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奉命谋杀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847
[book_dec]杰克·阿盖尔死于狱中,但他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他赌咒发誓说,她养母在自家书房被人用拨火棍猛击脑后的时候,他正在路上搭别人的便车……阿瑟·卡尔加里可以证明杰克的清白——凶手是另一个家庭成员,但是他的证据来得太晚了。雷切尔·阿盖尔遇害的当天晚,他们家房子的门是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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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1
他到达渡口的时候暮色已浓。
他本来可以提前很多的。事实上,是他自己一直在竭尽全力拖延。
先是和朋友们一起在“红码头”共进午餐,大家随意地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交换着彼此共同友人的八卦,所有这一切只是意味着,面对不得不做的那件事,他内心里仍畏缩不前。朋友们邀他留下来喝茶,他接受了。然而最终时间还是到了,此刻他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雇来的车等在外面,他离席与大家道了别,乘车沿着拥堵的海滨公路走了七英里,随后转向内陆,拐下了一条林间小道,最终来到河边的石头小码头。
那儿有一口大钟,他的司机猛力敲着钟,呼唤对岸的渡船。
“您不用我在这儿等着吧,先生?”
“不用,”亚瑟·卡尔加里说道,“我叫了一辆车,一个小时之内在对岸接我——拉我去德赖茅斯。”
司机接过车费和小费。他凝望着幽暗的河对岸,说道:“渡船过来了,先生。”
司机一边倒车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了声晚安,接着开上山坡走了。留下亚瑟·卡尔加里独自在码头上等候,陪伴他的只有满腹思绪以及对于即将面对的事情的一丝忧虑。这里的景色可真荒凉啊,他心想,感觉就像置身于苏格兰的湖区,与世隔绝。可其实几英里之外就有旅馆、商店、鸡尾酒吧以及“红码头”里喧闹的人群。他不禁思索起英格兰随处可见的这种令人惊奇的反差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他听到了渡船缓缓靠近小码头时船桨荡起的轻柔水声。亚瑟·卡尔加里走下倾斜的坡道,等船夫用船钩稳住船身之后上了船。船夫是个老人,他给卡尔加里留下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他和他的船是属于彼此的,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他们离岸的时候从海上吹来一阵冷风,树林沙沙作响。
“今天晚上凉飕飕的。”船夫说。
卡尔加里得体地给予了回应,并进一步赞同说今晚比昨天还冷。
他察觉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察觉到了船夫眼神中掩饰着的好奇心。来了个陌生人,一个在旅游旺季结束之后到来的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还选了个不同寻常的时间渡河——对于去对岸码头边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来说有点儿太晚了。他身边没有行李,所以他也不是去过夜的。(卡尔加里自己也纳闷儿,为什么这么晚了才过来?难道真的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设法延迟这一刻的到来吗?想把这件不得不做的事拖得越晚越好?)跨过卢比孔河[原文为Crossing the Rubicon,英语中这个说法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下定决心之意。典出公元前四十九年,凯撒不顾禁令,率兵渡过卢比孔河进入意大利,直抵罗马城的故事]——河……河……他的思绪回到了另一条河——泰晤士河上。
他当时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它看(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吗?),接着他转过脸,再次看了看桌对面的男人。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是他没办法搞懂的。有所保留,心里在想着什么,嘴上却不说……
我猜,他想,人们都学会了永远不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表露出来。
当你真正开始着手干的时候,就会觉得整件事情挺让人别扭的。他必须做,非做不可——而且在那之后还得——忘掉它!
一想起昨天的那场谈话,卡尔加里就眉头紧锁。那个和蔼可亲、波澜不惊而又不置可否的声音说道:“你铁了心要这么做吗,卡尔加里博士?”
他气哼哼地答道:“那我还能怎么着啊?你肯定明白吧,也一定同意吧?这件事我可推脱不了。”
但他并未理解那双灰色眼睛里流露出的闪躲的神色,而且接下来对方的回答把他搞糊涂了。
“对于一个问题,你必须得全面看待——从各个角度去考虑。”
“以公平正义的观点来看,肯定只能从一个角度来考虑吧?”
一想到这分明就是卑鄙的暗示,想让他把这件事“掩盖”起来,他说话的时候气就不打一处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错。不过你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者我们可以说……不仅仅是公平正义这么简单?”
“我不敢苟同。家庭总还是要考虑的。”
对方马上接口道:“就是啊……哦,没错……确实如此。我正好考虑到他们了。”
这句话在卡尔加里看来根本就是胡扯!因为假如他正好考虑到他们的话——
但紧接着那个人又说了下去,声音依旧令人愉悦。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卡尔加里博士。当然了,你觉得必须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船在岸边的沙滩上停住了。他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船夫操着柔和的西部口音说:“船费四便士,先生,还是说你还要回去?”
“不,”卡尔加里说,“不回去了。”(这话听起来是多么不吉利啊!)
他付了钱,然后问道:“你认识一栋叫艳阳角的房子吗?”
霎时间,那种好奇心不再加以掩饰了。老人的眼神中闪烁出浓厚的兴趣。
“哦,当然认识啦。就在那儿,沿着你右边的路走,透过那些树你刚好能看见。你爬上山,顺着右边那条路走,然后走那条穿过住宅区的新路,最后那栋就是——就在尽头。”
“谢谢你。”
“你说的是艳阳角吧,先生?是阿盖尔太太——”
“是的,是的。”卡尔加里连忙打断对方,他可不想讨论这件事,“艳阳角。”
船夫的嘴角微微扭曲,缓缓挤出一丝有点儿古怪的微笑,这让他突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古罗马神话中狡猾的牧神[古罗马神话中以半人半羊形象出现的神,常会一时兴起帮助或阻止人类的行为]一般。
“就是她开始这么叫那栋房子的,那是在战争期间。当然了,那会儿房子刚刚盖好,还是个新房子呢,就是没起名字。然而盖房子的那块地方——那片长满了树的岬角——其实是叫毒蛇角的!但毒蛇角这个名字不对她的口味,反正不能当成她那栋房子的名字。于是她就管那房子叫艳阳角了。只不过我们大伙儿还是管它叫毒蛇角。”
卡尔加里唐突地向他道了声谢,说了句晚安之后就开始向山上走去。所有人似乎都待在自己家里,不过他却想象着有一些眼睛正藏在这些小屋的窗子后面向外窥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并且知道他打算去哪儿。他们在窃窃私语,对彼此说道:“他要去毒蛇角……”
毒蛇角。一个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又无比贴切的名字……
比蛇的毒牙还要尖利……
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拿定主意究竟要说些什么……
2
卡尔加里走到这条漂亮的新路尽头,路两旁都是漂亮的新房子,每幢房子都带一个八分之一英亩的花园。有各种岩生植物、菊花、玫瑰、鼠尾草、天竺葵,每位主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独特的园艺品味。
路的尽头有一扇大门,上面有哥特式字体的艳阳角字样。他打开大门走进去,走上一条短短的车道。那栋房子就在前方,是一栋盖得不错却缺乏特色的现代风格别墅,有山墙,有门廊。它同样可以矗立在任何上层阶级居住的城郊或者新兴开发区。在卡尔加里看来,这房子跟它周围的景致相比实在是一文不值。因为周围的景致真可以称得上壮丽。河流在岬角这里几乎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弯,两岸的山峰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左边河道上游方向还有一个转弯,远处是一片片草场和果园。
卡尔加里把这条河看了一番。他心想,应该在这里建一座城堡,一座看似不可能存在的、只会出现在荒诞可笑的童话故事中的城堡!那种用姜饼或者糖霜建造的城堡。而眼前的这栋房子显示出的是高雅、拘谨和中庸,不缺少金钱,却没有丝毫想象力。
当然,也不能为此去责难阿盖尔家的人。他们只是买下了这栋房子而已,房子并不是他们盖的。不过,终究还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一员(阿盖尔太太?)相中了它……
卡尔加里自言自语道:“你不能再拖延了……”接着就按响了门边的电铃。
他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够一段时间之后又按了一次。
他没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不过房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卡尔加里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对于想象力已被过度激发的此时的他来说,眼前的一幕就好像是悲剧女神亲自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一样。一张年轻的脸;可以说这张脸上写满了青春岁月的酸楚,而这段岁月的基调正是悲剧。他想,悲情面具就该永远是一副年轻的模样……孑然无助,命中注定,伴随着厄运降临……来自于未来……
他收敛了一下心神,让理智重新登场,她是个爱尔兰人。深蓝色的眼睛,四周有暗色的阴影,乌黑上翘的头发,脑袋和颧骨都显示出一种凄楚的美……
那女孩站在那里,年轻、警惕且带有敌意。
她问:“怎么?你想干什么?”
卡尔加里回答得循规蹈矩。
“阿盖尔先生在家吗?”
“在。不过他不见客。我是指他不见不认识的人。他不认识你,对吧?”
“对。他不认识我,但是——”
她开始准备关门。“那你最好写封信……”
“我很抱歉,但我很想见见他。你是……阿盖尔小姐吗?”
她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没错,我是赫斯特·阿盖尔。不过我父亲他不见客,没有事先约好一律不见。你最好还是写信吧。”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然而她看起来不为所动。
“他们全都这么说。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已经偃旗息鼓了呢。”她继续用指责的口吻说道,“我猜你是个记者吧?”
“不,不是,绝对不是。”
她心怀疑虑地打量着他,似乎并不相信。
“好吧,那你想要干什么呢?”
在她后面,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大厅里,卡尔加里看见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单调、其貌不扬的脸。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会说那是一张像薄饼一样的脸,一张中年妇女的脸,灰黄色的卷发贴在她的头皮上。她看起来像是在那里徘徊等待,一个警觉的母夜叉。
“这件事跟你的兄弟有关,阿盖尔小姐。”
赫斯特·阿盖尔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不相信地说道:“迈克尔?”
“不,是你弟弟杰克。”
她大声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杰奎[杰奎(Jacko)是杰克(Jack)的昵称]的事来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呢?这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的?”
“你永远不能说哪件事情真的结束了。”
“可这件事就是结束了!杰奎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就算了?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假如你不是一个新闻记者,那我猜你可能是一个医生或者心理学家什么的。请你离开吧。我父亲不想被打扰,他很忙。”
她开始关门。匆忙之间,卡尔加里做了他本该先做的事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把它猛地塞到她面前。
“我这儿有封信,马歇尔先生写的。”
女孩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捏住了信封,犹豫不决地说道:“是伦敦的……马歇尔先生?”
这时,刚才一直藏在大厅隐蔽处的中年妇女突然加入进来。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卡尔加里,这让他不禁想起外国的那些修女们。当然,这本就是张修女的脸!这张脸需要配上一条崭新洁净的白头巾或随便什么这类东西,紧紧地包住脸庞,还有黑色的长袍和面纱。就是这张脸,在百般勉强地允许你进去,并且把你带去会客室或者见院长嬷嬷之前,要先透过厚重的大门上的那个小窗口满腹狐疑地打量你一番。她可不怎么像一位善于沉思冥想的修女,倒像是个修道院里的杂役。
她问:“你从马歇尔先生那儿来?”这句话被她说得就像是在指责一样。
年轻女孩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接着她二话没说就转身跑上楼去。
卡尔加里依然站在门阶之上,承受着这个母夜叉兼杂役修女责难和怀疑的目光。
他搜肠刮肚,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可说的。于是,他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没一会儿,女孩冷淡而疏离的声音从楼上飘了下来。
“爸爸说让他上来。”
卡尔加里看着看门狗带着几分不情愿闪到了一旁,但她那怀疑的表情丝毫未变。他走过她身边,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然后登上楼梯,来到女孩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地方。
屋子内部隐隐约约给他一种整洁的感觉。他心想,这里可以作为一所昂贵的私人疗养院。
女孩带着他沿一条走廊走,下了三级台阶,然后猛地打开一扇门,示意他进去。她在他身后走进房间,随后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书房,卡尔加里满心愉悦地抬起头来。这个房间里的氛围和这栋宅子的其余部分迥然不同。这是一个男人待的房间,他既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放松休息。墙边排满了书,椅子很大,虽说有些破旧,但相当舒服。书桌上的纸张和其他桌子上散放的书籍虽然有点儿凌乱,却不会让人产生不快。他一眼就瞥见一个年轻女人正要从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出去,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接着他的注意力就被起身过来迎接他的男人所吸引了,男人手上还拿着那封拆开了的信。
对于利奥·阿盖尔,卡尔加里的第一印象是他竟然如此瘦削,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似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活像一个幽灵!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够洪亮,但还算好听。
“你是卡尔加里博士?”他说,“请坐吧。”
卡尔加里坐了下来,接过一支烟。他的主人在他对面落了座。所有这一切都在不慌不忙之中进行,时间在这里似乎已无足轻重。利奥·阿盖尔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毫无血色的手指同时轻轻地敲着那封信。
“马歇尔先生信上说你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们,但他没有明确说是哪方面的。”他继续说下去,笑容愈加明显,“律师们总是那么小心谨慎,不想连累到自己,不是吗?”
此情此景让卡尔加里有些吃惊,因为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个快乐的男人。这个男人所拥有的并非是通常可见的活泼开朗、热情奔放——而是那种深藏于他幽暗的内心深处,能令他自己感到满意的快乐。这是个不为外物所动,同时又对此心满意足的男人。卡尔加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确实为此感到惊讶。
卡尔加里说:“你能见我真是太好了。”这是一句很机械的开场白,“我想和写信相比,还是我亲自来一趟更好一些。”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突然焦虑不安地说道,“这事儿很难……非常非常难……”
“别急,慢慢说。”
利奥·阿盖尔依旧表现得礼貌而疏远。
他俯身向前,很显然是想用温文尔雅的方式来帮帮忙。
“既然你是带着马歇尔先生的这封信来的,我猜你此行的目的肯定和我那个不幸的儿子杰奎有关。啊,我是指杰克,杰奎是我们称呼他时叫的。”
卡尔加里本来精心准备好的说辞此刻都已不知所踪了。他坐在这儿,想着那个他不得不说出口的令人震惊的事实,又开始结巴起来了。
“这个实在是太难……”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随后利奥小心谨慎地说道:“如果我先说出来能帮到你的话——我们其实很清楚,杰奎他……心理上不正常。你要告诉我们的事情应该不会让我们太吃惊。尽管发生了这么可怕的悲剧,但我仍旧百分之百相信,杰奎他并不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他当然不应该。”说话的是赫斯特,卡尔加里被年轻女孩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他一时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就坐在他左后方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他一回头,她就急不可耐地向他凑近。
“杰奎一向都那么讨厌,”她悄声说道,“他就像个小男孩一样。我是说当他发脾气的时候,会随手抄起任何他能找到的家伙,照着你就打……”
“赫斯特、赫斯特……我亲爱的。”阿盖尔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痛苦。
女孩大吃一惊,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她满脸通红,言语之间突然显现出年轻人的局促不安。
“我很抱歉,”她说,“我的意思不是——我忘记了,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不该在他已经——我是想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而且……而且……”
“已经过去了。”阿盖尔说,“所有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试着……我们全都试着,去把这个孩子当成一个病人来看待。他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我觉得这么表达最贴切。”他看着卡尔加里,问,“你同意吗?”
