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四郎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398 [book_dec]中篇小说。作者【日本】夏目漱石。1908年9月—12月连载于《朝日新闻》,1909年5月由春阳堂出版单行本。为作者中期创作的 “爱情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说描写从九州到东京上大学的农村青年三四郎,在城市文明的熏陶下,产生了走自己人生道路的愿望,他爱慕美貌的城市女学生美祢子,但又缺乏积极和明确的追求意识,结果导致恋爱失败。小说通过主人公的学习、生活和恋爱经历,反映了明治年间青年知识分子的成长过程,同时也对社会时弊和盲目欧化的风气进行了批判。小说语言质朴,文笔娴熟,心理刻画细腻生动。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是日本近代文学中反映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一部佳作。 [book_img]Z_9167.jpg [book_title]前言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原名夏目金之助,1867年生于江户(今东京)的一个仕宦家庭,少年时代受过汉学教育,二十七岁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当时的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后来,转到地方中学当教员,在大学同学、着名诗人正冈子规的影响之下,开始写作徘句,成就斐然,为他以后的文学活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00年,夏目漱石官费留学英国,在伦敦住了三年,亲眼目睹了“大英帝国”日趋没落的社会现实,痛感资本主义文明的腐败,促使他对祖国的命运更加关切。 1903年,他回国后,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及帝国大学任教,对明治时代日本资产阶级教育界的虚伪与冷酷,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孕育了“漱石文学”对日本近代社会强烈的批判精神。 1905年,夏目漱石发表了他的第一部讽刺小说《我是猫》,用幽默而辛辣的笔触,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倾吐了作家郁积日久的不满和愤恨。以《我是猫》为起点,夏目漱石正式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凭着冷彻的头脑和犀利的笔触,向日本反动统治阶级勇猛地开战,为日本近代文学建立了不朽的功绩。 夏目漱石卒于1916年,虽然只活了五十岁,但他在生前就获得了极高的声誉。天皇政府曾经打算授予他博士的学位,遭到他毅然的拒绝,表现了一个正直的作家大义凛然的高尚品格。夏目漱石在短暂的文学生涯中,写下了《我是猫》、《哥儿》、《草枕》、《三四郎》、《从此以后》、《门》、《心》、《明与暗》等数十部颇具特色的作品,为日本文学增添了光彩。至今,“漱石文学”仍然以它深厚的思想性和高妙的艺术性,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受到各国读者的广泛欢迎。 《三四郎》(1908)、《从此以后》(1909)、《门》(1910),是夏目漱石中期创作的小说,通称前《三部曲》。这三部作品的主人公及故事情节虽然各不相同,但在主题思想上却有着内在的联系。小说《三四郎》描写青年主人公小川三四郎,由故乡熊本高中毕业后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在同学校和社会上各方面人士交往的过程中,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相比之下,自己过去的乡间生活显得多么闭塞而又贫乏。在大学里,三四郎遇到了同乡野野宫宗八。他是个知名的物理学家,每天钻在地窖里埋头于科学研究,对交友和恋爱都不感兴趣。三四即的同窗佐佐木与次郎,是个热爱文学、精力充沛的青年,但又不免流于肤浅。他还结识了少女美祢子,生活中充满了绮丽的幻想,他爱慕她,却又不敢对爱情采取积极的态度。 美祢子是个富有教养的新型女性,她天真热情,具有独立的判断事物的能力。但她又看不起平民出身的三四郎,终于同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结了婚。作品还塑造了自由主义者广田先生的形象,他清高自诩,卓然不群,对待人生和社会始终抱以高蹈的批判目光。从广田先生这个人物身上,读者可以窥见作家本人的影子。 