她,用我的全部力量和精力去保卫她的利益和财富。这是多美好的工作!” 他那甜言蜜语的声音和过分热情、虚假的神情使我生气起来。我问他: “您打算怎样完成这工作?” “以最简单的方法,”他回答说,“就是继续诺埃尔-多热鲁的事业。” “这就是说……” “打开梯形实验室的大门。”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向公众展示您叔叔使之显现的形象。” “您见过这些形象么?” “没有。我是根据您的证言和记者访问记说的。” “您知道我叔叔是怎样使这些形象显现的?” “我从昨晚才知道的。” “那么是有人告知您从我那里偷去的原稿的内容和凶手偷去的化学公式了吧?” “我重复说,是从昨夜起。” “用什么办法?”我激动地大声说。 “用什么办法?用很幼稚的办法。” “给我解释。” 他拿出一叠昨天的报纸,心满意足地说: “要是您留心阅读昨夜的报纸,至少是阅读最重要的新闻,您会在广告中看到这审慎的通知:‘围地的主人想购买继续探索所需要的两个文件。接头处在旺多姆广场。’这通知好像没有什么,对么?但它对于有这两份文件的人意义是多么明显,又是怎样的特殊诱饵啊!对他们来说,这是唯一的获利的机会,因为在新闻围绕着这件事的状况下,他们无法不公开暴露地利用偷来的东西……我的计划是对的。一小时后,在旺多姆广场附近,一辆豪华汽车几乎没有停下来就把我接上了车,十分钟后,又把我放在了星形广场。我已得到文件。我通宵阅读那原稿。啊!亲爱的先生,您叔叔具有怎样的天才!他的发明是怎样一种改革!他是怎样出色地、有条理地、明晰地展述他的发明。剩下的我要做的事不过是中学生的玩意儿。” 我怀着越来越增强的惊愕听着马西涅克先生说话。他是否会想到世上没有人那怕是稍微有一点相信这荒谬的神话? 但他笑着,带着庆贺他插手于这件事的神情,或是高兴于他引导这些事件的精明的方法。 我用一只手把他搁在桌上的帽子推给他,接着打开前厅的门。 他站起来并对我说: “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车站旅馆。您是否愿意令人把那些寄到这里的写有我名字的信送来?我想这寓所里不会有接待我的地方。” 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并大声说: “您知道您冒的风险,对么?” “在做什么事时?” “在进行您的事业时。” “说实在的,我不认为……” “先生,您冒坐牢的风险。” “噢!噢!坐牢……” “先生,是坐牢。司法机关永远也不会接受您的任何的故事,任何的谎言。” 他又重新张大嘴笑起来。 “多夸大的话!当这些话是对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只想到他的女儿的幸福的父亲说时,多么不公平!先生,请您相信,开幕礼将在5月14日举行……要是您不反对您叔叔在遗嘱中所表示的意愿……” 他怀着不安用眼光询问我,而我在犹豫我应怎样回答他。我的踌躇不决在一种理由前让步了,这理由我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但似乎是十分迫切的,于是我说: “我不会反对,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尊重那并不代表我叔叔真正的意愿的遗嘱,而是因为我应当为他的光荣而牺牲一切。如果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决定于您,先生,您行动吧,您为成为主宰者所用的手段与我无关。” 那人又哄然大笑,深深鞠躬告辞后走了出去。当晚,他去拜访了公证人,翌日又通过报纸大胆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从法律的角度看来,这要求是完全合法的。第三天,他被传唤到预审法官那里,对付他的调查开始了。 对付他,这是恰当的用语。当然,人们没能指出控告他的任何事实。当然,他能证明,他由于生病卧床,一个月来由一位看护他的女佣人照料着,他能离开图卢兹时就直接到巴黎来了。但他在巴黎干了些什么事?他看见了什么人?从什么人手中他拿到的稿子和化学公式?对于这些问题,他全都不能解释。 他甚至也不企图解释。 “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他说,“我已答应不透露那些提供必要的文件的人。” 这是马西涅克先生说的话!是马西涅克先生的顾虑!全是谎言,不对么?虚假?推托?但是,尽管这人很值得怀疑,可又能控告他什么呢?怎样支持这控告呢? 还有古怪的事,一切怀疑、推测、肯定这位马西涅克先生是两个犯罪者的工具和同谋的观点在大家好奇的大潮中消失了。司法机关的习惯,经常的审慎、拖延、延迟遗产继承人享有权利的法律期限,这一切都没有得到遵守。人们只想看到和知道马西涅克先生是手里掌握着巨大秘密的人。 他有梯形实验室的钥匙,他单独或带着在他监视下的工人进去,他重新组织工人队伍以避免有阴谋和诡计。他经常甩掉紧跟在后面的警察到巴黎去,带回一些小心包好的铁罐和玻璃瓶。 在开幕典礼举行的前夕,司法机关对于有关马西涅克先生的事、关于韦勒莫、凶手和贝朗热尔的隐没等并没有比事发第一天知道得更多一点,同样也不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他死亡的环境、他写在墙壁的石灰块上的谜般的字的含意。至于我曾叙述过的奇异的幻象,人们或否认它们或没有任何理由地热情地接受。总而言之,人们什么也不清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梯形实验室的一千个座位在几小时内就被抢购一空。这些座位被五六个观众以一百法郎一个的价钱购走,又以两三倍的价钱再售出。要是叔叔活着,他会怎样高兴! 5月14日的前夕,我睡不好,老做恶梦,不时惊醒跳起。在刚黎明时,我坐在床上,在只有几声乌啼打扰的一片沉寂中,我似乎听见一个锁咔咔响和一道门被推开的声音。 应当说明,自从叔叔死后,我一直居住在他的房间近旁。这些声音是从他的房间传来的,只和我隔着一个有红棉布门帘的玻璃门。我侧耳倾听。移动椅子的声音传来。肯定有人在另一边,这人显然不知我睡在隔壁房间,没有当心。但他是怎样到那里的呢? 我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长裤,拿着小手枪,掀开门帘的一角。最先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很黑暗。接着我轻轻打开窗子,拨开铁门闩,拉起百叶窗,光亮透进室内。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转过身去。尽管一个褐色的毛斗篷从头到脚披在她身上,但我立即认出这是贝朗热尔。 我感到比惊愕更多的是看到她过去明朗而热情的面孔现在显得既消瘦又苍白和悲伤,我突然深深地怜悯起她来。我甚至没因为她还活着而高兴,也不想她为什么事情愉回到寓所来。只有那苍白的面孔,发热的眼睛,蓝色的眼皮这些令人痛苦的形象吸引了我。在那斗篷下,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她那瘦削的身体。 她的心大概跳动得很厉害,因为她用双手压在胸前来控制心跳。她甚至得靠着桌子。她身体摇晃,好像要摔倒似的。我可怜的贝朗热尔,我看着她时是多么痛苦! 但她挺起身来,向四周望望,接着摇摇晃晃地朝壁炉走去,那里有两幅悬在镜子两边的版画,用有金线的护条镶着。她登上一把椅子,把右边的那幅取下,那是阿朗贝尔的肖像。 她下来后,立即细看框架的后面,这后面是用一块旧硬纸板封着,四周用有树胶的布条和框子的护条贴连。贝朗热尔用小刀割开布条,同时用力撬那硬纸板上的钉子。我看到——贝朗热尔背对着我,什么细节也逃脱不了我的眼睛——在硬纸板和版画之间,夹着一大页纸,上面写满了叔叔的字。 在纸的最上方是用红墨水画的三只眼睛的几何形象。 接下来是用黑墨水大写的字:对我的发明探索的必要指示,根据寄给我的侄儿的原稿撮要。 然后是四五十行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太小,我无法分辨。 还有,我也没有时间去分辨。贝朗热尔只是看了它一眼。既已找到她寻求的东西,拿到了我叔叔为预防原稿散失而准备的补充文件,她立即折起那页纸,放在上衣里,并重新放好版画的硬纸板和挂好版画。 她将离开么?她只能从来的道路离开,这就是说,要穿过诺埃尔-多热鲁的在房间另一边的梳洗问,她让这房间的门打开着。我准备阻止她离去,我已抓住门柄。这时她朝叔叔的床走了几步,绝望地跪下并伸出双手。 