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太阳系大乐透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7258 [book_dec]鬼才科幻大师菲利普·迪克的长篇处女作。 2203年,人类已统治整个太阳系,但社会的运行却很不靠谱。最高领导人由一台叫作“瓶子”的乐透机器选出。瓶子一转,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这一次,卡特赖特成为了幸运儿。他来自底层、无权无势。初一上台,便要面对前任的刺杀和挑战。双方实力悬殊,他该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一艘飞船在太阳系中寻找传说中的行星。飞船和卡特赖特关系匪浅。他的当选,是天降鸿运还是另有玄机? [book_img]Z_9672.jpg [book_title]第1章 厄运来临前都是有预兆的。2203年5月初,一群白乌鸦(1)从瑞典上空飞过,引得新闻机器(2)竞相报道;飞鸟-弦琴财团是整个星系的基础工业中心,却被几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毁了近半;几颗圆形的小石头坠落在火星劳工营的设施附近;近日,在九星联合会总局所在地巴达维亚(3),一头双头泽西小牛出生了:这明显预示着某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悄悄酝酿。 人人都用自己的逻辑来解释这些现象。茶余饭后,人们热衷于揣测大自然莫测的力量到底意欲何为,并以此为消遣。人人都在猜测、研究、争论着那个瓶子——那个建立在概率上的社会运作工具。总局的预言家几周前就被预约满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不过是预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就是切身相关的大事了。 面对公司遭遇的小小不幸,飞鸟-弦琴财团的第一反应是把它转化成了旗下一半的评级员工(4)的灭顶之灾。效忠誓言作废,大批训练有素的研究型技术人员被扫地出门。丢了职务的他们漂泊无依,进一步预示着整个星系正在接近那个重要的时刻。大多数被抛弃的技术人员苦苦地挣扎,接着放弃努力,消失在人海中,与未评级的人别无二致。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一看到解雇通知,泰德·本特利就将其一把从董事会手里拽了过来。他沿着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默默地把通知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槽里。对于解雇,他反应激烈,态度强硬,当机立断。但他的反应与周围人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他很庆幸自己的效忠誓言被废除了。十三年来,他一直努力尝试用各种法律手段与飞鸟-弦琴财团解除合约。 回到办公室,他锁上门,关掉了自己的操作屏——它出产于跨星球可视化工业集团的。他的大脑快速运转,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制订好了自己的行动计划。这个计划非常简单。 中午,“飞鸟-弦琴”的外包工部门退回了他的权力卡。这是由上而下解除合约的必要程序。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看到这张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站在那儿,拿着这卡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这张卡代表着他有六十亿分之一的大乐透中奖机会。瓶子随机一动,就有可能把他送上级别最高的位置,尽管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从政治权利上来说,他已经回到三十三年前,回到了他刚出生时,权力卡的初始编码状态。 两点半,他斩断了自己和“飞鸟-弦琴”最后一些人的忠诚联系;这些人级别也不高,大部分都是他的保护人。当然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则是仆役(5)。到了四点,他收拾好自己随身的东西,按紧急标准(在快速交接的过程中,遗漏的可能性很高)进行了清理,并购买了公共交通系统一等票。夜幕还没降临,他已经踏上了离开欧洲的路途,直接前往印度尼西亚帝国和它的国会大厦。 在巴达维亚,他在寄宿公寓租了个便宜的房间,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他的其他财物还扔在法国。如果计划成功,他稍后就能拿回剩下的东西。如果计划失败,那它们就无关紧要了。巧的是,他的房间正对着总局的主楼。人群像焦急的热带苍蝇似的在大楼的各个出入口进进出出。条条大路和架架航天飞机都通向巴达维亚。 他的资金并不充足,不能停留太久,必须马上行动。他从公共信息图书馆抱回来一堆磁带和一台只有基本功能的扫描仪。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建立起自己的信息库,收集了与生物化学各个阶段相关的信息。在这个学科里,他获得了自己的最初评级。他快速扫描、死记硬背,始终牢记一个残酷的现实:他只有一次向测评主持效忠、发下职位效忠誓言的机会;如果第一次尝试失败,他就完了。 第一次尝试很重要。他已经离开了飞鸟-弦琴财团,再也不会回去了。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他抽了无数根烟,烦躁地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终于翻出了伊普维克黄页目录的黄色部分,寻找当地的床伴服务机构的电话。他最喜欢的机构在附近有个办公室。他心怀感激地打了个电话,不到一小时,他的大部分心理问题都迎刃而解。在床伴机构送来的苗条金发女郎和街尾灯红酒绿的鸡尾酒酒吧的环绕下,他又能再苟活二十四小时。不过他也只能再拖上这么久了。行动的时候要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天早上他一起床,一阵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测评主持韦里克的招聘融入了极大极小值算法(6)的基本原则:显然,职位誓言是随机分发的。本特利用了整整六天都摸索不出任何固定模式。根本不可能推断出什么条件能确保申请成功——如果真的有的话。他汗流浃背,只好迅速地冲个澡,但很快又满身大汗了。尽管他死记硬背了好几天,却依然一无所获。他只能瞎撞运气了。他刮干净胡子,穿上正装,给洛瑞付了工资,然后把她送回了床伴机构。 孤独和恐惧深深地打击了他。他退了房,寄存了行李箱。为保险起见,他又给自己买了一个护身符。在公共厕所里,他把护身符扣进了衬衫里,朝苯巴比妥(7)售卖机扔了一角钱。镇静剂让他稍稍地平静了一点儿。他走出去,拦了一辆机器人出租车。 “总局大楼。”他告诉司机,“开慢点。” “好的,先生或女士。”麦克米伦机器人回答,“悉听尊便。”麦克米伦的识别技术还有待完善。 温暖的春日气息从车顶拂过,涌进车里。本特利无心享受美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建筑物越发清晰的轮廓。在投递书面文件前的那个晚上,他等待着,瞅准时机,递交文件。现在,文件应该已经经过总局数不胜数的工作人员,出现在第一检查员的桌子上了。 “您已到达目的地,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出租车慢下来,好不容易停住了。本特利付了钱,走出了打开的门。 人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充满了兴奋不已的嗡嗡声。过去几周的紧张情绪不断地发酵,现在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小商贩们正在兜售“预测方法”,低价出售破解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方法,百分之百准确预测转瓶结果。忙碌的人群直接忽视了小贩。如果有人真的掌握货真价实的预测方法,他一定会好好利用,而不是随意出售。 本特利在步行主干道上停下来,点了一支烟。他的手没抖,至少抖得不算厉害。他把公文包胡乱塞在胳膊下,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地向处理大厅走去。他穿过厚重的安检拱门,走了进去。到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他或许已经宣誓效忠总局了……他满怀希望地盯着拱门,摸了摸衬衫里的那个护身符。 “泰德,”一个声音传来,声音不大,但很焦急,“等等。” 他停了下来。洛瑞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迅速走来,胸前春光无限。“我有东西给你。”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就知道在这能找到你。” “什么东西?”本特利急切地问道。他知道总局的探心军团就在附近;他可不太愿意让自己脑子里的私密想法落入八十名无聊的心灵感应人手中。 “这里。”洛瑞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后面扣上了什么东西。路人咧嘴露出同情的笑容,又是一个护身符。 本特利审视着这个护身符。它看起来挺贵的。“你觉得这能助我一臂之力?”他问她。再次遇到洛瑞可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但愿如此。”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把我赶走了。”她哀怨地踱着步,“你认为你的把握大吗?呃,如果你被选中了,你可能会留在巴达维亚。” 本特利恼怒地回答:“你站在这儿的时候,心思被人一览无遗。韦里克将他们安插得无处不在。” “我不介意,”洛瑞伤感地说,“一个陪床女没什么可隐瞒的。” 本特利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可我不喜欢,我这一生从来没被人探过心。”他耸耸肩,“但是,如果我要一直留在这里,就得习惯这码事。” 他走向中央办公桌,准备好自己的ID和权力卡。队伍迅速移动。过了一会儿,麦克米伦机器人官员接过他的卡片,吞进肚子,然后不耐烦地对他说:“好了,泰德·本特利,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嗯,”洛瑞婉转地说,“我猜我还会再见到你的,如果你能留在这里……” 本特利掏出香烟,转向内部办公室的入口。“我会再找你的。”他几乎没怎么看这个女孩便低声说道。他推开了一排排等候的人,把公文包紧紧地抱在身前,迅速地从门口走了进去。在他身后,门快速关上了。 他走进门:一切开始了。 门边站着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戴着金属框眼镜,留着上了蜡的小胡子。这人正专心地看着他,“你是本特利,对吗?” “没错,”本特利回答,“我是来找测评主持韦里克的。” “找他干什么?” “我正在找一个8-8级的职位。” 一个女孩突然闯入办公室。她直接忽略了本特利,急匆匆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现在你满意了吗?” “别怪我,”小个子说,“这是法律。” “法律!”女孩坐上桌子,耸了耸肩,把在眼前纠结成一团的深红色头发甩到后面。她从桌上抓起一包香烟,点烟的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彼得。这儿剩下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了。” “你知道我得留下来。”小个子说。 “愚蠢!”女孩半侧身子,才第一次注意到本特利,她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惊喜和兴趣,“你是谁啊?” “要不你下次再来吧。”小个子对本特利说,“这实在不是……” “我大老远来这么一趟不是为了跟你们兜圈子的,”本特利嘶哑地说,“韦里克人呢?” 那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你想找里斯?你卖什么的?” “我是一个生物化学家,”本特利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正在找一个8-8级的职位。” 女孩的红唇微翘,略带笑意。“这样啊?有意思……”她耸了耸裸露在外的肩膀,“让他宣誓吧,彼得。” 小个子男人犹豫了一下。他勉强地伸出了手。“我是彼得·威克曼。”他对本特利说,“这女孩是埃莉诺·史蒂文斯,她是韦里克的私人秘书。” 这和本特利所期望的不大一样。他们三人相互打量着,房间里只有沉默。 “麦克米伦把他送进来的。”过了一会儿,威克曼说道,“确实在公开招聘8-8级的人。可我觉得,韦里克不需要生物化学家。他身边已经够多了。” “你知道什么?”埃莉诺·史蒂文斯回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管人事的。” “我是在凭常识判断。”威克曼刻意地挪到了女孩和本特利之间。“对不起,”他对本特利说,“你在这儿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去财团招聘办公室吧。他们总是买卖生物化学家。” “我知道,”本特利说,“我从十六岁开始就在为财团工作。” “那你现在在这儿想得到什么?”埃莉诺问道。 “飞鸟-弦琴财团把我解雇了。” “那就去宋氏财团。” “我不会再为财团工作了!”本特利的嗓门突然拔高,十分刺耳,“我受够财团了。” “为什么?”威克曼问道。 本特利气愤地哼了一声,“财团太腐败了,整个系统都在腐坏。就等着谁出价最高收了整个公司……竞标已经开始了。” 威克曼沉思了一会儿,“我看不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要工作,这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我的时间、技能和忠诚,让我拿到了钱。”本特利赞同道,“我享有一间干净的白色实验室,我使用的设备价值昂贵,其价格要比我一辈子赚的钱都多。我有社会地位、保险和来自各方面的保护,但是我不知道所做的工作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最终用来干吗。我想知道它到底用在何处。” “用在何处?”埃莉诺问。 “毫无用处!对人没有任何帮助。” “它应该对谁有帮助?” 本特利绞尽脑汁地回答:“我不知道。它应该在某个地方,对某个人有用。你难道不想你的工作能派上点儿用场吗?我已经尽力去忍受弥漫在‘飞鸟-弦琴’上空的那种气味了。财团应该是单独的、独立的经济单位;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装货、虚报开支,还有伪造纳税申报表。你知道财团的口号:‘没有最好的服务,只有更好的服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以为财团旨在服务大众吗?他们才不是为公共利益而生,他们是大众的寄生虫。” “我从不认为财团是慈善组织。”威克曼干巴巴地说。 本特利不安地远离了他们两人。他们正盯着他看,仿佛他是个艺人。为什么他会对财团这么失望?从定级仆役到结清工钱被财团扫地出门,没有人抱怨过,但他在抱怨。也许这是因为他缺乏现实主义精神,儿童指导所当年没能把那些过时的浪漫主义精神从他身体里赶出去。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怎么知道总局就会更好?”威克曼问道,“我猜你对此抱有很多幻想。” “让他宣誓就职吧。”埃莉诺漠不关心地说,“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那就给他呗。” 威克曼摇摇头,“我不会让他宣誓就职的。” “那么,我来。”女孩回答。 “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威克曼说。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瓶二十四盎司装的苏格兰威士忌,倒了一杯,“有人想一起吗?” “不,谢谢。”埃莉诺说。 本特利烦躁地转过身去,“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就是总局的工作方式吗?” 威克曼笑了,“懂了吗?你的幻想破灭了。老实待在你现在的位子上吧,本特利。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埃莉诺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很快,她回来了,带着通常用来代表测评主持的特殊标志。“本特利,你过来。我会接受你的誓言。”她在桌子中央放了个小小的里斯·韦里克的塑料半身像,其颜色非常贴近人的肤色。然后她迅速地转身面向本特利,“来吧。”本特利缓缓地走向书桌,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布包,那是洛瑞给他的。“那是什么护身符?”她问他。她把本特利带到她身边,“跟我说说。” 本特利给她看了包里的一小块磁化钢和白色粉末。“处女的乳汁做成的。”他简短地对白色粉末做出解释。 “你就只戴这个?”埃莉诺指着自己裸露的双峰之间挂着的一串护身符,“我想不通只有一个护身符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她绿色的眼睛直眨巴,“也许你生活得异常艰辛。也许这就是你运气不好的原因。” “我非常积极乐观(8),”本特利开始烦躁不安,“而且我还有另外两个护身符。这个是别人送我的。” “哦?”她凑过来,专心地检查起来,“看起来像女人会买的那种符。贵,但是有点儿太花哨了。” “韦里克没有任何护身符,是真的吗?”本特利问她。 “没错,”威克曼开口说道,“他不需要那些东西。瓶子把他抽到‘一’时,他已经是6-3级了。说起运气,他还真不缺。他一路平步青云,就跟你在儿童教育短视频里看到的一样——他的每个毛孔都流露着好运!” “我还看到有人摸他,想蹭点好运气。”埃莉诺说道,带点儿含蓄的骄傲,“我不能怪他们。我自己就摸过他,很多次。” “给你带来什么好运了吗?”威克曼冷冷地问。他指了指女孩泛白的太阳穴。 “可惜我和里斯不是同时同地出生的。”埃莉诺简短地回答道。 “我不信天命。”