《三四郎》这部小说,反映了日俄战争后,日本资本主义大发展时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相对稳定的生活,以及他们在步入冷酷的社会现实之前那种犹豫不决的精神状态。 《从此以后》的主人公长井代助是一个无职业的“高等游民”,他头脑聪敏,对资本主义社会抱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在那样的社会里,职业只会使人堕落。 他的朋友平冈本是个具有理想的实干家,但在现实面前累遭厄运,生活困顿,精神上一蹶不振。平冈的妻子三千代,婚前原是代助的女友,代助看到平冈很爱她,便成全了他们。三年之后,代助发现自已的这一行为并未能给三千代带来什么幸福,便毅然拒绝了父兄通过金钱关系为他包办的婚姻,下决心与三千代一起共同创立新的生活。如果说《三四郎》中的广田先生对社会的批判只停留在一般的议论和冷眼旁观的立场上,那么,到了《从此以后》,作者便让自已的人物置身于社会生活的激流之中,使得这种批判更深入、更直接了。在这部作品里,作者通过主人公长井代助之口,对资本主义社会世态的冷酷,道德的沦丧,精神的堕落,给予有力的控诉,无情地嘲笑了统治阶级被幸德秋水等进步人士的革命活动吓破了胆的虚弱本质,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勇于向封建道德习俗挑战、勇于探索未来的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继《从此以后》之后,夏目漱激石于1910年创作了前《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门》,反映了作家精神上的苦闷与动摇。这部小说描写野中宗助和阿米夫妇惨淡的人生际遇,充满了悲凉和绝望的气氛。这一方面固然由于当时发生了“大逆事件”①,给作家的创作造成了沉重的压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作家一旦放弃冷眼旁观的立场,试图正视黑暗的社会现实时,又不免流露出无能为力的消极情绪。 ①1910年,明治政府借口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等人对天皇图谋不轨,实行大逮捕,残酷镇压进步的民主力量,结果被杀二十余人。史称“大逆事件”。又称“幸德秋水事件”。 总之,夏目漱石的前《三部曲》,是明治社会日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部精神历程史。作者根据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通过细致的观察和深入的研究,准确地把握了那个时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特征,生动地展现了他们的各个生活侧面,具体地反映了他们对理想的追求和幻灭的过程,具有撼人心弦的艺术力量,成为日本近代文苑中描写知识分于的典范。同时,由于作家的笔触过分囿于人物的心理刻画,缩小了观察社会生活的视野,妨碍了进一步解剖现实的深度和广度。再者,夏目漱石由于阶级出身和社会经历的制约,使得他对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偏爱。他的大部分创作,着力描写知识分子的孤高性格和失意的心境,忽视了对广大劳动人民的注意和关心,致使一些作品带有悲观主义的色彩。 尽管如此,夏目漱石毕竟不失为一位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在日本文学运动中担负着启蒙主义者的任务,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大的影响,这一点必须充分给以肯定。 [book_title]第一章 他从意识朦胧之中醒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巳和身旁的老爷子攀谈开了。老爷子正是那个从前两站上车的乡下人。三四郎还记得,火车刚要开动时,他嚷嚷着快步跑进来,蓦地脱光了膀子,脊梁上布满了灸过的痕迹。三四郎一直注视着他,直到那老爷子擦干了汗,穿上衣服,挨着女子坐下来。 这女子是从京都上车的。她一上来就引起三四郎的注意。她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皮肤黝黑。三四郎从九州转乘山阳线火车,渐惭接近京都、大阪的当儿,他看到女子的肤色次第变得白皙起来,自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远离故乡的哀愁。因此,这个女子一走进车厢,他心里就想到,这回有了一位异性的同伴了。就其肤色来看,这女子属于九州人。 她和三轮田家的阿光站娘肤色一样。离开故乡之前,只觉得阿光是个讨人嫌的女人,身旁没了她,实在叫人庆幸。