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太阳照常升起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0070 [book_dec]美国作家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杰克·巴恩斯是个美国青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过伤,战后当记者, 旅居巴黎。他没有生活理想,心灵一片空虚。女主人公勃莱特·艾施利小姐是英国人,在大战中当过护士,她的未婚夫死于战争。战后,勃莱特在巴黎遇到杰克,她虽然有了新的情人,但还是爱上了杰克。杰克也钟情于她,但负伤造成的残疾妨碍他的性爱。勃莱特放荡成性,和一些青年在咖啡馆里酗酒调情,杰克对性爱可望不可即,不能跟他们一道寻欢作乐。于是他和勃莱特一起去比利牛斯山区旅行,在河边垂钓,借以消磨生命。最后他们参加巴斯克人的节日狂欢,在潘普洛那观看斗牛,从中找到了精神刺激,认为斗牛士那种蔑视死亡的勇敢才是人生的真谛。作者也认为这才是永恒的人生,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小说引用美国女作家格·斯泰因的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作为卷头题辞,成了“迷惘的一代”的宣言。 [book_img]Z_9670.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罗伯特.科恩一度是普林斯顿大学中量级拳击冠军。别以为一个拳击冠军的称号会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但当时对科恩却是件了不起的事儿。他对拳击一点也不爱好,实际上他很讨厌拳击,但是他仍然痛苦而一丝不苟地学打拳,以此来抵消在普林斯顿大学被作为犹太人对待时所感到的低人一等和羞怯的心情。虽然他很腼腆,是个十分厚道的年轻人,除了在健身房里打拳,从来不跟人打架斗殴,但是想到自己能够把瞧不起他的任何一个人打倒在地,他就暗自得意。他是斯拜德.凯利的得意门生。不管这些年轻人的体重是一百零五磅,还是二百零五磅,斯拜德.凯利都把他们当作次轻量级拳击手来教。不过这种方法似乎对科恩很适合。他的动作确实非常敏捷。他学得很好,斯拜德马上安排他跟强手交锋,给他终生留下了一个扁平的鼻子。这件事增加了科恩对拳击的反感,但也给了他某种异样的满足,也确实使他的鼻子变得好看些。他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最后一年里,读书过多,开始戴眼镜。我没见过他班上的同学还有谁记得他的。他们甚至记不得他曾是中量级拳击冠军。 我对所有坦率、朴实的人向来信不过,尤其是当他们讲的事没有漏洞的时候,因此我始终怀疑罗伯特.科恩大概从来也没当过中量级拳击冠军,也许有匹马曾踩过他的脸,要不,也许他母亲怀胎时受过惊吓或者看见过什么怪物,要不,也许他小时候曾撞在什么东西上,不过他这段经历终于有人从斯拜德.凯利那里给我得到证实。斯拜德.凯利不仅记得科恩。他还常常想知道科恩后来怎么样了。 从父系来说,罗伯特.科恩出身于纽约一个非常富有的犹太家庭,从母系来说,又是一个古老世家的后裔。为了进普林斯顿大学,他在军事学校补习过,是该校橄榄球队里非常出色的边锋,在那里,没人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种族问题。进普林斯顿大学以前,从来没人使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犹太人,因而和其他人有所不同。他是个厚道的年轻人,是个和善的年轻人,非常腼腆,这使他很痛心。他在拳击中发泄这种情绪,他带着痛苦的自我感觉和扁平的鼻子离开普林斯顿大学,碰到第一个待他好的姑娘就结了婚。他结婚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父亲留给他的五万美元几乎挥霍殆尽(遗产的其余部分归他母亲所有),由于和有钱的妻子过着不幸的家庭生活,他变得冷漠无情,使人讨厌;正当他决心遗弃他妻子的时候,她却抛弃了他,跟一位袖珍人像画家出走了。他已有好几个月尽考虑着要离开他的妻子,因为觉得使她失去他未免太残酷,所以没有那么做,因此她的出走对他倒是一次很有利的冲击。 办妥了离婚手续,罗伯特.科恩动身去西海岸。在加利福尼亚,他投身于文艺界,由于他那五万美元还略有剩余,所以不久就资助一家文艺评论杂志。这家杂志创刊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卡默尔,停刊于马萨诸塞州的普罗文斯敦。科恩起初纯粹被看作一个后台老板,他的名字给登在扉页上只不过作为顾问之一,后来却成为唯一的编辑了。杂志出刊靠他的钱,他发现自己喜欢编辑的职权。当这家杂志因开支太大,他不得不放弃这项事业时,他感到很惋惜。 不过那时候,另外有事要他来操心了。他已经被一位指望跟这家杂志一起飞黄腾达的女士捏在手心里了。她非常坚强有力,科恩始终没法摆脱她的掌握。再说,他也确信自己在爱她。这女士发现杂志已经一撅不振时,就有点嫌弃科恩,心想还是趁有东西可捞的时候捞它一把的好,所以她极力主张他俩到欧洲去,科恩在那里可以从事写作。他们到了她曾在那里念过书的欧洲,呆了三年。这三年期间的第一年,他们用来在各地旅行,后两年住在巴黎,罗伯特.科恩结识了两个朋友:布雷多克斯和我。布雷多克斯是他文艺界的朋友。我是他打网球的伙伴。 这位掌握科恩的女士名叫弗朗西丝,在第二年末发现自己的姿色日见衰退,就一反过去漫不经心地掌握并利用科恩的常态,断然决定他必须娶她。在此期间,罗伯特的母亲给了他一笔生活费,每个月约三百美元。我相信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罗伯特.科恩没有注意过别的女人。他相当幸福,只不过同许多住在欧洲的美国人一样,他觉得还是住在美国好。他发现自己能写点东西。他写了一部小说,虽然写得很不好,但也完全不象后来有些评论家所说的那么糟,他博览群书,玩桥牌,打网球,还到本地一个健身房去打拳。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女士对科恩的态度是有天晚上我们三人一块儿吃完饭之后。我们先在大马路饭店吃饭,然后到凡尔赛咖啡馆喝咖啡。喝完咖啡我匀喝了几杯白兰地,我说我该走了。科恩刚在谈我们俩到什么地方去来一次周末旅行。他想离开城市好好地去远足一番。我建议坐飞机到斯特拉斯堡,从那里步行到圣奥代尔或者阿尔萨斯地区的什么别的地方。“我在斯特拉斯堡有个熟识的姑娘,她可以带我们观光那座城市,”我说。 有人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以为是无意中碰着的,所以接着往下说:“她在那里已经住了两年,凡是城里你想要了解的一切她都知道。她是位可爱的姑娘。” 在桌子下面我又挨了一脚,我一看,只见弗朗西丝,就是罗伯特的情人,撅着下巴,板着面孔呢。 “真混帐,”我说,“为什么到斯特拉斯堡去呢?我们可以朝北到布鲁日或者阿登森林去嘛。” 科恩好象放心了。我再也没有挨踢。我向他们说了声晚安就往外走。科恩说他要陪我到大街拐角去买份报纸。“上帝保佑,”他说,“你提斯特拉斯堡那位姑娘干啥啊?你没看见弗朗西丝的脸色?” “没有,我哪里知道?我认识一个住在斯特拉斯堡的美国姑娘,这究竟关弗朗西丝什么事?” “反正一样。不管是哪个姑娘。总而言之,我不能去。” “别傻了。”“你不了解弗朗西丝。不管是哪个姑娘,你没看见她那副脸色吗?” “好啦,”我说,“那我们去森利吧。” “别生气。” “我不生气。森利是个好地方,我们可以住在麋鹿大饭店,到树林里远足一次,然后回家。” “好,那很有意思。” “好,明天网球场上见,”我说。 “晚安,杰克,”他说完,回头朝咖啡馆走去。 “你忘记买报纸了,”我说。 “真的。”他陪我走到大街拐角的报亭。“你真的不生气,杰克?”他手里拿着报纸转身问。 “不,我干吗生气呢?” “网球场上见,”他说。我看着他手里拿着报纸走回咖啡馆。我挺喜欢他,可弗朗西丝显然弄得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book_title]第二章 那年冬天,罗伯特.科恩带着他写的那部小说到了美国,稿子被一位相当有地位的出版商接受了。我听说他这次出门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弗朗西丝大概从此就失去了他,因为在纽约有好几个女人对他不错,等他回到巴黎,他大大地变了。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热中于美国,他不再那么单纯,不再那么厚道了。出版商把他的小说捧得很高,这着实冲昏了他的头脑。当时有几个女人费尽心机要同他好,他的眼界完全变了。有四年时间,他的视野绝对只局限于他妻子身上。有三年或者将近三年时间,他的注意力从未越出弗朗西丝的范围。我深信,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 他大学里的那段日子过得太倒霉,在这刺激之下结了婚,等他发现在第一个妻子眼里他并不是一切,弗朗西丝掌握了他。他至今没有真正恋爱过,但是意识到自己对女人来说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有个女人喜欢他并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一点不仅仅是天赐的奇迹。这使他变了,因此跟他在一起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还有,当他和那帮纽约朋友在一起玩大赌注的桥牌戏,下的赌注超出了自己的财力时,他曾拿到了好牌,赢了好几百元。这使他很为自己的牌技洋洋自得,他几次谈起,一个人迫不得已的话,总是可以靠打桥牌为生的。 再说,还有另一件事。他读了不少威.亨.赫德森的小说。这似乎是桩无可指责的事情,但是科恩把《紫红色的国度》读了一遍又一遍。成年人读《紫红色的国度》是非常有害的。这本书描述一位完美无缺的英国绅士在一个富有浓厚浪漫色彩的国度里的种种虚构的风流韵事,故事编得绚烂多彩,自然风光描写得非常出色。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把它做为生活指南是很不可靠的,就象一个同龄男人带了一整套更注重实际的阿尔杰的著作从法国修道院直接来到华尔街一样。我相信科恩把《紫红色的国度》里的每句话都象读罗.格.邓恩的报告那样逐词领会。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他是有所保留的,不过总的说来,他认为这本书大有道理。单靠这本书就使他活动起来了。我没有想到它对他的影响大到什么程度,直到有一天,他到写字间来找我。 “嗨,罗伯特,”我说。“你来是叫我开心开心的吧?” “你想不想到南美洲去,杰克?”他问。 “不想去。” “为什么?”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去。花钱太多。反正你想看南美洲人的话,在巴黎就能看个够。” “他们不是地道的南美洲人。” “我看他们都是挺地道的。”我一星期的通讯稿必须赶本班联运船车发出,但是我只写好了一半。 “你听到什么丑闻了?”我问。 “没有。” “你那帮显贵的朋友里没有一个闹离婚的?” “没有。你听着,杰克。如果我负担咱俩的开销,你肯不肯陪我去南美?” “为什么要我去呢?” “你会讲西班牙语,而且咱俩一起去更好玩。” “不去,”我说,“我喜欢巴黎。夏天我到西班牙去。” “我这一辈子老向往着能作这么一次旅行,”科恩说。他坐下来。“不等去成,我就老朽了。” “别说傻话了,”我说。“你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你不是挣了那么一大笔钱吗?” “这我知道。可我老走不成。” “别伤心,”我说。“每个国家还不都象电影里那样。” 可是我为他难过。真够他受的。 “一想到我的生命消逝得这么迅速,而我并不是在真正地活着,我就受不了。” “除了斗牛士,没有一个人的生活算得上是丰富多彩的,” “我对斗牛士不感兴趣。那种生活不正常。我希望到南美的内地去走走。我们的旅行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你想没想过到英属东非去打猎?” “没有,我不喜欢打猎。” “我愿意同你一起到那里去。”“不去,我不感兴趣。” “这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找一本里头尽是些人们跟皮肤黑得发亮的美貌公主谈情说爱的故事的书看看吧。” “我要到南美去。” 他具有犹太人那种顽固、执拗的气质。 “下楼喝一杯去。” “你不工作啦?” “不干了,”我说。我们下楼,走进底层的咖啡室。我发现这是打发朋友走的最好办法。你喝完一杯,只消说一句,“哦,我得赶回去发几份电讯稿”,这就行了。新闻工作的规矩中极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必须一天到晚显得不在工作,因此想出这一类得体的脱身法是很紧要的。于是,我们下楼到酒吧间去要了威士忌苏打。科恩望着墙边的一箱箱瓶酒。“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他说。 “酒真不少啊,”我顺着说。 “听着,杰克,”他趴在酒吧柜上。“难道你从没感到你的年华在流逝,而你却没有及时行乐吗?你没发觉你已经度过几乎半辈子了吗?” “是的,有时也想过。” “再过三十五年光景,我们都会死去,你懂吗?” “别瞎扯,罗伯特,”我说。“瞎扯什么。” “我在说正经的。” “我才不为这件事自寻烦恼哩,”我说。 “你该想一想。” “三天两头我就有一堆烦恼的事儿。我不想再操心啦。” “我反正要去南美。” “听我说,罗伯特,到别的国家去也是这么样。我都试过。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你做不到自我解脱。毫无用处。” “可是你从来没有到过南美啊。” “南美见鬼去吧!如果你怀着现在这种心情到那里去,还不是一个样。巴黎是个好地方。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巴黎重整旗鼓呢?” “我厌恶巴黎,厌恶拉丁区。” “那么离开拉丁区。你自个儿到四处走走,看看能遇上什么新鲜事。” “什么也不会遇上的。有一次,我独自溜达了一整夜,什么事儿也没有遇上,只有一个骑自行车的警察拦住了我,要看我的证件。” “巴黎的夜晚不是很美吗?” “我不喜欢巴黎。” 问题就在这里。我很可怜他,但是这不是你能帮忙的事,因为你一上手就要碰上他那两个根深蒂固的想法:一是去南美能解决他的问题,二是他不喜欢巴黎。他的前一种想法是从一本书上得来的,我猜想后一种想法也来自一本书。 “哦,”我说,“我得上楼去发几份电讯稿。” “你真的必须上去?” “是的,我必须把这几份电讯稿发出去。” “我上楼去,在写字间里随便坐一会儿行吗?” “好,上去吧。”他坐在外间看报,那位编辑和出版者和我紧张地工作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把一张张打字稿的正、副本分开,打上我的名字,把稿纸装进两个马尼拉纸大信封,揿铃叫听差来把信封送到圣拉扎车站去。我走出来到了外间,只见罗伯特.科恩在大安乐椅里睡着了。他把头枕在两只胳臂上睡去。我不愿意把他叫醒,但是我要锁门离开写字间了。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晃晃脑袋。“这件事我不能干,”他说着,把头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这件事我不能干。使什么招儿也不行。” “罗伯特,”我说,摇摇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他笑起来,眨巴着眼睛。 “方才我说出声来啦?” “说了几句。但是含糊不清。” “上帝啊,做了个多么不愉快的梦!” “是不是打字机的嗒嗒声催你睡过去了?” “大概是的。昨晚我一整夜没睡。” “怎么啦?” “谈话了,”他说。 我能够想象得出当时是怎么回事。我有个要不得的习惯,就是好想象我的朋友们在卧室里的情景。我们上街到那波利咖啡馆去喝一杯开胃酒,观看黄昏时林荫大道上散步的人群。 [book_title]第三章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晚,罗伯特走了之后,我坐在那波利咖啡馆露台上的一张桌子边,看着天色暗下来,电灯广告牌亮了,指挥交通的红绿灯交替闪现,行人来来往往,马车在拥挤的出租汽车行列旁得得地行驶,“野鸡”在寻觅晚餐,她们有的单身独行,有的成双作对。