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夫妻地狱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42673 [book_dec]西默农不相信婚姻,从心底里抵触婚姻,甚至拒绝参加自己孩子的婚礼。 知道这一点,理解西默农试图将现实婚姻生活中夫妻所受的折磨在作品《猫》中重现就容易多了。《猫》讲述一对老年夫妻在生活中不断冲突、相互伤害的故事。两人为了让对方深陷痛苦,都向对方的宠物下毒手。 相比之下,第二个故事《伦敦来的男人》就显得温和很多,扳道工给女儿买礼物,在妻子看来这无疑使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我们能够猜到窗帘后面就是单调无趣的地狱般的夫妻生活,但这个故事对夫妻生活的描写确实温和了许多。 第三个故事《不幸时刻》发生在大资产阶级阶层。主人公是一位事业达到顶峰的著名律师.他的成功要归功于妻子,但是他背着妻子不停地搞外遇。他深陷爱情中不能自拔,即将失去一切。 西默农笔下的家庭争吵都比较文明,但是巴黎权贵家中的争吵并不比扳道工人家中的争吵逊色。 [book_img]Z_9673.jpg [book_chapter]猫 [book_title]第一章 报纸本来摊开在埃米尔·布安腿上,他的手一点点松开,报纸开始慢慢滑落,最后滑到地板上。埃米尔时不时眯起眼睛窥探一下四周,不然别人会以为他睡着了。 妻子玛格丽特会上当吗?她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扶手椅上打毛线。她看上去只顾着手里的针线活,并未注意丈夫的一举一动。但很久以前埃米尔就很清楚,什么都逃不过妻子的眼睛,即使是自己刚刚感觉到的一块肌肉的微微颤动都逃脱不了。 房子对面,挖掘机的铲斗从高处猛冲下来,重重地撞击着地面,与地面上的废铁碰撞出刺耳的声音。旁边还有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轰轰隆隆,没完没了。铲斗每次落地,玛格丽特都有一种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的感觉。她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总会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还捂着胸口,就好像这个别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声音猛然钻入她的骨骼,让她极其难受。 他们相互对视。其实两个人根本没有必要看对方。多年来,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窥探对方,乐此不疲。 家里的时钟是黑色大理石做的,镶着青铜边。埃米尔看了看时间,笑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五。他看上去像是在计算分钟,甚至是秒数。他的确是在不自觉地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才到五点钟。到那时,搅拌机和挖掘机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一群穿着雨衣但是脸和手还是被打湿了的建筑工人就会停下手头的活,依次走向临时搭建在街角的小木屋。 现在是十月份,天黑得比较早。从每天下午四点开始,这群建筑工人就要依靠照明灯工作。一旦他们一天的工作结束,照明灯一关,这条胡同就会立即陷入黑暗和寂静中。那时候,整个胡同里就只剩下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暗黄色灯光。 埃米尔·布安的双腿被屋子里的热气吹得发麻。他微微睁开双眼,盯着壁炉里的熊熊火焰。火苗已经蹿出壁炉,内焰呈淡蓝色,外焰呈黄色。壁炉跟钟一样,也是黑色大理石做的,四散的火苗让壁炉看上去就像在两侧装饰了几个四头烛台。 除了玛格丽特手中两根编织针相互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屋子里的一切都如照片或画中的静物一般,一动不动,寂静无声。 四点五十七。五十八。工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向小木屋,准备换衣服。但是挖掘机还在工作,今天最后一次升起的铲斗载着满满的混凝土,移向刚刚建好的第二层框架。 四点五十九。五点。指针在灰白的表盘上缓缓走动,在恰好五点时轻微颤了一下。然后响起五下间隔规律的报时声,在这个声音中,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 玛格丽特舒了口气,伸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噪音戛然而止,屋外一片静寂。跟往常一样,这种静寂会持续到明天早晨。 埃米尔像是在思考什么。他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缝儿,看着壁炉中的火苗,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火堆最上面的一根木柴被烧得乌黑,冒着浓烟。另外两根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预示着它们很快就会沉到壁炉底部。 玛格丽特在想埃米尔会不会起身将篮子中的新木柴添到壁炉中去。他们已经习惯了壁炉的高温,两人只有感觉脸被热气熏得轻微疼痛时,才会把扶手椅往后挪一点。 他笑得更明显了,但并不是对玛格丽特笑,也不是朝着眼前的壁炉笑,头脑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不自觉地咧起嘴角。 但是他并不急于把这个想法转化为实际行动。他们有的是时间,时间将一直延续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的那一刻。谁会是先死的那个人呢?玛格丽特肯定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好几年了,每天都会想上好几遍。这是他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埃米尔叹了口气,右手从皮椅上拿开,摸索着里面一层衣服的口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虽小,但在埃米尔的家庭生活中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本子很窄,每页纸上都标有虚线,如果埃米尔想用纸条,就沿着距离订口三厘米处的虚线把纸撕下就可以了。 小本子的封面是红色的,侧面有个小皮环,环里别着一支细细的铅笔。 玛格丽特看到他掏出小本子时打哆嗦了吗?她有没有想这次纸条上写着什么? 玛格丽特已经习惯埃米尔的这些小动作了。但是她并不知道埃米尔将会写些什么,而且他每次都会故意拿着笔过了很长时间才写,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 其实,埃米尔并不特别想跟玛格丽特交流什么。他就是想打扰玛格丽特,想看到她在因为工地噪音停止稍微松口气之后又变得紧张兮兮的样子。 埃米尔想了好几个馊主意,又都放弃。玛格丽特手中编织针的节奏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平稳。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让玛格丽特焦虑了,至少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埃米尔暗暗高兴,并且让这种乐趣持续了五分钟。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一个工人走出胡同的脚步声。 他终于在纸条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一个字:猫。 他写完字条之后又一动不动了一会儿,然后才把刚用过的小本子放回口袋里。 最后他把纸条折得很小,孩子在玩橡皮筋射纸条游戏之前都会把纸条折成那样。当然,埃米尔不需要用橡皮筋。在这个游戏中,他已经练就了非凡的灵巧性和准确性。 埃米尔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纸条,大拇指向里弯,中指向下弯,两根手指构成圆形。然后他的中指突然用力一弹,纸条会正好落在玛格丽特的大腿上面。 可以说埃米尔从来都没有失过手,每次成功之后,他的内心都会产生同一种兴奋。 埃米尔知道玛格丽特根本不会动弹一下,她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继续织毛线。她在默数针数时嘴唇一直在动,就像在做祷告。 有几次,她等到埃米尔离开客厅或是转身去取木柴时才拿起纸条。 一般她会装作毫不关心,几分钟后右手慢慢地滑到围裙上拿起纸条。 不能说他们的行为总是千篇一律,两个人也会做些变化。比如说今天,玛格丽特就要等到工地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们住的胡同里彻底安静之后再会采取行动。 玛格丽特好像已经忙完手上的活,她把织好的部分放在一个凳子上,也眯起双眼,看上去像是在这舒适的温度里美美地睡着了。 很长一会儿之后,玛格丽特假装在围裙上发现了一个纸条,然后用布满小细纹的手指夹起来。 玛格丽特用手举着纸条作出犹豫状,好像她会把纸条直接扔到壁炉里烧掉。但是埃米尔清楚得很,这只是她装模作样的一个小举动。埃米尔不会再上当了。 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小孩子会饶有兴趣地在每一天的同一个时间玩同一个游戏。埃米尔和玛格丽特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埃米尔七十三岁了,玛格丽特七十一岁了。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他们的这个纸条游戏已经持续四年了,但似乎仍旧乐此不疲。 客厅里虽然有壁炉但并不干燥,还是跟平常一样静悄悄的。玛格丽特终于打开纸条,不用借助眼镜就看清楚了丈夫在纸条上写的那个字:猫。 她没有发牢骚,也没有皱眉头。过去埃米尔写过更长、更让人意想不到、更富有戏剧性的纸条,其中一些像谜语一样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是最一般的那种,是埃米尔找不到其他戏弄语时最经常写的内容。 她把看完的纸条扔进了壁炉,壁炉里顿时升起一团火焰,纸条随即化为灰烬。玛格丽特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一动不动,享受客厅里的这座壁炉给她带来的舒适,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烦恼的舒适。 钟微微颤动,钟锤敲了一下。这仿佛是发给玛格丽特的一个信号,她站了起来。玛格丽特看上去很小巧。 她的羊毛裙是浅红色的,外面围裙的图案是菘蓝色的格子,映衬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她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但依然可以看到里面夹杂的金发泛出光泽。 岁月已经让她的脸部轮廓瘦削干瘪。不认识她的人见过她之后都会有所感慨,要么对她的温柔表示欣赏,要么对她的容颜凋残感到伤感,要么对时间对她容貌的摧残感到无奈。 她活该这样! 头脑里冒出这句话时,埃米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冷笑。他们再也不适合花精力去探索对方灵魂深处的欲望,对他们而言,对方的一个哆嗦,嘴角的一撇,眼珠一转时闪出的那道狡黠的光就足够了。 玛格丽特看了看四周,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埃米尔也在猜她要干什么,就像在棋类游戏中人们总是会猜测对方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他没有猜错。玛格丽特朝笼子走去,这是个白蓝相间的大鸟笼,笼子上还装饰着很多金丝线。 一只长着五颜六色羽毛的鹦鹉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眼神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不仔细观察一番,很难发现这只鹦鹉的眼睛是玻璃做的。这其实是只假鹦鹉。 但是玛格丽特仍然饱含深情地望着它,好像它是活的。她伸出手,一根手指在笼条间滑过。 她的嘴唇翕动着,就像刚才数针数时一样。她这是在跟鹦鹉说话,她仿佛很快就要给这只鸟喂食。 埃米尔刚才在纸条上写:猫。玛格丽特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回答他:鹦鹉。 这是玛格丽特应对“猫”的惯常回应。埃米尔指责妻子毒死了他的猫。这只猫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在认识玛格丽特之前埃米尔就有了那只爱猫。 以前,埃米尔每次坐在壁炉前被屋子里阵阵热气吹得昏昏沉沉时,都会伸手抚摸这只全身布满黑色条纹的毛茸茸的小可爱。而这只猫呢,只要埃米尔一坐下,就会跳到主人的膝盖上缩成一团。 “一只令人讨厌的野猫。”玛格丽特断言。 在两个人还说话交流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因为这只猫激烈争吵。 这只猫也许血统不纯,但它绝不是野猫。它的身体比野猫更长一些,而且它比野猫更灵活。它靠着墙和家具舒展四肢时,简直就是老虎的缩小版。 埃米尔断定这是一只在巴黎游荡的狸猫。埃米尔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发现它的,当时他还年轻,在巴黎路政局工作。那时他刚失去先前的妻子不久,一个人生活,所以这只猫就成了他的伴侣。那时埃米尔的房子在这条胡同的另一侧,就是大楼工地的对面。 埃米尔娶了玛格丽特从对面搬过来之后,这只猫也跟着他过来了。 猫 有一天早晨,埃米尔在地窖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猫。 它吃了玛格丽特准备的猫食,已经中毒了。 这只猫一直以来都不习惯玛格丽特加入它和埃米尔的生活。它跟埃米尔在对面一起住了四年,在这四年里,它只接受埃米尔提供的食物。 埃米尔舌头发出的咔嗒声就是唤猫的信号,只要信号一响,这只猫就会像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跟在埃米尔后面沿着胡同遛弯,每天三次。 对于这只猫来说,埃米尔是唯一一个抚摸它的人,四年来一直是这样,直到有一天主人带着它进了一个新家,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陌生的气味。 “它有点野,但是会慢慢适应你的……” 但是猫并没有适应。这只猫不信任玛格丽特,从来不靠近她,也不靠近鹦鹉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南美洲大鹦鹉,羽毛色彩鲜艳,从来没开口说过话,但生气时会发出恐怖的叫声。 你的猫…… 你的鹦鹉…… 他们刚认识时,玛格丽特很温柔,甚至可以说甜美。他常常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肯定身材修长,穿着多彩的衣裳,戴着女士遮阳帽,举着小阳伞优雅地在河边散步。 饭厅里摆放着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的玛格丽特基本如上所述。 她现在还是很苗条。只是两条腿有点肿。像照片中对着照相师露出甜美微笑一样——当然笑得有些做作——玛格丽特同样以微笑对待生活。 家里的猫和鹦鹉互不信任,只是远远地观察对方,但这并妨碍它们对彼此心存一丝羡慕。猫在主人的膝盖上开始打呼噜时,鹦鹉在笼子里用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一动不动,好像这个规律的单调噪音使它不知所措。 猫有没有发现相对于南美大鹦鹉它有这个优势呢?难道猫舒服地蜷缩在主人腿上时没用它那半眯的眼睛窥探鹦鹉吗? 猫不用被锁在笼子里。它可以与主人一起享受屋内惬意的温暖,而且主人还会保护它。 有一次,像是厌倦了一直研究一个不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鹦鹉感到很恼火,发脾气了。它颤抖着浑身的羽毛,伸长脖子,像笼条不存在一般要向它的敌人发起攻击,整个房子里都回荡着它刺耳的吼叫声。 见此情景,玛格丽特向埃米尔发话了: “你最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我们,是指她跟她的宝贝鹦鹉。猫当时也在全身颤抖,它知道自己将会被抱出去放在冰冷的饭厅里,当然埃米尔也要出去,他会坐在饭厅的另一张椅子上。 埃米尔和他的猫离开之后,玛格丽特一边轻声细语地对鹦鹉说着什么一边打开鸟笼,就像在跟情人或是儿子说话一样。玛格丽特根本不需要伸手将鹦鹉引到笼外。打开笼子之后,她又返回原处重新坐下。鹦鹉看了看紧锁的客厅门,听了听客厅外的动静,确保自己出笼后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确保两个陌生者——那个男人和他的猫——不会突然出现,对自己造成威胁,嘲笑自己。 鹦鹉猛地冲到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它并没有飞,是跳下来的。它又连续跳了两三下,来到女主人身边,然后跳在她的肩膀上。 玛格丽特开始打毛线。鹦鹉被钟闪闪发光的指针吸引住了。看腻了指针之后,它开始用自己的大长尖嘴轻轻地摩擦女主人的脸颊,之后又将尖嘴移到玛格丽特耳后更嫩的皮肤上。 你的猫 你的鹦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埃米尔在饭厅,玛格丽特在客厅,一直到大理石钟的钟声响起。是该准备晚餐的时候了。 当时,还是玛格丽特准备两个人的饭菜。 一开始,埃米尔只负责准备他宝贝猫的食物。但是有一周他感冒了,三天卧床不起,所以玛格丽特就充分利用这次机会,从肉店老板那里买来猪肺,将其切成片,油煎,最后与米饭和蔬菜混合,拿给埃米尔的猫吃。 “它吃了?” 她犹豫了:“没立刻就吃。” “最后还是吃了?” “是的。” 