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奥兰多 [book_author]伍尔芙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0032 [book_dec]《奥兰多》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于192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是一部最具夸张特色并带有浪漫自传色彩的小说,记录了主人公奥兰多从16世纪的男性到20世纪的女性的转变过程,完整的双重人格促成了其人生价值的实现。故事始于十六世纪伊丽莎白时代,终于一九二八年伍尔夫搁笔的现时,历时四百年。奥兰多先是一位天真无邪的贵族美少年,因深受伊丽莎白女王宠幸而入宫廷。詹姆斯王登基后,大霜冻降临,奥兰多偶遇一位俄罗斯公主,坠入情网,结果失恋亦失宠,隐居乡间大宅。奥兰多从小迷恋文学和诗歌,莎士比亚的身影令他难以忘怀,设法与小有名气的诗人格林相识,不料又受戏弄,加之不堪忍受罗马尼亚女大公的纠缠,遂请缨出使土耳其。在君士坦丁堡的一场大火之后,奥兰多变为女子,离开官场,混迹于吉普赛人之间。再后返回英国,成为上流社会的贵妇,结识一批当时著名文人。进入维多利亚时代,为了继续写作,奥兰多只能与时代精神妥协,并嫁给了一位海船长。到故事结尾,奥兰多已是二十世纪的获奖诗人,回到那贯穿全书、象征传统的大宅,来到大橡树下,回顾她对文学和诗歌的永恒的追求。 [book_img]Z_9686.jpg [book_title]《奥兰多》,伍尔夫的一个“玩笑” ——代《奥兰多》译者序 By 坛子 《奥兰多》(Orlando)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一部意识流长篇小说,于1928年11月发表,(在《奥兰多》的结尾,伍尔夫写道:“午夜的第十二声钟声敲响了。现在是星期四,10月11日,1928年。”)被认为是伍尔夫作品中最易阅读的一部(在《奥兰多》的第六章,伍尔夫写道:“如果这些话零散琐碎,杂乱无章,让人提不起兴趣,那也是读者们的错,谁叫你们去听一位女士的自言自语呢。”)。 《奥兰多》同时也是一部半自传故事,主要建构于伍尔夫密友薇塔·塞克维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生活背景。(在1927年10月,写给薇塔的一封信里,伍尔夫写道:“昨天早上我感到绝望之际……一个字也榨不出来,最后抱着头,把笔伸进墨水瓶,然后鬼使神差地在空无一字的白纸上写下:奥兰多——一部传记。写完这几个字,我全身霎时沉浸在狂喜之中,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因为很多人都以为它写的是薇塔的风流野史(薇塔本人是诗人,美丽、优雅、风流、奔放,是当时有名的“女同性恋者”),所以这本书一度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据说,这部小说出版第一年——即1929年——就卖出了8,000册,让伍尔夫夫妇从此摆脱了生活的拮据,买了汽车,盖了楼房。1941年3月28日,伍尔夫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石头之后,在位于罗德麦尔她家附近的欧塞河投河自尽。) 尽管伍尔夫本人将这部作品当作一个“玩笑”处理,(据记载,伍尔夫称这部小说为“写作者的假日”和“一个大玩笑”,但出版之后,却担心它“作为玩笑太长,作为严肃作品又太过轻浮”。)但是这部作品的风格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据说)在女性写作与性别研究的历史中极为重要。 (因为奥兰多先是男性,后变成女性——这部小说始于16世纪伊丽莎白时代,终于1928年10月11日午夜十二点,主人公奥兰多先为男性,后变为女性——且身上始终兼具男女两性的特点,因为面临问题时,他/她的视角都两性兼有——几乎可以这么说——因此,或可给男女两性读者以更加了解彼此的机会。与此同时,译者认为,这部小说,对于了解伍尔夫对生活的理解、对文学和诗歌的追求,亦极为重要——而这恰是译者更为看重,且觉得可以最大范围地分享开去并引起思考和讨论的地方。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奥兰多》的译者说,伍尔夫是个“生活在思想之中的人”,窃以为,伍尔夫更是个“思想在生活之中的人”,她追问生活为何,为此分裂,为此聚合,为此生,亦为此死,思想和写作是在路上的动作,而生活则是在路上念兹在兹的“此时此刻”和“前方”。 如果非要译者选出一些篇章来推荐《奥兰多》这部“玩笑”小说,译者会选择第六章中这连续的几段——《奥兰多》不一定好读,但读完之后,或许会有所回味、有所启示;但愿如此——) 现在是十一月。十一月过了是十二月。然后是一月、二月、三月和四月。四月之后是五月。接下来是六月、七月和八月。再接下来是九月和十月,然后看啊,十一月又到了,就这样,一年又过。 这样写传记,自有其优点,但却不免干瘪、枯燥,而且长此以往,读者可能会抱怨说,他自己也会背日历,何必按照霍佳思出版社的定价掏腰包买这本书。但是,如果传主偏要把传记作者置于尴尬境地,就像奥兰多现在对我们所做的一样,笔者又有什么选择呢?凡值得请教之人想必都会认同,“生活”是小说家或者传记作家唯一适当的主题;另外,这些权威人士坚信,“生活”与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思考毫不沾边。思想和生活是相去甚远的两极。于是——既然奥兰多在这段时间所做的,只不过是“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思考”——那么在她结束思考之前,我们也只能背日历,数念珠,擤鼻子,拨炉火,东张西望,直到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奥兰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要是真的有根针掉在地上就好了!那多少也算是“生活”之一种。要是有只蝴蝶飞进窗来,落在她的椅子上,我们也能有点东西写写。或者,假设她站起来打死了一只黄蜂,我们也马上就可以拿起笔来写,因为会有流血,哪怕流的仅仅是一只黄蜂的血,因为,有流血,就有生活。虽然杀黄蜂与杀人比起来太过琐碎无趣,但对于小说家和传记作家来说,比起奥兰多这样每天坐在椅子里,只与香烟、纸墨相伴,也要有料得多。我们不禁要抱怨(因为我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地被消磨掉),要是传主们能体贴点就好了!你已经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而她却突然脱离了你的控制,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窝火的?你目睹她叹气,喘息,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目光时而炯炯有神,时而无精打采,你看着这出荒唐的感情戏码在她脸庞上演,而且知道引起这一切的原因——但这些却又只是无足轻重的思考和想象,而已!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屈辱的么? 但奥兰多是个女人——这是帕摩尔森勋爵刚刚证实过的。而大家公认,描写女人的生活时,可以不叙行动,而代之以爱情。有位诗人曾说过,爱情是女人存在的全部。如果我们看一眼正在伏案写作的奥兰多,就必须承认,她的确最适合承担这一使命。毋庸置疑,既然她是个漂亮女人,又正值盛年,她不久就会放弃假装热爱写作和思考,开始怀想哪怕某个猎场看守(只要一个女人想的是男人,就不会有人反对她思想)。然后,她就会给他写张小纸条(只要她写小纸条,也不会有人反对她写作),约他在星期天黄昏见面;星期天的黄昏到了,猎场看守就会来到她窗下吹口哨——这一切无疑是生活的本质,也是小说家唯一可能的素材。那么,奥兰多肯定会做这些事中的一件吧?唉,真是太可惜了,她一件也没有做。那么,我们不得不把她归为那些不懂爱情的怪胎?她喜欢猎狗,忠于朋友,接济饥肠辘辘的穷诗人,热爱诗歌。但爱情——男性诗人定义的那种爱情——说到底,谁能比他们更权威呢——与善良、忠诚、慷慨和诗歌毫不相干。爱情就是脱下衬裙,然后——我们都知道爱情是什么。那么,奥兰多做过那件事么?事实迫使我们说,没有,她没做过。而如果我们的传主既不爱人,也不杀人,只是思考和想象,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他或她不过是一具活死人,我们还是早点放弃为妙。 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眺望窗外。麻雀、欧椋鸟、鸽子和一两只乌鸦,都自顾自地忙碌着,有的找虫子,有的找蜗牛,有的飞上枝头,有的在草地上走来跳去。一个腰上系着绿围裙的男仆穿过庭院,可能是去和厨房里的某个女佣幽会,不过既然在庭院里也没什么可靠的证据,我们就只好抱着最善意的希望,不继续追究了。流云掠过天空,时而丝丝缕缕,时而层层叠叠,把草地映得时明时暗,变化不定。日晷神秘莫测地记录着时间。面对这千年如一日的生活,我们的脑海里不禁慵懒、枉然地浮现出一两个关于“生活”的问题来。生活,它吟唱着,或者不如说是哼哼着,像炉子上的水壶一样。生活,生活,你究竟是什么?是光明还是黑暗,是仆人的围裙,还是草地上欧椋鸟掠过时的影子? 那么,在这个人人都叹赏繁花和蜂群的夏日清晨,让我们出去走走,探索一番吧。欧椋鸟扑闪着翅膀停在垃圾筒沿上,在草棍间啄食仆人们梳头时掉落的头发。我们不妨问问它(它比云雀更擅交际)的意见吧。生活是什么,我们靠在农舍的大门上问。生活,生活,生活!那鸟儿叫起来,仿佛听懂并完全理解了我们在说什么。我们有一种恼人的窥探习惯,即先在屋里提出问题,然后走到屋外面四处张望,掐几朵雏菊,就像作家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时所做的那样。那鸟儿说,然后,他们来到这里,问我生活是什么!噢,生活,生活,生活! 然后,我们沿着旷野小路继续前行,登上高高的、葡萄酒般暗紫的山脊,在那里躺下,做白日梦,看一只螳螂费力地将稻草背回家。它说(如果翅膀振动发声也配得上这个神圣而温柔的字眼的话),生活就是劳作——至少我们是这样解释它那呛了灰尘的喉管所发出的呼呼声的。蚂蚁也赞同这一点,还有蜜蜂,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躺得再久一点,直到夜幕降临,再去问从灰白色的石楠花丛中悄然飞出的飞蛾这个问题,它们就会在我们耳边轻轻发出狂野的呓语,像暴风雪中电报线发出的声音一样:噫——嘻,呵——吼。生活就是笑声,笑声!飞蛾们说。 我们已经问过了人、鸟类和昆虫,至于鱼儿,据说有住在山野洞穴里,孤独经年的隐士曾经盼着它们能开口说话,但它们却从来不说,所以可能真的知道生活是什么——一路问过后,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而只是变得更老、更冷漠了(因为我们不是曾经以某种方式祈祷过,要写一本内容极其艰涩、极其罕见的书,好让看过的人迷惑,以至于发誓书里写着的就是生活的意义么?)算了,还是回去吧,对满怀期待的读者们直截了当地说——唉,生活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现在是2014年1月24日23:51,寂静像火柴,在我的脑海中滑过——睡觉的时间! [book_title]序言 在本书写作的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挚友的慷慨相助。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去世;这些逝者的成就是如此之辉煌卓越,以至于我简直不敢提起他们的名字,然而,人们之所以能够阅读或写作,恐怕离不开他们的惠泽,他们是:笛福(Defoe)、托马斯·布朗宁爵士(Sir Thomas Browne)、斯特恩(Sterne)、沃尔特·斯科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麦考利勋爵(Lord Macaulay)、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德·昆西(De Quincey),还有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以上都是一些最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名字。其他一些人还活着,而且也许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相比而言,他们却因为“尚在人间”这个原因而不那么令人敬畏。在此,我要特别感谢C.P.·桑格尔(C.P. Sanger)先生,没有他的物权法知识的相助,这本书恐怕永远也写不成。悉尼·特纳(Sydney Turner)先生罕见的渊博学识已经帮助我——但愿如此——避免了一些令人扼腕的大错。亚瑟·韦利(Arthur Waley)先生在中文方面给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其作用之大只有我一人知晓。拉波科娃(Lopokova)女士(J.M.·凯恩斯太太 - Mrs J.M. Keynes)一直在近旁纠正我的俄语。我把我所可能拥有的对绘画艺术的全部理解,归功于罗杰·佛莱(Roger Fry)先生无与伦比的共鸣和想象力。我也希望,通过我侄子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尖锐而极具穿透力的批评,我已经从另一个方面有所获益。M.K.·斯诺登(M.K. Snowdon’s)小姐在研究哈罗盖特(Harrogate)和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档案上的孜孜努力丝毫也没有白费。其他一些朋友在各方面对我提供的各式各样的帮助实在太多了,请原谅我在此无法一一详加致谢。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到以下各位的名字:安格斯·戴维森(Angus Davidson)先生;卡特莱特(Cartwright)太太;珍妮特·凯斯(Janet Case)小姐;伯纳斯(Berners)勋爵(他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音乐方面的学识不可限量);弗朗西斯·比勒尔(Francis Birrell)先生;我的哥哥艾德里安·斯蒂芬博士(Dr Adrian Stephen);F.L.·卢卡斯先生(Mr. Lucas);德斯蒙德·麦卡锡夫妇(Mr. and Mrs. Desmond Maccarthy);我的姐夫,同时也是最鼓舞人的评论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先生;G.H.·瑞兰兹(G.H. Rylands)先生;科尔法克斯女士(Lady Colefax);内莉·博克索(Nellie Boxall)小姐;J.M.·凯恩斯(J.M. Keynes)先生;休·沃波尔(Hugh Walpole)先生;维奥莱特·迪金森(Violet Dickinson)小姐;尊敬的爱德华·萨克维尔·韦斯特(Edward Sackville West);圣·约翰·哈钦森夫妇(Mr and Mrs St. John Hutchinson);邓肯·格兰特(Duncan Grant)先生;斯蒂芬·汤姆林夫妇(Mr and Mrs Stephen Tomlin);奥托莱恩·莫瑞尔(Ottoline Morrell)先生和女士;我的婆婆悉尼·伍尔夫(Sydney Woolf)太太;奥斯伯特·斯特维尔(Osbert Sitwell)先生;雅克·拉维拉特(Jacques Raverat)夫人;克里·贝尔上校(Colonel Cory Bell);瓦莱莉·泰勒(Valerie Taylor)小姐;J.T.·谢帕特(J.T. Sheppard)先生;T.S.艾略特夫妇(Mr and Mrs T.S. Eliot);艾塞尔·桑德斯(Ethel Sands)小姐;南·哈德森(Nan Hudson)小姐;我的侄子昆丁·贝尔(一个在我小说方面长期且助益颇多的合作伙伴);雷蒙德·莫迪默(Raymond Mortimer)先生;吉拉尔德·韦尔斯利(Gerald Wellesley)女士;林顿·斯特莱彻(Lytton Strachey)先生;塞西尔子爵夫人(Viscountess Cecil);霍普·米尔利斯(Hope Mirrlees)小姐;E.M.·福斯特(E.M. Forster)先生;尊敬的哈罗德·尼克尔森(Harold Nicolson);还有我的姐姐瓦内萨·贝尔(Vanessa Bell)——这份名单恐怕会变得太长,而它现在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虽然这份名单唤起了我的一些最美好的记忆,并且必然将引起读者的期待,但是,这本书本身却只能给读者带来失望。为此,我想在向以下各位致谢后,结束这篇序言:感谢大英博物馆和档案局工作人员的殷切相助;我侄女安吉莉卡·贝尔(Angelica Bell)无可替代的帮助;还有我的丈夫,感谢他一直以来耐心地从旁协助我的研究,此外,无论我的书中对于历史的精确度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全都要归功于他渊博的历史学知识。最后,我还想感谢——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姓名和地址的话——一位身在美国的绅士,他曾慷慨而无偿地纠正了我先前作品中的标点符号、植物知识、昆虫知识、地理名词以及大事年表方面的错误,我恳切地希望,他现在仍能慷慨赐教。 [book_title]第一章 他——其性别毋庸置疑,虽然当时的流行服饰对此有所掩盖——正朝悬在房梁上的一个摩尔人[1]头颅劈去。那头颅,除了凹陷的双颊和一两绺椰棕般干枯粗糙的头发,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多多少少让人联想到一个破旧的足球。