可是现在想来,象阿光这样的人并不可厌。 单从脸型上看,眼前这女子标致多了。紧紧抿着的嘴唇,水灵灵的眼眸,前额也不象阿光那般宽大,看上去让人很舒服。因此,三四郎每隔五分钟就要抬眼瞧瞧这个女子,有时候,他俩的目光会不期而遇。老爷子在这女子身边落座的当儿,他更是久久地凝神注视着女子的神态。当时,她嫣然一笑,“好的,请坐吧。”说罢就给老爷子让座。过一会儿,三四郎有些困倦,便睡了。 看样子,在他睡觉的时候,女子和老爷子就聊开了。三四郎睁开眼,默默地倾听两个人的谈话。女子说到这样一些事——论起小孩玩具,还是京都比广岛的又好又便宜。她到京都办点事儿,下车后顺便到蛸药师①买了一些玩具。好久没有回乡了,这次回去见见孩子,直叫人高兴。 不过,她是因为丈夫中断了汇款,不得已才回娘家的。所以心里老是不踏实。丈夫从前长期在吴市②的海军里供职,战时③到旅顺去了。打完仗曾一度回来过,据说那边能挣钱,不久又到大连谋生。起先常有信来,月月都汇钱,所以日子还算好。 谁知这半年信和钱都见不到了。他不是个浮华人,倒也能叫人放心,可自己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因此,在未打听到丈夫的确切消息之前,她出于无奈,只好回乡间等候。 老爷子看来不知道什么蛸药师,对玩具也没有兴趣,开始时只是哼哼哈哈地应和,等到那女人谈到丈夫去旅顺之后,他立即产生了问情,说那太可怜了。他还提到自己的儿子在战争中也被拉去当兵,终于死在那边了。他不懂为啥要打仗,打完仗日子能好过些倒也罢了,可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死了,物价也涨了。还有比这更蠢的事情吗?世道太平,谁还会出外谋生呢?这都是战争造成的!不管怎样,要有信心,这很要紧。他肯定活着,在干事哪。耐着性儿等些时候,他保准会回来。——老爷子说着,不停地安慰那女人。不一会儿,火车靠站了,老爷子向那女人打了声招呼,要她多多保重,就腿脚麻利地下车了。 随着老爷子一起下车的有四个人,可是只上来了一个。车厢里本来就不挤,这回更冷清了。也许天快黑了,站上的职工踏着车厢顶篷点亮了油灯。三四郎想起了什么,他拿出前一站买的盒饭吃起来。 火车开出后约莫两分钟,那女子飘然站起身,打三四郎身旁穿过,向车厢外面走去。此时,女子腰带的颜色方才映入三四郎的眼帘。三四郎嘴里衔着烤香鱼头,目送着女子的背影。他一边不停地吃饭,一边想,她或许是上厕所的吧。 不多会儿,女子回来了。这下子可以从正面观望了。三四郎的盒饭已经快要吃完,他低着头用筷子使劲扒拉了两三口,可那女子似乎还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她说不定……”三四郎思忖着,猛地抬起头一看,女子果然站在对面。正当三四郎抬眼张望的时候,那女子又迈动了脚步。她从三四郎身边走过去,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继续向前走了两步,侧过身子,将头伸出车窗,静静地向外面眺望。风猛烈地吹着,她那鬓角上乱蓬蓬的头发引起了三四郎的注意。这时,三四郎把吃剩的空盒子用力向窗外抛去。女子所在的窗口同三四郎旁边的窗口相邻,中间只隔着一列座席。三四即看到那个迎风抛出去的白色饭盒盖又随风飘了回来,心想,这下子可糟了。他不由得望了望女子的脸,那张脸正好伸向窗外;女子默默地缩了回来,用印花手帕仔细地擦擦额头。三四郎想,还是主动道一下歉更保险。 “对不起。” “没关系。”女子回答。 她依然在擦脸。三四朗只好闷声不响,女子也不吱声,她又把头伸出窗外。三、四个乘客在昏暗的油灯下露出困倦的神色。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向前行驶。三四郎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子,三四郎听女子问道:“快到名古屋了吧?”一看,她早巳转过身子对着他,探着腰,把脸凑到三四郎旁边来了。三四郎吃了一惊。 “这个……”三四郎应了一声。他第一次去东京,什么也不知道。 “照这样看,火车会误点吧?” “可能要误点的。” “你也在名古屋下车吗?……” “嗯,下车。” 这趟列车只开到名古屋,所以这样的会话也很自然。女子一直坐在三四郎的斜对面,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到火车的轰鸣。 列车停靠下一站时,女子终于又开口了。她想麻烦三四郎一件事,说到达名古屋以后,一个人怪害伯的,想请他帮忙找个旅馆。女子执意相托,三四郎也觉得这是应当的,但他不愿一口应承下来。因为他和这女子毕竟是素昧平生,这使他颇费踌躇。然而他又没有勇气断然拒绝,所以只好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一阵子。说着说着,火车到达名古屋了。 大件行李都已办好托运到新桥的手续,尽可以放心。三四郎只拎着一个不太大的帆布提包和一把阳伞出了检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学生的夏帽,只是把帽徽摘掉了,作为毕业的标志,白天看上去,那地方还留有新鲜的印记。