埃米尔几乎可以确定玛格丽特在撒谎。第二天,埃米尔烧到三十九度,玛格丽特跟他说了和前一天一模一样的话。第三天,埃米尔趁着妻子去圣雅克街买东西时,穿着睡衣偷偷溜到地窖,在污水池的下面发现了前一天晚上的猫食,但是猫食丝毫未动。 猫跟在埃米尔后面,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埃米尔又重新把食物搅拌了一下,把盘子递过去,但是猫好像还是没下定决心要吃。 玛格丽特回来之后,发现盘子空了。但是猫并不在一楼,而是在二楼的卧室里,正在主人的腿上睡觉。 自此之后,猫每天晚上都会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 “这样不卫生。”几天之后玛格丽特反对道。 “它跟我一块睡了好多年了,我不是也没得病嘛。” “它的鼾声让我睡不着。” “它不打鼾。那只是猫的呼噜声,纯属正常。你会习惯的,你看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嘛。” 其实玛格丽特还是在理的。因为这只猫的呼噜声确实不像其他猫,更像是鼾声,而且音量跟喝醉酒的人睡觉时的鼾声一样大。 现在,玛格丽特站在鸟笼旁,翕动着嘴唇盯着笼内的鹦鹉模型,好像在跟它讲什么甜言蜜语。 埃米尔半背对着她,不用看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了解玛格丽特的这套把戏,就像清楚地了解她耍的其他把戏一样。埃米尔露出浅浅的笑,眼睛始终盯着壁炉里慢慢变黑的木柴。最后,他站起来,拿了两块新木柴填到炉里,并借助火钩适当安排木柴的位置,让它们保持平衡,不致塌陷。 屋外除了雨声和一个大理石喷泉细流的喷涌声,再无其他声音。这个胡同里一共有七所房屋,构造皆同:中间有个大门,左边是两个客厅的窗户,右边也有两个窗户,前面那个是饭厅的,后面那个是厨房的。卧室都在二楼。 两年前,马路对面还有一排与此相同的房屋,门牌号都是偶数。拆房大队的铁锤将这些房屋摧毁,就像破坏纸质玩具那样轻而易举。之后那里就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到处堆满挖掘机、横梁、粉碎机、石板和手推车的建筑工地。 胡同里三户人家有汽车。所以晚上只要有人开车出去,即使把窗帘拉下来,也可以听到声音。而且,在外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各家各户的人在哪个房间。 这里的居民很少有放下窗帘的习惯,所以窗外的人可以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一家人在吃饭;一个秃头男人正在扶手椅上读书,头顶是一幅镶着金边的油画;一个孩子在对着作业本咬铅笔头;一个妇女在择第二天要用的菜。 所有的一切都很平淡,甚至很沉闷。说实话,只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躺到床上了,才听得到胡同里喷泉喷涌的声音。 人们称埃米尔现在住的房子为杜尔斯的房子。在这排房子的最末端,靠着一堵墙,就是这堵墙堵住了胡同。墙角放着一尊雕塑——一对用青铜雕刻的恋人捧着一条鱼,鱼嘴里喷射出一股细细的小水流,水流落在下面蚌壳状的大理石水池中。 玛格丽特离开鸟笼,回到壁炉前的座位上,但并没有继续打毛线。她戴上银边眼镜,开始读报纸。报纸是她在丈夫扶手椅旁边的地上捡的。 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到整点和半点,钟声就会响起。 埃米尔没有在读报纸,只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他也许在思考,也许在打盹。壁炉的温度过高,热气吹得他难受,他每过一会儿就会改变双腿的姿势。 七点钟的钟声敲响过后,埃米尔才慢慢站起来,径直地走向门口,没有看妻子和鸟笼一眼。 走廊没开灯,黑乎乎的。客厅门在左手边,门的中间位置安放着一个邮箱——总是空空的——楼梯在右手边。埃米尔打开走廊中的灯,开门进去之后随手关门,紧接着借助灯光又打开饭厅的门和灯,饭厅里寒气逼人。 家里安装了中央暖气,但是只有遇到极冷的天气时暖气才会打开。另外,现在埃米尔和玛格丽特也都不去饭厅里吃饭了,他们一般都在厨房里吃,因为厨房里的煤气炉可以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热量。 打开饭厅的灯后,埃米尔又退回来,打开刚才走出走廊时的门,小心翼翼地关上走廊里的灯,然后再走出走廊,重新把门关上。这次,他径直走向厨房,打开里面的灯之后,又回来关上饭厅的灯。 这种节约是玛格丽特一直以来的习惯,埃米尔已经习惯了,也会照着做。除此之外,使埃米尔这样做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知道从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刻起,玛格丽特就开始在椅子上蠢蠢欲动。但是她不想跟得太紧,她要等一会儿。一会儿过后,玛格丽特将起身,长舒一口气,貌似这是进行下一阶段活动前必有的动作,天天如此。之后,她应该就会关掉客厅的灯,打开走廊中的灯,再回来关灯,来来回回都会随手把门带上。 夫妻两人的这些举动已经变成习惯,并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神秘色彩。 埃米尔·布安到厨房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右边碗橱的锁。厨房里共有两套碗橱,左边那个年代更久远一些,用澳洲松木精心打造而成,玛格丽特的父亲还在世时,这个碗橱就已经在这儿了。 右边刷白漆的那个是埃米尔的,是他在巴贝斯林荫大道买的。 他从碗橱里拿出一块排骨,一个洋葱,还有中午没吃完特意放在碗里的三个熟苦苣。另外,还有一瓶只剩下一半的红酒。在准备做饭用的黄油、油和醋之前,埃米尔先倒了一杯酒。 他打开煤气炉,先往锅里放了坚果那么大小的一块黄油热锅,接着把洋葱切成片放入锅中,待洋葱片变成金黄色,埃米尔放入几片鱼肉。 这时,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假装没看到埃米尔,直接忽视他的存在,一直到洋葱的味道使她很不舒服。 然后玛格丽特也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钥匙,打开她的碗橱。 厨房本身就不大,餐桌就占了不少空间。所以两个人为了避开对方就要小心行动。但事实上埃米尔和玛格丽特早已习惯了,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小空间内撞到过对方。 他们早就不用以前的桌布了,现在餐桌上铺的是一张格子漆布。 玛格丽特也有自己的饮品,但不是红酒,而是一种滋补饮料。这种饮料在世纪初比较流行。玛格丽特还是小姑娘时,由于贫血,父亲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给她倒一杯这种饮料。 这个饮料瓶子上的商标样式陈旧,上面的字也基本很难辨认。但是有几个字由于装饰华丽还是可以认出的:阿尔卑斯健身酒。 她倒了一小玻璃杯,然后低下头贪婪地吮吸一大口。 排骨熟了之后,埃米尔又将苦苣加热一下,然后他把所有的饭菜都盛放在一个盘子里。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选了餐桌的一端坐下,前面放着自己的红酒、面包、沙拉、奶酪和黄油。 玛格丽特看上去并不关心埃米尔吃的是什么,她在桌子的另一端把自己的晚餐也一一摆出来:一片火腿、两个冷土豆——再放入冰箱前她特意用锡纸将它们包裹起来——两片薄薄的面包。 她总是比丈夫慢一些。有时她刚开始吃,丈夫已经吃完了。但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两个人互不理睬。 他们吃饭时也是毫不出声,像做其他所有的事一样。 埃米尔确定妻子在想: 他这顿又吃肉,一天吃两顿肉。他肯定是故意把洋葱烤黄,让洋葱发出这种刺鼻的气味…… 她的想法中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埃米尔喜欢吃洋葱,但并不是每天都想吃。 有时候,为了刺激玛格丽特,让她生气,埃米尔就会故意做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工序复杂的饭菜。在他看来,这样做包含着一层含义:这证明他胃口很好,依然贪吃,而且一点都不觉得为自己准备可口的饭菜很麻烦。 有几个早晨,埃米尔从外面带回来猪肠,玛格丽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很恶心。 而玛格丽特为了显示自己节俭,晚上只搭配着一点奶酪吃一小片火腿或是冷牛肉,有时还会加上一两个中午剩下的土豆。 她这样做也包含着一层含义。不,是多层含义。首先,她是为了说明在食物方面,埃米尔花的钱比她要多。其次,她拒绝用埃米尔用完的锅。如果非用不可,她宁愿晚些吃饭,等到埃米尔把锅刷干净后再用。 他们两个人吃饭都细嚼慢咽,一点也不着急。玛格丽特吃饭时活像只小老鼠,旁人几乎觉察不到她颌骨张合的动作;而埃米尔恰恰相反,咀嚼声音大,他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好胃口和好心情: 看见了没有!你的存在根本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你以为你是在惩罚我,折磨我……但是,我很开心,我的胃口丝毫未减…… 当然,他们的对话都是无声的。两个人对彼此都太了解了,猜得到对方想说的每一个字,想表达的每一个想法。 你这个粗俗的男人……吃的东西这么肮脏,像小市民一样用洋葱充饥……你看看我,胃口像小鸟一样小……所以我父亲才叫我……他亲爱的小雏鸟……还有我的第一任丈夫,既是诗人又是音乐家的前夫,他称我为他脆弱的小鸽子…… 她笑了。笑容没表现在脸上,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笑。他何尝感觉不到她在笑。 他可怜啊,死得那么早……他才是真脆弱呢…… 她的目光从眼前的第二任丈夫身上滑过,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你以为自己很强壮,但照样会比我死得早…… 我要是想死早就死了……你还记得地窖里的药瓶吗? 这次轮到埃米尔在心里默默地笑了。这两个人就算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相互保持沉默,也避免不了这样恶狠狠地在内心对话。 稍等……我要让你对这顿晚餐失去食欲…… 埃米尔从口袋里拿出小本子,写下四个字,然后把纸撕下来,折好,灵巧地扔到妻子的盘子里。 玛格丽特毫不吃惊,打开纸条:小心黄油。 这招比较狠,玛格丽特有些招架不住,整个人僵住了。她大概永远都不能完全适应埃米尔开的这个玩笑。尽管她知道黄油不可能有毒,因为她一直都是自己保管着自己碗橱的钥匙。当然,把黄油放在碗橱里有时会导致黄油变软甚至融化,但是玛格丽特把黄油锁在碗橱里会比较放心。 玛格丽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吃下去,她在心里费了很大一番劲儿才说服自己。 这个仇她以后肯定会报的。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报,不过她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两个人除了这点事儿,还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你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通常要比男人多活三到五年……你去数数有多少寡妇就知道了……你去数数寡妇要比鳏夫多多少…… 他过去是鳏夫,但那是意外,他不能算是标准的鳏夫。他的前妻在圣米歇尔大街出了车祸,但并没有当场死亡。她残废之后又拖了两年才去世。埃米尔当时还在工作,还没有退休。他工作一天回家后还要照顾妻子,做家务。 你前妻是在报复你,不是吗? 没有回应。一片静悄悄。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我有时候会寻思,你是不是厌倦了照顾前妻的生活,你是不是想摆脱这个包袱,所以结束了她的生命……她靠服药生存,你下手太容易了……她又不像我这么多疑,这么机灵……她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人,手指头红红的胖胖的,年轻时居然还给奶牛挤过奶…… 玛格丽特并不认识她。她家住在沙朗东。玛格丽特和埃米尔还说话时,埃米尔深情款款地给她讲过前妻红红的大胖手。 “看到你白皙的手,灵活的关节,近乎透明的皮肤,我觉得可笑……我的前妻是个农村姑娘,身体结实,手很大,而且红红的,但是我觉得很好……” 埃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意大利烟。烟是黑色的,很难看,烟味很呛人,人们都把这种烟叫做棺材钉。 他抽了一根出来,点上,吸到嘴里后往外吐出一股呛人的烟圈。然后他拿出一根火柴棒开始剔牙。 老太婆,跟你说这些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话将会教你如何做一个细致的女人…… 等等……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埃米尔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一瓶酒就这样被他喝完了。喝完酒之后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才笨拙地站起来,朝洗碗槽走过去,打开热水管。 玛格丽特小口进食时,埃米尔在刷碗刷锅,先用纸将锅擦拭一遍,然后再刷。接着他仔细地将吃剩的排骨骨头和肥肉包在一张破报纸里,过一会儿他会扔到楼梯下的垃圾桶里。当然,最后他还会再用心地把碗橱锁好。 一天的晚餐时段就这样过去了,埃米尔决定回到客厅度过今天最后的一个时段。他来到客厅里,摆弄着电视机上的频道按键。第一频道正在播新闻。埃米尔转了一下扶手椅,朝向电视方向坐下。壁炉中的木柴已经基本上烧尽,但是没有必要再添柴加大火焰,因为房间的温度刚刚好,很舒服。 该玛格丽特洗碗了。埃米尔听着她走来走去。玛格丽特将一切处理完毕后也来到客厅。但是她并不急于把扶手椅向电视方向旋转,因为她对新闻不感兴趣。 “无非就是报道些肮脏的政治啊,车祸啊,暴行啊之类的……”玛格丽特以前这样说过。 玛格丽特坐下后又拿起针织活,这活儿好像永远也干不完。当电视里宣布音乐节节目开始时,她转动扶手椅。刚开始动作轻微,慢慢地,幅度变大。她可不想表现出对这些无聊节目感兴趣。但有时玛格丽特听到很感人或是很忧伤的抒情歌曲,会动情地用手绢抹眼泪。 埃米尔·布安起身去拿楼梯下的垃圾桶,然后把它放到门外人行道边。屋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胡同里冷冷清清,只有排成一行的七所房屋,其中有几个窗户里还亮着灯,胡同里停的三辆汽车在等待明天黎明的到来。对面恐怖的建筑工地里的巨坑,旁边的墙看起来像是被拔高了一样。 喷泉池中的鱼依然在朝蚌壳状的大理石水池喷着水,青铜情侣已经被雨水打湿。 埃米尔进屋之后用钥匙锁上门,挂上门闩。然后和每天晚上一样,他先放下饭厅的百叶窗,再放下客厅里的窗帘。晚上,客厅里的电视总会开着。 电视屏幕在房间里发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微光,但是这道微弱的光线足以让埃米尔一眼就看见妻子嘴里正含着一个体温计。 她找到了!这就是她的复仇方式,这就是她对刚刚发生的黄油事件的有力回击。玛格丽特认为埃米尔觉得她生病了会焦虑不安。 以前,她跟埃米尔说过自己胸口疼,说过自己有支气管炎。只要有一点点凉风,她就要加披肩来保暖。 ——老太婆,你应该快要断气了吧…… 埃米尔不单单是这么想的。他还把这句话写在纸条上,扔到玛格丽特的大腿上,这个纸条是玛格丽特没有想到的。她看完纸条内容之后,从嘴里拿出体温计,一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丈夫,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块纸,写道: 你都发绿了。 她写完之后并没有把纸条扔出去,而是把它放在桌子上。也该轮到埃米尔活动活动,来捡纸条了。玛格丽特并没有专门的活页本,对她来说,一小块纸甚至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一个角就足够了。 玛格丽特找到了让他来拿纸条的方法。她只要站起来去把电视换到第二频道就可以了。埃米尔绝对不允许别人把他事先选好的电视节目换掉。 玛格丽特换完频道后,又坐回到椅子上。紧接着,埃米尔站起来去把频道换回去。他经过桌子时,假装不经意地发现一张纸条,顺手拿走。 变绿了!看到这个词埃米尔大笑起来。他故意笑得那么大声,但笑声很假,并非真心实意的笑。他的脸色确实不好,他每天早上刮胡子时注意到了。 埃米尔刚开始发现时,将其归咎于光线,认为浴室里铺的毛方砖影响了光线的颜色。之后他又观察了自己身体的其他地方,发现自己确实消瘦了很多。在衰老的过程中,瘦一些还是比发福要好吧。埃米尔曾经在报纸上读到,保险公司付给胖人的保险费远比瘦人多。 但是他还是很难适应自己现在消瘦的样子。埃米尔个子很高,过去可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壮汉。 还在工地上干活时,埃米尔夏天和冬天一样过,都是穿着大长靴和黑色的皮外套。而且他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喝什么就喝什么,从来不用担心胃出问题。五十多年来,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体重问题,更别说去称一称自己到底有多重了。 现在,过去的衣服穿在身上变得松松垮垮,埃米尔也感觉到自己真的瘦了不少,而且有时候身体指不定什么部位还会有疼痛感,不是脚疼就是膝盖疼,不是胸口疼就是脖子疼。 埃米尔已经七十三岁,但是除了认同自己的确瘦了,他拒绝把自己当成老人。 玛格丽特呢?她愿意把自己当成老太婆吗?埃米尔脱衣服时,玛格丽特总是做出嘲笑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自己的状况要比埃米尔糟糕得多。 这也是夫妻两人常耍的一个把戏。稍后大概十点左右,两个人上楼睡觉时,好戏就会上演。二楼一共有三个房间。埃米尔和玛格丽特刚结婚时当然睡在同一间房,那间房曾经是玛格丽特父母的卧室,也曾是她跟前夫的甜蜜小屋。 