“不。”卡尔加里说。
片刻的沉寂。这句断然的否定让他的两位倾听者都有些震惊。这个字冲口而出,几乎带有爆炸性的威力。为了缓和这种效果,卡尔加里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很抱歉。你看,你们其实还没明白。”
“哦!”阿盖尔似乎在思索斟酌,然后他转过脸冲着女儿说,“赫斯特,我觉得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才不走呢!我非听不可,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听起来或许会让人不舒服……”
但赫斯特不耐烦地喊道:“杰奎还干过什么别的可怕的事?知道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卡尔加里马上说道:“请相信我,你弟弟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任何问题——事实恰恰相反。”
“我没明白……”
这时,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卡尔加里刚刚瞥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回到了房间里。此刻她身着出门时穿的外衣,手里拿着一个小公文包。
她对阿盖尔说道:“我要走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阿盖尔显现出瞬间的迟疑(卡尔加里心想,他是不是总是这么迟疑不决),接着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拉近。
“坐下,格温达。”他说,“这位是——呃……卡尔加里博士。这位是沃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一次顿下来,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这几年来一直是我的秘书。”接着又补上一句,“卡尔加里博士是来告诉我们……或者说是来问我们一些事情的。是关于杰奎的——”
“是来告诉你们一些事的。”卡尔加里打断他的话说道,“而且,虽说你们没有意识到,不过其实每时每刻你们都在给我制造困难,让我觉得越来越难以启齿。”
他们全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在格温达的眼睛里,卡尔加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像是表示理解的眼神,仿佛这一刻他和她已经结成了同盟。她对他说:“没错,我知道阿盖尔一家人有多难打交道。”
卡尔加里心中暗想,她真是个漂亮迷人的女子——尽管不是那么年轻了,估计有三十七八岁。她体态丰腴,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双黑色的眼睛,浑身上下散发出健康与活力的气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既能干又聪明。
阿盖尔冷若冰霜地说道:“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我们在给你出难题,卡尔加里博士。这当然也不会是我们的本意。如果你可以开门见山的话……”
“是的,我明白。我刚才说的话还请多包涵。因为你一直在坚持——还有你的女儿——你们一直在强调说事情已经都了结了,过去了,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了结。好像有谁说过这么一句话:‘任何问题都未曾得以解决,直到——’”
“‘直到它真正尘埃落定。’”沃恩小姐替他把话说完了,“吉卜林说的。”她还冲他鼓励地点点头,卡尔加里不由得对她心存感激。
“我马上就要言归正传了。”卡尔加里继续说道,“你们听完我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就会明白我的……我的为难之处了。此外还有我的苦恼和忧虑。首先,我必须说几件我自己的事。我是一名地球物理学家,最近参加了南极探险队,几周前才刚刚回到英格兰。”
“是海斯·本特利探险队吗?”格温达问。
他感激地向她转过头去。
“是的,正是海斯·本特利探险队。我告诉你们这个是为了交待一下我的背景,同时也是为了说明我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时间不问……世事了。”
她继续帮他打圆场。
“你的意思是说,也包括谋杀案审判这样的事?”
“是的,沃恩小姐,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转向阿盖尔。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痛苦,还请见谅,但我必须要和你核对一下几个日期和时间。前年的十一月九日,傍晚六点钟左右,你的儿子,杰克·阿盖尔——对你们来说是杰奎——来这里和他母亲,也就是阿盖尔太太见面。”
“我太太,没错。”
“他告诉她他有麻烦了,需要钱。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很多次。”利奥叹了口气说道。
“阿盖尔太太拒绝了。他开始出言不逊,威胁谩骂。最终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嘴里还大喊大叫着说他会回来的,让她‘最好把钱准备好’。他说:‘你不想让我去坐牢,对吧?’而她回答说:‘我现在开始相信,也许对你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利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我太太和我为此事推心置腹地讨论过。我们……对这个孩子很不满意。我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解围脱困了,就是想要给他一个新的开始。在我们看来,或许一次监狱服刑带给他的震撼……那种历练……”他的话音逐渐变小,“不过还是请你往下说吧。”
卡尔加里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你太太死于非命。她是被一根拨火棍打倒在地的,拨火棍上有你儿子的指纹,而早些时候,你太太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一大笔钱不翼而飞。警方在德赖茅斯逮捕了你儿子,在他身上发现了钱,大部分是五英镑面额的钞票,其中一张上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这也使得银行得以确认,这张正是当天早上他们付给阿盖尔太太的。他受到了指控,接受了审判。”卡尔加里停顿了一下,“判决是蓄意谋杀。”
终于说出口了——这个性命攸关的字眼。谋杀……这绝不是个余音绕梁的词;而是一个该被扼杀的词,一个被窗帘、书籍以及绒毛地毯吸收了的词……词语可以被扼杀,但行为不会……
“我从马歇尔先生,也就是辩方律师那儿了解到,你儿子被捕的时候申辩说自己是无辜的。虽然说不上信心十足,但也表现得轻松愉快。警方把谋杀发生的时间界定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而他坚称自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杰克·阿盖尔说,在那段时间里,他搭上一辆便车前往德赖茅斯,车是快七点时,他在距离这里大约一英里外的、连接雷德敏和德赖茅斯的主路上搭上的。他不知道那辆车的牌子和车型——当时天色已暗——但那是一辆黑色或者深蓝色的轿车,司机是一个中年男子。警方竭尽全力去查找那辆车以及开车的男子,但没能找到可以证实他的供词的证据,而律师们相当确信这个男孩的说辞是他匆忙之间编出来的故事,而且编得不怎么高明……
“庭审时,辩方辩护的主旨是心理学家提供的证据,他们试图证明杰克·阿盖尔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法官本人对于这一说法有点吹毛求疵,这样做出的总结陈词显然对被告不利。于是杰克·阿盖尔被判终身监禁。服刑六个月后,他因肺炎死于狱中。”
卡尔加里停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格温达·沃恩的眼里显露出兴趣和密切的关注,赫斯特的眼里依然是怀疑,利奥·阿盖尔的眼里看起来则是一片空白。
卡尔加里接着说道:“你能确认我所陈述的事实都是正确的吗?”
“你所说的完全正确。”利奥说道,“尽管我依然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去重温这些我们正在努力忘掉的、令人痛苦的事实呢?”
“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想,你对判决没有什么异议吧?”
“我承认事实的确如你所说——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去深究这些事实背后的东西的话。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一桩谋杀案。但如果你去深究,其实后面还有很多能用来为他开脱的话可说的。那孩子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然而很不幸,从法律层面上来说这件事没有得到认可。《麦克诺顿条例》[一八四三年,一个名叫麦克诺顿的英国公民把时任首相的秘书误认成首相而将其射杀,在审判中,辩方称其有精神疾病,最终被判无罪。之后英国法院就该事件做出回应,制订了赦免精神病人犯罪的条例,即《麦克诺顿条例》]有些狭隘,并不能令人满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卡尔加里博士,蕾切尔本人——我是指我已故的妻子——很可能会是第一个谅解并宽恕那个不幸的孩子的轻率行为的人。她是个思想极其进步的人文主义者,同时在心理学方面知识渊博。她应该是不会在道义上谴责他的。”
“她可是知道杰奎能有多讨厌的。”赫斯特说,“他一向那样——似乎就是难以自控。”
“所以你们大家,”卡尔加里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没有丝毫的疑问?我是指对于他有罪这一点,毫不怀疑?”
赫斯特瞪大了眼睛。
“我们怎么可能会怀疑呢?他当然是有罪的。”
“并不是真正有罪。”利奥表示了异议,“我不喜欢那个词。”
“而且,那个词确实是不正确的。”卡尔加里深吸了一口气,“杰克·阿盖尔是……无辜的!”
[book_title]第二章
这句话本该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但正相反,完全像是在对牛弹琴。卡尔加里原本以为会面对困惑、夹杂着不解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以及迫不及待的提问……然而这些统统没有。有的似乎只是戒备与怀疑。格温达·沃恩紧锁双眉,赫斯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好吧,或许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要想一下子理解这样一则声明,的确是挺难的。
利奥·阿盖尔迟疑不决地说道:“卡尔加里博士,你的意思是说你同意我的看法?你也觉得他不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我的意思是,那不是他干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老兄?他没杀人。他不可能杀人。要不是最不同寻常和最不幸的情况刚好搅合在一起的话,他本来是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我本来也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
“你?”
“我就是开那辆汽车的人。”
卡尔加里说得如此简单直白,以至于众人一时间都没能领会。结果,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门开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昂首阔步地闯了进来。她说起话来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我路过门外的时候正好听见了。这个男人说杰奎没有杀害阿盖尔太太。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那张凶狠好斗的脸似乎瞬间皱了起来。
“我必须也听一下,”她凄然说道,“我可不能待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不能了,柯尔斯顿,你也是家里人。”利奥·阿盖尔为她做了介绍,“林德斯特伦小姐,卡尔加里博士。卡尔加里博士正说到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卡尔加里被柯尔斯顿这个苏格兰名字弄得有些迷惑。她的英语说得很好,但能听出一点点外国腔。
她用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
“你就不该到这儿来讲这些,让人徒增烦恼。他们已经经受过了苦难,而你现在又来说这些话烦他们。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旨。”
她说话时那种信口开河、沾沾自喜的样子让卡尔加里由衷地厌恶。他想,或许她就是那种生性残忍、喜欢幸灾乐祸的人吧。好啊,得彻底灭灭她的威风。
于是他迅速而冷冰冰地说道:“那天晚上差五分七点的时候,我开车经过从雷德敏到德赖茅斯的主路,捎上了一个竖起大拇指想要搭车的年轻人。我开车送他到了德赖茅斯。我们一路谈天说地。当时我想,他是个招人喜欢又可爱的年轻人。”
“杰奎很有魅力,”格温达说,“大家都觉得他挺招人喜欢的。就是他的脾气把他坑了。当然啦,他有点不那么正派。”接着她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外人不可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发现。”
林德斯特伦小姐又把矛头指向了她。
“他人都已经死了,你不该这么说的。”
利奥·阿盖尔有些不耐烦地说:“请接着往下说吧,卡尔加里博士。可你那时为什么不站出来?”
“就是啊。”赫斯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你要躲得远远的?报纸上还登过啊……广告什么的。你怎么能那么自私,那么讨厌——”
“赫斯特、赫斯特。”她的父亲制止了她,“卡尔加里博士还在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呢。”
卡尔加里直接冲着女孩说道:“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我也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感受——知道我会一直保持怎样的感受……”他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接着讲我的故事吧。那天晚上路上很堵,我在德赖茅斯城区中心放下这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年轻人的时候,时间早就过了七点半。既然警方相当确定罪案发生的时间是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那么按我的理解,可以彻底洗清他的嫌疑。”
“是啊,”赫斯特说,“可你——”
“请耐心听我说。为了让你们明白,我还得再往回说一点。当时我在德赖茅斯一个朋友的公寓里小住,那个朋友是一名海军,出海去了。他同时还把他私人车库里的车也借给我用了。十一月九日那一天,我本该回伦敦去的。但我决定坐晚上的火车回去,并打算用下午的时间去探望一位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喜欢的老保姆,她住在德赖茅斯以西大约四十英里的珀尔加斯。我按计划行事。她虽然很老了,脑子还有点儿糊涂,但还是认出我来了,也很高兴见到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还因为在报纸上读到我‘要去南极’的消息而激动不已呢。我在那儿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也是为了不让她太累。回程时,我决定不沿着海岸走来时的路直接回德赖茅斯,而是往北去雷德敏看看坎农·皮斯马什,他的书房里有一些珍本书,包括一本关于航海的早期专著,书里有一段,我非常渴望抄下来。这位老先生拒绝安装电话,他把电话视为魔鬼的装置,和收音机、电视机、电影院里的管风琴以及喷气式飞机之类的是一路货色,所以我只能碰碰运气看他在不在家。不过我运气不好。他家门紧闭,很显然出去了。我在大教堂里逗留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开车沿主路返回德赖茅斯,也就是走完了我这段三角形行程的最后一边。我给自己留下了充裕的时间回公寓去拿我的包,再把车开回车库,去赶我的火车。
“路上,就像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样,我捎上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搭车人。而在市中心把他放下之后,我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到达车站以后,我手头还有些时间,于是我走出车站,来到大街上想要买烟。就在我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货车突然从街角拐过来,车速很快,把我撞倒在地。
“根据过路人的说法,我爬起来了,显然毫发无损,行动也很正常。我说我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还要赶火车,就匆匆忙忙地回了车站。可当火车到达帕丁顿车站的时候我就不省人事了,后来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在那儿我被确诊为脑震荡。很明显,这种延迟效应并不少见。
“几天以后,我恢复了清醒,但我一点都不记得那场车祸以及我要去伦敦的事情。我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去看望那个住在珀尔加斯的老保姆。在那之后则是一片空白。他们一再让我放心,告诉我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而且我错过的生命中的那几个小时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无论我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命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曾开车经过从雷德敏到德赖茅斯的那条路。
“当时距离我离开英国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我待在医院里,绝对静养,看不到任何报纸。我走的时候是直接开车去了机场,然后飞到澳大利亚和探险队会合。关于我是否适合动身还曾有过一些疑虑,不过都被我否决了。我那时实在是太忙了,忙于做各种出发前的准备,同时心情很焦急,以至于对谋杀案这类的报道都没什么兴趣去关注。而且不管怎么说,嫌犯被逮捕之后,报道的热度在逐渐冷却,而等到这起案子开庭审判并且全面报道之时,我已经在去往南极的路上了。”
卡尔加里停顿了一下。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讲。
“我发现这件事是在大约一个月以前,也就是我刚刚返回英国的时候。我想找些旧报纸来包我的标本,我的女房东便从她的锅炉间里给我拿来一大堆。我把其中一份摊在桌上的时候看见上面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人,那张脸非常眼熟。我尽力去回想我在哪儿见过他以及他是谁,可实在想不起来。但很奇怪的是,我记得和他有过一段对话,是关于鳗鱼的。鳗鱼一生的经历激发了他的兴趣,让他听得入了迷。但那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呢?我看了那篇报道,上面说这个年轻人叫杰克·阿盖尔,他被控犯有谋杀罪,我看到他告诉警方说一个开着黑色小轿车的男人让他搭了车。
“然后,倏忽之间,我失去的那段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就是我,捎上了一个和照片中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载着他到了德赖茅斯,把他放下后回了公寓——再之后就是步行过马路去买烟。货车撞倒我的那一刻我只能记起一点点,在那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我住进医院。我依然回忆不起来我去车站乘上去伦敦的火车的事情。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那段报道。审判过去一年多了,那个案子几乎已被人遗忘。‘一个年轻小伙子杀了他妈妈。’我的女房东还能依稀想起,‘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我想他们把他绞死了吧。’我又仔细查阅了那段时期的报纸,然后就去了马歇尔和马歇尔律师事务所,他们是当时的辩方律师。我发现我来得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去解救那个不幸的孩子。他已经因为肺炎死在了监狱之中。尽管说对他而言,正义已无法得以伸张,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在对他的怀念之中还他一个公道。我和马歇尔先生一起去了一趟警察局,把真相摆在了检察官面前。马歇尔先生坚信他会把实情呈递给内政大臣的。
“当然,你们也会从他那儿收到一份完整的报告。只是因为我渴望成为第一个告知你们真相的人,他才有意耽搁了一下。我感觉这是我有责任、有义务去经受的一场煎熬。我相信你们能明白,我会一直背负着这种深深的负罪感。如果我当时过马路时能更小心一些的话……”他停了下来,“我明白你们永远不可能对我亲切友好——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你们,你们所有人,肯定还是会怪我。”
格温达·沃恩马上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温暖而体贴。
“我们当然不会怪你的。这也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很悲惨,难以置信,但事情就是这样啊。”
赫斯特说:“他们相信你吗?”