女子跟在后面,三四郎戴着这顶帽子总有些不大自在,然而他也无法可想。不用说,在女子眼里,这帽子只是一顶普普通通的脏污的帽子。 火车本应九点半到站,结果晚了四十分钟,现在已经过了十点了。因为是夏季,大街上还象天刚黑时一般热闹。眼前有两三家旅馆,只是在三四郎看来,太阔绰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打这些灯火通明的三层楼房前通过,然后信步前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哪里去呢?他当然无从知晓,只是一味奔着暗处瞎闯。女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不一会儿,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横街口上,看到第二家门口挂着“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块龌龊的招牌,看来这里对三四郎和那女子都很合适。三四郎稍稍回过头去,向女子问了一声,“这里行吗?”女子回答:“挺好的。”便打定主意直往里走。他们刚来到房门口,还没有来得及声明一下“两人不是一起的”,就听到一连串的招呼:“欢迎……请进……带路……梅花轩四号……”,两人不得已,只好默默跟着那人一起走进梅花轩四号。 女侍去端茶的时候,他们只是茫然地相向而坐。等女待端茶进来,请客人入浴时,三四郎已经没有勇气声明这女子不是和他一起的了。他拎着手巾,说了声“我先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在走廊尽头厕所旁边,那里黑乎乎的,看样子很不干净。三四郎脱去衣服,跳进澡桶,寻思了一会儿,心想,这女子真成了累赘了。他哗啦哗啦正在洗澡的当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好象有人上厕所,不一会儿又出来。接着就是洗手。等一切都完了,忽然,浴室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半。那女子在门口问道:“要搓背吗?”“不,用不着。”他拒绝了。女子没有离开,反而走进来了。她宽衣解带,看起来是想和三四郎一同入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三四郎猝然跳出澡桶,草草地擦了擦身子,回房去了。他坐在座垫上,惊魂未定,女待拿着住宿登记簿进来了。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规规矩矩地写上:“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轮到那女子了,他不知所措,心想等她出浴回来再说,可那女待一直在旁等候。三四郎迫不得已,只好胡乱写上:“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子,二十三岁。”然后交差了事。接着频频地摇着团扇。 [book_title]第二章 东京有许多叫三四郎吃惊的事。首先,是那电车叮铃叮铃的声音引起了他的兴趣。随着叮铃叮铃的响声,众多的人上上下下,实在使人觉得新奇。其次是丸之内大街。然而更使他吃惊的是,不管走到哪里,全是一样的东京味儿,而且到处都堆放着木材、石头。新的房屋都远离马路一两丈远,古老的仓库只拆除了一半,前半部被精心地保护下来。看样子所有的东西都在继续遭到破坏;同时,所有的东西又都在建设之中。东京发生着巨大的变动。 三四郎简直惊呆了,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头一次置身于闹市中心,那心情,那感受是多么不寻常啊!自己以往的知识再也无法迫使自己惊奇的心情冷静下来。三四郎的自信力随着这种激动消失了大半,他闷闷不乐。如果说这些剧烈运动着的事物正是现实世界的本身,那么自已往昔的生活,就同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了。宛若躺在洞之卡山口睡午觉一般,到今天才醒悟过来。要问面对此种变动能否担负起自已的责任,那却是困难的。眼下自已正处在变动的中心,但是只有改变环境之后,能够亲眼看见前后左右的事物发生变动的时候,自己才会过上和以前迥然不同的学生生活。世界如此动荡,自己看到了这种变动,然而却不能投身于这种动荡之中。 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排列于同一平面之上,没有一点接触。现实世界在动荡的过程中,将自己抛弃而去,他为此甚感不安。 三四郎站立在东京市中心,眼看着电车、火车、穿白衣服的人、穿黑衣服的人都在不停地运动,心中十分感概。然而,他对学校生活里蕴含着的思想界的变化却毫无觉察。