在沉默中出现了啜泣声。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能听到的字: “教父……我可怜的教父……” 她激动地抱着床单,过去当我叔叔生病时她常在床单旁照料他。 这次感情发作时间很长,到我进去时才停止。她转过头来看见我,就慢慢站起来,眼睛盯住我。 “是您!……是您!”她低声说。 当她向门那儿后退时,我对她说: “不要走,贝朗热尔。” 她停下来,脸色更苍白,脸上的肌肉紧缩。“把那页纸给我!”我命令说。 她把纸迅速地递给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为什么你来找它?是我叔叔向你透露了它的存在,对么?而你却把它带给谋杀叔叔的凶手们,使他们再无所畏惧,使他们单独知道这秘密。贝朗热尔,说吧。” 我提高声音走近了她,她继续后退。 “我禁止你动,”我大声说,“留下来,听我说,回答我!” 她再也不动了。她的眼睛的表情如此悲伤,使我的激动平息下来。 “回答我,”我轻柔地对她说,“你看到,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我还是你的朋友……你宽容的朋友……而且我会帮助你……给你提出忠告……有一些感情是能抗拒一切的。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贝朗热尔……这强过柔情……你很清楚,对么?你知道我爱你么?” 她的嘴唇动了几动,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我又对她说了几次: “我爱你……我爱你。” 每次她听了都发抖,好像这几个我带着无限感情说出的字,这几个我从来没有如此真诚说出的字,深深地伤到她心灵深处。奇怪的女人!我试图把手搁在她肩上,但她避开了我友好的抚慰。 “你害怕我什么?”我问她道,“既然我爱你。为什么不向我承认一切呢?你不是自由自主的,对么?是人家强迫你行动的么?对你所做的一切,你害怕么?” 怒气又重新在我心头冒起。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生气。怎么强迫她回答?怎么能克服这种难以理解的固执?是不是要把她紧抱着,让那促使我采取粗暴行动的暴力的本能发作? 我大胆地走向前。但我还没有走一步,她身体便旋转起来,我以为她就会摔倒在门框上。我跟着她走到另一个房问。她大叫了可怕的一声,同时突然的一击使我摔倒。藏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窥视着我们的马西涅克跳起来扑向我,猛烈地袭击了我,这时贝朗热尔朝楼梯逃去。 “您的女儿……”我一面自卫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您的女儿……留住她。” 这些话缺乏理智,因为马西涅克是同谋者——这是无可怀疑的,或更确切地说是贝朗热尔的启发者。 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他之拼命使我失去战斗力,为的是保护他的女儿免受我的追踪。 我们滚在地毯上,彼此试图控制对方。现在他再也不笑了。他用力打击我,但没有采用任何武器,也没有谋杀的意图。我同样用力反击,不久就明白我已控制了他,这使我更加精力充沛。我终于把他压到身下。他徒然地用全身顶住。我们是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对着身体。我咬着牙抓住他的喉咙。 “啊!坏蛋,我们将能够解释清楚,我最后将知道……” 我突然中断不说了。我听到一声惊惧的叫喊。我用手捂住他的脸,掩住它的下部,只看见他的眼睛……啊!这盯着我眼睛看的眼睛……我认识它们!但绝不是带着平常那种心满意足的欢快和虚假的表情,而是我现在看见的那一种表情。对,对,我现在看见的,这双无情、憎恨、凶猛、野蛮的眼睛……我曾在小教堂的墙上看见的眼睛……曾在同一天当我在围地的树林中在凶手的紧抱下喘气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像那次一样,我很快就精疲力竭了。马西涅克真正的野蛮、凶恶的眼睛使我惧怕。他带着胜利的笑容摆脱了我,强调地说: “年轻人,你没能力。