玛格丽特把这间卧室里的胡桃木旧床、羽毛床垫和大鸭绒被都保留了下来。一开始埃米尔也试着去适应。但是几天之后,他放弃了,他尤其忍受不了妻子拒绝开窗的习惯。 后来换了卧室埃米尔才觉得自在多了。埃米尔在玛格丽特的卧室里睡的是自己的床,他将自己的床放在玛格丽特床的旁边。 玛格丽特的房间里贴着碎花墙纸。但是一进房间往往只能注意到两个格外显眼的椭圆形相框,一张相片是她父亲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另一张是她的母亲,她母亲在很年轻时死于肺结核。 自从两个人不说话之后(但现在还未分房睡),玛格丽特就在她爸爸照片的旁边挂上前夫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的肖像照。从照片来看,她前夫瘦小,但风度翩翩,散发着诗人气质,留着两撇精致的八字胡,还有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是歌剧院的第一小提琴手,白天给学生上课。 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埃米尔为了回击玛格丽特的这种挑衅行为,在自己的床头上方挂上前妻的照片。 两个人彼此脱衣服时带着不屑的眼神与态度,就这样互相嘲弄着。其实他们本可以选择去别处脱,不让对方看见,但两人都不愿意改变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埃米尔·布安几乎次次都是首先脱衣服,但是每次都特别害羞。因为每到这时候,他都要露出光秃秃的胸膛、越来越突出的肋骨,以及已经松弛变软的双腿。 他知道玛格丽特在偷窥自己,而且玛格丽特看到自己慢慢变垮的身体会非常高兴。一会儿之后,就该轮到埃米尔偷看妻子了。埃米尔会偷偷瞄几眼玛格丽特消瘦扁平的胸部、下垂的臀部以及肿胀的脚踝。 你真是太美了,小美人! 那你呢?你自认为帅吗? 他们总是不开口说话。只是在暗暗较劲。他们轮流去刷牙,因为浴室是家里唯一一个他们从来不一起去的房间。无论是哪一个进去之后,紧接着就会传出熟悉的挂门闩锁门的声音。 埃米尔上床的动静很大,睡觉前总会关掉自己的床头灯。相比之下,他妻子上床进被窝的动作则温柔得多。埃米尔知道玛格丽特总会睁着眼睛,等待很久之后才会到来的睡意。 埃米尔几乎可以立马睡着。一天中的这个时段——应该是最后一个时段——就要这样结束了。明天又是一天,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一天。 睡觉的时刻总是幸福的。埃米尔会梦到自己并不衰老的时候。有时候,他在梦里会看到似曾相识的美丽风景。梦里的风景真真切切,埃米尔可以看到缤纷的色彩,嗅到醉人的芳香。他有时还会听见微弱的流水声,为了找到声音的来源,他会在梦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来没梦到过玛格丽特。他也很少梦见前妻,即使有时梦到,也是结婚之前的她。 玛格丽特也做梦吗?她会梦到前夫、父亲吗?或者她会梦到自己戴着大帽檐遮阳帽,举着小遮阳伞漫步马恩河畔的情景吗? 梦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如果她想梦到音乐家前夫和幸福的童年,那就祝愿她梦到吧。 反正埃米尔对此完全不在乎,不是吗? [book_title]第二章 跟往常一样,埃米尔六点钟起床。人生中的每一天他都是在这个固定的点起床,但从不需要借助于闹钟。父亲还在时也跟埃米尔一样,每天早上起得很早。父亲是建筑工人,那时候建楼还不用吊车,垒墙时需借助脚手架,爬上爬下地把砖头一块块粘接在一起。 他们住在沙朗东的一套房子里,是一处小阁楼,在马恩河与塞纳河之间运河的船闸后面。由于头发里掺杂了石膏粉和灰浆,街区的居民都认为埃米尔的父亲头发灰白。 小阁楼里没有浴室。他们平时都是在院子里洗澡,旁边就是抽水机,洗澡时光着上身,冬天和夏天都这样。每到星期六,他们会去公共浴池,每周去一次。 埃米尔·布安和父亲一样,也是建筑工人。十四岁当学徒,刚开始的工作是负责为整个建筑队买酒。 埃米尔过去上过很长一段时间夜校。他晚上几乎不睡觉。埃米尔通过建筑工头考试那会儿已经结婚了。之后,他又通过了工程监理的考试。 埃米尔的第一任妻子叫安格乐,安格乐·德里格。她出生在勒阿夫尔郊区的一个小村庄。她十六岁时,就和其他四个姐妹一样,被父母送到了巴黎。安格乐曾经做过照看孩子的保姆,之后又在熟肉店当售货员。 她确实给奶牛挤过奶,真的有一双发红的大胖手。 埃米尔和安格乐在沙朗东堤岸离船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那时,埃米尔每天早上去上班之前都会去父母家亲吻他们的脸颊。 埃米尔和安格乐在沙朗东堤岸的房子里也没有浴室。埃米尔还是去公共浴池洗澡,浴池走廊里的热气中总是充斥着人身上各种各样的气味。 “你为什么不用浴缸?” 玛格丽特和埃米尔两个人都觉得用你称呼对方很别扭。再婚的时候,男方六十五岁,女方六十三岁。结婚当天,两个人不自然地面对面坐着,比年轻情侣慌乱得多。 他们真的相爱吗? “我更喜欢淋浴……” 躺在浴缸的热水里让埃米尔觉得很焦虑。他感觉自己全身被一种麻木感包围,很不自然。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站在淋浴下,全身打上肥皂,然后任由喷头里喷出的凉水在自己光光的身体上流过。 “你会继续这么早起床吗?但是你起这么早,一整天并没什么事情做,不是吗?” 床,对于埃米尔来说有点像浴缸。晚上,他在床上感觉很好并且会沉沉地睡去。但是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夏天通常会更早一点,埃米尔觉得自己需要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为了讨玛格丽特欢心,他也曾尝试过醒来之后躺在被窝里迟些起床,但这一度让他胸口疼痛。 埃米尔悄悄地起床,小心翼翼地溜进浴室,关上门,挂上门闩。先洗澡,后刮胡子,之后,埃米尔会穿上一条宽大的旧绒毛裤子、一件法兰绒衬衫,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就下楼。为了不弄出声响,埃米尔特意穿着轻便拖鞋下楼。 他坚信玛格丽特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一直都在装睡,而且她还在偷窥自己,密切关注着各种动静。 下楼之后,埃米尔会为自己准备一大杯咖啡。喝完咖啡并且确认钥匙在口袋里之后,他朝门口走去,准备出门。 这个季节的这个点,外面还很黑,只有胡同里的路灯向房屋和建筑工地投射出暗黄的灯光。 过去几年,猫一直迈着近乎庄严式的步伐跟随着主人。对于埃米尔来说,跟猫一起走在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好像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活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参加的、在沉默中举行的弥撒。 在沙朗东堤岸与安格乐同住时,埃米尔还没养猫。从妻子出车祸残疾之后到去世之前的两年时间里,埃米尔就再也没有时间散步了。做家务,整理房间,洗衣服,擦地板,为安格乐准备早餐这些事都落在埃米尔一个人的肩上。 在安格乐出车祸之前,埃米尔每天至少在堤岸上散步半小时,观察停泊靠岸的船只、大酒商的红酒桶以及拉着四五艘装沙驳船从科贝伊·索纳上游驶出的牵引车。 现在,埃米尔出来遛弯都是一成不变地走同一条路线。胡同朝向健康路,走出胡同之后,他朝监狱和科尚医院中间的路段走。再继续往前就要路过精神病诊所,然后就是圣雅克市郊路。 在伊苏瓦尔瀑布街和圣雅克广场的街角处,埃米尔看到了圣多米尼克教堂,玛格丽特每周日都会来这里做弥撒。夏天的非周末时间她有时也会来。 曾有一段时间,玛格丽特每天早上都会来教堂领圣体。她对神甫表现得特别友好,还帮他装饰祭台,摆放花束。 神甫和玛格丽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呢?因为玛格丽特不再去拜访他,不再管教区的事了,她也不再注重对上帝祈祷的礼节,而是躲在教堂某一个黑暗角落,坐在秸秆椅上默默祈祷。 埃米尔只进过教堂一次,但只是出于好奇,与他的婚礼并没有什么关系。埃米尔出生时受过洗礼,也参加过初领圣体仪式。但是家里人平时没有去教堂做弥撒的习惯,尽管如此,父母去世后举行的都是宗教葬礼。 埃米尔只有一个妹妹,年轻时长得很丑。这些年来,她杳无音信。其实,对于她的生死也没有人关心。阳光照耀的某一天,埃米尔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上面盖着几个不同邮区的邮戳,很明显已经辗转多地。在信中,妹妹告知埃米尔她嫁给了图尔郊区的一个磨坊主,有了两个孩子,在卢瓦尔河岸拥有一座大房子,家里还有一辆美国汽车。 这封信,埃米尔没再看第二遍。他只是给妹妹回信说妻子去世了,自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埃米尔走到罗亚尔湾大街上,右拐到健康路,之后又右拐。健康路还跟他刚刚出来时一样,静悄悄,空荡荡。 在这十五分钟的散步过程中,埃米尔路过了医院、监狱、精神病院、护士学校、教堂以及消防队营地。这难道不像一次生命的缩影吗?他唯一没有路过的就只剩坟墓了,其实也不远了。 埃米尔回到胡同时,正好碰见邻居维克托·马尔奇大摇大摆地从三号大门里出来,发动汽车。两个人打了个招呼。汽车开始排放尾气,待引擎变热之后,马尔奇开着车驶向马恩河右岸的豪华旅馆,他是那里的看门人。 玛格丽特和埃米尔认识这个胡同中的所有居民。她是剩下的这一排房子的主人,父亲去世前几年就已经把对面的那排房子出售了,现在正在建一栋楼房供租赁。 埃米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是埃米尔仍然想念他的猫。每天早上打开门之后他都会犹豫一下,仿佛过去让猫先进先出的习惯还没能改过来。 埃米尔进门之后,听到二楼上传来脚步声和浴缸的放水声。他打开客厅的窗帘。屋外的黑暗很快就会慢慢淡去,胡同中的路灯灯光也会变淡,各家各户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居民向健康路赶路的脚步声也会渐渐传来。 时间上的孤独和空间上的空荡对埃米尔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这一辈子已经习惯了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 但是某些时间的某些举动已经改变了。埃米尔经历了生命的不同阶段,在每个阶段都有着他避免去打乱的固定的生活节奏。 现在这个点就是他过去备好酒、面包和火腿,准备出发去工地的时间。 埃米尔的父亲,出门上班之前会喝一大碗汤,吃一块牛排或是一盘荤杂烩,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在背包里再放些切面包皮的工具。 埃米尔的母亲长得很矮,但是很胖。埃米尔总是看到母亲洗衣服,然后再把衣服晾到院子里。那时候还没有洗衣机。就算是有,也肯定非常贵。母亲怀疑所有家用电器的功能,对于洗衣机,她十有八九也会怀疑。 母亲总是会把需要消毒的衣物放在一个电镀大容器里,而且为了完成这个工作,她每次都需要早起,因为她需要在丈夫和儿子出家门之前让他们协助自己把这些衣物再从容器里拿出来。 母亲还会特意在不同的时间做不同的家务活,有几个专门熨烫衣服的白天,专门缝补袜子的夜晚和专门整理擦拭铜制品的下午。这样一来,一周的时间里家人可以看到不同的画面,闻到不同的气味。 奇怪的是,现在年龄大了,埃米尔对各种气味越来越不敏感。现在连看着这些街道的目光都跟过去不一样了,那时候的他总是把街道看成一道车水马龙、永不停息的风景。 过去,他身在人群中时有一种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就像是参加了一场交响乐演奏会,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色彩斑点,每一阵冷风或热风都让他极度兴奋。 埃米尔自己也说不出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是在他变老的过程中一点一点积累而成,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因为埃米尔从未意识到自己在衰老。他并不觉得自己老。埃米尔一想到自己的年纪,就会特别吃惊。 但是埃米尔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更加明事理,当然也没有更无动于衷。他依然保留着孩童时的幼稚想法、行为和狂热的爱好。 埃米尔刚才路过圣雅克广场时,买了一份晨报。他一路拿着报纸回到家,在吃饭时才开始看,但只是扫上几眼。玛格丽特在楼上梳洗打扮了很长时间。四年前玛格丽特和埃米尔还说话时,埃米尔曾经跟她说过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盆浴,并且在里面挂上门闩是很危险的行为,因为她很可能突然觉得不舒服,却不会有人发觉。 埃米尔在家里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玛格丽特盆浴时,他会竖着耳朵听浴室里面的声音,即使在两人宣战不再讲话之后,埃米尔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由于浴室就在厨房的正上方,所以埃米尔很容易就能听到浴室里的动静。浴缸排水要经过厨房碗橱右边的一个水管,所以每次浴缸放水时厨房里就会很嘈杂。 埃米尔两杯红酒已经下肚,他用的酒杯杯身厚实,没有脚,很像香槟酒杯。一会儿从市场买东西回来之后,大概上午九点或十点钟,他会喝下第三杯酒。 闹钟显示现在是七点一刻。埃米尔有一种感觉,就是闹钟在早晨走的滴答声要比白天的动静大得多。而且他也注意到,自己的闹钟还要比客厅里的钟表走得急,埃米尔很不明白,指针显示的都是时间的流逝,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埃米尔点上这一天的第一根意大利烟,叼着烟下楼到地窖中。地窖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埃米尔这次下来是为了劈柴,大概要花十五分钟时间。买圆木回家自己劈比买现成的木柴要省不少钱。 埃米尔将劈好的柴装满篮子,然后拎着篮子来到客厅。接下来是另一项精细活儿——给壁炉点火。埃米尔往往都是边听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边点火。 实际上,埃米尔对这些新闻并不感兴趣。这只是一个习惯,就像路上的沙粒只是白天来往车辆的见证一样。这时,他听见玛格丽特先走进饭厅,后进了厨房。屋外下着大雾,雾里夹杂着雨丝。 埃米尔根本没有必要监视玛格丽特,因为他的食物都锁在柜子里。该轮到玛格丽特准备咖啡了,但玛格丽特只喝不含咖啡因的咖啡,因为她确信自己患有心脏病。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以让她发牢骚和作出一脸受罪表情的借口? 玛格丽特就着三四片加了黄油的面包,喝完加奶咖啡。这一顿饭下来,她并没有什么要洗的餐具。 客厅壁炉里的火已经点着。尽管天还灰蒙蒙的,埃米尔还是关掉客厅里的灯,然后上二楼整理床铺。他把床单、被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留一丝褶皱。 到玛格丽特上楼整理她的床铺的时间了。两个人不打招呼,也没有丝毫的眼神交流,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只有在觉得自己没有被对方观察时才偷偷地瞄对方几眼。 玛格丽特老了。埃米尔刚认识她时,她就已经不是一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但对仪容比较讲究让她与众不同。 那时她的气色很好,脸蛋上透着糖果粉色,有那么一两根洁白的银发清晰可见,脸上总是挂着温柔而又亲切的微笑。 圣雅克街上的商人都喜欢她、尊重她。玛格丽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玛格丽特的父亲雇人修建了这个社区胡同里的那些房屋,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所以玛格丽特算得上是这个社区的贵族。 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与玛格丽特生活在一起的是一位跟她一样高贵的男士,他是音乐家、艺术家,巴黎歌剧院第一小提琴手。人们经常看到他晚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走过,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戴大礼帽的习惯。 他和玛格丽特一样,脸上总带着浅浅的温柔的微笑,这种礼貌的微笑中带着点腼腆,但同时又让人觉得有一丝优越感。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他今年又有个学生获得音乐学院第一名……” 那段时间,胡同里的人总是会听到有人练习同一首曲子几个小时,另外还有这位老师的钢琴伴奏。 那架钢琴现在还放在客厅的角落,上面摆了些照片和易碎的小玩意儿。在第一任丈夫去世之前,玛格丽特一直弹钢琴。从丈夫的葬礼回来之后,她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碰音乐了。 埃米尔·布安一开始还试图说服玛格丽特继续弹下去。她的回答带着倔强却不失温柔:“不,埃米尔……这是他的钢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次,埃米尔翻开钢琴盖,拿一根手指感受乳白色的钢琴键。玛格丽特急匆匆地从二楼下来,面带怒气,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如此放肆。 在她眼里,这架钢琴就是前夫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他的遗物,就像锁在壁橱里的小提琴一样,神圣不可侵犯。确实,现在另一个男人占着她跟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住了三十多年的房间。这个男人还在弗雷德里克的浴室里洗澡。一开始他们还试图建立与玛格丽特跟前夫一样亲密的关系。 但他们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惊慌失措,觉得他们这个年纪的笨拙显得格外可笑,就像在演滑稽剧。 