威克曼冷静地说,“我认为运气可以赢得,也可以丢失。而且好事成双,祸不单行。”他缓缓地对着本特利继续说道,“韦里克可能之前运气一直挺好的,但这不意味着他能一直这么走运。他们——”他意味不明地朝天花板指了指,“他们喜欢平衡。”他又急匆匆地补充道,“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信别的什么宗教,你懂的。我知道一切都出于偶然。”他朝本特利的脸上喷了一口气,带着薄荷和洋葱的混合味道,“但,每个人都会在某天走运。而高高在上的人总会有倒台的一天。” 埃莉诺飞给威克曼一个警告的眼神,“说话小心点儿。” 威克曼的目光没有从本特利身上移开,他继续缓缓地说:“记住我说的话。你现在是自由身,好好利用这点。不要发誓效忠韦里克。你会被困在他这里,和他手下的终身仆役一样。你不会喜欢的。” 本特利的心凉了。“你的意思是我该直接向韦里克这个人宣誓?而不是效忠于测评主持这个职位?” “没错。”埃莉诺说。 “为什么?” “现在事情还不确定,我不能跟你说太多。过会儿,会根据你的级别给你分配任务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本特利抓着他的公文包,漫无目的地移开。他的策略、他的计划都崩盘了。他在这里遇到的事没一件符合他的预期。“我就这么进了?”他略带气愤地追问,“我通过了?” “当然。”威克曼无精打采地说,“韦里克想要把所有8-8级都收归麾下,可不能少了你。” 本特利茫然无措地从他们俩中间退开。不太对劲啊。“等等。”他说,感到既困惑,又迷惘,“我必须想清楚。给我点儿时间做决定。” “请便。”埃莉诺冷漠地说。 “谢谢。”本特利不再说话,开始重新审视现在的情况。 埃莉诺在房间里徘徊,双手插在口袋里,“有关于那家伙的新消息吗?”她问威克曼,“我在等。” “我只有最初来自闭路视频系统的警告,”威克曼说,“他叫里昂·卡特赖特,是某个邪教组织的成员。那是个疯狂的分裂组织。我真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我不好奇。”埃莉诺在窗口停下来,望着下面的街道和斜坡,情绪低落,“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得喧嚣起来。”她猛地伸出手,用纤细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天哪,我可能犯了个错。但一切都结束了,我无能为力。” “你是犯了个错。”威克曼表示赞同,“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意识到这错误有多么严重。” 恐惧的神情划过女孩的脸,“我永远不会离开韦里克,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我会很安全,他会照顾我,他总是照顾我。” “军团会保护你的。” “我不想和军团有任何瓜葛。”她红红的嘴唇抿着,紧贴着她雪白的牙齿,“我的家人,我乐于助人的叔叔彼得,和那人的财团一样,还不都是待价而沽。”“那人”指的是本特利,“他竟然觉得这里面不会有交易。” “这不是卖不卖的问题。”威克曼说,“这是原则。军团的地位高于普通人。” “军团就跟这张桌子一样,不过就是个固定搭配。”埃莉诺用长长的指甲在桌子表面刮蹭,“买家具得买一整套,桌子、灯、伊普维克,还有军团。”她的眼中闪烁着厌恶,“你信普雷斯顿教,是吗?” “是的。” “难怪你急着见他。虽然有点儿变态,但我想我也会很好奇的。就像我也对殖民行星的奇怪生物好奇一样。” 桌子边,本特利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好吧,”他大声说,“我准备好了。” “好。”埃莉诺灵活地跑到桌子后面,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放在胸上,“你知道誓言吧?需要帮忙吗?” 本特利把誓言背得滚瓜烂熟,但磨人的疑虑让他行动迟缓。威克曼站在一旁端详自己的指甲,他看上去不甚满意,且百无聊赖,散发出些许负面情绪。埃莉诺·史蒂文斯饶有兴味地看着本特利,脸上写满了种种复杂的情绪,每一秒神色都在变化。本特利越来越确信事情不太对劲,但他还是开始对着塑料半身像背诵起誓言来。 他正背到一半,办公室的门又滑开了,一群人喧闹着走进来。其中一个比其他人高出许多。那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肩膀僵硬宽阔,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苍白面孔,一头茂密的头发如铁丝一般。里斯·韦里克就这么被一群宣誓效忠他个人的员工围着走进来。他看到办公桌旁正在进行的宣誓手续,停了下来。 威克曼抬起头,迎向韦里克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埃莉诺·史蒂文斯突然僵硬得如同石头一样。她脸颊通红,身体紧绷,等着本特利磕磕巴巴地把誓言说完。本特利刚一说完,她就缓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塑料半身像带出了办公室,然后又回来,伸出手。 “我需要你的权力卡,本特利先生。我们必须保有它。” 愣愣的本特利交出了他的卡。卡又一次被收走了。 “这家伙是谁?”韦里克朝本特利那边挥了一下手,沉声说道。 “他刚刚发誓了,是个8-8。”埃莉诺紧张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东西。她的双乳间,护身符大幅度地摇晃颤抖着,“我去拿我的外套。” “8-8?生物化学家?”韦里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本特利,“他怎么样?” “还将就。”威克曼说,“就我探心探到的东西来看,他似乎是顶尖的。” 埃莉诺匆匆地甩上衣柜门,把大衣披在裸露的肩上,把随身物品塞进大衣口袋里,塞得满满当当。“他刚从‘飞鸟-弦琴’过来。”她气喘吁吁地加入了簇拥着韦里克的人群,“他还不知道。” 韦里克那凝重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忧虑,但是一丝淡淡的喜悦之火点燃了他深邃的眼睛——在高耸的眉骨之下,是冷酷的灰色眼球。“应该是现阶段最后的漏网之鱼了,其余的都去了卡特赖特——就是那个普雷斯顿教徒那儿。”他对本特利说,“你叫什么名字?” 本特利咕哝着说出自己的名字,同时他们握了手。韦里克的大手把他的骨头都要捏碎了,本特利无奈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我想——” “法本财团。”韦里克和他的队伍走向出口的坡道,只留下威克曼等待新的测评主持。韦里克对埃莉诺·史蒂文斯简单地解释说:“我们将从那里开始。去年我以个人名义关闭了法本财团。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可以在那里接受别人的效忠。” “现在是什么情况?”本特利突然感到一阵惊恐,急忙追问。外面的门打开了;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街头喧闹的咆哮声传来。第一次,新闻机器的呼声在他的耳畔响起,震耳欲聋。队伍沿着坡道向地面走去,走向等候已久的星际运输船。本特利嘶哑地问:“发生了什么?” “来吧。”韦里克哼了一声,“不久,你就会知道所有事儿了。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时间在这里解释。” 本特利慢慢地跟着队伍,嘴里尝到的满是恐惧的腥咸滋味。他现在知道了。公众新闻机器的机械音兴奋地尖叫着,排山倒海般向他压过来。 “韦里克下台啦!”他们从人群中经过,旁边的机器突然叫了起来,“普雷斯顿教徒被瓶子转到了‘一’!巴达维亚时间今天早上九点三十,瓶子动啦!韦里克——完全——倒台了!” 随机的权力更替已经发生,预言家们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了。韦里克从“一”号位被转出来了。他不再是测评主持。他跌入底层,完全被排除在总局之外。 而本特利向他宣誓了。 后悔已经太迟了。他正在去法本财团的路上。这一系列事件匆匆发生,就像一场令人窒息的冬季风暴,刮过整个太阳系,让所有人战战兢兢。而他们这群人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被绑在了一起。 (1)在英文中,也指罕见的事物。(本书的脚注如无特殊说明,皆为译注。) (2)小说设定中,未来的新闻行业通用的挖掘新闻、报道新闻的机器。 (3)巴达维亚即今日的雅加达。又名椰城,是印度尼西亚最大的城市和首都,位于爪哇岛的西北海岸,东南亚第一大城市,世界著名的海港。 (4)在小说设定中,这是一个只有获得了评级,才能获得一定地位的社会。 (5)小说的设定。 (6)一种找出失败的最大可能性中的最小值的算法(即最小化对手的最大得益),通常以递归形式来实现。它经常运用于游戏博弈领域,玩家a选择令自己获益最大的一步,玩家b则会选择使a获益最小的一步,直到游戏结束。这种算法也被广泛应用于人工智能领域。文中的意思是,加入了这种算法的职位誓言分发,难以寻找到赢得博弈的模式。 (7)镇静剂。 (8)原文是Ihaveapositivescale,结合作者本人对心理学的兴趣,本意应该是在PANSS(阳性与阴性症状量表)评级中阳性症量很高,作者用在这里除了意指乐观抗压,还带兴奋对抗的暗示意味。 [book_title]第2章 清晨早些时候,里昂·卡特赖特小心翼翼地开着他那辆老旧的“雪佛兰82”穿过狭窄蜿蜒的街道。他车技熟练,双手牢牢地抓住方向盘,双眼盯着前方的交通状况。像往常一样,他穿着一身过时但整洁的双排扣西装。一顶脱了形的帽子压在他的头上。他背心口袋里揣着一只怀表,正自顾自地嘀嘀嗒嗒响着。他的一切都透露着陈旧和岁月的痕迹。他大约六十岁,身材精干,肌肉发达,高大挺拔,骨架却很小,一双蓝眼睛透着温和的光。他的手腕上有红棕色斑点。他胳膊纤细,但结实有劲儿。他面容憔悴,却显出一种安静,近乎可以说是温柔的神情。他开得很小心,仿佛对自己和这辆年事已高的车都缺乏信任。 后座上成堆地放着准备发放的包装胶带。还没盖免税印的成捆金属沉甸甸的,把汽车底盘都压变了形。角落里有件揉成一团的旧雨衣,旁边放着一个陈旧的午餐盒,还有一些用过的鞋套。座位下面卡了一把上了膛的霍珀枪,已经卡了好几年了。 街道两边的老建筑都已经褪色,窗户蒙满灰尘,窗沿都起皮了。霓虹灯广告牌颜色黯淡。这些楼跟他还有他的车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遗物。那些穿着褪色裤子和工装夹克、显得死气沉沉的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无神充满敌意,或是在门廊处游荡,或是靠在墙上。一名矮胖的中年妇人穿着走形的黑色外套,拖着一辆快散架的购物车进了黑黢黢的商店。她烦躁地在没有卖相的商品、不新鲜的食物中随便挑一些,再将其拖回通风不畅、尿迹斑斑的公寓楼,拖回到混乱的家中。 卡特赖特观察发现,近来人类的生活并没发生太大的改变。评级系统、精心制作的测评,对大多数人没有任何好处。那些非客(1)——未评级的人仍然存在。 20世纪初,生产问题已经解决,在那之后困扰社会的就是消费问题。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西方世界,消费品和农产品堆叠成了高耸的山脉。能送的都送了,不过那么做可能会颠覆自由市场。到了1980年,临时解决方案就是把产品堆起来烧掉,每周都有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商品被烧毁。 每个星期六,市民们聚集成阴郁愤怒的人群,看着部队往没人买的汽车、烤面包机、衣服、橘子、咖啡和香烟上喷汽油,用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其付之一炬。每个城镇都有一个焚烧场,四周被栅栏围起来,里面是一堆垃圾和灰烬。那些无人购买的美好事物在这里被有条不紊地摧毁。 测评也是有些好处的。人们虽买不起昂贵的商品,但仍怀有赢得它们的希望。数十年来,经济全靠精心设计的“赠送机”支撑着。这些机器送出了大量闪闪发光的商品。但是,每一个赢得汽车、冰箱或电视机的人的背后,都有数百万人与它们失之交臂。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测验中的奖品从物质商品发展为更实在的东西:权力和声望。在最顶端的是最崇高的职位:权力分配者——测评主持。一旦当选,意味着能完全操控测评本身。 社会经济体制的崩溃是缓慢的,渐进的,影响深远的。这种崩溃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导致人们对自然法则本身失去了信心。似乎没有什么是稳定的或固定的,整个宇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通量。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人依靠。基于统计学的预测变得流行,因果关系的概念逐渐消失了。人们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掌控身边的环境;所剩下的只有风水轮流转的信念:在随机偶然的宇宙中,好运是有可能降临的。 极大极小值算法(M博弈游戏)理论是一种“斯多葛式”(2)的逃避,是当别人挣扎在漫无目的的旋涡中时的遗世独立。M游戏的玩家从不真正承诺什么;他不去冒险,也得不到什么——也就不会被打垮。他不断地累积自己的运气,并努力比其他玩家存活得更久。M博弈游戏的玩家束手静等游戏结束,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3)。 极大极小值算法是在生活这场大游戏中求生存的重要方法,由冯·诺依曼和摩根斯坦这两位20世纪的数学家发明。这个算法曾被运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终极之战(4)中。军事战略家和当时的金融家曾充分利用了这个理论。20世纪中叶,冯·诺依曼曾被派遣至美国原子能委员会:说明这个理论日渐重要,获得认可。而在其后的二百五十年内,这个理论成了政府的基础。 这就是为什么里昂·卡特赖特,一个电子修理工,一个有良知的人,成为了普雷斯顿教徒。 信号灯亮了,卡特赖特把他的破车停在了路边。在他面前,社团大厦污迹斑斑的白色表面反射着五月的阳光。这是一栋细长的三层木结构建筑,大楼唯一的标志醒目地挂在隔壁洗衣房的上方:后方是普雷斯顿社团大厦主办公室。 这里是后门,是船只的装卸平台。卡特赖特打开汽车的后门,把成箱的邮政文件拖到人行道上。来往的人群对他视而不见,几码外一个鱼贩正在用类似的方式卸他卡车上的货。街对面,有一家昏暗的酒店,其中隐藏着一批鱼龙混杂的店铺,有小型杂货铺,也有凋敝的商业机构:借贷铺子、雪茄铺子、窑子、酒吧。 卡特赖特用膝盖顶着纸箱,将它推到狭窄的走道上,推进大楼里阴暗的储藏室。阴冷的黑暗中,只有一个阿充尼克灯泡(5)发着微弱的光;补给品堆放在四周,到处都是高耸的板条箱和接线盒。他找了一片空地,安置好沉重的货物,然后穿过大厅,进入狭窄的小前厅。 和往常一样,办公室和门可罗雀的接待室都空荡荡的。大楼的前门敞开着。卡特赖特抱起一大堆邮件,坐在塌陷的沙发上,把邮件摊在桌子上,开始快速浏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打印费、运费、租金、电费、垃圾清理费、逾期缴纳的罚单、水费和原材料费。 他打开一封信,拿出一张五美元的账单和一张长长的留言条,上面是一位老女人歪七扭八的笔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捐款。加起来,他发现社团收到了三十美元。 “他们开始焦躁不安。”丽塔·欧奈尔出现在他身后的门口,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卡特赖特叹了口气,是时候了。他站了起来,清空了烟灰缸,把一堆卷了角的普雷斯顿的书《火焰碟星》复印件捋平,然后不情愿地跟着那个女孩走到狭窄的大厅里。墙上约翰·普雷斯顿的照片沾满污渍,照片左下方有一排挂钩。他向前走去,穿过暗藏的窄缝,进入平行于普通走廊的那条昏暗的内部通道。 一看到他,屋子里的人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人们的迫切渴望混杂着恐惧,震颤了整个房间。一些人缓过神朝他走来。嗡嗡的说话声再次响起,房间里重新变得嘈杂。现在人们都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走向正中心,一群神情激动、比比画画的男女在他周围围成一个圈。 “我们出发吧。”比尔·康克林松了一口气。 他旁边,玛丽·乌齐奇热切地说:“我们等了这么久,再也等不下去了!” 卡特赖特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他的清单。各种各样的人焦急地挤在他的周围,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个墨西哥工人沉默寡言,惊恐万分,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东西;还有一对面无表情的城里夫妇、喷气机司炉师傅、日本配镜师傅、红唇妓女、破产零售干杂店的中年老板、农学学生、专利药推销员、厨师、护士还有木匠。他们汗流浃背,互相推搡,聚精会神地听着,专心致志地看着。 这些人掌握的技能来源于双手而非头脑。他们的能力来自多年来的实践和工作,来自与器物的相处。他们可以种植植物、挖掘地基、修理漏水管道、维护机器、纺织衣物、做饭。但根据评级系统的评估,他们都是失败的。 “我觉得人都到齐了。”杰雷迪紧张地说。 卡特赖特像做祈祷那样,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在你们离开前,我想说几句。船已经准备好了,那边的朋友也已经检查过了。” “没错。”格罗夫斯船长证实道。他是位神色严肃的黑人,穿着皮夹克和靴子,戴着手套,令人印象深刻。 卡特赖特揉了揉手上那点儿皱巴巴的金属箔,“那么,就这样吧。还有人有疑问吗?有人想退出吗?” 空气中充斥着被压抑的兴奋和紧张。玛丽·乌齐奇对卡特赖特微笑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对着身旁的年轻人笑了。康克林伸手搂紧她。 “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卡特赖特继续说,“我们投入了时间和金钱,就是为了这一刻。我希望约翰·普雷斯顿能在这里;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会很高兴。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他知道一定会有一艘船驶过那些殖民地行星,驶离总局的控制范围。在他心中,他确信人类会寻求新的边界和自由。”