它是奥兰多的父亲——也可能是祖父——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在非洲的蛮荒原野上,从一个突然跳出来的高大的异教徒的肩膀上砍下来的;现在,在杀死他的贵族的巨宅的阁楼上,在永不停息地吹过阁楼的微风中,它慢慢地摇晃着,仿佛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奥兰多的父辈们曾驰骋于或日光兰盛放、或乱石丛生、或河流纵横的各种原野,期间,他们曾砍下许多不同肤色的人的头颅,并把它们带回来挂在房梁上。奥兰多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那样。但他才16岁,太小了,不能和他们一起去非洲或法国策马奔腾,所以,他只能悄悄地躲过花园中的母亲和孔雀,溜进阁楼,然后在那里,时而弓步,时而跳起,对着空气练剑。有时,他会不小心砍断绳子,使挂着的头颅咚地一声掉到地上,而他则不得不去重新把它挂起来,每当这时,他都会怀着某种骑士精神,把它绑到几乎够不着的地方,这样一来,他的敌人居高临下,那干瘪、乌黑的嘴唇看起来,像是在得意洋洋地对着他咧开嘴笑。在穿堂而入的风中,那头颅在他家的顶楼上,摇过来,又摇过去——因为他家的宅子太大了,无论春夏秋冬,都风吹不止,不是从这边吹向那边,就是从那边吹向这边,仿佛被风包围了似的。上面画着猎人的绿色挂毯也总是飘拂不定。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贵族,向来都是。他的祖先们从北方的浓雾中来,来时头上都戴着王冠。房间里那栅栏一样的阴影,和那地板上棋盘一样的黄色格子,不正是阳光透过窗户上那个大盾徽的彩色玻璃,投影而成的吗?盾徽上有一头黄豹,而奥兰多此时正好站在豹身中央。他把手伸向窗台,推开窗户,它一下子变得红、黄、蓝三色相间,宛如蝴蝶的翅膀。那些喜欢研究符号,而又有天赋能破译它们的人,这时也许会发现,虽然他修长的双腿、健美的躯体和结实的肩膀,全都被透过盾徽射来的光照得色彩斑斓,但是,奥兰多的脸,在他推开窗户的刹那,却只有纯粹的太阳光照耀在上面。不可能找到比这更率真、更惆怅的脸。生育此人的母亲固然幸福,但记录此人生平的传记作家的幸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决不用黯然神伤,而他也决无需求助小说家或诗人。他必将功勋连连,加官进爵,平步青云,而他的写传者会一一记录,直到抵达他们想望的顶峰。看看,奥兰多简直就是为诸如此类的事业而生的。绯红的脸颊上长着淡淡的汗毛;嘴唇上初生的短须只比脸颊上的汗毛略厚一点点。秀气的双唇略微上翘,遮盖着整齐精致、杏仁般白净的牙齿。鼻梁笔直而又坚挺,彷如利箭;头发乌黑,双耳小巧,且紧贴两侧。但是,哎呀,罗列青春之美怎能不提到额头和双眸呢?这是几乎人人生来就有的;而此刻奥兰多正凭窗而立,我们正好可以看到他的正面。瞧呀,他的双眼就像两朵湿润的紫罗兰,那么大,那么晶莹,仿佛里面充盈着清水;他的太阳穴像两个白色的圆雕,而额头则如一座拱起的大理石圆顶架于其间。看着那双眸和前额,我们不禁热情咏赞;看着那双眸和前额,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瑕疵累累,每一个优秀的写传者都会避而不谈的。有些景象使他烦心,譬如他的母亲,一个身穿绿裙的美丽女人,走出来喂孔雀,后面跟着女仆杜希德;有些景象使他愉悦,譬如鸟儿和树木;有些使他迷恋死亡,譬如傍晚的天空和归巢的白嘴鸦;凡此种种,都像螺旋阶梯一般升入他的脑海——他的脑海无边无垠——所有这些景象,还有那花园中传来的各种声音——击锤声,砍柴声——引发的各种情感,全都混处其中,而这是所有杰出的写传者的都讨厌的,但言归正传——奥兰多慢慢地转回头,就像那些每日特定时间做特定事情的人一样,在桌旁坐下,心不在焉。他拿出一本封面写着“埃塞尔伯特:五幕悲剧”的笔记本,然后拿起一支旧鹅毛笔,醮上墨水,写了起来。 才一会儿,他就写了十几页诗句。文笔流畅,显而易见,但也晦涩难懂。堕落、罪恶、痛苦,是他戏剧中的主角;其中有虚构国度的国王和王后;可怕的阴谋使他们惊慌失措;他们的内心充盈着高贵的精神;其中没有一个词是他自己平时会说的,但他把这全都写得流利而明畅,考虑到他的小小年纪——他还不足17岁——以及还得好些年十六世纪才会结束,这确实难能可贵。然而,他终于停下笔来。他开始描绘大自然,就像所有年轻诗人一样;为了精确地描绘绿荫,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这时,他表现得比大多数人都更具胆识)事物本身,而那刚好是长在窗下的一丛月桂。然而,之后,他再也写不下去了。自然中的绿和文学中的绿是两回事。自然和文字似乎天然地互不相容;强行把它们拉到一块,它们只会相互撕扯,直到粉碎。奥兰多所见之绿荫,完全打破了他诗歌原有的节奏和韵律。更何况,自然本身也会搞一些恶作剧。一旦向窗外望去,看见花丛中的蜂群,看见打哈欠的小狗,看见落日,就会联想“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日落呢”,等等,等等,(这些想法都是些老生常谈了,根本不值一写)于是,他搁下笔,披上外衣,大步走出房间,不小心绊到了一只漆柜子。奥兰多经常这样,在很多琐事上,他总是笨手笨脚。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所有人。园丁斯塔布斯正从小路上走来。他连忙躲到了一棵树后,直到斯塔布斯走过。他从花园围墙上开的一个小门溜出去。他绕开所有马厩、狗舍、酿酒厂、木匠铺、洗衣房,以及所有人们做蜡烛、宰牛、打马铁和缝制无袖紧身上衣的地方——他家的庄园大得就像一个乡镇,里面回响着各种手工艺者劳作的声音——他来到一条长满蕨草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一个隐蔽的公园,一直通向山上。可能某些性格特质间的确有密切关系,常常成对地出现;在这里写传者应该注意到,上面提到的笨拙,就通常与热爱孤独相伴相生。既然绊到箱子是常有的事,那么,奥兰多自然会热爱视野开阔的、僻静的地方,并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玩味自己的孤独。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长叹一声道:“我孤独。”——这是他在这部传记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快步向山顶走去,穿过了蕨草地、山楂林,惊动了野鹿、野鸟,来到一棵树冠如盖的橡树底下。这个地方海拔很高,可以一眼望见十九个英格兰的郡;如果天清气朗,更是可以看见三十个,甚至四十个。有时候,他还能望见波浪翻滚的英吉利海峡;河流以及航行其上的船只;正在起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西班牙无敌舰队喷吐着浓烟,还不时传来沉闷的炮声;海岸线上的要塞;绿草地上的城堡;这一座瞭望塔,那一座堡垒;还会有一些巨大的宅邸,就像奥兰多父亲的那座一样,大得就像山谷里一座城墙围绕的乡镇。东边,是伦敦的尖塔和笼罩城市的浓雾;有时候,在天边,如果风向正好,还能看见斯诺登峰[2]隐约在云间的陡峭山尖和锯齿状岩崖。奥兰多站在那里点数、凝望和辨认了好一会儿。那是他父亲的大宅;那是他叔叔的。那边树林里的三座大塔楼都是他姑姑的。那块石楠丛生的荒地是他们的,那片树林子也是;还有那只野鸡、那头鹿、那只狐狸、那匹獾和那只蝴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扑向——他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激情,用“扑向”这个词恰到好处——橡树脚下的地面。面对夏天种种稍纵即逝的景象,他热切地想要感受身下像脊骨一样隆起的大地;他把橡树虬劲的根须想象成了大地隆起的脊骨;或者,在一个又一个联想中,那会是他胯下骏马的马背或一艘颠簸着的轮船的甲板——其实,它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那东西坚实,因为他渴求某种东西,能够让自己漂浮的心有所依靠。他的内心充满挣扎;每天傍晚大概这个时间,他只要外出散步,这颗心就会情海翻波,久久不能停息。所以,他喜欢来到这棵橡树底下,把心系在上面;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涌动的一切就会慢慢地平静下去。细密的树叶静静地挂着,路过的鹿停下了脚步,灰白的夏日云朵纹丝不动。他的四肢在大地之上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地,小鹿向前走近了一些,白嘴鸦在他周围盘旋,燕子俯冲下来,前后翻飞,蜻蜓子弹般疾速掠过,仿佛夏日傍晚所有爱欲缠绵的活动,都在他的身体周围,像网一样交织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夕阳落得很快,天边的白云被染成了绯红色,山峦变成了紫罗兰色,森林一片青黛,山谷则已被黑暗所笼罩——远方传来了一阵小号声。奥兰多一跃而起。那尖锐的声音是从山谷传来的。它来自下面一处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一处经过精心筹划的密集的地方;一座迷宫;一个乡镇;它来自山谷中他那所大宅院的中心。声声单调重复的喇叭声夹杂着其他刺耳声音。他刚才往下望的时候,那个地方还是黑压压一片,现在却转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了。有些急促移动的微弱灯火,应该是仆人们在走廊上快步走去回应召唤;另外一些是又高又亮的灯,应该是在迎接即将参加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不断上下浮动的光,应该是拿在一群侍从的手里的灯,那些仆人屈膝、下跪、起来、迎接,尊敬有加地护送一位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的高贵的公主进入室内。马车掉转头,驶进院子里去了。骏马甩动着尾巴。女王已经驾临。 奥兰多不再眺望,迅速地跑了下山。从一扇偏门进去后,他飞快地跑上螺旋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扔到一边,又脱下无袖短上衣,扔到另一边。然后匆匆地浸洗了一下头发,擦洗了一下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借着一面不到六英寸的镜子和一对旧蜡烛的光,他不到十分钟——有可靠的时钟为证——就穿戴好了:猩红色马裤、花边衣领、塔夫绸马甲和鞋子上的玫瑰花结足足有两朵大丽花那么大。他准备就绪,红光满面,心情激动。但他已经严重迟到了。 沿着熟悉的捷径,他匆匆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和楼梯,快步走向五英亩外、位于宅院另一端的宴会厅。但走到半路,在仆人们居住的后院,他停了下来。斯图克里太太起居室的房门开着——显然,她已经带着所有钥匙,等候女主人的吩咐去了。但在仆人餐桌的旁边,正坐着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手边摆着一个大啤酒杯,面前放着一张纸;他身穿棕色粗呢衣服,白色轮状皱领有点儿脏。他手里握着一支笔,但没在写东西,似乎是正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构思着些什么,要一直等到它们聚拢成他满意的形状或态势的时候才打算下笔。他的眼睛又圆又凸,阴沉浑浊,像某种纹理奇怪的石头,直勾勾地看着一处,因而没有注意到奥兰多。尽管很赶时间,奥兰多还是突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诗人吗?他正在写诗吗?“请告诉我,”他想说,“这世界的一切”——因为他对诗人和诗歌有着最狂热、最荒诞、最夸张的幻想——但要怎么和一个没有看见你的人说话呢?要怎样和一个看见食人魔、森林之神或海洋深处的人说话呢?所以,奥兰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在手指间来来回回地转笔;凝视着某处;沉思;然后突然飞快地写下六七行,并抬起眼睛。奥兰多害羞得拔腿就跑,当他去到宴会厅时,刚好来得及惶恐地下头,并跪下,为伟大的女王双手递上一碗玫瑰花水。 由于羞怯不敢抬头,他除了女王浸在水里戴着戒指的双手,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就足够了。这是一只令人过目不忘的手;瘦削、手指纤长而佝曲,像王权宝球,又像王权宝杖;刚健、暴躁而又病态;同时却又君临天下;举起之时往往意味着人头落地;他暗想,这只手长在一副衰老的躯体上,那躯体闻起来就像用樟脑丸保存皮衣的橱柜;但那副躯体用华衣美裳和金银珠宝装饰着,而且虽然受到坐骨神经痛折磨,但也依然挺直;纵然被数不清的恐惧威胁着,它也绝不会退缩。此外,女王的双眼是淡黄色的。所有这些,都是看着那几颗硕大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他所感受到的。突然,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上——或许,他所看到的这些,对历史学家们全无用处。其实,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充满着各种极不协调的意象——黑夜和耀眼的蜡烛,邋遢的诗人和高贵的女王,静寂的旷野和嘈杂的仆人——以至于他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到了一只手。 同时,女王也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如果能从一只手推断出一副躯体的模样,并由此洞悉一位伟大女王的全部禀性,她的乖戾、刚强、脆弱和恐惧,那么,对于一位坐在国家宝座上,目光犀利的贵妇而言(如果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3]的蜡像可信的话),她也必定能从一个人的头,解读出同样丰富的内容来。在她面前低垂着的头虔敬而纯真,黑发长而卷曲,暗示了一位年轻贵族笔直、健美、修长的双腿,紫罗兰色的眼睛,金子一样的心灵,忠诚且富有阳刚之气——所有这些特质,都已和这位老妇人渐行渐远,因此,她对它们也日益钟爱。她日渐衰老、疲惫,不得不屈服于时间。她的耳边总是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她总是看见闪烁着寒光的毒液和长长的匕首。每当在桌旁坐下,她就听见英吉利海峡的枪声;她惧怕——那是一个诅咒吗,那是一个暗示吗?夜幕映衬下的天真、单纯,对她而言弥足珍贵。于是,就在这个夜晚,当奥兰多熟睡之际,她按照传统,在一张羊皮纸上按下了手印和图章,把一所巨大的修道院赐给了奥兰多的父亲。那座修道院,原来属于大主教,后来属于国王,而现在,属于奥兰多的父亲。 夜里,奥兰多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女王吻了他。女人的心往往敏感而复杂,也许是他的纯真,也许是他在她的嘴唇触碰到他时的惊吓,让她对这位年轻的表亲(他们有共同的血缘)念念不忘。无论如何,在敕令传来,召他去怀特霍尔宫[4]侍候女王时,他在宁静的乡村里生活还不到两年,才写了也许不到二十个悲剧、十二个历史故事和二十首十四行诗。 “来,”看着沿长廊向她迎面走来的奥兰多,女王说,“过来,我纯真的孩子!”(他身上有种安静的气息,使他看起来总是纯真无邪,即使在这个词严格来讲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亦是如此。) “过来!”她说。此时,她正笔直地坐在壁炉旁边。她让奥兰多站在距离她一英尺的地方,然后上下打量着他。她是在对比那天夜里所推测的和现在眼前所看见的奥兰多的模样吗?她猜得准不准?眼睛、嘴巴、鼻子、胸膛、臀部、双手——她逐一细看;她在打量的过程中,嘴角只是明显地抽动了几下;但当目光落到他的双腿上时,她禁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外貌,完全符合一个贵族绅士的标准。但内在呢?她鹰一般的黄色眼睛,闪闪地看着他,仿佛在洞穿他的灵魂。年轻的奥兰多被她看得害羞起来,满脸通红,但这平添了他的魅力。活力、风度翩翩、浪漫、憨傻、诗意,青春——她读他,就像读书一样。紧接着,她从手指(指关节有些肿大)上摘下一枚戒指,戴到他的手指上,任命他为司库和总管;然后,为他戴上项链,代表他荣膺公职;最后,命令他跪下,把镶有宝石的嘉德勋章[5]吊袜带系到他左腿最纤细的地方。从此以后,他自然扶摇直上。女王在国内巡行之时,他总是骑马伴随在她四轮马车的旁边。她派他去苏格兰探访那里不幸的女王,这是一项令人伤感的差事。他正要出航去参加波兰战争,她又临时把他召了回来。因为她怎么忍心让他的细皮嫩肉被撕裂、让他长满卷发的头颅滚落?她把他留在身边。在英国大获全胜的时候,伦敦塔上连连鸣枪庆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烟灰,呛得人直打喷嚏;窗下不断回响着平民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她把他拉到女仆们为她垫的软垫上(她太疲惫、太老了),把他的脸埋到自己穿着的一大堆令人惊异的衣服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换衣服了——这唤起了他儿时的记忆,他想,这味道闻起来完全就像他家里母亲储藏皮衣的老橱柜。他站起来,刚才的拥抱差点没让他窒息。“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的胜利!”——正好这个时候,一枚火箭呼鸣着飞到了空中,把她的脸颊染成了猩红色。 那位老妇人宠爱他。据说,女王——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目了然——虽然没有安规办事,但还是为他筹划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锦绣前程。她赐予他土地和房产。他将成为她老年时的儿子;成为搀扶她病弱之躯的臂膀;成为她无力之时依靠其上的橡树。她穿着又硬又僵的锦缎,笔直地坐在炉火旁——虽然炉火很旺,但她一点也没感到温暖——用嘶哑的声音说出这些承诺,以及一些盛气凌人而又温柔古怪的话(他们这时在里士满)。 与此同时,漫长的冬季还在继续。庄园里所有树都结满了霜,河水流淌得很慢。