——从思想界来说,明治时代四十年的历史,重现了相当于西洋三百年间的重大变动。 三四郎禁闭在于变万化的东京市中心,正在独自沉默的时候,接到了故乡母亲的来信。这是他来东京后得到的第一件东西。打开一看,写了好多事情。信一开头告诉他,今年大丰收,可喜可贺。接着叮咛他要注意身体,说东京人刁钻、狡猾,叫他多加小心。学费每月月底寄来,不必挂念。末尾还写道,胜田家阿政有个表弟,听说大学毕业后在某理科大学教书,嘱咐儿子去找他,请他多方照顾一下。看来是把最要紧的名字丢了,只好在栏外空白处又添了“野野宫宗八先生”几个字。此外还告诉他几件事情:阿作的青骢马得急病死了,阿作好不伤心;三轮田的阿光送来香鱼,怕寄往东京的中途烂掉,留在家里吃了。等等。 三四郎看着这封信,觉得它仿佛是从远古时代寄来的。他甚至感到无暇细读这样的信,虽然有些对不起母亲。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反复读了两遍。总之,如果他接触现实世界的话,眼下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人了。而这个母亲是旧式妇女,又住在古老的乡间。此外就是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她是现实世界的一道闪电,要说那也叫接触,实在过于短暂、过于尖锐了。——三四郎决定遵照母亲的嘱咐,去找那位野野宫宗八。 第二天,天气比寻常更加炎热。三四郎想,现在正值假期,即便找到理科大学去,野野宫君也不一定在。母亲既然没有告诉他的住址,自已不妨去打听一下。下午四点光景,三四郎打高级中学校旁边穿过,从弥生町上的那个大门进去。马路上堆着二寸来厚的尘土,木屐、皮鞋、草鞋从上面踏过,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车轮和自行车的辙痕更是数不胜数。走在这样的路上,实在气闷得难受。一进入庭院看到树木繁茂,心情顿时舒畅多了。他走到传达室一看,房门上了锁,绕到后面去也还不行。最后只好来到边门处,为了仔细起见,他试着推了推,想不到门竟然开了。 一个伙计坐在走廓的拐角处打盹儿。他听三四郎说明了来意,为了醒醒神儿,便朝上野的树林子眺望了好大一会儿。 “或许在家吧。”他突然说道。接着便朝里面走去。 这里的环境十分清幽。那个伙计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了。 “在家,请进吧。”他说起话来,象个熟朋友。 三四郎跟着那伙计,经过拐角处,从混凝土的廊子上走下来。这时,视界顿时变得黑暗了,两眼一阵晕眩,象被炎阳照射的感觉一样,经过好半天,眼珠才慢慢适应过来,四周的景象也看得清楚了。这里是地窖,因此比较阴凉些。左面有一扇门,敞开着,里面闪出一个面孔,宽阔的前额,硕大的眼睛,一副佛教僧侣的尊容。 他穿着绸布衬衫,外面罩着西装,衣服上沾满了污垢。这人个头高大,清瘦的身材和这炎热的气候十分相宜。他把头和脊背连成一条直线,向前边伸着,对客人行礼。 “这边请。” 说罢,他转脸走进室内。三四郎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这时,野野宫君早已坐在椅子上了。 “这边请。”他又说了一遍。 他所指的“这边”摆着一个台子,用四根方木棍支撑着,上面铺着木板。三四郎在台子上坐下来,因为初次见面,少不了寒喧一阵。然后,他请对方多多关照。 野野宫君只是“唔,唔”地听着,他的表情有几分象火车上那个吃水蜜桃的男子。 三四郎作过一番表白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于是野野宫先生也不再“唔,唔”地应和了。 三四郎环顾屋内,正中央放着一张又长又宽的栎木桌子,上面摆着一件用粗铁丝制作的精巧器具,旁边的大玻璃缸里盛着水,此外还有锉刀、小刀以及丢下的一条领带。最后他朝对面角落一看,见三尺多高的花冈岩平台上,放置着一个装备复杂的器物,有酱菜罐头那样大。三四郎发现罐头的半腰上开了两个洞,象蟒蛇的眼睛闪闪发光。 “挺亮的吧?” 野野宫君笑笑,给三四郎作了如下的说明:“我在白天做好准备,夜晚等到来往车辆以及其它响动逐渐平静的时候,便钻进这幽暗的地窖,用望远镜窥伺那象眼珠似的小洞,测试光线的压力。这个工作从今年新年起就着手进行了,由于装备颇为复杂,至今尚未得到理想的结果。夏天还比较好过,一到冬季,夜里非常难熬,纵然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还是觉得冷彻骨髓……” 三四郎大为惊奇,伴随这种惊奇,他又为自己一无所知感到苦恼。光线会有压力吗?这压力有什么用途? “你来看一看吧。”野野宫君对三四郎说。 三四郎好奇地走到离石台一丈开外的望远镜旁,把右眼贴近观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样,看到了吗?” “一点也看不见。” “哦,镜头盖还没摘掉哩。” 野野宫君走过来,把罩在望远镜上的一个东西取下来。 这样一瞧,只见一团轮廓模糊的亮光里,有许多尺子一般的刻度,下边有个“2”字。 “怎么样?”野野宫又问。 “看到个‘2’字。” “现在要动啦。”野野宫君边说边扳动了一下。 不一会儿,那些刻度在光团中流动了。“2”字消失,跟着出现了“3”字,又跟着出现了“4”字,“5”字,最后出现了“10”字。然后,刻度往回流动,“10” 字消失,“9”字消失,从“8”到“7”,从“7”到“6”,顺次到“1”便停了下来。 “怎么样?”野野宫君又问。 三四郎非常吃惊,他的眼睛离开望远镜,也无心询问那刻度数表示什么意思。 三四郎很客气地道过谢,从地窖里出来,走到人来人往的地方一看,外面依然骄阳似火。天气尽管热,他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斜的太阳照耀着宽广的坡道,排列着工科专业的建筑,房子上的玻璃窗象熔化了一般放射着光辉。天空高渺,清澄,在这纯净的天际,西边那团炽烈的火焰不时地飘散过来,熏烤着三四郎的脖颈。 三四郎用半个身子承受着夕阳的照射,走进了左边的树林。这座树林也有一半经受着同一个太阳的光芒的考验,郁郁苍苍的枝叶之间,象浸染着一层红色。蝉在高大的榉树上聒噪不已,三四郎走到水池①旁边蹲下来。四周非常寂静,没有电车的声响,原来通过大红门②前面的电车,在学校的抗议下,绕道小石川了。三四郎在乡下时就从报纸得知了这个消息。三四郎蹲在水池旁边猛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所连电车都不允许通过的大学,离开社会该有多么遥远。 ①位于东京大学校园内。夏目漱石写作《三四郎》一书后这个水池也随之闻名遐迩,故又称“三四郎池”。 ②东京大学的一个通用门,一般指东京大学,现被指定为“国宝”。 偶尔走进大学看了看,竟然有野野宫君这类人,半年多一直躲在地窖里进行光压实验。野野宫君衣着朴素,要是在校外相遇,会把他当成电灯公司的一名技工。 然而他却欣然以地窖为根据地,孜孜不倦地埋头于研究工作,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事。 诚然,望远镜里的数字不论如何流动,都是和现实世界无关的,野野宫君抑或终生都不打算接触现实世界。正因为呼吸着这种宁静的空气,也就自然形成了那样的心境吧。自己干脆也同这活脱脱的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修身养性,借以了此一生吧。 三四郎凝神眺望着池面,几棵大树倒映在水里,池子底下衬着碧青的天空。三四郎此时的心绪离开了电车,离开了东京,离开了日本,变得遥远和飘忽不定了。 然而过了一阵子,一种轻云般的寂寥感渐渐袭上心头。他觉得,这正是野野宫君进入地窖、一人独坐的那种寂寞情怀。在熊本上高中的时候,三四郎曾经登过清幽的龙田山,躺在长满忘忧草的运动场上睡觉。他曾几度将整个世界忘却。然而,这种孤独之感是今天才开始有的。 是因为看到了急遽变动着的东京吧,或者说——三四郎此时脸红了,因为他想起了火车上的那个女伴——现实世界对自己毕竟是必要的。但是,他又感到现实世界太危险,令人难以接近,三四郎打算立即回旅馆给母亲写回信。 三四郎蓦地抬头一看,左面的小丘上站着两个女子。女子下临水池,池子对面的高崖上是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一座漂亮的红砖砌成的哥特式建筑。太阳就要落山,阳光从对面的一切景物上斜着透射过来。女子面向夕阳站立。从三四郎蹲着的低低的树荫处仰望,小丘上一片明亮。其中一个女子看来有些目眩,用团扇遮挡着前额,面孔看不清楚,衣服和腰带的颜色却十分耀眼。白色的布袜也看得清清楚楚。 从鞋带的颜色来看,她穿的是草鞋。另一个女子一身洁白,她没有拿团扇什么的,只是微微皱着额头,朝对岸一棵古树的深处凝望。这古树浓密如盖,高高的枝条伸展到水面上来。手拿团扇的女子微微靠前些,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后边,距离土堤还有一步远。从三四郎这边望去,两人的身影斜对着。 三四郎此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明丽的色彩。然而,自已是乡下人,这色彩究竟如何好看,他嘴上既道不出,笔下也写不出。三四郎一味认定那白衣女子象个护士。 三四郎看得出了神。这时,白衣女子开始走动了,样子颇为悠闲,仿佛无意识地迈动着脚步。拿团扇的女子也跟着走动起来,两人不期而然地信步下了斜坡。三四郎仍然凝望看。 坡下有一座石桥,要是不过桥,可以径直走到理科专业去,过了桥沿着水池可以走到这里来。两个女子走过了石桥。 女子不把团扇遮在脸上了。她手中拈着一朵白花,一边嗅着一边走过来。她把花放在鼻尖上,走路时眼睛往下看。当她来到三四郎前面五、六尺远的地方时,顿时站住了。 “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头顶上是一棵大椎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圆圆的树顶一直伸到水池边来。 “这是椎树。”那护士说道。她那副神情就象教导小孩子一样。 “唔,这树不结果吗?” 说罢,她把仰着的脸庞转回来,趁势瞥了三四郎一眼。倾刻之间,三四郎确实意识到那女子乌黑的眼珠倏忽一闪。此时,关于色彩的感觉全然消失了,他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火车上的女伴说他是个没有胆量的人,三四郎此时的心境同那时候似有相通之处。他感到惶怵不安。 两个女子打三四郎前面走过。年轻的将刚才嗅过的白花扔到三四郎跟前。三四郎凝神望着她俩的背影。护士走在前头,年轻的跟在后边。透过绚丽的色彩,他看到那女子束着一条染有白色芒草花纹的腰带,头上簪着一朵雪白的蔷薇花。这朵蔷薇花在椎树荫下,衬着乌黑的头发,格外光艳夺目。 三四郎有些茫然,片刻,他小声嘀咕了一旬“真矛盾”。是大学的空气和那个女子有矛盾呢,还是那色彩和眼神有矛盾呢?是看到那女子联想起火车上的女人从面产生了矛盾,还是自己未来的方针中包含着自相矛盾的内容呢?或者是一方面兴高采烈,—方面又惶恐不安,这两种心情之间产生了矛盾呢?——这个乡下青年对这些一概不懂,他只是感到有矛盾存在。 三四郎拾起那女子丢弃的鲜花,嗅了嗅,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三四郎将花扔到池子里,花瓣在水面漂浮。这时,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三四郎把视线从那朵花上移过来,发现了站在石桥对面的野野宫君颀长的身影。 “你还没有走吗?” 三四郎在回答他的问话之前,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走了几步,来到石桥上。 “嗯。”他感到自已有些呆然若失。但野野宫君一点也不为怪。 “凉快吗?”野野宫君问。 “嗯。”三四郎又应了一声。 野野宫君对着池水瞧了好半天,把右手伸进衣袋寻找什么。衣袋里露出半截信封来,上面的字象是女人的手笔。野野宫君看来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便把那只手依旧垂下来。 “今天那装置出了毛病,晚上的实验停止了。眼下到本乡那边散散心再回去,怎么样?你也一道走走吧。” 三四郎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沿着斜坡登上小丘。野野宫君在刚才女子站立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环视着对面绿树背后的红色建筑,以及那个在高崖的衬托下显得很低的水池。 “景色不错吧?只是那座建筑拐角略显凸出了。从树林间望过去,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座建筑造得很美。工科大楼也不错,不过还是这座建筑更出色。” 三四郎对野野宫君的鉴赏力有些惊讶。老实说,自已一点也看不出孰优孰劣。 因此,这回该轮到三四郎“唔,唔”地应付了。 “还有,你看这树和这水给人的感觉——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妙处,但位于东京的市中心——很幽静吧?没有这样的地方就无法搞学问哩!近来东京太喧闹了,很伤脑筋。这是殿堂。”野野宫边走边指着左面一座建筑,“是教授会举行会议的地方。呶,象我这样的人可以不去,只要呆在地窖里就行啦。近来的学术界飞速发展,稍一大意就会落伍。在别人眼里,地窖里的工作简直就象做游戏,可我这个当事人,时刻都在为实验绞尽脑汁。这种劳动甚至比电车的运转还要剧烈。因此,我连消夏旅行都免啦。” 他边说边仰望着广袤的天空。这时,天上的阳光已经减弱蔚蓝的天空一派宁静,高处纵横飘浮着几抹淡淡的白云,象是用刷子刷过留下的痕迹。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三四郎仰头望着半透明的云彩。 “那些全是雪霰,从下面看上去好象纹丝不动,其实它正以超过地面上飓风的速度在流动。——你读过罗斯金①的着作吗?” “没有读过。”三四郎有些怃然。 “是吗?”野野宫君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过了一阵,他接着说,“把这天空画一幅写生那该多有意思。——我要给原口讲一声。” 三四郎当然不知道原口就是一位画家的姓。 两人从倍尔兹②的铜像前面走过,经枳壳寺旁来到电车道上。走到铜像跟前时,野野宫君问三四郎,这座铜像怎么样,使他很难为情。校外十分热闹,电车熙来攘往。 “你讨厌电车吗?” 经这一问,三四郎觉得,与其说讨厌,不如说害怕。然而,他只是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也讨厌电车。”野野宫君说道。可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讨厌电车的。 “没有乘务员的指点,我一个人简直不知道在哪里换车呢。