他看了看手表,“再见,祝你们好运。上路吧,抓好你们的护身符,让格罗夫斯掌舵。”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收好各自的微薄财物,拖着脚步缓缓离开房间。卡特赖特和他们一一握手,小声地说着祝好和安慰的话。等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个离开房间,他在人去楼空的房间里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 “我非常高兴一切都结束了。”丽塔松了口气,“我怕有人会退缩。” “未知之地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有怪物。普雷斯顿还在一本书中写到了怪异的叫声。”卡特赖特用玻璃壶倒了一杯黑咖啡,“呃,留下来的我们也有活儿要干。我都不知道去和留哪一个更糟。” “我从没有怀疑过,”丽塔无意识地用她纤细灵巧的手指梳理着黑发,“你可以改变宇宙……你无所不能。” “很多事我都做不了。”卡特赖特冷淡地反驳道,“我会尝试些新东西,四处开展些活动,结束几个项目。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找到我。” 丽塔感到震惊,“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正视现实。”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生硬,甚至凶巴巴的,“刺客干掉了每一个被瓶子选中的非客。你觉得他们准备好召开挑战大会需要多久?这个制衡系统制的是我们,衡的是他们。只要他们还在,我想掺和一脚就是坏了规矩。从现在开始,一旦有不测发生,就都是我自己的错了。” “他们知道飞船的事儿吗?” “说不清楚。”他病恹恹地补充道,“我希望他们不知道。” “你可以撑到那时候,撑到这艘船安全抵达,这是不是……”丽塔停下来,惊恐地转过身。 建筑物外面传来喷气机的声音。一艘飞船正在屋顶上降落,一阵金属发出的嗡鸣声骤然响起,就像一只钢铁昆虫。接着是碰撞声,吓了人一跳。楼上传来快速移动的声音,仿佛屋顶的陷阱被打开了。 丽塔看了看叔叔,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脸上尽是恐惧的神色。接着,某种安然的疲倦和沉静盖过了恐惧,他犹豫着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来了。”他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陈述道。 重型军靴出现在走廊上。会议室周围散布着穿着绿色制服的总局卫兵。在他们之后,一名面无表情的总局官员拿着一个锁好的公文包走了进来。 “你就是里昂·卡特赖特?”官员询问道。他翻阅着笔记本,接着说,“把你的文件给我,你带着的吧?” 卡特赖特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塑料管,解开封条,展开了薄薄的金属箔。他把金属箔一个个地放在桌子上。“出生证明、学习记录和受训记录、心理评估、医疗证明、犯罪记录、地位许可证、效忠史说明、最终效忠解除文件。都在这儿了。”他把这一堆东西推向官员,然后脱下外套,卷起袖子。 官员随意看了看这些文件,对比了识别标签和植入在卡特赖特前臂深处的标记。“待会儿我们还会检查指纹和大脑模式。不过,这其实是多余的,我知道你是里昂·卡特赖特。”他又把文件推了回来,“我是总局探心军团的谢弗少校,附近还有其他的探心军。今天早上九点过一点儿,发生了权力转移。” “我知道了。”卡特赖特说着,把袖子放了下来,穿上外套。 谢弗少校摩挲着卡特赖特的地位许可证光滑的边缘,“你没有评级,是吗?” “没有。” “我想你的权力卡被你的保护人财团收着,那是通常的做法,对吧?” “通常是的。”卡特赖特说,“但我不属于任何财团。你们在我的文件上都看到了,今年早些时候我已经被开除了。” 谢弗耸耸肩,“在那之后,你自然而然地把你的权力卡挂在黑市上卖。”他“唰”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现在瓶子大多数时候挑出的都是未评级的人,因为这些人的数量远远超过有评级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有评级的人才能保有权力卡。” 卡特赖特把他的权力卡放在桌上,“我也有。” 谢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他迅速扫描了卡特赖特的头脑,脸上出现了怀疑困惑的表情,“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这要发生。” “是。” “不可能。刚出结果,我们马上就赶了过来。韦里克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你是军团以外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他靠近卡特赖特,“有点儿不太对劲,你怎么知道要发生了?” “那头双头小牛。”卡特赖特含糊其词。 这位探心官陷入了沉思,继续在卡特赖特的脑海中探索。突然,他抽离出来。“无所谓。我猜你应该有些内部渠道。我可以找出来;它就在你的脑海深处,被你小心地掩藏起来。”他伸出了手,“恭喜你。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们会在这里驻守。几分钟后,韦里克就会得到消息。我们要做好准备。”他把卡特赖特的权力卡塞回他的手中,“好好保管,这是新职位对你的唯一要求。” “我想,”卡特赖特重新找回了呼吸,“我可以信任你。”他小心翼翼地把权力卡插进口袋里。 “我觉得你可以。”谢弗反射性地舔了舔嘴唇,“感觉真怪……你现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而韦里克啥也不是。我们可能需要点儿时间才能在心理上适应。有些年轻的军团成员根本不记得任何其他的测评主持……”他耸耸肩,“我建议你在军团里待一阵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巴达维亚很多人都对韦里克个人宣誓效忠,而不是他的职位。我们必须仔细筛查每一个人,系统地将他们除掉。韦里克一直利用这些人来控制财团。” “我并不意外。” “韦里克很精明。”谢弗挑剔地衡量着卡特赖特,“他任测评主持期间,一再受到挑战。总是有人溜进来想刺杀他,搞得我们一直很忙。不过这或许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吧。” “我很高兴是你来了。”卡特赖特承认,“听到声音,我还以为是韦里克。” “如果我们先通知他的话,很有可能。”谢弗的眼中带着冷酷的笑意,“如果不是老一辈的探心官提醒,我们可能会先通知他,耽误过来的时间。彼得·威克曼做出了很大贡献,提醒我们的责任和义务,诸如此类的事情。” 卡特赖特默默地记下。他应该去找一下这个彼得·威克曼。 “靠近这里时,”谢弗缓慢地继续说道,“我们的第一批人收集到了一大群人的想法。他们显然刚离开这里,你的名字,还有这个地方都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卡特赖特立即变得警惕起来,“哦?” “他们正在远离我们,所以我们没法收集到更多信息。大概是些关于船和长途飞行的事情。” “你听起来像是政府的预言家。” “他们身边充满了兴奋和恐惧的强烈磁场。” “我无话可说,”卡特赖特强调道,“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接着,他语带讽刺地补充道:“可能是讨债的吧。” 在社团大厦外的院子里,丽塔·欧奈尔漫无目的地绕着小小的圈子,突然感觉怅然若失。关键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成为了历史。 社团大厦对面有简陋的小墓室——就是一个污迹斑斑的黄色塑料立方体,里面躺着约翰·普雷斯顿的遗骸。她看得到他畸形的黑色尸骨悬在其中,双手交叠在小鸟般的胸膛上,双眼紧闭,还戴着那副再也没有用处的眼镜。他的手很小,关节炎害他跛了脚。他驼背,还近视。墓室尘土飞扬,周围散落着垃圾和废弃物。风把陈旧的垃圾刮到这里,再也没带走。没有人来瞻仰普雷斯顿的遗体。这个墓室是座被世人遗忘的、孤独的纪念碑,里面藏着无人问津的遗骸,毫无用处、为世所遗。 但是在半英里之外,一队老旧的车队正在下客。破旧的通用公司运矿飞船紧紧地卡在发射台上;刚从车上下来的乘客笨拙地沿着狭窄的金属坡道爬进陌生的飞船船体。 狂热分子上路了。他们前往深空寻找太阳系中谜一般的第十颗行星,向世人宣布它的存在。那是传说中的火焰碟星,在人们所知的宇宙之外,属于约翰·普雷斯顿的神话般的世界。 (1)作者生造的词语,Unk,unclassification,意指没有评级的边缘人。 (2)斯多葛哲学学派(或称斯多亚学派,也被译为斯多阿学派),是塞浦路斯岛人芝诺(约前336~约前264年)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在雅典创立的学派。在社会生活中,斯多葛派强调顺从天命,要安于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要恬淡寡欲,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 (3)极大极小值算法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博弈策略,降低风险为第一优先,于是无视冒险可能带来的收益。 (4)作者杜撰的战争。 (5)作者杜撰的一种新能源灯泡。 [book_title]第3章 卡特赖特还没抵达巴达维亚的总局大楼,消息就传开了。他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高速洲际火箭在南太平洋的天空中飞驰而过。在他们身下,是广阔无垠的蓝色大海和无尽的黑点——那是金属和塑料制成的竂屋聚居区。亚洲的许多家庭都住在这样的地方。这些脆弱的海上平台从夏威夷一直延伸到锡兰。 电视屏幕疯狂地闪烁着。不同的面孔来回变换;场面切换得太快,让人眼花缭乱。屏幕上正回顾韦里克这十年来的历史:这位拥有着壮硕身躯和粗眉毛的前测评主持的照片和对他的成就的简介不断闪过。有关卡特赖特的报道却很模糊。 他只能苦笑,于是探心立马开始了。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只知道他与普雷斯顿社团有某种联系。新闻机器已经尽可能地挖掘这个社团的消息,但收获惨淡。电视里出现了约翰·普雷斯顿本人的故事片段:这个瘦弱的矮个男人从信息库辗转来到天文台,不停地写书,收集无数的事实证据,与专家进行徒劳的争论,终于失去了本来就不稳定的评级,最后悄无声息地沉沦死亡。再之后,就是简陋的地下墓室被建起。社团举行了第一次会议。普雷斯顿那本半胡说半预言的书开始印刷了…… 卡特赖特希望他们就知道这些。他暗自祈祷着,双眼紧盯电视屏幕。 他现在是九星联合系统的最高掌权者。他是测评主持,探心军团簇拥在他左右,还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战舰和警察部队随他支配。他是绝对的管理者,掌管着随机转动的瓶子、庞大的评级系统、测验、彩票和培训学校,没人能与他抗衡。 但是除他以外,还有五家财团——那是支撑着社会和政治制度的工业框架。 “韦里克做得怎么样?”他问谢弗少校。 谢弗打探了一下他的思想,看看他到底想问什么。“噢,他做得相当不错。如果他能撑到八月份,就能废除掉随机抽选和M博弈游戏机制了。” “韦里克现在在哪里?” “他离开了巴达维亚,去了法本财团,在那儿他是最强的。他会从那儿开始经营,我们探到了他的部分计划。” “我可以预见你的军团将派上大用场。” “一定程度上是的。我们的工作就是保护你,仅此而已。我们不是间谍,也不是特务,我们只需要守护你的生命。” “过去的成功率怎么样?” “探心军团一百六十年前就成立了,从那时起,我们已经保护过五十九名测评主持。我们把其中十一人从挑战中救了出来。” “他们干了多久?” “有的几分钟,有的好几年。韦里克在位的时间差不多是最长的,不过还有麦克雷,那是1978年的时候了,他干了十三年。他在位期间,军团截获了三百多名挑战者。没有麦克雷的帮助,我们可做不到。他是个狡猾的混蛋。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是个探心军。” “探心军团——”卡特赖特沉思着,“——负责保护我,而在册刺客想杀了我。” “一次只会有一个刺客。当然,你可能会被未经大会批准的业余刺客谋杀。某个怀有私人恩怨的人。但这很少见。他这么做,不仅会失去权力卡,而且什么也得不到。他会被政治中立化,永远无法成为测评主持。而瓶子则会再转一次。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 “告诉我我大概能在位多久。” “平均来说,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外加韦里克还是个精明的主儿。挑战大会不可能是几个渴望权力的散兵游勇胡乱凑在一起组成的。韦里克肯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会有一个高效、统一的机制,不断地选出一个又一个刺客,他们源源不断地爬向巴达维亚,直到终于达到目标,杀了卡特赖特。 谢弗说:“在你的脑海里,有一个有趣的旋涡,混杂着常见的恐惧和另一种非常罕见的表征。我分析不出来,但和一艘船有关。” “你只要想窥探别人,就能窥探吗?” “我控制不了。如果我坐在这里喃喃自语,你就会忍不住听我说。我和一群人在一起时,他们的想法会变得模糊起来,就像一群人在一起喋喋不休。但这里只有你和我。” “船已经在路上了。”卡特赖特说。 “它走不了太远。它想停留的第一个星球是哪儿,火星、木星还是木卫三?” “这艘船会一路走下去,我们不是要非法入住另一个星球,将其变为殖民地。” “你在这艘古老的矿石运输船上花了很多心思啊!” “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押在上面。” “你认为你可以坚持足够长的时间?” “但愿如此。” “我也是。”谢弗冷静地说,“顺便一提。”他指着前方和下方出现的生机勃勃的岛屿,“我们降落的时候,韦里克的代理人会在那儿等着你。” 卡特赖特冷哼道:“这就等不及了?” “不是刺客,挑战大会还没召开呢。这人是韦里克的手下,名叫赫伯特·摩尔,是效忠他个人的工作人员。我们已经搜过他的身,确认没有武器,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你怎么知道?” “几分钟前,我已经连上了军团总部。所有处理过的信息可以通过我们传递,一人传一人。实际上,我们是一个链条。你不用担心,你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们至少会有两个人和你在一起。” “假设我不想跟他说话呢?” “你有这个特权。” 船在磁力抓斗上降落,卡特赖特关掉了电视,“你有什么建议?” “跟他聊聊,听他说什么。这会让你更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赫伯特·摩尔是个三十出头的金发帅哥。当卡特赖特、谢弗和其他两名军人走进总局大楼的主休息室时,他优雅地站起来。 “你好。”摩尔用轻快的语调对谢弗说。 谢弗推开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站在门边等着卡特赖特进门。这是新的测评主持第一次看到他继承的财产。他站在门口,外套挂在手臂上,完全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 最后,他说道:“这和社团大厦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摸着办公桌抛了光的桃花心木表面,缓缓地踱步徘徊,“真的很奇怪……我自以为想清楚了拥有为所欲为的权力,从抽象的方面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看到这些地毯和这张大桌子——” “这不是你的办公桌,”谢弗少校告诉他,“这是你秘书的办公桌。她叫埃莉诺·史蒂文斯,前探心官。” “哦。”卡特赖特脸红了,“那,她在哪儿?” “她跟韦里克走了。这情况真有趣。”谢弗少校“砰”地关上门,把赫伯特·摩尔留在外面的豪华休息室里,“她是军团的新成员。韦里克当上测评主持后,她才来的。那时她刚十七岁。她只跟过韦里克一个人。几年后,她把效忠誓言改了,从职位效忠誓言变成了个人效忠誓言。韦里克走后,她收拾好东西,也跟着走了。” “那韦里克手上就有了一名探心官。” “按照法律,她会失去她的大脑前叶。呵呵,这种个人效忠关系居然能够建立起来。据我所知,他俩没发生性关系。事实上,她是摩尔的情人,就是外面那个等着的年轻人。” 卡特赖特在豪华的办公室里漫步,审视着文件柜、大型伊普维克设备、桌椅、墙上随机播放的装饰画,“我的办公室在哪里?” 谢弗踢开了一扇沉重的门。他和另外两名军人跟着卡特赖特经过一连串的检查点和宽敞的防护区,终于进入一间昏暗的由耐热钢包裹的房间。“房间很大,但没那么奢华。”谢弗开口说道,“韦里克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来的时候,这有点儿阿拉伯妓院的风格:四面八方躺着妓女,到处都是酒精和饮料,还有好几张沙发,音乐声从不间断,房间的色彩也不停地变换。韦里克把房里的那些玩意儿全撤了,那些女孩也全被送去了火星劳工营,房里的各种装置和姜饼蛋糕也给扔了,然后建了现在这个。”谢弗敲了敲墙面,传来沉闷的回声,“二十英尺厚的高品质耐热钢。防弹、防蛀、防辐射,有自己的换气系统、温度和湿度控制系统,还有自带的食物供应。”他打开了壁橱,“看。” 壁橱是个小型武器库。 “所有已知的枪支韦里克都能上手。每周我们都去丛林,见啥打啥。除了按照常规,经过这道门进去,没有别的办法进屋。除非……”他把手放在其中一面墙壁上,“韦里克从不失算。他精心设计了一切,每一寸都在他的监督下建造。建成后,所有工人都被送去了劳工营。就像法老王建造法老墓一样。在快要完工的最后几个小时中,军团都被排除在外。” “为什么?” “韦里克安装了这些装备,但他并不打算在任职测评主持期间使用。不过,工人们被送上运输车时,我们探过他们的心。探心军就是这样,越是被排除在外,就越好奇。”墙体的一部分滑到了一边,“这是韦里克的特别通道。表面上看,是出口;实际上,是入口。” 卡特赖特想要忽视他手掌和腋下冒出的冷汗。通道在钢制大桌子后面打开了。不难想象耐热墙悄悄地滑开,刺客直接出现在新任测评主持背后的场景。“你有什么建议吗?我该把它封好吗?” “我们制定的策略并不涉及这个装置。我们会在地板下广布气囊,覆盖整段通道,然后就不用管它了。刺客还没摸到内部门锁,就死了。”谢弗耸耸肩,“但这都是小手段。” “我会听取你的建议。”卡特赖特说,“还有什么我现在应该知道的?” “你该听听摩尔的话。