卡尔加里惊讶地看着她。
“我是说警方,他们相信你吗?怎么证明这一切就不是你捏造出来的呢?”
卡尔加里不禁微微一笑。
“我是一个声誉很好的目击证人。”他温和地说道,“我出来作证不带什么私心,而他们也非常仔细地调查了我所讲述的事情。医学证据,还有从德赖茅斯取得的各种佐证细节。哦,就是这样的。当然了,马歇尔先生跟所有的律师一样,很小心慎重。在没有相当的把握之前,他不想让你们对成功寄予太高的期望。”
利奥·阿盖尔在椅子里动了动,第一次开口说话。
“你所说的成功,是指什么?”
“很抱歉,”卡尔加里马上说道,“这个词用在这里其实并不恰当。你儿子因为一桩他并没有犯过的罪行而被指控,为之受审,并且被宣判有罪,最终死在了监狱里。对他来说公正来得太迟了。不过这种公正是可以实现的,也几乎一定能够实现,而且要让大家都知道。内政大臣可能会建议女王陛下给予特赦。”
赫斯特笑了起来。
“特赦?为了一件他没干过的事?”
“我知道,这些名词术语总是显得不切实际。但我了解惯例,对于一个在议院中被提出的问题,是会有明确答复的,那就是杰克·阿盖尔虽然因罪获刑,但其实他并未犯下那桩罪行,报纸也会毫无阻碍地报道事实的。”
他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卡尔加里想,这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个巨大的意外。但再怎么说,终究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身来。
“恐怕,”他迟疑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可再多说的了……再反复重申我有多么抱歉、这件事有多么让人难过,以及请求你们的谅解——这些话你们的耳朵一定已经听出茧子来了。这桩悲剧结束了他的生命,也给我的生活蒙上了阴影。但至少……”他说话的口气已经像在恳求了,“让别人知道他没干那件可怕的事情……让他的声誉,你们的声誉,在世人眼中得以澄清……这一切肯定还是有些意义的吧?”
如果说他心中希望得到一句回应的话,那他什么都没得到。
利奥·阿盖尔瘫坐在椅子里;格温达的眼神停留在利奥的脸上;赫斯特坐在那儿,眼睛睁得老大,神情凄惶地瞪着前方;林德斯特伦小姐一边摇着头,一边低声咕哝着什么。
卡尔加里无可奈何地站在门边,回过身来瞧着他们。
还是格温达·沃恩掌控了局面。她走到卡尔加里跟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低声说道:“你现在最好还是走吧,卡尔加里博士。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震动太大了,他们必须花点儿时间才能接受这个消息。”
他点点头,走了出去。在楼梯口,林德斯特伦小姐追上了他。
“我带你出去。”她说。
在房门关上之前他回了一下头,看见格温达·沃恩在利奥·阿盖尔的椅子边跪了下来。这让他有一些吃惊。
在楼梯口,林德斯特伦小姐像个卫兵一样站在他面前,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你没法让他死而复生,又为什么要让他们再次回忆起这件事来?在这之前,他们本来已经认命接受了。现在他们又得备受煎熬了。顺其自然,少管闲事恐怕要更好一些吧。”
她的话语中流露出不满。
“他的名誉必须被澄清。”亚瑟·卡尔加里说道。
“多美好的情操!这些想法都太好了。但你就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么做意味着什么。男人们啊,从来都不动脑子。”她跺了跺脚,“我爱他们所有的人。我一九四〇年来到这里,给阿盖尔太太帮忙——当时她开办了一所战时保育院,为那些因轰炸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们。为了那些孩子,怎么好都不为过。她为他们做了一切。那是差不多十八年以前的事了。她死了以后我依旧留在这里,照顾他们,保持房子的干净舒适,保证他们能吃到好吃的饭菜。我爱他们所有人!没错,我爱他们……还有杰奎——他这个人的确德行有亏!哦,是啊,那我也爱他。但是……他这个人就是很差劲!”
她猛然转过身去,看起来似乎已经忘了她说过要带他出去的话。卡尔加里缓步走下楼梯。前门上有一个他搞不明白的安全锁,就在他笨手笨脚鼓捣的时候,他听见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赫斯特正飞一般地快步走下来。
她拔开门闩,打开了门。他们站在那里,四目相对。卡尔加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那种悲惨而带有责备的眼光看着他。
她开口说话了,只能听到如耳语般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来?哦,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他无助地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不想让你弟弟的名誉得到澄清吗?难道你不想还他一个公道吗?”
“哦,公道!”她把这个词甩回给了他。
卡尔加里重复了一句:“我不明白……”
“还在翻来覆去说什么公道!现在这对杰奎还有什么用呢?他死了。现在要紧的不是杰奎,是我们!”
“你什么意思?”
“要紧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那些无辜者。”
她抓着他的胳膊,手指甲都快抠进去了。
“要紧的是我们。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吗?”
他凝视着她。
在屋外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卡尔加里博士吗?”男子说,“您的出租车到了,先生,要拉您去德赖茅斯的。”
“哦……呃……谢谢你。”
卡尔加里再次转向赫斯特,但她已经退回到了屋里。
前门砰的一声撞上了。
[book_title]第三章
1
赫斯特缓缓地走上楼去,同时用手拨开盖在高高的前额上的黑发。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正在楼梯顶端迎她。
“他走了?”
“是的,已经走了。”
“让你受惊了,赫斯特。”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把一只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跟我来,我给你拿一小杯白兰地。这事啊,有点太过分了。”
“我不想喝什么白兰地,柯尔斯顿。”
“或许你不想喝,但喝一点对你会有好处的。”
年轻的女孩不再反抗,而是顺从地跟随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的脚步,沿走廊来到她那间小起居室里。她接过递来的白兰地,慢慢地小口抿着。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恼火地说道:“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应该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啊。马歇尔先生为什么没先写封信来呢?”
“我估计卡尔加里博士没让他写。他想要自己来,亲口告诉我们。”
“自己来亲口告诉我们,还真是啊!也不知道他觉得这个消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我想,”赫斯特以一种平板而单调的奇怪声音说道,“他觉得我们应该为之高兴。”
“先不管高兴不高兴,这个消息注定会让我们震惊啊。他就不该这么做。”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样做很勇敢。”赫斯特说道,脸上开始泛红,“我的意思是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亲口来告诉一家人,他们家里那个因为谋杀罪而被判了刑并且死于狱中的成员其实是无辜的。是啊,我想这需要他很勇敢。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他没有这份勇气就好了。”她又加上了最后这一句。
“那个……我们都希望如此。”林德斯特伦小姐马上说道。
赫斯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林德斯特伦小姐。
“这么说,你也有同感了,柯尔斯顿?我还以为也许只有我这么想呢。”
“我又不傻。”林德斯特伦小姐尖刻地说道,“我能预想出一些可能性,而这些,你们那位卡尔加里博士似乎都没想到。”
赫斯特站了起来。“我必须得去爸爸那儿了。”她说。
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表示赞同。
“是啊,现在他该考虑一下怎么办了。”
赫斯特走进书房的时候格温达·沃恩正忙着打电话。她父亲向她招手,赫斯特走了过去,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我们正试图跟玛丽和米基通电话,”他说,“他们应该马上知道这件事。”
“喂,”格温达·沃恩对着电话说道,“是达兰特太太吗?玛丽?我是格温达·沃恩。你父亲想跟你说话。”
利奥走过去,拿起听筒。
“玛丽?你好吗?菲利普怎么样?好的。我这儿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应该立刻告诉你们。有个卡尔加里博士刚才来拜访过我们,他随身带了一封安德鲁·马歇尔写的信。事情跟杰奎有关,看起来似乎——这件事真是太让人意想不到了——看上去杰奎在审判庭上讲的那个故事,说他搭了某个人的车去了德赖茅斯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这个卡尔加里博士就是那个让他搭车的人……”他打住话头,听电话那一头他女儿说话,“对,是啊,玛丽,至于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我现在先不细说了。总之他遭遇了一场车祸,脑震荡了。从头至尾,整件事情看起来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证明。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大家应该尽快来我这里碰个头。或许我们能让马歇尔也过来,跟咱们一起商量商量这件事。我想我们应该得到最好的法律建议。你和菲利普能过来吗?好的……好的,我明白。但是亲爱的,我真觉得这件事挺重要的……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晚一点时给我打个电话吧。我还得想方设法找到米基。”说罢他放下了听筒。
格温达·沃恩向电话机走去。
“要我现在就试着打给米基吗?”
赫斯特说:“如果你这个电话要花点时间的话,能让我先打吗,格温达?我想给唐纳德打个电话。”
“当然,”利奥说,“你今晚本打算和他一起出去的,不是吗?”
“本来是的。”赫斯特说。
她父亲目光锐利地瞥了她一眼。
“这件事是不是搅得你特别心烦意乱,亲爱的?”
“我不知道,”赫斯特说,“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
格温达在电话机旁给她让开地方,赫斯特拨了一个号码。
“请问,我能和克雷格医生说话吗?是的,没错,我是赫斯特·阿盖尔。”
又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她说:“是你吗,唐纳德?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今晚我没法跟你去听那场演讲了……不,我没生病,不是那回事儿。只是……呃,只是我们……我们刚刚得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消息。”
电话里的克雷格医生又说话了。
赫斯特把头转向她父亲,用手盖住话筒对他说道:“不用保密的,对吗?”
“不用。”利奥慢吞吞地说道,“不用。这件事也不能完全算秘密,不过……呃,或许你该告诉唐纳德,暂时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你也清楚流言是怎么一传十十传百,怎么被人家添油加醋的。”
“是,我明白。”她再次转回去,对着听筒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猜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唐纳德,不过……这个消息还是挺让人纠结的。我宁可不在电话里谈这个……不,不,不用过来。千万不要。今晚别过来,明天找个时间吧。是关于……杰奎的。是……对……我弟弟……我们终于得知,他其实并没有杀害我母亲……但你千万不要声张,唐纳德,别告诉任何人。我明天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不,唐纳德,不……我只是今晚不能见任何人,连你也不能。求你了。而且什么都别说。”她放下话筒,示意格温达过来打电话。
格温达请求接通一个德赖茅斯的号码。利奥和颜悦色地说:“你为什么不跟唐纳德去听演讲了呢,赫斯特?那能让你忘掉烦心事。”
“我不想去,父亲。我没法去。”
利奥说:“你刚才说的话会给他一种印象,就是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你知道,赫斯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很震惊,但其实我们都为此感到非常开心。非常高兴……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你非要这么说吗?”赫斯特说。
利奥警告道:“我亲爱的孩子——”
“但那不是真的,对不对?”赫斯特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件事只会让人烦不胜烦。”
格温达说:“米基的电话通了。”
利奥再次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听筒。他对儿子说的话和跟女儿说的差不多,但他的消息这次所带来的反应却与玛丽·达兰特的反应大相径庭。这次没有异议,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取而代之的是迅速的接受。
“搞什么啊!”是米基的声音在说话,“过了这么长时间?失踪的证人!好吧,好吧,杰奎那天晚上可真够倒霉的。”
利奥再次开口说话。米基在听。
然后米基说:“是啊,我同意你说的。我们最好尽快碰个头,把马歇尔也叫来给我们参谋参谋。”他突然笑了一声,这笑声从他还是个在窗外的花园里玩耍的小男孩时起便如此,利奥记忆犹新。“赌点什么,啊?”他说,“是咱们当中的谁干的?”
利奥撂下听筒,猛地转身,离开了电话机。
“他说什么了?”格温达问道。
利奥告诉了她。
“在我看来,开这样的玩笑可真傻。”格温达说。
利奥飞速地瞥了她一眼。“或许,”他温和地说,“也不完全是开玩笑。”
2
玛丽·达兰特穿过房间,从插满菊花的花瓶中拾出几片散落的花瓣。她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字纸篓里。玛丽二十七岁,身材高挑,神情平和,尽管脸上没有皱纹,她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这或许部分是由于她稳重成熟的性格所造成的。她面容姣好,不带一丝魅惑。五官端正,皮肤光滑,有一双亮丽的蓝眼睛,一头金发向后梳,在颈后挽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尽管她并非有意为之,却恰好是时下流行的样式。她是个一贯固守自己风格的女人。她的外貌就像她的房子一样,整洁有序,保养良好。任何一点点灰尘或者凌乱都会让她烦心。
坐在病人座椅里的男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花瓣放好,露出了一抹稍稍有些扭曲的微笑。
“还是那么喜欢整洁,”他说,“各归其位,井井有条。”他笑出声来,笑声中隐含着一丝恶意。不过玛丽·达兰特完全不为所动。
“我的确喜欢东西都整整齐齐的,”她表示同意,“你知道,菲尔,屋子里要是一片狼藉的话,你也不会喜欢的。”
她丈夫有点儿愤愤不平地说道:“是啊,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没机会把屋子弄乱了。”
他们婚后没多久,菲利普·达兰特就患上了脊髓灰质炎[即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肌肉萎缩的后遗症。对于深爱着他的玛丽来说,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成了她的孩子。而她那种充满占有欲的爱,有时也会让他觉得有一点局促不安。他太太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他对她的依赖给她带来了愉悦和满足,她却不明白这种状况有时候也会让他感到恼火。
此刻他的话接得相当快,就好像害怕她会说出什么怜悯或者同情的话语来似的。
“我必须得说你父亲的消息真让人无语!过了这么长时间啊!你怎么能做到听完之后还这么镇定呢?”
“我想我很难理解那个消息……这也太出乎意料了。最初我实在没法相信爸爸说的话。假如是赫斯特说的,嗯,我就会认为整件事都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你也知道赫斯特的个性。”
菲利普·达兰特脸上的怨气缓和了一些,他轻柔地说道:“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生活中喜欢没事找事,还一刻不停。”
玛丽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分析。她对别人的性格不感兴趣。
她疑惑地说道:“我猜这是真的吧?你不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臆想出来的吧?”