有一天,地上大雪覆盖,镶着木板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影影幢幢,园子里传来牡鹿的叫声;她透过镜子(她因为害怕密探,所以总是把一面镜子放在身边),看到门外(她因为害怕刺杀者,所以总是把门开着),有一个少年——是不是奥兰多呢?——正在亲吻一个姑娘——那个无耻的小贱人是谁?她猛地举起自己的金柄宝剑,恨恨地砍向镜子。镜子哐啷一声,碎了一地;人们急忙跑来,把她扶起到她专用的座椅上;从那之后,她深受打击,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常常哀叹男人的轻薄无常。 这也许是奥兰多的错;但是,不管怎样,难道我们要去谴责奥兰多吗?那是伊丽莎白时代;那时的道德观念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他们的诗人、气候、甚至连蔬菜,也和我们现在大不相同。一切都变了。就说天气吧,我们可以相信,那时的夏暑、冬寒和我们现在完全两样。那时的白天温暖而明媚,与黑夜,就像土地和水一样截然分明。那时的夕阳更加红艳火热;那时的黎明更加明亮清新。他们从没见过我们那朦胧的拂晓和延沓的黄昏。雨要么倾盆而下,要么一滴不降。太阳要么耀眼明亮,要么黑暗隐匿。他们的诗人,就像他们素来习惯的那样,把这一切都转译到精神领域;他们讴歌玫瑰花的凋谢和花瓣的零落。他们吟唱时光短暂;岁月流逝,转眼间人们就长眠于地下,从此无声无息。至于说用暖房或温室来延长或保存新鲜石竹花和玫瑰花的寿命,他们想都没想过。对于我们这个充满怀疑、错综复杂、含混不清、日益衰弱的时代,他们从未耳闻。一切都是激烈而短暂的。花开花谢,日出日落,爱人相爱和分离,并且诗人在诗歌中抒写什么,年轻人们就把什么转变为现实。姑娘们犹如玫瑰,她们的青春年华也短暂如花。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将她们采摘。白昼短暂,白昼就是一切。因此,如果奥兰多按照当时的社会风尚、诗人乃至时代精神本身的诱导,在窗台上——哪怕当时地上有雪而女王又在走廊里警惕地监视着——采撷他的玫瑰花,我们又怎么能谴责他呢?他年轻,孩子气;他只是在做本能驱使他去做的事情。至于那个姑娘是谁,我们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不得而知。她也许叫多丽丝、克洛丽思、迪莉娅或者戴安娜,因为他将这些名字都写进了诗歌。同样,她可能是一名入宫侍奉的贵族小姐,也可能是个女仆。因为奥兰多的品味很广泛;他不仅仅喜欢庭院中的花朵;野花甚至杂草也常常让他着迷。 在这里,事实上,正如一个写传者会做的那样,未经修饰就揭露了他的一个古怪性格;这种性格的来源,也许可以从他的某个祖母曾经穿过工作服和提过牛奶桶这一事实中得到解释。肯特郡或苏塞克斯郡大地的泥土气息,以及从诺曼底继承来的高贵血统在他身上混合为一。他认为平民和贵族融合是件好事。诚然,他一直都很喜欢地位低下的同伴,尤其是那些饱学之士——这些人的机智颖慧常常是导致他们地位低下的原因——似乎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血缘上的亲近关系。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他脑海里充满了诗歌,而且,每晚上床睡觉前都会浮想联翩,比起宫中的小姐们来,某个客栈老板女儿的脸蛋似乎更有朝气,某个猎场管理员侄女的脑子显得更灵活。因此,他开始在夜间频繁出入沃平老台阶[6]和露天酒肆。为了掩藏脖子上的星章和膝盖上的嘉德勋章,他总是裹着一袭灰色斗篷。在满地沙土的陋巷、保龄球草地和诸如此类地方的简陋房舍中,他面前摆着一只酒杯,悄悄地听水手们讲述发生在西班牙美洲大陆上的艰辛、恐怖和残忍的故事:这些人怎样没了脚趾头,那些人怎样没了鼻子——口述故事绝不像书面的那样完美或委婉曲折。他尤其喜欢听水手们齐声合唱亚速尔群岛的民歌;每当这时,他们带回来的马尾鹦鹉就会来啄他们的耳环,或用坚硬的喙贪婪地敲打他们戒指上的红宝石;它们还会像他们的主人一样说脏话、赌咒。那里的女人也和那些鸟儿一样,说话大胆,行为奔放。她们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猜他的粗呢斗篷下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并且,她们都像奥兰多本人一样喜欢直奔主题。 机会也并不缺乏。河流上来往穿梭着驳船、平底货船和其他各式各样的船只,从早到晚都骚动而充满活力。每天都有上好的轮船出海,驶向印度群岛;不时会有一艘脏黑、破旧的船只艰难地慢慢靠岸,船上载的都是些来历不明、体毛浓密的男人。日落之后,没有人会理会在水里延宕调情的男女;有传言说看见他们在装珠宝的麻袋之间抱在一起酣睡,也没有人皱一皱眉头。这些事情,在奥兰多、苏琪和坎伯兰郡伯爵身上确实发生过。那天很热,他们情欲高涨;随后他们就在红宝石中间睡着了。恰好,那晚深夜,伯爵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来查看战利品;他已将大部分财产投注在西班牙航海大发现上。他的灯笼照在一个木桶上,让他大吃一惊,后退了几步——两个幽灵正缠绕着躺在木桶旁边睡觉。伯爵天生迷信,作恶太多让他的良知不得安宁,他把这两个人——裹在一袭红色的斗篷里,苏琪的胸脯几乎和奥兰多诗歌中永恒的白雪一样白——当成了一对溺死水手的幽灵,从坟墓里跳出来谴责自己。他急忙一边画十字,一边发誓悔改。现在施恩路上那排救济院的房子,就是他当时惊慌失措地发誓的结果。今天,那个教区里住着的十二个贫穷老妇人还一起喝茶,并在晚上为让她们有瓦遮头的伯爵,也为那对在宝船上偷情的爱侣祷告祝福——不过,我们究竟应该从这件事中总结出什么道理,这里就不多追究了。 然而,奥兰多很快就厌倦了;他不仅厌倦了这种不舒适的生活方式,周围的混乱街道,也厌倦了人们的粗野举止。因为,我们必须记住,罪恶和贫困对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来说,根本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有吸引力。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以学识为耻;不像我们这样认为生为屠夫之子是荣耀,也不认为不会阅读是一种美德;不会像我们那样,把所谓的“生活”与“现实”和无知与横暴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没有任何能与这两个词对等的概念。奥兰多去到他们中间,并不是为了寻找“生活”;他离开他们,也并不是为了追求“现实”。只是当他听了很多很多遍杰克如何失去鼻子、而苏琪又如何失去贞操的故事后——必须承认,他们的故事都讲得很好——他感到有一些厌烦了;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鼻子总是这样被切,而贞操总是那样失去——或者说,对他而言似乎如此——但是,讲故事的艺术和技巧使得这些雷同的情节变化多端,而这往往能极大地激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选择把这些美好的记忆永留心中;他不再频繁地前往露天酒肆和撞柱游戏球道,并把那袭灰色斗篷挂进了衣柜,露出在脖子上闪烁的星章和膝盖上发亮的嘉德勋章,再次现身詹姆斯国王的宫廷之中。他年轻、富有而又气宇轩昂,风头一时无人能比。 有许多淑女都为他倾倒。她们之中至少有三个人曾与奥兰多谈婚论嫁——在他的十四行诗中,他分别称呼她们为克罗琳达、法薇拉与欧弗洛绪涅。 下面逐一介绍她们。克罗琳达是一个十足的淑女,既温柔,又娴静——事实上,奥兰多深深地迷恋了她六个半月;但她的睫毛是白色的,另外,她见不得血。她曾因为看见她父亲餐桌上的一只烤野兔而晕倒。此外,她还深受牧师的影响;甚至把自己的内衣节省下来送给穷人。她把让奥兰多改过自新、重归正途视为己任,这让奥兰多很反感,于是他退婚了,并且,在得知她因天花死去的消息后,也没觉得有多遗憾。 接下来的是法薇拉;她的品性和克罗琳达截然不同。她是一位索美塞特郡穷绅士的女儿,靠着非凡的勤勉和独到的眼光在宫廷中步步高升;她出色的马术、精美的脚弓和优雅的舞步,为她赢得了所有人的赞美。然而,有一次,她在奥兰多的窗下抽打一只西班牙猎犬,理由紧紧是因为它撕破了她的一只丝袜(在这里,必须公正地说一句,法薇拉几乎没有丝袜,她的其他大部分袜子都是粗毛线织的)。这让热爱动物的奥兰多很生气,并发现她的牙齿长得很不齐,两颗门牙还是向内歪的,而这无疑是——他说——一个女人性情乖张而残忍的明证,于是,从那晚之后,他就终止了二人的婚约。 第三个,欧弗洛绪涅,是到目前为止他在爱情中最认真对待过的一位。她是爱尔兰德斯蒙德家族的后裔,拥有和奥兰多家族一样古老的族谱。她面容白皙,相貌美丽,性格稍有些迟缓冷淡。她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虽然下颚的牙齿稍微有点变色,但她上颚的牙齿长得很整齐好看。她的膝上总是抱着一只惠比特犬或西班牙猎犬,她还用自己碟子里的白面包来喂它们;她能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唱歌,歌声甜美动人;她非常重视自己的外貌,总是要花整个早上来着装打扮。总而言之,她本可成为一名像奥兰多这样的贵族的完美妻子,而且他们婚前的筹备都已经进行得很深入了——双方的律师都在忙于契约、遗产、定居点、宅院、房屋以及其他所有两个富有的人结婚前需要处理确定好的东西——然而,就在此时,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大霜冻降临了。这场大霜冻后来还被记载进英国气象史。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那是大不列颠诸岛有史以来遭遇过的最严重的大霜冻。鸟儿在半空中冻结成冰,石头般坠落地面。在诺维奇,一位年轻、身体健壮的农妇,正要走过路对面,却在街角遭遇了一阵冰冷的飓风,目击者眼睁睁地看着她瞬间化为粉末,和尘土一起被卷过屋顶。被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尸体冻住了,和床单紧紧地黏在了一块儿。遇见一整群被冻结在路上一动不动的猪,一点也不稀奇。田野上随处可见被冻僵的牧人、农夫、马群和驱鸟的小男孩,他们都是在动作的瞬间被冻住的,一个人的手还放在鼻子上,另一个人的酒瓶还在嘴唇上,还有一个则刚举起一块石头,想要扔向一个乌鸦群——那些乌鸦似乎刚吃饱,正坐在距离他一码远的树篱上。大霜冻实在太严重了,不时导致石化现象。人们普遍认为,德比郡某些地方岩石数量剧增的原因,并不是火山爆发,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火山爆发,而是一些不幸的旅人被冻僵了,然后就在原地变成了石头。教会对此也束手无策;虽然有一些地主将这些遗迹视为神圣,但绝大多数地主不是把他们用作地标、给羊擦痒的桩子,就是根据石头的形状把它们用作牲畜的饮水槽——直到今天,它们依然被用作这些用途。 然而,正当乡村经济陷于停顿,人们遭受着极端困苦之时,伦敦却沉浸在一片穷奢极欲的狂欢之中。新国王把皇宫设在格林威治,想要趁着加冕礼收买人心。他命人把冰封了二十多英尺的河流和两岸六到七英里内的地方都打扫干净,然后在上面布置曲径、街巷、酒水摊位等,将其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场,而这一切都由他承担费用。至于他自己和那些朝臣们,他则专门在皇宫大门的正对面预留了一块特定的场地,和公共区域只用一条丝绳隔开。这里立即成为了英国上流社会的核心。满脸胡须、脖上围着白色轮状皱领的大政治家们在皇家宝塔的深红色遮棚下处理国家大事。军队高官在鸵鸟羽毛覆盖着的斑纹凉亭下,计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攻陷土耳其。海军上将手拿酒杯,在狭窄的小路踱来踱去,声情并茂地讲述西北航道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黑貂皮的长沙发床上谈情说爱。王后和侍女出来散步时,撒向空中的玫瑰花瓣犹如冻雨一般纷纷落下。彩色的气球静止地浮在空中。到处都用雪松和橡木燃烧起了巨大的篝火,由于其中加了大量的盐,所以那些火焰都同时呈现出绿色、橙色和紫色。然而无论火烧得多旺,都无法融化那已经坚硬得像钢一样的透明冰层。冰层很透,人们甚至可以看到几英尺深的冰层下的景象:这有一只鼠海豚,那有一只比目鱼。成群的鳗鱼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似乎是在发呆;它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假死,在回暖后会复活,这个问题让一些哲学家难以回答。在伦敦桥附近,河流被冻结了大约20英寻[7];在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床上有一艘失事的平底货船,它是去年秋天因超载苹果而沉没的。一位身穿格子呢上衣和环形裙子的老妇,打算乘船去对岸的萨里郡卖水果,而现在她坐在船上,膝上都是苹果,所有人看了,都觉得她正打算接待某位主顾,然而她冻成青色的嘴唇告诉了人们事实的真相。这是詹姆斯国王特别爱看的一景,他会带一班朝臣一起去细看。总而言之,在白天,那是最壮丽而令人快乐的场景。但狂欢的高潮在晚上。冰冻一直持续;夜晚一片死寂;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闪耀着钻石般的冷光;朝臣们伴着长笛和喇叭的优美旋律,在冰面上翩然起舞。 确实,奥兰多不是那种舞步轻盈、擅长跳库兰特舞[8]和沃尔特舞[9]的人;他在动作笨拙之余,还有点心不在焉。比起那些奇异的外国舞,他更喜欢自己从小跳惯了的简单的本国舞。事实上,1月7日傍晚,大约六点钟,他刚刚跳完一支四对方舞[10]或小步舞的时候,瞥见了一个人影从莫斯科大使馆的亭子里出来;他顿时好奇心大发,因为那人身穿宽松的俄罗斯束身衣裤,使人辨认不出是男是女。那位姓名和性别都还未知的人,中等身材,看起来很苗条,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上面有罕见的绿色皮毛镶边。但是这些细节,都被那人整体散发出来的非凡魅力淡化了。奥兰多的脑海里迅速升腾起各种最异乎寻常和荒诞不经的意象和比喻:西瓜、菠萝、橄榄树、绿宝石、雪狐,而这些都是在三秒钟之内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意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她、闻到她、看到她还是三者都有。(虽然我们一刻也不能暂停叙述,但是,在这里,我们需要快速地提醒各位读者,这个时候出现在奥兰多脑海中的所有这些意象,都极其简单和符合他的感觉,而且大多数来自于他小时候喜欢闻的东西。但如果说他的感觉是简单的,它们同时却又极其强烈,使人难以停下来去寻求个中原因。)……西瓜、绿宝石、雪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赞美着。当那个男孩,唉,一定是个男孩——没有女人能在冰上如此灵活敏捷——几乎是踮着脚尖从自己面前滑过时,奥兰多懊恼得直扯头发,因为,如果那个人和他同性,他就不可能去拥抱他了。但当那滑雪者滑近一些时,奥兰多发现,尽管那人的双腿、双手和姿势都像男孩,但没有男孩会有那样的嘴巴、那样的胸脯和那样的双眼。那双眼如此晶莹碧透,仿佛是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最后,那人停了下来,优雅地向国王行了一个屈膝礼;那时国王正和一名渴望加官进爵的贵族跳曳步舞,并经过这里。她站的地方离奥兰多只有一手之距——她是女人。奥兰多凝视着她,禁不住颤抖了起来,而且感觉忽冷忽热;渴望投身到夏天的空气中;想要踩碎脚底的橡树子;想要激情拥抱山毛榉树和橡树。事实上,他紧抿双唇,又微微打开一点,仿佛要咬些什么;随后又闭上,仿佛已经咬过了。而在这一切发生时,欧弗洛绪涅小姐正依偎着他的手臂。 后来,他获知,那位陌生女人名叫玛柔莎·斯坦尼洛夫斯卡·达格玛·娜塔莎·伊莉亚娜·罗曼诺维奇,是位随同莫斯科大使来参加新国王加冕礼的公主;那位莫斯科大使是她的叔叔,也有可能是父亲。人们对莫斯科人知之甚少。他们长着大胡子,带着裘皮帽,一言不发地坐着,时不时喝一口黑色的不明液体,然后吐到冰面上。他们不讲英语,有些人会法语,但英国宫廷里会法语的人寥寥无几。 奥兰多和公主相识,始于下面这个小事故。在一次款待显贵的宴席上——该宴席的大餐桌设置在一个巨大的遮棚之下——他们正好坐在彼此对面。那位公主坐在弗拉西斯科·威尔勋爵和莫瑞伯爵两名年轻贵族中间。她很快就让他们二人窘态万分,因为他们虽然都是很优秀的小伙子,但却对法语一无所知。这一切奥兰多都看在眼里,并且觉得很可笑。晚宴刚开始的时候,那位公主转向伯爵说——她的优雅使他着迷——“我想,我去年夏天在波兰遇到了一位和你长得很像的绅士,”或“英格兰宫廷女性的美丽让我陶醉。我从没见过像你们王后这么优雅的女性,还有她那精致的发型。”弗朗西斯科勋爵和那位伯爵都陷入了尴尬之中。只见他们一个急忙帮她舀辣根酱,另一个则吹口哨叫他的狗过来,并用一根骨头逗它。看在眼里的公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坐在对面的奥兰多,视线越过餐桌上的野猪头和填馅孔雀,看着她的双眼,也大笑了起来。但是,在惊讶之中,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到目前为止,我爱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呀?他激动地问自己。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他回答。还有数不胜数的红脸蛋儿妓女。一个成天哀诉的修女。一个强悍冷酷、言辞刻薄的女投机者。一个成天只知道摆弄花边和讲究虚礼的庸人。那些爱情对他而言,只是木屑和煤渣。他曾经拥有的那些快乐都太平淡乏味了。他很吃惊,之前自己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厌烦沉闷得打哈欠。因为,当他看着公主时,他感到血液都融化了;他血管里的冰化为了美酒;他听到流水潺潺,百鸟嘤鸣;他看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他的男子气概觉醒了;他手握宝剑,向着比波兰人或摩尔人都更勇猛的敌人冲去;他纵身跳入水底;他看见绽放在裂缝中的危险之花;他伸手——事实上,当那位公主对他说:“能麻烦您把盐递给我吗?”