我注视着一个俊俏的姑娘经过我的桌子,看她沿街走去,在眼前消失了,接着看另一个,后来看见先头那个又回来了。她再一次在我面前走过,我抓住她的目光,她走过来,在我的桌边坐下了。侍者跑上前来。 “哦,你想喝什么?”我问。 “珀诺。” “这种酒小姑娘喝不得。”“你才是小姑娘哩。”“给我也来一杯珀诺。”“怎么啦?”她问。“想乐一下?”“当然。你呢?”“说不准。在本城谁都说不准。”“你不喜欢巴黎?”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 “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兴致很好,没错儿。” “很好!真见鬼!” 珀诺是一种仿苦艾酒的浅绿色饮料。一兑水就变成乳白色。味道象甘草,颇能提神,但是过后会使你浑身无力。我们坐着喝珀诺酒,姑娘绷着脸。 “好啦,”我说,“你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她咧嘴一笑,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她有意拉着脸不笑。她闭着嘴确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我付了酒钱,我们走上街头。我招呼一辆马车,车夫把车赶到人行道旁。我们安坐在缓慢、平稳地行驶的出租马车里,顺着歌剧院大街,经过已经锁上了门、窗户里透出灯光的商店,大街很宽阔,路面亮光光的,几乎不见人影。马车驶过纽约《先驱报》分社,只见橱窗里摆满了时钟。 “这些钟都干什么用的?”她问。 “它们报告美国各地不同的时间。” “别糊弄我。” 我们从大街拐上金字塔路,在来往的车辆当中穿过里沃利路,通过一道幽暗的大门,驶进特威勒里花园。她依偎在我身上,我用一只胳臂搂着她。她抬头期待我的亲吻。她伸手摸我,我把她的手推开。“别这样。”“怎么啦?你有病?”“是的。” “人人都有病。我也有病。” 我们出了特威勒里花园,来到明亮的大街上,跨过塞纳河,然后拐上教皇路。 “你有病就不应该喝珀诺酒。” “你也不应该喝。” “我喝不喝都一样。女人无所谓。” “你叫什么名字?” “乔杰特。你叫什么名字?” “雅各布。” “这是佛兰芒人的名字。” “美国人也有。” “你不是佛兰芒人吧?” “不是,我是美国人。” “好极了。我讨厌佛兰芒人。” 正说着,我们到了餐厅。我叫车夫停下。我们下了马车,乔杰特不喜欢这地方的外表。“这家餐厅不怎么样。” “是的,”我说。“或许你情愿到‘福艾约’去。为什么你不叫马车继续往前走呢?” 我起初搭上她是出于一种情感上的模糊的想法,以为有个人陪着吃饭挺不错。我好久没有同“野鸡”一起吃饭了,已经忘了这会是多么无聊。我们走进餐厅,从帐桌边的拉维涅太太面前走过,走进一个小单间。吃了一些东西后,乔杰特的情绪好一些了。 “这地方倒不坏,”她说。“虽然不雅致,但是饭菜满不错。” “比你在列日吃得好些。” “你是说布鲁塞尔吧。” 我们又来了一瓶葡萄酒,乔杰特说了句笑话、她笑笑,露出一口坏牙。我们碰杯。“你这人不坏,”她说。“你得了病可真太糟糕了。我们挺说得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战中受的伤,”我说。 “唉,该死的战争。” 我们本来会继续谈下去,会议论那次大战,会一致认为战争实质上是对文明的一场浩劫,也许最好能避免战争。我厌烦透了。恰好这时候,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叫我:“巴恩斯!喂,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有个朋友在叫我,”我解释了一下就走出房去。 布雷多克斯和一帮人坐在一张长桌边,有科恩、弗朗西丝.克莱恩、布雷多克斯太太,还有几个人我不认识。 “你要去参加舞会,对不?”布雷多克斯问。 “什么舞会?” “什么,就是跳舞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恢复舞会了?”布雷多克斯太太插嘴说。 “你一定要来,杰克。我们都去,”弗朗西丝在桌子另一头说。她是高个子,脸上挂着笑意。 “他当然会来的,”布雷多克斯说。“进来陪我们喝咖啡吧,巴恩斯。”“好。”“把你的朋友也带来,”布雷多克斯太太笑着说。她是加拿大人,充分具备加拿大人那种优雅大方的社交风度。 “谢谢,我们会来的,”我说。我回到小单间。 “你的朋友是些什么人?”乔杰特问。 “作家和艺术家。” “塞纳河这一边这样的人多的是。” “太多啦。” “是这样的。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倒挺能挣钱。” “哦,是的。” 我们吃好了饭,喝完了酒。“走吧,”我说。“我们跟他们喝咖啡去。” 乔杰特打开她的手提包,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用唇膏把嘴唇重新勾勒了一通,整了整帽子。 “好了,”她说。 我们走进满屋是人的房间里,围着桌子就坐的布雷多克斯和其他男人都站起来。 “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未婚妻乔杰特.莱布伦小姐,”我说。乔杰特娇媚地一笑,我们和大家握手。 “你是歌唱家乔杰特.莱布伦的亲戚吧?”布雷多克斯太太问。 “不认识。”乔杰特回答。“可是你们俩同名同姓,”布雷多克斯太太真诚地说。 “不,”乔杰特说。“根本不对。我姓霍宾。” “可是巴恩斯先生介绍你时说是乔杰特.莱布伦小姐。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布雷多克斯太太坚持说。她说起法语来很激动,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 “他是个傻子,”乔杰特说。 “哦,那么是说着玩儿的罗,”布雷多克斯太太说。 “是的,”乔杰特说。“逗大家笑笑。” “你听见了,亨利?”布雷多克斯太太朝桌子另一头的布雷多克斯喊道。“巴恩斯先生介绍他的未婚妻叫莱布伦小姐,其实她姓霍宾。” “当然啦,亲爱的。是霍宾小姐,我早就认识她。” “霍宾小姐,”弗朗西丝.克莱恩叫道。她的法语说得很快,可她不象布雷多克斯太太,并不因为自己说一口地道的法语就故作姿态地洋洋自得起来。“你在巴黎待很久了?你喜欢巴黎这个地方吗?你很爱巴黎,对吧?” “她是谁?”乔杰特扭头问我。“我该同她谈吗?” 她掉回去望着弗朗西丝,只见弗朗西丝笑眯眯地坐着,叉着双手,长脖子承着脑袋,撅起双唇准备继续说话。 “不,我不喜欢巴黎。既奢侈,又肮脏。” “是吗?我倒觉得这里特别干净。数得上是全欧洲最干净的城市之一。” “我认为巴黎很脏。” “多怪啊!也许你在巴黎没待多久吧。” “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够长的了。” “可这里有些人倒很好。这点必须承认。”乔杰特扭头对着我。“你的朋友们真好。”弗朗西丝已略有醉意。如果不送咖啡来,她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拉维涅还端上了利久酒,喝完酒后我们都走出餐厅,动身上布雷多克斯搞的跳舞俱乐部去。跳舞俱乐部在圣杰尼维那弗山路的一家大众舞厅内。每周有五个晚上,先贤饲区的劳动人民在这里跳舞。每周有一个晚上归跳舞俱乐部使用。星期一晚上不开放。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屋里还空空的,只有一名警察靠门口坐着,老板娘待在白铁酒吧柜后面,此外还有老板本人。我们进屋以后,老板的女儿从楼上下来。屋里摆着些长凳,放着一排桌子,从这头到那头,屋子另一边是舞池。 “但愿人们能早点来,”布雷多克斯说。老板的女儿走过来,问我们要喝点什么。老板登上一只靠近舞池的高凳,开始拉手风琴。他一只脚脖子上套着一串铃挡,他一面拉手风琴,一面用脚打拍子。大家都跳起舞来。屋里很热,我们走出舞池的时候都出汗了。 “我的上帝,”乔杰特说。“屋里活象个蒸笼!” “太热了。” “真热,我的上帝!” “脱掉你的帽子。” “这是个好主意。” 有人请乔杰特跳舞,于是我走到酒吧柜旁。屋里确实很热,在闷热的夜晚,手风琴的乐曲声悠扬悦耳。我站在门口喝着一杯啤酒,领受街上吹来的习习凉凤。坡度很大的大街上开来两辆出租汽车。它们都在舞厅门前停下了。车上下来一群年轻人,有的穿着运动衫,有的没有穿外衣。从门里射出的灯光下,我看清他们的手和新洗过的卷发。站在门边的警察对我看看,微微一笑。他们进来了。当他们挤眉弄眼、比比划划、七嘴八舌地往里走的时候,在灯光下我看清他们的白手、卷发和白脸。勃莱特和他们在一起。她模样怪可爱的,她和他们打成一片。 其中有个人看见了乔杰特就说:“真是怪事。这儿有个货真价实的婊子。我要同她跳舞,雷特。你瞧着。” 那个褐色皮肤的高个子,名叫雷特的说:“不要冒失。” 金黄色卷发的年轻人回答:“别担心,亲爱的。”勃莱特就是跟这种人在一起。 我非常气愤。不知怎么的,他们总是叫我生气。我知道人们总认为他们是在逗乐,得忍着点,但是我想揍倒他们一个,随便哪一个,来砸掉那种目中无人、傻笑中透着泰然自若的神情。一转念,我却出来沿大街走去,在隔壁一家舞厅的酒吧间里要了一杯啤酒。这啤酒不好,我就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来解解嘴里的啤酒味,但是这杯酒更糟。当我回到舞厅的时候,舞池里挤满了人,乔杰特正和那高个子的金发小伙在跳舞,他跳舞的时候,使劲扭动臀部,歪着脑袋,翻着白眼。音乐一停,他们之中的另一位就邀请她跳。他们拿她当自己人了。这时我明白了,他们一个个都会和她跳的。他们向来如此。 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科恩在那里坐着。弗朗西丝在跳舞。布雷多克斯太太领来一个人,介绍说,他叫罗伯特.普伦蒂斯。他是纽约人,从芝加哥来,是一位写小说的文坛新秀。他说话带点儿英国口音。我请他喝酒。 “非常感谢,”他说,“我刚喝过一杯。”“再来一杯。” “谢谢,那我就喝吧。”我们招呼老板的女儿过来,每人要了一杯掺水的白兰地。 “我听说,你是堪萨斯城人,”他说。 “是的。” “你觉得巴黎好玩吗?” “好玩。”“真的?” 我已有几分醉意。并没有真醉,但说起话来已经到了不择词句的程度。 “看在上帝面上,”我说,“真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呀,你发起脾气来真讨人喜欢,”他说。“我要有你这套本领就好了。” 我站起来向舞池走去。布雷多克斯太太随后跟着我。“别生罗伯特的气,”她说。“你知道,他还不过是个毛孩子。” “我没生气,”我说。“方才我不过觉得似乎快要呕吐了。” “你的未婚妻今儿晚上大出风头,”布雷多克斯太太往舞池里看去,乔杰特正被那个褐色皮肤的叫雷特的高个子搂着跳舞呢。“是吗?”我说。“那还用说,”布雷多克斯太太说。科恩走过来,“走,杰克,”他说,“喝一杯去。我们走到酒吧柜前。“你怎么啦?好象被什么事儿惹火了。”“没有。只不过这一整套把戏叫我恶心。”勃莱特向酒吧柜走过来。“嗨,朋友们。” “嗨,勃莱特,”我说。“你怎么没喝醉?” “我再也不让自己喝醉了。喂,给我来杯白兰地苏打。” 她拿着酒杯站着,我发现罗伯特.科恩在看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活象他那位同胞看到上帝赐给他的土地时的神情。科恩当然要年轻得多。但是他的目光也流露出那种急切的、理所当然的期待。 勃莱特非常好看。她穿着一件针织紧身套衫和一条苏格兰粗呢裙子,头发朝后梳,象个男孩子。这种打扮是她开的头。她身材的曲线如同赛艇的外壳,羊毛套衫使她的整个体型毕露无遗。 “你交往的这伙人真不错,勃莱特,”我说。 “他们很可爱?你也这样,亲爱的。你在哪儿搞到她的?” “在那波利咖啡馆。” “今儿晚上你玩得很开心?” “哦,有意思极了,”我说。 勃莱特格格地笑着。“你这么做就不对了,杰克。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侮辱。你瞅瞅那边的弗朗西丝,还有乔。” 这是说给科恩听的。 “这是在执行贸易管制啊,”勃莱特说。她又笑了起来。 “你异常清醒,”我说。 “是的。我没喝醉吧?你同我交往的这伙人在一起,也保险喝不醉。” 音乐开始了,罗伯特.科恩说:“能请你跳这一支吗,勃莱特夫人?”勃莱特朝他微微一笑。“这一支我已经答应雅各布了,”她笑着说。“你取的是圣经里的名字,杰克。”“那么下一支好吗?”科恩问。 “我们就要走了,”勃莱特说。“我们在蒙马特有个约会。跳舞的时候,我从勃莱特的肩膀上望出去,只见科恩在酒吧柜边站着,仍然盯着她看。 “你又迷住了一个人,”我对她说。 “别谈这个。可怜的家伙。以前我一直没发觉。” “哦,好嘛,”我说。“依我看你是多多益善吧。” “不要瞎说。” “你喜欢这样。” “哦,算了。我喜欢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我说。我们跟着手风琴的音乐跳着舞,有人在弹班卓琴。很热,但我感到快活。我们擦过乔杰特的身边,她正和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在跳舞。 “什么东西迷住了你,使你把她带来的?” “不知道,我就是把她带来了。” “你太过于罗曼蒂克了。” “不是的,由于无聊。” “现在呢?” “哦,现在好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有人好好照顾着她。” “你想走?” “我不想走能要你走吗?”我们离开舞池。我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外衣穿上。勃莱特站在酒吧柜边。科恩同她在说话。我在酒吧柜台边停下,问他们要个信封。老板娘找到了一个。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把它放进信封,封上,然后把它交给老板娘。 “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要是问起我,请你把这个交给她,”我说。“如果她跟哪位先生一起走,请你把它给我保管一下。” “一言为定,先生,”老板娘说。“你现在就走?这么早走?” “是的,”我说。 我们朝门口走去。科恩仍然在跟勃莱特说话。她说了声再见就挽起我的手臂。“再见,科恩,”我说。到了外面大街上,我们要找辆出租汽车。 “你会白白丢掉你那五十法郎的,”勃莱特说。 “哦,不错。” “没有出租汽车。” “我们可以步行到先贤词去雇一辆。” “走吧,我们到隔壁酒店去喝一杯,叫人去雇吧。” “你连过马路这几步路都不愿意走。” “只要能想法不走路,我就不走。” 我们走进隔壁酒吧间,我打发一名侍者去叫车。 “好了,”我说,“我们摆脱他们了。” 我们站在高高的白铁酒吧柜边,默默相视。侍者来了,说车子在门外。勃莱特紧紧捏住我的手。我给侍者一个法郎,我们就出来了。“我叫司机往哪儿开?”我问。 “哦,跟他说就在附近兜兜。” 我吩咐司机开到蒙特苏里公园,就上车,砰地关上车门。勃莱特向后靠在车厢一角,闭着眼睛。我上车坐在她的身旁。车子抖了一下就启动了。“哦,亲爱的,我是多么不幸啊,”勃莱特说。 [book_title]第四章 汽车登上小山,驶过明亮的广场,进入一片黑暗之中,继续上坡,然后开上平地,来到圣埃蒂内多蒙教堂后面的一条黑黝黝的街道上,顺着柏油路平稳地开下来,经过一片树林和康特雷斯卡普广场上停着的公共汽车,最后拐上鹅卵石路面的莫弗塔德大街。街道两旁,闪烁着酒吧间和夜市商店的灯光。我们分开坐着,车子在古老的路面上一路颠簸,使得我们紧靠在一起。勃莱特摘下帽子,头向后仰着。在夜市商店的灯光下,我看见她的脸,随后车子里又暗了,等我们开上戈贝林大街,我才看清楚她的整个脸庞。这条街路面给翻开了,人们在电石灯的亮光中在电车轨道上干活。勃莱特脸色苍白,通亮的灯火照出她脖子的修长线条,街道又暗下来了,我吻她。我们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接着她转过身去,紧靠在车座的一角,离我尽量远些。她低着头。“别碰我,”她说。“请你别碰我。”“怎么啦?”“我受不了。”“啊,勃莱特。”“别这样。你应该明白。我只是受不了。啊,亲爱的,请你谅解!” “你难道不爱我?” “不爱你?你一碰我,我的整个身体简直就成了果子冻。” “难道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她直起身来。我用一只胳臂搂住她,她背靠在我的身上,我们俩十分安详。她正用她那惯常的神情盯着我的眼睛,使人纳闷,她是否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观看。似乎等到世界上别人的眼睛都停止了注视,她那双眼睛还会一直看个不止。她是那样看着我,仿佛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她不是用这种眼神看的,可是实际上,有很多东西她都不敢正视。 “那么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说。 “不知道,”她说,“我不愿意再受折磨了。” “那么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可是,亲爱的,我看不到你可不行。你并不完全明白。” “我不明白,不过在一起总得这样。”” “这是我的过错。不过,难道我们不在为我们这一切行为付出代价?” 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眼睛里的景深时时不同,有时看来平板一片。这会儿,你可以在她眼睛里一直望到她的内心深处。 “我想到我给很多人带来痛苦。我现在正在还这笔债呢。” “别说傻话了,”我说。“而且,对我自己的遭遇,我总是一笑置之。我从来不去想它。” “是的,我想你是不会的。” “好了,别谈这些啦。” “有一次,我自己对这种事也觉得好笑。”她的目光躲着我。“我兄弟有个朋友从蒙斯回家来,也是那个样子。仿佛战争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小伙子们什么事也不懂,是不是?” “对,”我说。“人人都是这样,什么事也不懂。” 我圆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过去,我也许曾从绝大多数的角度来考虑过这件事,包括这一种看法:某些创伤,或者残疾,会成为取笑的对象,但实际上对受伤或者有残疾的人来说,这个问题仍然是够严重的。 “真有趣,”我说。“非常有趣。但是谈情说爱也是富有乐趣的。” “你这么看?”她的眼睛望进去又变得平板一片了。 “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乐趣。那多少是一种叫人欢欣的感情。” “不对,”她说。“我认为这是人间地狱般的痛苦。” “见面总是叫人高兴的。” “不。我可不这么想。” “你不想和我见面?” “我不得不如此。” 此时,我们坐着象两个陌生人。右边是蒙特苏里公园。那家饭店里有一个鳟鱼池,在那里你可以坐着眺望公园景色,但是饭店已经关门了,黑洞洞的。司机扭过头来。 “你想到哪儿去?”我问。勃莱特把头扭过去。“噢,到‘雅士’去吧。”“雅士咖啡馆,”我吩咐司机说。“在蒙帕纳斯大街。”我们径直开去,绕过守卫着开往蒙特劳奇区的电车的贝尔福狮子像。勃莱特两眼直视前方。车子驶在拉斯帕埃大街上,望得见蒙帕纳斯大街上的灯光了,勃莱特说:“我想要求你做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见怪。” “别说傻话了。”“到那儿之前,你再吻我一次。” 等汽车停下,我下车付了车钱。勃莱特一面跨出车门,一面戴上帽子。她伸手给我握着,走下车来。她的手在颤抖。“喂,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她拉下她戴的男式毡帽,走进咖啡馆。参加舞会的那伙人几乎都在里面,有靠着酒吧柜站着的,也有在桌子边坐着的。 “嗨,朋友们,”勃莱特说。“我要喝一杯。” “啊,勃莱特!勃莱特!”小个子希腊人从人堆里向她挤过来,他是一位肖像画家,自称公爵,但别人都叫他齐齐。“我告诉你件好事。” “你好,齐齐,”勃莱特说。 “我希望你见一见我的一个朋友,”齐齐说。一个胖子走上前来。 “米比波普勒斯伯爵,来见见我的朋友阿施利夫人。” “你好?”勃莱特说。 “哦,夫人,您在巴黎玩得尽兴吧?”表链上系着一颗麋鹿牙齿的米比波普勒斯伯爵问。 “还可以,”勃莱特说。 “巴黎真是个好地方,”伯爵说。“不过我想您在伦敦也有许多好玩的。” “是啊,”勃莱特说。“好玩着哩。”布雷多克斯坐在一张桌边叫我过去。“巴恩斯,”他说,“来一杯。你那个女朋友跟人吵得好凶啊。”“吵什么?” “为了老板娘的女儿说了些什么。吵得真热闹。你知道,她可真行。她亮出她的黄票,硬要老板娘的女儿也拿出来。好一顿嚷嚷。” “后来怎么样?” “哦,有人把她送回家去了。姑娘长得可不赖。说一口漂亮的行话。坐下喝一杯吧。” “不喝了,”我说。“我得走了。看见科恩没有?” “他和弗朗西丝回家了,”布雷多克斯太太插嘴说。 “真可怜,他看来消沉得很,”布雷多克斯说。 “他确实这样,”布雷多克斯太太说。 “我要回去了,”我说。“再见吧!” 我到酒吧柜边和勃莱特说了再见。伯爵在叫香槟酒。“先生,您能赏光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吗?”他问。 “不喝了。非常感谢。我得走了。” “真的要走?”勃莱特问。 “是的,”我说。“我头痛得厉害。” “明天见?” “到办公室来吧。” “恐怕不成。” “好吧,你说在哪儿?” “五点钟左右,哪儿都行。” “那么在对岸找个地方吧。” “好。五点钟我在克里荣旅馆。” “别失约啊,”我说。 “别担心,”勃莱特说。“我从来没有糊弄过你,有过吗?” “迈克有没有信来?” “今天来了一封。” “再见,先生,”伯爵说。 我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向圣米歇尔大街走去,走过依然高朋满座的洛东达咖啡馆门前的那些桌子,朝马路对面的多姆咖啡馆望去,只见那里的桌子一直排到了人行道边。有人在一张桌边向我挥手,我没看清是谁,顾自往前走去。我想回家去。蒙帕纳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维涅餐厅已经紧闭店门,人们在丁香园咖啡馆门前把桌子叠起来。我在奈伊的雕像前面走过,它在弧光灯照耀下,耸立在长着新叶的栗子树丛中。靠座基放着一个枯萎的紫红色花圈。我停住脚步,看到上面刻着: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建。下署日期已经记不得了。奈伊元帅的雕像看来很威武:脚蹬长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嫩叶丛中举剑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走过去一点。 门房里亮着灯。我敲敲门,女看门人把我的邮件递给我。我祝她晚安,就走上楼去。一共有两封信和几份报。我在饭间煤气灯下看了一下。信件来自美国。一封是银行的结帐单。上面写着结余2432.60美元。我拿出支票簿,扣除本月一号以来开出的四张支票的金额,发现我尚有存款1832.60美元。我把这个数字写在结帐单的反面。另一封是结婚请柬。阿洛伊修斯.柯尔比先生和夫人宣布他们的女儿凯瑟琳结婚——我既不认识这位姑娘,也不认识跟她结婚的那个男人。这张结婚请柬想必已经发遍全市。这名字很怪。我确信,我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取名叫阿洛伊修斯的人。这是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名字。请柬上端印有一个纹章的顶饰。正如齐齐有一个希腊公爵的头衔一样。还有那位伯爵。那位伯爵很有意思。勃莱特也有个头衔——阿施利夫人。勃莱特见鬼去吧!你,阿施利夫人,见鬼去吧!我点上靠床头的灯,关掉饭间里的煤气灯,打开那几扇大窗。床离窗户很远,窗子开着,我在床边坐下,脱掉衣服。外面,有一列夜车在有轨电车轨道上打门前经过,运送蔬菜到菜场。 每当夜间睡不着,这声音响得很烦人。我一面脱衣服,一面望着床边大衣柜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这屋里的陈设纯属典型的法国风格。我看好算很实用的吧。偏偏在那个地方受了伤。我看这是会惹人好笑的。我穿上睡衣,钻进被窝。我拿了那两份斗牛报,拆开封皮。一份橙色。另一份黄色。两份报的新闻往往雷同,所以不管先看哪一份就会使另一份减色。《牛栏》报办得好一些,我就先看这一份。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包括读者小信箱栏和谜语笑话。我把灯吹灭。我心想大概能够入睡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这一块多年的心病。唉,在意大利那被人当作笑柄的战线受了伤并溃逃,真不光彩啊。在意大利的医院里,我们这一类人可以组成一个团体了。这个团体有个很滑稽的意大利名字。我不知道其他那些意大利人后来怎么样了。那是在米兰总医院的庞蒂病房里。隔壁的大楼是藏达病房。有一尊庞蒂(或许是藏达)的雕像。这就是上校联络官来慰问我的地方。真是滑稽。这大概是最最滑稽事情了。我全身绑着绷带。但是有人告诉了他我的情况。他就做了一番了不起的演说:“你,一个外国人,一个英国人(任何外国人在他看来都是英国人),做出了比牺牲生命更重大的贡献。”讲得多精彩啊!我真想把这番讲话装裱起来挂在写字间的墙上。他一点没笑。我猜想他是在设身处地地替我着想哪。“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过去我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我尽量把它看得淡薄一些,只求不要给别人带来烦恼。后来把我送到了英国,如果没有碰上勃莱特,我或许永远不会有任何烦恼。依我看,她只想追求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唉,人就是这么样。叫人都见鬼去吧!天主教会可有个绝妙的方法来处理这一切。反正是一番忠言吧。不要去想它。哦,好一番忠言。今后就忍着点吧。就忍着点吧。 我睡不着,只顾躺着寻思,心猿意马。接着我无法控制自己,开始想起勃莱特,其它的一切念头就都消逝了。我思念着勃莱特,我的思路不再零乱,开始好象顺着柔滑的水波前进了。这时,我突然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感到好过些,躺在床上倾听沉重的电车在门前经过,沿街驶去,然后我进入了睡乡。 我醒过来。外面有人在争吵。我听着,觉得有个声音很熟。我穿上晨衣向门口走去。看门的在楼下嚷嚷着。她火气很大。我听见提到我的名字,就朝楼下喊了一声。 “是你吗,巴恩斯先生?”看门的喊道。 “是的。是我。” “这里来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女人,她把整条街都吵醒了。深更半夜嚷嚷成这个样子,真不象话!她说一定要见你。我告诉她你睡着了。” 这时我听见了勃莱特的说话声。刚才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只当是乔杰特呢。可是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她哪能知道我的地址啊。 “请你让她上来好吗?” 勃莱特走上楼来。我见她喝得醉醺醺的。“干得真蠢,”她说。“惹起了好一阵争吵。嗨,你没有睡觉吧,是不是?” “那依你看我在干什么?” “不知道。几点钟啦?” 我看钟。已经四点半了。“连时间都过糊涂了,”勃莱特说。“嗨,能不能让人家坐下呀?别生气,亲爱的。刚离开伯爵。他送我来这儿的。” “他这人怎么样?”我拿出白兰地、苏打水和两个杯子。 “只要一丁点儿,”勃莱特说。“别把我灌醉了。伯爵吗?没错儿!他是我道中人。” “他真是位伯爵?” “祝您健康。我想是真的吧。不管怎么说,不愧是位伯爵。多懂得人情世故啊。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在美国开了好多家联号糖果店。” 她举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想想看,他把糖果店称作‘联号’或者类似‘联号’这样的名称。把它们全串联在一起。给我讲了一点。太有趣了。不过他是我道中人。啊,说真的。毫无疑问。这总是错不了的。” 她又喝了一口。 “我干吗为他吹嘘这些呢?你不介意吧!你知道,他在资助齐齐。”“齐齐真的是公爵?”“这我并不怀疑。是希腊的公爵,你知道。是位末流画家。我比较喜欢伯爵。” “你同他到哪儿去啦?” “哪儿都去了。方才他把我送到这儿来。他提出给我一万美元,要我陪他到比亚里茨去。这笔钱折合多少英镑?” “两千左右。” “好大一笔钱呐。我告诉他我不能去。他倒蛮有肚量,并不见怪。我告诉他,在比亚里茨我的熟人太多。”勃莱特格格地笑了。 “咳,你反应太迟钝了,”她说。我刚才只呷了几口白兰地苏打,这才喝了一大口。 “这就对了。真有意思,”勃莱特说。“后来他要我跟他到戛纳去,我说,在戛纳我的熟人太多。蒙特卡洛。我说,在蒙特卡洛我的熟人太多。我对他说,我哪儿都有很多熟人。这是真的。所以我就叫他带我到这里来了。” 她把手臂支在桌子上,用手端起酒杯,两眼望着我。“你别这样瞅我,”她说。“我对他说我爱着你。这也是真的。别这样瞅我。他很有涵养。明天晚上他要用汽车接我们出去吃饭。愿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愿意呢?” “现在我该走了。”“为什么?” “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真是个傻念头。你想不想穿衣服下楼?他的汽车就在街那头停着。” “伯爵?” “就他本人。还有位穿号衣的司机。要带我兜一圈,然后到Bois去吃早饭。有几篮酒食。全是从柴利饭店弄来的。成打的穆默酒。不馋?” “上午我还得工作,”我说,“跟你比,我太落后了,追不上了,和你们玩不到一块去。” “别傻了。” “不能奉陪了。” “好吧。给他捎句好话?” “随你怎么说都行。务必做到。” “再见了,亲爱的。” “别那么伤感。” “都怪你。” 我们亲吻道别,勃莱特全身一哆嗦。“我还是走开的好,”她说。“再见,亲爱的。” “你可不一定走嘛。” “我得走。” 我们在楼梯上再次亲吻。我叫看门的开门,她躲在屋里嘟嘟囔囔的。我回到楼上,从敞开的窗口看勃莱特在弧光灯下顺着大街走向停在人行道边的大轿车。她上了车,车子随即开走了。我转过身来。桌上放着一只空杯子,另外一只杯子里还有半杯白兰地苏打。我把两只杯子拿到厨房里,把半杯酒倒进水池子。我关掉饭间里的煤气灯,坐在床沿上,甩掉拖鞋就上了床。就是这个勃莱特,为了她我直想哭。我想着最后一眼看到她在街上行走并跨进汽车的情景,当然啦,不一会儿我又感到糟心透了。在白天,我极容易就可以对什么都不动感情,但是一到夜里,那是另一码事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我沿着圣米歇尔大街走到索弗洛路去喝咖啡,吃奶油小圆蛋糕。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卢森堡公园里的七叶树开了花。使人感到一种热天清晨凉爽宜人的气氛。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然后抽了一支烟。卖花女郎正从市场归来,在布置供一天出售的花束。过往学生有的上法学院,有的去巴黎大学的文理学院。来往电车和上班的人流使大街热闹非常。我登上一辆公共汽车,站在车后的平台上,驶向马德林教堂。从马德林教堂沿着嘉布遣会修士大街走到歌剧院,然后走向编辑部。我在一位手执跳蛙和玩具拳击手的男子身边走过。他的女伙计用一根线操纵玩具拳击手。她站着,交叉着的双手擦着线头,眼睛却盯着别处。我往旁边绕着走,免得碰在线上。那男子正向两位旅游者兜售。另外三位旅游者站停了观看。我跟在一个推着滚筒、往人行道上印上湿涌涌的CINZANO字样的人后面走着。一路上行人都是上班去的。上班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穿过马路拐进编辑部。 在楼上的写字间里,我读了法国各家晨报,抽了烟,然后坐在打字机前干了整整一上午的活。十一点钟,我搭出租汽车前住凯道赛。我进去和十几名记者一起坐了半小时,听一位外交部发言人(一位戴角质框眼镜的《新法兰西评论》派年轻外交官)讲活并回答问题。参议院议长正在里昂发表演说,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正在归途中。有几个人提问题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有些通讯社记者提了两三个问题是想了解真相的。没有新闻。我和伍尔塞及克鲁姆从凯道赛一同坐一辆出租汽车回去。 “每天晚上你都干些什么,杰克?”克鲁姆问。“哪儿也见不着你。” “喔,我经常待在拉丁区。” “哪天晚上我也去。丁戈咖啡馆。那是最好玩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丁戈,或者新开张的雅士咖啡馆。” “我早就想去,”克鲁姆说。“可是有了老婆孩子,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玩不玩网球?”伍尔塞问。 “哦,不玩,”克鲁姆说。“可以说,这一年我一次也没有玩过。我总想抽空去一次,可是星期天老下雨,网球场又那么挤。” “英国人在星期六都休息的,”伍尔塞说。 “这帮小子有福气,”克鲁姆说。“哦,我跟你说吧。有朝一日,我要不再给通讯社干。那时候我就有充裕的时间到乡间去逛逛罗。” “这就对了。在乡间住下,再弄辆小汽车。” “我打算明年买一辆。”我敲敲车窗。司机刹住车。“我到了,”我说。“上去喝一杯吧。”“不了,谢谢,老朋友,”克鲁姆说。伍尔塞摇摇头说,“我得把他上午发表的消息写成稿件发出去。” 我在克鲁姆手里塞了个两法郎的硬币。 “你真是神经病,杰克,”他说。“这趟算我的。” “反正都是编辑部出的钱。” “不行。我来付。” 我挥手告别。克鲁姆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星期三吃饭时再见。” “一定。”我坐电梯到了写字间。罗伯特.科恩正等着我。“嗨,杰克,”他说。“出去吃饭好吗?” “好。我来看看有什么新到的消息。” “上哪儿去吃?” “哪儿都行。” 我扫了我的办公桌一眼。“你想到哪儿去吃?” “‘韦泽尔’怎么样?那里的冷盘小吃很好。” 到了饭店,我们点了小吃和啤酒。洒保头儿端来啤酒,啤酒很凉,高筒酒杯外面结满水珠。有十几碟不同花色的小吃。 “昨儿晚上玩得很开心?”我问。 “不怎么样。”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很糟。第二部我都写不下去了。” “谁都会碰到这种情况的。” “唉,你说的我明白。不过,烦死我了。” “还惦着到南美去不?” “还想去。”“那你为什么还不动身?”“就因为弗朗西丝。”“得了,”我说,“带她一起去。”“她不愿意去。这种事情她不喜欢。她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那你就叫她见鬼去吧!” “我不能这么做。我对她还得尽某种义务。”他把一碟黄瓜片推到一边,拿了一碟腌渍青鱼。 “你对勃莱特.阿施利夫人了解多少,杰克?” “得称她阿施利夫人。勃莱特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是个好姑娘,”我说。“她正在打离婚,将要和迈克.坎贝尔结婚。迈克眼前在苏格兰。你打听她干吗?” “这个女人很有魅力。” “是吗?” “她有某种气质,有某种优雅的风度。她看来绝对优雅而且正直。” “她非常好。” “她这种气质很难描述,”科恩说。“我看是良好的教养吧。” “听你的口气似乎你非常喜欢她。” “我很喜欢她。要是我爱上她,那是一点不奇怪的。” “她是个酒鬼,”我说。“她爱迈克.坎贝尔,她要嫁给他。迈克迟早会发大财的。” “我不相信她终究会嫁给他。”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不相信。你认识她很久了?” “是的,”我说,“我在大战期间住院时,她是志愿救护队的护士。” “那时候她该是个小姑娘吧,” “她现在三十四岁。” “她什么时候嫁给阿施利的?” “在大战期间。那时候,她真心爱的人刚刚死于痢疾。” “你说得真挖苦。”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是想把事实告诉你。” “我不相信她会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咳,”我说。“她已经这样干过两次了。” “我不相信。” “行了,”我说,“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回答,你就别向我提那么一大堆愚蠢的问题。” “我并没有问你那些。” “是你向我打听勃莱特.阿施利的情况。” “我并没有叫你说她的坏话。” “哼,你见鬼去吧!”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从座位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站在摆满小吃碟子的桌子后面。 “坐下,”我说。“别傻气了。” “收回你这句话。” “别耍在补习学校时候的老脾气了。” “收回!” “好。什么都行。勃莱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这行了吧?” “不。不是那件事。是你叫我见鬼去的那句话。” “噢,那就别见鬼去,”我说,“坐着别走,我们刚开始吃哩。” 科恩重新露出笑容,并且坐了下来。看来他是乐意坐下的。他如果不坐下又能干什么呢?“你竟说出这种无礼的话,杰克。”“很抱歉。我说话不好听。但心里可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了,”科恩说。“实际上,你可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杰克。”愿上帝保佑你,我心里寻思。“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说出口来。“对不起。”“没事儿了。好了。我生气只是一阵子。”“这就好。我们另外再弄点吃的。”吃完饭之后,我们漫步来到和平咖啡馆喝咖啡。我感觉到科恩还想提勃莱特,但是我把话叉开了。我们扯了一通别的事情,然后我向他告别,回到编辑部。 [book_title]第六章 五点钟,我在克里荣旅馆等候勃莱特。她不在,因此我坐下来写了几封信。信写得不怎么样,但我指望克里荣旅馆的信笺信封能对此有所弥补。勃莱特还是没有露面,因此在六点差一刻光景我下楼到酒吧间和酒保乔治一块喝了杯鸡尾酒。勃莱特没有到酒吧间来过,所以出门之前我上楼找了一遍,然后搭出租汽车上雅士咖啡馆。跨过塞纳河时,我看见一列空驳船神气十足地被拖曳着顺流而下,当船只驶近桥洞的时候,船夫们站立在船头摇桨。塞纳河风光宜人。在巴黎过桥总是叫人心旷神怡。 汽车绕过一座打着旗语姿势的旗语发明者的雕像,拐上拉斯帕埃大街。我靠后坐在车座上,等车子驶完这段路程。行驶在拉斯帕埃大街上总是叫人感到沉闷。这条街很象巴黎-里昂公路上枫丹白露和蒙特罗之间的那一段,这段路自始至终老是使我感到厌烦、空虚、沉闷。我想旅途中这种使人感到空虚的地带是由某些联想所造成的。巴黎还有些街道和拉斯帕埃大街同样丑陋。我可以在这条街上步行而毫不介意。但是坐在车子里却令人无法忍受。也许我曾读过描述这条街的书。罗伯特.科恩对巴黎的一切印象都是这样得来的。我不知道科恩看了什么书才会如此不欣赏巴黎。大概是受了门肯的影响。门肯厌恶巴黎。有多少年轻人的好恶受到门肯的影响啊。车子在洛东达咖啡馆门前停下来。你在塞纳河右岸要司机开往蒙帕纳斯无论哪个咖啡馆,他们总是把你送到“洛东达”。十年以后,“多姆”大概会取而代之。反正“雅士”离此很近。我从“洛东达”那些叫人沮丧的餐桌旁走过,步行到“雅士”。有几个人在里面酒吧间内,哈维.斯通独自在外面坐着。他面前放着一大堆小碟子,他需要刮刮脸了。 “坐下吧,”哈维说,“我正在找你。” “什么事?” “没事儿。只不过找你来着。” “去看赛马啦?” “没有。星期天以来再没去过。” “美国有信来吗?” “没有。毫无音信。” “怎么啦?” “不知道。我和他们断了联系。我干脆同他们绝交了。” 他俯身向前,直视我的眼睛。 “你愿意听我讲点什么吗,杰克?” “愿意。” “我已经有五天没吃东西了。” 我脑子里马上闪过哈维三天前在“纽约”酒吧间玩扑克骰子戏赢了我两百法郎的事。“怎么回事?” “没钱。钱没汇来。”他稍停了一会又说,“说来真怪,杰克。我一没钱就喜欢独自一个人待着。我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象一只猫。” 我摸摸自己的口袋。 “一百法郎能派点用场吗,哈维?” “够了。” “走吧。我们吃点东西去。” “不忙。喝一杯再说。” “最好先吃点。” “不用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吃不吃都一样。” 我们喝了一杯酒。哈维把我的碟子摞在他那一堆上。 “你认识不认识门肯,哈维?” “认识。怎么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人不错。他常讲一些非常有趣的话。最近我和他一起吃饭,说起了霍芬海默。‘糟就糟在,’门肯说,‘他是一个伪君子。’说得不错。” “说得不错。” “门肯的才智已经枯竭了,”哈维接着说。“凡是他所熟悉的事,几乎全部写完了,现在他着手写的都是他不熟悉的。”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我说。“不过,我就是读不下去他写的东西。” “唉,现在没人看他的书了,”哈维说,“除非是那些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学院念过书的人。”“哦,”我说。“那倒也是件好事。” “当然,”哈维说。我们就这样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再来杯葡萄酒?” “好吧,”哈维说。 “科恩来了,”我说。罗伯特.科恩正在过马路。 “这个白痴,”哈维说。科恩走到我们桌子前。 “嗨,你们这帮二流子,”他说。 “嗨,罗伯特,”哈维说。“方才我正和杰克说你是个白痴。” “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上说出来。不许思考。如果你能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最愿意做什么?”科恩思考起来。 “你别想。马上说出口来。” “我不明白,”科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最愿意做什么。你的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不管这种想法有多么愚蠢。”“我不知道,”科恩说。“我大概最愿意拿我后来学到的技巧再回头去玩橄榄球。”“我误解你了,”哈维说。“你不是白痴。你只不过是一个发育过程受到抑制的病例。” “你这人说话太放肆,哈维,”科恩说。“总有一天人家会把你的脸揍扁的。” 哈维.斯通嘿嘿一笑。“就是你这样想。人家才不会呐。因为我对此是无所谓的。我不是拳击手。” “要是真有人揍你,你就会觉得有所谓了。” “不,不会的。这就是你铸成大错的症结所在。因为你的智力有问题。”“别扯到我身上来。” “真的,”哈维说。“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你在我的眼里啥也不是。” “行了,哈维,”我说。“再来一杯吧。” “不喝了,”他说。“我要到大街那头去吃点啥。再见,杰克。” 他出门沿街走去。我看他那矮小的身材拖着沉重、缓慢而自信的脚步,穿过一辆辆出租汽车,跨过马路。 “他老是惹我生气,”科恩说。“我没法容忍他。” “我喜欢他,”我说。“我很喜爱他。你用不着跟他生气。” “我知道,”科恩说。“不过他刺痛了我的神经。” “今天下午你写作了?” “没有。我写不下去。比我写第一部难多了。这问题真叫我难办。” 他早春时节从美国回来时的那股意气风发的自负劲儿消失了。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写作踌躇满志,不过胸中怀着找寻奇遇的渴望。现在他可心灰意懒了。不知怎的,我感到始终没把他好好地表达出来。实情是这样的:在他爱上勃莱特之前,我从没听到他说过与众不同而使他显得突出的话。他在网球场上英姿勃勃,体格健美,保养得很好;他擅长打桥牌,具有某种大学生的风趣。在大庭广众之中他的谈吐从不突出。他穿着我们在学校时叫作马球衫的东西(可能现在还叫这个),但是他不象职业运动员那样显得那么年轻。我认为他并不十分讲究衣装。他的外表在普林斯顿大学定了型。他的内心思想是在那两个女人的熏导之下形成的。他身上有股始终磨灭不掉的可爱而孩子气的高兴劲儿,这种气质我大概没有好好表达出未。他在网球场上好胜心切。打个比方吧,他大概同伦格林一样地好胜。话得说回来,他输了球倒并不气恼。从他爱上勃莱特以来,他在网球场上就一败涂地了。以前根本无法跟他较量的人都把他击败了。但是他却处之泰然。我们当时就这样坐在雅士咖啡馆的露台上,哈维.斯通刚穿过马路。 “我们到‘丁香园’去吧,”我说。 “我有个约会。” “几点?” “弗朗西丝七点一刻到这里。” “她来了。” 弗朗西丝.克莱恩正从大街对面朝我们走来。她的个子很高,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她含笑挥手。我们看着她穿过马路。 “你好,”她说,“看见你在这里真高兴,杰克。我正有话要跟你讲。” “你好,弗朗西丝,”科恩说。他面带笑容。 “哟,你好,罗伯特。你在这儿?”她接着匆忙地说。“今天算我倒霉,这一位”——她把头朝科恩那边摆了摆说——”连吃饭也不回家了。” “我没讲好要回去啊。” “这我知道。但是你并没有跟厨娘打招呼。后来我自己跟波拉有个约会,可她不在写字间,我就到里茨饭店去等她,她结果没有去,当然啦,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在那里吃顿饭……”“那你怎么办呢?”“我当然就出来了,”她装作挺开心的样子说。“我向来不失约。可是今天谁也不守信用了。我也该学乖点了。不过,你怎么样,杰克?” “很好。” “你带来参加舞会的那个姑娘满不错,后来你却跟那个叫勃莱特的走了。” “你不喜欢她?”科恩问。 “她长得再迷人不过的了。你说呢?” 科恩没吱声。 “听着,杰克。我有话和你说。你陪我到‘多姆’去好吗?你就在这儿待着,行不行,罗伯特?走吧,杰克。” 我们跨过蒙帕纳斯大街,在多姆咖啡馆前一张桌子边坐下。走过来一位拿着《巴黎时报》的报童,我买了一份,翻开报纸。 “什么事,弗朗西丝?” “哦,没什么,”她说,“就是他打算抛弃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他逢人就嚷嚷我们要结婚,我也告诉了我母亲和诸亲好友,可他现在又不想干了。” “怎么回事?” “他认为,他还没有享受够人生的乐趣。他当时一去纽约,我就料到迟早会变卦。” 她抬起那双万分明亮的眼睛看我,前言不对后语地说下去。 “如果他不愿意,我是不愿嫁给他的。我当然不愿。现在我说什么也不愿和他结婚了。不过对我来说确实太晚了点。我们已经等了三年,而且我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我一声不吭。 “我们正要准备庆祝一番,可是结果我们却大吵大闹。真如同儿戏。我们吵得不可开交,他哭哭啼啼地要求我放明白些,但是他说,他就是不能结婚。”“真倒霉。”“真是倒霉透了。我为他耽误了两年半的青春。我不知道现在还能有谁会愿意娶我。两年前在戛纳,我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所有想娶个时髦女子好好过日子的老光棍都狂热地围着我转。现在我可别想能找到了。” “说真的,现在你还是能看中谁,就嫁给谁的。” “这话我不信。再说,我还爱着科恩。我想要生几个孩子。我总想着我们会有孩子的。” 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从来不怎么特别喜欢孩子,但是我不愿意去想我会一辈子没有孩子。我始终认为,我会有孩子,我会爱他们的。” “科恩已经有孩子了。” “哦,是的。他有孩子,他有钱,他有个有钱的妈妈,他还写了本书,但是我的东西谁也不给出版,根本没人要。虽然我写得也不赖。而且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本来可以得到一笔赡养费,但是我用最高速度把离婚办妥了。” 她又用明亮的目光看着我。 “真不公道。是我自己不好,但也不见得。我早该学乖点。我一提这件事,他只是哭,说他不能结婚。他为什么不能结婚?我会做个好妻子。我是很容易相处的。我不会打搅他。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真丢人。”“是啊,真丢人。可是扯这些有什么用,是不是?走吧,我们回咖啡馆去,” “当然啦,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是啊。别让他知道我跟你说了这番话就行。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收起她那开朗的、欢乐得异乎寻常的神情。“他想单独回纽约,出书的时候在那里待着好博得一大帮小姐儿的欢心。这就是他所向往的。” “她们不见得会喜欢那本书。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 “你不如我了解他,杰克。那正是他所追求的。我明白。我明白。这就是他不和我结婚的原因。今年秋天他要独享荣华。” “想回咖啡馆去?” “好。走吧。” 我们在桌边站起来(侍者一杯酒也没有给我们拿来),穿过马路朝“雅士”走去。科恩坐在大理石面的桌子后面对我们微笑。 “哼,你乐什么?”弗朗西丝问他。“心满意足啦?” “我笑你和杰克原来还有不少秘密哩。” “哦,我对他讲的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很快都会知道的,只不过向杰克作正确的说明罢了。” “什么事情?