“心不在焉又健忘的科学家?这么想倒是不错。”菲利普说,“不过看起来安德鲁·马歇尔还真的信以为真了。而我得告诉你,马歇尔以及马歇尔和马歇尔律师事务所在法律问题上可是非常讲求实际,不会感情用事的。”
玛丽·达兰特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消息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菲尔?”
菲利普说:“意味着杰奎就彻底平反啦。更确切地说,如果当局对此满意的话——而照我看来,这一点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哦,好吧,”玛丽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我想,这真算是个好消息吧。”
菲利普·达兰特又笑出声来,依然是那种扭曲又带着苦楚的笑。
“波莉![波莉是玛丽的昵称]”他说,“你可真是要人命。”
只有玛丽·达兰特的丈夫会管她叫波莉。这个名字和她端庄的外表配在一起总让人觉得不那么对劲,有些滑稽可笑。她略带惊讶地看着菲利普。
“我不明白我哪句话让你觉得这么好笑了。”
“你简直太文绉绉的了!”菲利普说,“就像是谁家的贵妇人在义卖会上赞扬乡村作坊里的手工艺品似的。”
玛丽困惑地说道:“不过这真的是个很好的消息啊!家里要是出了个杀人凶手,你总不能还假装挺满意的吧。”
“又不是真的出在家里。”
“嗯,实际上是一回事儿。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简直让人愁死了,让人觉得特别不舒服。每个人都那么好奇,那么急切地想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恨透了这个样子。”
“你处理得非常好。”菲利普说,“用你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盯着他们,把他们镇住。让他们安静下来并且羞愧难当,你这种不露声色的解决办法真是绝了。”
“我特别厌恶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遭罪了。”玛丽·达兰特说,“但不管怎么说,他死了,事情也过去了。而现在呢——现在,我想,所有的旧账还要再翻出来。烦死人了。”
“是啊。”菲利普·达兰特若有所思地说。他稍稍耸了一下肩膀,脸上显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妻子马上向他走过去。
“你又抽筋啦?等一等,我挪一下这个垫子。行了。好点儿了吗?”
“你真该去医院里当个护士。”菲利普说。
“我一点儿都不想去照料那么一大群人。我只想照料你。”
话虽简单,背后却蕴含着款款深情。
电话铃响了起来,玛丽走了过去。
“喂……是的……请讲……哦,是你啊……”
她对一旁的菲利普说道:“是米基。”
“没错……没错,我们已经听说了。爸爸打过电话了……嗯,当然……是……是……菲利普说要是律师们满意的话那就肯定没问题了。说真的,米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心烦意乱的……我还真没意识到我有那么愚蠢……真的,米基,我真觉得你——喂?喂?”她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把电话挂了。”她放下听筒,“真是的,菲利普,我搞不懂米基。”
“他究竟说什么了?”
“他似乎格外焦躁不安。他说我很愚蠢,说我没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这下麻烦大了!这是他的原话。但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他慌神了,是吗?”菲利普沉思着说道。
“可是为什么啊?”
“嗯,你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是会有后果的。”
玛丽看起来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你是说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又会引起大家的关注了?杰奎的罪名洗清了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假如人们又要开始谈论这件事的话,那还真是让人挺不自在的。”
“而且不仅仅是左邻右舍会说三道四,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警方也会感兴趣的!”
“警方?”玛丽尖声说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我亲爱的姑娘啊,”菲利普说,“动动脑子。”
玛丽缓步走回来,坐到他身边。
“要知道,如今这又变成一桩悬案了。”菲利普说。
“但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们肯定不会再大费周章了吧?”
“你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听起来真不赖。”菲利普说,“不过我觉得,恐怕从根本上来说这是有问题的。”
“有什么问题?”玛丽说,“你想,他们那么愚蠢,在杰奎身上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肯定不会愿意再旧案重提了吧?”
“他们或许不愿意,但他们很可能不得不这么做!职责归职责嘛。”
“哦,菲利普,我确信你说的不对。是会有一些街谈巷议,但也仅此而已,最终一切都会平息下去的。”
“然后从此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继续幸福快乐地过下去喽。”菲利普语带讥讽地说道。
“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父亲说得对,我们必须凑在一起商量一下。就像他说的,把马歇尔也叫来。”
“你是说……去艳阳角?”
“是啊。”
“哦,我们可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
“这根本不可行。你有病在身,而且——”
“我不是残废!”菲利普恼火地说道,“我的身体强壮结实着呢。我只是碰巧腿有毛病,用不了而已。要是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我都能去廷巴克图[位于西非马里尼日尔河畔的历史名城,曾是贸易和文化中心]。”
“我确信去艳阳角对你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要把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翻出来……”
“受影响的又不是我。”
“而且,我们怎么能离开这栋房子呢,最近发生了那么多起入室盗窃案。”
“找个人来家里过夜。”
“说得挺好啊,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似的。”
“可以让那个我不记得姓什么的老太太天天来。别再像个家庭主妇似的提反对意见了,波莉。说真的,不想去的人是你。”
“对,我是不想去。”
“我们不会在那儿久留的,”菲利普安慰她道,“但我觉得我们非去不可。现在正是一家人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时候。我们得搞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
3
在德赖茅斯的酒店里,卡尔加里早早吃完饭后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在艳阳角的经历让他深受震动。他原以为这会是件苦差事,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去做的。然而整个过程虽然让人痛苦沮丧,却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下子倒在床上,点上一根烟,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他脑海中最清晰的画面是临别时赫斯特那张脸。面对他对公道的诉求,她那种鄙夷不屑的拒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要紧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那些无辜者。”然后是那句:“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但他做什么了?他不明白。
还有其他人。那个他们都管她叫柯尔斯顿的女人(为什么叫柯尔斯顿?这是个苏格兰人的名字,她可不是苏格兰人——没准儿是个丹麦人或者挪威人?)她说话干吗那么凶巴巴的,带着苛责?
利奥·阿盖尔也有些怪异的地方——那是一种回避、一种警觉。毫无疑问,最自然的反应应该是“谢天谢地,我儿子是无辜的!”,但这在他身上丝毫都看不出来!
还有那个女孩——给利奥当秘书的那个女孩。她很体贴地给予了帮助。但她的反应也很奇怪。他记起她跪在阿盖尔椅子边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她在同情他、安慰他一样。安慰他什么呢?为了他的儿子并没有犯下谋杀罪?而且毋庸置疑——没错,毋庸置疑——那超出了一个秘书该有的感情——哪怕是一个已相处多年的秘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们为什么——
床边的电话铃响了。卡尔加里拿起听筒。
“喂?”
“是卡尔加里博士吗?这儿有个人要找您。”
“找我?”
卡尔加里有些吃惊,就他所知,没有人知道他在德赖茅斯过夜。
“谁?”
有片刻的停顿。接着酒店的接待员说:“是阿盖尔先生。”
“哦。告诉他——”亚瑟·卡尔加里在马上就要说出口他会下去的时候打住了。如果利奥·阿盖尔出于某种原因尾随他来到了德赖茅斯,并且想方设法找到了他下榻的地方的话,那么在楼下大庭广众的休息厅里讨论这件事有可能会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他改了口:“让他上楼到我房间里来好吗?”
他从床上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敲门声响起。
他走过去打开门。
“请进,阿盖尔先生,我——”
他停住了,吓了一跳。来人不是利奥·阿盖尔,而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英俊而黝黑的面庞被那一脸的怨气毁了。这是一张轻率鲁莽、愤愤不平而又郁郁寡欢的脸。
“没想到是我吧,”年轻人说道,“以为是我……父亲呢。我是迈克尔·阿盖尔。”
“请进。”访客进屋后,卡尔加里关上了房门,“你是怎么查到我在这儿的?”他一边把烟盒递给这个年轻人一边问。
迈克尔·阿盖尔拿了一支,发出一声短促而不愉快的笑。
“这很简单!给你有可能入住过夜的几家酒店打电话碰运气呗。我才打到第二个电话就找到了。”
“那你为什么想见我?”
迈克尔·阿盖尔慢条斯理地说:“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品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卡尔加里,注意到他稍微有些佝偻的双肩、斑白的头发,以及那张瘦削而敏锐的脸。“这么说来,你是去过南极的‘海斯·本特利’探险队的一员了。你看起来也没那么强健啊。”
亚瑟·卡尔加里淡淡一笑。
“外表有时候是具有欺骗性的,”他说,“我足够强健了。我们所需要的也不全是肌肉的力量,还有一些其他的重要素质。忍耐力,耐心,专业知识。”
“你多大了,四十五?”
“三十八。”
“看上去不止。”
“是……是,我想是吧。”那一瞬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哀伤。
他有些生硬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对方的脸沉了下来。
“很显然,不是吗?当我听说了你带来的消息之后。关于我亲爱的弟弟的消息。”
卡尔加里没有作答。
迈克尔·阿盖尔继续说道:“对他来说,这消息来得有点儿晚,对吗?”
“是的,”卡尔加里低声说道,“对他来说太晚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憋着不说?还有那个什么脑震荡,是怎么回事儿?”
卡尔加里很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非常奇怪,这个小伙子的粗鲁无礼反倒让他觉得倍受鼓舞。因为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要为他兄弟的事据理力争了。
“重点就在于,给杰奎一个不在场证明,对吗?你怎么知道那段时间就是你所说的那段呢?”
“关于那段时间,我无比确信。”卡尔加里斩钉截铁地说。
“你也有可能搞错了。你们这些研究科学的家伙往往会对诸如时间啊、地点啊之类的小事情漫不经心。”
卡尔加里有点儿被逗乐了。
“你脑子里勾画出来的,是那种虚构的漫不经心的教授形象吧——穿着怪模怪样的袜子,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要么就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亲爱的年轻人,从事技术工作需要极高的准确性;精确的数量,精确的时间,精确的计算。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一丝一毫搞错的可能。我在快七点的时候捎上你弟弟,然后在七点三十五分在德赖茅斯放下了他。”
“你的表有可能不准。或者,你有可能看的是车里的钟。”
“我的表和车里的钟是完全同步的。”
“杰奎有可能把你耍了。他鬼点子可多了。”
“没有什么鬼点子。你们为什么都那么急切地想要证明是我搞错了呢?”卡尔加里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我原本想着,要让当局承认他们错判了一个人可能会很困难。但我万万没想到,要说服他家里的人相信竟然也这么难!”
“这么说,你已经发现要说服我们大家有点儿难了?”
“大家的反应看起来有些……异乎寻常。”
米基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他们不想相信你?”
“嗯……看上去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仅仅是看上去如此,实际上就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想想就知道。”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种反应就是很自然的啊?你母亲被杀害了,你的弟弟被指控为凶手并因此判刑,而现在事实证明他是无辜的,你们应该感到高兴,感到欣慰才对啊。那可是你的弟弟啊。”
米基说:“他不是我弟弟,而她也不是我母亲。”
“什么?”
“没人告诉过你吗?我们都是被收养的。我们这一大堆人。玛丽,我大姐,是在纽约被收养的。我们其他人是在战争期间。我母亲——你是这么叫她的——生不了孩子,于是她就靠收养给自己组建了一个很棒的小家庭。玛丽,我,蒂娜,赫斯特和杰奎。舒适豪华的家以及她所倾注的大量母爱!我想说,到最后她已经忘记我们都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了。不过当她把杰奎挑来,当她所宠爱的小男孩中的一员时,就开始倒霉了。”
“这些我完全不知道。”卡尔加里说。
“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亲妈’,‘亲弟弟’之类的话!杰奎就是个招人讨厌的家伙!”
“但不是个杀人犯。”卡尔加里说,他加重了语气。
米基看着他,点了点头。
“行。这可是你说的,而且你也认准了就是这样。杰奎没有杀她。那好,是谁杀了她呢?你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吗?现在想想吧。动动脑子,然后你就会开始明白,你在对我们大家伙儿做了什么了……”
他猛然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book_title]第四章
卡尔加里过意不去地说道:“你愿意再次见我真是太好了,马歇尔先生。”
“别客气。”律师答道。
“如你所知,我去了一趟艳阳角,见到了杰克·阿盖尔的家人。”
“正是。”
“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听说我这次拜访的事了吧?”
“没错,卡尔加里博士,你说的很对。”
“你难以理解的可能是我为什么又来找你……你瞧,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
“是啊,”律师说,“没错,或许是不一样。”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干巴巴,不露声色。然而其中有某种东西在鼓励卡尔加里继续说下去。
“你看,我以为呢,”卡尔加里接着说道,“这样就算是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了。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些……怎么说呢,接受他的家人对我的不满情绪,这是很自然的。我想尽管脑震荡可以解释成天有不测风云,但要我说的话,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会有这种情绪也情有可原。不过我希望,这可以被他们听到杰克·阿盖尔的罪名被洗清了这个事实之后的感激之情所抵消。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展。完全不一样。”
“我明白。”
“或许,马歇尔先生,你对于已发生的情况早有一些预感?我记得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的态度就让我有些困惑。莫非你已经预见到了我可能遭遇到的态度?”
“你还没告诉我,卡尔加里博士,那究竟是种什么态度呢?”
亚瑟·卡尔加里把他的椅子往前拉了一下。“我以为我是在了结一桩事情,给……怎么说呢——给已经写就的篇章收一个不同的尾。但他们让我觉得……让我明白,我非但没有了结什么事情,反而是拉开了一件事情的序幕。完完全全是另一件事。你觉得我这么说对吗?”
马歇尔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他说,“可以这么说。我的确想过,我承认,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这也难怪,除了那些法律报告里面提到的事之外,你对事实背景一无所知,因此也不能指望你能意识到。”
“不不,我现在明白了。再清楚不过了。”他激动地说下去,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他们真正感受到的其实并不是解脱,也不是欣慰,而是忧虑和恐惧。一种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恐惧。我说对了吗?”
马歇尔措辞谨慎地说道:“我该说也许你的话非常正确。请注意,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的见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卡尔加里继续说道,“我就再也没办法因为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补偿措施而心安理得地回去工作了。我依然牵涉其中。我给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带来了新的变化,我得为此负责,不能就那样袖手旁观。”
律师清了清嗓子,说:“或许,这该算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卡尔加里博士。”
“我不这么认为——我真的不这么想。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不仅仅是行为本身,还包括随之而来的后果。差不多两年以前,我在路上让一个年轻人搭了便车。当我那么做的时候,就开启了一系列事件的序幕。我觉得我没办法抽身在外。”
律师依旧摇着头。
“很好,那么,”亚瑟·卡尔加里不耐烦地说,“你愿意管这叫异想天开就随你。但我的感情、我的良知还是会纠缠其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对当年我无力防范的事情去做些弥补,可结果我并没能做出什么补偿。而且有点令人费解的是,对于那些已经经受过痛苦的人来说,我反倒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不过我还是弄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马歇尔慢条斯理地说,“是啊,你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的。在过去的约莫十八个月的时间里,你脱离了文明社会。你没看过每天的报纸,没读过报纸上关于这一家人的报道。或许你原本也不会去读,但我想,如果你当时人在这里,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无所知的。事实非常简单,卡尔加里博士,也不是什么秘密,马上就被公开了。到后来演变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如果杰克·阿盖尔没有犯下这桩罪行——按照你的说法,他不可能犯罪——那么是谁干的呢?那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案发时的情境。罪案是在那个十一月的夜晚,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发生的,在那栋房子里,已故女人的身边围着她的一大家子人。房门锁得好好的,百叶窗也放下了,如果任何人想从外面进去,那这个人肯定要么是阿盖尔太太本人放进去的,要么就是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的。换句话说,肯定是她认识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很像美国的那起‘博登案’,在那起案子里,博登先生和太太在一个周日的早上被人用斧子砍死了。房子里的人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也没人知道或者看见有人靠近那栋房子。卡尔加里博士,你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家的成员——用你的话来说——听了你带去的消息之后非但没有感到解脱,反而心神不宁了吧?”