谁知道呢?也许在玛格丽特眼里,他就是个亵渎圣物者。埃米尔再看玛格丽特时,发现她闭着眼睛,双唇紧闭。她很明显是屈从的。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她的新任丈夫有权占有她的身体。 但是她的身体僵硬得笔直,做出防御状。 “既然你想要,怎么不继续了?” “那你呢?” “我不知道。” 或许之前她想要。或许晚上睡觉时,她会梦见以前性爱的乐趣。但真到要跟埃米尔体验的时候,玛格丽特整个人都很抵触。 “我们会习惯的……” 他们尝试了很多次。 “我原以为你爱我呢……” “我很爱你……但是对不起……”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抵触?” 她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但这不是我的错……” 说着说着,她的睫毛间渗出泪水。 之后,事情没有好转,反而越变越糟。埃米尔一靠近桃木床,就会发现玛格丽特的身体开始蜷缩,眼神变得格外犀利,甚至带着仇恨。 埃米尔是个男人,是个只知道满足自己欲望的野蛮人。他沉重的走路方式已经让玛格丽特深感苦楚,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他改变了家中过去礼貌、精致的氛围。对于埃米尔吸的烟,玛格丽特是真的很难适应。刚开始为了不让她难受,埃米尔还会特意跑到大门外去抽。 至于猫,玛格丽特受到的则是噩梦般的惊吓。 从第一天起,这只猫就死死盯着她,好像试图搞清楚这个女人到底会在它和它主人以后的生活中做些什么。 有时候它会在整个屋子和楼梯上跟踪玛格丽特,好像是为了确认玛格丽特是不是个威胁。它金黄色的眼睛里充满神秘,但也充满了疑惑。 猫在埃米尔·布安的床上靠着主人的腿睡觉,但它每晚都等到睡在隔壁床上的怪女人一动不动之后,才肯睡。 在这个时期,玛格丽特还是一个人干家务。 “你不出去散步吗?” 玛格丽特不想在打扫房间时看到埃米尔在家里晃来晃去。然后埃米尔就拿着帽子上街遛弯了。他有时走得很远,会迈着匀速的步伐从岸堤一直走到他原来住的社区。 埃米尔觉得自己算不上幸福但也不能说不幸福。他会停下来去小酒馆喝杯红酒,就像过去在建筑工地做监工时中途休息一样。 不同的是,过去他周围坐的都是跟他一样浑身尘土泥巴、灰头土脸的人。他们在一起大声交谈,肆意狂笑,手中的酒杯相互碰撞。 “爱丽丝,再给我来份饮料……” 埃米尔在负责豪斯曼大街和巴黎林荫大道的联系工作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城里工作。他还参与了外环路改造和旧城墙拆除工程。 无论在哪里,在工地工作的人都会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一家心仪的酒吧,并且一天光临很多次。到了饭点,工人们经常拎着布包,自带食物去酒吧吃饭。埃米尔的第一任妻子安格乐觉得这种生活很自在。他们没有孩子,也从来不想搞清楚这到底是妻子还是丈夫的问题。 安格乐不是那种优雅的女人。她很快活,天天唧唧喳喳的。她喜欢看电影。安格乐下午会自己去电影院,晚上她还会让埃米尔陪着她再去看一场。他们每周六晚上都去跳舞。 在夏天的周日,他们会坐火车到近郊旅游。他们在郊外野餐,结识其他友好的夫妇,与他们举杯共饮。 天很热。夫妻两人汗流浃背。然后他们就去小河里游泳。安格乐不会游泳,就在河边水浅处蹚水。 他们回来时,嘴里会有种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正是他们刚才吃的油炸食品、枯树叶和河底淤泥混杂的味道。此外,他们还感觉头晕晕的,这是因为他们回来之前喝了很多酒。妻子挎着丈夫的胳膊,埃米尔觉得越往家走身上的重量就越沉。 “累死了……” 安格乐的这句话让埃米尔觉得自己喝醉了,想到这里埃米尔乐了。 “你腿没软吧?” “没有……” “我敢打赌你想做爱了……” “为什么不想啊……” “我也想了,但是我很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啊……要是中途我睡着了那就糟了……” 没什么重要,也没什么打紧,更别说能造成什么后果了。不准备饭菜、不整理床铺对埃米尔和安格乐来说可都是家常便饭。 “我昨天整整睡了一白天呢……也是你的错……你要不让我‘辛苦’到凌晨两点……” 玛格丽特可能会觉得安格乐很庸俗。但安格乐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一种正常的无伤大雅的俗气,在一定程度上,玛格丽特也有相似的特征。 “你说你过去是不是骗过我?” “骗过……” “以后还会不会继续?” “要是情非得已,还是会骗的。老是有一些年轻小妞在工地周围转悠……” “跟她们鬼混,你不感到羞耻吗?” “不啊。” “跟她们在一块是不是感觉和跟我在一起没什么差别啊?” “也不完全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跟那些女的在一块,就像喝酒喝一半,没什么味道……” “要是她们知道你怎么评价她们的……” “她们才不在乎呢……我们彼此都是玩玩……” 谁知道呢?是不是安格乐也欺骗过他?埃米尔觉得最好不要去琢磨这件事,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想。她整天下午都没事干,到市中心逛商店不是为了购物,因为她没有钱,而单单只是为了寻开心。不管是什么电影海报都会吸引她,然后她就会一个人进电影院看电影。 这时候,难道没有男人去碰碰运气?除了把随便搭讪视为有病的老头,难道就没有碰巧休班去看电影的年轻男士吗? “你难道就没骗过我?”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刚刚问了我这个问题。” “你认为我会给你同样的回答吗?你不会吃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啊?你对我来说不就足够了吗?” 这不能算是对他问题的回答。埃米尔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并没有表现出焦虑和不安。 可能骗过,也可能没骗过。不管怎么样,这个勇敢的小女人尽其所能地让埃米尔幸福。 的确,埃米尔感觉很幸福。他不想让谁来替代安格乐。安格乐的存在让埃米尔很欣慰。再过些时候,他也许会买一辆汽车,以后周末跟安格乐出去玩就再也不用坐火车或是乘公共汽车了。 埃米尔没有想到妻子会在秋天的一个黄昏在圣米歇尔大街遭遇车祸,他更没有想到在六十五岁即将退休之际,他会跟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再婚。 十点钟,埃米尔做完属于他那部分的家务活。之前玛格丽特并没要求他这样做。是在他们不再说话了的第二天,埃米尔决定什么都不要欠她的。那时候,两个人还都在气头上,他们以前也有互相抱怨的时候。夫妻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把对方看成恶魔。 埃米尔开始近乎狂怒地清洗客厅、饭厅和厨房的地面,双膝跪地,用抹布沾着肥皂水清洗,就像过去他母亲打扫时那样。 家里只有一台吸尘器,还放在卧室里,要知道卧室可是玛格丽特的地盘儿,所以埃米尔要等到卧室里没有声音了才去取吸尘器。按理说,玛格丽特应该给他捎到楼梯中间处。 埃米尔平均每周给地板上一次蜡,他这样做并不是要取悦身边的那个老女人,而是因为他自己喜欢木器蜡的气味。 之后,他们之间的游戏就开始了。游戏只是刚刚开始。埃米尔并不喜欢文字游戏。玛格丽特应该也不喜欢。玛格丽特在心里会怎样定义每天早上都会进行的这场游戏呢? 这场文字游戏包含着他们都没有察觉到一种的乐趣,夫妻分开之后,双方有时需要费尽心思去掩藏的发自心底的快乐。 从另一种角度看,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富有戏剧性,不如直接说是悲剧或滑稽剧。 这天早晨,玛格丽特还没有忘记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的有关体温计的那一幕“戏”。在埃米尔上楼取吸尘器时,她再度把体温计放到嘴里。和每天早上一样,她的头上包着一块淡蓝色的头巾。她是真的不舒服吗?是由于白天下雨和下雾的缘故吗?屋外的天空泛着微微的浅黄色。 如果她真的病了呢?玛格丽特经常抱怨,但从未真的病过。埃米尔也一样,从没生过真正意义上的大病。看样子,两个人必定会活到很老。 玛格丽特在二楼,埃米尔在一楼,现在就看到底谁先出门。埃米尔已经穿上泥浆色雨衣,脚上穿好了橡胶雨鞋,帽子也已经拿在手里。 玛格丽特应该也准备好了。昨晚埃米尔就已经失去耐心,今天耸着肩就出门散步了。 今天出门之前,玛格丽特在楼上准备了十分钟。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拿着伞在卧室里站着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下楼到厨房里拿购物袋。 埃米尔也有一个购物袋,跟她那个基本上一模一样。玛格丽特先出发了,出去之后又把两扇门合拢。紧接着,埃米尔打开妻子刚刚关上的大门,也朝胡同出口走去。 埃米尔看到玛格丽特走在人行道上,矮小瘦弱。她两条肿胀的腿笨拙地挪动着,试图避开地上的水洼,淡紫色的雨伞在她头顶上摇摇晃晃。 玛格丽特知道埃米尔在跟着她。有时候是她在后面,但跟埃米尔之间的距离不会太大,因为埃米尔刻意不走得太快。 玛格丽特出了胡同,右转到罗亚尔湾大街,穿过科尚医院对面的马路,医院里停放着几辆救护车,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迈着大步在院子里匆忙穿梭。 不一会儿,夫妻两人就一前一后都来到圣雅克路,前后距离也就三十米。这条路上都是卖日常用品的商店。 埃米尔自言自语:“她会去香料店吗?” 罗西香料店是一所意大利式风格的房子,里面狭长昏暗,摆着各种食物,这里的冷盘最受顾客欢迎。过油洋蓟,辣酱炸鱼,还有腌制的章鱼,个头大不过大拇指,但是味道上佳。 埃米尔需要买糖和咖啡。他进去的时候,玛格丽特正在看着货柜,要了一点细面条还有三盒沙丁鱼。 但玛格丽特装出一副没看见埃米尔的表情。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面,两个人都是这样互不理睬,彼此忽略。社区的商人也都习惯了这对夫妇你前脚进我后脚进,但是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交流的做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也不例外,如果其中一人买了比较贵的东西或是新产品,另一个绝不会落后。 “你们有肉馅卷吗?” “有,早上刚做的。” “给我来四个。” 这些肉馅卷个头很大,里面装着满满的肉馅。她应该在打哆嗦吧。 “给我来三片帕尔马火腿,”玛格丽特又发话了,“不用太肥。我就这么点胃口。” 她在披风下面又搭了件披肩,和那些身体不好或是害怕着凉人一样。玛格丽特在两件披风下显得年纪更大,更衰老。 “身体不舒服吗,布安太太?” 人们总是会迟疑要不要这样叫她。她在街区最早的身份是杜瓦斯小姐。在他们眼中,杜瓦斯可是个享有盛名的词,因为他们家卖的杜瓦斯饼干、杜瓦斯小黄油以及法国乐事都是用的“杜瓦斯”这一个商标。 玛格丽特的祖父创建了这个饼干厂,高高的烟囱中间部位涂着一个白颜色的字母“D”,这个烟囱至今还高耸在冰川街上空。 这个饼干厂有一种装小糕点的金属盒子,盒子盖是玻璃做的。盒子上都印着“杜瓦斯”,后面还跟着这样一句话:维·萨勒纳夫,继承人。 然后人们叫了她三十多年沙尔穆瓦太太,现在改口叫布安太太,还真有些不习惯。 罗西太太把玛格丽特要的东西装好了。 “夫人,还要点别的吗?” “麻烦等一会儿,我看看购物单。请问上次我买的那种巧克力您还有吗?” “榛子夹心的?” “是的……给我拿半市斤就好了……我偶尔想起来才会吃一颗……所以,放的时间……” 至于埃米尔呢,他也没忘记自己要买糖和咖啡。除此之外他还加了四分之一市斤的色拉米香肠和四分之一的意式猪牛肉混合大香肠。跟妻子不同的是,埃米尔觉得自己要买什么东西丝毫不需要跟别人解释什么。 玛格丽特从钱包里拿出钱。 “总共多少钱?” 埃米尔这时在柜台前来回逛,为的是避免玛格丽特出门时自己正好在收银处。 稍微远一点就是肉店。顾客都在那里排着队。老板拉乌尔·普鲁边切肉边跟他们开玩笑。 埃米尔等到两个妇女排到玛格丽特后面之后,自己才去排队。 夫妻两人都走了之后,人们会怎样议论他们呢?很难想象普鲁不会对这对夫妇作出评价。 “你们都看到这两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了吧?他们是两口子,每天早晨,你前脚来我后脚到,但是都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各自买各自的……我真纳闷他们整天都在家干啥……但是这个女的,人挺好……她前夫在巴黎戏剧院拉小提琴,上课……” “该您了,布安太太……感冒了您这是?” “我觉得可能是支气管炎有点发作……” “您别开玩笑了……这就不是您这个年纪该有的病……今天您想来点啥?” “您能给我切一点肉片吗?薄薄的一片就行,您也知道……” 肉店老板知道。玛格丽特已经跟所有人都说过自己鸟一般的小胃口,好像是为了防止别人说她吝啬。 “您要去掉肥肉吗?要是去掉,基本可就剩不下什么东西了……” “这点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人们应该同情玛格丽特,并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埃米尔身上。埃米尔刚娶玛格丽特时一副粗人像,没过多久就开始衰老。他吸那种形状极不规则又很呛人的烟,有时会往地上吐黄色的唾沫,人们还看见他去小酒馆喝酒。人家玛格丽特的前夫才不会这样干呢。 有些人会猜埃米尔用花言巧语哄骗了玛格丽特?埃米尔跟玛格丽特结婚会不会只是为了她的钱? 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埃米尔的财力跟玛格丽特不分上下。只是大家对此并不了解,因为女方在此事上很谨慎,只字不提。结婚之前,他们就已经签好财产协议,而且玛格丽特并没有从家人那里得到什么直接或间接的遗产。 埃米尔除了存款还有退休金,如果他比玛格丽特先走一步,那么女方可以在剩下的日子里领取丈夫退休金的一半。 所以说,他们当中到底是谁占便宜了呢? 是两个人都得了好处?还是一个也没有? “您要不要牛腰子?这块特好。” 她转身离开。在肉店门口处撑开淡紫色雨伞,出门朝奶油店走去。 玛格丽特在收银台付钱时,埃米尔走进奶油店。他没看见玛格丽特买的是什么,只看到收银单上写着她花了二点四五法郎。 “我要四分之一块蒙斯得干酪……” 这种奶酪的味道很大,玛格丽特很讨厌。 他还要买四分之一个巴黎蘑菇,埃米尔准备今天晚上在享用奶酪前,先来一份香喷喷的煎蛋,他喜欢吃煎蛋。而玛格丽特呢,肯定会做出一脸厌恶的表情。也许她会被恶心得离开饭桌,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尤其是在埃米尔开封蒙斯得干酪时。 玛格丽特在蔬菜摊前站得笔直,挑了几个土豆。她酷爱土豆,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几乎每顿饭都吃。 “给我称点蘑菇……一百二十五克吧……” 他并不打算像她一样把原因说出来:“买这点是为了做个煎蛋……” “还要别的吗,布安先生?” 他也需要买土豆,埃米尔把土豆放到袋子的最下面,以防土豆把别的东西压坏。 “再拿几个洋葱吧……最好是红色的那种……” “半市斤怎么样?很好保存的……” “我知道……再来点香芹……一斤苹果……不要这些……要那边的那些,稍微有点皱的那些……” 人们应该会犯嘀咕,他这生活很惬意啊,这饭菜很丰富啊,再看看他可怜的妻子,几乎什么也没买,顿顿就抿着嘴唇吃那一小点儿。 埃米尔买完这些,再也不需要别的了。他看见玛格丽特进了一家绿颜色的药房,药剂师给她拿出了几个小瓶和几板药片。毫无疑问,那是感冒药。她问了几个问题,犹犹豫豫,最后选择了一些药片。但这还不算完。小老太太还买了一盒别的药,埃米尔从远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是一盒芥末粉膏药。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玛格丽特就会在胸口贴上一片,把膏药弄湿之后,再歪着身子往背上贴第二片。这很难。埃米尔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对她心软,想伸出手去帮她一把,但是埃米尔非常清楚自己的善意之举在她看来就是赤裸裸的侮辱。 之后,两片膏药发挥作用时,她就会急躁地在卧室和浴室之间来回穿梭,直到再也受不了那疼痛。 但是她能忍受这两片膏药在身上贴很长时间。时间长得会让人相信她这是在自我惩罚,而且每次撕掉满是芥末的膏药纸后,她贴过膏药的那两块皮肤红得就像真的伤口一样。 玛格丽特买完膏药,这下完事了吗?还没有,她还要去二手书店买书。在二手书店里,只要五十分法郎就可以买一本书。玛格丽特还是一如往常地选择了世纪初的小说,那些悲情小说可以帮助她缓解忧郁之情。 玛格丽特不在客厅时,埃米尔会拿过这些书看上几段。总会有那么一个骄傲但又勇敢的女主角,承受着所有的痛苦,但不会因此低下她那高昂的头。 可怜的女人…… 埃米尔经常这样想。他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个粗人,然后追忆三年前的种种,最后他在纸条上写道: 猫。 毫无疑问,就是玛格丽特在猫的食物里放了老鼠药。她钻了埃米尔感冒卧床不起的空子。 那天晚上,猫没有跳到埃米尔的床上,他很奇怪。 “你没见到它吗?” “从今天下午就没见过了。” “你让它出去了吗?” “我五点钟左右给它开了门,它一表示想出去,我就开门了。” “你没跟它一起出去吗?” 那是隆冬时节。鹅毛大雪已经覆盖了胡同里的路。对面的拆除工程还没有开始,胡同中的两排房屋当时还相对而立,和塞巴斯蒂安刚刚雇人修建好时一样。 “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扒过门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埃米尔的一条腿已经下床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出去看看吧?” “我自己去。” “发着高烧也要出去吗?” 埃米尔觉得玛格丽特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不对劲。直到那时,埃米尔只是觉得她的脑袋有些复杂,经常会有些固执的想法,有些想法还傻乎乎的,但是他从来没往妻子心眼坏这方面想。 埃米尔对玛格丽特的怒火全因为这只猫上,这只孤孤单单的猫。每一次猫咪轻轻擦过她的皮肤,她就会大叫着躲到一边。她表现得很夸张。埃米尔一直坚信她这是在演戏。