是你到英国去的事儿?” “是的,就是我到英国去的事儿。噢,杰克!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去英国。” “那敢情好罗!” “对,名门望族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罗伯特打发我去英国。他打算给我两百镑,好叫我去探望朋友。不是挺美吗?我的朋友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她扭过头去对科恩笑笑。这时他不笑了。 “你起先只想给我一百镑,罗伯特,对不?但是我硬是要他给我两百。他确实非常慷慨。是不是,罗伯特?” 我不明白怎么能当着科恩的面说得这么吓人。往往有这样的人,听不得刻薄话。你一说这种话,他们就会暴跳如雷,好象当场天就会塌下来。但是科恩却乖乖地听着。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而且我一点没想去阻拦。可这些话和后来讲的那些话比起来只不过是善意的玩笑而已。“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弗朗西丝?”科恩打断她的话说。 “你听,他还问呢。我到英国去。我去看望朋友。你曾经到不欢迎你的朋友家去做过客吗?哦,他们会勉强接待我的,这没问题。‘你好,亲爱的。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的母亲好吗?’是啊,我亲爱的母亲现在怎么样啦?她把她的钱全部买了法国战争公债。是的,正是这样。象她那种做法恐怕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罗伯特怎么样?’或者小心翼翼地绕着弯儿打听罗伯特。‘你千万别毛毛愣愣地提他的名儿,亲爱的。可怜的弗朗西丝这段经历真够惨的。’不是怪有味儿的吗,罗伯特?你想是不是会很有味儿的,杰克?”她朝我一笑,还是那种开朗得异乎寻常的笑。有人听她诉说,她非常满意。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罗伯特?这都是我自己不好。完全该怪我自己。我叫你甩掉杂志社那个小秘书的时候,我该料到你会用同样的手段来甩掉我的。杰克不知道这件事。我该不该告诉他?” “别说了,弗朗西丝,看在上帝面上。” “不,我要说。罗伯特在杂志社曾经有个小秘书。真是个世上少见的漂亮的妞儿,他当时认为她很了不起。后来我去了,他认为我也很了不起。所以我就叫他把她打发走。当初杂志社迁移的时候,他把她从卡默尔带到了普罗文斯敦,可这时他连回西海岸的旅费也不给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我。他当时认为我很美。是不是,罗伯特?“你千万别误解,杰克,和女秘书的关系纯属精神恋爱。甚至谈不上精神恋爱。实在什么关系也谈不上。只不过她的模样长得真好。他那样做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依我看,操刀为生者必死在刀下。这不是文学语言吗?你写第二本书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写进去,罗伯特。 “你知道罗伯特要为一部新作搜集素材。没错吧,罗伯特?这就是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断定我上不了镜头。你知道,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总是忙着写他的书,把我们俩的事儿丢在脑后。现在他要去找新的素材了。行,我希望他找到一些一鸣惊人的材料。 “听着,罗伯特,亲爱的。我要向你进一言。你不会介意吧?不要和那些年轻的女人吵嘴。尽量别这样。因为你一吵就要哭,这样你只顾自我哀怜,就记不住对方说些啥了。你那样子是永远记不住人家讲的活的。尽量保持冷静。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要记住,这是为了文学。为了文学我们都应该做出牺牲。你看我。我要毫无怨言地到英国去。全是为了文学啊。我们大家必须帮助青年作家。你说是不是,杰克?但是你不好算青年作家了。对吗,罗伯特?你三十四岁了。话说回来,我看要当一个大文豪,你这个岁数算是年轻的。你瞧瞧哈代。再瞧瞧不久前去世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罗伯特认为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有几个法国朋友这么对他说的。他阅读法文书籍不大自如。他写得还不如你哩,是不是,罗伯特?你以为他也得找素材去?他不愿同他的情妇结婚的时候,你猜他对她们说什么来着?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哭哭啼啼?噢,我想起了一件事。”她举起戴手套的手捂在嘴上说,“我知道罗伯特不愿和我结婚的真正理由了,杰克。才想起来。有次在雅士咖啡馆,恍惚之间我看到了启示。你说希奇不希奇?有一天人家会挂上一块铜牌的。就象卢尔德城。你想听吗,罗伯特?我告诉你。很简单。我奇怪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哦,你知道,罗伯特一直想有个情妇,如果他不跟我结婚,哼,那么他就有我这个情妇。‘她当了他两年多的情妇。’你明白了吗?如果他一旦和我结了婚,正如他经常答应的那样,那么他的整个浪漫史也就告终了。我悟出了这番道理,你看是不是很聪明?事实也是如此。你看他的脸色,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要去哪儿,杰克?” “我得进去找一下哈维.斯通。”我走进酒吧间的时候,科恩抬头看着。他脸色煞白。他为什么还坐在那里不走?为什么继续那样受她的数落? 我靠着酒吧柜站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们。弗朗西丝仍然在和他说话,她开朗地微笑着,每次问他“是这样的吧,罗伯特”时,两眼总紧盯着他的脸。也许这时候她不这么问了。也许她在讲别的什么事情。我对酒保说我不想喝酒,就从侧门走出去。我走出门,回头隔着两层厚玻璃窗朝里看,只见他们还在那里坐着。她还在不停地和他说话,我顺着小巷走到拉斯帕埃大街。过来一辆出租汽车,我上了车,告诉司机我的住址。 [book_title]第七章 我正要上楼,看门的敲敲她小屋门上的玻璃,我站停了,她走出屋来。她拿着几封信和一份电报。“这是你的邮件。有位夫人曾经来看过你。” “她有没有留下名片?”“没有。她是和一位先生一起来的。她就是昨晚来的那位。我到头来发现,她非常好。”“她是和我的朋友一起来的?” “我不认识。他从没到这儿来过。他是个大块头。个头非常非常大。她非常好。非常非常好。昨儿晚上,她可能有点儿——”她把头支在一只手上,上下摇晃着。“老实告诉你吧,巴恩斯先生。昨儿晚上我觉得她不怎么gentille。昨儿晚上给我的印象可不这样。可是你听我说呀。她实在是trestresgentille。她出身高贵。看得出来。” “他们可曾留下什么口信?” “他们说过一个钟头再来。” “来了就让他们上楼。”“是,巴恩斯先生。再说那位夫人,那位夫人看来不一般。也许有点古怪,但是位高贵人物!”这着门的来此之前在巴黎赛马场开一家小酒店。她的营生要靠场子里的大众,但是她却打眼梢上留神着过磅处周围的上流人士,她非常自豪地对我说,我的客人里面,哪些非常有教养,哪些是出身于望门贵族,哪些是运动家——最后这个词用法语的读法,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问题在我的来客如果不属于这三类人物,那就麻烦了,她很可能会对人家说,巴恩斯家没人。我有个画画的朋友,长得面黄肌瘦,在杜齐纳太太看来,显然既不富有教养,不是出身名门,也不是运动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是否可以给他弄张入门证,好让他偶尔在晚上来看看我。 我一面上楼,一面心里纳闷:勃莱特是怎么把看门的笼络住的。电报是比尔.戈顿打来的,说他乘“法兰西号”即将到达。我把邮件放在桌上,回进卧室,脱下衣服洗了个淋浴。我正在擦身,听见门铃响了。我穿上浴衣,趿上拖鞋去开门。是勃莱特。她身后站着伯爵。他拿着一大束玫瑰花。 “嗨,亲爱的,”勃莱特说。“允许我们进屋吗?” “请进。刚才我正在洗澡。” “你真是好福气。还洗澡。” “只是冲一冲。坐吧,米比波普勒斯伯爵。你想喝点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鲜花,先生,”伯爵说,“我且冒昧送你几朵玫瑰花。” “来,把花给我。”勃莱特接过花束。“给我在这里面灌上点水,杰克。”我到厨房把大瓦罐灌满了水,勃莱特把花插在里面,放在餐桌的中央。 “啊呀,我们玩了整整一天。” “你是不是把我们在‘克里荣’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啦?” “不记得了。我们有约会?我准是喝糊涂了。” “你喝得相当醉了,亲爱的,”伯爵说。 “是吗?这位伯爵可绝对是个慷慨可靠的好人。” “你现在已经赢得了看门女人的欢心。” “那当然罗。我给了她两百法郎。” “别尽干傻事。” “是他的,”她朝伯爵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们应该给她一点,因为昨夜打扰她了。实在时间太晚了。” “他真了不起,”勃莱特说。“过去的事通通记得。” “你也一样,亲爱的。” “想想看,”勃莱特说。“谁愿意伤那个脑筋?喂,杰克,我们可以来一杯吗?” “你拿吧,我进去穿衣服。你知道放在哪儿。” “当然知道。” 在我穿衣服的工夫,我听见勃莱特摆上酒杯,放下苏打水瓶,然后听见他们在说话。我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我感到疲乏,心境很坏。勃莱特端着一杯酒进屋来,坐在床上。 “怎么啦,亲爱的?觉得头晕?” 她在我的前额上不在意地吻了一下。 “勃莱特,啊,我多么爱你。”“亲爱的,”她说。接着又问:“你想要我把他打发走?” “不。他心地很好。” “我这就把他打发走。” “不,别这样。” “就这么办,我把他打发走。” “你不能就这么干。” “我不能?你在这儿待着。告诉你,他对我是一片痴心。” 她走出房门。我趴在床上。我很难受。我听他们在说话,但是我没有留神去听。勃莱特进来坐在床上。 “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她抚摸我的头。 “你跟他怎么说的?”我脸背着她躺着。我不愿看见她。 “叫他弄香槟酒去了。他喜欢去买香槟酒。” 她又说:“亲爱的,你觉得好些吧?头晕好点了吗?” “好一点了。” “好好躺着。他过河去了。” “我们不能在一块过,勃莱特?我们不能就那么住到一起?” “我看不行。我会见人就搞关系而对你不忠实。你会受不了的。” “我现在不是能受得了吗!” “那是两码事。这是我的不对,杰克。我本性难改啊。” “我们能不能到乡间去住一阵子?” “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你喜欢,我就去。不过我在乡间不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和我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行。” “我明白。”“不是挺糟吗?我口头说爱你是一点用也没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不谈了。空谈顶无聊。我要离开你,迈克尔也快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走?” “对你好。对我也好。” “什么时候走?” “尽快。” “上哪儿?” “圣塞瓦斯蒂安。” “我们不能一起去?” “不行。我们刚刚谈通了,怎么又糊涂了。” “我们从来没有一致过。” “唉,你心里和我一样明白。别固执了,亲爱的。” “当然,”我说。“我知道你说得对。我的情绪不好,我的情绪一不好就满口胡诌。” 我起来坐着,哈腰在床边找鞋穿上。我站了起来。 “不要这么瞅着,亲爱的。” “你叫我怎么瞅?” “哦,别傻了。明天我就走。” “明天?” “对。我不是说过了?我要走。” “那么我们来干一杯。伯爵就要回来了。” “是啊。他该回来了。你知道他特别热衷于买香槟酒。在他看来,这是最重要不过的。” 我们走进饭间。我拿起酒瓶给勃莱特倒了一杯白兰地,给我自己也倒了一杯。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伯爵。司机站在他身后,拎着一篮子香槟酒。 “我叫他把这篮子酒放在哪儿,先生?”伯爵问。 “放厨房去,”勃莱特说。 “拎到那儿去,亨利,”伯爵指了指。“现在下去把冰块取来。”他站在厨房门里面看着司机把篮子放好,“我想你喝了就会知道这是非常好的酒,”他说。“我知道在美国现在很少有机会品尝到好酒。这是我从一个做酿酒生意的朋友那里弄来的。” “随便什么行当,你总是有熟人的,”勃莱特说。 “这位朋友是栽植葡萄的。有几千英亩葡萄园。” “他叫什么?”勃莱特问。“叫弗夫.克利科” “不是,”伯爵说。“叫穆默。他是一位男爵。” “真有意思,”勃莱特说。“我们都有个衔头,你怎么没有呢,杰克?” “我老实告诉你吧,先生,”伯爵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衔头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好处。往往只能使你多花钱。” “哦,我可说不准。有时候它是怪有用的,”勃莱特说。 “我从来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使用得不恰当。它给我可带来了极大的荣誉。” “请坐,伯爵,”我说。“让我把你的手杖放好。”在煤气灯亮光下,伯爵凝视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勃莱特。她在抽烟,往地毯上弹烟灰。她看见我注意到了。“喂,杰克,我不愿意弄脏你的地毯。你不能给我个烟灰缸吗?” 我找了几个烟灰缸,在几个地方摆好。司机拎了一桶加盐的冰块上来。“放两瓶进去冰着,亨利,”伯爵招呼他说。 “还有事吗,先生?” “没有了。下去到车子里等着吧。”他转身对勃莱特和我说,“我们要不要坐车到布洛涅森林吃饭去?” “随你的便,”勃莱特说。“我一点也不想吃。” “凡是好饭菜我都来者不拒,”伯爵说。 “要把酒拿进来吗,先生?”司机问。 “好。拿来吧,亨利,”伯爵说。他掏出一个厚实的猪皮烟盒,朝我递过来。“来一支真正的美国雪茄好吗?” “谢谢,”我说。“我要把这支烟抽完。” 他用拴在表链一端的金制小轧刀轧去雪茄头。 “我喜欢通气的雪茄,”伯爵说。“我们抽的雪茄有一半是不通气的。” 他点燃了雪茄,噗噗地吸着,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勃莱特。“等你离了婚,阿施利夫人,你的衔头就没有了。” “是啊。真遗憾。” “不用惋惜,”伯爵说。“你用不着衔头。你浑身上下都具有高贵的风度。” “谢谢。你的嘴巴真甜。” “我不是在逗你,”伯爵喷出一口烟说。“就我看来,谁也没有你这种高贵的风度。你有。就这么回事。” “你真好,”勃莱特说。“我妈妈听了会高兴的。你能不能写下来,我好在信里给她寄去?” “我跟她也会这么说的,”伯爵说。“我不是在逗你。我从来不跟别人开玩笑。好开玩笑者必树敌。我经常这么说。” “你说得对,”勃莱特说。“你说得太对了。我经常同人开玩笑,因此我在世界上没有朋友。除了这位杰克。” “你别逗他。” “是实话嘛。” “现在呢?”伯爵问。“你是跟他说着玩儿的吧?” 勃莱特眯着眼睛看我,眼角出现皱纹。 “不,”她说。“我不会逗他的。” “明白了,”伯爵说。“你不是逗他。” “谈这些多无聊,”勃莱特说。“来点香槟酒怎么样?” 伯爵弯腰把装在亮闪闪的小桶里的酒瓶转动了一圈。“还没有冰透呢。你总喝个没完,亲爱的。为什么你不光是谈谈呢?” “我已经唠唠叨叨地说得太多了。我跟杰克把什么事都谈透了。” “我真想听你好好地说说话,亲爱的。你跟我说话老是说半句留半句。” “那下半句是留给你说的。谁乐意就由谁来接着说。” “这种说话的方式可真有趣,”伯爵伸手把瓶子又转动了一圈。“可我还是愿意听你说话。” “你看他傻不傻?”勃莱特问。 “行了,”伯爵拿起一瓶酒说。“我看这一瓶冰透了。” 我拿来一条毛巾,他把酒瓶擦干,举起来。“我爱喝大瓶装的香槟酒。这种酒比较好,但是冰镇起来很费事。”他拿着酒瓶端详着。我放好杯子。 “喂,你可以开瓶了,”勃莱特提醒他。 “好,亲爱的。我这就开。” 