他是个顶尖的生物化学家,是个自成一派的天才。他掌控着法本财团的研究实验室;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儿。我们一直尝试通过扫描,探知他在研究些什么。但坦率地说,这些信息对我们来说技术含量太高了。” 另一个探心军是个矮小精干的男人,留着小胡子,头发稀疏。他手里拿着小酒杯说道:“真想知道,那个叫摩尔的家伙为了摆脱我们,专门创造了多少技术术语。那肯定很有意思。” “这是彼得·威克曼。”谢弗说。 卡特赖特和威克曼握了握手。这位探心军的手指修剪得十分整齐,纤细无力,完全没有卡特赖特习惯了的、未评级群体的手指的力量。很难相信这人是军团的领袖,是他在关键时刻把韦里克赶了出去。“谢谢。”卡特赖特说。 “不客气。但其实和你没关系。” 这位探心军对这个高个老头很感兴趣,“一个人怎么才能成为普雷斯顿教徒?那些书我都没读过,是有三本吗?” “四本。” “普雷斯顿是个古怪的天文学家,到天文台观测他自己的星球,对吗?他们调试了望远镜,却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普雷斯顿就离开了,并最终死在飞船上。是的,有一回我翻了一下《火焰碟星》那本书。拥有它的人是一个真正的疯子。我试图探他的心,却只看到一片混乱的激情。” “那我探起来怎么样?”卡特赖特问道。 众人陷入了一阵绝对的沉默。三名探心官都在探他。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角落里设计精巧的电视机上,试图忽视他们。 “大致相同。”威克曼过了一会儿说道,“对于这个社会来说,你实在太古怪了,M博弈游戏非常强调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1)。然而你却把所有的东西都绑在你的船上,从一文不值的粪坑到价值千金的宫殿。一旦船坠毁了,你就完了。” “它不会坠毁的。”卡特赖特严厉地对他说。三位探心官都被逗乐了。“在这个充满偶然的世界里,没人说得准。”谢弗干脆地说,“它可能会被摧毁,不过,它也可能会抵达目标。” “等你和摩尔谈过之后,”威克曼说,“真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觉得会成功。” 卡特赖特和威克曼走进休息室,赫伯特·摩尔优雅地站了起来。 “坐,”卡特赖特说,“我就在这儿跟你谈。” 摩尔站着没动,“卡特赖特先生,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做。” 威克曼哼了一声。 “你想要什么?”卡特赖特问道。 “我们这么说吧,你来了,韦里克走了。你取得了系统中的至高地位,对吧?” “他的策略,”威克曼深思熟虑地说道,“是要说服你,让你相信自己是一个门外汉。我们能知道的就这些。他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趁老板外出谈大生意时,坐在老板椅子上的门卫。” 摩尔开始四处踱步,情绪激动,脸颊涨得通红。他手舞足蹈地比画着,随着滔滔不绝的话语从嘴里倾吐出来,他也显得越发活跃。“里斯·韦里克当了十年的测评主持。他每天遭遇挑战,但每次都活了下来。韦里克从本质上来说,是个熟练的领导者。他在这个职位中展现出的知识和能力超过之前所有测评主持的总和。” “除了麦克雷。”谢弗走进休息室,激动地指出,“别忘了还有他,老好人麦克雷。” 卡特赖特感到胃里一阵恶心。他整个人瘫倒在软椅里,疲惫地向后仰靠。椅子根据他的体重和姿势,自动调整样式。虽然他没有参与,但争论还在继续;两位探心官和韦里克年轻有为的手下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一切在他看来遥远得如同梦境。他试过集中精神给他们评评理,但他们似乎并不需要。 赫伯特·摩尔很大程度上是对的。他闯进了别人的办公室,抢占了别人的职位,面对别人的问题。他估算着那艘船现在大概在哪里。除非出了问题,那艘船应该马上就要朝火星和小行星带前进。海关应该已经被甩掉了吧?他看了看时间。这会儿,飞船应该在加速了。 摩尔尖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直起身子,睁开眼睛。“好吧!”摩尔激动地说,“伊普维克上已经有消息了。大会应该会在威斯汀豪斯财团召开,那里的酒店空间更大些。” “是的。”威克曼针锋相对,“杀手们通常都在那里集合。那里房子多,又便宜。” 威克曼和摩尔正在讨论“挑战大会”。 卡特赖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想和摩尔聊一聊。你们两个出去。到别地儿待着去。” 探心官们小声地商议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门口。“小心点儿,”威克曼警告他,“你今天经历了太多的情绪冲击,丘脑指数太高了。” 他们走后,卡特赖特关上了门,转身面对摩尔,“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 摩尔自信地笑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卡特赖特先生。您是老大。” “我不是你的老大。” “确实不是。我们中的一些人仍旧效忠于里斯。我们没有让他失望。” “你肯定很尊重他。” 摩尔的表情证明了他说的是对的。“里斯·韦里克是个大人物,卡特赖特先生。他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他掌控着很多事情。”摩尔的脸上透出喜悦的光芒,“他是完全理性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把位置还给他?”卡特赖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我不会放弃的。我不在乎这有多荒谬。我现在在这儿,我还会继续待在这儿。你吓不倒我,也不能嘲笑我!” 他的声音在回荡,他在呐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赫伯特·摩尔依旧笑得很灿烂,沉浸在自己带来的温暖中。 他太年轻了,都可以做我的儿子了,卡特赖特想着。他肯定不到三十,我都六十三了。他只是个小毛孩儿,一个神童。卡特赖特试图让自己的手别抖,但是他做不到。他兴奋过头了,几乎说不了话。他激动地难以自持。他还很害怕。 “你干不了这个。”摩尔平静地说“,这不是你的领域。你是什么人?我查过记录。你于2140年10月5日出生在皇家财团外,你一生都住在那里。这是你第一次来到地球的这一边,更不用说去别的星球了。你在皇家财团的慈善部门接受过十年有名无实的教育。你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从高中开始,你放弃了理论性的课程,选修了手工铺子的课。你学习了焊接和电子维修等技术,也曾在印刷厂工作过一段时间。离开学校以后,你曾在一个炮塔工厂当机械师,在普林板(2)上做了一些电路改进。但是总局拒绝了你的专利申请,理由是贡献太小。” “一年之后,”卡特赖特艰难地说道,“那些改进的地方就被瓶子装置采纳了。” “从那以后,你就过得更惨了。你在日内瓦做瓶子的维护工作,期间发现了自己的设计被应用到瓶子装置上。你千方百计想求得一个评级,但却因没有足够的理论知识而失败。四十九岁的时候,你放弃了。五十岁,你加入了这个狂想家的组织——普雷斯顿社团。” “那会儿我已经连续六年出席他们的会议了。” “当时会员还不多,你最终当选上了社团主席。你把所有的钱和时间都投在这件疯狂的事情上。它成了你前进的信念,你痴迷而狂热。”摩尔容光焕发,仿佛解开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方程式,“而现在,你所在的位置——测评主持,需要管理整个种族,超过数十亿人,统领无穷无尽的人类和资源。您掌控的甚至可能是全宇宙唯一的文明。可你却只把这一切当作社团扩张的途径。” 卡特赖特噎住了,无法辩驳。 “你打算怎么做?”摩尔继续说道,“印几万亿份普雷斯顿的宣传册?散发他的巨幅3D图片,传播到整个星系?生产他的雕像,建造大型博物馆展示他的衣物、假牙、鞋、指甲、扣子,为信徒建造神社,以供朝拜?你们已经有了一座纪念碑:他的遗体保存在皇家财团的贫民窟中破败的木制建筑里。他的骸骨被当作圣人的遗体在那里展出,供人触摸和向其祈祷。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一个新宗教,一个新上帝?你是不是打算组织庞大的舰队,派出数不胜数的战舰去寻找他的神秘星球?”摩尔看到卡特赖特脸色苍白,极度难看,他接着说,“是不是我们得花时间搜遍整个宇宙空间,寻找他劳什子的火焰碟星?记得罗宾·皮特吧,第三十四位测评主持。他才十九岁,是个同性恋、精神病。他一生都和他的母亲和姐姐生活在一起。他读古书,画画,写神经兮兮的意识流作品。” “是诗歌。” “他当了一周的测评主持,然后挑战者了结了他——谢天谢地。他在这些建筑后的丛林里游荡,采集野花,写十四行诗。或许你已经读过了。那个时候你已经出生了,年纪也应该足够大。” “他被杀的时候,我十三岁。” “你记得他为人类规划了些什么吗?回想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挑战’这个程序?整个瓶子系统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它随机提拔和剥夺人的职权,不定期地随机选择某个个体。没人能获得权力后一直保有它;没人知道明年,甚至下周自己会是什么状态;没人能成为独裁者:亚原子随机粒子决定权力的来去。而挑战程序从另一方面保护我们。避免出现不称职的领导者,比如傻瓜或者疯子。我们完全安全:没有暴君,也没有狂想家。” “我不是狂想家。”卡特赖特咕哝着,声音嘶哑。他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那声音软弱,沮丧,犹豫。摩尔的笑容更夸张了,他已经非常笃定了。“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卡特赖特怯懦地说,“我需要时间。” “你认为你可以适应?”摩尔问道。 “是!” “我不这么认为。你大概还有二十四小时。只需要二十四小时就能召开挑战大会,选出第一位候选人。这次应该有很多应征者。” 卡特赖特瘦小的身子猛然一抖,“为什么?” “韦里克悬赏一百万金币干掉你。这个提议一直有效,直到有人领走赏金,也就是说直到你死了。” 卡特赖特听到了这些话,但没记住。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威克曼走进了休息室,走向摩尔。他们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离开了房间。他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仿佛一场寒冷的噩梦,“一百万金币”这个词慢慢渗进了他的脑海里。很多人都想要这笔钱。有了这笔钱,非客可以在黑市上买到各种评级。这个社会本身就是一场持续的赌博,是永无止境的乐透游戏,而星系中最有头脑的这批人会为了这笔钱赌上自己的命。 威克曼摇着头朝他走过来,“他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乱七八糟的想法闪过,有很多我们没法弄清楚。是关于尸体、炸弹、刺客和随机可能性的事。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把他送走了。” “他说的是真的。”卡特赖特喘着气,“他是对的,我在这儿没有立足之地。我不属于这里。” “他的策略就是让你这样想。” “但这是事实。” 威克曼犹豫地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事实。正因为如此,这是个很好的策略。我想,我们也有很好的对策,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他突然抓住卡特赖特的肩膀,“先坐下,我给你倒一杯酒;韦里克在这儿留了些纯的苏格兰威士忌,整整几大箱。” 卡特赖特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你随意。”威克曼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他的手在颤抖,“我想,你不介意的话,我得来一杯。探过那些高速运转的变态想法后,我得喝一杯,缓缓。” (1)亚里士多德伦理学说中一个最重要的思想是中庸之道,而且这种中庸之道实际上也是他的社会政治思想的核心原则。他总结希腊人的生活之道,无论在个人行为还是在城邦生活中,过与不及都不合乎理性,也不能培养善行和达到幸福。 (2)菲利普·迪克生造出的一种口袋大小的线路板,可以帮助机器做出随机决策,瓶子装置和刺客都会使用它。 [book_title]第4章 泰德·本特利站在厨房门口,呼吸着食物散发出的温暖香气。戴维斯家的房子舒适又明亮。艾尔·戴维斯脱掉了鞋子,正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的电视前,认真地看着广告。他漂亮的棕发妻子劳拉正在准备晚餐。 “如果这是变异藻(1),”本特利对她说,“那这是闻起来最棒的冒牌货了。” “我们从来不吃变异藻。”劳拉轻快地回答,“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吃过。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加工,你还是能吃出来。当然了,天然食品贵得离谱,但这是值得的。变异藻是给非客们吃的。” “要是没有了变异藻,”听到她说的话,艾尔接嘴道,“早在20世纪,非客就都饿死了。你总是说些典型的外行人才会有的错误论调。我给你说说真相吧。” “讲吧。”劳拉说。 “变异藻不是天然的藻类,是突变体。它最早出现在中东某地的培养基中,后来慢慢出现在了不同地方的淡水表面。” “这个我知道。早上上洗手间的时候,我不就发现整个洗手盆、管子、浴缸和各种卫具上都堆满了那讨厌的玩意儿吗?” “五大湖上也有。”艾尔一板一眼地说。 “好啦。这可不是变异藻。”劳拉对泰德说,“这是真正的烤牛肉,货真价实的春土豆、青豆、白卷。” “比起上次见你们那会儿,你们过得好多了。”本特利说,“怎么回事儿?” 劳拉美丽的面庞上闪过复杂的神情,“你没听说吗?艾尔跳了整整一个评级。他通过了政府测验;每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我都和他一块儿学习。” “我从来没听说有人通过测验,电视里提到过吗?” “是的,电视上提了。”劳拉不满地皱起了眉头,“那个讨人厌的山姆·奥斯特用了一整期节目讲这件事。他太能煽动了,所以才在非客中有那么多追随者。”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他。”本特利承认。 电视上,绚丽的广告画面像燃烧着的液态弹,它们来回播放着,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每一个都停留一会儿,然后消失。广告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广告的背后聚集着最优秀的创意人才。广告是结合了色彩、画面的平衡以及节奏的艺术,其中还蕴含着躁动的活力,这些元素从屏幕溢出,冲进戴维斯的舒适客厅。安装在墙壁里的隐形高保真扬声器传出了随机选取的广告伴奏乐,音乐在房间中流淌着。 “挑战大会,”戴维斯指着屏幕说,“他们打广告吸引申请者,奖金可是相当丰厚。” 屏幕上不断地出现泡沫般的光和质感十足的色彩,形成一股旋涡,这象征着挑战大会。滚滚的人潮散开又聚拢,通过新的方式再度组合起来。一个团体异常兴奋,他们组合成半圆形,跳着舞横穿画面,而背景音乐则把气氛推向高潮。 “这是什么意思?”本特利问道。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换到1频道。那样你就明白了。” 劳拉匆匆忙忙地拿着银器和瓷器来摆桌子。“不要放1频道;所有非客都在看这个。广告有两种模式,这是给我们看的,他们看的是文字版。” “你错了,亲爱的。”艾尔严肃地说,“1频道是新闻和千真万确的消息。S频道才是娱乐频道。我喜欢这么理解,但是——”他挥挥手,电路突然转换了,生动的颜色和声音眨眼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斯汀豪斯新闻播音员波澜不惊的模样,“这是一样的。” 劳拉摆好了桌子,急匆匆地回到了厨房。客厅温馨舒适,其中一面墙是透明的;房子下面的柏林市向远方延伸开来,城市聚落将法本财团包裹在中央。法本财团是个位于中心地带的高耸入云的巨大圆锥体,在夜空下看上去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清冷灯光在浓郁的夜色中涌出又消散:地面上的车辆像是黄色的火花,在寒冷夜晚投下的阴影中舞蹈。汽车最终驶入圆锥体,消失了,仿佛扑火的飞蛾扑向巨大的台灯灯罩。 “你发誓效忠韦里克多久了?”本特利问戴维斯。 艾尔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电视上这会儿正在讲C+反应堆的新实验,“你到底想问什么,泰德?我想三四年了吧。” “你挺满意的?” “当然,有啥不满的?”艾尔指着精心布置的舒适客厅,“谁会不满意?” “我不是说这个。我在‘飞鸟-弦琴’也有同样的待遇;大多数评了级的人都是这样的。我指的是韦里克他这个人。” 艾尔·戴维斯费了好大劲才明白本特利的意思,“我从没见过韦里克,今天以前,他一直在巴达维亚。” “你知道我发誓效忠韦里克了吧?” “你下午告诉我了。”戴维斯亲切地看着本特利,神情放松,没有压力,“我希望这意味着你会搬过来。” “为什么?” 戴维斯眨了眨眼,“欸……因为那样一来,我就能常常见到你和茱莉了。” “我半年前就没和茱莉一块儿住了。”本特利不耐烦地说,“我俩分开了。她现在在木星上担任什么劳工营官员。” “呃,我不知道,我好几年没见你了。那天在伊普维克上看到你,我惊讶得跟见了鬼似的。” “我跟着韦里克还有他的手下一起过来的。”本特利语带讽刺,“‘飞鸟-弦琴’放我走以后,我直接去了巴达维亚。我打算从此跟财团系统分道扬镳。我直奔里斯·韦里克去了。” “你做了件对的事。” “韦里克骗了我!他下台了,彻底被总局赶出来了。我知道那些钱用不完的人在不断哄抬财团的价值。我不想和这事儿有任何瓜葛——结果你看我现在。”本特利更加不满了,“我非但没有摆脱它,还来到了最肮脏的核心。这是地球上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戴维斯的神色从谅解转为了愤怒,“我认识的人里,最优秀的人都是韦里克的仆役。” “然而他们都是生财无道的人。” “你是因为他成功才指责他吗?是他让财团系统顺利运行。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这是他的错吗?这是自然选择和进化的过程。适者生存。” “韦里克解散了我们的研究实验室。” “我们?