卡尔加里缓缓说道:“你是说,他们宁愿杰克·阿盖尔是有罪的?”
“对。”马歇尔说,“没错,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说句不中听的,家里发生了谋杀案不是什么好事,而杰克·阿盖尔是凶手恰好是个完美的解脱。他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不良少年,长大了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家里人可以原谅他,事实上也原谅了他。他们可以哀悼他、同情他,对他们自己、相互之间,以及对世人则可以宣称那其实并不是他的过错,心理学家可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是啊,非常非常省事。”
“而如今……”卡尔加里欲言又止。
“而如今,”马歇尔先生说,“情况不一样了,当然,天壤之别。或许都要让人感到害怕了。”
卡尔加里敏锐地说道:“我带来的消息也挺招你烦的吧,不是吗?”
“这个我必须承认。是的,没错,我必须承认我的心里……有点儿乱。一个本来已经令人满意地了结了的案子——嗯,我还会继续用令人满意这个词——如今又要重新审理了。”
“这是正式的决定吗?”卡尔加里问道,“我是说,从警方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会重新审理吗?”
“哦,毋庸置疑。”马歇尔说,“当杰克·阿盖尔在压倒性的证据面前被定罪的时候——陪审团只出去商量了十五分钟——在警方看来,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不过现在,随着死后特赦令的颁布,这个案子又要重审了。”
“那警方会重新展开调查吗?”
“我得说,那几乎是一定的。当然,”马歇尔一边若有所思地揉搓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补充道,“由于这个案子的独特之处,在经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他们还能否得出什么结果就很难说了……就我自己而言,我表示怀疑。他们有可能知道房子里的某个人有罪,他们甚至可能会灵光一闪确定了那个人是谁。不过要想得到确切的证据,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明白了,”卡尔加里说,“懂了……没错,这就是她所说的话的意思。”
律师猛然问道:“你说的是谁?”
“那个女孩,”卡尔加里说,“赫斯特·阿盖尔。”
“啊,对了,年轻的赫斯特。”他好奇地问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到了无辜的人,”卡尔加里说,“她说要紧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无辜者。现在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马歇尔用锐利的眼光扫了他一眼。“我想你可能是明白了。”
“她的意思就是你刚才说的话,”亚瑟·卡尔加里说,“她是想说一家人要再一次受到怀疑了——”
马歇尔打断了他的话。“也谈不上再一次,”他说,“对于这家人来说,以前从来就没被怀疑过。打从一开始,嫌疑就是明白无误地指向杰克·阿盖尔的。”
卡尔加里挥挥手让他先别打岔。
“这家人会受到怀疑,”他说,“而且这种怀疑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或许会是永远。如果是家里的一员有罪,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他们会面面相觑,充满猜疑……是的,那将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一个……”
一阵沉默。马歇尔用平静的眼神打量了卡尔加里一下,却一言未发。
“那就太可怕了,你知道……”卡尔加里说。
情绪在他那瘦削而敏感的脸上显露无遗。
“没错,那太恐怖了……不明就里,年复一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准儿这种猜疑还会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毁掉了爱,毁掉了信任……”
马歇尔清了清嗓子。
“你不觉得你……呃……说得有点太活灵活现了吗?”
“不,”卡尔加里说,“我不觉得。恕我直言,马歇尔先生,我想或许在这件事情上,我比你看得更清楚。你瞧,我能想象出来那有可能意味着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那意味着,”卡尔加里说,“无辜的人要忍受折磨……而无辜的人本不应该忍受折磨的。只有罪人活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甩手不管。我不能拍拍屁股走人,说上一句‘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弥补了,我已经还了他们一个公道’,因为你也看见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能还他们一个公道。既没能给罪人定罪,也没能让无辜者摆脱罪恶的阴影。”
“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了,卡尔加里博士。你说的话有一定的事实基础,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还是没太明白……呃,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我也没想明白。”卡尔加里坦言道,“但这意味着我必须试一试。这才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马歇尔先生。我想要了解——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背景情况。”
“哦,好吧。”马歇尔先生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秘密可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超出事实之外的,我就不能跟你说了。我跟那家人从未亲近过。我们事务所为阿盖尔太太做代理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们和她的合作包含建立各种信托和打理法律事务。对于阿盖尔太太本人,我相当熟悉,她丈夫我也认识。至于艳阳角的环境氛围、住在那里的每个人的脾气秉性,我所知的恐怕也只是从阿盖尔太太那里获得的二手资料而已。”
“这一切我都十分理解,”卡尔加里说,“但我不得不从某个地方入手。我听说那些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收养的了?”
“正是如此。阿盖尔太太本名叫蕾切尔·康斯塔姆,是那个腰缠万贯的鲁道夫·康斯塔姆的独生女。她母亲是个美国人,也很有钱。鲁道夫·康斯塔姆很喜欢做慈善,他抚养女儿长大的同时也使她对慈善产生了兴趣。他和他太太在一场空难中遇难之后,蕾切尔就把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一大笔财产全部倾注到了我们大致可以称之为慈善事业的事务中去了。她个人对于这些善行乐此不疲,自己也做了一些贫民救济工作。正是在做这些救济工作的过程中,她认识了利奥·阿盖尔。利奥是牛津大学的讲师,对于经济学和社会改革颇感兴趣。想要了解阿盖尔太太的话,你必须要明白,她人生中的一大悲剧就是她无法生育。就像很多女人一样,这方面的缺陷逐渐给她的整个人生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走访过各种各样的专家之后,事实看起来很清楚了,她永远都没有希望成为一位母亲,因此,她不得不设法自寻慰藉。她首先从纽约的贫民窟里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如今的达兰特太太。阿盖尔太太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跟孩子有关的慈善事业当中。一九三九年世界大战爆发之时,她在卫生部的支持和帮助下建立起一个类似战时保育院的机构,买下了你去拜访过的那栋房子,也就是艳阳角。”
“那时候叫毒蛇角。”卡尔加里说。
“没错,没错,我相信那是它原本的名字。啊,是啊,或许到头来要比她挑的那个名字,艳阳角,更合适一点呢。一九四〇年的时候,她那儿收留了大约十二到十六个孩子,多数是无适当监护人或者没能跟家人一道撤退的孩子。她对这些孩子的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给了他们一个舒适豪华的家。我劝过她,提醒她等过了这几年的战乱之后,让这些孩子从如此奢华的环境之中回到自己的家里是很艰难的。但她对我的话毫不理睬。她深爱着那些孩子,最终,她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计划,让其中一些孩子,那些家庭条件特别不好的或者孤儿,成为她的家人。结果家里就有了五个孩子。玛丽——嫁给了菲利普·达兰特;迈克尔,在德赖茅斯工作;蒂娜,一个混血儿;赫斯特;当然,还有杰奎。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视阿盖尔夫妇为父母,都接受了靠钱能得到的最好的教育。如果说环境真能有什么重要影响的话,他们早该扬名立万了。毫无疑问,他们拥有一切优越条件。杰克——或者按照他们的叫法,杰奎——却一直没法让人满意。他在学校里偷钱,后来不得不被带回家。上大学的头一年就惹上了麻烦,还有两回险些被判坐牢。他的脾气一向难以控制,桀骜不驯。所有这些你可能都已有所耳闻了。他两度盗用公款,都是阿盖尔夫妇替他把钱赔上的。他们还两次花钱安排他做生意,结果两次生意都黄了。他死后,他的遗孀能定期领到一笔补助金,实际上到现在还有。”
卡尔加里惊讶地俯身向前。
“他的遗孀?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结婚了。”
“哎呀,哎呀。”律师焦躁地把大拇指弄得劈啪作响,“是我疏忽了,我把这事给忘了。当然了,你没读过报纸上的那些报道。我可以说阿盖尔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结婚的事。他刚一被捕,他太太就怀着巨大的悲痛去了趟艳阳角。阿盖尔先生对她格外好。她很年轻,在德赖茅斯的一家豪华舞厅里当舞女。关于她的事我忘了告诉你,她在杰克死后没几个星期就改嫁了,现在的丈夫是个电工。我相信她就住在德赖茅斯。”
“我必须去见见她。”卡尔加里说道,接着又以责备的口吻补上了一句,“她本该是我第一个去见的人。”
“没问题,没问题,我会给你地址的。我是真想不起来你头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跟你提起这件事了。”
卡尔加里默不作声。
“她实在是个……呃……微不足道的角色,”律师歉疚地说道,“就连报纸记者也没怎么在她身上做文章。她从来没去监狱里探视过丈夫,也没对他表示过多一点点的关注。”
卡尔加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此时他开口说道:“你能确切地告诉我,阿盖尔太太遇害那天晚上都有谁在家吗?”
马歇尔敏锐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了,有利奥·阿盖尔和他最小的女儿赫斯特,玛丽·达兰特和她那个残疾丈夫也在那里做客——她丈夫刚从医院出来。还有就是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你也许见过她了。她是个瑞典人,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兼按摩师,最初她是来帮助阿盖尔太太打理她的战时保育院的,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留在那儿了。迈克尔和蒂娜没在。迈克尔在德赖茅斯上班,是个汽车推销员。蒂娜在雷德敏县的图书馆工作,就住在当地的一幢公寓里。”
马歇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沃恩小姐,阿盖尔先生的秘书。不过尸体被发现之前她就已经离开那栋房子了。”
“我也见过她了。”卡尔加里说,“看起来她似乎非常……爱慕阿盖尔先生。”
“是的……没错。我相信他们很快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了。”
“啊!”
“自从太太过世之后,他一直很孤独寂寞。”律师说道,语气中略微带一丝责备。
“可不是嘛……”卡尔加里说。
接着他又说道:“动机是什么呢,马歇尔先生?”
“我亲爱的卡尔加里博士,关于这个,我可就真的猜不出来喽!”
“我觉得你能。就像你亲口说过的,事实是可以搞清楚的。”
“谁都不会从中得到金钱上的直接利益。阿盖尔太太设立了一系列的自由裁量信托,你也知道,如今这是一种被广为采纳的方式。这些财产信托的受益人是所有孩子。受托管理者共有三人,我是其中之一。利奥·阿盖尔也是一个,第三位是个美国律师,是阿盖尔太太的一个远房表亲。信托所涉及的巨额财产就由这三位受托人管理,可以根据哪个信托受益人最需要这笔财产而作出调整。”
“阿盖尔先生呢?他会从他太太的死亡中得到金钱方面的获益吗?”
“没多少。我告诉你了,她的绝大部分财产都放在了信托里。剩下的那些她的确留给了丈夫,不过加起来也没有多少。”
“林德斯特伦小姐呢?”
“阿盖尔太太几年以前给林德斯特伦小姐买下了一笔非常可观的年金保险。”马歇尔意犹未尽,又生气地说道,“动机?要我看,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反正肯定不是钱财方面的。”
“那感情方面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冲突?”
“这个嘛,我恐怕帮不上你了。”马歇尔说得斩钉截铁,“我又没看着他们生活。”
“有谁知道吗?”
马歇尔思索了片刻,然后有些不情愿地说:“你可以去见见当地的医生。是……呃……麦克马斯特医生,我想是叫这个名字。他已经退休了,但还住在那附近。他是战时保育院的保健医生。对于艳阳角里的生活,他肯定了解也目睹过很多。能不能说服他告诉你一些事情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我想,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对你还是会有帮助的。话虽这么说——恕我直言——你觉得警察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你能轻而易举地做成吗?”
“我也不知道,”卡尔加里说,“或许不行。不过我清楚一点,我得试试。没错,非试不可。”
[book_title]第五章
警察局长的眉毛缓缓上扬,却终究没有够到他那正逐渐后退的灰白的发际线。他抬眼看看天花板,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那几张纸。
“简直无法形容!”他说。
那个以对警察局长做出正确回应为己任的年轻男子说道:“是的,长官。”
“真是乱七八糟。”芬尼少校小声嘀咕道。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休伊什在吗?”他问。
“在,长官。休伊什警司大约五分钟前来过。”
“好,”警察局长说,“你去让他进来,行吗?”
休伊什警司是个满面愁容的高个子男人。看着他那副极度郁郁寡欢的模样,没人会相信他能成为儿童派对上的灵魂人物,讲笑话,变戏法,逗得他们前仰后合。警察局长说道:“早上好,休伊什,我们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有什么想法?”
休伊什警司喘着粗气,在局长示意的椅子上坐下来。
“看起来我们似乎在两年前犯了个错误,”他说,“这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警察局长把面前的纸翻得沙沙作响。“卡路里……不,卡尔加里。是个教授什么的。漫不经心的家伙,对吧?这种人经常搞不清楚时间之类的事吧?”他的话音中带着一点点求助的味道,不过休伊什对此没什么反应。
他说:“我听说他是个科学家。”
“所以你认为我们不得不接受他的说辞?”
“嗯。”休伊什说,“雷金纳德爵士似乎已经接受了,而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从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关。”这句话是对检察官的称颂。
“是啊,”芬尼少校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既然检察官都已经相信了,我想我们也就剩下接受的份儿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案子要重新展开调查了。你按照我的要求带来相关材料了,对吧?”
“是的,长官,在我这儿呢。”
警司把各种文件摊开在桌子上。
“都看过了?”警察局长问道。
“是,长官,我昨晚全都仔细看过了一遍。我对这个案子还挺记忆犹新的。再怎么说,过去的时间也不是很久。”
“好啊,谈谈吧,休伊什。从哪儿说起?”
“从最开始吧,长官。”休伊什警司说道,“您瞧,麻烦就在于当时真的没有任何疑问。”
“是啊,”警察局长说,“看起来就是一桩非常清楚的案子。别觉得我是在责备你,休伊什,我百分之百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们也真是没什么其他可想的了。”休伊什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她被人杀害了。然后有人说那个男孩曾在那里威胁她。有指纹证据——他的指纹就印在拨火棍上,还有现金上。我们几乎立刻就逮住了他,而那笔钱就在他身上。”
“那时候他给你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休伊什想了想。“不好。”他说,“太自以为是,巧言令色了。一上来就讲他的不在场证明。自以为是。您知道这种人,杀人凶手通常都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以为无论他们干什么都肯定万无一失,也不管这些事情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就是个品质败坏的人。”
“没错,”芬尼附和道,“他是个品质败坏的人。所有的记录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你当时马上就相信他是个杀人凶手了吗?”