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接着,他把我推开,跑到贝朗热尔那一侧去。 几分钟后,我发现贝朗热尔给我的在古老的版画背后找到的那张纸被她父亲偷走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他的袭击的用意。 这天的下午举行了梯形实验室的开幕典礼,在监督座坐着泰奥多尔——建设者的领导、握有巨大秘密的人、诺埃尔-多热鲁的谋杀者。 [book_title]十 人群看见…… 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坐在监督席上!每当现场发生争执时,他就站起来,忙着结束它。他来来往往检查入门票,指示道路,朝这边说一句友好的话,朝那边发出命令,这一切都带着他那永恒的微笑和卑躬屈节的文雅态度。 装腔作势?完全是这样。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宽脸大嘴的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没有人怀疑这个人是那些指挥着事件并消灭了诺埃尔-多热鲁的人的傀儡。但没有任何事改变他那愉快的心情,任何嘲笑、仇视的态度以及那些警察对他的多少有点儿隐蔽的监视都无法改变它。他甚至放肆到在入口的左、右边的大支架上张贴大张的广告,上面画着诺埃尔-多热鲁的严肃而纯朴的漂亮面孔。 为这件事,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一场口角。我们吵得很凶但时间很短,无人见证。由于看到这招贴产生反感,我在快开门时走近他身旁,用颤抖的声音强调说: “把这拿下来……我禁止您……其余的就算了。不要这个,不要有这种侮辱!” 他装出惊愕的神情。 “侮辱!难道尊敬和纪念您的叔叔,张贴其发明将改变世界的天才发明家的肖像是一种侮辱?我是想向他致敬。” 我控制不住自己,结结巴巴地说: “我禁止您……我不愿意成为您的卑鄙行为的同谋。” “不过,不过,”他笑着说,“您会接受的,像接受其余的事一样。我的年轻人,这是整体的一部分,您得全接受。您接受,是因为您叔叔的光荣应当超越这些平庸的事。我知道,您的一句话就会把我关进监牢。这之后,那伟大的发明将会变成怎样?失败了,不是么,因为只有我一人掌握全部秘密和公式。只有我,您明白么?戴夹鼻眼镜的韦勒莫不过是无关重要的人物,一个工具……贝朗热尔也是这样……于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进入阴影中,多热鲁签上名的奇妙的幻象也完了。再没有光荣,再没有不朽的生命。年轻人,这难道是您希望的么?” 他不等我回答,立即又说: “还有别的事……今天我意外听到几句话…啊!啊!亲爱的先生,有人爱上了贝朗热尔……有人准备好保护她免受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您要合乎逻辑地思考,我还怕什么?揭发我就等于揭发所爱的人。瞧,我不是在说真话么?父亲和女儿……意气相投的两个人。如果打击一个,另一个会怎样?嗯,我们开始互相了解了,对么?您比较明智了?这更好!一切会安排好的,请相信,您将会有许多儿女,谁会感谢我使他获得一份丰盛的嫁妆?是维克托里安。” 他以嘲笑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我捏着拳头生气地说: “混蛋!……您做了多少坏事!” 由于有人走近前来,他放低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去。 “嘘,维克托里安,不要侮辱您的岳父。” 我控制住自己。这卑鄙的人有道理。我由于强有力的动机不得不保持沉默,马西涅克能够完成他的工作而用不着害怕我会有一点良心不安。诺埃尔-多热鲁和贝朗热尔照顾着他。 这时候,梯形实验室里满是人群。汽车继续来到,倾吐出一些有特权的人流,这些人的财产和地位使他们能为一个座位付出十或二十个路易。财政人员、百万富翁、著名的演员、报纸的经理、文艺界的著名人士、美国商界有权势者、工人大工会的书记,大家都怀着热情涌向这人们不清楚的场景,但却没有一个节目单提供内容细节,甚至人们都没有把握可以看到这场景,因为人们不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是否已真的被找到和适当地应用。