从他们结婚的第一周起,玛格丽特就暗示他不要再养这只猫,比如可以送给朋友什么的。 “我这一辈子就害怕猫……我可以允许家里养狗……我父亲还活着时,我们家就养过一条狗,我小时候它总是跟着我,像是在保护我一样……猫都是奸臣……我们永远都搞不清楚它们脑子里在想什么……”“约瑟夫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 埃米尔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这只猫时就给它取名叫约瑟夫了。 这个名字让玛格丽特非常恼火。 “你给猫取个圣人的名字,我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再给它改名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能对着它叫出那个名字?好像那是宠物的名字一样!” “为什么不能?”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面冲突。以后这种冲突还很多,而话题总是在约瑟夫身上,约瑟夫在一旁听着,仿佛知道自己就是他们讨论的对象。 “它不是纯种猫……” “我也不是……” 埃米尔说这话是为了逗弄妻子。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习惯。以前在工地上,无论与别人争得怎样脸红脖子粗,只要停工的哨声一响,大家还是会一起喝酒,争吵没有丝毫影响。 埃米尔跟安格乐在一块时也是这样,说话直,有时还会扯得很远。 “来这儿,犟驴……” “为什么叫我犟驴?” “因为你跟所有女人都一样。第一眼见到你,人家就能看出你把我看得最重要,会使尽全力地哄我高兴。实际上呢,你就像一头驴,犟得啊……” “你说得不对。我总是顺着你……” “一定程度上,是。但是当你想干某件事时,你总是会说是我想干……但确实是这样,我的小老太太……我了解你……你跟其他人一样该死……” “你不感到羞耻吗?” “不……” 埃米尔和安格乐最后总是会哈哈大笑,然后通常都会做爱。 但是跟玛格丽特,一切就完全不同了。埃米尔几乎没和她做过爱,也没说过脏话。玛格丽特特别让他发怵,她可以瞬间就把自己关在让人恼火的沉默当中。 她每天早上都会去领圣体,有时傍晚时分她还会在教堂忏悔室附近的阴暗处跪很长一段时间。 “你刚才去祈祷了吗?” “我是为你祈祷的,埃米尔……” 埃米尔不怨她。跟玛格丽特结婚该怨的人是他自己,因为埃米尔不是那个可以给玛格丽特幸福的人。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自结婚以来,埃米尔就时常这样想。当初,到底是他还是玛格丽特先迈出的第一步呢? 之前,埃米尔住在对面——现在那里成了一片废墟,挖掘机还停在那儿。他出高价在二楼租了一个超大的房间,原租客是一对年轻夫妇,后来他们觉得房子太大,房租太贵。 埃米尔离开沙朗东堤岸,多少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待在同安格乐一起居住的房子里情绪低落。他大多是在餐馆解决吃饭问题。对他来说,一个大房间和一个卫生间就足够了。他把椅子放在窗户旁边,坐在那里可以听见喷泉的声音。他晚上不出去时就在家看电视。 以前,埃米尔常去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的一家咖啡馆打牌,并在那里交了很多朋友。说到那里的女人,不得不提到内莉,尽管说出来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因为对埃米尔来说,她什么都不是。他只有动歪心思的时候才会想想她。 一天早上,埃米尔看到对面一位娇小的妇女从家里出来去市场买东西,他觉得她很优雅。就像以前在日历上看到的贵妇一样,笑得很甜很矜持。 埃米尔知道她是对面那排房屋的房东,他知道的也就这些。他还知道她的姓,不过如果非要跟自己扯上点关系,那就是埃米尔小的时候吃过她们家生产的杜瓦斯小黄油。 他们买完东西准备往家走。玛格丽特撑着雨伞挎着包,时不时地会碰到路人,埃米尔嘴里叼着烟,脸已经被毛毛雨打湿了。 这两个人一会儿就要在家里相聚,守着他们各自买的东西,各有所想地等待着准备午饭的时间到来。 埃米尔到了圣雅克广场时停下了。他为了让玛格丽特先回家,进了一家酒吧,准备喝杯红酒再出发。 老板正在柜台上招呼客人,她的年纪跟玛格丽特相仿,头顶上挽着一个大髻,一对大乳房松松垮垮地垂在肚子上。 “好像要下雪了。”她看了看外面的雾说。 [book_title]第三章 埃米尔睡衣外面披着睡袍,光着脚丫穿着拖鞋,就这样下楼了。他在客厅、饭厅、厨房的所有家具下面俯着身子找了一遍。他还发着高烧,头疼得厉害。 埃米尔时不时发出轻柔的唤猫声,这声音猫咪很熟悉。他还温柔地叫着猫咪的名字,只是声音里透出一丝焦虑:“约瑟夫……约瑟夫……” 然后他穿上橡胶雨靴,从衣架上抓起一件衣服直接往睡袍外面套,是一件黑色的皮上衣。这样穿的确很滑稽,但埃米尔什么都不在乎了。 “埃米尔!”妻子在二楼叫喊,“别出去……外面冷,你会难受的……” 埃米尔在黑暗中把整个胡同找了一遍,路上的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他有两三次差点摔个大趔趄滑倒在路上。这个时候只有第二户人家还亮着灯,一个小孩脸贴在窗户上,鼻子被压得扁扁的,一直都在盯着外面的埃米尔。厨房的门开了,小孩跑去厨房叫妈妈过来一起看。 埃米尔的奇装异服让小孩害怕。埃米尔一直走到健康路。往常,让猫自己出来方便时,它从来没有越过健康路跟胡同的分界线。 约瑟夫…… 埃米尔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只猫的离开会让他动感情,会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两条狗正在路上嬉戏。一条是短腿猎犬,主人是一个寡妇。另一条是波梅拉尼亚狐犬,往常都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用链子拴着它出来遛弯。 约瑟夫和这两条狗从来都没发生过矛盾。约瑟夫碰到它们时,只是高傲地看着别处,然后往离人行道远一些的地方走去,好给它们让路。 没找到,埃米尔死心了。他推开半掩的门,脱下皮衣和靴子,上楼回房间去了。刚爬到床上,他两眼发直,面容僵硬。埃米尔突然想到了地窖,然后立即下楼去。 玛格丽特一直跟着他下了楼,看上去明显很紧张。 “你要去找木柴吗?”玛格丽特问他。 “我得好好暖和暖和……” 埃米尔还没有指责玛格丽特,但是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埃米尔到了地窖之后,打开天花板上那个小灯,然后开始在货物箱、酒瓶和圆木间乱翻乱找。 约瑟夫…… 他找到它了,约瑟夫在最里面,靠着潮湿的墙,在一捆木柴的后面。猫的身体都僵硬了,扭曲着,眼睛睁着,只是一动不动。它看上去要比活着的时候瘦多了。嘴角处还残留着唾沫,在它旁边的地上摊着一堆绿色的呕吐物。 埃米尔把猫咪抱在怀里,试着给它合上双眼,但徒劳无功。埃米尔摸着猫咪冰冷的身体,觉得整个脊柱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蹿出来。 埃米尔并不是个易怒的人。他很少跟人打架,特别是避免在咖啡馆跟人打架,他只在工地跟人打过一架。每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很冷静。 此刻埃米尔一脸邪恶的表情。他手里抱着猫,看着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找到了。 胡同里的老鼠很多。有时,晚上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就会看到一群老鼠围着垃圾桶转。对此,玛格丽特很害怕。 “你觉得我们的地窖里有老鼠吗?” “很有可能。” “要是真有的话,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敢下去了……” 埃米尔曾经买过一种含砒霜的药,这种药在所有药店都能买到。有时他会在晚上将这种药夹在馅饼中,然后把馅饼放到地窖的角落。 他们总共只发现过一只老鼠的尸体,个头很大,真的,和约瑟夫一样肥。或许其他的都死在别处了。 埃米尔暂时把猫放在地上,划了一根火柴,在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看到酒瓶长时间放在这里留下的圆圈印。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圆圈。 他重新抱起猫的尸体,慢慢地往上走,脚步缓慢而又沉重。此刻在一楼的玛格丽特感觉到威胁即将到来。 一开始,玛格丽特想往二楼躲,但是埃米尔挡住她的去路。紧接着玛格丽特匆忙来到客厅。正当她想用钥匙把门锁上时,埃米尔一伸脚把门挡住,然后以同样的速度慢慢靠近玛格丽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同时,埃米尔又用右手抚摸着约瑟夫的尸体,小家伙死前一脸的惊慌失措。 “看看,约瑟夫的尸体!好好看看它!” 玛格丽特浑身发抖,瞪大双眼,惊恐地喊着救命,声音尖得刺耳。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看上去像个疯子。 “埃米尔!埃米尔!求求你,冷静点……你让我很害怕……” 埃米尔继续抚摸着约瑟夫脸上的毛直到玛格丽特双膝跪在地板上,随后身体前倾失去平衡,她像是昏倒了。 “我知道你在演戏……你做任何事都是在演戏,烂货……我恨不能去找些毒药给你灌下去……” 埃米尔深吸了一口气,头晕得厉害。他的脸变成了深红色,很吓人。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埃米尔为了泄愤,一把就把摆在钢琴上的小饰品和相片全扫在地上。 之后,埃米尔没有扫一眼地上的玛格丽特,直接往楼梯走去,手里一直抱着他心爱的猫。随后,埃米尔把它轻轻地放在衣柜上。 他应该又开始发烧了,觉得头晕目眩。埃米尔重新躺到床上,关上灯,睁着眼一动不动。 起初,家里没有任何动静。十五分钟内,一片寂静。随后传来一些模糊的声音,先是摩擦地板声,之后一扇门被小心地打开,然后是另一扇。 玛格丽特穿过饭厅来到厨房,大概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喝一杯滋补饮料好好补一下。埃米尔一会儿也会下来到洗碗槽边找他的酒杯。 又过了一小时,玛格丽特才壮起胆子上楼去。她到了二楼之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最后她犹犹豫豫地走进卧室,没有脱衣服,直接上床睡觉。 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没有睡着。埃米尔呼吸不太顺畅,睡过去好几次,但是每一次都会被噩梦惊醒,再想睡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埃米尔醒过来,头疼得厉害。他站起来时差点摔倒在床上。前一天晚上埃米尔出了很多汗,他的睡衣、枕头都湿哒哒的。 妻子还在睡着。她不可能为了防范埃米尔做到一整晚都不睡,但是她的睡姿就像地窖里死去的猫一样,让人感觉痛苦万分。 埃米尔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没办法思考。他机械地穿上睡袍,像抓兔子一样抓住约瑟夫的两只爪子,把它从衣柜上拿下来,然后下楼去了。 约瑟夫再也做不了他的伙伴,再也不是那个跟他一块生活的活灵活现的小可爱了,再也不会跟他用眼神交流了。现在它只是一具尸体,一个毫无生气的东西,埃米尔开始慢慢感觉到这一点。 埃米尔在走廊里直挺挺地站着,最后终于打开门朝垃圾桶的方向走了三步。道路清洁工还没有来。埃米尔打开桶盖,把已经不再僵硬的尸体扔进垃圾里。 然后他来到厨房里洗了洗手,开始准备咖啡。 埃米尔对玛格丽特的罪行深信不疑。她准备去地窖害猫的时候,没像往常表现得那么害怕? 埃米尔只喝了几口咖啡。咖啡让他的心脏很难受。他站起来,打开柜子,拿出那瓶所剩不多的红酒。跟往常一样,顶级红酒。埃米尔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的漆布上,一口气喝了两杯。天还没有亮。十二月份,只要一下雪,天就会变得特别沉。 埃米尔的第一个想法是离开这里。但是离开之后去哪儿呢?在找到住处之前先去小宾馆过两天?这样埃米尔就要搬家具,并把它们寄存在某个地方。 从搬进第一个家开始,埃米尔就保留了他的床、扶手椅,现在客厅里的他坐的那把扶手椅就是他带来的,还有电视机以及楼上一张百叶门书桌,这张桌子是安格乐送给他的。她出事的前一年,把这个东西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埃米尔。今年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 玛格丽特总是习惯性地给他买些拖鞋啊,衬衣啊,袜子之类的东西,但埃米尔从不接受。他也不会送礼物给她。 他们,完了。她刚刚露出狐狸尾巴,其实埃米尔已经有几次怀疑她温柔举止下掩藏别样的真面目。 埃米尔倒上第三杯酒。他不想再上去跟她碰面。玛格丽特还在睡觉。她应该对自己的歹毒心肠一清二楚。埃米尔再也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都已经老了,尽管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几年之后他们就会死去。诱因会是某天晚上在马路上捡来的一只猫吗…… 他不能心软。约瑟夫并不是唯一的问题。杀害这只畜生是不是其实是冲着他来的呢? 埃米尔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准确地说是自结婚之后,就意识到玛格丽特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不会再改变。 玛格丽特的祖父,一个叫阿蒂尔的家伙,留着胡子,总是穿着礼服,脖子长长的,就像相册里那样,在冰川街上创建了杜瓦斯饼干厂,饼干厂慢慢兴旺起来。 这个阿蒂尔只有一个儿子——塞巴斯蒂安和一个女儿——埃莱奥诺尔——相册里也有他们发黄的相片。相册是蓝皮的,四周镶着铜边,正面还装饰着一朵铜瓷相杂的小花。 埃莱奥诺尔十三岁时死于肺结核,后来玛格丽特的母亲也是因这个病去世的。 塞巴斯蒂安结婚时年近四十,已经是一个大肚便便的男人了。他和父亲一样,穿礼服,礼服口袋里装着怀表,两条链子垂在外面作为装饰。 杜瓦斯氏精神状态渐渐形成,那是一种杜瓦斯氛围,是他们家的专属。在那个时代,建房屋被认为是最保险的投资方式,所以在巴黎以及郊区一栋栋房屋拔地而起。这个胡同里的房子就是在那个时期修建的。 之后,塞巴斯蒂安又雇人修建了这个喷泉,连胡同的名字也改了。人们会看到一个白蓝相间的牌子,就像信纸或名片一样,在上面只有这几个字: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 老阿蒂尔去世了。塞巴斯蒂安的妻子也去世了。家里面只剩下了这个女儿——玛格丽特。父亲领她到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树林散步时,她会穿上带蕾丝边的刺绣小花裙。 家里有一张他们父女两个坐在双篷四轮马车里的照片。跟老阿蒂尔不同,塞巴斯蒂安并不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饼干厂上。他腰间别着望远镜,头上戴着圆顶礼帽,经常出入于各种俱乐部,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购物。 玛格丽特有个家庭教师,皮盖小姐。家里还有一个厨师,一个保姆。保姆每星期工作几天。 年轻的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曾教授玛格丽特钢琴课,最后抱得美人归。 这样基本一切就定型了,好像这个家坚固得完全可以抵御外界的任何打扰和攻击。 但是出现了一个在冰川街工作的叫维克托·萨勒纳夫的家伙。起初,他是老阿蒂尔的会计。老阿蒂尔死后,他的权力逐渐变大,并很快把儿子拉乌尔调了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玛格丽特也不太清楚,她只是含沙射影地说过这些事。而且她几乎不愿意承认家里曾有两个女人都是死于结核病。当埃米尔问道她父亲是不是赌徒时,玛格丽特一副无辜的表情: 为什么他要是赌徒? 杜瓦斯一家人,哪怕是已经死去的,都应该是清清白白、毫无污点的。家里所有记录下来的故事都是锦上添花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纯洁、高尚,就像小提琴手诗一般的形象。 塞巴斯蒂安终没有逃过破产的厄运,比起“结核病”,“破产”是玛格丽特更厌恶的词。 为了避免丑闻,防止给自己留下人生污点,塞巴斯蒂安把烂摊子交到萨维纳夫父子手中,所以到了今天,拉乌尔·萨维纳夫在父亲死后,统治着整个冰川街和伊夫里河畔,他还在伊夫里河畔建了新的房屋。 这个沙朗东建筑工人的儿子,这个粗鲁的监工汉子,到底来玛格丽特的家里干什么? 难道玛格丽特就没有经常让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吗?而且这个鸿沟永远都无法填平。 玛格丽特嫁给埃米尔是害怕独自一人,害怕没有人照顾自己,完全是出于需要,因为家里需要有一个男人,不仅仅是为了劈柴、把柴从地窖拿到客厅以及倒垃圾。 也或许是这个男人每天都来跟她喝茶,然后这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就对他有了好感? 但是他们失败了。他们的身体第一次接触时,她就把身体挺得笔直僵硬,卧室里的两张床就是他们夫妻关系破裂的标志。 总的来说,结婚之后,埃米尔不再算是一个闯入者。但是玛格丽特从心底里责怪埃米尔当初进这个家门时耍了心眼。 就好像她当初没叫人家过来帮忙似的! 八月的一个早餐时分,天很热,埃米尔站在窗边。跟安格乐在一块时,他们会去海边或是乡下度假。他自从独自生活之后,就很少离开巴黎了。一个人出去又能干什么呢? 住在对面的玛格丽特突然用一个很戏剧化的动作把窗户打开。那时正好十点钟。整个胡同的窗台上晾满被子、床单和床垫。 她焦急地环顾着四周,想找个人帮帮忙。看到她的人都猜得出她很慌乱。 “先生……”她隔着人行道冲着埃米尔喊。 埃米尔听见声音站了起来。 “您还不打算下楼吗?快一点儿,我这儿整个家都快被淹啦……” 埃米尔就这样下楼了,没穿外套,穿过人行道来到对面。 “怎么了?” “浴室漏水了……我居然什么都没听到……” 埃米尔上了楼,这栋房子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但是又与他住的那栋非常相似。埃米尔来到浴室,里面的一根水管破裂了,喷出大股水流,而且还是滚烫的热水。 “您没有工具吗?大扳手之类的?” “好像没有……没有……我从来都不用这些东西……之前地窖里有一些,但是都生锈了,所以我把它们都扔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 埃米尔跑回家,拿了要用的工具。 “水表在哪儿?” “在楼梯下面……天啊!天花板都快淹坏了……” 五分钟后,水管不漏了。 “给我个桶,一个粗麻布拖把……” 水管是修好了,但浴室里还残留着几厘米深的水。玛格丽特不同意,但埃米尔还是很用心地把水都处理干净了。 “就请您别费心了……叫您帮忙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您是谁!” “那从现在开始,您不就认识我了吗……” “我来吧……这不是男人该干的活……” “再让您被弄湿?” 埃米尔干活很快,没有耐心,男人干起家务活来都是这样。 “您有干净的毛巾吗?” 他又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所有活都完事之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管老化了,质量不太好。应该再把家里的水管翻修一遍,要不是昨天……” 埃米尔是不是激怒了她? “我什么都不了解。应该怎样做呢?” “我可以给你焊上,但这样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是换一根水管,一直到与主管道的连接处……等一下……三米……三米半……您有家庭铅管工吗?” “我不记得了,总之,我丈夫去世之后……之前,我从来不管这些事……” 她一个人在家里是那样弱不禁风,那样不知所措,于是埃米尔忍不住自告奋勇:“您愿意把这个活交给我来干吗?” “您是铅管工?” “不完全是,但是也懂一点……” “那贵吗?” “就三米半水管的价钱就可以了……” 他们两个下了楼梯,一前一后。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您要不要喝一杯?” 就那天,埃米尔第一次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滋补饮料。 “您不喜欢吗?” “味道还不赖……” “我还小的时候,为了治疗贫血,他们就给我酿制了这种饮料……晚饭之前喝一小杯……我从小身体就不好……” 这话把埃米尔逗乐了。埃米尔喝完之后,回去换了衣服,然后去五金店买来水管。他再来到门前按门铃时,玛格丽特已经趁刚才那会儿工夫换了一件深红色的裙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么快就回来了!您确定我这样不过分?您没有别的工作要忙吧?” “我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干……” “我确实经常看到您坐在窗户旁边……您也是一个人吗?” “自从我妻子去世之后……” “您没有工作吗?以前我看您早晨走得很早,晚上很晚才会回来……” “我退休已经六个月了……” 玛格丽特不敢问他之前是干什么的。埃米尔带来一个焊接灯,一个工具箱,换水管大概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完事。 “您实在是太好了。单身女人就是笨手笨脚的,遇到芝麻点儿的事就不知所措……” “如果又漏水,或是什么其他事,叫我一声就好了……” “我该付您多少钱?” 埃米尔从口袋里掏出五金店老板开的发票,上面标着十五法郎还有几分零头。 “那您做的这一切呢?” “这个您不用挂在心上。能给您帮这点小忙,我觉得很荣幸……” “要不您再喝一杯吧……” “跟您说实话吧,我只喝红酒……” “家里没有呢现在!这样吧……您下午一定得过来,我给您开瓶好的……” “劣质红酒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还真不习惯喝带木酒塞的高级红酒……” 玛格丽特送埃米尔出门。外面阳光灿烂。两个人在门口相视而笑。 埃米尔不想忘记这些。 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很悲惨,穿着睡袍,光着脚丫拖着拖鞋。厨房的气温还是那么低。埃米尔鼻涕直流,不得不一个劲地擤鼻涕。 埃米尔去客厅找了一根他的意大利烟,这烟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也三天没有抽烟,三天没有吃饭。 这三天,他喝了几瓶加蜂蜜的热柠檬汽水,是玛格丽特给他端上来的。她为埃米尔准备了牛奶蛋羹。玛格丽特喜欢在埃米尔吃的食物上涂上一层芥末酱。但是由于吃了之后胸口和背部都会火辣辣的,所以埃米尔总是会拒绝,玛格丽特对此很不高兴。 那现在呢?他听见头顶上有水流的声音,由此推断玛格丽特应该刚刚起床,现在正在刷牙。她应该会害怕。埃米尔在想她一会儿穿好衣服之后敢不敢下楼来。 他到底喝了几杯?瓶子已经空了。埃米尔站起来去碗橱里拿另一瓶,这个碗橱是他们夫妻两人共用的。 通常情况下,埃米尔喝酒很有节制,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天早上,埃米尔头脑有些发热,但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好像什么大事要发生,只是他全然不知是什么。 从玛格丽特害死他的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什么都是假的,正如他过去怀疑的那样,只是那时他不愿相信。埃米尔又扫了她的照片几眼,回想起他们以前说过的只字片语。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与爱情相关的话。显然这些话不再适合他们的年龄。那埃米尔对前妻安格乐,产生过真爱吗?擅长装腔作势的玛格丽特真的爱前夫吗? 现在很难说当初他们中到底是谁先考虑共同生活的。 他们之间只有一条路相隔。两个人单身的时间都不是很长。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 埃米尔自己一个人在房间,楼下的年轻夫妇刚添了个小宝宝。玛格丽特呢,自己待在家里也感到非常孤独,有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埃米尔来拜访玛格丽特时是一个下午,玛格丽特看上去很有魅力,感觉很容易相处。也许那天她讲了太多家里辉煌的历史和美好的童年。 玛格丽特在讲述的过程中表现得善良和蔼,只有对两个人例外,那就是萨勒纳夫父子,玛格丽特认为他们就像音乐剧中的叛徒。 他们父子两个发的财本来都应该是属于玛格丽特的。拉乌尔·普鲁住在拉斯帕伊大道上的一幢大公寓里,还在塞纳河岸边、枫丹白露森林的边缘处修建了一栋豪华别墅。 杜瓦斯饼干!杜瓦斯家的钱!正是杜瓦斯家人的实在让他们孤注一掷地卖掉了带有杜瓦斯家名字的广场上的一排房子。 那时候,父子俩来找玛格丽特谈过,说是要把那排房子全部铲平,建成大楼,让玛格丽特开个价。 “我当然拒绝了。我更想一个人享用面包……” 埃米尔也许不信,只是笑着听她讲。玛格丽特不时问几个关于他的问题,埃米尔的回答应该会让她提高警惕。 总之,埃米尔知道她们家唯一的活人就是玛格丽特,但她还有一群死去的亲人在天上守护、保佑着她。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她不想要佣人、女仆是因为忍受不了家里有一个跟她同性别的人存在。 但是,她需要帮助。以后也会需要。生病断腿之类的都需要有个人在身边。玛格丽特家没有电话,想打电话求救都没门儿,因为她早就把电话停了。 “没有人会给我打电话,我跟他们都没牵扯,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地来电话呢。每次有人拨错号码打过来,我都吓一跳。” 埃米尔曾觉得玛格丽特很吝啬。现在,他可以完全肯定她就是吝啬,而且这一点在他们的婚姻中也不无体现:她就想找一个能全天候为她服务的人,重要的是,还不用花一分钱。 埃米尔有退休金。一天,他偶然说起,如果他再婚并且去世了,老伴儿就可以继续领取他一半的退休金。 而玛格丽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什么,从未说过!胡同里一排的房屋归她所有。每个季度,房客都会来她家缴纳租金。他们依次进入客厅,有条不紊。埃米尔·布安不知道他们缴多少,也不知道玛格丽特到底赚多少。 她把钱存进银行吗?还是有专人负责她投资的钱呢?玛格丽特只是提提日常的花费,还有维修房子不得不花的钱,什么房顶漏雨啊,损坏的门窗之类的。 “好像这些房客把最大程度地破坏房子作为乐趣……他们交的房租还不够维修房屋的呢……” 玛格丽特一点都不喜欢埃米尔。她躺到他怀里时身体挺得笔直僵硬,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对她来说,埃米尔跟家仆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的这些想法夸大其词了吗?也许吧。但是在玛格丽特的害猫举动之后,埃米尔有权力夸张。他还有权喝酒,有权吸烟。 以前埃米尔要是饭后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点根烟会怎么样?玛格丽特会立马去开窗户,而且开到最大,然后披上她最厚的一条披肩,但还是忍不住冻得发抖,这是为了警告埃米尔由于他的缘故,她很可能得肺炎。 这只是一个小细节。这样的小事不计其数。比如说,结婚之后,埃米尔曾提议两个人共同分担家庭支出。他的意思是,两个人商量之后,自己每个月都给她一笔固定的钱。 但是,每次从市场回来之后,玛格丽特就会把各个商贩开的花费单子收集起来,把它们分类,然后跟水费、电费、下水管处理费和家庭垃圾费用的单据一起放在抽屉里。 第一个月底,听到玛格丽特说的话,埃米尔惊呆了。 “我们的账单,我算了一下……” 玛格丽特鼻梁上架着眼睛,让埃米尔跟她一块核对一下他们供应商、洗衣店以及其他账单。 “再看看账单……如果,我再……” 她把所有花费金额一分为二平均分。 “以后我们每个月都这么干……这样就不存在什么异议了……” 埃米尔上楼去拿钱。他把钱放在衣柜里的一个抽屉里。抽屉没有上锁,但是埃米尔放心得很。 这种相处方式,能叫爱吗?这算得上喜欢,称得上信任吗? 他们去看电影时,都是各付各的钱。 这样更公平些。 埃米尔吃饭时,玛格丽特总是观察他,并且做出很恶心的表情。比如说,一看到埃米尔拿火柴棒当牙签,她就会这样。玛格丽特虽然没说什么,但用眼睛记录下了他没有教养的每一个行为。 埃米尔的一切都冒犯着她。不仅仅只有那只每天晚上都睡在他身边的猫。 “我前夫的皮肤跟女人的一样滑……”有一天埃米尔光着膀子在房间散步时玛格丽特这样评价。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埃米尔身上又黑又硬的汗毛让她厌恶。 她一直都讨厌我…… 就像讨厌萨勒纳夫父子一样。也许这是出于讨厌某人的需要。也许是为了填补空虚。 埃米尔总是觉得玛格丽特偷偷摸摸地跟在他后面。 “哎呦!你今天喝的不是红酒……” 她没有说错。那天埃米尔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两个人喝了几杯开胃酒。 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她也想了解所有的事。她问问题时总是一副不紧不慢而又无辜的表情。但没有什么是真正无辜的。有些问题会跟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扯上关系,那些事她还都记着。 玛格丽特会把刚得到的回答跟之前的作比较。 “看吧!你之前还跟我说……” 有时候,埃米尔感觉自己是小学生,老师在面前劈头盖脸地追问,而且到最后只有自己羞愧地红着脸承认错误她才会善罢甘休。 “你前妻真的不嫉妒吗?” “真的……” “所以说,她不爱你……” “我觉得她爱我……我们相处得很好……” “你跟她在一块幸福吗?” “没感觉不幸福……” 安格乐从来不提问题。在她跟埃米尔的婚姻里也没有什么规则。不用在固定的时间吃饭,如果饭还没准备,那他们就去餐馆吃。 也没有什么日程表,他们之间很少吵架,很多时候他们的生活更像是两个人在做游戏。 “你很享受?” “享受什么?” “她从来不嫉妒啊……” “有时候会很享受……” “那现在呢?” “还没这种感觉……” 他撒谎了。玛格丽特感觉到了。玛格丽特的感觉灵敏着呢,像头顶上装着天线似的。 “但是你希望会有这种感觉?”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预测不了未来……” “你前妻没什么自尊……” “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看到自己的丈夫回家,这个男人刚刚跟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他刚认识那个女人没几分钟,那个女人还可能传染疾病给这个男人……她要跟这样的丈夫睡在同一个房间,用同一个浴缸……” 埃米尔无言以对,只是迟钝地看了她一眼。 “要是我,我才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呢……我会跟他说,‘伙计,出去时记得把门带上……’” 玛格丽特的语气就像对一个家仆说话。 埃米尔下午出门之后,玛格丽特跟踪过他吗?他这样怀疑过,有时也会猛然回头看看。几个月的时间里,埃米尔确实看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一家商店里,第二次是半路上回头看见的。但是回到家之后,埃米尔并没有质问她。 埃米尔不愿意想这些多少让人不愉快的事,开心生活才是人生正道啊。 如果玛格丽特是一点一点开始讨厌埃米尔的,那可不是件好事。埃米尔每天都试图利用各种小高兴小幸福让自己过得充实,另外他还有约瑟夫这个忠实的伙伴。有时约瑟夫看上去好像在埋怨埃米尔换了家,让它不得不面对一张新面孔,总之埃米尔背叛了它。 那埃米尔不在时,玛格丽特打骂他的猫了吗?他怀疑玛格丽特并没有,因为她很害怕约瑟夫。玛格丽特要是知道埃米尔这么想,应该可以松口气吧。 但玛格丽特做得更绝。她把猫直接害死了。她不仅仅想害这只猫,她是冲着埃米尔来的。比起约瑟夫,玛格丽特厌恶埃米尔的面貌和气味。 这些年来玛格丽特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她再也没有耐心等到一年或两年之后这只猫自己慢慢老死的那一天了。 埃米尔·布安是喝了酒,但是头脑清醒。他认为这时候的自己可以把所有的事都看得更清楚,他的想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客观。 她就是个坏女人、臭婊子。只要看看她前夫——巴黎歌剧院第一小提琴手——照片上的怪相就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懦夫,被这个女人欺骗了三十多年。 至于她的父亲,塞巴斯蒂安,这个宠孩子的父亲,一回到家就对女儿自己在家发生的所有事感到抱歉,觉得有罪,请求女儿的原谅。 当她乘坐着两匹马拉着的双篷四轮马车在布洛涅森林散步时,就已经是个臭婊子了。与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结婚的那一天就是坏女人!她有他们结婚时的照片,这是必然。相册里装满他们结婚时的照片,都快盛不了了。整个饼干厂的人都见证了他们的婚礼。饼干厂的院子里站满杜瓦斯家的人,他们围着塞巴斯蒂安排列得整整齐齐。 老阿蒂尔·杜瓦斯坐在椅子上。这个椅子跟他办公室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他妹妹梳着欧仁女皇式发型。其他杜瓦斯家的人中,有几个年老的,还有几个裹着熊皮的宝宝。然后就是玛格丽特,她站在水边,戴着大帽子,举着尖尖的女士小阳伞,等着新郎给她照相。 这个相册永远摆在钢琴上,像一件宝贝。 埃米尔·布安从未获得过这个权利。玛格丽特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一张照片。他们结婚后,她也没有提议去照张相。 在这些照片中只有一张宠物的照片——一条毛发顺滑的纯种狗,像她的小提琴手丈夫一样高贵。 再没有其他的宠物了。家里没有动物的位置,除了玛格丽特的鹦鹉。这只鹦鹉是玛格丽特在沙尔穆瓦死后自己买的,为了取代沙尔穆瓦。 一只不会说话的鹦鹉。这岂不更好?沙尔穆瓦会不会说话?人家还给学生上小提琴课呢。每天晚上,沙尔穆瓦都会换上晚礼服,戴上白领结,乘地铁到达当费尔—罗什罗,然后再去巴黎歌剧院。歌剧院有专门的艺术家通道,他对此感觉很自豪。 真他妈的! 埃米尔大发雷霆。他感觉非常不幸福。玛格丽特触到了他的软肋,但是他却找不到任何办法反击。 埃米尔恨她,鄙视她。 垃圾,她就是垃圾…… 他想起了安格乐,真想抱着她哭一场,向她诉说,从她身上得到安慰。 安格乐是个女人,一个真诚的人,一个跟恶心的饼干厂毫无关系的人。就连杜瓦斯饼干都成了埃米尔不好的回忆,尤其是他们还给它取名叫法国乐事。这几个美好的词语都被这一家人肮脏的思想和举止玷污了。 实际上,冰山路上的这些工厂只生产很廉价的产品,人们一般不会买这些工厂的东西自己吃。他们通常都是去走亲访友不知道给人家的小孩带点什么时才会从这里买些东西。 法国乐事就是由很普通的面饼制成的,吃起来就跟吃沙子一样。但是由于上面涂着一层糖,而且颜色和图案各不相同,比如说花啊,阿拉伯式花饰什么的。 埃米尔四五岁时,每次在大街上玩,一个邻居老太太总是喜欢从窗子里叫他。 “过来,孩子……有个好东西给你……” 她找来她的饼干盒,杜瓦斯牌的,像开珠宝箱一样小心翼翼,边猜想他一定很惊讶边说:“随便挑一个……” 这个老太太自己一个人过。小区里的人都认为她脑子有点问题,还说她曾经做过演员。她是这个小区里唯一化妆的人,小埃米尔很害怕她那双炭黑色的眼睛。 臭婊子…… 埃米尔没喝醉。玛格丽特也不敢下楼。二楼时不时地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连脚步声都这么阴险。只要跟她有关的东西都阴险得很。 “埃米尔你要出门吗?可可该做早操了……” 当然,可可是那只鹦鹉的名字。它很傻,也很坏。它也一样,无法原谅埃米尔闯入了它的家,而且楼梯台阶上还无缘无故多出来一只可笑的畜生。 埃米尔气得牙痒痒。喝下肚的红酒又助了他一臂之力。埃米尔的火气就像炉火一样,越来越大。突然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他决定让玛格丽特知道他是谁,给她点颜色瞧瞧。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客厅。他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呢? 埃米尔先拉起窗帘,外面天还没亮。雪已经开始融化。人行道的两旁竖着几块广告牌。一个男孩试图在有雪的路面上滑几下。