的时候,他正灵感勃发,创作着一首最为热情洋溢的十四行诗。 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 “无比乐意效劳,小姐。”他用标准的法语答道。感谢上天,他的法语讲得和母语一样标准、流利;这是他母亲的一名女仆教他的。然而,对他来说,如果他从来没有学过法语,没有回应那个声音,没有追随那双眼睛的光芒……也许,会更好一些。 那位公主继续和他说话。她问他,坐在她旁边的、举止像马夫一样的乡巴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倒到她碟子里的那些恶心的混合物是什么?在英国,狗和人同桌吃饭?那位坐在餐桌尽头,头发堆得像五朔节花柱[11]一样的可笑女人,真的是王后吗?国王平时吃东西也这样口水直流?那些花花公子中,哪位是乔治·维利耶?虽然这些问题一开始让奥兰多感到很不安,但是那位公主提出这些问题时的俏皮和诙谐,又让他忍俊不禁;他从周围人茫然的脸上看出,没人听懂那位公主说了什么,于是,他就开始无拘无束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且和她一样,说的是标准法语。 就这样,他们二人开始了亲密的关系,并且很快成为了宫廷中流言蜚语的焦点。 很快,人们就发现,奥兰多对这位异国女人的关心远远超过了一般礼仪的要求。他和她几乎形影不离,而且虽然旁人听不懂,但却能看出他们每次都相谈甚欢,而且经常会脸红和大笑,因此,最愚钝的人也能猜到他们谈话的主题是什么。此外,奥兰多本人也变化惊人。过去,从没有人看到过他如此朝气蓬勃。一夜之间,他身上男孩的笨拙一下子都不见了;他从一个每次进入女士房间都会碰掉桌上一半装饰品的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贵族青年。人们看见他扶那位莫斯科女人(人们这样称呼她)上雪橇,或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或接住她故意掉下的斑点手帕,或对她提出来的其他各种要求惟命是从——这些情景让老人们无神的眼睛发亮,让年轻人快速的脉搏跳得更快。然而,这一切之上,都笼罩着一层乌云。老人们耸动肩膀;年轻人们在指间窃笑。所有人都知道奥兰多已有婚约在身。玛格丽塔·欧布莱恩·欧黛尔·欧雷丽·泰尔康内尔小姐(这是欧弗洛绪涅在奥兰多十四行诗中完整的名字)左手的食指上戴着奥兰多送的光彩夺目的蓝宝石戒指。她才是那个应该得到他无与伦比的关注的女人。然而,即使她把衣柜里的所有手帕(她有非常多)都扔到冰面上,奥兰多也绝不会弯下腰去把它们捡起来。她可能等他来扶她上雪橇等了二十分钟,最后也还是只能让自己的黑人侍从来帮忙。当她笨拙地溜冰时,没有人在近旁鼓励她,并且,如果她重重地摔倒了,也没有人扶她站起来并帮她拂去衣裳上的雪。虽然她生性恬淡,不易动怒,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情愿相信一个区区外国女人,能够把她从奥兰多的爱情中驱逐出去,但玛格丽特小姐本人最后也开始怀疑:一些事情在发生,将打破她内心的平静。 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兰多也越来越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感。刚开始用餐没多久,他就会找各种借口离开,或悄悄地从正在排四对方舞队形的滑冰者中溜走。下一刻,就会发现那莫斯科女人也不见了。然而,最让整个宫廷感到愤怒和虚荣心——它最脆弱敏感的地方——受伤的是,经常有人看见这对情侣在用来隔开皇家围场和公众区域的丝绳的另一边滑冰,并消失在人群中。因为那位公主有时会突然跺着脚大声说:“带我离开这。我讨厌这些英国流氓。”她所指的是英国宫廷本身。她再也无法忍受它了。她说,里面尽是盯着别人看、爱窥探别人隐私的老女人,和踩别人脚趾头的傲慢的年轻人。他们很难闻。他们的狗在她的双腿间跑来跑去。这里就像一个笼子。在俄罗斯,他们的河流有十英里那么宽,上面可以同时容纳六匹马并肩奔驰,而且一整天也不会遇到一个人影。另外,她想去看看伦敦塔、伦敦塔卫兵、圣殿闩上的脑袋和城市里的珠宝店。于是,奥兰多带她进城去看伦敦塔卫兵和谋叛者的头颅,还在皇家交易所给她买所有能取悦她的东西。然而,这些都不够。他们都越来越渴望整天呆在一起,远离所有人的议论和窥视。因此,他们不去伦敦了,而是掉转头,很快地远离人群,来到泰晤士河冰封的河段之间,那里,只有海鸟和一些艰难地凿冰取水或捡枯枝枯叶的老村妇。因为,这个时候,穷人们都寸步不离自己的房舍;而那些情况稍微好一些,能够负担得起费用的,则都拥进城里取暖和娱乐去了。 因此,奥兰多和萨沙——他对她的爱称,并且,这也是他小时候养的一只俄罗斯白狐的名字;那只狐狸柔软如雪,但却牙齿锋利,后来因为狠狠地咬了奥兰多一口,被他的父亲杀死了——他们就可以独享这儿的河流了。滑冰和爱情使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会裹着大裘皮斗篷,躺倒在黄柳掩映的冰面;奥兰多拥抱着她,并且第一次感受到——他喃喃地说——爱情的喜悦。销魂过后,他们心醉神迷地躺在冰面上;他给她讲他从前的爱情经历,并且告诉她,和她比起来,她们都是木头、粗布和煤渣。她会一边笑他言辞过激,一边在他的臂弯中转过身来,充满爱意地再次拥抱他。他们很惊奇,身下的冰竟没有被他们的热情融化,并且怜悯那个老妇人,她身体里没有这么多热量,只能用旧钢镐子凿冰。然后,他们会裹在黑貂皮里,无所不谈:旅行和风景;摩尔人和异教徒;这个男人的胡子和那个女人的皮肤;她在餐桌上用手喂食的老鼠;家里大厅总是飘来荡去的挂毯;一张脸;一根羽毛。无论多么琐屑或宏大的话题,他们都无所不谈。 但是,后来,奥兰多突然陷入了某种忧郁之中;诱因有可能是老妇人在冰面上蹒跚而行的景象,也可能全无来由;每当这时,他就会面朝下,贴着冰面,凝视里面冻结了的河水,并想到死亡。有一个哲学家说得对,忧郁总是与快乐相随;他还说,它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并且,得出结论说,所有极端的感觉都与疯狂类似;因此,恳求我们求助于真正的教会(他指的是再洗礼派教会),说那里是浮沉情海者唯一的海湾、港口、抛锚地,等等。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身子,满脸忧郁地说。(因为那就是此刻他脑海中的想法,从生到死,剧烈地摇摆不定,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因此,写传者也不能停下来,而必须飞快地跟上奥兰多生命中这个时刻不经思考而又激情四溢的轻率行为和脱口而出的过激之词。)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在冰面上说。然而,萨沙的血管里流淌的毕竟不是英国人的血;她来自俄罗斯,那里的黄昏更长些,黎明来得更缓些,人们说话也往往由于犹豫怎么收尾而最后不了了之——萨沙凝视着他,也许是在嘲笑他,因为对她而言,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说傻话的孩子。最后,萨沙感到身下的冰变得冷了起来,她不喜欢,于是,她把他拉了起来;她说起话来如此可爱、俏皮和聪明(但不幸的是,她都是用法语讲的,而众所周知,法语中最有韵味的那些东西,恰恰无法用英语传达。),使得他一下子就忘记了冰冻的河水或逼近的夜或老妇人或无论什么,而是尝试着告诉她——在那些已成陈迹的女人们曾经让他联想到过的,成千上万个陈腐意象中左寻右觅——她像什么。白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色丝线?一个也不是。她像一只狐狸,或一棵橄榄树;像他在高处俯瞰到的海波;像绿宝石;像太阳,或云雾缭绕着的青山——和他在英国看到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他搜肠刮肚,但还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渴望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语言。对萨沙而言,英语太坦白、太率直,也太甜腻。因为她说的话无论听起来多么开放、撩人,但却总还是有所保留;她的行为无论多么大胆、出格,但却总还是有所隐藏。就像隐耀在绿宝石里面的绿色火焰,或为群山所遮蔽的艳阳。表面看起来很清楚;内在却如摇摆的火焰般,四处跃动,难以捉摸;她从不会像英国女人那样,周身一直散发恒静稳定的光芒——然而这时,奥兰多想到了玛格丽特小姐和她的衬裙,就又激动了起来,猛拉着她在冰面上滑行——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嘴里还同时发誓说,他要去追逐那火焰,去潜水寻找那宝石,等等,等等,他一口气说个不停,就像一个被痛苦压抑了很久的诗人突然热情喷发一样。 但萨沙却一直沉默不语。当奥兰多告诉完她说,她是狐狸,是橄榄树,是翠绿的山顶,并把自己家的全部历史告诉她,说他们家是不列颠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来自凯撒统治时代的罗马,并且在当时可以乘坐流苏轿子穿行卡斯罗大街(罗马的首要街道),他说,这是一项拥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他高傲的轻信,颇为迷人),之后,他停下来问她:你家在哪里?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有兄弟吗?为什么你单独和你的叔叔来到这里?虽然她爽快地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之后,他们两人都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尴尬之中。一开始,他猜想,这是因为,她所在的阶级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贵;或是因为,她在为同胞们野蛮的生活方式而感到羞愧,因为他曾听说,俄国的女人都长胡须,男人腰部以下都覆盖着毛皮,而且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身上都涂抹牛油来御寒,用手撕肉吃,住的小棚屋连英国贵族的牲口棚都不如;于是,他克制自己,不再追问。但再三思量后,他认定,她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因为她的下巴很光滑;她身穿天鹅绒,颈戴珍珠项链,而且,她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像出生在牲口棚里的人。 那,她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压抑在他心底的疑虑就像一座纪念碑下的流沙,会突然流动,使得上面的整个建筑物摇摇欲坠。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使得她也不知道怎样安抚。也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想安慰他;说不定他的狂怒反而让她感到满足,因为她就是要故意惹怒他——这是莫斯科人性情中古怪的一面。 继续叙述这个故事——他们滑得比平时要远一些,到了轮船抛锚的地方;现在那些轮船都被冻结在了河中央,其中也有莫斯科大使的船;只见那艘船的主桅杆上挂着双头鹰旗,旗的下端挂着几码长的彩色冰锥。萨沙之前把她的一些衣服放在了船上,想到船上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于是,他们就爬上了甲板,并进到船舱里找。这时奥兰多回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一些生活片段,他想,如果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了别的一些体面公民来这里藏身,他也不会感到吃惊;结果情况正和他想的一样。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子从一卷绳索后面走了出来——他刚才在那卷绳索后面忙着些什么——很显然他是船上的一名海员,因为他用俄语对他们说话,虽然奥兰多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大致可以猜到,他是在说他可以帮公主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然后,他点燃一截蜡烛,和她一起走进了下面的船舱。 时间流逝,而奥兰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只想着生活是多么欢乐,他珍爱的姑娘多么世间罕有,想着怎样才能让她永永远远,毫无疑问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要克服的障碍和困难很多。她决意要回俄国去,而那里河川冻结、野马成群,她说,男人们会割开彼此的喉管。他并不喜欢长满松树的雪原景观,也不喜欢情欲和暴力泛滥的风气。他也不愿意舍弃自己亲爱的祖国的生活方式,比如运动和植树;放弃他的公职;牺牲他的事业;射击驯鹿而不是兔子;喝伏特加而不是加纳利葡萄酒,在袖筒里藏一把匕首——他觉得这个习俗简直莫名其妙。但是,他愿意为了她做所有这些,甚至比这些更多的事情。而荒唐的是,对于他和玛格丽特小姐定在一个星期后举办的婚礼,他竟然想都没想。她的族人会来谴责他,骂他背弃了那样好的一位名门淑女;他的朋友会嘲弄他,笑他为了一个哥萨克女人和荒芜的雪原亲手毁了大好前程——然而这些和萨沙比起来,连一根稻草都不如。他们将在第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起远走高飞——乘船去俄国。他独自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思索着、计划着。 转向西边的时候,他看见夕阳像只橙子,挂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十字架上,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夕阳如血,并且沉落得很快。现在一定将近入夜了。萨沙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立即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对她的信任蒙上了阴影。他顺着他们走进船舱的方向走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柜子和木桶前进,最后借着一处微光,他看见他们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有那么一秒钟,他看见了他们;看见萨沙坐在那水手的膝盖上;看见她向他俯下身去;看见他们抱在一起;之后,他眼前的灯光由于他的暴怒而化成了一团红云。他爆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吼叫;叫声在整条船中回荡。幸亏萨沙及时挡在两人中间,否则那名水手很可能来不及拔出弯刀,就被奥兰多掐死了。后来,奥兰多感到一阵致命的恶心,他们只能让他平躺在船板上,并给他喝了一点白兰地。他慢慢地恢复了过来,起来坐在甲板的一堆麻袋上。这时,萨沙抱着他,温婉地凝视着他眩晕的双眼,就像一只咬了他的狐狸,现在用甜言蜜语,哄骗他,谴责他,使他怀疑自己的所见。难道烛光没有摇曳不定吗?难道影子没有晃动不清吗?那个箱子很沉,她说;那个男人刚才是在帮她移动它。奥兰多有那么一刻是相信她的——因为,谁能断定他的愤怒没有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看到了他最怕看见的东西呢?——但紧接着下一刻,他就对她的谎言感到更加怒不可遏。萨沙脸色发白了;在甲板上猛跺脚;她说,如果她,一个罗曼诺夫家的人,曾经躺在一个普通水手的怀抱里,她当晚就会祈求她所信奉的神灵来毁灭她。的确,看着他们俩(他几乎无法让自己那样做),奥兰多对自己卑鄙的想象——一个如此娇柔的精灵落入一个长毛的海上畜生的手中——感到很恼怒。那水手很高大,穿着袜子,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耳朵上戴着常见的金属环,看起来像匹拉车的挽马,一些鹪鹩和知更鸟飞累了,就会落在它的背上休憩。就这样,他屈服了,相信了她,并请求她原谅。但就在他们言归于好,一起准备走下船之时,萨沙停住了脚步,手扶舷梯,回头对那个脸庞又大又黄的怪物说了一连串俄语,不知是问候、调笑还是亲昵的话——奥兰多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她语气中的某些东西(那可能是俄语辅音的缺点),让他想起了几个晚上前的一个情景:他无意中发现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啃一截从地板上捡起来的蜡烛头。没错,那蜡烛头是粉红色的,还镀了金,是从国王的桌子上掉下来的;但它是牛油做的,而她在啃它。他一边扶着她回到冰面上,一边想,她身上难道没有什么粗俗、乏味、乡野的东西吗?他还幻想她四十岁时的模样:那时她将变得笨重,虽然她现在苗条得像根芦苇似的;她还将变得死气沉沉,虽然她现在快活得犹如一只云雀。然而,当他们向着伦敦往回滑的时候,他的猜疑很快就融化掉了,而且,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条被鱼钩钩住了鼻子的大鱼,不情愿然而又默然地被拖着在水里快速移动。 这是一个让人惊叹的美丽夜晚。夕阳西下,在通红的火烧云的映衬下,伦敦所有的屋顶、尖顶、炮台和山峰都变成了墨黑色。这是喧闹的查令十字街;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那是宝塔建筑群的大广场;那像小树林一样的——其中的树都光秃秃的,只有顶端有一个把手——是圣殿闩门刺着头颅的尖矛丛。现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窗户被照亮着,就像神圣的、多彩的盾牌一样(在奥兰多的幻想中);现在,整个西天看起来就像一扇金色的窗户,成群结队的天使(还是在奥兰多的幻想中)正沿着天堂之梯不停地攀上走下。