真是呱呱叫的香槟酒。 “我说这才叫酒哩,”勃莱特举起酒杯。“我们应该举杯祝酒。‘为王室干杯。’” “这酒用来祝酒未免太好了,亲爱的。你喝这样的酒不能动感情。这样品尝不出味儿来,” 勃莱特的酒杯空了。 “你应该写一本论酒的专著,伯爵,”我说。 “巴恩斯先生,”伯爵回答,“我喝酒的唯一乐趣就是品味。” “再来点尝尝,”勃莱特把酒杯往前一推。伯爵小心翼翼地给她斟酒。“喝吧,亲爱的。现在你先慢慢品,然后喝个醉。” “醉?醉?” “亲爱的,你的醉态真迷人。” “听他往下说。” “巴恩斯先生,”伯爵说,斟满我的杯子。“我没见过第二个女人象她那样,喝醉了还照样那么光艳照人。” “你没见过多大世面,对不?” “不对,亲爱的。我见得多了。我见过很多很多。” “喝你的酒吧,”勃莱特说。“我们都见过世面。我敢说杰克见过的不见得比你少。” “亲爱的,我相信巴恩斯先生见过很多。你别以为我不这么想,先生。但是我也见过很多。” “当然你是这样的,亲爱的,”勃莱特说。“我只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我经历过七次战争、四场革命,”伯爵说。 “当兵打仗吗?”勃莱特问。“有几回,亲爱的,我还受过几处箭伤。你们见过箭伤的伤疤吗?” “让我们见识见识。” 伯爵站起来,解开他的背心,掀开衬衣。他把汗衫撩到胸部,露出黑黝黝的胸脯,大腹便便地站在灯下。 “看见了吧?” 在末一根肋骨下面有两处隆起的白色伤疤。“你们看后面箭头穿出去的地方。”在脊背上腰部的上方,同样有两个隆起的疤痕,有指头那么粗。 “哎呀,真不得了。” “完全穿透了。” 伯爵把衬衣塞好。 “在哪儿受的这些伤?”我问。 “在阿比西尼亚。我当时二十一岁。” “你当时干什么呀?”勃莱特问。“你在军队里?” “我是去做买卖的,亲爱的。” “我跟你说过,他是我道中人。我说过没有?”勃莱特扭过头来问我。“我爱你,伯爵。你真可爱。” “你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亲爱的。不过,这不是真情。” “别蠢了。” “你瞧,巴恩斯先生,正因为我历经坎坷,所以今天才能尽情享乐。你是否也是这么看的?” “是的。绝对正确。” “我知道,”伯爵说。“奥秘就在其中。你必须对生活价值形成一套看法。”“你对生活价值的看法从来没有受到过干扰?”勃莱特问。“没有。再也不会啦。”“从来没有恋爱过?”“经常恋爱,”伯爵说。“谈情说爱是常事。”“关于你对生活价值的看法,恋爱有什么影响?”“在我对生活价值的看法中,恋爱也占有一定的位置。”“你没有任何对生活价值的看法。你已经死去了,如此而已。” “不,亲爱的。你说得不对。我绝对没有死去。” 我们喝了三瓶香槟酒,伯爵把篮子留在我的厨房里里。我们在布洛涅森林一家餐厅里吃饭。菜肴很好。食品在伯爵对生活价值的看法中占有特殊的位置。跟美酒同等。进餐的时候,伯爵举止优雅。勃莱特也一样。这是一次愉快的聚会。 “你们想上哪儿去?”吃完饭,伯爵问。餐厅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两个侍者靠门站着。他们想要回家了。 “我们可以上蒙马特山,”勃莱特说。“我们这次聚会不是挺好吗?” 伯爵笑逐颜开。他特别开心。 “你们俩都非常好,”他说。他又抽起雪茄来。“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你们俩?” “我们各有不同的生活道路,”我说。 “我们的经历不同,”勃莱特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再来杯白兰地吧,”伯爵说。 “到山上喝去。”“不。这儿多安静,在这里喝。”“去你的,还有你那个‘安静’,”勃莱特说。“男人到底对安静怎么看?”“我们喜欢安静,”伯爵说。“正如你喜欢热闹一样,亲爱的。” “好吧,”勃菜特说。“我们就喝一杯。” “饮料总管!”伯爵招呼说。 “来了,先生。” “你们最陈的白兰地是哪年的?” “一八一一年,先生。” “给我们来一瓶。” “嗨,别摆阔气了。叫他退掉吧,杰克。” “你听着,亲爱的。花钱买陈酿白兰地比买任何古董部值得。” “你收藏了很多古董?” “满满一屋子。” 最后,我们登上了蒙马特山。泽利咖啡馆里面拥挤不堪,烟雾腾腾,人声嘈杂。一进门,乐声震耳。勃莱特和我跳舞。舞池里挤得我们只能勉强挪动步子。黑人鼓手向勃莱特招招手。我们披挤在人群里,在他面前原地不动地踏着舞步。 “你合(好)?” “挺好。” “那就合(好)罗!” 他脸上最醒目的是一口白牙和两片厚嘴唇。 “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勃莱特说。“一位出色的鼓手。” 乐声停了,我们朝伯爵坐的桌子方向走去。这时又奏起了乐曲,我们又接着跳舞。我瞅瞅伯爵。他正坐在桌子边抽雪茄。音乐又停了。 “我们过去吧。”勃莱特朝桌子走去。乐声又起,我们又紧紧地挤在人群里跳着。“你跳得真糟,杰克。迈克尔是我认识的人中跳得最好的。” “他很了不起。” “他有他的优点。” “我喜欢他,”我说。“我特别喜欢他。” “我打算嫁给他,”勃莱特说。“有意思。我有一星期没想起他了。” “你没有给他写信?” “我才不呢。我从不写信。” “他准给你写了。” “当然。信还写得非常好。”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怎么知道?等我办完了离婚手续吧。迈克尔想叫他母亲拿钱出来办。” “要我帮忙不?” “别蠢了。迈克尔家有的是钱。” 乐声停了。我们走到桌子边。伯爵站起来。 “非常好,”他说。“你们跳起舞来非常非常好看。” “你不跳舞,伯爵?”我问。 “不。我上年纪了。” “嗳,别说笑话了,”勃莱特说。 “亲爱的,要是我跳舞能感到乐趣,我会跳的。我乐意看你们跳。” “太好了,”勃莱特说。“过些时候我再跳给你看看。你那位小朋友齐齐怎么样啦?” “跟你说吧。我资助他,但是我不要他老跟着我。” “他也着实不容易。” “你知道,我认为这孩子会很有出息。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要他老在我跟前。” “杰克的想法也是这样。” “他使我心惊肉跳。” “至于,”伯爵耸耸肩说,“他将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不管怎么说,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好友。” “走。跳舞去,”勃莱特说。 我们跳舞。场子里又挤,又闷。 “亲爱的,”勃莱特说,“我是多么痛苦。” 我有这种感觉:这一切以前全经历过。“一分钟之前你还挺高兴嘛。” 鼓手大声唱着:“你不能对爱人不忠——”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我只感到心情糟透了。” “……,”鼓手唱着。然后抓起鼓槌。 “想走?” 我有这种感觉:好象在做恶梦,梦境反复出现,我已经熬过来了,现在又必须从头熬起。 “……,”鼓手柔声唱着。 “我们走吧,”勃莱特说,“你别见怪。” “……,”鼓手大声唱着,对勃莱特咧嘴笑笑。 “好,”我说,我们从人群中挤出来。勃莱特到盥洗室去。 “勃莱特想走,”我对伯爵说。他点点头。“她要走?好啊。你用我的车子吧。我要再待一会儿,巴恩斯先生。” 我们握手。 “今晚过得真好,”我说。“但愿你允许我……”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 “巴恩斯先生,这不象话,”伯爵说。 勃莱特穿戴好了走过来。她亲了下伯爵,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我们刚出门,我回头一看,己经有二位姑娘在他身旁坐下了。我们跨进大轿车。勃莱特告诉司机她旅馆的地址。 “不,你别上去了,”她站在旅馆门口说。她刚才按过一下门铃,于是门开了。 “真的?” “对。请回吧。” “再见,勃莱特,”我说。“你的心情不好,我感到很不安。” “再见,杰克。再见,亲爱的。我不要再和你相会了。”我们站在门边亲吻着。她把我推开。我们再一次亲吻。“唉,别这样!”勃莱特说。 她赶紧转过身去,走进旅馆。司机把我送到我的住处。我给他二十法郎,他伸手碰了下帽沿,说了声“再见,先生”,就开车走了。我按按门铃。门开了,我上楼睡下。 [book_title]第八章 等到勃莱特从圣塞瓦斯蒂安回来了,我才和她再次见面。她从那儿寄来过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有康查海湾的风景照,并写着:“亲爱的。非常宁静,有益身心。向诸位问好。勃莱特。”我这一阵也没有再见到过罗伯特.科恩。听说弗朗西丝已去英国,我收到科恩一封短简,说要到乡下去住两周,具体去向尚未决定,不过他要我遵守去年冬天我们谈过的计划:到西班牙去作一次钓鱼旅行。他写道,我可以随时通过他的银行经纪人和他取得联系。 勃莱特走了,我不再被科恩的烦恼所打扰,我不用去打网球,感到很惬意。因为我有很多工作要干。我常去赛马场,和朋友一起吃饭。六月末我要和比尔.戈顿到西班牙去,因此我经常在写字间加班,好提前赶出一些东西,到时候移交给秘书。比尔.戈顿到了巴黎,在我的住处待了两天就到维也纳去了。他兴高采烈地称赞美国好极了。纽约好得不得了。那里的戏剧季节规模宏大,还出现了一大批出色的青年轻量级拳击手。其中每个人都大有成长起来、增强体重并击败登普西的希望。比尔兴致勃勃。他新近出版的一本书给他挣到了一大笔钱,而且还会挣得更多。他在巴黎这两天我们过得很愉快,接着他就到维也纳去了。他将于三周后回来,那时我们将动身到西班牙去钓鱼,然后去潘普洛纳过节。他来信说维也纳很迷人。后来在布达佩斯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着:“杰克,布达佩斯迷人极了。”最后我收到一封电报:“周一归。” 星期一晚上,他来到我的寓所。我听到他坐的出租汽车停下的声音,就走到窗前喊他;他挥挥手,拎着几只旅行袋走上楼来。我在楼梯上迎接他,接过一只旅行袋。“啊,”我说,“听说你这次旅行挺称心。”“好极了,”他说。“布达佩斯绝顶地好。”“维也纳呢?”“不怎么样,杰克。不怎么样。比过去似乎好一点。”“什么意思?”我在拿酒杯和一个苏打水瓶。“我醉过,杰克。我喝醉过。”“真想不到。还是来一杯吧。”比尔擦擦他的前额。“真是怪事,”他说。“不知怎的就醉了。突然醉了。” “时间长吗?” “四天,杰克。拖了正好四天。” “你都到了哪些地方?” “不记得了。给你寄过一张明信片。这件事我完全记得。”“另外还干什么啦?”“说不准了。可能……”“说下去。给我说说。”“记不得了。我能记多少就给你讲多少吧。”“说下去。喝完这一杯,再想想。”“可能会想起一点儿,”比尔说。“想起一次拳击赛。维也纳的一次大型拳击赛。有个黑人参加。这黑人我记得很清楚。” “说下去。” “一位出众的黑人。长得很象‘老虎’弗劳尔斯,不过有他四个那么大。突然,观众纷纷扔起东西来。我可没有。黑人刚把当地的一个小伙击倒在地。黑人举起他一只带手套的手。想发表演说啦。他神态落落大方。他刚要开口,那位当地的白种小伙向他一拳打去。他随即一拳把白种小伙击昏了。这时观众开始抛掷坐椅。黑人搭我们的车回家。连衣服也没法拿到。穿着我的外衣。现在全部过程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夜真热闹。” “后来呢?” “我借给黑人几件衣服,和他一起奔走,想法要拿到那笔钱。但是人家说场子给砸了,黑人倒欠他们钱。不知道是谁当的翻译?是我吗?” “大概不是你。” “你说得对。确实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我们好象管他叫当地的哈佛大学毕业生。想起他来了。正在学音乐。” “结果怎么样?” “不大妙,杰克。世上处处不讲理。拳赛主持人坚持说黑人答应过让当地白种小伙赢的。说黑人违反了合同。不能在维也纳击倒维也纳的拳击手。‘天啊,戈顿先生,’黑人说,‘我整整四十分钟在场子里没干别的,只是想方设法让着他。这白种小伙准是向我挥拳的时候伤了他自己。我真的一直没出手打他。’” “你要到钱了?” “没捞着,杰克。只把黑人的衣服弄回来了。他的表也让人拿走了。这黑人真了不起。到维也纳去一趟是个莫大的错误。这地方不怎么好,杰克。不怎么好。” “这黑人后来怎么样?” “回科隆去了。住在那里。已经结婚。有老婆孩子。要给我写信,还要寄还我借给他的钱。这黑人真了不起。但愿我给他的地址没有弄错。” “大概不会错的。” “得了,还是吃饭去吧,”比尔说。“除非你还要我再谈些旅行见闻。” “往下说。” “我们吃饭去。” 我们下楼,在六月温煦的傍晚,走上圣米歇尔大街。 “我们上哪儿?” “想到岛上吃去?” “当然好。” 我们沿大街朝北走。在大街和当费尔.罗歇罗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尊长衣飘拂的双人雕侮。 “我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比尔注视着纪念碑说。“首创制药学的先生们。别想拿巴黎的事情来骗我。” 我们往前走去。 “这里有家动物标本商店,”比尔说。“想买什么吗?买只好看的狗标本?” “走吧,”我说。“你醉了。” “挺好看的狗标本,”比尔说。“一定会使你的房间四壁生辉。” “走吧。” “你买它一只狗标本。我可买可不买。但是听着,杰克。你买它一只狗标本。” “走吧。” “你一买到手,世上别的什么东西你都不会要了。简单的等价交换嘛。你给他们钱。他们给你一只狗标本。” “等回来的时候买一个吧。” “好。随你的便。下地狱的路上铺满着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以后别怨我。” 我们继续往前走。 “你怎么突然对狗发生那么大的兴趣?” “我向来就喜欢狗。向来非常喜欢动物标本。” 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酒。“我确实喜欢喝酒,”比尔说。“你不妨偶尔试试,杰克,” “你胜过我一百四十四点。” “别让这个使你气馁。永远不能气馁。我成功的秘诀。从没气馁过。从没当别人的面气馁过。” “你在哪里喝的?” “在‘克里荣’弯了一下。乔奇给我调了几杯鸡尾酒。乔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知道他成功的秘诀吗?从没气馁过。”“你再喝三杯珀诺酒就会气馁了。”“不当别人的面。我一感到不行就独个儿溜走。我在这方面象猫。”“你什么时候碰到哈维.斯通的?”“在‘克里荣’。哈维有点挺不住了。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什么也不肯吃。象猫一样地溜了。很伤心。” “他不要紧。” “太好了。但愿他不要老象猫那样溜掉就好了。弄得我好紧张。” “今儿晚上我们干什么?” “干什么都一样。我们只要能挺住就行。你看这里有煮鸡蛋吗?如果有,我们就用不着赶那么远的路到岛上去吃。” “不行,”我说。“我们要正经八百地吃顿饭。” “只不过是个建议,”比尔说。“想就走吗?” “走。” 我们又顺着大街往前走。一辆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比尔瞧了它一眼。 “看见那辆马车啦?我要把那辆马车做了标本给你作圣诞礼物。打算给我所有的朋友都送动物标本。我是博物学作家。” 开过一辆出租汽车,有人在里面招手,然后敲敲车窗叫司机停下。汽车打倒车到人行道边。里面坐着勃莱特。 “好一个美人儿,”比尔说。“要把我们拐走吧!” “喂!”勃莱特说。“喂!”“这位是比尔.戈顿。这位是阿施利夫人。”勃莱特对比尔微微一笑。“哎,我才回来,连澡都还没洗呢。迈克尔今晚到。” “好。来吧,我们一起去吃饭,过后一起去接他。” “我得洗一洗,” “别说废话!走吧。” “必须洗个澡。九点之前他到不了。” “那么先来喝一杯再去洗澡。” “也好。你这话说得有道理。” 我们上了车。司机回过头来。 “到最近的酒店去,”我说。 “还是到‘丁香园’吧,”勃莱特说。“我喝不了那种劣质白兰地。” “‘丁香园’。” 勃莱特转身朝着比尔。 “你在这个讨厌的城市待很久了?” “今天才从布达佩斯来。” “布达佩斯怎么样?” “好极了。布达佩斯非常好。” “问问他维也纳怎么样。” “维也纳,”比尔说,“是一座古怪的城市。” “非常象巴黎,”勃莱特笑着对他说,她的眼角出现了皱纹。 “一点不错,”比尔说。“眼前这时节很象巴黎。” “我们赶不上你了。” 我们坐在“丁香园”外面的露台上,勃莱特叫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也要了一杯,比尔又要了一杯珀诺酒。 “你好吗,杰克?” “非常好,”我说。“我过得很愉快。” 勃莱特瞅着我。“我出门去真傻,”她说。“谁离开巴黎,谁就是头蠢驴。” “你过得很愉快?” “哎,不错。挺有意思。不过不特别好玩。” “遇见熟人没有?” “没有,几乎一个也没有。我从不出屋。” “你连游泳也没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干。” “听上去很象维也纳,”比尔说。 