我说,你现在可是跟韦里克一伙儿的。”戴维斯更加气愤了,“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韦里克是你的保护者,你站在这里——” “好了,伙计们!”劳拉喊道,脸颊通红,很有一家之主的架势,“晚餐已经放在桌上了,麻烦你们拿几张椅子过来。艾尔,吃饭前先洗手。记得穿上鞋子。” “当然,亲爱的。”戴维斯乖乖地站了起来。 “要我帮忙吗?”本特利问道。 “你只要找张椅子坐下就行了。我们有真正的咖啡。你要加奶吗?我不记得你的习惯了。” “要,”本特利说,“谢谢。”他拉开一把椅子,心情低落地坐下。 “别那么沮丧嘛,”劳拉对他说,“看看你马上要吃的东西。你现在不和茱莉一起住了吗?我打赌你肯定都是在外面餐馆里吃饭。他们只卖那种可怕的变异藻合成食物。” 本特利把玩着手上的刀叉。“你们这儿挺不错的。”他说道,“上一次见你,你还住在财团的宿舍里。你们那时还没结婚。” “记得你和我住一起的时候吗?”劳拉开始切捆着烤肉卷的麻线,“我记得,我们一起住了不到一个月。” “将近一个月。”本特利附和道,回忆起了过往。他稍稍放松了一些。热乎的食物传来阵阵香气,客厅灯光明亮,对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夫人。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温馨。 “那时你还效忠‘飞鸟-弦琴’呢。你的评级也还没丢。” 艾尔出现了。他坐下来,展开餐巾,满心期待地搓着手。“闻起来太香了,”他大声说道,“我们开动吧。我饿死了。” 他们吃饭时,旁边的电视一直絮絮叨叨地播放着。屏幕闪烁的光涌进客厅。本特利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劳拉和艾尔的聊天。 “……测评主持卡特赖特宣布解雇两百名总局员工,”广播员说,“给出的理由是b.s.r.(2)” “恶性危险分子,”劳拉啜饮着咖啡,低声说道,“他们总是这么说。” 播音员继续说:“……大会筹备如火如荼。已经有数以十万计的申请正涌向大会董事会和威斯汀豪斯财团的办公室。前任测评主持里斯·韦里克已同意处理繁复的技术细节,以便开启十年来最激动人心、最壮观的挑战赛……” “你说得对,”艾尔说,“韦里克死死地霸着财团系统。他会推动这整件事。” “老法官沃灵还在董事会吗?”劳拉问他,“现在他肯定已经有一百岁了。” “他现在还在董事会里。他不会辞职,除非他死了。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他该让路了,让年轻人接手。” “但他清楚挑战的方方面面,”劳拉说,“他把这一切都抬上了道德高地。我还记得我还在上学、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测评主持下台了。就是特别搞笑、讲话结结巴巴的那个。接替他的是个好看的年轻人——挑战他的刺客。那个黑头发刺客成为了优秀的测评主持。就在那时,老法官沃灵成立了董事会管理大会,像基督教神话里的耶和华一样。” “而且他有胡子。”本特利说。 “长长的白胡子。” 电视机里的播音员换了。画面里出现的大礼堂吸引了大家的视线。礼堂里大会正准备开始。座位已经摆好,董事会成员坐在巨大平台上的审议席上。人们来回穿行;礼堂里人声鼎沸,充斥着愤怒和喧哗。 “想想,”劳拉说,“我们坐在这儿静静地吃晚饭,而与此同时,这些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些事跟我们可差着十万八千里。”艾尔漠不关心地说。 ……里斯·韦里克悬赏一百万金币,这推动了大会的筹备进程。统计学家表示申请数量已创下历史新高,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人人都渴望尝试整个星系中最英勇的角色。这一角色要承担最大的风险,也能赢得最丰厚的奖赏。今晚,九大行星,六十亿人的目光都盯着威斯汀豪斯财团。谁会是第一个刺客?这里有这么多优秀的申请者,他们代表了不同评级和不同财团,谁将率先尝试获得百万金币,赢得整个文明的掌声? “你呢?”劳拉突然对本特利说,“你为什么不提交申请?你现在又没有任务。” “这不是我的风格。” 劳拉笑了,“那就让它变成你的风格。艾尔,我们不是有他们推出的大尺寸录影带吗?记录了过去所有成功的刺客,讲他们的生平事迹,放给泰德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本特利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小时候难道没梦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刺客吗?” 劳拉陷入回忆,棕色眼睛变得迷离,“我记得当时特别恨自己是个女孩儿,因为那意味着我长大后无法成为刺客。我买了很多护身符,但它们都没能把我变成男孩。” 艾尔·戴维斯把空盘子推开,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我能把皮带解开吗?” “当然。”劳拉说。 艾尔松开了皮带,“真是一顿美餐,亲爱的。我不介意每天都这样吃。” “实际上,你介意。”劳拉喝完咖啡,优雅地用餐巾轻拭嘴唇,“还要咖啡吗,泰德?” ……专家预测第一位刺客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杀死测评主持卡特赖特并赢得前任测评主持里斯·韦里克给出的百万金币奖金。不到二十四小时前,瓶子出人意料地转动了,导致这位前任测评主持下台。如果第一位刺客失败,那么预测家认为第二位刺客赢得奖金的概率是百分之六十。根据演算,卡特赖特两天后将会更好地控制军队和探心军团。对于刺客来说,速度比方法更重要,尤其是在开始阶段。而在后期,情况会因为…… “有很多人开了私人赌盘。”劳拉说。她满意地向后仰倒,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对本特利微笑,“再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你会把你的东西搬到法本来吗?你可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直到找到一个像样的地方。” 艾尔说:“以前有不少好地方,现在都被非客占了。” “他们到处游荡。”劳拉赞同道,“泰德,你还记得合成研究实验室附近那些好地方吧?那些新的住宅单元楼,那些粉色和绿色的楼?现在非客住在那儿。想也知道,那儿变得破烂不堪,又脏又臭。简直就是耻辱。他们怎么不报名去集中营?那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闲晃。” 艾尔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他从桌子中央的碗里挑了一个椰枣,“椰枣。这是什么鬼椰枣?”他细嚼慢咽,“太甜了,哪颗行星来的?金星?这东西吃起来跟金星的浆果差不多。” “小亚细亚的。”劳拉说。 “居然是地球上的。谁做的?” “没人,这是天然的果子。棕榈树上的。” 艾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神创造了无限多样性。” 劳拉很震惊,“想象你的同事听到你这么说,会怎么样。” “让他们听。”艾尔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我不在乎。” “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个基督徒。” 本特利缓缓地站了起来,“劳拉,我得走了。” 艾尔吃惊地站起来,“为什么?” “我得去收拾我的东西,从‘飞鸟-弦琴’那儿把东西拿过来。” 艾尔在他肩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法本会把东西送过来的。你现在是韦里克的仆役了——记得吗?给财团交通部门打个电话,他们会安排的。不要钱。” “我宁愿自己做。”本特利说。 “为什么?”劳拉惊讶地问道。 “摔碎的东西会少一点儿。”本特利拐弯抹角地回答道“,周末我会租辆出租车,把东西装上。我觉得他周一前都不会找我的。” “这我可说不好,”艾尔深表怀疑,“你最好尽快把东西拿过来。有时候韦里克会突然想找一个人,一旦他要找你……” “去他的韦里克。”本特利说,“我偏要慢慢来。” 他离开桌子,留下旁人茫然、震惊的表情。他的胃里装着精心烹饪的温暖食物,但头脑中却是一片虚无缥缈,像是被坚硬又酸涩的果皮包裹着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你不能那么说。”艾尔说。 “我就是那么想的。” “你知道吗?”艾尔说,“我觉得你太不现实了。” “也许吧。”本特利找到自己的外套,“谢谢你的晚餐,劳拉。真的非常美味。” “你听起来可不怎么真心。” “我没有。”本特利回答,“你在这儿有个温馨的小地方,很舒适,很方便。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开心。我希望不管我是怎么想的,你的烹饪都能让你拥有这样的感觉。” “会的。”劳拉说。 播音员说:“……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了一万多人。沃灵法官宣布第一位刺客将在本次会议上选出……” “就在今晚!”艾尔喊道,他满怀欣赏地吹着口哨,“韦里克不会浪费任何时间。”他摇了摇头,深感敬佩,“这个男人真是雷厉风行,泰德。你必须得佩服他这点。” 本特利蹲下来,关掉了电视机。流淌的声音和飞速闪现的图像都消失了,他站了起来。“你不介意吧?”他说。 “发生什么了?”劳拉支支吾吾地说道,“它怎么关了!” “我把它关掉了。我厌倦了听到这个该死的声音。我不想听到大会还有和大会相关的消息。” 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艾尔犹豫地咧嘴一笑,“走之前喝一杯怎么样?它会让你放松点儿。” “我很放松。”本特利说。他穿过房间来到透明的墙壁前,背 对着劳拉和艾尔,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和闪烁在法本财团周围的万家灯火。在他的脑海中,形状和意象互相交织,形成变化万千却又同窗外景色相似的幻象;他可以关掉电视,可以让墙壁不透明,但不能叫停飞速运转的大脑。 “好吧。”劳拉最后对大家道,“我想我们不会看挑战大会了。” “在你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中,你可以看回顾视频。”艾尔说道。 “可我现在就想看!” “不过,离开始还有段时间。”艾尔习惯性地想平息矛盾,“他们还在测试设备。” 劳拉急急地呼了口气,绕过餐桌回到厨房。 水咆哮着跃入水槽;盘子像是发疯了一样互相撞击剐蹭。 “她生气了。”艾尔瞧出来了。 “是我的错。”本特利犹豫地说。 “她会缓过来的。你大概还记得以前的情况吧。说吧,如果你想告诉我哪儿出错了,我会全神贯注地听的。” 我应该说什么?本特利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到。“我去了巴达维亚,想参与大项目。”他说,“除了争权夺利、费尽千辛万苦踏着别人的尸体登上顶峰之外的事情。然而,我却又回到了这里——我发自肺腑地想要尖叫。”他指着电视屏幕,“那些广告就像下水道里亮闪闪的臭虫。” 艾尔·戴维斯郑重地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一周之内,里斯·韦里克就会回到一号位置上。他的钱会帮他选出好刺客。这个刺客宣誓效忠于他。一旦他杀死卡特赖特,那个位置就回到韦里克手上了。你丫就是太没耐心了。等一周,伙计。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来那样——说不定还会更好。” 劳拉出现在门口,她不再愤怒了。现在她的脸上充满了暴躁和焦虑,“艾尔,我们能不能调到大会的频道?我能听到邻居电视的声音,他们现在正在选刺客!” “我会打开电视的。”本特利疲惫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真得走了。”他蹲下来,按了电源开关。电视机迅速升温;他踏出前门时,从他背后传来狂躁的尖叫声。成千上万人的铿锵欢呼声自他身后碾过,接着融入寒冷的黑夜。 “刺客!”电视机里的人尖叫着。此刻他正沿着黑暗的小道往下走,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们正在上交他的名字——我马上就向你们公布。”欢呼声在狂喜中越来越高;像大海的滚滚波涛,瞬间盖过了播音员的声音。“佩里格,”播音员的声音传来,在骚乱中他提高了嗓门,“众望所归——这是整个星球的愿望。刺客是基思·佩里格!” (1)某种经过突变、可以被加工成不同的食物的植物。 (2)Badsecurityrisk的缩写,意思是恶性危险分子。 [book_title]第5章 一缕冷灰色的光芒默默地滑到泰德·本特利面前。车门向后打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出来,走进寒冷的黑夜。 “谁呀?”本特利问道。风吹过戴维斯家门前树上湿润的枝叶。天气清冷,远处聚会活动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在黑暗中,法本财团的工厂依然热闹繁忙。 “老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他耳边传来焦虑的女低音。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出现了。 “韦里克一小时前就派人来找你了。” “我就在这儿。”本特利回答。 埃莉诺·史蒂文斯从阴影中快步走出。“飞船降落后,你就该和我们保持联系。他很生气。”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戴维斯在哪儿?在里面?” “当然。”本特利心中腾起一股怒气,“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别激动。”女孩的声音冷冷的,就像天空中闪烁的寒星一样,“去里面接上戴维斯和他的妻子,我会在车里等你。” 本特利推开前门走进亮着黄光的温暖客厅,艾尔·戴维斯惊奇地看着他。“他要见我们。”本特利说,“告诉劳拉,他也想见她。” 劳拉坐在床边,正在脱凉鞋。艾尔走进卧室,她飞快地把卷起的裤脚放平。“来吧,亲爱的。”艾尔对他的妻子说。 “出什么事儿了?”劳拉迅速地跳起来,“怎么了?” 他们仨走进寒冷的黑夜,穿着大衣和沉重的工靴。埃莉诺启动了汽车的发动机,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倾斜。“进去吧。”艾尔喃喃道,帮劳拉在黑暗中找到了一席之地,“能开灯吗?” “不开灯你也能坐下。”埃莉诺回答道。她关上车门;汽车溜到了马路上,瞬间加快了速度。黑暗中的屋子和树木一闪而过。突然间,嗖的一声,感觉不妙,车子从路面上飞起。它轻快地掠过路面,在一排高压线上飞出一道弧线。几分钟后,车子越来越高,飞过一大片建筑和街道,它们像杂草一样寄生在法本财团周围。 “这是要干什么?”本特利问道。有个磁力抓斗抓住了车身,把车子放在了下面闪烁的建筑下。车身随之抖了抖。“我们有权知道。” “我们将举行一个小型派对。”埃莉诺带着一丝微笑说,说话时她那深红色的薄唇几乎没有动过。她把车子卡进凹形锁,最后停在一个磁盘上。她迅速地切断电源,打开车门。 “出去,我们到了。” 他们在埃莉诺的带领下,飞快地从一层走向下一层。鞋跟敲打着废弃的走廊地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些沉默的穿着制服的守卫站岗。他们面无表情,神情困倦,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手上松松地握着突击步枪。 埃莉诺挥手打开双层密封门,轻轻点头,示意他们进去。他们迟疑地经过她身边,推开门走进房间,一股浓浓的香气环绕在他们身边。 里斯·韦里克背对着他们站了起来。他正笨手笨脚地操作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很生气。大批机械臂缓慢地移动,发出恼人的摩擦声。“这个破玩意儿到底怎么搞?”他怒吼道。破碎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在抗议。“天哪,我好像把它弄坏了。” “这里。”赫伯特·摩尔说道,从角落里一把低矮的宽椅上站了起来,“你的手太笨了。” “你说得对。”韦里克咆哮道。他转过身来,如同一头巨大的驼背熊。他眉毛粗长,眉骨突出——坚硬,厚重,好战。三位客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起,他炽热的目光只瞟了他们一眼。埃莉诺·史蒂文斯解开大衣扣子,把衣服扔在豪华沙发后面。 “他们到了。”她对韦里克说,“他们在一起,玩儿得正开心。”她迈着长腿大步走了过来。她穿着丝绒长裤和皮凉鞋,站在火炉前,想让肩膀和胸口暖和点。在闪烁的火光中,她裸露的肌肤泛着深红的光芒。 韦里克无礼地转向本特利。“永远待在我能找得到你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极其轻蔑,“我身边再没探心军帮我用心电波找人了。找人变得不容易。”他突然对埃莉诺竖起大拇指,“她倒是跟了过来,就是能力欠缺。” 埃莉诺黯然一笑,什么都没说。 韦里克转过身来,对摩尔喊道:“那破事儿到底搞定没有?” “基本已经准备好了。” 韦里克哼了一声。“那这就算是庆祝吧,”他对本特利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 摩尔在房里踱步,他自信满满,滔滔不绝,手里拿着一枚表面光滑的火箭模型,“有很多值得庆祝的。这是史上第一次由测评主持挑选刺客。佩里格不是被一帮老气横秋的家伙选出来的;他任凭韦里克调遣,一切都在韦里克的掌握之中……” “你话太多了。”韦里克打断道,“你满口大话。这几件事里有一半都没有意义。” 摩尔欢快地笑了起来,“这是我的特点,探心军团也这么觉得。” 本特利不安地走开了。韦里克有点儿醉了。他像一只逃出笼子的熊,咄咄逼人,极为危险。他笨拙的动作背后却是敏锐的头脑,不会漏掉任何东西。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是用古老的木板建造而成。木板可能来自某个老修道院。整个建筑和教堂很像,圆顶,带棱纹,屋顶是暗淡的琥珀色。屋顶下的石壁炉里火焰在咆哮着,经年的烘烤把粗大的柱子熏出了烧焦的痕迹。建筑里的一切事物都巨大而笨重,色彩浓厚。陈旧的烟灰把石头染成了黑色,笔直的支撑柱像树干一样粗壮。本特利碰到一块锃亮的镶板。木头被腐蚀了,但却出奇的光滑,仿佛一层朦胧的光在表面沉淀,并浸入了木料。 “这块木头,”韦里克注意到了本特利的动作,“来自一家中世纪的妓院。” 劳拉正在审视挂在铅封窗户上的那张重得跟石头似的挂毯。大壁炉的壁炉架上放着几个摔出了凹痕的杯子。