他们似乎是在渺远的空中滑行;冰面变得很蓝,而且犹如玻璃一般光滑;他们向着市里越滑越快,四周围着白色的海鸥;他们的冰鞋滑过冰面的同时,海鸥的翅膀划破天空,彼此似乎遥相呼应。 为了消除奥兰多的疑虑,萨沙变得比平时更温柔、更可爱了。她原本很少谈及自己的往事,现在却对他讲起了俄罗斯的冬天,旷野中回响的狼嚎,还模仿给他听。他也给她讲关于本地牡鹿的事,告诉她,那些牡鹿为了取暖,走进大厅里,一个老人用桶中装着的麦片粥喂它们。然后,她赞美他,赞美他对野兽的爱护,赞美他的勇敢,赞美他的双腿。他听到这些赞美,禁不住欣喜万分,并为自己曾因幻想她坐在一个普通水手的膝盖上,而且到了四十岁时变得又胖又懒而污蔑她,感到羞愧难当;他告诉她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美她;但立即就想到了,她犹如春天、绿草和喷涌的清泉,于是把她抓得比以前都更紧了,并带着她旋转到了河中央——海鸥而鸬鹚跟着他们一起旋转。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她有点气促地说,他就像一棵点着无数蜡烛的圣诞树(就像他们在俄国的圣诞树那样),上面挂满了黄色的小球,辉煌灿烂,足以照亮整条街道;因为在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乌黑的卷发和黑红两色的斗篷的映衬下,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在燃烧,并从内心的一盏灯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所有颜色,除了奥兰多脸上的红晕,很快都消隐了。夜幕降临。落日橙色的光辉消失了,来自电筒、篝火、号灯和其他照亮河面的设备的刺眼的白光取代了它。而且,一切都发生了神奇的改变。很多正面是白色石头的教堂和贵族宅邸,此时都只能看见一些条条块块,因此看起来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尤其是圣保罗大教堂,除了镀金的十字架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西敏寺看起来就像一片叶子的灰色叶络。一切都变得瘦骨嶙峋。快到嘉年华举办场所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低沉的调子,似乎是敲打音叉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一片喧嚣。不时有烟火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飞上夜空。渐渐地,他们识辨出,在熙攘的人群之外有几个人影,他们四处旋转,就像河面上的小飞虫一样。在这个光亮的圆圈之上和周围,黑暗仿佛一只巨碗,扣在这漆黑的冬夜之上。而这黑暗又留了一个缺口,时断时续地飞起灿烂的烟火——新月、蟒蛇、王冠——给人以期待和惊喜。树林和远方的山一会儿绿得像在夏日里一样,一会儿又回到了冬天,漆黑一片。 这时,奥兰多和公主来到了皇家围场附近,却发现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平民已经很靠近丝绳了,不敢再向前。由于憎恶丝绳另一边那些监视的目光,这对情侣选择在这里闲逛,与周围的平民摩肩接踵;学徒、裁缝、卖鱼妇、马贩、骗子、饥饿的学生、头裹方巾的女仆、卖橙子的女孩、马夫、严肃的市民、下流的酒保,还有一群总是出没在人群周围的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在人们的脚与脚之间尖叫着爬来爬去——事实上,伦敦街道上所有的乌合之众都聚集在那里,说笑打闹、掷骰子,算命,推推搡搡,挤来挤去;有的地方喧哗热闹,有的地方却静寂沉闷;有些人张大嘴打哈欠;有些人则像马背上的寒鸦那般不恭不敬;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充分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经济情况和身份地位;有的人穿着裘皮和绒面呢的衣服,有的人则在脚上裹了块破布,才勉强没有赤脚踩在冰面上。显然,主要的人群都站在一个临时棚舍或舞台的对面,一个类似于我们的《潘趣和朱迪》的戏剧正在上演。一个黑人挥舞着手臂大叫。一个白衣女人躺在床上。虽然那个舞台很简陋,演员们在几架梯子上跑上跑下,有时还会绊倒,而底下的人群跺脚喧闹、吹口哨,把橙子皮扔到冰面上让狗们去抢,但那些惊人、婉转深幽、抑扬顿挫的台词还是像音乐一样,搅动着奥兰多的内心。那些大胆的连珠炮似的话让他想起了沃平区酒肆里唱歌的水手们,那些词句即便没有任何意思,也会像美酒一样使他陶醉。不时会有一些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撕扯下来的只言片语,越过冰面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个摩尔人的暴怒就像是他自己的暴怒;当那个摩尔人扼死床上的那个女人时,也似乎是他用自己的手杀死了萨沙。 最后,话剧结束了。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抬头仰望天空,那里也只是漆黑一片。毁灭与死亡笼罩着一切,他想。人类生命的终点是坟墓。蛆虫吞噬着我们。 “我想,现在日月 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 也目瞪口呆——”(《奥赛罗》第五幕) 正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星微弱的光在他的记忆中升起。那晚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而这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夜晚;这正是他们计划远走高飞的夜晚。他记得清清楚楚。时机到了。他突然激动地把萨沙拉到身边,在她耳边细语道:“生命之日!”这是他们的暗号。他们约好午夜在布莱克法亚区附近的一家旅馆见面。马匹会在那里备好。他们私奔所需的一切都计划安排好了。于是,他们暂时告别,回到各自的帐篷。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午夜还没到,奥兰多就早早地等着了。夜如此黑,以至于一个人只有站在你跟前才能被看见,而这对他们恰恰是有利的;在万籁俱寂中,能听见半英里外的马蹄声和孩子的哭声。奥兰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多次,听到鹅卵石上传来平稳的马蹄声和女人衣裙的沙沙声,他都以为是萨沙来了。但来人只是某个耽误了归期的商人,或当地某个从事黑市交易的女人。他们路过后,街道变得比之前更静了。然后,那些城市穷人聚居区楼下的灯光都移到了睡房,接着,一盏接一盏地,都熄灭了。这个地区的街灯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由于守夜人的失职,它们也都在黎明前很久就都熄灭了。奥兰多看看灯笼的灯芯,又瞧瞧马鞍的肚带;装完手枪火药,又检查了一下手枪皮套;所有这些事情,他都重复做了至少十二遍,直到他发现再也没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虽然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才到午夜,但他不想进到旅馆大厅里去;在那里,老板娘还在服务一些海员,卖给他们萨克干白葡萄酒和更便宜一些的加纳利白葡萄酒;那些海员坐在那里唱小调,讲关于德瑞克、霍金斯和格伦威尔的故事,直到他们推翻长椅,滚到沙地上睡着。黑夜似乎更能体谅他心中此刻激动着的剧烈情感。他细听每一个脚步声;猜测每一个动静。喝醉酒的人的每一声大嚷小叫,和一个睡在稻草里或遭遇其他不幸的穷困的可怜人的哀号,都让他揪心,仿佛它们在预言他此次冒险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担心萨沙。他相信她会单独前来,披着斗篷,穿着裤子和靴子,扮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即使是在这样死寂的夜里。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等待着。突然,他的脸被打了一下,软软的,但很重。他的心一下绷紧了,他跳起来,手按在了剑柄上。接着,他的额头和脸又挨了十几下打。干燥的霜冻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是在下雨;刚才打在他额头和脸上的是雨滴。一开始,那雨下得很慢,从容不迫地,一滴接着一滴;但很快六滴一下子变成了六十滴,然后六百滴,最后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原本硬邦邦的天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丰沛的源泉。才五分钟的时间,奥兰多就全身湿透了。 他赶紧把马盖上,然后自己躲到了门楣下避雨,从那里,他还能看到院子。周围的可见度比之前更低了,而且,瓢泼大雨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或动物的脚步声。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现在溢满雨水,也许会变得无法通行。但他几乎没有想过,这可能对他们的私奔计划造成什么影响。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凝望着通往这的鹅卵石道路——借着灯笼的微光——一心等待着萨沙的到来。有时候,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她站在雨里。但幻象消失了。突然,一个令奥兰多毛骨悚然、痛苦万分的声音响起了,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第一次午夜报时的钟声,那声音回荡着恐怖与警告,仿佛一个可怕的恶兆。钟声又无情地敲响了四下。怀着对爱人的迷信,奥兰多觉得她会在第六下钟声响起的时候到来。然而第六下钟声远去了,第七下、第八下……他不安地感到,它们仿佛是宣告死亡和灾难的通报。第十二下钟响起的时候,他知道,他厄运已定。这时,无论他怎么理性地去为她找借口——她或许只是迟到了;她可能遇到了阻挠;她也许迷路了——都无补于事。奥兰多多情善感的心明了真相。别的钟也都敲响了,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都在回响着她的欺骗,而他则沦为了笑柄。原先潜藏在他心底的怀疑现在全都浮现了上来。成千上万条毒蛇啮咬他,而且一条比一条毒。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大雨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膝盖也一点一点地向下弯曲。倾盆大雨不停地下,雨声轰隆,仿佛枪声齐鸣。远方传来橡树被折断、劈裂的巨大声响,以及野兽的嚎叫和非人的呻吟。但是,奥兰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圣保罗教堂响起两点的钟声,他才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声“生命之日!”声音里充满了可怕的讥讽。他把灯笼摔在地上,飞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狂奔而去。 一定是某种盲目的本能——因为他已失去理智——把他带往了通向大海的河道的岸边。黎明不期而至,天空呈现出淡淡的黄色;这时雨基本停了;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沃平边的泰晤士河。一片无与伦比的奇观展现在他眼前。三个多月来,被厚厚地冰封着、看起来就像岩石一样的地方——此前上面承载着整个城市的骄奢淫逸——现在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黄色河流。河流在昨夜重新获得了自由。仿佛一股硫磺泉(许多哲学家偏爱这样的景观)从地底下的火山带喷涌而出,由于冲击力巨大,一下就把坚冰裂为了碎片,并把那些巨大沉重的冰块狠狠推开。只要看一眼那些河水,就会感到头晕目眩。到处一片嘈杂混乱。河面浮满了冰山。这些冰山有的有草地保龄球场那么宽,一所房子那么高;有的则小得像一顶帽子,但却在水中剧烈地旋转着。现在,整队冰块顺流而下,击沉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切。现在,河水奔腾翻卷,犹如扭曲的巨蟒,在碎冰之间翻滚,并把它们从一岸甩到另一岸,不时可以听见冰块在防洪堤和堤柱上撞碎的巨响。然而,最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和毛骨悚然的,还是看到那些就被困河上的人;他们站在危险旋转的冰岛上,惊恐万分,手足无措。无论他们是跳到洪水里还是继续呆在冰块上,他们都将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时不时会有一整队这样的可怜人一起顺流而下,他们有些跪着在冰上,有些还在哺乳婴儿。有一个老人似乎正在大声朗读着《圣经》。还有时,会看见一个可怜人在他狭窄的领地上孤独地大步行走,他的命运也许是最不幸的。在他们被冲出大海之际,会听见有些人在徒劳地大喊救命,疯狂许诺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发誓如果上帝听到他们的祷告,就会捐建圣坛和奉献财富。一群年轻的船工或邮差——由他们的制服判断——大声唱着酒馆里的低俗歌曲,仿佛是在虚张声势,但是很快就撞到了一棵树上,并带着他们对神明的亵渎沉没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他穿着的毛皮长袍和戴着的金链子宣示了他的身份——在离奥兰多没多远的地方沉没了,只听见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大喊,要向谋划了这次恶行的爱尔兰反叛者复仇。许多人在陷于将死的境地时,还紧紧地怀抱着一些银水壶或其他宝贝;至少有二十个可怜的穷人因为贪婪而被淹死,他们宁可从岸上跳下水中,也不愿意放弃一个金酒杯,或眼睁睁地看着一件毛皮长袍从他们眼前消失。因为洪水冲走了家具、贵重物品和其他各种各样的财物。此间还能看到其他奇异的景象:一只猫在哺乳它的孩子;一张摆好足够二十个人享用的丰盛晚餐的餐桌;一对睡在床上的夫妻;还有数量多得惊人的各种厨房用具。 奥兰多在一旁看得头晕目眩,好一段时间,他无法动弹,只能呆呆地看着激荡的洪流从眼前奔流而过。最后,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于是,轻轻地夹了夹马肚,艰难地沿着河岸,向大海的方向飞奔而去。转过了一个河湾,他来到了不到两天前看到被一动不动地冻结着的大使船只的河段对面。他急忙一艘一艘地点数着所有船只。法国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的。所有的船都还漂浮在那里,虽然法国的船已经漂离了停泊处,土耳其船的侧边开了一条大裂缝,水快速地往里注。但那艘俄国船不见了。有那么一刻,奥兰多以为它一定是沉了;但,站在马镫上,用手遮住光线,他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分辨出在地平线上,有一艘船的轮廓。那艘船的桅杆顶上飘扬着黑色的双头鹰旗。那艘莫斯科大使的船正在出海。 他猛然跳下马背,仿佛要在狂怒中和洪水决一死战似的。他站在没膝的水中,用所有能够想到的侮辱字眼痛骂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背信弃义,变化无常,薄情寡行,他骂她;魔鬼,荡妇、骗子;漩动着的河水卷走了他说的话,只把一个破水壶和一根小稻草扔到他的脚边。 [1] 摩尔人(Moor),主要由埃塞俄比亚人、西非黑人、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组成,也有伊比利半岛出身的土著穆斯林,肤色深于欧洲人。(译注) [2] 斯诺登峰(Snowdon),位于威尔士西北部,海拔约1085米,是威尔士第一高峰,英国第二高峰;它的威尔士名为“古墓”(Yr Wyddfa),传说阿瑟王曾在此砍杀了一个巨人。(译注) [3]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the Abbey),通称威斯敏斯特修道院(Westminster Abbey),既是英国国教的礼拜堂,又是历代国王举行加冕典礼、王室成员举行婚礼的大礼堂,还是一个国葬陵墓。(译注) [4] 怀特霍尔宫(Whitehall),也称为白厅宫,位于英国伦敦,从1530年至1698年间都是英国国王在伦敦的主要居所。在17世纪末被火焚毁之前,是欧洲最大的宫殿,拥有超过1,500间房间。(译注) [5] 嘉德勋章(the Garter),起源于中世纪,是今天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骑士勋章。它最主要的标志是一根印有“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Shame on him who thinks evil of it.”“心怀邪念者蒙羞”)金字的吊袜带,男士带在左小腿,女士带在左臂。(译注) [6] 沃平老台阶(Wapping Old Stairs),位于伦敦东区的沃平区,台阶直伸至泰晤士河畔的码头,是水手、造船工、海上补给供应商等的聚集地。(译注) [7] 英寻(fathom),英制水深单位,合6英尺或1.6288米,主要用作航行或采矿的度量单位。(译注) [8] 库兰特舞(corantoe),一种法国舞蹈,步伐快捷或滑行。(译注) [9] 沃尔特舞(lavolta),16至17世纪流行的一种意大利快步舞。