勃莱特眯缝起眼睛看他,眼角出现皱纹。 “原来维也纳是这个样子的。” “一切都跟维也纳一个样。” 勃莱特又对他微微一笑。 “你这位朋友挺好,杰克。” “他是不错,”我说,“他是制作动物标本的。” “那还是在另一个国家里的事,”比尔说。“而且都是些死动物。” “再喝一杯,”勃莱特说,“我就得赶紧走了。请你叫侍者去雇辆车子。” “外边排着一溜车,就在对面。” “好。” 我们喝完酒,送勃莱特上车。 “记住,十点左右到‘雅士’。叫他也去。迈克尔会在场的。” “我们会去的,”比尔说。出租汽车开动了,勃莱特向我们挥挥手。 “多出色的女人啊,”比尔说。“怪有教养的。迈克尔是何许人?” “就是她要嫁的那个人。” “啊呀呀,”比尔说。“碰到我结识个女人,总是在这节骨眼儿上。我送他们什么呢?你看他们会喜欢一对赛马标本吧?” “我们还是去吃饭吧。” “她真是一位什么某某夫人吗?”我们去圣路易岛的途中,比尔在汽车里问我。 “是啊。在马种系谱什么的里记载着。” “乖乖。” 我们在小岛北部勒孔特太太的餐厅里进餐。里面坐满了美国人,我们不得不站着等座。有人把这个餐厅写进美国妇女俱乐部的导游小册子里,称它为巴黎沿河码头边一家尚未被美国人光顾的古雅饭店,因此我们等了四十五分钟才弄到一张桌子。比尔在一九一八年大战刚停战时在这里用过餐,勒孔特太太一见到他就大事张罗起来。 “然而没有就给我们弄到一张空桌子,”比尔说。“她可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们吃了顿丰盛的饭:烤子鸡、新鲜菜豆、土豆泥、色拉以及一些苹果馅饼加干酪。 “你把全球的人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比尔对勒孔特太太说。她举起一只手。“啊,我的上帝!” “你要发财罗!” “但愿如此。” 喝完咖啡和白兰地,我们要来帐单。距往常一样,帐单是用粉笔写在石板上的,这无疑是本餐厅“古雅”的特点之一。我们付了帐,和勒孔特太太握握手,就走了出来。 “你就此不想来了,巴恩斯先生,”勒孔特太太说。 “美国来的同胞太多了。” “午餐时间来吧。那时不挤。” “好。我就会来的。” 我们在小岛北部奥尔良河滨街的行道树下朝前走,树枝从岸边伸出,笼罩在河面上。河对岸是正在拆毁的一些老房子留下的断垣残壁。 “要打通一条大街。” “是在这么干,”比尔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绕岛一周。河面一片漆黑,开过一艘灯火通明的河上小客轮,它悄悄地匆匆驶往上游,消失在桥洞底下。巴黎圣母院蹲伏在河下游的夜空下。我们从贝都恩河滨街经小木桥向塞纳河左岸走去,在桥上站住了眺望河下游的圣母院。站在桥上,只见岛上暗淡无光,房屋在天际高高耸起,树林呈现出一片荫影。“多么壮观,”比尔说。“上帝,我真想往回走。” 我们倚在桥的木栏杆上,向上游那些大桥上的灯光望去。桥下的流水平静而漆黑。它无声地流过桥墩。有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互相用胳膊搂抱着走去。 我们跨过木桥,顺着勒穆瓦纳主教路向上走。路面很陡,我们一直步行到康特雷斯卡普广场。广场上,弧光灯光从树叶丛中射下来,树下停着一辆正要开动的公共汽车。“快乐的黑人”咖啡馆门内传出音乐声。透过爱好者咖啡馆的窗子,我看见里面那张很长的白铁酒吧柜。门外露台上有些工人在喝酒。在“爱好者”的露天厨房里,有位姑娘在油锅里炸土豆片。旁边有一铁锅炖肉。一个老头儿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站在那里,姑娘舀了一些用盘子装上递给他。 “想喝一杯吧?” “不想喝,”比尔说。“现在不需要。” 我们在康特雷斯卡普广场上向右拐,顺着平坦、狭窄的街道走去,两侧的房子高大而古老。有些房子突向街心。另一些往后缩。我们走上铁锅路,顺着它往前走,它一直把我们带到南北笔直的圣雅克路,我们然后往南走,经过前有庭院、围着铁栅栏的瓦尔德格拉斯教堂,到达皇家港大街。 “你想做什么?”我问。“到咖啡馆去看看勃莱特和迈克?” “行啊。” 我们走上和皇家港大街相衔接的蒙帕纳斯大街,一直朝前走,经过“丁香园”、“拉维涅”、“达穆伊”和另外那些小咖啡馆,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洛东达”,在灯光下经过它门前的那些桌子,来到“雅士”。 迈克尔从桌边站起来迎着我们走过来。他的脸晒得黝黑,气色很好。 “嗨——嗨,杰克,”他说。“嗨——嗨!你好,老朋友?” “看来你的身体结实着呢,迈克。” “是啊。结实着哩。除了散步,别的什么也不干,整天溜达。每天同我母亲喝茶的时候喝一杯酒。” 比尔走进酒吧间去了。他站着和勃莱特说话,勃莱特坐在一只高凳上,架起了腿儿。她没有穿长统袜子。 “看到你真高兴,杰克,”迈克尔说。“我有点醉了,你知道。想不到吧?你注意到我的鼻子了吗?” 他鼻梁上有一摊已干的血迹。“让一位老太太的手提包碰伤的,”迈克说。“我抬手想帮她拿下几个手提包,它们砸在我头上了。” 勃莱特在酒吧间里拿她的烟嘴向他打手势,挤眼睛。 “一位老太太,”迈克说。“她的手提包砸在我头上了。” “我们进去看勃莱特吧。哎,她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真是位可爱的夫人,勃莱特。你这顶帽子是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朋友给我买的。你不喜欢?” “太难看了。买顶好的去。” “啊,现在我们的钱可多哩,”勃莱特说。“喂,你还不认识比尔吧?你真是位可爱的主人,杰克。” 她朝迈克转过身去。“这是比尔.戈顿。这个酒鬼是迈克.坎贝尔。坎贝尔先生是位没还清债务的破产者。” “可不是?你知道,昨天在伦敦我碰到了我过去的合伙人。就是他把我弄到了这个地步。” “他说了些什么?” “请我喝了一杯酒。我寻思还是喝了吧。喂,勃莱特,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看她是不是很美丽?” “美丽。长着这么个鼻子?”“鼻子很可爱。来,把鼻子冲着我。她不是个迷人的东西吗?”“是不是该把这个人留在苏格兰?”“喂,勃莱特,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别说话没检点,迈克尔。别忘了这酒吧间里有女客呢。”“她是不是个迷人的东西?你看呢,杰克?”“今晚有场拳击赛,”比尔说。“想去吗?”“拳击赛,”迈克说。“谁打?”“莱杜对某某人。”“莱杜拳术很高明,”迈克说。“我倒真想去看看,”——他竭力打起精神来——“但是我不能去。我和这东西有约在先。喂,勃莱特,一定要去买顶新帽子。” 勃莱特拉下毡帽,遮住一只眼睛,在帽沿下露出笑容。“你们两位赶去看拳击吧。我得带坎贝尔先生直接回家了。” “我没有醉,”迈克说。“也许有那么一点醉意。嗨,勃莱特,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 “你们去看拳击吧,”勃莱特说。“坎贝尔先生越来越难弄了。你这是哪儿来的一股多情劲儿,迈克尔?” “嗨,你真是个迷人的东西。” 我们说了再见。“我不能去真遗憾,”迈克说。勃莱特吃吃地笑。我走到门口回头望望。迈克一只手扶在酒吧柜上,探身冲着勃莱特说话。勃莱特相当冷淡地看着他,但是眼角帝着笑意。 走到外面人行道上,我说:“你想去看拳击吗?” “当然罗,”比尔说。“如果用不着我们走路的话。” “迈克为他这个女朋友得意着呢,”我在汽车里说。 “唷,”比尔说。“这你哪能多责怪他啊。” [book_title]第九章 莱杜对小子弗朗西斯的拳击赛于六月二十日夜间举行。是一场精彩的拳击赛。比赛的第二天早晨,我收到罗伯特.科恩从昂代寄来的信。信中写道,他的生活非常平静:游泳,有时玩玩高尔夫球,经常打桥牌。昂代的海滨特别美,但是他急不及待地要钓鱼去。问我什么时候到那里。如果我给他买到双丝钓线的话,等我去了就把钱还给我。 同一天上午,我在编辑部写信告诉科恩,我和比尔将于二十五日离开巴黎,如有变化另行电告,并约他在巴荣纳会面,然后可以从那里搭长途汽车翻山到潘普洛纳。同一天晚上七点左右,我路经“雅士”,进去找迈克尔和勃莱特。他们不在,我就跑到“丁戈”。他们在里面酒吧柜前坐着。 “你好,亲爱的。”勃莱特伸出手来。“你好,杰克,”迈克说。“现在我明白昨晚我醉了。”“嘿,可不,”勃莱特说。“真丢人。”“嗨,”迈克说,“你什么时候到西班牙去?我们跟你一块儿去行吗?” “那再好不过了。” “你真的不嫌弃我们?你知道,我去过潘普洛纳。勃莱特非常想去。你们不会把我们当作累赘吧?” “别胡说。” “你知道,我有点醉了。不醉我也不会这样问你。你肯定愿意吧?” “别问了,迈克尔,”勃莱特说。“现在他怎么能说不愿意呢?以后我再问他。” “你不反对吧,是不是?” “如果你不是存心要我恼火,就别再问了。我和比尔在二十五日早晨动身。” “哟,比尔在哪儿?”勃莱特问。 “他上香蒂利跟朋友吃饭去了。” “他是个好人,” “是个大好人,”迈克说。“是的,你知道。” “你不会记得他了,”勃莱特说。 “记得。我完全记得。听着,杰克,我们二十五日晚上走。勃莱特早上起不来,” “当真起不来!” “要是我们收到了汇款,你又不反对的话。”“钱肯定能汇到。我来去办。”“告诉我,要叫寄来什么钓鱼用具。”“弄两三根带卷轴的钓竿,还有钓线,一些蝇形钩。” “我不想钓鱼,”勃莱特插嘴说。 “那么弄两根钓竿就行了,比尔用不着买了。” “好,”迈克说。“我给管家的打个电报。” “太好了,”勃莱特说。“西班牙!我们一定会玩得非常痛快。” “二十五号。星期几?” “星期六。” “我们就得准备了。” “嗨,”迈克说,“我要理发去。” “我必须洗个澡,”勃莱特说。“陪我走到旅馆去,杰克。乖乖的听话啊。” “我们住的这家旅馆是再妙不过的了,”迈克说。“我看象是家妓院!” “我们一到,就把旅行包寄存在‘丁戈’。旅馆人员问我们开房间是不是只要半天。听说我们要在旅馆过夜,他们乐得够呛。” “我相信这旅馆是家妓院,”迈克说。“我哪能不知道。” “哼,别叨叨了,快去把头发理理。” 迈克走了。我和勃莱特继续坐在酒吧柜边。 “再来一杯?” “行吧。” “我需要喝点,”勃莱特说。 我们走在迪兰伯路上。 “我这次回来后一直没见到你,”勃莱特说。 “是的。” “你好吗,杰克?” “很好。”勃莱特看着我。“我说,”她说,“这次旅行罗伯特.科恩也去吗?“去。怎么啦?” “你想这是不是会使他多少感到难堪?” “为什么会这样?” “你看我到圣塞瓦斯蒂安是和谁一起去的?” “恭喜你了,”我说。 我们往前走着。 “你说这话干吗?” “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我们向前走,拐了一个弯。 “他表现得很不错。他后来变得有点乏味。” “是吗?” “我原以为这对他会有好处。” “你大可以搞社会公益事业。” “别这样恶劣。” “不敢。”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说。“也许我没有想起过。” “你想这一来会不会使他过于难堪?” “那得由他来决定,”我说。“写信告诉他,你也要去。他可以随时决定不去的嘛。” “我就写信,让他来得及退出这次旅行。” 一直到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我才再次见到勃莱特。 “科恩回信了吗?” “当然。他对这次旅行可热心哪。” “我的上帝!” “我自己也觉得这事实在奇怪。” “他说他急不及待地要看看我。” “他会不会想你是单独去的?” “不会。我告诉他我们大伙儿一起去。迈克尔和我们大家。” “他可真不同凡响。” “可不!” 他们预期钱将在第二天汇来。我们约好在潘普洛纳会面。他们准备直接到圣塞瓦斯蒂安,在那里搭火车前去。我们要在潘普洛纳的蒙托亚旅馆会师。如果他们迟至星期一还不到达,我们就自行朝北到山区的布尔戈特,开始钓鱼。有长途汽车通往布尔戈特。我写了一份行程计划,好让他们跟着我们来。 我和比尔乘早车离开道赛车站。天气晴朗,不太热,一出城就是一派悦目的田园风光。我们走进后面的餐车吃早饭。离开餐车时,我跟乘务员索取第一批就餐券。 “前四批都发完,只有第五批了。” “这是怎么搞的?” 在那次列车上,午饭一向最多只供应两批,而且每批都有不少座位。 “都预订完了,”餐车乘务员说。“第五批在三点半供应。” “这问题严重了,”我对比尔说。 “给他十法郎。” “给,”我说。“我们想在第一批用餐。” 乘务员把十法郎放进口袋。“谢谢您,”他说。“我劝先生们买点三明治。头四批的座位在铁路办事处就预订出去了。” “你前途无量,老兄,”比尔用英语对他说。“要是给你五法郎,我想你大概会建议我们跳车了。” “Comment?” “见鬼去吧!”比尔说。“做点三明治,再来瓶酒。你跟他说,杰克。” “送到隔壁车厢。”我详细告诉他我们的座位在哪里。 我们的单间里还有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小儿子。 “我看你们是美国人,对不?”男人问。“旅途愉快吗?” “非常愉快,”比尔说。 “你们做对了。旅行得趁年轻。我和孩子他妈早就打算到欧洲来,但是却迟迟没有走成。” “如果你真想,十年前就能来了,”他妻子说。“你老是说什么‘先在美国观光’!不管你怎么看,我可以说我们观光过的地方倒是不少了。” “嗨,在这列车上有好多美国人,”男人说。“他们来自俄亥俄州的达顿,占了七个车厢。他们到罗马朝了圣,现在去比亚里茨和卢尔德。” “原来他们是这号人。朝圣信徒。该死的清教徒,”比尔说。 “你们两位年轻人是美国的什么地方人?” “我是堪萨斯城人,”我说。“他是芝加哥人。” “你们俩都去比亚里茨?” “不。我们到西班牙去钓鱼。” “哦,我自己向来不喜欢这个。可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人爱好。我们蒙大拿州有几个满好的钓鱼场所。我同孩子们去过,但是从来不感兴趣。” “你那几回出去,可也没少钓鱼啊,”他妻子说。 他朝我们眨眨眼睛。 “你知道娘儿们是什么回事。见到一罐酒或是一箱啤酒,她们就大惊小怪,认为天要塌下来了。” “男人才那样哩,”他妻子对我们说。她安详地捋捋平她膝部的裙子下摆。“为了讨好他,我投票反对禁酒,因为我喜欢在家里喝一点啤酒,可他竞用这副样子说话。这种人竟能讨到老婆,真是怪事。” “喂,”比尔说,“那帮清教徒把餐车给包了,要占用到下午三点半,你知不知道?” “你说什么?他们不会干出这等事来的。” “你去试试找两个座吧。” “唷,孩子他妈,看样子我们还是回去再吃顿早饭的好。” 她站起来,整整衣裙。 “请你们照看一下我们的东西好吗?走吧,休伯特。” 他们一行三人到餐车去了。他们走了不一会儿,茶房穿过车厢通知第一批用餐,那批信徒和他们中的几位神父,开始结队通过走廊。我们的朋友及其一家没有回来。一名侍音端着三明治和一瓶夏布利白葡萄酒从我们这节车厢的走廊上走过,我们招呼他进来。 “今天你有的是活儿干啦,”我说。 他点点头。“现在十点半,他们开始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 “哼!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他放下酒瓶外加两个杯子,我们付了三明治的钱,给了小费。 “一会儿我来拿盘子,”他说,“要不你们顺手给捎过来。” 我们一边吃三明治、喝夏布利酒,一边观赏窗外的乡间风光。庄稼开始成熟,地里盛开着罂粟花。绿茸茸的牧场,如画的树林。时而闪过大河和掩映在树林之中的古堡。 在图尔我们下车买了一瓶酒。等我们回到单间,从蒙大拿来的先生和他妻子以及儿子休伯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了。 “在比亚里茨有好浴场吗?”休伯特问。 “这孩子不泡在水里就象着了魔一样,”他母亲说。“这么大的孩子出门旅行也真够呛。” “在那里游泳可好哩,”我说。“不过有风浪的时候很危险。” “你们吃到饭了?”比尔问。 “当然吃过了。他们开始进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了,他们准以为我们是同伙。一个侍者跟我们说了几句法语,他们就打发其中的三个人回去了。” “他们以为我们是磕头虫呢,”那个男的说。“由此可见天主教会的权势。可惜你们两位不是天主教徒。不然你们就吃上饭了。” “我是天主教徒,”我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感到这么恼火。” 等到四点一刻,我们才吃上午饭。比尔最后发火了。他拦住了一位领着一行吃完饭的清教徒往回走的神父。 “什么时候能轮上我们这些新教徒吃饭,神父?” “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清楚。你拿到就餐券没有?” “这种行径足以逼一个人去投奔三K党,”比尔说。神父回头盯了他一眼。 在餐车里,侍者们供应第五批公司菜。给我们端菜的那名侍者被汗水湿透了。他白外套的腋窝处染成了紫红色。 “他一定是喝了很多葡萄酒。” “要不他里头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汗衫。” “我们来问问他。” “别问啦。他太累了。” 火车在波尔多停半个钟头,我们下车在车站上溜达了一下。进城可来不及了。后来列车穿过兰兹省,我们观看日落。松林中开出一道道宽阔的防火带,望过去象一条条大街,远方尽头处是覆盖着树木的山丘。我们七点半左右吃晚饭,在餐车里,从敞开的窗户了望原野。这是一片长着松树的沙地,长满了石南。有几小块空地上座落着几座房屋,偶尔驶过一个锯木厂。天黑下来了,但我们仍能感觉到窗外伸展着一片燠热、多沙而黑暗的土地。九点左右,我们开进巴荣纳。那对夫妇和休伯特一一同我们握手。他们要继续前行,到拉内格里斯镇转车去比亚里茨。 “好,希望你们一切顺利,”男的说。 “在那里看斗牛要多加小心。” “在比亚里茨我们也许还能见面,”休伯特说。我们背着旅行包和钓竿袋下了车,穿过昏暗的车站,走上明亮的广场,那里排着一列出租马车和旅馆的接客公共汽车。罗伯特.科恩在旅馆接待员的人群里站着。他起初没有看见我们。后来他才走上前来。 “嗨,杰克。旅途愉快吗?” “很好,”我说。“这位是比尔.格伦迪。” “你好?” “走吧,”罗伯特说。“我雇了一辆马车。”他有点近视。过去我从没注意到。他紧盯着比尔,想看个清楚。他也感到不好意思。 “都到我住的旅馆去吧。旅馆还说得过去。相当不错。” 我们上了马车,车夫把旅行包放在他身旁的座位上,爬上驾驶座,抽了个响鞭,车子驶过黑洞洞的桥,进了城。 “我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罗伯特对比尔说。“杰克对我讲过你很多情况,我还读过你的那几本书。你把我的钓线带来了没有,杰克?” 马车在旅馆门前停下,我们全都下车走进旅馆。旅馆很舒适,柜台上的接待员非常和蔼可亲。我们每人弄到了一个舒适的小房间。 [book_title]第十章 早晨,天气晴朗,人们在城里街道上洒水,我们三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吃早饭。巴荣纳是座秀丽的城市。它很象一座一尘不染的西班牙小城,濒临一条大河。一大早,横跨大河的桥上就已经暑气逼人了。我们走上桥头,然后穿过城市走了一通。 迈克的钓竿能否按时从苏格兰捎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因此我们寻找一家钓鱼用具商店,最后在一家绸缎店楼上给比尔买到一根。卖钓鱼用具的人出去了,我们只得等他回来。此人终于回来了,我们很便宜地买到一根相当好的钓竿,还买了两张抄网。 我们又走上街头,到大教堂去看了一下。科恩说,它是什么式教堂的一个非常出色的范例,我记不得是什么式了。这教堂看来很讲究,象西班牙教堂那样精巧而阴暗。然后我们往前走,经过那座古老的堡垒,直走到当地的旅游事业联合会的办事处,据说公共汽车就从那里启程。那里有人告诉我们,要到七月一日才开始通车。我们在这旅游处打听到雇车到潘普洛纳去的价钱,就在市剧院拐角的一个大车库里花四百法郎雇了一辆汽车。汽车将过四十分钟到旅馆来接我们。我们回到广场上我们吃早饭的那家咖啡馆,喝了一杯啤酒。天气炎热,但城里却有清晨的那种凉爽、清新的气息,坐在咖啡馆里感到心旷神怡。微风吹来,你可以感觉到这阵风是来自大海的。广场上栖息着鸽子,房屋是黄色的,象是被阳光烤焦了。我舍不得离开咖啡馆。但是我们得到旅馆去收拾行装,付帐。我们付了啤酒钱(我们抛掷硬币赌了一下,结果好象是科思会的钞),步行到旅馆。我和比尔每人只付了十六法郎,外加百分之十的服务费,我们吩咐把旅行包送下楼,等待罗伯特.科恩来。我们正等着,我看见镶木地板上有只蟑螂,至少有三英寸长。我把它指给比尔看,然后把它踩在脚下。我们都认为它是刚从花园爬进来的。这家旅馆确实是满干净的。 科恩终于下楼来了,我们一起出去向汽车走去,这是辆有篷的大汽车,司机穿一件蓝领、蓝袖口的白色风衣,我们吩咐他把后篷放下。他堆好旅行包,我们随即出发顺大街出城。我们经过几处景色优美的花园,回头久久注视市区,然后驶上青葱而起伏不平的原野,公路始终向上爬行。一路上驶过许许多多赶着牲口或牛车的巴斯克人,还有精致的农舍,屋顶很低,墙壁全部刷白。在这巴斯克地区,土地看来都很肥沃,一片翠绿,房屋和村庄看来富裕而整洁。村村有片回力球场。在有些球场上,孩子们顶着烈日在玩耍。教堂墙上挂着牌子,写着禁止往墙上打球的字样,村里的房子都盖着红瓦。接着公路拐了个弯,开始向山上攀登,我们紧靠山坡行进,下面是河谷,几座小山往后向海边伸展。这里望不到海。离此太远了。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山峦,但是能够估摸出大海的方向。 我们跨过西班牙国境线。这里有一条小溪和一座桥,一侧是西班牙哨兵,头戴拿破仑式漆皮三角帽,背挎短枪,另一侧是肥胖的法国兵,头戴平顶军帽,留着小胡子。他们只打开一只旅行包,把我们的护照拿进哨所去检查。在警戒线两边各有一爿杂货铺和一家小客栈。司机不得不走进哨所去填写几张汽车登记表,我们就下车到小溪边察看那里有没有鳟鱼。比尔试着和一位哨兵唠几句西班牙语,但是成绩不大好。罗伯特.科恩用手指着小溪问里面有没有鳟鱼,哨兵说有,但是不多。我问他钓过没有,他说没有,他不感兴趣。就在这时候,有个老头儿迈着大步走到桥头。他的长发和胡子被阳光晒得发了黄,衣服好象是用粗麻袋缝制的。他手拿一根长棍,背上背着一只捆绑着四条腿、耷拉着脑袋的小山羊。 哨兵挥动佩刀叫他回来。老头儿什么也没说就转身顺着白“这老头儿怎么回事?”我问。“他没有护照。”我递给哨兵一支烟。他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他怎么办呢?”我问。 哨兵往尘土里吐了一口唾沫。 “哼,他会干脆涉水过河。” “你们这里走私的很多吗?”“哦,”他说,“经常有人越境。”司机走出来,一边把证件折好,放进上衣里面的口袋。我们全都上了车,驶上尘土飞扬的白色大道,开进西班牙。一开始,景色几乎依然如故;后来,公路绕着小山包盘旋而上,我们不停地向山上爬行,穿过丛山间的隘口,这才到了真正的西班牙。这里有绵延的褐色群山,山上长着一些松树,远方的几处山坡上,有几片山毛榉林。公路从隘口顶部穿过,然后下降,有两头毛驴躺在路中间打瞌睡,为了不致于撞上,司机不得不揿喇叭,降低车速,在路边绕过去。我们出了山,穿过一片栎树林,林中有白色牛群在吃草。下面是大草原和几条清澈的溪流,我们越过一条小溪,穿过一个幽暗的小村庄,又开始爬山。我们爬啊,爬啊,又翻过一个山脊隘口,然后顺着山势拐弯,公路向右方下降,我们看见南方展现出另一道山脉的全貌,全部呈褐色,象是被烤焦了一般,沟壑千姿百态,蔚为奇观。 一会儿,我们穿过群山,公路两侧绿树成行,有一条小溪和一片熟透了的庄稼。笔直的、白晃晃的大道直奔远方,再过去地势微微隆起,左边是一座小山,山上有座古堡,古堡周围簇拥着一批建筑群,一片庄稼随风起伏,一直伸向墙脚。我是在前面同司机坐在一起的,这时转过身来。罗伯特.科恩在打瞌睡,比尔却对我看看,并点点头。接着我们驶过一片开阔的平原,右方有条闪烁着太阳光辉的大河从树行间露出面来,潘普洛纳高地在远方的平原上升起,你可以看见城墙、褐色的大教堂以及其它教堂的参差不齐的轮廓。高地后面有山,极目四望,处处都是山,白色的公路向前伸展,跨过平原直奔潘普洛纳城。 我们驶进位于高地另一侧的城市,两侧绿树成荫的公路灰尘扑扑地陡然上升,然后下降,穿过老城墙外人们正在建设的新城区。我们路经斗牛场,这是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在阳光里显得很结实,我们接着从一条小巷驶进大广场,在蒙托亚旅馆门前停下。 司机帮我们卸下旅行包。有群孩子围观我们的汽车,广场上很热,树木青葱,有些旗帜悬挂在旗杆上,一圈拱廊把广场团团围住,避开阳光躲在拱廊下的阴凉处是很舒服的。蒙托亚看见我们很高兴,同我们握手,给我们安排了窗户朝广场的好房间,然后我们洗脸洗澡,收拾干净了下楼到餐厅吃午饭。司机也在这里就餐,吃完饭,我们给了他车钱,他就上路返回巴荣纳。 蒙托亚旅馆有两个餐厅。一个在二楼,俯瞰着广场。另一个比广场的平面低一层,有扇门通后街,牛群在清晨跑向斗牛场的时候,就是路经这条街的。地下餐厅一直很阴凉,我们饱餐了一顿。到西班牙的第一顿饭往往使人震惊,有好几碟冷盘小吃、一道鸡蛋做的菜、两道肉菜、几色蔬菜、凉拌生菜,还有点心和水果。要把这些都吞下肚去,必须喝大量的酒。罗伯特.科恩想说根本不要第二道肉菜,可是我们没有给他翻译,因此女侍者给他换了另一道菜,好象是一碟冷肉。科恩自从在巴荣纳跟我们会合以来,一直心神不定。他弄不清我们是否知道勃莱特在圣塞瓦斯蒂安曾经和他在一起,此事使他感到很尴尬。 “哦,”我说,“勃莱特和迈克今晚该到了。” “我看不一定来,”科恩说。 “怎么不来呢?”比尔说。“他们当然会来的。” “他们老是迟到,”我说。 “我认为他们是不会来了,”罗伯特.科恩说。 他说时带着一种比人高明的神气,把我们俩惹恼了。他们今天晚上到,我和你赌五十比塞塔,”比尔说。他一生气就打赌,所以经常赌注下得毫无道理。 “我同意,”科恩说。“好。你记住,杰克。五十比塞塔。” “我自己会记住的,”比尔说。我看他生气了,想让他消消气。 “他们肯定会来的,”我说。“但是不见得在今天晚上。” “你想反悔吗?”科恩问。 “不。为什么反悔呢?如果你愿意,就来它一百比塞塔。” “好。我同意。” “够了,”我说。“再抬上去的话,你们就得要我做中人,让我来抽头了。” “我没有意见,”科恩说。他笑了。“反正一打桥牌,你就可能把钱赢回去。” “你还没有赢到手哩,”比尔说。 我们走出门外,从拱廊下绕过去,到伊鲁涅咖啡馆去喝咖啡。科恩说他要去刮刮胡子。 “告诉我,”比尔对我说,“这次下的赌注我有希望赢吗?” “你的运气糟透了。他们到哪儿也从没准时过。如果他们的钱没汇到,他们今晚绝对到不了。” “我一张嘴,当时就懊悔了。但是我不得不激他摊牌。我看他这个人不坏,可他从哪儿得悉这内情的呢?迈克和勃莱特不是跟我们说好了要到这里来的吗?”我看见科恩从广场上在走过来。“他来了。”“噢,得让他改一改自大的毛病和犹太人的习气啦。” “理发店关着门,”科恩说。“要到四点才开。” 我们在“伊鲁涅”喝咖啡,坐在舒适的柳条椅里,从凉爽的拱廊下面朝大广场望去。一会儿之后,比尔回去写信,科恩上理发店。理发店仍然没有开门,所以他决定回旅馆去洗个澡,我呢,还在咖啡馆门前坐着,后来在城里溜达了一下。天气很热,我一直挑路的背阴一侧走,穿过市场,愉快地重新观光了这座城市。我赶到市政厅,找到每年给我预订斗牛票的那位老先生,他已经收到我从巴黎寄来的钱,续订好了票子,所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是档案保管员,城里的全部档案都放在他的办公室里。这和这段故事无关。但反正他的办公室有一扇绿粗呢包的门和一扇厚实的大木门。我走出来,撇下他一人坐在排满四壁的档案柜之间,我关上这两道门,正走出大楼要上街的时候,看门人拦住了我,给我刷掉外衣上的尘土。 “你准是坐过汽车了,”他说。 领子后面和两肩都沾满了灰蒙蒙的一层尘土。 “从巴荣纳来。” “哎呀呀,”他说。“从你这身尘土我就知道你坐过汽车了。”于是我给了他两个铜币。 我看见那座大教堂就在街道尽头,就向它走去。我第一次看见这大教堂时,觉得它的外表很不顺眼,可是现在我却很喜欢它。我走进大教堂。里面阴沉而幽暗,几根柱子高高耸起,有人在做祷告,堂里散发着香火味,有几扇精彩的大花玻璃窗。我跪下开始祈祷,为我能想起来的所有人祈祷,为勃莱特、迈克、比尔、罗伯特.科恩和我自己,为所有的斗牛士,对我爱慕的斗牛士单独一一为之祈祷,其余的就一古脑儿地放在一起,然后为自己又祈祷了一遍,但在我为自己祈祷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昏昏欲睡,所以我就祈求这几场斗牛会是很精彩的,这次节期很出色,保佑我们能钓几次鱼。我琢磨着还有什么别的事要祈祷的,想起了我需要点钱,所以我祈求能发一笔大财,接着我开始想该怎样去挣,一想到挣钱,我就联想到伯爵,想到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感到遗憾的是那天晚上在蒙马特一别就没有再见到他,还想起勃莱特告诉我有关他的一些可笑的事儿。这会儿我把额头靠在前面长木凳的靠背上跪着,想到自己在祈祷,就感到有点害臊,为自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天主教徒而懊悔,但是意识到我自己对此毫无办法,至少在这一阵,或许永远,不过,怎么说天主教还是种伟大的宗教,但愿我有虔敬之心,或许下次来时我会有的;然后我来到灼热的阳光下,站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依然湿漉漉的,我感到它们在太阳下被晒干了。阳光热辣辣的,我靠着一些建筑跨过广场,顺着小巷走回旅馆。 那晚吃晚饭时,我们发觉罗伯特.科恩已经洗过澡,刮过胡子,理了发,洗了头,并且为了使头发不翘起来,洗完后还擦了点什么油。他很紧张,我也不想宽慰他。圣塞瓦斯蒂安来的火车九点到达,如果勃莱特和迈克来的话,他们该坐这一趟。九点差二十分,我们还没有吃完一半,罗伯特.科恩就从饭桌边站起来,说他要到车站去。我存心戏弄他,就说要陪他一起去。比尔说,要他离开饭桌可得要他的命。我说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们走到车站。我因科恩神经紧张而幸灾乐祸。我希望勃莱特在这班火车上。火车到站晚点了,我们在车站外面的黑地里,坐在推行李的手车上等着。我在非战时的生活中,从没见过一个人象罗伯特.科恩此时这么紧张,这么急切。我感到怪有趣的。这种高兴的情绪是恶劣的,可我的情绪确是很恶劣。科恩就有这种奇特的本事,他能在任何人身上唤起最丑恶的本质。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远在高地另一头的下坡传来火车汽笛声,然后看见火车的前灯从山坡上一路过来。我们走进车站,和一群人一起紧挨在出站口站着,火车进站停下,旅客开始通过出站口走出来。 人群里没有他们。我们一直等到旅客全部出了站,乘上公共汽车、出租马车或者和他们的亲朋穿过黑暗朝城里走去。 “我早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罗伯特说。我们走回旅馆。 “我倒以为他们可能会来的,”我说。 我们走进旅馆时,比尔正在吃水果,一瓶酒快喝光了。 “没来,呃?” “是的。” “明儿早晨给你那一百比塞塔行吗,科恩?”比尔问。“我的钱还没有换呢。” “嘿,不必了,”罗伯特.科恩说。“我们赌点别的吧。斗牛赛能赌吗?” “可以嘛,”比尔说,“但是大可不必。” “这等于拿战争来打赌一样,”我说。“你不必有任何经济方面的得失心。” “我太想看斗牛了,”罗伯特说。 蒙托亚走到我门餐桌边来。他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是给你的。”他把电报递给我。 电文是:夜宿圣塞瓦斯蒂安。 “这是他们打来的,”我说。我把电报塞进口袋。要在平时我就给大家看了。“他们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夜,”我说。“他们向你们问好。” 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原因驱使我去调弄他。当然,今天我明白了。他的艳遇使我感到一种毫无理性的、跟人过不去的忌妒。尽管我把这回事看作理所当然,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感触。我当时确实恨他。我看,起先我也并不真心恨他,直到他在就餐时表现出那种无所不知的样子——这还不算,还去理发、洗头、搽油什么的闹了一通。所以我把电报装进了口袋。电报反正是打给我的嘛。 “就这样吧,”我说。“我们该乘中午的公共汽车到布尔戈特去。他们要是明儿晚上到的话,可以随后再来。” 从圣塞瓦斯蒂安开来的火车只有两班,一班是清晨到,另一班就是方才我们去接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科恩说。 “我们越早赶到河边越好。” “什么时候走对我都一样,”比尔说。“越快越好。” 我们在“伊鲁涅”坐了一会儿,喝了咖啡,然后出来走一小段路到了斗牛场,再穿过一片地,在悬崖边的树丛下俯视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河流,回来后我早早就上床了。比尔和科恩在咖啡馆大概一直待到很晚,因为他们回旅馆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买了三张到布尔戈特去的公共汽车票。车子预定在两点开。没有再早的车了。我坐在“伊鲁涅”看报,只见罗伯特.科恩从广场上走过来。他走到桌边,在一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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