本特利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一个。他手里的这个很笨重,是年代久远的厚边杯,分量重,设计简单,歪歪扭扭的,典型的中世纪撒克逊风格。 “再过几分钟,你们就会见到佩里格。”韦里克对他们说,“埃莉诺和摩尔已经见过他了。” 摩尔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短促又响亮,像一条凶恶的狗。他说道:“我见过他,挺好的。” “他很可爱。”埃莉诺不咸不淡地说。 “佩里格正在巡游呢。”韦里克接着说道,“人们都在跟他说话,和他在一起。我想让每个人都看到他。我只打算派出一名刺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必要无休止地一直派人。” 埃莉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让我们把事情挑明,然后赶快搞定它。”韦里克大步走到房间尽头,一挥手打开了紧闭的两扇门。扑面而来的是音乐声、不断变换的光线,还有人们摇曳的身影。“进去,”韦里克命令道,“我会找到佩里格的。” “喝一杯吗,先生或女士?”一个面无表情的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埃莉诺·史蒂文斯从托盘上取下一个玻璃杯。“你喝吗?”她对本特利说,说完对机器人点点头,又拿了一杯。“尝尝,口感很滑。这种浆果生长在木卫四的向阳面,只在某种页岩的裂缝中生长。一年中只有一个月有。韦里克手下有个劳工营,专门负责采摘这个。” 本特利拿起玻璃杯,“谢谢。” “振作点。” “这是在干吗?”本特利问的是这些挤在这房子里窃窃私语、开怀大笑的人们。他们个个穿着讲究,颜色搭配各式各样;所有高级评级的颜色都能看到。“我本来以为会有音乐,然后他们会跟着音乐跳舞。” “先前有晚宴和舞会。累死了,这都快凌晨两点了。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瓶子转动,挑战大会举行,每一件都激动人心。”埃莉诺转过身,目光搜寻着什么,“他们来了。” 一阵紧张的沉默席卷了周围的人。本特利转过身,其他人也转了过来。他们都紧张地盯着里斯·韦里克走近,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后者穿着普通的灰绿色西装,身材苗条,手臂自然下垂,面无表情。他身后传来一连串声音;这之中有暗暗的感叹,也有赞赏和敬意。 “他在那儿。”埃莉诺磨了磨洁白的牙齿,两眼放光。她猛地抓住本特利的胳膊,“佩里格在那儿。快看!”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的头发是稻草黄色,湿漉漉的,梳得锃光瓦亮。他长相平凡,几乎算得上没有任何特色。这个沉闷而又寡言的人被高大的韦里克推着向前,走过聚精会神的人群。在韦里克身边,人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了。过了一会儿,他俩都淹没在绸缎长裤和曳地长袍中,本特利身边热烈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过会儿,他们会过来的。”埃莉诺说,她冷得发抖,“我觉得他看着挺瘆人的,是吧?”她飞快地朝本特利露出笑容,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远处,韦里克被一群人包围着。人群发出一声整齐的呼声。在这之中,赫伯特·摩尔热情洋溢的声音异常明显。他又在滔滔不绝了。本特利心里来气,走开了几步。 “你要去哪儿?”埃莉诺问。 “回家。”这个词不由自主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埃莉诺苦笑着问,“亲爱的,我现在没法探心了。探心能力,我全丢了。”她撩起自己火红的头发,露出耳朵上方的两个闭环。那两个铅灰色的斑点衬得她的皮肤越发光滑白皙。 “我不懂。”本特利说,“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 “你讲话好像威克曼。如果我和军团在一起,就不得不用我的能力来对付里斯。除了离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她眼中有深深的痛苦,“你知道吗,真的没了,感觉就像是被蒙住了双眼。那之后,我尖叫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法面对,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 她颤抖着挥挥手,“我会熬过去的,总之,能力是没办法恢复了。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喝你的酒,放轻松。”她和他碰了碰杯,“这酒叫甲烷风,我猜木星大气里有甲烷。” “你去过殖民地星球吗?”本特利问道。他嘬了口琥珀色的液体,很烈,“你见过警察巡逻后的劳工营和寮屋殖民地吗?” “没有。”埃莉诺回答得简单明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地球。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旧金山。记得吗,所有的心灵感应能力者都来自那儿。终极之战中,利弗莫尔(1)的大型研究设施遭到了苏联导弹的袭击。存活下来的人都被严重辐射。我们都是厄尔和韦尔纳·菲利普斯家族的后代。整个探心军团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小就为成为一名探心军接受训练:这是我的宿命。” 房间的一端开始响起模糊的音乐。一个音乐机器人将乐曲、和谐的色彩和光影随机组合起来。这些混杂的元素飞快地闪过,精微至极,让人难以分辨。一些情侣慵懒地舞动起来。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愤怒地大声争论着。他们的只言片语传进了本特利的耳朵。 “他们说,得在六月搬出实验室。” “你会让猫穿裤子吗?简直不人道。” “拼命升得这么快有必要吗?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留在原来的负C-级”。 在对开门边,几个人正在寻找他们的披肩,接着又走开了。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疲惫和厌倦让他们嘴角松弛。 “这时候就像这样。”埃莉诺说,“女人溜达到化妆间。男人们开始争论。” “韦里克做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听到的。” 韦里克深沉的嗓音盖过了其他人,他主导了讨论。渐渐地,四周的人都不说话了,开始认真听。韦里克和摩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大声,男人们聚拢过来,一个个神情严肃,面容紧绷。 “我们是自作自受,”韦里克断言,“供大于求和劳动力富余之类的问题,其实并不真实存在。” “这话怎么说?”摩尔问道。“整个系统都是人造的。二战初期,几个数学家发明了M博弈游戏。” “你的意思是‘发现’吧。他们认为社会系统就和策略游戏一样,比如扑克。扑克游戏中起作用的系统在社会生活中也会有用,就像商业或战争。” “概率游戏和策略游戏有什么区别?”劳拉·戴维斯问道。她和艾尔站在一起。 摩尔听了有点儿生气,他回答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概率游戏中,不存在蓄意欺骗;而在扑克游戏中,每个玩家都虚张声势,给假线索,用话语误导他人,挤眉弄眼让其他玩家猜不出他真正的处境和意图。玩家一整套迷惑他人的伎俩,让其他人做出愚蠢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明明手里一把烂牌,却偏要说自己有好牌?” 摩尔无视了她,转向韦里克。“你能否认社会就像策略游戏一样运作吗?‘极大极小值算法’就是个很好的理论。它用合理科学的方法打破所有策略,将策略游戏转化为概率游戏。这样一来,精确科学的常规统计方法就能起作用。” “都一样。”韦里克喃喃地说,“这个该死的瓶子毫无理由地把一个人赶下台,再随机挑个混蛋、疯子上台,根本不考虑他的能力和评级。” “当然!”摩尔激动地大叫,“我们整个系统是建立在‘极大极小值算法’之上的。瓶子迫使每个人要么玩转‘极大极小值’游戏,要么就等着被压扁;我们被迫放弃欺骗,采取理智的行为。” “这种随机抽选没有任何理性可言。”韦里克生气地回答,“随机运作的机器怎么可能理性?” “随机正是整体理性模式的一项功能。因为是随机抽选,没人能制定策略。它迫使所有人都用随机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分析某一特定事件发生的统计学概率,再加上任何计划都会被提前发现的悲观假设。假设你知道计划事先会被发现,就能提前规避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你随机采取行动,你的对手就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所以我们都是一群迷信的傻瓜。”韦里克抱怨道,“每个人都试图解读信号和预兆。每个人都试图解释双头牛和白鸦群。我们都依赖随机概率;我们失去控制力,因为我们做不了计划。” “周围有探心军,你怎么做计划呢?探心军完全满足‘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悲观预期:他们能发现所有的策略。一旦你开始玩策略,就会被他们发现。” 韦里克指着自己的宽阔胸膛。“我脖子上没挂娘们兮兮的护身符。没有玫瑰花瓣、牛粪,也没有煮过的猫头鹰唾沫。你如果懂我,就会发现我玩的是能力。不是概率,也不是策略。我从不遵循那些抽象理论,我靠经验做事。”他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见机行事是种能力,而我有。” “能力也是概率的一种体现。它是凭直觉充分利用概率。你一把岁数了,经历过各种情况,已经能提前知道务实的做法……” “那佩里格呢?这是策略,不是吗?” “策略涉及欺骗,而在佩里格这件事上,没人会被欺骗。” “荒谬!”韦里克咆哮道,“你为了不让军团知道佩里格的事儿,都要把自己累垮了!” “那是你的主意。”摩尔气得脸通红,“我当时就说过,我现在也这么说:让他们知道好了。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有办法,我明天就会在电视上宣布。”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韦里克咆哮道,“你当然会这么做了!” “佩里格是不可战胜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羞辱,摩尔感到很生气,“结合‘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本质,我从瓶子的转动机制出发,推导出了一个……” “闭嘴,摩尔。”韦里克低声斥道,然后转过身去,“你说得太多了。”他走开几步,人们急忙为他让出通道,“这个随机的玩意儿该结束了。有这个东西在,你没法计划任何事!” “这就是我们需要它的原因!”摩尔在他后面大喊。 “不,这是要扔掉它、摆脱它的原因。” “你不能控制‘极大极小值算法’。它就像引力;它是定律,实实在在的定律。” 本特利走了过来,听他们说话。“你相信自然定律?”他问道,“一个像你这样的8-8级?” “这家伙是谁?”摩尔咆哮着,愤怒地瞪着本特利,“我们讨论的时候,你插嘴干什么?” 韦里克的声音又高了一些,“这是泰德·本特利,也是8-8级的,和你一样。我们刚拉他入伙。” 摩尔脸都白了。“8-8!我们再也不需要8-8级了!”他的脸上泛出丑陋的蜡黄色,“本特利,你是被‘飞鸟-弦琴’开除的人。一个废物。” “没错。”本特利平静地说,“然后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为什么?” “我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在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好吧,”韦里克对摩尔嘶吼道,“要么闭嘴,要么滚!不管你愿不愿意,本特利从现在开始将和你一起工作!” “除了我,谁都不能进这个项目!”摩尔的脸上流露出憎恨、恐惧和十足的嫉妒,“如果他连‘飞鸟-弦琴’那样的三流财团都待不下去,他就没资格……” “走着瞧,”本特利冷静地说“,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你的笔记和文件。我很乐意回顾你的工作。事情听起来和我想要的不谋而合。” “我想喝一杯。”韦里克喃喃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站在这里谈很久。” 摩尔最后看了一眼本特利,眼神中满是愤恨,然后跟在韦里克身后匆匆离去。随着门被甩上,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人们移开视线,没精打采地聊起天来,接着慢慢地散开了。 埃莉诺略带苦涩地说:“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好一场大戏,不是吗?” (1)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 [book_title]第6章 本特利有点儿头疼。嘈杂喧嚣的声音持续不断,鲜亮耀眼的服饰和晃动的身躯交错。地板上扔满了踩扁的烟头和纸屑;整个房间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仿佛正在向下坍圮。头顶上的灯发出刺眼的光,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和亮度,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名男子被推搡过来,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肋骨。一名年轻女子靠在墙上,双唇间叼着一根烟;她脱下凉鞋,如释重负地揉着泛红的脚趾。 “你在想什么?”埃莉诺问他。“我想走。” 埃莉诺熟练地领着他穿过流动的人群,走向其中一个出口。她边走边啜饮着饮料,说道:“这一切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是有作用的,韦里克能……” 赫伯特·摩尔挡住他们的去路。他脸色沉郁,透出诡异的红色。他身边是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基思·佩里格。“你在这儿呢!”摩尔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他走路摇摇晃晃,杯子里的液体跟着不停地晃动。他盯着本特利,厉声宣布道:“你得参与进来。”他猛地推了佩里格的背一把,“这是世上最大的盛事。而这位,是世界上活着的人中最重要的。本特利,睁大双眼,看清楚!”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凝视着本特利和埃莉诺,瘦削的身体因放松而显得柔软。他身上几乎没有颜色。他的眼睛、头发、皮肤,甚至是指甲,都漂白了,近乎透明。他外表一尘不染,干净卫生。他无色、无味、无臭,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本特利伸出了手,“你好,佩里格。握个手吧。” 佩里格和他握了握手。佩里格的手很凉,有些湿润,毫无生气,也没有力量。 “你觉得他怎么样?”摩尔迫切地问,“他是不是个人物?是不是转盘出现后最伟大的发现?” “韦里克呢?”埃莉诺说,“佩里格不该在他的视线之外。” 摩尔的脸色更难看了,“笑话!谁……”“你喝多了。”埃莉诺眼神犀利地四处张望,“该死的里斯,他可能还在和别人争论。” 本特利呆滞而痴迷地看着佩里格。他那一脸冷漠的样子,瘦削的身形,无精打采的性冷淡神情和雌雄难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膈应人。佩里格手里居然连玻璃杯都没拿。他什么都没喝。 “你没喝酒?”本特利脱口而出。 佩里格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尝尝甲烷风。”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本特利在托盘上摸索玻璃杯;三个杯子落在地上,打碎在机器人的滑行踏板下,液体飞溅出来。机器人立刻停了下来,开始细致地清理和打扫。 “给。”本特利把杯子推给佩里格,“吃吃喝喝,快快活活。明天就有人要死了,不过肯定不是你。” “够了。”埃莉诺凑到他耳边打断他。 “佩里格,”本特利说,“成为职业杀手的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像职业杀手。你什么都不像,甚至连人都不像。你肯定不是人吧。” 剩下的人开始聚拢。埃莉诺愤怒地拽着他的手臂,“泰德,算我求你!韦里克过来了!” “放手!”本特利甩开她,“我的袖子!”他用麻木的手指掸了掸袖子,“我就剩这么一件了;只给我留了这么点儿东西。”他盯着基思·佩里格茫然的脸。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咆哮;鼻子和喉咙感到阵阵刺痛。“佩里格,谋杀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是什么感觉?一个从没害过你的人?一个无害的疯子。他只是不小心挡住了好些大人物的路。只不过是个暂时的瓶颈……” “你什么意思?”摩尔嘟哝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威胁和令人费解的愤怒,“你是暗示佩里格有什么问题吗?”他阴恻恻地笑着,“佩里格可是我的兄弟。” 韦里克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摩尔,把他带走。我叫你上楼。”他粗暴地挥开人群,走向对开门,“派对结束了。走吧。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们的。” 人们分散开来,不情愿地走向出口。机器人为他们找出外套和披肩。他们三五成群地四处徘徊、聊天,好奇地看着韦里克和佩里格。 韦里克抓住佩里格。“走吧,上楼去。哎呀,这么晚了。”他踏上宽阔的楼梯,佝偻着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头转向一边,“欸,就算这样,我们今天也算完成了很多事。我要睡了。” 