(译注) [10] 四对方舞(quadrille),由四对或四对以上舞伴组成的一种老式欧洲舞蹈。(译注) [11] 五朔节花柱(Maypole),英国传统节日五朔节时,用挺拔的树干如杉树等做成,上面漆成五颜六色,顶上挂着花环的一种柱子;孩子们在五朔节时手持彩带围着柱子欢跳。(译注) [book_title]第二章 眼下,传记作者遇到了难题,但与其掩饰,不如坦白。此前,叙述奥兰多生平故事的私人文件和历史文献,使得传记作者得以履行其首要职责,即追随真相不可磨灭的印记,一路跋涉向前,不左顾右盼,不受引诱,不贪图安逸;踏实稳健地朝向前方,直到蓦地跌入坟墓,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墓碑上写下“终结”二字。但现在我们的正前方横亘着一段小插曲,不能置之不理。这是一段此前未必记录在案的小插曲,模糊且神秘,因此无法解释。要解释的话,也要耗费大量篇幅才行;整个宗教体系都奠基在其意义之上。我们的职责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陈述出所知的事实,以便读者对其形成自己的理解。 那个冬季灾难频仍,霜冻过后,洪水泛滥,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奥兰多的前程也彻底断送了——他被逐出宫廷;失宠于当时的权贵;爱尔兰的戴斯蒙德家族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国王已经被爱尔兰人搞得麻烦缠身,不想再火上浇油。那个夏天,奥兰多回到了他坐落在乡间的庄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六月的一个清晨——18号,星期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男仆去叫他时,发现他还在熟睡。没人能叫醒他。他似乎完全昏迷了,甚至觉察不到他的呼吸。把狗拉到他窗下吠叫、在他屋里敲锣打鼓、在他枕头下放荆豆枝,或是在他脚底贴芥末膏,都无法把他叫醒;整整七天,他什么也没吃,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第七天早上,他却在惯常的起床时间(刚好7:45)醒了,还把房间里喋喋抱怨的妇人和乡村算命先生全都赶了出去。这还没什么,奇怪的是,他对自己昏迷多日的事似乎浑然不知;他穿好衣服,让仆人备马,和以前一觉醒来时的情况并无两样。但大家猜想,他的脑子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尽管他表现得相当理智,而且行为举止也较以往严肃、安详,但他的记忆却仿佛残缺不全了。人们谈起强霜冻、滑冰和狂欢时,他会听着,但从没表现出亲眼目睹过这些事情的样子,只是用手拂过眉毛,就像抹去一些阴云一样。每当谈论起半年前的事,他都似乎并不悲痛,却好像是在因为记不起以前的事而懊恼,或在努力回忆别人给他讲的故事。据观察,若有人提到俄罗斯、公主或船的话题时,他就会心神不安地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之中,要么站起来眺望窗外,要么唤来一只狗,要么拿刀在松木上刻刻划划。那时的医生也不比现在的医生高明,开出的药方无非是注意休息与加强煅练、饥饿疗法或补充营养、参与社交或闭门独处、终日卧床静养或在午餐与晚餐之间骑马跑上四十英里。除此之外,还有常用的镇静剂和刺激剂,可谓杂七杂八,全凭他们的想象力了:起床后多喝蝾螈水,睡前服一剂孔雀胆汁。后来他们不再管他,认为他不过昏睡了一星期,以此作为结论。 但是,倘若这是睡眠,那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什么性质的睡眠?莫非这是一种补救之道?——昏睡之中,一只黑色的大翅膀,掠过最痛苦的记忆,掠过那些可能使生命从此裹足不前的事情,并为之涂上一层光亮的色彩;即使对最丑陋、最卑贱的记忆也是如此。是否我们必须偶尔通过死亡来与喧嚣的生隔开,才能不至于被撕成碎片?那么,我们是否生而如此,即每日必须短暂地品尝死亡的滋味,否则生命便无法继续?那么,这些渗透进我们最隐秘的生活方式里,改变我们最宝贵的东西的神奇力量,究竟是什么?奥兰多是否因痛苦至极而疲惫不堪,死去一个星期,然后复活了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死亡的本质是什么?生命的本质又是什么?等了半个多小时后,对问题的答案毫无头绪——我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眼下,奥兰多沉浸在一种极度离群索居的生活中。在宫廷中失宠,遭受了巨大悲痛,这些都是原因;他丝毫没为自己辩解,也几乎不邀请任何别人来访(虽然他有很多朋友都会愿意前来),似乎闭门独守父亲留下的这座大宅正好符合他的性格。他选择孤独。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如何度日。他养了一大群仆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空荡荡的房间,掸平从未有人睡过的床单。漆黑的深夜,当他们坐在一起吃喝玩乐时,会看到一束灯光沿着走廊,穿过宴会厅,走上楼梯,然后走进卧室,他们知道这是主人独自在宅子里游荡。没人敢跟着他,因为宅子里有形形色色的鬼魂出没,而且宅子很大,很容易迷路,或从某个看不见的楼梯上摔下去,或如果打开一扇门时,刚好有一阵风吹来,你身后的门就会永远关上。——这种事并不少见,因为常常能发现死人或动物的骸骨,死状狰狞挣扎,就是确凿的证据。之后灯光消失不见,管家格里姆斯迪奇太太对牧师杜普先生说,希望老爷没遇上什么倒霉事。杜普先生说,老爷肯定正跪在小教堂里他祖先的墓前。小教堂在南面半里之外的弹子球场。杜普先生说,奥兰多是因为罪孽而感到愧疚;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相当激烈地驳斥道,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而斯图克莉夫人、菲尔德夫人和老保姆卡彭特都敞开嗓门,齐声夸赞她们的爵爷;而马夫和厨子们则一本正经地说,看着这样一位本应去追追狐狸打打鹿的贵族无精打采地在宅子里晃荡,真是感到揪心遗憾;小小年纪的女洗衣工以及帮人递递酒杯、端端糕点的女帮厨朱迪和费思,也对奥兰多的贵族风度大发议论;因为再也没有比他更和善的绅士了,他慷慨大方,会赏些小钱给她们,让她们可以买个丝带花结或头花什么的。甚至连那个黑人格瑞斯·罗宾逊——他们给她取这个名字,为了让她皈依基督——终于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的时候,也赞同爵爷是位绅士,英俊、和蔼又可爱;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咧开嘴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齿。总之,所有仆人都对他交口称赞,并且咒骂那个毁了他的外国公主(但是,他们用更粗俗的字眼来称呼她)。 杜普先生设想他的爵爷去了墓地很安全,用不着去找,可能是因为胆小,也可能只是想留下来喝热麦芽酒,但无论如何,他大体上也许说对了。奥兰多手持蜡烛缓慢地走过长廊和宴会厅,细细地观看墙上的一幅幅画像,仿佛在寻找某个已然消逝了的人的踪迹;随后,他来到教堂里他家专用的包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幡旗飘动,月光摇曳,身旁只有蝙蝠和骷髅天蛾为伴。眼下,奥兰多正在沉思死亡与腐朽,并从中获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感。即使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一定要下到安放着十代先祖的棺材的地下墓室。这里很少人来,所以老鼠肆虐横行。在他往前走的时候,还好有一根大腿骨钩住了他的外衣,否则真有可能踩碎刚好滚到他脚下的某个老麦利斯爵士的头盖骨。这个阴森恐怖的墓地建在大宅地下很深的地方,仿佛奥兰多与征服者威廉[12]一起从法国来的第一个先祖,是希望借此说明:一切浮华都建于腐朽之上。无论我们曾经如何载歌载舞、欢乐逍遥,依附于骨骼之上的血肉都终将归于尘土;猩红色的天鹅绒变成了尘土;戒指(在这里,奥兰多只要弯腰用灯笼一照,就可以捡起一只宝石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里不见了的金戒指)上的红宝石不见了,昔日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暗淡无光了。“这些王公贵族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奥兰多说,有点夸大了他们的地位,但也可以谅解,“除了一根手指。”他拿起一只骷髅手,来回扭动上面的关节。“这是谁的手?”他接着问,“左手还是右手?”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手?老人的还是年轻人的?曾经驾驭过战马还是曾经拿过针线?它采过玫瑰,或拿过兵器吗?它——这时,他想不出来了,可能是想象力枯竭了,但更可能是,一只手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使他无法穷尽,于是他习惯性地退缩了。他把那只骷髅手和其他骷髅骨放在一起,想起一个叫托马斯·布朗的作家,他是诺维奇的一位医生,他探讨这些主题的著作曾使奥兰多非常着迷。 于是,他举起蜡烛,借着光把那些骨骸摆放整齐,因为他虽然生性浪漫而爱幻想,但做事却异常井井有条,地上掉了个线团都会让他受不了,更不要说是祖先的骸骨了。他又恢复了那种古怪悒郁的情绪状态。他慢慢地走回画廊,在画像中寻找着什么;这种状态直到他看到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荷兰雪景图并痛切地哭泣起来才告一段落。这时,对他而言,生命似乎不再值得继续。他忘掉了祖先们的骸骨,忘记了生命建立在死亡之上的思考。他站在那儿,不停地啜泣,全身颤抖。一切皆因对一个女人的渴望,这个女人穿着俄式裤子,眼梢斜飞,樱唇微翘,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已经走了。她已经离开了他。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他啜泣着,摸索着路走回他的房子。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看到窗户里的灯光,于是从唇边移开酒杯说:赞美上帝,主人平安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担心他会被人暗中谋害。 奥兰多拉了一把椅子到书桌前,然后坐下并打开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开始研读其中最长、最不可思议的一段奇谈怪论。 虽然这些事情不值得笔者大肆渲染,但它们可以帮助读者从零星的暗示中,拼贴出一个人物的家世和现状来,使之栩栩如生。读者能够从笔者的窃窃私语中听到鲜活的声音,往往笔者还一语未发,他们就已能猜想出他的模样,而且,无需任何引导,就能确切地知道他的想法。笔者的目的受众正是这样的读者。对这样的一个读者来说,奥兰多的性格明显由多种奇特的气质混合而成。他忧郁、慵懒、冲动,喜欢独处,更不用说我们第一章开篇就提到过的那些细微的怪异性情。当时,他冲向那个黑人的骷髅头,挥剑把它砍了下来,然后却又颇有骑士风范地把它捡起来重新挂在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并且接着就拿了本书临窗而读。奥兰多从小就热爱阅读。在他小时候,男仆时不时会发现他半夜还在读书,而且,如果他们拿走了蜡烛,他就养萤火虫来照明,而如果他们拿走了萤火虫,他就会用火绒来代替,差点把房子都烧掉。简而言之,他是一位染上了文学病的贵族。其他的说起来很复杂,还是留给小说家去说明白吧。在他那个时代,和他同一个阶层的很多人都没有染上这种病,因此,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奔跑、骑马和求爱。但有些人从小就感染了一种据说是从希腊和意大利飘来的细菌,这种细菌滋生于日光兰的花粉,有致命性。感染了这种细菌的人,抬起手来打出去时手臂会颤抖,寻找猎物时视线会模糊,表达爱意时说话会结巴。而这种病的致命之处在于,它会使人产生幻觉并将之当作真实。因此,尽管奥兰多拥有命运赐予的一切,衣食住行等一切用度应有尽有,但是一旦他翻开一本书,就会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忘得一干二净:占地九英亩[13]的石砌大宅消失了,一百五十个仆人不见了,八十匹坐骑没有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清点完毕的地毯、沙发、服饰、瓷器、盘子、调味瓶、火锅和其他多是用金箔做成的不动产,一切的一切,都如海雾般蒸发得无影无踪。就这样,奥兰多坐在那里读书,孑然一身,别无其他。 如今,孤独的奥兰多的病情恶化得很迅速。他常常连续阅读六个小时,直到深夜。当仆人们来请求屠宰牲口或收割麦子的指示时,他会把书摊到一边,就像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一样。这太糟糕了,训鹰师豪尔、男仆吉尔斯、管家格里姆斯迪奇太太,还有牧师杜普先生都感到非常伤心。他们说,这么好的一位绅士根本不需要书。他们还说,应该让他把书给那些瘫痪和垂死的人。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因为,这种阅读病一旦侵入,就会削弱人体机能,使人很容易成为笔墨之中潜藏着的另一灾祸的牺牲品。这位可怜的人开始写作了。对于那些住在破房子里,全部财产不过是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人来说,写作是不智之举——但还好,因为他毕竟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失去——而对于一个不愁吃穿用度,一切应有尽有的富人而言,写书就是一件极端悲惨的事情。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写书的念头犹如滚烫的熨斗和咬人的虫子般折磨得他体无完肤。他愿意倾尽所有(这正是那种细菌的可怕之处),只为写出一本传世之作。然而,即使是秘鲁的全部金矿,也无法为他买来哪怕一句妙语。因此,他终日搜肠刮肚,面壁枯坐,以至于精力消耗过度,积劳成疾。在人们眼中,他处于何种状态已无关紧要。他已经走进死亡之门,看见地狱之火。 幸好奥兰多体格强健,那种击垮过他的许多同龄人的疾病(病因如上所述)一直没有击垮他。但后面的故事会让我们了解到,他也受害不浅。读了一个多小时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后——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听得见牡鹿的鸣叫声和守夜人的喊叫声——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银钥匙,打开了一个嵌入式大橱柜的柜门。橱柜里面有五十个柏木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一张奥兰多写的字迹工整的字条。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打开哪一个抽屉才好。其中一个抽屉上写着“埃阿斯之死”,另一个写着“皮拉姆斯的诞生”,还有一个写着“奥里斯的伊菲琴尼亚”,还有“奥德修斯的归来”、“希波吕托斯之死”、“梅利埃格”[14]等等。事实上,全部抽屉上写着的都是身处逆境的神话人物的名字。每个抽屉里都放着许多奥兰多自己写的作品。其实,奥兰多的病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奥兰多对纸张笔墨的渴求远甚于其他孩子对苹果和糖果的渴求。他常常在谈话和游戏的中途悄悄溜走,躲到窗帘背后,或藏在牧师的小房间里,又或藏到他母亲卧室后面那个地板破洞、鸟粪臭味熏天的橱柜里,一手端着墨水瓶,一手握着鹅毛笔,在膝盖上摊开的一卷纸上写作。就这样,他在二十五岁之前就用散文体或韵文体创作了四十七部戏剧、历史小说、爱情故事和诗歌;它们有些用法语写,有些用意大利语写,但全都是篇幅很长的浪漫主义作品。他让齐普赛街口、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的“约翰·保尔羽饰和头饰店”把其中一部印了出来。尽管他自己很喜欢这部作品,每次看都满心欢喜,但他从来没把它给别人看过,包括他的母亲,因为他知道,对贵族来说,写作已是不可饶恕的耻辱,更别说出版了。 然而,现在夜深人静,他又独自一人,大可安心写作。他从储藏柜中选出了两本文稿:其中一本很厚,标题大概是《瑟诺菲拉,一个悲剧》之类的,另一本很薄,标题很简单,就叫做《橡树》(这是他全部文稿标题中唯一一个单音节标题)。接着,他坐到了墨水瓶前。他先捋了捋鹅毛笔,然后又和那些沉迷此道的人一样,仪式般地进行其他几步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但他并没有往下继续,而是停了下来。 这一停顿在奥兰多的生命中意义重大,实际上,这比许多令万人屈膝、血流成河的征服行为更具意义,我们应该思考一下,他为何停下?经充分思考后,我们认为原因大致如下。大自然在我们身上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花招,很不公平地用不同的材料塑造我们,或陶土和钻石,或彩虹和花岗岩,有时还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使用不同材料,以至造出一些极不和谐的形象来,如诗人长着屠夫的脸庞,而屠夫却长着诗人的脸庞;总而言之,大自然喜欢制造混乱和神秘,因此,即使是现在(1927年11月1日)我们也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上楼,或为什么下楼,我们绝大部分日常生活都如船只航行在某片未知海域,水手站在桅杆上用望远镜眺望地平线,问:“那里有陆地吗?”对此,如果我们是先知,就会回答“有”,而如果我们诚实无欺,就会回答“没有”。