警司思索了一下。“这不是一件能说得准的事。我可以说他这种人最终往往会成为杀人凶手。就像一九三八年的哈蒙。他有一长串不良记录,偷自行车,骗取钱财,欺诈老太太,而最终,他把一个女人干掉了,还用强酸把她泡起来,试图毁尸灭迹,并为此自鸣得意,还开始养成了这种习惯。我会把杰奎·阿盖尔看成这种人。”
“但是似乎,”警察局长慢悠悠地说道,“我们搞错了。”
“是的,”休伊什说,“是这样的,我们搞错了。而这家伙还死了。这是个麻烦事。要记住,”他突然间来了精神,接着说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或许不是个杀人凶手——实际上我们现在发现他确实不是,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好吧,继续吧,老弟。”芬尼迫不及待地对他说道,“到底是谁杀了她?你说你昨晚看过这个案子了,有个人杀了她。这个女人并没有自己拿着拨火棍打自己的后脑勺,是其他什么人干的。是谁?”
休伊什警司叹了口气,向后靠回到他的椅子里。
“我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搞得清楚。”他说。
“有这么困难?”
“是啊,因为线索已经很难追踪了,同时能找到的证据寥寥无几。我怀疑,这起案子一开始就没太多证据。”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是那栋房子里的某个人,某个和她关系很密切的人干的吗?”
“我想不出还可能是其他什么人。”警司说,“要么是那栋房子里的人,要么就是某个她亲自开门放进去的人。阿盖尔夫妇是那种对门户防范很严的人。窗户上有防盗闩,前门上加了链子和额外的锁。几年前他们遭过一次贼,这加强了他们的防盗意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长官,麻烦在于我们当时没往别处想,案情完完全全对杰奎·阿盖尔不利。当然,现在我们能看出来了,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利用了那孩子去过那儿,和她大吵过一架,还威胁过她这个事实吗?”
“是的。那个人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进到房间里去,用戴着手套的手抄起拨火棍,走到阿盖尔太太正在写字的桌边,照着她的脑袋狠狠地来那么一下子。”
芬尼少校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休伊什警司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长官,这就是我们得去查清楚的。这也会是我们的困难之一。没有动机。”
“你也许会说,”警察局长说道,“当时看起来就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动机。跟多数有房产还有一大笔钱的女人一样,她早已安排了各种各样法律允许的规避遗产税的方案。她有一项受益人信托基金,她死之前孩子们都可以从中获利,不过她死了的话他们就得不到更多的了。而且她似乎也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女人,不唠叨,不跋扈,也不吝啬。她在他们身上花钱可大方了。良好的教育,创业资金,还给他们所有人可观的生活补贴。慈爱,善意,一片仁心。”
“正是这样,长官。”休伊什警司随声附和道,“表面上看没什么人有理由要她命。当然了……”他顿了一下。
“怎么,休伊什?”
“据我所知,阿盖尔先生正在考虑再婚。他要娶那个给他当了很多年秘书的格温达·沃恩小姐。”
“是啊,”芬尼少校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这里面可能藏着动机,一个我们当时不了解的动机。你说她为他工作有些年头了。设想一下,要是谋杀发生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点儿什么呢?”
“我对此表示怀疑,长官。”休伊什警司说,“那种事,很快就会在村子里传开的。我的意思是,就像你所说的,我觉得这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阿盖尔太太什么也查不出来,也没什么脾气可发的。”
“是没有,”警察局长说,“不过他可能想娶格温达·沃恩想得要命呢。”
“她是个招人喜欢的年轻女人。”休伊什警司说,“我不想说她魅力四射,不过她的确长得挺漂亮,妩媚动人,赏心悦目。”
“或许她已经喜欢他很多年了呢,”芬尼少校说,“这些女秘书,似乎总会爱上她们的老板。”
“嗯,我们算是已经给那两个人找到了一个动机。”休伊什说,“然后还有女管家,就是那个瑞典女人。她可能真的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阿盖尔太太。或许她感受到了一些冷落和轻慢,这些可能只是出于她的想象;总之是一些使她心怀怨恨的事情。从经济上来说,她并不会因为阿盖尔太太的死而获益,因为阿盖尔太太已经给她买了一笔很可观的年金保险。她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女人,不像是你能想象到的、会拿着拨火棍敲人脑袋的那类人!不过谁也说不准,对吗?想想莉齐·博登那件案子吧。”
“是的,”警察局长说,“谁也说不准。就没有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吗?”
“一点儿迹象都看不出来。”警司说道,“放钱的那个抽屉被拉出来了。房间被有意弄得像是有小偷光顾过一样,不过那活儿干得太外行了。要说这是年轻的杰奎特意制造出来的假象,那倒是十分贴切。”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警察局长说,“那笔钱。”
“是啊,”休伊什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杰克·阿盖尔身上带的五英镑钞票里,有一张恰好是当天早上银行支付给阿盖尔太太的,如假包换。那张钞票的背面写着博特尔贝里太太的名字。他说那钱是他母亲给他的,但阿盖尔先生和格温达·沃恩都十分确定,阿盖尔太太在差一刻钟七点的时候进了书房,告诉他们杰奎要钱的事,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她一个子儿都没给他。”
“当然啦,根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警察局长提示说,“也有可能是阿盖尔和那个姓沃恩的女孩撒了谎。”
“对,是有这种可能性。或者也许……”警司欲言又止。
“怎么,休伊什?”芬尼鼓励他说下去。
“就说有个人吧——我们姑且称他或她为X——无意中听到了这场争吵,以及从杰奎嘴里放出的那些狠话。假设这个人觉得机会来了。X拿到钱,追上那个小伙子,跟他说最后他母亲还是想给他这笔钱,这样一来就等于设好了一个十分精巧的局来陷害他。那根他刚才抄起来威胁他母亲用的拨火棍也可以小心翼翼地派上用场,只要不破坏他留在上面的指纹就行。”
“真他妈该死。”警察局长怒气冲冲地说,“以我对这家人的了解,没准儿真有人干出这样的事。那天晚上,家里除了阿盖尔、格温达·沃恩、赫斯特·阿盖尔,以及那个姓林德斯特伦的女人之外,还有谁?”
“已经出嫁了的长女玛丽·达兰特和她丈夫当时也在场。”
“他是个残疾人,对吗?这就把他排除在外了。玛丽·达兰特呢?”
“她是个极其平和的人,长官。你都无法想象她会激动得沉不住气或者……呃,或者去杀人。”
“仆人们呢?”警察局长问道。
“都是白天干活儿的,长官,到六点就都回家了。”
“让我看一眼时间表。”
警司把纸递给了他。
“嗯……好,我明白了。差一刻七点的时候,阿盖尔太太在书房里跟丈夫说起杰奎威胁她的事情。这段对话格温达·沃恩听到了一部分,她七点钟刚过就回家去了。赫斯特·阿盖尔在差两三分钟七点的时候看见她母亲还活着。打那以后,直到七点半钟林德斯特伦小姐发现她的尸体之前,没有人见过阿盖尔太太。从七点到七点半,这段时间里有大把的机会。赫斯特可以杀了她,格温达·沃恩可以在她离开书房、出门回家之前杀了她,林德斯特伦小姐可以在她‘发现尸体’的时候杀了她。从七点十分起,一直到林德斯特伦小姐发出警报,利奥·阿盖尔都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的,他可以在这二十分钟里的任何时候去他太太的起居室里,杀了她。在楼上的玛丽·达兰特可以在那半个小时里下楼来杀了母亲。还有,”芬尼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阿盖尔太太可以让任何人从前门进来,就像我们觉得是她让杰克·阿盖尔进来的一样。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利奥·阿盖尔说他觉得他听到门铃响了,还有前门开关的声音,不过他不记得具体时间了。我们假定那就是杰奎回来并杀死她的时候。”
“他用不着按门铃啊,”休伊什说,“他有钥匙。他们全都有。”
“他们还有个兄弟呢,不是吗?”
“没错,迈克尔。在德赖茅斯当汽车推销员。”
“我想,你最好查清楚他那天晚上在干什么。”警察局长说。
“在过了两年以后?”休伊什警司说道,“谁都不记得了吧,对不对?”
“当时询问过他吗?”
“我记得他出去为一名顾客验车去了。没什么理由怀疑他,不过他也有钥匙,也可以过去杀了她。”
警察局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着手查这个案子,休伊什。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名堂来。”
“我自己倒是挺想搞清楚是谁杀了她的。”休伊什说,“就我所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为别人做了很多好事。为不幸的孩子,为各种各样的慈善机构。她是那种不该被人杀死的人。对,我就是想搞清楚。哪怕我们永远都找不齐足够多的、让检察官满意的证据,我也依然想搞清楚。”
“好吧,休伊什,我祝你好运。”警察局长说,“所幸我们眼下也不太忙。不过就算你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也别灰心丧气。这案子隔得久了,线索非常少。没错,这会是一个很难追查的案子。”
[book_title]第六章
1
影院里的灯光亮起,银幕上在放映广告。女引座员们拿着盒装柠檬汽水和冰激凌四处穿梭。亚瑟·卡尔加里仔细观察着她们。一个棕色头发的胖姑娘,一个身材高挑、一头黑发的姑娘,还有一个个子不高的金发姑娘。那就是他要来见的人。杰奎的妻子。杰奎的遗孀,如今已经嫁给了一个叫乔·克莱格的男人。那是一张漂亮但有些无趣的小脸,浓妆艳抹,眉毛修过,头发被廉价地烫成又硬又难看的发型。亚瑟·卡尔加里从她手里买了一盒冰激凌。他有她家的地址,也打算去登门拜访,不过他想在她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先瞧瞧她。嗯,就是这样。他想,从各方面来说,她都不是阿盖尔太太会喜欢的那种儿媳妇。毫无疑问,这也是为什么杰奎一直没把她公之于众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小心地把冰激凌盒子藏在座椅下面,然后向后靠去。此时灯光熄灭了,银幕上开始放映影片。他站起身来,走出了电影院。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他按照手头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应了门,面对卡尔加里的询问,他说道:“克莱格家?在顶层。”
卡尔加里走上楼梯,在一扇门上敲了敲,莫林·克莱格开了门。没穿那身整齐的制服也没化妆,她看起来判若两人。一张傻乎乎的小脸,温驯友善却让人提不起兴趣。她莫名其妙地瞅着他,眉头紧蹙,满面疑云。
“我叫卡尔加里。我相信你已经收到了一封马歇尔先生写来的信,信里提到过我。”
她脸上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了。
“哦,原来是你啊!进来吧,来。”她退后一些让他进屋,“真抱歉这地方乱得很。我还没腾出空来收拾呢。”她从一把椅子上拿开几件脏衣服,又把不久前吃剩下的早餐推到一边,“请坐吧。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真的。”
“我觉得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事情。”卡尔加里说。
她有点儿尴尬地笑出了声,就好像并没有真正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
“马歇尔先生给我写的信里说起那件事了。”她说,“关于杰基编的那个故事,竟然全都是真的。那天晚上的确有个人让他搭了便车回德赖茅斯,而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是的,”卡尔加里说,“就是我。”
“这件事我还真是放不下,”莫林说,“乔和我聊到半夜。我说真的,这应该是电影里的桥段啊。得有两年了,或者说差不多两年了,不是吗?”
“差不多吧,没错。”
“就像会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一样,你会告诉自己这种事是胡扯,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可现在它成真了!的的确确发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让人激动不已呢,不是吗?”
“我猜,”卡尔加里说道,“或许可以这么想吧。”他望着她,隐约感到一丝痛苦。
她继续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
“可怜的老杰基死了,没法知道这个消息了。你知道吧,他在监狱里得了肺炎。我想是因为那儿潮气太重或者什么的,你不觉得吗?”
卡尔加里意识到,在她的心目中,监狱呈现出的是一幅不切实际的“浪漫”景象。潮湿的地下牢房,还有老鼠咬着犯人的脚趾头。
“我必须得说,在当时,”她继续说道,“他的死似乎是最好的结果。”
“是,我想是吧……没错,我猜肯定是这样的。”
“嗯,我是想说,他会被关在那儿,年复一年。乔说我最好跟他离婚,而我也正有这个打算。”
“你想要和他离婚?”
“呃,跟一个将要坐很多年牢的男人拴在一起没什么好处,对吧?而且你要知道,虽说我很喜欢杰基这样的人,但他可不属于你们所说的那种沉稳理智的类型。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们的婚姻能持久。”
“他死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启动离婚程序了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我的意思是说,我去见了个律师。是乔让我去的。当然了,乔从来都忍受不了杰基。”
“乔是你丈夫?”
“是啊,他在电力部门上班,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很受他们器重。他一直告诉我杰基没什么好的,不过当然啦,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呢,傻了吧叽的。你要知道,杰基可有能耐了。”
“从我听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事情看来,似乎是这样的。”
“他可会哄女人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他长得也不好看,跟英俊什么的不沾边儿。我以前总叫他猴子脸。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有一套。他让你干什么你就会干什么。告诉你吧,有那么一两次,还真能派上用场。我们刚结婚没多久,他就在他工作的那家汽车修理厂里捅了篓子,起因是他在一个客户的车上干的什么活儿。对于这里面的权利之类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反正老板火冒三丈。不过杰基把老板的老婆搞定了。她年纪已经挺大的了,肯定差不多得有五十来岁。杰基会拍她的马屁,想方设法哄她开心,把她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到最后,她为了他都可以赴汤蹈火了。她去劝她丈夫,让他亲口说出如果杰基偿付那笔钱,他就不去起诉他。只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那钱是哪儿来的!实际上,那是他老婆出的钱啊。这可真让杰基和我笑死了!”
卡尔加里带着一点点厌恶看着她。“这件事……有那么好笑吗?”
“哦,我觉得挺好笑的,你不觉得吗?说真的,简直太逗了。那么一个半老徐娘,居然迷上了杰基,还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他。”
卡尔加里叹了口气,心想事实总是这么出人意料。他每天那么大费周章地想为一个人洗清冤屈,恢复名誉,到头来却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他。他几乎已经能够理解并且认同当初在艳阳角的时候那家人曾令他感到大吃一惊的那种想法了。
“克莱格太太,我到这儿来呢,”他说,“只是想看看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呃,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作为补偿。”
莫林·克莱格显得稍微有些困惑。
“你是一片好意,这个我相信。”她说,“但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我们都很好啊。乔能挣很多钱,而我自己也有工作。你知道吗,我是个引座员,在电影院上班。”
“是,我知道。”
“我们俩打算下个月买一台电视机。”这姑娘颇为自豪地继续说道。
“我非常高兴,”亚瑟·卡尔加里说,“这种高兴已经超出了我能用语言表达的范畴,看来这桩……这桩不幸,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呃,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他发现,跟这个曾经嫁给过杰奎的姑娘说话的时候越来越难找到恰当的字眼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显得虚假而浮夸。为什么他就不能自然而然地跟她讲话呢?