埃米尔这时惊奇地发现,外面的世界跟往常一样。 一个下水道清洁工站在一个圆窟窿旁边,拍打着双臂取暖。他注意到埃米尔站在窗帘后面,真心羡慕他,就像埃米尔从前期待六十五岁和退休那天一样。退休之后呢?现在埃米尔过得怎么样呢? 玛格丽特最终要下楼吗?她听见窗帘的声音了。埃米尔觉得她刚才肯定是把耳朵贴在卧室门上听外面的动静。她谁都不相信,尤其是埃米尔。 鹦鹉在笼子里发出一声尖叫,布安回过头来看着这只鸟,眼神坚定,充满敌意。 是该他使坏的时候了。玛格丽特经常讲公平,她早就应该预料到了因果报应。 鹦鹉盯着埃米尔,埃米尔也盯着这只畜生,随后往笼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埃米尔打开笼子,小心翼翼地伸进去一只手。鹦鹉张开双翅。他成功地抓住了其中一只翅膀,但是鹦鹉啄破了一根手指。 埃米尔的一只胳膊在里面,出口大部分都被挡住了,所以鹦鹉费尽力气也无法逃出笼子。埃米尔本可以掐死它的。他刚刚握住它的脖子,但这不是埃米尔想要的。他又把另一只手伸进笼子,拔掉了鹦鹉尾巴上的一根羽毛,最长的那根,耀眼的红色。他费了好大劲。埃米尔从来没想过它的羽毛能长进肉里那么深。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你就看着吧,老太婆…… 第五根…… 他拔的是杜瓦斯家的羽毛。 第六根…… 该轮到那些小而细的羽毛了,这些可是不计其数啊。鲜血直流,有他手指的血,也有鹦鹉尾巴上的血。 他终于停下来了,筋疲力尽,粗鲁地重新关上笼门,弯下腰开始捡地上的羽毛。 埃米尔是既恶心又疲倦。现在他就想回房间上床睡觉。 他看了看手里这些五颜六色的羽毛,就像一束花。在钢琴上的花瓶里,总是放着一束假花。 埃米尔把假花取出来,把手里的羽毛放进去。埃米尔看着自己的杰作,不免嘲讽地一笑。 他走到大门前,打开,把那些假花随手往雪地里一扔,假花散落一地。 两个人在楼梯上相遇,他跟她。玛格丽特应该看到了埃米尔手上的血迹,所以加快步伐朝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玛格丽特的一声尖叫。埃米尔已经到楼梯最顶端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尽管楼下传来一声轻轻倒地的声音,但是埃米尔丝毫没有下去的想法。 [book_title]第四章 这不能算是埃米尔的错,玛格丽特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埃米尔把一张纸条扔到她身上,让她想起她害死了他的猫时,玛格丽特也不敢轻易用“鹦鹉”这个词来回击。 埃米尔感觉很难受,很焦躁。因为玛格丽特给他带来的伤害,他连喝酒都失去了理智,刚刚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噩梦般的半小时。 他又在卧室门前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打开门,看到他妻子的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整个房间都井井有条,连他的床都大变样,换上了新床单和干净的枕巾。 玛格丽特这样做是不是想向埃米尔证明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知道他的需求?还是想证明他做错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可怜的女人啊!尽管比较毒辣,但毕竟是她一直在照顾埃米尔,前一天晚上还要给他的食物上抹些芥末呢。她还担心他的身体健康,给他换床单,尽管还不到换床单的日子。 她还在地上躺着吗?她在客厅里晕过去了。她是不是装的呢?玛格丽特希望埃米尔着急,惊慌失措地下楼来,向她道歉,或许再叫个医生。 埃米尔犹豫着,面部表情僵硬,最终还是往床的方向走去,但是并没有关门。 他随时保持警惕状态。埃米尔只要一发烧,很长时间才能康复,因为他小时候得过咽峡炎和很严重的流感。现在他的感觉和想法,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刚才的一切好像发生在梦里,而且幼稚无比。难道他刚才在楼下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吗? 这样想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吗?会不会突然闪现的一个邪恶想法让他做出了这件不可挽回的事? 埃米尔感到羞愧了。但是他不会承认。他尤其不想在玛格丽特面前表现得跟有罪似的。他所希望的就跟小时候一样,生一场大病,真的大病一场,能让自己有生命危险的大病,能让医生一天来两三次查看他病情的大病。 不管怎么样,玛格丽特都会害怕的。她会被自己矛盾的想法折磨,最后承认错误,感到羞愧。 而他不会真的得什么大病。目前为止他只有些平常症状:咳嗽,流鼻涕,在床上出出汗,没有谁会在乎这些。 谁也不会同情他。他也不稀罕别人的怜悯。埃米尔是个男人,一个人就够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他在自欺欺人,埃米尔赶紧叫停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再继续下去,想法很可能就会变成让人不快的现实了。埃米尔一直都在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他还在犹豫该不该起来下楼去看看。 这次你应该明白你那招行不通了吧,老太婆? 说起来也好笑。埃米尔有时候会把玛格丽特和母亲搞混了。 在楼下的玛格丽特开始动弹了。埃米尔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听到她衣服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她应该慢慢站起来了。玛格丽特也在竖着耳朵听。玛格丽特站起来之后,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或许她的目光落到了鸟笼和尾巴上没有毛的鹦鹉上,因为埃米尔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啜泣声中还夹杂着几个字,断断续续,但是埃米尔听不清楚。玛格丽特朝走廊走去。 走廊的右面摆放着一个竹制挂衣架,塞巴斯蒂安·杜瓦斯还在时应该就有了。埃米尔的那件皮衣挂在上面,右面是玛格丽特的老式绿色大衣。 她拿下大衣穿上,然后又在袜子外面套上皮靴。大门被打开了,之后又被关上,人行道上传来玛格丽特的脚步声。 埃米尔往窗户边跑去,看见玛格丽特急匆匆地往健康路上走,手里却什么都没拿。埃米尔看得出她很激动,没有指手画脚,但嘴里一直在碎碎念。 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埃米尔寻思她是不是去警察局告发自己刚才的行为。但他也没作多想就又回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但是他对整个事件还是念念不忘。刚才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他剩下的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改变。但是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他无法预料。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管它呢!早晚会知道的。迟早都要面对。埃米尔已经忍受这个老女人的阴招很长时间了。 埃米尔虽然不觉得自己老,但是他觉得玛格丽特苍老。比他母亲还要衰老,他母亲去世时才五十八岁。 玛格丽特会找到办法先发制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先去找律师? 半个小时过去了,每次听到胡同里有声音埃米尔都会从床上跳起来。 玛格丽特一生中总会提前设想自己以后会受的罪,尽管这些罪都没降临在她头上。她的吝啬,比如说,就来自于她病态似的害怕、关于父亲破产的记忆,以及由外人接手的饼干厂。 她可能随时就会得病,然后终生无法行动,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之前玛格丽特认为埃米尔会照顾她,那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会指望埃米尔了。她要找个专门的护理人员。但是玛格丽特会舍得连续几年都支付费用给人家吗? 一想到医院她就很恐慌。在所有人怜悯的目光下躺在一张陌生的病床上,还要面对八个到十个其他病人好奇的眼光。她一想到这个就会发慌。 仅仅是支付私人诊所的费用她也需要钱。 她想起跟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在一起时拥有的钱,也可能想起了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她什么都害怕,害怕打雷,害怕刮风。玛格丽特为了应对这些她所谓的灾难,绷紧的身子肯定会提早感到筋疲力尽。 她要先把我葬了啊…… 埃米尔常常这样想。他曾经跟玛格丽特这样说过。有一次,玛格丽特小声嘟囔道: “我倒希望如此……” 然后她又很淡定地添了几句话:“女人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比男人容易得多,不用受那么多罪……男人不会照顾自己……你们要比我们女人娇气多了……” 所以,她不管说什么总是有理。她勇敢地走在冰天雪地中去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时,埃米尔却躲在暖和的被窝里唉声叹气,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之一是男人的脚步声……钥匙插进锁里…… “请进,医生……” 埃米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领回来一个医生,除非不是为她自己请的,而是为他。她去找了个精神病医生?玛格丽特要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多么歹毒的计划。 他们进了客厅,门又被关上,埃米尔只听得到两个人在小声说话。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埃米尔试图听懂两个人的谈话,但失败了。总之,玛格丽特所谓的医生应该是个兽医。 就是这样。玛格丽特请个兽医回来治疗她的鹦鹉。埃米尔没有搞错。客厅的门又被打开了,然后是大门。埃米尔冲向窗户,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男人手上还提着一个盖着绒布的笼子,那块绒布专门用来晚上盖在鹦鹉笼上。 埃米尔又回床上躺着去了,想继续等等看,但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埃米尔又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有些远,好像发生在别人的世界里。他听出这是家里老太婆在卧室地板上走路的声音,还有盘子或者玻璃杯撞击床头柜大理石的声音。 但是埃米尔并没有睁眼。脚步声渐渐远了。玛格丽特下楼了。埃米尔一直在床上,一动没动,他感觉到额头上有汗珠慢慢地渗出来。这马上就变成了埃米尔的游戏。他在猜下一滴汗珠会从哪里出来,可能是一个太阳穴旁边,可能是额头中间,也可能是别处,比如鼻翼附近。 埃米尔睁开眼,看到一个碗,碗里微微冒着热气。他不饿,也拒绝再吃玛格丽特给他拿上来的任何东西,不管这种送饭行为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怜悯。 谁知道她会不会像毒死他的猫一样毒死他啊?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此刻想法还很模糊,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想法是发烧和酒精一起作用的结果,发烧和酒精就是会导致这种想法诞生,这种事发生。 她实在是太聪明了……不用再忍受我在这个房子里待很长时间,还可以拿到我退休金的一半…… 这个想法又有矛盾之处,但埃米尔不愿意分析。如果玛格丽特选择跟他结婚是为了防止一个人孤单寂寞,以及在需要时有人能提供免费服务,那她应该不希望埃米尔消失啊。 但是她仔细考虑过自己所做的事吗?难道她不是沉浸在仇恨里吗?一段并非起源于今天早上的仇恨,也跟她的鹦鹉没有丝毫关系,这段恨甚至要追溯得更远。现在说出来很可笑:或许是在玛格丽特认识埃米尔之前。 埃米尔仍然记得她冷酷坚定的眼神,当他压在她身上想跟她做爱但是犹豫了很久的时候。他进入玛格丽特身体的那一刻,其实也蛮顺利的,但是之后玛格丽特突然全身挺得笔直,像是在本能地要把这个男人逐出自己的身体。 就这样持续了大概一分钟,他本希望玛格丽特可以软下来,但是事与愿违。最后埃米尔退了出来,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跟玛格丽特道歉。 “为什么?”她不假思索地问道。 “对啊,为什么是我道歉?” “你怎么不继续了呢,这样多不尽兴啊?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忍受这个也是我的责任啊。” 这个“也”字在他头脑里闪现过多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还要忍受什么基督徒不被允许的禁忌呢?他的烟?他粗鲁的行为?还是与她同睡一间卧室? 二楼还有两个房间。一个用来储放杂物,另一个则是玛格丽特小时候住的房间,保留完好,连最小物件都没挪动过位置。玛格丽特把这个房间看得很神圣。 玛格丽特只让埃米尔看过那个房间一次,还是在门口,连脚都没让他迈进去。这扇门平时总是挂着锁,埃米尔不在时她才打开。至少埃米尔是这样认为的。 玛格丽特在厨房。尽管很悲伤,但她还是得吃东西。埃米尔努力挣扎发麻的身体,让重心落在一个胳膊肘上,端起一碗已经变温的蔬菜汤。 埃米尔怀疑玛格丽特,他端着碗闻了一会儿,又用嘴唇抿了两口,总觉得有股跟平常不太一样的味道。 或许轮到他疑神疑鬼了?如果玛格丽特真有心给他下药,她不会选择紧随猫死之后,也不会选在鹦鹉事件发生之后。 埃米尔立马起身,光着脚丫把碗里的东西都倒进厕所,只是随便捡了盘子里的两片干面包填填肚子。 埃米尔并不饿。他没有刮胡子,没有洗澡,觉得自己脏死了。 对于埃米尔来说,这个下午很难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他的往事一轮轮出现。埃米尔又睡过去了。他醒来过很多次,其中有一次醒来之后发现已经天黑了,因为胡同里的路灯亮了。 埃米尔竖着耳朵留意了一阵,但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丢了魂一样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刻钟。埃米尔觉得玛格丽特并不在家,顿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此刻的他显得心事重重。 埃米尔最后还是决定偷偷下楼去看看。客厅里没有点灯,壁炉里也没有火苗,冰冷漆黑。鸟笼的消失让这个屋子显得更大更空,钢琴看上去也大了许多。 饭厅里没有亮光,厨房也是如此,但是所有的一切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埃米尔在厨房里又喝了杯酒,其实他不想喝,就是想刺激刺激自己。这杯酒尝起来格外呛人。喝完之后,埃米尔匆忙上楼,害怕玛格丽特发现他在楼下。 他可是从来没有被玛格丽特的行为弄得这么不安过,好像玛格丽特多重要似的。 埃米尔上楼,又上床睡觉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玛格丽特回来了。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家里所有的声音,哪怕这个声音很轻。 她并没有点火取暖。也许地窖里没有劈好的木柴了,三天来家里基本什么吃的用的都没了。 玛格丽特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就上楼了,进了卧室也没有关门。她站在埃米尔的床前,借着楼梯上的灯看着他。 埃米尔在装睡。玛格丽特拿走他床头桌子上的杯子和碟子。过了一会儿,埃米尔忍不住去方便,但是装出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由于一直想着这件事,他差点忘了冲厕所。 埃米尔回来之后又睡觉了。玛格丽特后来应该也上床了,因为半夜埃米尔醒来之后,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他们也是这样度过的。玛格丽特出了两趟门,第一次是去买东西,第二次很有可能是去了兽医诊所,就像去医院看医生一样。 可可死了吗?埃米尔尽管不知道将来在一个屋檐下怎样面对这只拜他所赐不再拥有漂亮尾巴的小可怜,但他又真不希望它死。 埃米尔趁着玛格丽特出门时下楼找了点面包填了填肚子。下午,他感觉更糟糕了,看玛格丽特时也是模模糊糊的,只是注意到她面无表情,眼神冷冷的,跟当初他把她压在身下时的眼神没什么差别。 “你想让我帮你叫医生吗?” 埃米尔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什么也不需要吗?” 还是同样的动作。埃米尔并没有在演戏。两人相距很远,远得好像根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下午五点钟,玛格丽特又出去了,埃米尔趁此机会下楼吃了点东西。埃米尔觉得两条腿直发软,头晕得厉害。他不得不扶着楼梯栏杆走,好像一个害怕摔倒的重病患者。 他在冰箱里找到一片火腿,用手抓起来就吃了,之后又吃了一片奶酪。其实这本应是玛格丽特的晚饭,但是她很有可能出去买了别的回来。 又是一天。家里外面一片寂静,埃米尔由此判断今天是星期天。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只有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 玛格丽特出去做弥撒了。埃米尔也觉得身体好多了,还觉得很饿。他现在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赶紧去掉身上的汗臭味,然后再好好刮刮胡子。 其实埃米尔要比自己想象得虚弱多了,但是这也不能阻止他现在就去冲个淋浴。