本特利努力稳住身形,在他背后大声说道:“瞧,韦里克,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卡特赖特呢?不需要中间人。这样更科学。” 韦里克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他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我明天再跟你谈,”他回头说,“回家睡觉吧。” “我不回家。”本特利固执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了解所谓的策略。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搞清楚。” 韦里克在第一级台阶前停下了,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大脸盘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什么?” “你听到了。”本特利说。他感到房间正在倾斜移动,于是闭上眼睛,双脚分立,保持平衡。他再抬起头时,韦里克已经上了楼,埃莉诺·史蒂文斯正疯狂地拽他的手臂。 “你这个傻瓜!”她尖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是个讨厌鬼。”摩尔也有些步履不稳。他把佩里格推向楼梯,“最好让他滚,埃莉诺。再不走,他怕是要把地毯都吃了!” 本特利感到困惑不已。他麻木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走了。”最后,他终于说道,“他们都走了,韦里克和摩尔,还有那个苍白得像蜡一样的家伙。”埃莉诺把他领到旁边的房间中,关上门。房间很小,一半都在阴影里,房间的边缘隐匿在朦胧的黑暗里。她颤抖着点燃一根烟,气急败坏地吸了一口,烟从张大的鼻孔里冒出来,“本特利,你这个疯子。” “我喝醉了,都怪这杯卡里斯坦甲虫汁。听说得有一千个奴隶在甲烷大气中出力出汗,甚至死亡,韦里克才喝得到这杯威士忌,这是真的吗?” “坐下。”她把他推倒在椅子上,就在他面前绕着圈踱步,动作僵硬紧绷,仿佛提线木偶,“一切都分崩离析。摩尔为佩里格感到非常自豪,忍不住拉他出来炫耀。韦里克无法适应自己下台了;他以为自己身边还有探心军能帮他把控一切。天哪!”她转过身,痛苦地把脸埋在手中。 本特利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只好看着她。她再次抱紧自己,悲伤地揉着肿胀的双眼。“我能做点儿什么吗?”他带着希望问道。 阴影中有一张矮桌,埃莉诺在桌上找到一个装满冷水的醒酒器。她在椅子上找到一个陶瓷浅盘,里面装满小巧的硬糖。埃莉诺倒空了盘子,往盘子里倒满水。她快速地泼湿了脸、手和胳膊,然后从窗框上扯下一块绣花布擦干。 “来吧,本特利。”她喃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她摸黑走出了房间,本特利挣扎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房间里都是韦里克的东西,笨重的大型雕像、玻璃箱。在铺着黑色地毯的楼梯上,还有在墙角,几个机器人仆人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指示。埃莉诺袒胸露乳的小巧身形,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这些朦胧的事物间。 他们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被笼罩在阴影中,一片漆黑,布满灰尘。埃莉诺等他追上自己。“我要去睡觉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起。你也可以回家。” “我的家散了,我没有家了。”他跟在她后面穿过走廊,期间经过了一连串半开着的门。灯光时隐时现。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自认辨认出了其中一些。男人的声音中混杂着昏昏欲睡、模糊不清的女人的咕哝声。埃莉诺突然消失了,只剩他独自一人。 朦胧中,他看到远处有摇摇晃晃的影子在动,他只能摸索着前行。突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那东西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碎在他脚边。他惊呆了,又闯祸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干吗?”一个声音严厉地问道。那是赫伯特·摩尔,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的脸忽然闪现,忽明忽暗像个幽灵,悄无声息,还看不见他的身子。“你不属于这里!”声音突然冒出来,那张发红浮肿的脸占满了本特利的视野,“从这儿滚出去!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这个三流废物。8-8级?别搞笑了,谁说你……” 本特利狠狠地揍了摩尔。摩尔的脸被他打扁了,鲜血四溅,骨头破碎,彻底毁了。有什么东西撞到本特利身上,他被打倒了。他被一个滚动的、流着口水的大个子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他奋力起身,挣扎着想要抓住结实的东西。 “放手,”埃莉诺焦急地低声说,“你们两个,求求你们了!给我安静点儿!” 本特利不动了。在他旁边,摩尔喘着粗气,擦了擦自己挂彩的脸。“我会杀了你,你这个讨厌鬼,混蛋。”他痛得直抽气,怒吼道,“你会后悔打我!” 下一件他记得的事,就是他坐在低矮的地方,弯腰摸索着自己的鞋子。他的外套扔在面前的地板上。而他的鞋子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两只鞋子之间有一大片奢华的地毯。没有声音;整个房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一盏昏暗的灯在遥远的角落闪烁。 “锁上门。”埃莉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觉得摩尔肯定精神错乱了,或者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他在外面的大厅里,像个狂暴战士一样拖着脚四处走动。” 本特利找到门,锁上了老式的手动螺栓。埃莉诺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后抬起脚,小心地松开了她的凉鞋绑带。本特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敬畏又惊讶地看着她踢掉了凉鞋,拉开了裤子拉链,脱下裤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赤裸的脚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小腿白得发光;眼前的画面令他目眩,不受控制,他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她苗条的身体线条,小巧的骨架,视线随着她细腻光滑的双腿到她的膝盖,然后就是她的内衣…… 接着他绊倒了,她伸出手拉他。湿漉漉的手臂,晃动的乳房,坚实挺立的深红色ru头,都近在他眼前。她喘着气,颤抖着,双臂紧紧地锁住他。他脑中翻腾起咆哮声;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放任自己沉醉在这股洪流中。 过了很久,他醒了。房间里异常冰冷,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的气息。他僵硬地挣扎着起来,困惑不解,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片段。透过敞开的窗户,灰蒙蒙的晨光透进来,一股寒冷的阴风吹进来,鞭打着他,感觉冷飕飕的。他退了几步,又停住,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人,到处都是散乱堆着的衣服和被子。他在地上伸展开的四肢、半遮半掩的手臂、洁白的大腿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认出了埃莉诺,她侧靠在墙上,一只手臂伸出,纤细的手指弯曲着,双腿在身下蜷起,微张的嘴不安地呼吸着。他继续徘徊,突然愣住了。 灰暗的晨光照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庞和身躯。那是他的老朋友艾尔·戴维斯。他正平静而又满足地躺在他熟睡的妻子的怀抱中。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对身边的一切全无察觉。 再向前走一点儿,还有更多的人。有些人打着鼾,鼾声陆陆续续吵醒了一些人。有一个人在哼哼,无力地摸索着被子。他的脚踩碎了玻璃杯;深色的液体混着碎片流了一地。前面的另一张脸看上去很熟悉。是谁呢?男性,深色头发,长得挺英俊…… 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被一扇门框绊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光昏黄的大厅里。恐惧袭来,他不假思索地跑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赤脚穿过了铺着地毯的走廊。那走廊看不到尽头,空荡荡的。他走过了灰色的石窗,走过几段似乎永无止境的台阶,没发出半点儿声响。他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房子的角落,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凹室,一面高大的镜子堵住了他的路。 镜子里有一个身影晃来晃去。泛黄的如水般的镜子里瞬间映出一个空虚乏味的卑微形象。他静静地凝视着,看着自己蜡黄的头发、干巴巴的嘴唇和无神的双眼。他双臂无力地搭在两侧;一个怯懦苍白的家伙正恍惚地眨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他尖叫起来,镜子里的人消失了。他冲进灯光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脚飞快地掠过布满灰尘的地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巨大的恐惧侵袭了他,引领着他。这恐惧像个尖叫着的横冲直撞的怪物,猛地冲上了房屋高大的穹顶。 他伸着胳膊,无声无息地穿过墙壁和嵌板,进进出出空荡荡的房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通道。这个鲁莽恐惧的人绝望地穿梭着、奔跑着,敲打着铅封的窗户,徒劳地想要逃跑。 他猛地撞上了砖砌壁炉。他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他无助地扑向布满灰尘的柔软地毯。他困惑地躺了一会儿,接着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又疯狂地奔跑起来,漫无目的,左冲右突,他将双手挡在脸前,双眼紧闭,嘴巴大张。 前面有声音。一道灼热的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透过来。房间里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桌上放着录音带和报告。一盏阿充尼克灯在中间燃烧。这灯像一个稳定的微型太阳,发出温暖的光,让他昏昏欲睡。这些作家身边摆满了咖啡,他们低声讨论着作品。这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有着宽大溜肩的男人。 “韦里克!”他对那人大喊,他的声音微弱、单薄,因虚弱而颤抖,“韦里克,帮帮我!” 里斯·韦里克愤怒地抬起头,“你想要什么?我很忙。这必须在我们开始行动前完成。” “韦里克!”他尖叫起来,惊恐万分,心惊胆战,“我是谁?”“你是基思·佩里格。”韦里克烦躁地回答,用一只巨大的手 擦了擦额头,把磁带推开,“你是大会挑出来的刺客。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你就要工作了,你得准备好。你有工作要做。” [book_title]第7章 埃莉诺·史蒂文斯从灰蒙蒙的大厅里走出来,“韦里克,这不是基思·佩里格。把摩尔叫过来,让他自己说。他这是在报复本特利;他俩刚打起来了。” 韦里克睁大眼,“这是本特利?那个该死的摩尔!他有没有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本特利慢慢地清醒过来。“能解决吗?”他喃喃地说。 “他刚刚晕过去了。”埃莉诺细声细气地说道。她穿着休闲裤和凉鞋,大衣披在肩上。她面无血色,深红色的发丝细长而干枯,“他不可能头脑清醒地完成这一切。叫个实验室医生进来把他送回去。别想着趁此机会搞小动作。什么都不要跟他讲,先让他回去。他现在没法承受这些,你懂吗?” 摩尔来了,浑身颤抖,惊恐万分。“没造成任何伤害。我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仅此而已。”他抓住了本特利的胳膊,“来来来,马上把事情理清楚。” 本特利挣脱他。他从摩尔那儿脱身后,审视起自己陌生的手和脸。“韦里克,”他说道,声音单薄而空洞,“帮帮我。” “我们会解决的。”韦里克粗暴地说,“会好的。医生来了。” 韦里克和医生合力抓住他。赫伯特·摩尔颤巍巍地移开了几步,不敢靠近韦里克。埃莉诺靠在桌边,疲倦地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与此同时,医生把针扎进本特利的手臂,挤压针筒。当黑暗向他袭来,他听见韦里克那深沉的声音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你该杀了他,要么就别去惹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以为他会忘了这些吗?” 摩尔应了几句,但本特利没有听到。黑暗彻底降临,他人事不知。 埃莉诺·史蒂文斯遥遥地开口道:“你知道的,里斯不太了解佩里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注意到了吗?” “他什么理论都不懂。”摩尔闷闷不乐,还有些气愤。 “他用不着理解理论。他可以雇无数聪明的年轻人帮他,哪还需要自己费这个工夫?” “我猜你说的是我。” “你为什么跟着里斯?你不喜欢他。你俩不对付。” “韦里克能给我的研究砸钱。如果没有他的支持,我就倒大霉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里斯会得到回报的。” “这不重要。看,我拿了麦克米伦的论文,里面讲了他在机器人领域做的所有基本研究。这些研究最后造出了什么?就是些傻不拉几的巨人、名不副实的真空吸尘器、火炉、小型升降机。麦克米伦的想法错了。他只想造能抬东西的大型机械,这样一来非客就能躺下来睡大觉,就不会有非客成为奴隶或工人。麦克米伦是亲非客派的。他的评级搞不好都是在黑市买的。” 突然传来了动静:人们醒了、起身、四处走动,还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他们在找苏格兰威士忌和水。”埃莉诺说。 接着传来坐下的声音。一个男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真是个累人的晚上。今天我要早点儿睡。整整一天都浪费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 “他会留下来的。为了老好人基思·佩里格,他一定会的。” “你不能去执行任务,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 摩尔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他是我的,不是吗?” “他属于整个世界。”埃莉诺冷冰冰地说,“你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可你根本没发现你正在把我们拖向危险的深渊。每往后推一个小时,那个狂想家的生存概率都更大。要不是你突然发狂,为了报一己之仇,把所有事搅得一团乱,卡特赖特应该已经死了。” 到了晚上。 本特利醒了,他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强体壮,头脑清醒。房间晦暗不明,只有一束光熠熠生辉。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发光点,他发现那是埃莉诺的烟头。摩尔坐在她旁边,双腿交叉,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面色阴郁,难以捉摸。埃莉诺迅速站起来,打开桌上的台灯,“泰德?” “几点了?”本特利问道。 “刚刚八点半。”她走到床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你感觉怎么样?” 他双脚颤颤巍巍地踏在地板上。他们用一件式样常规的睡袍把他包了起来。他的视线范围内,都没有他自己的衣服。“我饿了。”他说。突然,他攥紧拳头,疯狂地打了自己的脸。 “是你。”埃莉诺平静地陈述事实。 本特利站立着,两腿在身下不停地颤抖,“那太好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是真的。”她伸手去摸她的烟,“还会有第二次的。不过下次你会做好准备。你,和另外二十三名年轻有为的人。” “我的衣服呢?” “找衣服干吗?” “我要离开这儿。” 摩尔飞快地站起来,“你不能走出去,面对事实吧。你知道了佩里格的本质——你以为韦里克会放过你吗?” “你们违反了‘挑战大会’的规定。”本特利在旁边的橱柜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摊在床上,“一次只能派出一名刺客。有了你的技术,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名刺客,但是……” “别那么快下结论,”摩尔说,“你还没完全参透。” 本特利解开睡袍,扔在一边,“这个佩里格谁也不是,是个综合体。” “没错。” “佩里格就像一辆车。你往车里塞满各种高级智囊,然后驾着车开往巴达维亚。卡特赖特会死,然后你把佩里格的一切付之一炬,没人会知道。你会结清这些高等级思想的费用,再把他们送回工作岗位,就像我一样。” 摩尔被逗笑了,“我也希望我们能这么做。事实上,我们尝试过。