除了这一拙劣、冗长的问题外,大自然还有许多问题有待回答,而且它进一步复杂化了自己的使命。它不仅在我们中间制造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碎花布似的琐碎事物,例如把一条警察的裤子和亚莉珊德拉皇后的新娘面纱并排放在一起,让头脑原本就混乱了的我们愈加莫名其妙;它还想方设法地用一条细线把一切都轻巧地缝纫在一起。记忆就是这位女裁缝,而且她生性乖戾反复无常。记忆的针线上下翻飞、里外穿行,一会儿这边,一会儿又那边,我们不知道接下来或再接下来会是什么。因此,哪怕是全世界最普通的一个动作,譬如在桌边坐下并拿过来一个墨水瓶,都有可能搅动成千上万怪异而且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时而明亮,时而昏暗,就像一个十四口之家的内衣挂在同一条晾衣绳上,它们在狂风中招展、翻飞、摆动。即使我们最寻常的行为,其意义也往往并不简单明了,让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相反,它们很可能犹如扑扇的翅膀或浮动的灯光一样,使人捉摸不透。因此,就在把鹅毛笔浸入墨水的一瞬间,奥兰多眼前出现了那位离他而去的公主满含嘲讽的脸庞,霎时间,上百万个问题像浸泡过苦胆汁的利箭一般向他射来:她在哪里?为什么要离他而去?那位大使究竟是她的叔叔还是她的情人?他们是不是早有预谋?她是迫不得已的吗?她结婚了吗?她还在不在人世?——它们全都把毒液射进他的体内。仿佛为了发泄痛苦,他把鹅毛笔狠狠地插进了墨水瓶里,结果溅了满桌子墨水。然而,就在这时——谁能解释一下(也许这是无法解释的,因为记忆本身就是不可解释的)——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代替了那位公主的脸。但这是谁呢?他问自己。这张新的脸叠加在那张旧的脸上,就像在下一张幻灯片上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的上一张幻灯片;他望着它,大约过了半分钟后,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很多年前,老贝丝女王驾临用餐的那个晚上,坐在杜希德房间里那个很胖、很邋遢的男人的脸,当时,”奥兰多自言自语地说:“我刚下楼梯,就看到他坐在桌子旁边,他的眼睛怪异无比,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眼睛,但,他究竟是谁呢?”奥兰多问道,因为此时,除了眼睛和前额之外,一条粗糙油腻的皱巴巴的领子和一件棕色的上衣,又浮现在了记忆里,最后还有一双齐普赛街[15]居民穿的那种笨重的靴子。“他不是贵族,不是我们这类人,”奥兰多说(他不会把这话大声说出来,因为他是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然而,这也表明贵族血统对精神气质的影响,同时也表明,一个贵族要成为作家有多么困难),“一定是一位诗人。”按惯例,在好好地困扰了他一通之后,记忆现在该把上面这一切通通给抹去,或让他想起一些完全无关的蠢事,例如一只狗在追一只猫,或一个老女人在用红色棉手帕撸鼻涕什么的,这样一来,奥兰多就会因跟不上它的多变而死心,就会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因为,只要我们下定决定,就能把记忆这个泼皮野妇连同她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赶到屋外去。)但奥兰多停了下来。记忆仍然把那个长着明亮的大眼镜的邋遢男人的形象呈现在他眼前。他也还停在那里看。正是这些停顿,给我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就是在这种时候,祸起萧墙、军队叛乱。在此之前他停过一次;那一次,爱情及其可怕的溃败、双簧管、锣鼓,和从肩膀上拧下来的血淋淋的头颅,一起向他涌来。因为爱情,他遭受了痛不欲生的折磨。现如今,他又停了下来;这一次,“野心”泼妇、“诗歌”女巫和“名望”娼妓趁机而入,在奥兰多的心头群魔乱舞。他笔直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誓要成为家族里的第一位诗人,光耀门楣。他说(称颂着先人的名字及功绩)鲍里斯爵士在战场上杀死了异教徒、高文爵士杀死了土耳其人、麦尔斯爵士杀死了波兰人、安德鲁爵士杀死了法兰克人、理查德杀死了澳大利亚人、乔丹爵士杀死了法国人、赫伯特爵士杀死了西班牙人。但是,所有的这些征战杀戮、骄奢淫逸和猎场奔驰,如今还剩下什么呢?一副骷髅,一根手指。然而,他一边说,一边望向桌上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但忽然,他又停了下来。那些话有如从房间四面八方、从晚风和月光中涌起的符咒,为了不被它们吓得连这一页都写不完,我们还是让它们待在坟墓里吧;它们没有死去,而只是涂上了防腐香料,依然肤色生动,呼吸平稳——把这一成就与先人的功业相比较一番后,奥兰多大声喊道,他们以及他们的丰功伟绩都化成尘土灰烬了,而这个男人和他的话语却将永垂不朽。 但他很快就发现,当年麦尔斯爵士和其他人为赢得一个王国而与全副武装的骑士搏斗的艰难程度,和他当前为赢得不朽名声而与英国语言搏斗的艰难程度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凡是对创作的甘苦稍有了解的人,都不用说就知道其中的细节:写的时候感觉不错,但写完一读就又感到失望,于是,改了又删,删了又写;时而欣喜,时而绝望;有美妙的夜晚和纠结的清晨;灵感倏忽而来又稍纵即逝;明明看到自己的书就在眼前,但一瞬间它却又消失了;一边吃饭,一边扮演着自己书中的角色;一边走路,一边念着他们的名字;时而大哭、时而狂笑;在两种风格之间摇摆不定,时而喜欢夸张雕饰,时而欣赏平易简朴;刚才还在藤比河[16]的峡谷,一下子却又去了肯特郡或康沃尔郡的田野;无法确定自己是世上最神圣的天才还是最愚蠢的傻瓜。 正是为了解决这最后一个难题,他经过了几个月的奋力劳作后,决定打破离群索居的生活,和外界交往沟通。他在伦敦有位来自诺福克郡叫吉尔斯·伊萨姆的朋友,虽出身高贵,但结识了不少作家,毫无疑问,他能够让他接触到那个受人尊敬的神圣群体中的某些成员。因为对处于目前这个状态的奥兰多来说,能够写出一本书并将之出版的人都有着无上的荣光,而且,那荣光盖过所有因血统和地位而来的荣光。在他的想象中,思想不凡之人,长相也必定惊为天人:他们头罩光环,呼吸清香,唇如玫瑰——和他自己以及杜普先生这些庸人截然不同。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允许他坐在窗帘之后倾听他们的谈话更幸福的事了。对那些无拘无束、话题多样的交谈的想象,让他想起并感到,过去他和宫庭里那些朋友曾谈论过的东西,是多么粗俗野蛮——无非声色犬马、猎艳豪赌,诸如此类。他还想起,他过去总被人称为学者,常常因喜欢独处和读书而被人嘲讽,但这一点让他感到自豪。他不善于巧言令色。他常常呆立一旁,双颊绯红,步态笨拙,就像一个走进了贵妇客厅的投弹手。他曾有两次因心不在焉而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有一次,他在作一首律诗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温奇尔西夫妇的扇子。他越是急切地回想起自己与社交生活的种种格格不入,就越是强烈地感到:他年轻时代的所有困扰、他的笨拙与腼腆、长时间散步、对乡间生活的热爱,都证明他本人属于那个神圣的圈子——他生来就注定是个作家,而不是贵公子。那个洪水暴涨的夜晚之后,他第一次感到幸福。 眼下,他已经托诺福克郡的伊沙姆先生带了一封信去给给住在克利福德旅馆的尼古拉斯·格林先生。在信中,奥兰多表达了对他作品的倾慕之情(因为尼·格林当时已名扬四海)和与他结识的渴望;他不敢过多奢求,因为知道自己无以为报;但是,如果尼古拉斯·格林先生愿意屈尊来访,一辆四轮马车将于格林先生方便的任何时间在费特兰大街街角候驾,并把他安全送到奥兰多的家中。后事如何,人们可自由补充;甚至还可以想象,不久之后,格林先生表示接受这位贵族勋爵的邀请,在4月21日星期一的七点钟,乘着车准时到达了奥兰多家主楼的南面大厅,而这让奥兰多喜不自胜。 这个大厅曾接待过许多的国王、王后和大使;法官们穿着锦帽貂裘,威严而立。英国最高贵的女士、最勇猛的武士,都曾光临于此。这里悬挂的旗帜,曾在弗洛顿[17]和阿金库尔[18]的疆场上飘扬。这里陈列着彩色微盾,上面绘有狮子、猎豹和王冠。长桌上摆放着金盘银盏;这里的壁炉用一整块意大利大理石砌成,一晚可以烧掉一整棵橡树,连同上面的叶子和鸟巢。而这时站在那里的是诗人尼古拉斯·格林,他的穿着毫不起眼的黑色紧身上衣,戴着软沿儿帽,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 急匆匆地赶出来迎接诗人的奥兰多,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这位诗人身高不过中等,身材瘦削,还有些驼背,并且相貌平庸;他进来时绊了门口的那只马士提夫犬一下,惊得那狗上前去咬了他一口。此外,奥兰多尽管阅人无数,却依然弄不明白该把他算做哪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既非仆役、也非乡绅,更不属于贵族。他前庭饱满,鼻子鹰钩,目光有神,但却下巴后弯,嘴角下垂,口水直流。然而,总的来说,令人不安的还是他脸上的表情。他既没有贵族那种令人欣赏的庄重沉着,也没有训练有素的仆人的那种有板有眼的奴态;这是一张拼拼凑凑、生拉硬扯到一起的脸。虽然他是诗人,但是他看起来更惯于责骂训斥,而非阿谀奉承;争吵辩论,而非细语交谈;善于争抢,而非听任自然;针锋相对,而非息事宁人;憎恶仇恨,而非爱戴友好。这从他急躁的动作和多疑、暴躁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奥兰多多少有些吃惊。但他们还是一起进餐了。 奥兰多过去一直对仆人成群和佳肴满桌习以为常,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第一次感到羞愧。更奇怪的是,当他想起他曾祖母莫尔曾挤过牛奶时,他竟感到满心骄傲,因为一般而言,想起这些容易令人倒胃。然而,他刚想提起这位地位卑微的女人和她的牛奶桶,那位诗人就抢先一步说起了他的家族。他说,别看格林这个姓氏这么普通,但不同寻常的是,格林家族曾是法国的名门望族,是和征服者一起来到英国的。不幸的是,他们后来衰落了,惟一的作为就是把姓氏留在了皇家格林威治区。他后来说的话题都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失去了的城堡、盾徽、北方的准男爵表亲、和西方贵族联姻、有些格林家族的人在名字后面加字母“e”而有些人没加,诸如此类,一直说到鹿肉上桌才停下来。于是,奥兰多趁机说起了他的曾祖母莫尔和她的奶牛,一直说到野味上桌,他心头的重负才稍稍有所缓解。但直到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奥兰多才敢提起说,他不由得想起一件比格林家族和奶牛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神圣的诗歌。一听到那个词语,诗人的双眼就燃起了火焰;他卸下此前刻意摆出的绅士架子,“砰”地一声放下酒杯后,就背诵起了一首关于他的一部戏剧、另一位诗人和一个评论家的长诗;这是奥兰多在弃妇之外的人的口中听到的最长、最复杂、最激昂和最尖刻的故事之一。至于诗歌本身,奥兰多只感觉到,诗歌比散文更难卖出去,而且,尽管诗行很短,写起来却需要更长的时间。谈话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进行着,直到奥兰多借机暗示说他鄙陋不才,也在试着写作——但诗人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说,护墙板里有一只老鼠在吱吱叫。他解释道,他其实有点神经质,一听到老鼠吱吱叫,就会连续两个星期心烦意乱。这所大房子里毫无疑问有很多害虫,但奥兰多从来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动静。接着,诗人向奥兰多详细讲述了自己过去十多年来的健康状况。听完他的讲述,人们都会惊讶: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病痛折磨,他竟然还活着!他曾经瘫痪、中风、水肿、患过疟疾和连续染上三种热病;除此之外,他还心脏肿大、脾脏肥大,肝脏有病。他告诉奥兰多,尤其是在他的脊椎上,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觉。从上往下数第三节有个包火烧火燎,而从下往上数第二节却有个包冰冷刺骨。有时候他醒来时,感觉脑袋里像灌了铅,有时候觉得体内仿佛有上千支蜡烛在燃烧,并且人们还在火上浇油。他说,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床垫下的一片玫瑰叶子,能够通过脚下的鹅卵石来辨别伦敦几乎所有的路。总之,他就像一部精妙地组装在一起的机器(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无意识地抬起手来,而这确实是精妙无比),因此一想到他的诗集只卖出去了五百本,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当然,这肯定主要是因为有人在背地里反对他。最后,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断言,他惟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诗歌艺术在英国已经死亡。 这怎么可能呢?莎士比亚、马洛[19]、本·琼森[20]、布朗、多恩[21],所有这些人都还在写作或只是刚刚封笔,奥兰多一口气数出一串他最景仰的英雄的名字,觉得格林的说法简直不可思议。 格林讥讽地大笑了起来。他承认,莎士比亚的确写过一些非常不错的戏剧,但基本上都是从马洛那抄来的。马洛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对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的人,你能说些什么呢?至于布朗,他支持散文诗,但人们很快就会厌倦那类异想天开的文体。多恩故意用艰涩的词语来掩饰作品意义的匮乏,全然一个江湖骗子。笨人才上当受骗,但那种风格一年以后就会过时。至于本·琼森嘛,是他的朋友,而他从不讲朋友的坏话。 不,他总结道,文学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文学的伟大时代是古希腊时期;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伊丽莎白时代都无法与之相比。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很看重他称之为“荣誉”(他把这个词的音发成了“永裕”[22],所以一开始奥兰多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的神圣抱负。现在所有年轻作家都乞食于书商,并且粗制滥造大量可以换钱的“文学垃圾”。莎士比亚就是这种风气的罪魁祸首,而且他正在自食恶果。而当代的特征,他说,就是造作的自负和疯狂的猎奇——希腊人对这两点一刻也不会容忍。虽然这么说让他自己也很心痛——因为他热爱文学,就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但他对现状和未来都已不抱希望。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奥兰多被这些言论震惊了,但同时却又不禁注意到批评家本人似乎一点都不沮丧。相反,越是贬低他自己所处的时代,他就越发地洋洋自得。他说他记得有一个晚上,他和基特·马洛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在弗利特街[23]的考克酒馆喝酒。当时马洛醉得很厉害,精神亢奋;他很容易喝醉,而且喝醉了就会说些傻话。他仿佛现在还能看到马洛对着同伴挥舞酒杯,打着嗝说:“不得了,比尔,”(他在对莎士比亚说),“大浪来了,而你就站在浪尖之上。”格林解释道,他那样说的意思是,他们正处于英国文学的伟大时代的边缘,而莎士比亚将成为一位重要的诗人。幸而他在两天之后的一场醉酒斗殴中丧命,没有活着目睹这个预言的结果。“可怜的傻瓜”,格林说,“他走了,留下那样的话。一个伟大的时代,确实——伊丽莎白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 “所以,我亲爱的勋爵,”他接着说,一边调整了一下坐姿,一边在指间摩挲着酒杯,“我们必须充分利用好这个伟大的时代,珍视过去,并且尊敬那些作家——还是有一些这种作家的,即那些效法古人,为了“永裕”而非报酬而写作的作家(奥兰多真希望他的音能发得更标准些)。“永裕”,格林说,“可以鞭策高贵的心灵。我要是有份按季度结算的三百英镑的年金,我就会只为“永裕”而活。我会每天早上躺在床上读西塞罗的东西,我会模仿他的风格,让你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那才是我称之为优秀的作品,”格林说,“那才是我所说的‘永裕’,不过,必须要有年金,才有条件这样做。” 此时,奥兰多已经彻底放弃了与诗人讨论自己作品的所有希望,但这已并不那么重要,因为话题转到了莎士比亚、本·琼森和其他作家们的生活和品格问题上,而格林对这些人都非常熟悉,有成百上千条关于他们的轶闻趣事可以讲。在一生中,奥兰多还从来没有如此开怀大笑过。以往,他们是他的偶像。而格林告诉他,这些人中一半是酒鬼,全是好色之徒。他们中的许多人与妻子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个没撒过谎、玩过阴谋,或耍过卑劣的伎俩。他们的诗歌,都是在街门口垫着印刷工学徒的脑门,在洗衣账单的背面胡乱写下的。《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付梓印刷的,《李尔王》也是;《奥赛罗》也是;怪不得正像格林说的,这些剧本漏洞百出。剩下的时间,他们在酒店和露天啤酒馆里开怀畅饮,说起话来只耍小聪明而不论内涵,而干的那些事,能让朝臣们的寻欢作乐也相形见绌。