“我还担心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悲痛欲绝呢。”
她瞪着他,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神表明她丝毫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当时真是一团糟,”她说,“所有的邻居都议论纷纷、忧心忡忡,不过我还是得说,警察实在是太好了,什么事情都考虑到了。他们跟我说话的时候特别客气,无论说什么都很和蔼可亲。”
他感到有些纳闷,对于死者她究竟有没有过感情?他冷不丁地抛给她一个问题。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你是说,他是不是杀了他母亲?”
“对。就是这个意思。”
“哦,当然啦……嗯……呃……是啊,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了,他说他没干,但我的意思是,杰基嘴里的话你永远都不能相信,而且看起来似乎一定是他干的啊。要知道,你如果跟他对着干,杰基就会变得很凶,他真的可以。我知道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困境。我问他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多说,只会骂我。但那天他走的时候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他妈妈会掏钱的,她不想掏也得掏,而我当然就相信他了。”
“就我所知,他从来没跟他的家人说起过你们结婚的事。你没见过他们吧?”
“没见过。你知道,他们家是上等人,住着大房子,要什么有什么。我去了也不会受欢迎的。所以杰基觉得最好把我藏起来。况且杰基也说了,假如他带我去见他妈妈的话,他妈妈就会想插手控制我的生活,就像对待他一样。他说她总是忍不住要管别人的事,他已经受够那一套了。按他说的,我们像当时那样就挺好。”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事实上,她是真心认为她丈夫的行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我猜他被捕的消息让你大为震惊吧?”
“嗯,那是自然。无论如何,他怎么能这么干呢?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对自己说,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只要有什么事惹着他了,他就会非常暴躁。”
卡尔加里向前探了探身子。
“那我们不妨这么说吧。你丈夫用拨火棍打了他母亲的脑袋,还从她那儿偷了一大笔钱,这件事在你看来真的一点儿都不意外,是吗?”
“呃,卡……尔加里先生,你别见怪,可你这么说有点难听。我不觉得他是存心要打她打得那么狠的,也不是存心要杀了她。只是她拒绝给他钱,他就抄起拨火棍来威胁她,而她仍然坚持不给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了,抡起棍子来给了她一下子。我不觉得他是有意要杀她的,只是他的运气太差了。你要知道,他太需要那笔钱了。他要是拿不到钱的话也得进监狱。”
“这么说……你并不怪罪他?”
“嗯,我当然会怪他……我不喜欢那些令人发指的暴力行为。而且那是你妈妈!不,我觉得他这么做根本就是不对的。我开始想乔告诉我的话,说我不应该再跟杰基有瓜葛。不过你也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要下定决心太难了。你看,乔一直是那种沉稳理智的类型,我认识他很久了。而杰基就不一样了,他是受过教育的。他看上去挺有钱,花起钱来也大手大脚。而且,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他有自己的一套。他能把任何人哄得团团转,对我也是。‘你会后悔的,我的姑娘。’这是乔的原话。我还想着那不过是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要么就是他嫉妒吃醋呢,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不过最后,看来还是让乔说中了啊。”
卡尔加里看着她,他不知道她是否依然没能参透他所讲的故事的全部含义。
“被他说中什么了呢?”他问道。
“呃,让我陷于一团乱麻之中啊。我是说,我们家一直挺体面的,妈妈特别精心地抚养我长大。我们的日子一向过得很好,没人说闲话。结果,警察把我丈夫抓走了!街坊四邻全知道了,报纸上也都登出来了,《世界新闻》还有其他那些报纸。太多太多的记者跑来找我问问题,我被完完全全置于一种无比难堪的境地。”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亚瑟·卡尔加里说,“现在,你真的意识到不是他干的了吗?”
一瞬间,那张漂亮白皙的脸蛋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当然啦!我都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呃,我是说,他的确去了那儿,大闹了一阵子,也对她进行了威胁什么的吧。如果他没干这些事,也就不会被捕了,对吗?”
“是的,”卡尔加里说,“不会。这倒是真的。”
他心想,或许这个漂亮又愚蠢的孩子比他自己更像个现实主义者。
“唔,那真是糟糕透顶。”莫林继续说道,“那时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然后妈妈就说,最好马上去一趟他们家,见见他的家人。她说,他们怎么着也得为我做点儿什么。她还告诉我,再怎么说,你有你的权利,你最好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知道怎么维护自己的权利。于是我就去了。是那个外国女管家给我开的门,一开始我都没办法让她明白我是谁,看起来她似乎无法相信。‘不可能。’她一直在说‘不可能’,不断地重复着。‘杰奎根本就不可能和你结婚。’这话可有点儿伤我的感情了。‘哦,我们的确结婚了。’我说,‘而且不是在婚姻登记所,是在教堂里。’那可是我妈妈想要的啊!她又说:‘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接着阿盖尔先生就来了,他人可好了。告诉我不要太过担心,他们会尽一切可能保护杰基的。然后他问我手头缺不缺钱,给了我一份每周定期的补贴,直到现在依然支付给我。乔不喜欢我拿这笔钱,但我跟他说:‘别犯傻了。对他们来说这是笔小钱,不是吗?’乔和我结婚的时候,他还给了我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作为结婚礼物呢。他还说他很高兴,希望我的这次婚姻能比前一次幸福。没错,阿盖尔先生他人就是这么好。”
这时门开了,她循声转过头去。
“哦,这个就是乔。”
乔是个薄嘴唇的金发男子。他一边听着莫林的解释和引见,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本来希望这件事跟我们已经彻底撇清关系了呢。”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很抱歉我这么说,先生。不过翻出这些旧账可没什么好处,这就是我的想法。莫林很倒霉,对于这件事也只能说这些了……”
“是啊,”卡尔加里说,“我很清楚你的立场。”
“当然,”乔·克莱格说,“她压根儿就不该跟那种家伙交往。我知道他不怎么样。有很多关于他的故事,都传开了。他已经跟缓刑监督官打过两次交道了。一个人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起先是盗用公款,然后是骗女人的钱,到最后就是谋杀。”
“但这次,”卡尔加里说,“不是谋杀。”
“这只是你的看法,先生。”乔·克莱格说。他的语气表明他全然不信。
“罪案发生时,杰克·阿盖尔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那时候在我的车里,我捎他去德赖茅斯。所以你看,克莱格先生,他不可能犯下那桩罪行。”
“或许他真的没做,先生。”克莱格说,“但请恕我直言,就算这样,把旧账翻出来也不太好吧。毕竟他现在人已经死了,这些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而且这还会让邻居们又开始说三道四、胡思乱想。”
卡尔加里站起身。“好吧,或许从你的立场来说,这也是一种看待问题的方法。但你要知道,克莱格先生,有一种东西叫作公正。”
“我一向都知道,”克莱格说,“英国的审判非常公平合理。”
“就算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体系,也有可能犯错误啊。”卡尔加里说,“归根结底,公正掌握在人的手中,而人是会犯错误的。”
离开他们家走在街上的时候,卡尔加里感到内心更加烦乱了,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假如我关于那天的记忆永远都不曾恢复的话,”他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会更好些呢?毕竟,就像那个自命不凡又守口如瓶的人刚刚所说的,小伙子已经死了。他已经在一名不会出错的法官面前走过一遭了。如今对他来说,在人们的记忆中,他究竟是一名杀人凶手还是仅仅是一个小偷,也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这时,一股怒潮突然涌上卡尔加里的心头。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件事理应关系重大才对!他心想,应该有人会为此感到高兴的。可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嗯,这个姑娘的心思我已经很理解了。她可能曾经迷恋过杰克,但从来没爱过他。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去爱任何人。但其他人呢。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他家的女仆……他们应该高兴的。他们在担心自己之前应该先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啊……没错,应该有人在乎。
2
“阿盖尔小姐?在那边第二张桌子。”
卡尔加里站在那里注视了她一会儿。
整洁、娇小、非常安静且做事高效。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领子和袖口是白色的。黑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颈后。她的肤色很深,比一般英国人的肤色都要深,骨架则要小一些。这就是阿盖尔太太带到家里当女儿来收养的那个混血儿。
那双乌黑的眼睛抬起来与卡尔加里四目相对,让人捉摸不透。那是一双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眼睛。
她的嗓音低沉,悦耳动听。
“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您是阿盖尔小姐吗?克里斯蒂娜·阿盖尔小姐?”
“是的。”
“我叫卡尔加里,亚瑟·卡尔加里。你可能已经听说——”
“没错,我听说过你。我父亲给我写过信了。”
“我很想和你谈谈。”
她抬眼看了看钟。
“图书馆还有半个小时关门,你能等到那会儿吗?”
“没问题。或许你愿意跟我找个地方喝杯茶?”
“谢谢你。”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了跟在他后面的人,“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亚瑟·卡尔加里让开了。他四处徘徊,审视着架子上的藏书,同时一直在观察蒂娜·阿盖尔。她一直保持着那副样子,冷静、能干、泰然自若。对他而言,这半个小时过得很慢,不过最终铃声响了,她冲他点点头。
“过几分钟我到外面跟你汇合吧。”
她没有让他久等。她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厚厚的深色外衣。他问她他们可以到什么地方去。
“我对雷德敏不是很熟。”他解释道。
“大教堂旁边有个喝茶的地方。算不上很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人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
很快,他们就被安排在了一张小桌边,一个沉闷乏味、了无生趣的女招待不带一丝感情地帮他们点了单。
“不是什么好茶。”蒂娜带着歉意说道,“不过我想,或许你愿意找个比较私密的地方。”
“正合我意。我必须解释一下为什么找你出来。你看,我已经见过了你家里的其他人,可以说还包括你弟弟杰奎的妻子——或者应该叫遗孀。你是你们家里唯一我还没见过的人。哦,对了,当然,还有你已经出嫁了的姐姐。”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见我们所有的人吗?”
这句话说得相当客气,但是她的话音里带着某种冷漠,这让卡尔加里觉得有点不舒服。
“这并非是出于社交上的必要性,”他干巴巴地表示同意,“也不仅仅是出于好奇。”(真的不是吗?)“我只是想亲口向你们所有人表达我深切的歉意,因为我没能在审判时帮助你们的弟弟,证明他的无辜。”
“我明白……”
“如果你喜欢他的话。你喜欢他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不。我不喜欢杰奎。”
“但我从各方面听到的都说他……挺有魅力的。”
她的话说得清清楚楚,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信任他,也不喜欢他。”
“对于他杀害了你母亲这件事……抱歉这么问……你就从来没有起过疑心吗?”
“我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答案。”
女招待把他们的茶端了上来。面包和黄油已经变味儿了,果酱像是一种奇怪的凝胶,蛋糕花里胡哨的,让人看了就没什么胃口。茶的味道则很寡淡。
卡尔加里抿了一口他的茶,然后说道:“看起来……我已经明白了,我带来的这个消息,这个能够洗清你们弟弟身上谋杀罪名的消息,它所产生的影响似乎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它有可能给你们所有人带来新的……焦虑。”
“因为这起案子会被重新调查审理?”
“是的,你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父亲似乎认为这是无法避免的。”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卡尔加里博士?”
“是我给你们带来了新的麻烦,我不喜欢这样。”
“可你保持沉默就能心安理得吗?”
“你是从公正的角度来考虑的?”
“对啊,难道你不是吗?”
“当然。在我看来,公正非常重要。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还有比公正更重要的事。”
“比如呢?”
他的思绪飞到了赫斯特身上。
“比如说……无辜。或许吧。”
她的眼神愈发让人看不透了。
“你觉得呢,阿盖尔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在想《大宪章》里面的那句话。‘不得向任何人拒绝公正裁判。’”
“我懂了,”他说,“这就是你的回答……”
[book_title]第七章
麦克马斯特医生是个长着一对浓密的眉毛、一双精明的灰眼睛,以及一个好斗的下巴的老人。他向后靠在他那把破破烂烂的扶手椅上,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访客。他发现他喜欢眼前的这个人。
而卡尔加里心里也同样有一种亲切感。自回到英格兰以来,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觉得在跟一个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和观点的人说话。
“您肯见我真是太好了,麦克马斯特医生。”
“别那么客气,”医生说,“我退休以来都快无聊死了。干我这行的年轻人都告诉我,说为了照顾好我那颗脆弱的心脏,我必须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这里,要做到这样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了。做不到啊。我听收音机,天南海北、东拉西扯、家长里短。偶尔我的管家会劝我看看电视,换台、换台、再换台。我一直是个大忙人,一辈子都在奔波忙碌。我就不愿意坐着一动不动。看书又累眼睛。所以你别觉得耽误了我的时间,更别过意不去。”
“首先我想让您明白的一件事是,”卡尔加里说,“为什么我还要为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操心。我想,从逻辑上来说,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讲述了那段关于我遭受脑震荡并且失去记忆的令人不快的事实,为那个小伙子的品行做了辩护。在那之后,唯一合情合理又合乎逻辑的做法应该是就此消失,试着把那一切都忘掉。是不是?应该这么做的,对吗?”
“那要看情况了,”麦克马斯特医生说,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问道,“有什么事让你烦心吗?”
“是的。”卡尔加里说,“每件事情都让我烦心。您看,我带去的消息并没有如我想象中的那样被接受。”
“哦,这样啊,”麦克马斯特医生说,“一点儿都不奇怪。可以说司空见惯了。我们会事先在脑子里默诵排练一件事情,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和其他医生一起会诊,向一位年轻的女士求婚,或者在回学校之前和你儿子说几句话什么的——可事情一旦发生,就从来不会像你预想的那样发展。你瞧,你已经想得很好了,所有你要说的话,还有你心里认定的将会得到的答复。而当然,这也是让你每每失算的地方。答复永远都不会像你预先想好的那样。我猜就是这个让你很苦恼吧?”
“是的。”卡尔加里说。
“你原本在期待什么呢?期待着他们喜欢你,讨好你?”
“我期待着……”他想了一下,“责怪?或许吧。愤恨?很有可能。不过同时也有感激。”
麦克马斯特咕哝着说道:“但其实没有感激,也没有你想象中应该有的那么多愤恨,对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卡尔加里承认道。
“那是因为你去那儿之前并不了解情况。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卡尔加里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下那家人。我只知道一些公认的事实。死者是一个正派又无私的女人,为了她收养的孩子们尽心竭力,她很有公益心,品性很好。与之相对应的,我认为,是一个我们所谓的问题儿童,一个误入了歧途的孩子。那个少年犯。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对于阿盖尔太太本人,我一点儿都不了解。”
“你说得太对了,”麦克马斯特说,“你发现事情的要紧之处了。如果你仔细想想,你知道吗,这始终是谋杀案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被害者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总是忙于去探究杀人凶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你也一直在想,阿盖尔太太不该是那种会被人谋杀的女人啊。”
“我想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从道德层面上来说,”麦克马斯特说,“你说得很对。但你要知道,”他揉了揉鼻子,“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爱之适足以害之’吗?要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啊。善行是会对人产生影响的,会让他们陷于困境。我们都知道人的本性是什么样子的。你帮助了一个家伙,你对他很亲切,你也喜欢他。然而这个接受了帮助的家伙,他会对你那么亲切吗?他真的会喜欢你吗?当然,他理应如此,但他真的会吗?”