我们一次性往佩里格的身体里塞了三个人。结果是一团乱。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行动。” “佩里格本身有没有人格?”本特利边穿衣服边问道,“等所有思想都撤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佩里格会变成我们口中的植物人,他没有死,但退化成了一种原始的存在。身体仍在持续运转,类似于半麻醉状态。” “昨晚在聚会上,又是什么支撑他的呢?” “我实验室里的一个官老爷。就像你看到的,是个很消极的人。能起作用的人格大抵都是如此。佩里格是个不错的媒介:所表现出来的没有什么扭曲和偏差。” 本特利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说:“可我在他身体里时,觉得佩里格就在那儿,和我在一起。” “我也是一样的感受。”埃莉诺冷静地表示同意,“我第一次尝试时,总感觉裤管里有一条蛇。那是幻觉。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我看镜子的时候。” “试试不照镜子。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好歹你还是个男的。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不建议摩尔尝试使用女性操作者。吓死人了。” “你们不会不打声招呼就把人塞进去的,对吧?” “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摩尔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尝试了几十个人,大多数人都崩溃了。进入几小时后,他们就会患上一种古怪的幽闭恐惧症。他们希望逃离它,就像埃莉诺说的,仿佛身边有什么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他耸耸肩,“我没这种感觉,我觉得他非常美。”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本特利问道。 “有几十个人能扛得住,你的朋友戴维斯就是其中一个。他的人格很正面:冷静,随和。” 本特利浑身一紧,“所以他得到了新评级,也因此通过了测验。” “参加这事的人,每个人都上升了一级。当然,我们是从黑市买来的。据韦里克说,你也是知道内情的。这没有听起来的风险那么大。如果事情有变,有人开始怀疑佩里格,不管谁在里面,都会立刻被撤回。”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方法——”本特利像是在对自己解释,“车轮战。” “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才能证明挑战违规。”摩尔神清气爽地说,“我们已经让法务人员梳理了前因后果。他们没法找我们的茬。法律规定一次只能出一个刺客,刺客由公共会议选出。基思·佩里格就是由公共会议选出的,而且绝不会有更多的佩里格出现。” “我不明白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你会明白的。”埃莉诺说,“要说背后的原因,摩尔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 “等我先吃点东西。”本特利说。 他们三人沿着铺着厚地毯的大厅缓缓地走向餐厅。本特利在门口愣住了;佩里格平静地坐在韦里克旁边,他面前放着一盘小牛排和土豆泥,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正对着一杯水。 “怎么了?”埃莉诺问。 “里面是谁?” 埃莉诺冷漠地耸了耸肩,“一名实验室技术人员。它里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越熟悉它,我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本特利走向离佩里格更远的那一端。它蜡一般的脸色仿佛一只刚出壳的昆虫,还没被太阳晒干、晒硬,这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 “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像有事要发生了。” 摩尔和埃莉诺·史蒂文斯互相瞥了一眼,“放松点儿,本特利。”摩尔说。 “我飞起来了。我离开了地面。我不只是在奔跑。”他的声音突然升高,带着惊恐,“我遭遇了什么。我持续不断地飞着,像幽灵一样。直到撞上壁炉。”他擦了擦额头,没有瘀青,也没有伤痕。 当然不会有。那是另一具身体。 “谁能解释一下,”他嘶哑地问道,“我刚刚怎么了?” “和重量非常轻有关。”摩尔说,“佩里格的这具躯体比自然人体更敏捷。” 埃莉诺插话道:“在你进入佩里格身体之前,他可能喝了下了药的鸡尾酒。他们在派酒;我看到几个女的拿了酒。”本特利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怀疑神色。 韦里克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摩尔,你擅长抽象问题。”他把一堆金属箔推到了摩尔那儿,“我一直在研究我们的机密报告——关于卡特赖特这个疯子的磁带。没什么重要信息,这让我很担忧。” “为什么?”摩尔坐下来,问道。 “首先,他有自己的权力卡。对于一个非客来说,这很不寻常。人们在一生中用到P卡(1)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它完全没有价值……” “在统计学上总是有可能性的。” 韦里克轻蔑地哼了一声,“瓶子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骗局。这个该死的东西就是个乐透,世界上人人都有一张彩票。你只有六十亿分之一的概率被抽中,为什么要保留着这张卡?这个机会可能永远不会到来。非客很聪明,如果财团没收走他们的卡,他们也会自己卖。现在一张卡能值多少钱?” “大概两块钱,以前还要贵些。” “好。但是这个卡特赖特却留着,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韦里克的大脸上闪过一个狡猾的表情,“根据我的报告,卡特赖特上个月至少买了六张P卡。” 摩尔坐直了,“讲真?” “也许,”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卡特赖特终于找到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护身符。” 韦里克咆哮起来,仿佛一头被刺伤的牛。“瞎说瞎说!那些该死的、傻了吧唧的混蛋护身符。”他狠狠地捅了一下女孩裸露的乳房,“那是什么玩意儿,你挂了一袋蝾螈眼睛在这儿?拿掉!丢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埃莉诺微微一笑;大家都习惯了韦里克的怪癖;他不相信幸运护身符。 “还有什么?”摩尔问道,“还有别的信息吗?” “瓶子转动那天,普雷斯顿社团召开了一次会议。”韦里克的指节泛白,“也许他已经找到了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大家都在寻找破解瓶子的方法,寻找内幕消息,想要预测它未来的动向。如果卡特赖特那天真是坐在那里等着通知到来……” “那你会怎么做?”埃莉诺问。 韦里克沉默了。他面容扭曲、神情古怪,那痛苦的样子吓了本特利一跳,其他人也都呆住了。突然,韦里克把注意力转回到他的盘子上,其他人也迅速回神,效仿起来。 他们正吃着,韦里克推开咖啡杯,点了一支雪茄。“听着,”他对本特利说,“你说你想知道我们的策略,我马上就告诉你:一旦探心官锁定了刺客的想法,刺客就被吃透了。军团绝对不会放过刺客;一环扣一环,刺客的思想会从一个探心官手上传到另一个那儿。不管他想到什么,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任何策略都没法奏效。他一直被窥探着,直到他们感到无聊,把他揍到吐血。” 摩尔插嘴道:“这就是为什么探心军逼我们采用‘极大极小值算法’。我们对心灵感应无计可施:只能随机采取行动。你必须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必须闭上眼睛,盲目奔跑。问题是:你怎样才能将策略随机化了,却能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过去的刺客,”韦里克继续说,“试图找出随机做决定的方式。普林板帮了他们大忙。但事实上,是普林板决定了刺杀的策略和方式。袖珍木板上可以出现各种随机组合,借由它做出各种复杂的决策。刺客扔木板,读数字,然后根据预先的协议行事。探心军事先不知道木板上会出来什么数字。他们知道的不比刺客多。 “但是这还不够。刺客们用了M游戏的策略,却还是输。输的原因是探心军也在玩这个。而他们有八十个人,他却独身一人。从统计学上来说,他肯定出局了。刺客能闯进测评主持办公室的情况,很久才会遇到一次。德法拉就做到过,他随机翻开了吉本(2)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并对那页上的信息进行了复杂的运用。” “佩里格显然就是最终的答案。”摩尔突然说道,“我们有二十四颗不同的头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二十四个人分别坐在法本的某个房间里。每个人都与实施机器相连。在随机的时间间隔内,我们随意选择不同的思维。每个人都已经有了一套完备的策略。没人知道间隔多久下一个思维会出现,出现的又是哪个的思维。没有人知道哪种策略、哪种行动模式将要开始。探心军都无法预测佩里格这具躯体在瞬息之间会做些什么。” 本特利对这位无情的、逻辑严谨的技术人员感到非常钦佩。他认可说:“这主意不赖。” “你看,”摩尔自豪地说,“佩里格是海森堡的随机粒子(3)。探心军可以追踪他的路径:直奔卡特赖特。但他们既跟不上他的速度,也没人知道基思·佩里格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那条路上。” (1)P卡也是指权力卡。 (2)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1737─1794),近代英国杰出的历史学家,影响深远的史学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的作者,18世纪欧洲启蒙时代史学的卓越代表。 (3)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不确定性原理,这个理论是说,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 [book_title]第8章 埃莉诺·史蒂文斯的公寓位于法本财团的高端住宅区,房间宽敞大气。本特利用赞许的目光四处打量。埃莉诺关好门,走过去打开灯,开始整理东西。 “我刚搬来。”她解释说,“一团乱。” “摩尔在哪里?” “这栋楼的某处吧,我猜。” “我以为你和他住一起。” “现在不了。”埃莉诺把半透明过滤器放下来,遮住了公寓的观景墙。夜空中寒星闪烁,星星点点地照亮了财团,现在它们渐渐黯淡下去。埃莉诺瞥了他一眼,有些尴尬,说道:“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一个人住。” “对不起。”本特利尴尬地说,“我不知道。” 埃莉诺耸耸肩笑了,目光炯炯,嘴唇微微颤抖,“乱得很,是吧?我和摩尔同居过,后来换了个技术研究人员,是摩尔的朋友,再后来是个计划委员会的。记得吧,我是个探心者。大多数非探心者都不会和探心者同居,然而我和军团又一向不对付。”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确实是。”她在房里漫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突然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我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还有心灵感应能力的时候,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军团训练,或者被送到消除探头那儿。我签署了免参加劳工营的协议……我没有评级,这你知道吗?如果韦里克抛弃了我,我就完了。我没法回到军团,而且也没法通过测验。”她哀怨地看着本特利,“我现在单身一人,你对我的看法会不会不一样?” “完全不会。” “像现在这样风雨飘摇,我觉得真他娘的可笑。”她的手势僵硬,“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靠自己。这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磨难,泰德。我必须追随韦里克;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完全安全的男人,但为此我必须脱离我的家庭。”她悲伤地看着他,“我讨厌独自一人。我很害怕。” “别怕。当他们是个屁!” 埃莉诺浑身发抖,“我做不到。那样你要怎么活下去?你必须依靠某个人,某个强大的人,某个可以照顾你的人。这是个寒冷的世界,这世界充满了绝望、怨恨和冰冷。你知道如果你放弃挣扎、随它去,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他点点头,“他们会把这些人一批批打包送走,一次就送走几百万。” “我想,我本该留在军团,但我讨厌军团。窥探、偷听,总是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你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真正地活着。你只是集体有机的一部分。你没法真正去爱,也没法真正去恨。除了工作,你别无所有。甚至连工作都不是你的。你和其他八十个人、那些像威克曼一样的人共享这份工作。” “你想独自生活,但你害怕。”本特利说。 “我想成为我自己!但并非想孤身一人。我讨厌早上醒来,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我讨厌回到空荡荡的公寓。一个人做饭,吃晚餐,为自己打扫卫生。到了晚上,自己打开灯,拉下窗帘,看电视。只能那么干坐着,胡思乱想。” “你还年轻,你会习惯的。” “我不会习惯的!”她突然激动了起来,“当然了,我比某些人做得好。”她撩了撩她那标志性的火红色头发,碧绿的双眼蒙上一层薄雾,显得璀璨而狡黠,“从十六岁起,我和很多男人同居过。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个了。我像遇到你一样遇到他们,要么通过工作,要么通过聚会,有时是通过朋友。我们同居一阵子,然后就吵架。总会出点问题,从来没持久过。”她颤抖起来,恐惧的神色又回来了,来势汹汹、戾气十足,“他们走了!他们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就走了,他们让我失望。或者说……是他们抛弃了我。” “这种事时有发生。”本特利应道。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的。”埃莉诺急切地说,“我会的,不是吗?我才十九岁。作为一个十九岁的人,我做得算可以了吧?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韦里克可是我的保护人:我可以一直依靠他。” 本特利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邀请我和你同居吗?” 埃莉诺脸红了,“那,你愿意吗?” 他没有回答。 “怎么了?”她急切地问道,眼神悲伤又迫切。 “跟你没有关系。”本特利转过身背对她,走到半透明的观景墙旁。他把墙重设为透明,“财团到了晚上看起来很漂亮。”他说道,说话间目光忧郁地注视着外面,“但光看现在这样子,根本没法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样的。” “忘了财团!”埃莉诺又调回了半透明模式,“和我没关系?那就是韦里克的原因。我知道,是里斯·韦里克。哦,我的天。那天你那么热切,你闯进办公室,紧紧地抓着你的公文包,仿佛那是你的贞操带。”她微微一笑,“你特别兴奋,像个终于到了天堂的基督徒。你等了那么久……你想要的太多。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总想看到你。” “我想离开财团系统,我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去总部。” “总部!”埃莉诺乐了,“那是什么?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以为总部是怎么组成的?”她急促地喘息,眼睛睁大,脉搏加快,“是真正的人。不是机构,也不是办公室。你怎么能忠诚于一个具体的东西?那里迎来送往,人员不断变换。你能保持忠诚吗?为什么要效忠它?效忠什么?都是你的执念!你想忠于一个词语,一个机构名字,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它不只是这些。”本特利说,“它不仅仅是办公室和办公桌,它还代表着其他东西。” “代表什么?” “它高于我们所有人,比任何人或任何群体都要重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我们所有人。” “它谁也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特定的人,不是某种等级,也不是某种职业,对吧?你不会把4-7这个等级当作你的朋友,对吗?你睡了一个女人,那是个特定的女人,不是吗?宇宙中其他的一切都崩溃了……一切陷入不断变换、毫无章法、漫无目的的灰色混沌,你压根儿摸不着头脑。唯一确定的就是人;你的家人、朋友、情人、保护人。你可以触碰到他们,亲近他们……他们是有呼吸的生命,他们温暖而真实。汗水、肌肤、毛发、唾液、呼吸、躯体。味道、触感、气味、颜色。天哪!必须有一些你可以抓住的东西!除了人之外,还有什么?除了你的保护人之外,还可以依赖什么?” “靠你自己。” “里斯照顾我!他很强大。” “他是你的父亲,”本特利说,“我讨厌父亲。” “你这个精神病。你有毛病!” “我知道,”本特利表示赞同,“我是有病。我看到的越多,病情就越严重。我病得太重了,以至于我觉得其他人都有病,我才是唯一健康的人。这很糟糕,不是吗?” “是的。”埃莉诺喘着粗气回答。 “我想让一切在混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