格林情绪高昂地讲着这一切,使奥兰多听得欣喜若狂。格林的模仿有“起死回生”般的效果,他对书的赞美可以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这些书是三百年前写的。 时光就这样流逝了,奥兰多对他的客人既喜爱又蔑视、既钦敬又怜悯,此外还有一种掺杂着恐惧和迷惑的无法定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不停地谈论自己,但他无疑是个聊天的好伙伴,你甚至可以听他讲自己头疼发热这些琐事而不觉厌烦。他幽默风趣而又粗俗无礼,总是肆无忌惮地谈论上帝和女人。他知晓各种古怪手艺,脑子里装满各种知识:他能做三百种不同的沙拉,知道天底下所有酒的调制办法,能演奏六种乐器,他还是第一个同时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在意大利壁炉上烤奶酪的人。然而,他分不清天竺葵和康乃馨、橡树和桦树、马士提夫犬和小猎狗、小羊和老羊、小麦和大麦;他也不懂得耕地和休耕地的区别,不懂得土地需要轮作;他以为桔子长在地下,萝卜长在树上;他喜欢城市景观,厌恶田园风光——所有这些都令奥兰多惊诧不已,因为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看不起甚至讨厌格林的仆人们,也走过来听他讲笑话和故事,而且笑声不止。确实,这座房子在格林来之前从没有过这么多欢声笑语——这一切都如奥兰多沉思,他不禁把现在和过去的生活进行比较。他想起过去曾习以为常的那些话题,不是西班牙国王中风,就是母狗交配;他想起自己从前在马厩和更衣室之间耗费掉的时光;他想起那些爵士们是怎样在酒杯边呼呼大睡,咒骂那些叫醒他们的人;他想起他们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些想法在他心中翻滚,一时无法平息;他最终得出结论:他已把一个躁动不安的精灵引入室中,从此再不能安然入眠了。 然而,尼克·格林的结论却截然相反。一天早上,他枕着最柔软的枕头、盖着最光滑的被子躺在床上;他眺望窗外,视线落到了那片几个世纪以来从没长过蒲公英或野草的草坪上。他想,要找机会逃走,否则就会被活生生闷死在这里。起床,听到鸽子的鸣叫声;穿衣服,听到泉水的流动声。他觉得,除非听到马车轧在弗立特大街石子路上的轰鸣声,不然他就别想再写出一行诗来。他想,长此以往,他会一听到仆人在隔壁厨房添火、在餐桌摆放金盘银盏的声音,就昏睡过去,甚至(想到这,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一睡不醒。 因此,他来到奥兰多的房间,解释说,由于周围的寂静,他昨晚整晚都没睡着。(确实,这房子周围有一片方圆十五英里的公园,还有一堵十英尺高的围墙。)他说,他的神经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寂静。他请奥兰多不要见怪,因为他想当天早上就结束这次来访。听他说要离开,奥兰多有种解脱之感,但同时却很不情愿让他走。他想,这所房子没有了他会显得非常死气沉沉。离别之时(因为他此前很不喜欢提到这个话题),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描写赫拉克勒斯之死的剧本拿给诗人看,并让他提意见。诗人接过剧本,刚刚低声含糊地说了几句关于“永裕”和西塞罗[24]的话,就被奥兰多打断了;奥兰多承诺他说,会按季度付给他一份年金。于是,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之后,格林就跳进马车走了。 当马车滚滚远去之时,大厅显得前所未有地宽敞、堂皇,或者说空旷。奥兰多知道,他再也没有心情在意大利壁炉上烤奶酪了。他再不会有嘲讽意大利绘画的那种机敏了;再不会有把宾治酒[25]调制得恰到好处的那份技巧了;也再不会那样妙语连珠了。然而,再听不到那个牢骚满腹的声音,是多大的解脱呀;再一次独自一人,是多奢侈的事呀!他一边解开那只每次见到诗人都会咬他,因而过去六个星期一直被拴着的马斯提夫犬,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道。 当天下午,尼克·格林在费特巷的转角下车后,发现那里的一切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格林夫人正在一间屋子里生孩子,而汤姆·弗莱彻在另一间屋子里喝杜松子酒。书被扔得满地都是,而一如既往地粗陋的晚饭则摆在孩子们常常玩泥巴的梳妆台上。但是,格林觉得,这里才有写作的氛围,这里才是写作的地方,而且他要马上就动笔。题材是现成的:一个蛰居家中的贵族。“访一位乡间贵族” ——他打算给自己的新诗起一个类似这样的题目。他一把夺过儿子正在用来挠猫耳朵的笔,然后往用作墨水瓶的蛋杯里醮了醮墨水,即兴创作了一首激烈的讽刺诗。他写得很直露,让人一读就知道他所嘲弄的人就是奥兰多;从他最个人化的言行举止,到他的热情和疯狂,再到他头发的特有色泽和发“r”这个音时的外国腔调,全都被格林描绘得惟妙惟肖。如果还有怀疑的话,也准能为格林在诗里引用的几段《赫拉克利特之死》所消解。格林认为,这部贵族气十足的悲剧如其所料地冗长和夸饰到了极点。 格林的这本小诗册转眼间就印行了好几版。格林太太第十次临盆的费用也因此有了着落。很快就有在意此类事情的朋友把这本小诗册送到了奥兰多本人的手上。他不动声色地从头到尾读完后,摇铃叫来了一个男仆。他用一把钳子夹着那本诗册,递给男仆,并命令他扔到庄园最臭气熏天的粪堆里去。那个男仆刚转身要走,他又叫住了他,“到马厩里牵一只最快的马,”他说,“快马加鞭赶到哈维奇,然而坐上一条去往挪威的轮船。从挪威国王的养狗场里给我买几只最上等的纯种皇家猎麋犬[26]回来,既要公的,也要母的,不得有误。因为,”他一边转向他的书,一边几乎喘不过气地低声说,“我受够了人类。” 那个训练有素的男仆鞠了个躬,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他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完美,三个星期后,他就牵了三条上等的纯种皇家猎麋犬回来,而且其中一条母狗,当天夜里就在餐桌下产了一窝八只可爱的小狗。奥兰多命人把它们带到自己的卧室。 “因为,”他说,“我受够了人类。” 然而,他还是按季度支付格林的年金。 就这样,这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贵族,历尽了人世浮华,但他觉得那一切都毫无价值。爱情与抱负,女人与诗歌,全都同样虚浮。文学就是一出闹剧。就在读完格林的《访一位乡间贵族》的那晚,他一把火烧掉了五十七部诗歌作品,只保留下了《橡树》,因为它很简短,而且倾注着他儿时的梦想。他现在还只信任两样东西:狗和自然;一条猎麋犬和一棵玫瑰花。五彩斑斓的世界,纷纭复杂的生活,现在只剩下这两样东西。狗和玫瑰花浓缩了一切。摆脱掉一切泰山压顶般的幻觉后,他感到一身轻松,于是,他唤来爱犬,到花园里自如地散起了步来。 他整日写作阅读,与世隔绝了那么久,几乎忘记了每到六月就会极其美妙动人的大自然。登上那处晴天时可以看见大半个英格兰和一小块威尔士及苏格兰的山顶后,他躺倒在最爱的那棵橡树下,感觉如果可以再也不用和人说话,如果他的狗不会进化出语言能力,如果再也不会遇上一位诗人或公主,那么剩下的有生之年就尚且差强可忍。 从此以后,他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来这里。他看到山毛榉树叶子变黄,蕨菜长出了嫩芽;他看到月圆月缺;他看到——或许读者能够想象得出下面的段落——四周的草木枝叶由绿变黄,又由黄转绿;日落月出;春去秋来;日夜交替;阴晴变幻……天下之事,两三百年间一成不变,惟多了些许尘土和蛛网,而一个老妇人半个时辰内就能把这些全都打扫干净。这不禁让人觉得,只要用“逝者如斯夫”(此处可在括号内标上确切时间)和“日光之下无新事”等这类言简意赅的语言,就可以涵盖一切了。 然而,不幸的是,尽管时间以令人惊讶的准时影响了动植物的兴衰,但却无法对人的心理产生同样的功效。而且,人的心智对时光的影响也相当奇特。一小时的时间,一旦进入人类的大脑之中,就可能比它的实际长度延长五十或上百倍;另一方面,一个小时在人类心灵中,又可能短得像一秒钟。钟表刻度的时间和人类心灵实际感受到的时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但人类对此尚知之甚少,还有待进一步探索研究。但正如我们此前提到的那样,笔者的兴趣范围很有限,必须局限于最简单的表述: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像奥兰多现在这样,思考的时间就会无限延长,行动的时间则会无限缩短。因此,奥兰多发号施令和经营自己庞大庄园的时间不过是一刹那,而当他孤身一人呆在山顶那棵橡树下时,时光却变得圆润饱满起来,仿佛永远不会滴落。而且,它们满含着各种奇怪问题。因为他发现,自己面对着很多连最聪慧的智者都无法解决的难题,比如何为爱情?何为友谊?何为真理?而且,每当他一思考这些问题,他的整个过去,漫长而又纷纭复杂的往昔时光,就会立刻挤进如水珠般悬而欲滴的时光中去,将它鼓胀为原有的数倍,色彩缤纷,充满着宇宙间一切的机缘。 在这样的沉思(它也可以任意命名为其他)中,他度过了人生的许多时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早饭后外出时还只有三十岁,但回家吃晚饭时却已年逾五十。他的年龄,有些时候几星期内就会陡增一百岁,但有些时候却几星期也增加不到三秒钟。总之,断定人的寿命长短(至于动物的生命,我们不便贸然论断)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因为我们刚说生命漫长,就会有人提醒我们说,它比玫瑰花瓣落地的时间还要短暂。同一时刻,短暂与漫长这两种力量,令人不解地交替主宰着我们可怜的傻瓜——时间对于奥兰多而言,有时重如象腿,有时却又轻如蝇翼。他觉得,生命长无尽时,却又短于一瞬。然而,即使生命无限延伸,时间无限膨胀,他独自漫步在永恒的无垠沙漠之中,他也没有时间去抚平那些三十年来积郁在他心头的爱恨情仇。很久以前,还没等他把“爱情”思考明白(那段时间里,那棵橡树发芽落叶了十二次),“抱负”就把“爱情”给挤走了,而随后“抱负”又被“友谊”或“文学”所取代。而且,由于第一个问题——何为爱情?——尚未解决,哪怕稍加甚至不加触动它就会再次浮现,把书籍或隐喻或生命的意义给挤到一边;它始终在静待时机,准备重新上场。这一过程之所以如此漫长,是因为它不但穿插着各种画面,如穿着玫瑰色锦衣躺在绣绒沙发上,手里拿着象牙鼻烟盒,身边放着金柄宝剑的年迈的伊丽莎白女王的形象,而且还混合着各种气味——她洒了很多香水——和声音,那一天,牡鹿在冬日的里奇蒙花园里鸣叫个不停。于是,关乎爱情的思考,就因为雪和冬天、燃烧的炭火、俄罗斯女人、金柄宝剑、牡鹿鸣叫、老詹姆斯国王的漏口水、烟火以及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大帆船上的一袋袋珠宝,而显现出琥珀色。因此,每当他想把一件单独的事物赶出脑海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受到其他事物的妨碍,就好比一块被掷于海底的玻璃,在一年之后,上面就绕满了骨头、蜻蜓、硬币以及溺水女人的长发。 “天呐,又是一个隐喻!”当他说到这时会大声惊呼(这足以表明他头脑运转的混乱和迂回,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棵橡树花开花落了那么多次,他却还对爱情得不出一个结论)。“它有何隐含的意义呢?”他自言自语地问道,“何不用一些简明的词汇去表达一下呢……”于是他会连续半个小时——抑或两年半?——努力思考如何用朴素的词语说明爱情是什么。“那样的形象显然是不真实的,”他说,“因为除非在例外的情况下,否则蜻蜓是无法在海底生活的。而且,如果文学不是真理的新娘和共枕者,又会是什么呢?真该死!”他大叫,“都已经说了是‘新娘’,为什么还要用‘共枕者’这个词?为什么不简明表达了事?” 因此,为了安抚诗歌朴素无华的精神,他试图只说:草是绿的和天是蓝的。虽然他和诗歌的距离还很遥远,但他还是由衷地对其保持敬畏。“天是蓝的,”他说,“草是绿的。”然而,当他抬眼望去的时候,却发现正好相反,天空像是一千位圣母发间垂下的头纱;而草地则起伏不定、光影交杂,仿佛一群躲避魔法森林里的毛茸茸的萨提尔[27]的拥抱的女孩。“说实在话,”他说(因为他已染上大声说话的恶习),“我看不出哪个比哪个更真。两者都彻底虚无。”于是,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不再相信自己能够解答“诗是什么”和“真是什么”的问题。 在此,我们也许可以趁着他自言自语的时机,略微思考一下眼前的怪异现象:奥兰多,一个从不怕冲锋和决斗的男人,才华横溢而又气色俱佳,却在这样一个六月天,枕着胳膊躺在那里,那样地敏感和受制于思想的沉滞,每当思考到关于诗歌或他自己的写诗能力时,他就会害羞得像一个躲在母亲房间门后的小姑娘一样。因此,我们坚信,格林对他的伤害并不亚于那位俄罗斯公主:格林嘲弄他的悲剧,而公主玩弄他的爱情。但是,言归正传—— 奥兰多继续沉思。他不时地俯观草地、仰望天空,并且努力想象一位已在伦敦出版过诗集的真正的诗人,会怎样描述它们。与此同时,记忆(它的习性前文已经描述过)不断地在他眼前呈现尼古拉斯·格林的面容,仿佛那口无遮拦,总是冷嘲热讽,已被证明是忘恩负义的男人,就是奥兰多顶礼膜拜的缪斯本尊。于是,在那个夏日的清晨,奥兰多向他献上了各种词句,有些朴实无华,有些繁复堆砌,可是尼克·格林却总是不停地摇头和嘲讽,并且唠叨些什么“永裕”、西塞罗和这个时代诗歌已绝迹之类的话。最后,奥兰多站了起来(现在是冰冷的冬天了),立下了他一生中最不凡的一个誓言——这个誓言让他终生处于劳役之下。“我绝不再写或尝试写一个字去讨尼克·格林或缪斯的欢心。”他说,“从今往后,无论写的是好是坏,还是平平无奇,我都只为取悦自己而写作。”这时,他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撕碎一整沓文稿,然后把碎片全都朝着那个喜欢冷嘲热讽、嘴唇耷拉的家伙的嘴脸扔了过去。记忆仿佛一个胆小鬼,如果你对她投掷石块,她就会马上把尼克·格林的肖像藏起来;而且再也不会用任何东西来取代他。 但奥兰多依旧沉思。确实,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因为在把羊皮纸文稿撕得粉碎的同时,他也撕碎了那用涡旋花体字写的、带有纹章装饰的名册。那名册是他独自在房间里虚构出来自娱自乐的;在名册中,他像国王任命大使那样,自命为“家族第一诗人”和“当代第一诗人”,赐自己灵魂不朽,永受敬仰。这一切都意味深长,但他现在却把它们撕碎并扔进了垃圾桶。“名望,”他说,“就像(因为再也没有尼克·格林来说三道四了,所以,他纵情地使用各种意象;在这些意象中,我们将只选取其中最朴素的一个或两个。)一件碍手碍脚的镶边外套,一件勒住胸口的银夹克,一个挡在稻草人前的彩色盾牌……”等等。他所要表达的意思的精髓就是,名望乃障碍和束缚,而无名则如薄雾般笼罩着人;无名意味着神秘、丰富和自由;正是无名,让人的思想得以无拘无束地流动。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将往何处。他可以探寻真理,然后公之于众。唯有他是自由的;唯有他是真实的;唯有他是安宁的。于是,在那棵橡树下,他进入了一种宁静之境,而身下那些隆起的橡树根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舒适。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思考无名的意义,以及它所带来的海浪回归大海深处似的快乐。思考无名如何让倦怠的心灵摆脱妒忌和怨恨,如何让慷慨和宽容无拘无束地流淌在血脉之中,以及如何奉献和索取都不求感激、也不为赞美。他猜想,所有伟大诗人都定然如此(虽然他对古希腊的了解不足以支持他的假设),因为他觉得,莎士比亚写作和教堂的建设者们建设时,一定都是匿名的,他们不求感激和铭记,而只是白天工作,晚上喝点麦芽酒——“这是多么令人欣羡的生活啊,”他在橡树下边想,边伸展了一下四肢。“为什么不现在就去过那样的生活呢?”这个想法像子弹一样向他射来。抱负如铅锤般骤然坠地。他摆脱了失恋和虚荣心受挫所带来的心灵创伤,也摆脱了生活烦恼给他带来的其他一切痛苦。在他一心想求得名望的时候,那些痛苦全都让他寝食难安,而现在他不再把名望放在心上,也就不再感到纠结了。他睁开眼睛——其实他的眼睛一直睁开着,只是此前一直都只见思想、不见其他罢了——看到了底下山谷间他的那座大宅。 它沐浴在春天的晨光里。它看起来更像一座城镇而非一所大宅,但它并不是随意地东拼西凑而成的,而是经一位建筑设计师缜密规划而成的。灰、红、青紫三色的庭院和建筑,布局有序而对称;庭院有正方形的,也有长方形的,有的里面有个喷泉,有的里面则有尊雕塑;建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瞧,这是座小教堂,而那是座钟楼;在它们之间,草地如茵,雪松如簇,鲜花如锦……而所有这些都被一堵厚重的城墙所围绕着,但它们布局如此精妙,以至于其中的每一部分都有自如伸展的空间。不计其数的烟囱烟雾袅袅,缭绕空中。看着眼前的一切,奥兰多不禁想,这座可容纳一千个人和约两千匹马的庞大而又井然有序的庄园,不就是由许多默默无名的工人建造出来的吗?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世世代代的家族都一直寂寂无名地居住在这里。这些理查德、约翰、安妮和伊丽莎白们,全都已经长眠山野,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而他们却男耕女织,繁衍生息,成就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座庄园。 如今,这座庄园看起来既高贵,又富有人情味,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希望超越他们呢?因为,试图超越那些无名杰作,超越那些已消失了的双手的劳动成果,显得极端自负和傲慢。与其如流星般刹那光辉而终湮没无迹,还不如生前默默无闻,但却在溘然长逝之后留下一道拱门、一个小花棚或一堵硕果累累的墙垣。遥望着下面草地之上的那座庄园,奥兰多禁不住激动地说,因为在那儿住过的所有老爷和太太虽然寂寂无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