“好吧,”医生停顿了片刻以后接着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可能会认为阿盖尔太太是个很好的母亲,不过她的仁慈有些过火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想要这样做,并且明确地试图这么做了。”
“他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卡尔加里提醒道。
“是啊,”麦克马斯特说,“我猜这也正是麻烦的由来。你只需要去看看任何一只正常的母猫就知道了。刚生下小猫崽的时候,它会狂热地保护它们,谁要是走近一点儿它就会挠谁。但再过上一个星期左右,它就要开始恢复自己的生活了。它会出去,抓一点儿猎物,趁机离开它的孩子们喘息一下。如果谁要是攻击它们的话它依然会挺身保护,不过它不会再一天到晚只想着它们了。它会跟它们玩上一小会儿;而它们要是太闹腾的话,它也会对它们发脾气,扇上一巴掌,告诉它们它想要安静一会儿。你看,它正在恢复自然的状态。而随着它们日渐长大,它对它们的关心也就越来越少,它的心思会越来越多地转向附近那只更吸引它的公猫身上。这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谓的正常的女性生活方式。我见过很多小姑娘和女人,她们身上的母性本能很强烈,就是想要结婚,但其中的主要原因或许连她们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其实就是因为她们迫切地想要成为母亲。而孩子一出生,她们就高兴了,心满意足了。对她们来说,生活又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她们的丈夫,当地的事务,四处传播的飞短流长,当然还有她们的孩子,都可能成为她们的兴趣所在。不过所有这一切会搭配得宜。你瞧,从纯粹生理的角度来说,母性的本能得到了满足。
“可是呢,阿盖尔太太的母性本能太强烈了,而怀孕生子的生理满足她从来都未曾体会过。于是,她那种对于母性的痴迷也就从未真正得到过缓解。她想要孩子,很多很多的孩子,怎么都不够。她全部的心思都整日整夜地扑在那些孩子身上,她的丈夫已经不算什么了,只不过是作为陪衬的一个令人愉快的抽象概念。不,孩子是一切。供他们吃饭,供他们穿衣,陪他们玩耍,做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事情。她为他们所做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他们需要但她却没能给他们的,真的就只有那一点点普普通通的忽视而已。他们不能像这个国家里其他的普通孩子一样去公园里玩一会儿。不行,他们必须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人工攀爬器械、踏脚石、林间小屋,以及在河边用运来的沙子做的小沙滩。他们吃的食物也不是一般的食物。哎呦,那些孩子在五岁之前吃的蔬菜都经过严格筛选,喝的牛奶得消毒,水得经过检验,他们摄入的热量要考量,维生素的多少还得计算呢!我得提醒你啊,我跟你说这些可不算违背职业道德。阿盖尔太太不是我的病人,她若是需要大夫的话就会去哈利街[伦敦的一条以私人医生聚集而闻名的街道]找一个看,不过她并不常去。她是个精力非常充沛、身体很健康的女人。
“不过我是当地的医生,孩子生病都会叫我去看,尽管她心里觉得我在事关孩子们的事情上有点儿随意。我告诉她可以让他们吃一点儿从树篱那儿摘下来的黑莓,如果他们的脚湿了或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并不会造成伤害,就算孩子的体温到了三十七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没超过三十八度就没必要大惊小怪。那些孩子们都被娇惯得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在很多方面来说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您是想说,”卡尔加里说,“这样对杰奎没有任何好处吗?”
“嗯,我真的不是只想到了杰奎。在我心里,打从一开始杰奎就是个累赘。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像是个‘小混混’,实际上随你怎么说都差不多。阿盖尔夫妇为了他也算是倾尽全力,做了一切他们能做的事情。我这一辈子见了太多像杰奎这样的孩子。到后来,等孩子无可救药的时候,父母会说:‘他小时候我要是对他再严一点儿就好了。’要么他们就会说:‘我可能太严厉了,要是能再宽容一点儿就好了。’我并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关系。有些人变坏是因为他们的家庭不幸福,感受不到关爱;也有些人变坏是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是要变坏的。我把杰奎归为后者。”
“这么说,当他因为谋杀而被捕的时候,”卡尔加里说,“您并不感到惊讶。”
“不,坦率地说,我是吃了一惊的。倒不是因为杰奎本来就对谋杀这种事情特别反感。杰奎是那种没什么良心的年轻人,不过他竟然犯下谋杀罪,这还是让我大感惊讶。哦,我知道他是个火爆脾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经常猛扑猛撞别的孩子,要么就是用沉重的玩具或者木头打他们。一般都是针对块头比他小的孩子,通常并不是出于想要伤人或者想得到什么东西而乱发脾气。假如杰奎真的去杀人的话,我觉得也会是这种情况——几个小伙子一起出去打劫,然后,当警察追上他们的时候,像杰奎这种孩子就会说:‘打他的脑袋,哥们儿,教训教训他,把他放倒。’他们想要去杀人,也准备好了挑唆别人去杀人,但他们又没那个胆子亲自动手。这是我本该说的话,如今看起来,”医生最后又补上一句,“我应该是说中了。”
卡尔加里低头凝望着地毯,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了。
“我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他说,“我也没意识到这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没看出来这也许……肯定是……”
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似乎你必须跟他们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
“我想,”卡尔加里说,“这才是我来找您真正要谈的事情。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动机杀害她。”
“表面上看是没有。”医生表示同意,“不过假如你再深究一步的话……嗯,没错,我想会有一大堆理由说明为什么有人想要杀了她的。”
“为什么?”卡尔加里追问道。
“你真的觉得这是你的使命,对吗?”
“我觉得是。我会忍不住这么想。”
“换做是我的话,可能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吧……我不知道。好吧,我要说的是,只要他们的母亲——为了方便起见我就这么称呼她了——还活着,他们当中就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得了自己的主。你要知道,她依然牢牢地控制着他们所有人。”
“怎么个控制法?”
“从经济方面来说,她还养着他们呢。慷慨大方地供养着他们。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钱是按照受托管理人觉得合适的比例分配给他们的,尽管阿盖尔太太本人并不是受托管理人之一,但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意愿就起作用。”他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看看他们所有人都是如何想方设法逃离,如何对抗着不去走她为他们安排好的路,这也挺有意思的。因为她真的都安排好了,一种特别好的模式。她想要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提供充足的零用钱,替他们在职业生涯中选择一个好的起点。她想把他们当她和利奥·阿盖尔的亲生子女一样对待。当然了,他们并不是她和利奥·阿盖尔的亲骨肉,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天性、感情、才能和需求。年轻的米基现在是一名汽车推销员;赫斯特差不多也算是从家里逃出来当上了演员,她爱上了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人,演员当得也绝对不怎么样。现在她不得不回到家里,也不得不承认她母亲是对的——说起来她可不喜欢承认什么事情。玛丽·达兰特执意在战争期间就嫁人了,她母亲警告她不要嫁给那个人,那是个聪明勇敢的年轻人,不过要说起做生意来,那可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了。接着他还得上了脊髓灰质炎,他是作为一个恢复期的病人被带到艳阳角的。阿盖尔太太给他们施加压力,想让他们永远住在那里。当丈夫的倒是挺愿意,可玛丽·达兰特却誓死不从,她想要属于她自己的家。不过毫无疑问,如果她母亲没死的话,她还是会屈服的。
“米基,另一个小伙子,他一直是一个心存怨念的年轻人;他痛恨他的亲生母亲把他抛弃。他从小就恨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我觉得从内心来说,他也一直讨厌他的养母。
“然后还有那个瑞典女按摩师。她不喜欢阿盖尔太太,她喜欢那些孩子和利奥。她从阿盖尔太太那儿得到过不少好处,或许她曾试着表现出一些感激之情,不过她实在办不到。当然,她虽然有种厌恶的情绪,但还不至于导致她用拨火棍去打她恩人的脑袋。说到底,只要她愿意,什么时候想走都是可以的。至于利奥·阿盖尔嘛……”
“对啊,他怎么样?”
“他正打算再婚呢,”麦克马斯特医生说道,“该祝贺他交到了好运。那是个非常好的年轻女人。热心肠、亲切,跟他志趣相投,还特别爱他。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对阿盖尔太太怎么看呢?跟我一样,你大概也能猜出个端倪来。阿盖尔太太的死让事情一下子简单多了。利奥·阿盖尔不是那种跟太太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能跟秘书有一腿的男人,我也不认为他真的会离开他太太。”
卡尔加里缓缓说道:“他们两个我都见过了,我跟他们说过话。我真的没法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明白,”麦克马斯特说,“确实没法相信,对吗?可是,你也要知道,就是其中的一个家里人干的。”
“您当真这么认为?”
“我看不出还能作何他想。警方相当确定这起案子不是外人干的,警方或许说对了。”
“但会是谁呢?”卡尔加里说。
麦克马斯特耸了耸肩膀。“实在是不知道啊。”
“以您对他们一家人的了解,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即便有想法也不能告诉你啊。”麦克马斯特说,“因为说到底我又有什么依据呢?在我眼里,他们当中谁看着都不像是杀人凶手,除非我漏掉了什么要素。但是呢……我也不能排除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无法排除。”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的观点就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警方会去做一些调查,他们会竭尽全力,不过过了这么久,要想找到证据很难。而且原本线索就少……”他摇摇头,“不,我觉得真相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要知道,有些案子就是这样的。你在书里能看到。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前的一些案子,你能肯定是三个或者四个或者五个人之中的某一个干的,但就是没有足够的证据,结果谁都没办法下结论。”
“你觉得这次的这个案子也是这样的吗?”
“呃……嗯,”麦克马斯特医生说,“没错,我觉得会……”他又用机敏的目光扫了卡尔加里一眼,“而这正是事情的可怕之处,不是吗?”他说。
“可怕,”卡尔加里说道,“因为他们是无辜者。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谁?谁跟你说了什么?”
“那个姑娘,赫斯特。她说我不明白要紧的是那些无辜者。这也是你刚刚对我说的。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
“谁是无辜的?”医生替他把话说完了,“是啊,要是我们能知道真相就好了。哪怕最后没有人因此而被捕、受审或者定罪也行啊。只是想知道。因为不然的话……”他欲言又止。
“不然会怎么样?”卡尔加里追问。
“你自己想想看,”麦克马斯特医生说,“不,我不需要说出口,你已经想到了。”他接着说下去,“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布拉沃的那起案子,我猜距今差不多得有一百年了吧,但依然有写书的人要写这个案子,把它作为一个绝好的案例,说是妻子干的,或者是考克斯太太干的,要不就是格利医生。甚至忽视验尸官的意见,非说是查尔斯·布拉沃自己服毒自杀。所有推测都看似颇有道理——不过如今已经没人能一窥真相了。最后弗洛伦斯·布拉沃被她的家庭所抛弃,孤零零地酗酒而死;受到排挤又带着三个小男孩的考克斯太太虽然活到了很大年纪,但认识她的绝大多数人都相信她是个杀人凶手;而格利医生的事业和名声也都毁于一旦……
“有个人是有罪的,却逃脱了惩罚。但其他那些无辜者,什么都躲不开。”
“这种情况不能发生在这里,”卡尔加里说,“绝对不行!”
[book_title]第八章
1
赫斯特·阿盖尔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神中没有太多虚荣,更多的是一种忧心忡忡的质疑,在那背后,则是一个从来都没有真正自信过的人的谦卑。她掀起额前的头发,把它们拨到一边,然后对着这个结果皱起了眉头。这时,镜子中她的身后出现了一张脸,这让她大吃一惊,畏缩了一下,猛然转过身去。
“啊,”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说,“你害怕了!”
“说我害怕是什么意思,柯尔斯顿?”
“你害怕我。你以为我静悄悄地走到你身后,可能是想把你打倒在地。”
“哦,柯尔斯顿,别犯傻了,我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你的确想了。”那个人说道,“你会想这种事情也是对的。看看那些阴暗的地方,当你看到一些你不太明白的东西时就会吓一跳。因为这栋房子里有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我们现在知道了。”
“再怎么说,亲爱的柯尔斯顿,”赫斯特说,“我也用不着害怕你啊。”
“你怎么知道?”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说,“前不久我还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结果有一天,突然之间她就把她给杀了。闷死的,还企图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为什么呢?她非常平心静气地告诉警察说,因为她看见这个女人被魔鬼附体有一阵子了。她看见魔鬼从女人的眼睛里向外看,于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坚强勇敢,杀死那个魔鬼!”
“哦,是啊,我想起来了,”赫斯特说,“不过那个女人是个疯子。”
“啊,”柯尔斯顿说道,“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疯了,而且在她身边的人看来她也没疯,因为谁都不知道她那可怜而扭曲变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跟你说啊,你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没准儿我就是疯了呢,也没准儿有一天我看着你母亲,觉得她是个反基督徒,然后就想要杀了她呢。”
“可是,柯尔斯顿,这都是你在胡说八道!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叹了口气,坐下来。
“是啊,”她承认道,“是胡说八道。我很喜欢你母亲,她对我一直很好。但是赫斯特,我想要跟你说的,也是你必须要明白并且相信的是,对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你都不能用一句‘胡说八道’就过去了。你不能信任我,也不能信任其他任何人。”
赫斯特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说。
“我非常认真。”柯尔斯顿说,“我们大家都必须认真,我们必须开诚布公。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没用的。那个到这儿来的人——我希望他从没来过,不过他毕竟来过了,而且按我的理解,他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明白了,杰奎不是杀人凶手。那好啊,凶手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肯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不,柯尔斯顿,不……可能是某一个……”
“某一个谁啊?”
“呃,某个想要偷东西的人,或者某个在过去因为某种原因和妈妈结了仇的人。”
“你觉得你母亲会让这样的人进来?”
“也许会。”赫斯特说,“你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谁带着满肚子的苦水来,如果有谁来告诉她说有个孩子被人冷落或是遭到了虐待的话,你觉得妈妈不会让他们进来,然后把他们领到她的房间里,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吗?”
“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柯尔斯顿说,“至少在我看来,你母亲不太可能坐在桌边,让那个人抄起拨火棍打她的后脑勺。不会的,她一直悠闲自在、信心十足,房间里没有外人。”
“我希望你别这么说,柯尔斯顿。”赫斯特叫道,“哦,我希望你别这么说了。你让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近在眼前了。”
“因为这就是眼前的事。不,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但我已经警告过你,虽说你以为你很了解某个人,虽说你可能觉得你能信任他们,但你不能确信。提高些警惕吧。要提防我,也要提防玛丽,提防你父亲,提防格温达·沃恩。”
“对每个人都这么怀疑的话,我还怎么住在这儿啊?”
“如果你听我劝的话,我觉得离开这栋房子对你来说会更好一些。”
“我现在没办法离开。”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柯尔斯顿。”赫斯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是说克雷格医生。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一个相当好的医生,为人亲切,认真负责。你能找到他真够不错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离开这里会更好。”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胡扯。”赫斯特怒气冲冲地喊道,“胡扯,胡扯,全是胡扯。哦,我多希望卡尔加里博士从来没有来过啊。”
“我也一样,”柯尔斯顿说道,“真心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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