在相信我的叙述的人中,谁能肯定马西涅克没有利用这件事以造成最大的神秘?在门票和招贴画上,人们不是已看到这些不太令人放心的话:“倘若遇不利天气,门票翌日有效。若有阻碍表演的其他原因,任何座位不退票,不给予补偿。” 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人们由好奇心带来的激动。不论信与不信,人们都想到来。还有,天气晴朗,无云的天空中阳光灿烂。为什么不享受这激动人心的、有点让人担心的欢乐呢? 一切都准备好了。在几个星期中,由于惊人的活动能力和出色的组织能力,马西涅克在一些建筑师和工头的协助下,按照预定的计划,完成了诺埃尔-多热鲁的工作。他招募了很多工作人员,很多身体结实的男人,据说给予他们丰厚的酬劳,让他们来维持秩序。至于梯形实验室,那是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已完全布置好了。 十二行配置着可移动的坐垫的椅子围着稍为倾斜的座池,这座池每层有列成宽阔的半圆形的十二个阶梯座位。此外还有一圈宽敞的包厢,后面有一个室内散步走廊,走廊的顶棚只高出地面三四米。对面是墙壁……这墙与半圆形梯形剧场分开,建立在第一层砖石上,一个乐池的空间使它与观众分开。还有一道一人高的铁栅防止观众走近,至少是在中央部分防止走近。这道铁栅十分严密,有尖锐的顶上铁角,还有很密的横条,要伸过手去都不可能。 银幕是在中央,和第四五行的阶梯座位差不多同高。两条八到十米的壁柱界限着墙壁,支撑着一个突出的门。这时候,这一切空间被一个铁幕遮住,这铁幕上仓促地用五颜六色的涂料画着一些刺目的风景和笨拙的远景。 到了下午五时半,已没有一个空位子,每个角落都被占满了。警察下令关上栅栏。人群开始不耐烦,可以感到在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的嗡嗡响中有点神经紧张的味道。玩笑变得更尖刻了。 “要是失败的话,”我的一个邻座的人说,“那将会发生争吵。” 我在吵闹声中和几位认识的新闻记者躲到散步走廊上去,而那里的吵闹的人群更是怒气冲冲,不像楼座的观众那么轻松。 一个我最近常打交道的消息灵通的记者说: “对,会有争吵发生。但对可敬的马西涅克先生来说,危险不在于此。他还有更大的危险。” “什么危险?”我问道。 “逮捕。” “什么?” “就是逮捕。要是那支持他到目前的公众好奇心能得到满足,再加上缺少证据,一场还没问题。要是失败了,那就是坐牢。逮捕令已签署。” 我颤抖起来。马西涅克若被逮捕了,贝朗热尔会受到怎样的威胁! “您可以肯定,”我的对话人说,“他不会不知道倒霉的事就要落在他头上,他内心局促不安。” 从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嘈杂的声音。马西涅克在下面正穿过座池,越过乐池的空地。十多个组成梯形实验室工作人员队伍的身体结实的汉子陪伴着他。他安排他们坐在显然是为他们准备好的两条板凳上,态度自然地给他们下指示。他的手势清楚地显示出指示的意义,那意味着要是有人企图走近墙壁他们该怎么办。此时发出了一阵抗议的声音。 马西涅克转身面对观众,一点也没有显出局促不安。他面带微笑,耸耸肩膀作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说: “你们想怎样?我是在采取预防措施。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么?” 他一直带着嘲笑的神气,从背心里拿出一个钥匙,打开在铁栅上开的一个小门。这是墙壁前的最后一道围墙。他进入了这个小门。 这种扮演躲到笼子铁栅后面的驯兽者的方式,显得这样滑稽,引起一阵混和着口哨声的笑声。 “他做得对,这位能干的马西涅克,”我的邻座人赞同说,“这样他能避免不满意的人们毒打他一顿,要是他失败的话;要是成功,则避免热心者扑向墙壁,了解诡计。这是个聪明人,他预见了一切。” 在加固的围地中有一个矮凳,马西涅克斜坐在上面,离墙壁有四步距离。他一手拿着钟表向着观众,另一只手拍拍它表示决定性的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