他刮胡子时手在颤抖。之后他一口气吞了两个鸡蛋。埃米尔煎鸡蛋时选的是有柄的平底锅,但是吃完之后,他就没有力气刷锅了。 既然他现在已经恢复,再也没有卧床不起的理由了,那他跟玛格丽特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埃米尔洗完澡后换了套干净的睡衣和睡袍,然后去地窖。他劈完柴,把木柴提到客厅里之后,又生了火。他仿佛是要通知妻子自己已经起床了,拉起客厅里的窗帘。现在她很可能在进家门之前就提前知道埃米尔已经起来了,可以有时间理智地想一想。 应该做出选择的是玛格丽特,而不是他埃米尔。因为房子是玛格丽特的。房子里大多数家具也是玛格丽特的。有些家具甚至在玛格丽特出生之前就摆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就算是跟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也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除了几张照片和锁在壁橱里的一把小提琴,他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埃米尔本应该在玛格丽特不在时收拾行李离开。一个手推车就足够装下他所有的东西。他曾经这样想过。现在埃米尔身体好多了,又开始想这件事。 埃米尔焦虑不安。每分每秒都过得很慢。这时传来钥匙的声音,然后是开锁和锁扣松动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是的,几年来,埃米尔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以及所有的一切。在玛格丽特七十一年的生命中,如果发生一丝微小的变化,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玛格丽特进了饭厅,他们从来没在这里吃过饭。但是以前玛格丽特的一家人常常围坐在圆桌前,在煤油吊灯下吃团圆饭。后来煤油灯变成了沼气灯和电灯。 玛格丽特穿过饭厅,到了厨房。她没有在那里待很长时间,但是打开了冰箱,所以她应该意识到了埃米尔吃了两个鸡蛋。 紧接着,玛格丽特上楼了,但是进的是小时候的那个房间。埃米尔等得很不耐烦,埋怨玛格丽特让他呼吸困难。难道她不是故意这样做来惩罚埃米尔吗? 这个房间装饰着碎花墙纸。角落里放着一张小书桌,也许在五十五年之前,玛格丽特曾把妙龄少女的情怀都记在了笔记本里,然后把笔记本锁在这张书桌里。 要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埃米尔……但是当时埃米尔还只是一个行为粗鲁的建筑学徒,玛格丽特应该都不屑扫他一眼。 外面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隔壁的工程师。他发动汽车引擎,他这应该是要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看看吧。这个季节,他们才不会去乡下度假。也许是去哪边的父母家,或是兄弟姐妹家去过周末吧,在郊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其实他们每个人生活的圈子也就这么小。玛格丽特和埃米尔的生活圈子更小得可怜,无非就是天天面对着的那几堵墙。在这几堵墙围成的家里,只有这一对小老头和小老太太来回慢慢地踱步。 埃米尔对安格乐就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由于除了吃几顿饭、做爱和睡觉,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待着。 但是埃米尔和安格乐朋友不多。他们经常外出,哪里都去,只有穿梭在人群中两个人才不会感觉那么孤单。 那他之前住在对面,只拥有一个卧室、一个洗手间时会感觉孤独吗?丝毫没有。那时候的埃米尔,既不悲伤,也不忧愁,也没有活在空虚里的惊慌感中。 但是在这里,在玛格丽特家,埃米尔总是自问家里的物品、家具还有小装饰品是不是真实的。因为所有的这一切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到将来都一成不变。 玛格丽特看电视时,埃米尔有时会观察她的侧面。她也一样,听到埃米尔沉重的呼吸声,就会显得格外专注。 因为害怕这种一成不变和家里死一般的沉寂,玛格丽特才选择了埃米尔。在他们两个坐在厨房共饮她那令人恶心的饮料时,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家里有了转变,这个男人给她的家庭生活注入了新活力。 为了留下这个男人,为了跟他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玛格丽特就应该要嫁给他。然后他们两个人就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去登记了。 一对年老色衰的老夫妻。不管是邻居还是供货商,看着他们难道不觉得这两个人可怜或是可笑吗? 要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又会怎么想呢? 一扇门关上了。脚步声。紧接着另一扇门也关上了。埃米尔等着她下楼去。玛格丽特下了楼,来到走廊,犹豫了一会儿。 玛格丽特最后还是来到了客厅,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她面对着埃米尔站着。这时两个人的眼神相遇,但是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交流。玛格丽特用消瘦的几根手指夹着一张纸条,颤抖着递给埃米尔。 埃米尔并没有立马就看纸条上的内容。玛格丽特走向她自己的椅子,拿起针线活要坐下时,埃米尔才匆匆扫了一眼。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是天主教徒,所以离婚是不被允许的。既然上帝选择了我们当夫妻,那我们理应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不跟你说话的权利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而且我希望您最好也保持缄默,就从现在开始。 她还在上面签了名字,签在纸的上方,字迹工整。当初她的名字还是修女教给她写的:玛格丽特·布安。 游戏开始。 第二天,埃米尔在玛格丽特整理床铺时也整理了自己的床铺,这是他搬进这个家里之后破天荒的第一次。 埃米尔这么做并不是要嘲弄她。埃米尔已经痊愈了,头脑也清楚了。由于两个人以后不再讲话,除了政府和教会存档里结婚证上的签名,他们已经不存在什么关系了。所以什么都不接受她的也是理所应当。 这也许很幼稚,但是埃米尔坚持这样做。他看到玛格丽特要出去买东西时,给她写了张纸条: 我出去吃。 埃米尔下定决心不再吃玛格丽特做的任何饭菜之后,固执严格地遵守着决定,以防玛格丽特做了两个人的食物。 他去了街区的一家餐馆,在那里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他不想碰见熟人,所以也懒得去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的咖啡厅。 但埃米尔却不太愿意对自己承认自己心情不太好。他吃完饭后就急匆匆回家了,他要回家看看玛格丽特在干什么。埃米尔返回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走进家门之后,发现家里没人。这时他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简直可以说是不知所措。他可从来没担心过要干点什么这个问题。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埃米尔打开冰箱,想看看玛格丽特中午都吃了些什么。冰箱里还剩下些面团,两个分开包装的土豆,还有一碗四季豆。 前两天她都出去得比较晚。今天这么早,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 埃米尔开始不明缘由地担心起来。他上楼去二楼卧室,打开玛格丽特的衣柜想看看她穿什么出去的。平常穿的羊毛大衣挂在柜子里,她穿走了周日才会穿的羔皮大衣。 就算她回来了,埃米尔也不能问她,也只能暗中偷窥,然后自己猜测。 她的鹦鹉到底死了没有? 埃米尔生好壁炉。玛格丽特回来时,埃米尔正在看报纸。玛格丽特先是上了二楼,然后又下来到厨房里。她回来之后就在客厅里露了一面,取她的针线活。 饭厅和厨房里还没有热气,她这是要待在那里吗? 埃米尔在客厅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空虚,单调,屋里虽然不黑,但也没有光,只有埃米尔的一些不光彩的想法在活跃,都是他毫无意义的猜测,甚至很可笑。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想把我送到局子里面去啊? 突然,埃米尔又萌生另一个想法: 要是她死了,我会不会难过? 不!不会难过。不会痛苦。但是埃米尔也许会想她。埃米尔不想看到谁死去。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单纯地害怕死亡。 他们这个年纪,还能有多少运气再活几年啊? 有的时候,埃米尔平躺在床上,两手叠放在肚子上,在睡意完全来临之前他会突然意识到什么,然后换姿势。因为刚才那个姿势是死人被戴念珠之前的姿势。 家里的祭台放在哪里了呢?卧室还是客厅里?埃米尔绞尽脑汁地想,突然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画面——棺材,而且他还看到棺材盖被打开了。 他可不想先死。但是他也不希望玛格丽特死。还是想想别的事吧。埃米尔觉得与其在家这么胡思乱想,不如去大街上走走,尽管外面刮着刺骨的北风。北风是下完雪之后刮的,很快就把天空的云吹得无影无踪。 埃米尔不敢到厨房去倒杯酒喝,因为玛格丽待在那儿呢。这里倒是离内莉的咖啡馆不远。他决定去看看内莉,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前去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埃米尔认识内莉很长时间了,多于十年,大概有十五年了。在内莉的丈夫还活着时,埃米尔就经常光顾他们在绿茵路上开的咖啡馆。她丈夫叫泰奥,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咖啡馆狭窄阴暗的橱窗上贴着几个灰底蓝字:小桑塞尔。 进咖啡馆前需要下一段台阶,台阶是蓝色的。地面上铺着红色方砖,上面还撒了一些木屑。 柜台在最里面,靠近厨房门,厨房门上镶着一块玻璃,玻璃后面用一小块窗帘遮着。 泰奥还在世时,在一天的任何时段里都可以看见常客。建筑工人一大早去工地之前会来这里喝杯咖啡或是白葡萄酒之类的,然后街区的资产家、商人以及手工艺者光顾,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咖啡馆的卢瓦河红酒以及泰奥的好脾气。 泰奥的脸色就像咖啡馆里铺的方砖,生机勃勃。他每天要干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上十点钟通过柜台下面的地板门下到装满酒的地窖中去。 之后,他妻子就会接替他的位置,正好站在这个地板门上面。 “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老公偷偷溜走了。”客人经常这样跟她开玩笑。 内莉很漂亮,比泰奥年轻二十岁。泰奥还活着时,埃米尔可不是唯一一个打内莉主意的男人。 她总是想做爱,而且觉得这和客人随便喝杯啤酒那么正常。有一天,埃米尔问她是不是从来不穿内裤。内莉带着嘲笑的语气,却不失认真地回答:“想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啊?” 确实,泰奥频繁出现,顾客人来人往,以及咖啡馆所在的位置,使得偷情艰难且时间短暂。 早晨八点来钟是两个人最惬意的时候,因为泰奥习惯在这个点去街区的市场转转。只要懒懒地把胳膊撑在柜台上,给内莉一个销魂的眼神让她明白自己的用意就够了。内莉也一样,用眼神来回答。不是同意就是不同意。她的答复基本上都是同意。 一会儿之后,内莉就朝厨房走去,埃米尔紧随其后。门关上之后,厨房里面的人可以通过网帘看到每一个进咖啡厅的人,但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 厨房里空间狭小,他们得选好落脚的地方,而且只能站着行动。内莉撩起衣裳露出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对所有动作轻车熟路,而且她本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之态。 跟他这样偷情,内莉真的觉得快乐吗,还是假装很享受?埃米尔想过这个问题但并不知道答案。这个女人每次都这样投怀送抱,很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满足过。 客人上门或者泰奥回来没什么好怕的,因为他们可以很快结束行动。如果情况实在紧急,从厨房的后门出去就可以了,这扇门朝向走廊和大街。 从埃米尔第一次向内莉献殷勤以来,内莉应该在慢慢地衰老。但是埃米尔也在变老,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 “来杯桑塞尔白葡萄酒……” “大杯吗?” 内莉说着穿着蓝色的拖鞋从厨房里出来,厨房里的炉子上放着炖锅。她把一只手放在头发上,内莉总是有两缕头发耷拉在脸颊两侧。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显然这时候说“死”不合时宜,埃米尔满脑子里正好都是这个,约瑟夫的死,也许还有鹦鹉的死,八成他还想着自己蹬腿的那天,谁知道是哪天啊。 “听说你又结婚了,真的吗?” 内莉张着嘴露出她深红色的牙床和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微微湿润。她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用手托着下巴,这个动作足以让埃米尔把她变形的胸部看得清清楚楚。 他总是看见内莉穿黑色衣服,而且还是同一件裙子。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这条裙子穿了好多年了。 “是真的……” “你的婚姻好像很不错啊,妻子很有钱,那整条街都是她的吧……” 埃米尔不喜欢聊这个话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再给我来一杯……你什么也不喝?” “我喝白葡萄酒……” 两个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埃米尔在想要不要对内莉做那个暧昧的动作。 “秋天我在圣雅克路看到远处有个人很像你,旁边站着个穿着淡紫色衣裳、长得很瘦的小老太太,那是你吗?” 那应该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因为玛格丽特那件套裙很薄,她穿这套衣服时总会戴顶白帽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不能经常见到你了,真遗憾……你退休了吗?” “退休有一阵子了……” “这里很冷清……以前的常客渐渐不来了……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地方……他们觉得老气,其实也没错……有一段时间我在想是不是该把这家咖啡店关了,去乡下安度晚年……” 她多大年纪啊?按埃米尔推断,自己第一次跟她进厨房时,她应该三十来岁。泰奥七年前死于脑血栓。所以现在她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但是她脸上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 内莉变成寡妇之后,行为举止丝毫未变。 她自由了,解放了,再也不用顾虑任何人。但是内莉还从未主动邀请埃米尔去厨房。他们从未赤裸相见过,两个人的关系还只是维持在偷偷摸摸的阶段。 她是属于大家的,就像妓女一样。但是她并不会因此就把自己的私密空间展示出来,她的个人领域谢绝外人进入。 “你瘦了……” “是瘦了一点……” “你身体不好吗?” “前两天感冒了……” “烦恼太多了?跟妻子处不来?” “处得来……” 内莉盯着埃米尔像是在解读他。他的猫就是这样看他的。 “那就别去想了!”这句话像是内莉对刚才缺乏真心话的对话的一个小结。 内莉说完起身,给了埃米尔个暗号,是一个眼神,外加一个微微歪头的动作。 埃米尔不敢说不。踏入小桑塞尔的那刻起,他不就应该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吗?难道他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考验吗? 埃米尔紧跟其后。内莉笑眯眯地看着他。 “承认吧,你刚才犹豫了……我还一度认为你会拒绝呢……你看上去兴致不高……咱们看看你还是不是跟原来一样强……” 这种想法把她逗乐了。或许这就是她的秘密所在。内莉这么容易就接受一个男人的抚摸,毫无羞耻之心地挑逗这些男人,也许她对性爱的需求很少,她更像是在玩弄这些男人。 “还好,还好!好多了。” 埃米尔跟来之前还担心自己不行,但碰到这个熟悉的身体时他又重新恢复活力,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五岁,像跟玛格丽特结婚之前和安格乐在一起时那么精力充沛。 埃米尔在做爱过程中冒出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他觉得要是妻子玛格丽特现在突然出现,看到此时此刻他正在干什么,那才好呢……埃米尔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想刚才谈到的穿着紫色大衣的她,想她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那面无表情的脸。 但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上的房屋变得不真实。玛格丽特也是如此,还有她出身的杜瓦斯一家,戴着表链的饼干厂创始人,穿着西服领带出入于巴黎大剧院的小提琴手丈夫,笼罩着各个房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