这两三年电车猛增,方便倒是方便,可也够烦人的,就象我搞的学问一样。”他说着笑了。 ①jhonruskin(1819一1900),英国文学批评家,美术评论家。 ②erwinbaelz(1849—1913),德国着名内科医生,1875年应邀赴日讲学。东京大学校园有他的铜像。 眼下刚刚开学,有许多戴着新帽子的中学生走过。野野宫高兴地望着这些青年。 “来了好多新生哩。”他说,“年轻人朝气蓬勃,这很好。你今年多大啦?” 三四郎照着住宿登记簿上写的年龄作了回答。 “你这么说比我年轻七岁哩。一个人有这七年时光可以干不少事。不过岁月易逝,七年一晃就过去。” 三四郎弄不明白,哪一句才是他的真心话。 走近十字街头,左右两边有许多书店和杂志店。其中的两三家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都在阅读杂志。读过了就不再买,一走了事。 “都是一些狡猾的家伙!” 野野宫君笑着说。不过,他自已也打开一本《太阳》①杂志看了看。 ①日本第一个综合月刊杂志。1895年创刊,1928年停刊。 来到十字路口,街这边左手有一家西洋化妆品商店,对面是另一家日本化妆品商店。电车在这两家商店之间绕了个弯儿,飞快地驶过去,铃声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街头行人拥挤,很难通过路口。 “我到那边买点儿东西。” 野野宫君指着那家化妆品商店说。接着就从铃声丁当的电车缝里跑了过去。三四郎紧紧跟上,穿过了街口。野野宫君早巳走进商店。三四郎在外头等着,留神一看,店头玻璃货架上陈列着梳子、花簪之类东西。三四郎好不奇怪,野野宫君要买些什么呢?他好奇地走进店里,只见野野宫君手里拎着一条象蝉翼一般的彩带子。 “怎么样?”他问。 此时三四郎也想给三轮田的阿光买点什么,权作馈赠香鱼的答礼。可是转念一想,阿光收到东西之后,她保准不会认为这是对她送香鱼的酬谢,说不定又要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一番,因此只好作罢。 走到真砂町,野野宫君请三四郎吃了西餐。听野野宫君讲,这一家是本乡地区最好的饭馆。三四郎只是想尝尝西餐的风味,可一旦吃起来,倒也没有剩下什么。 三四郎在西餐馆前告别了野野宫君,沿着岔路口老老实实往回走。他来到原先那个十字街口,又折向左边。三四郎想买木屐,他走进木屐商店瞅了一眼,一个搽着白粉的姑娘坐在雪亮的煤气灯下,宛若一尊石膏雕塑的妖怪。三四郎立刻讨厌起来,终于没有买成。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回想着在学校水池旁看到的那个女子的脸庞。——那副青黄的面色,就象烤焦了的年糕片一样。她的肌肤十分细嫩。三四郎断定,大凡女人总该都有着这样的肤色。 [book_title]第三章 新学年从九月十一日开始。三四郎规规矩矩地于上午十点半到达学校,只见大门口的布告栏里贴着课程表,看不到一个学生。他把自已所要听讲的课目抄在笔记本上,然后又来到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名工作人员。三四郎打听什么时候开始上课,那人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九月十一号。三四郎问,他看过每间教室怎么都没有人上课。 那人回答说,因为没有老师。三四郎恍然大悟。他走出了办公室,转到后面,站在一棵大椎树下,窥探着高高的天空。这时的天空比平素更加明净。三四郎穿过山白竹走向水池边,来到那棵椎树下,蹲了下来。他想,那女子再从这里走一趟该有多好。三四郎不时地向冈上望望,那里没有一个人影,他想这是当然的。不过,他还是蹲着。这时,午炮响了,三四郎吃了一惊,便走回寓所。 第二天八点整他来到学校,进入大门就一眼看到大道两旁栽着银杏树。这些银杏一直通向远方,然后顺着远远的斜坡低落下去,从三四郎站立的学校大门这里望过去,只能看到理科专业二楼的一部分。这座建筑的后面,上野的树林远远地辉映在朝阳里。太阳是从正面照过来的。三四郎眺望着具有纵深感的景色,心情十分愉快。 这边一排银杏树的尽头的右手,是法文科专业,左手稍稍靠后的地方是博物专业的教室。两座建筑格局相同,细长的窗户上矗立着三角形的尖屋顶。在这三角形的边缘,有一道石条组成的红瓦和黑屋顶邻接的细线。石条略带蓝色,为下面紧紧相连的漂亮的红瓦增添了别一种情趣。这些长长的窗户和高高的三角形,横着一连排列下去。自从上次听野野宫君讲了那段话之后,三四郎早就觉得这些建筑非常珍贵。然而这天早晨,仿佛不是野野宫君的意见,倒象一开始就是自已的感想一样,博物教室和法文科没有排在一条直线上,而是稍稍靠后了一点。他对这种不规则的布局感到非常奇妙。三四郎想,下回遇到野野宫君,就把这一点当成自已的新发现告诉他。 图书馆突现在法文科右手五十多米远的地方,他对此也十分佩服。虽然分辨不清,但看起来是一种相同的建筑。红墙外边长着五、六棵高大的棕榈,环境宽敞,优美。左手最后面的工科专业,似乎是模仿封建时代西洋的城堡建造起来的,整体是正四边形,窗户也是方的,只有四个角落和入口是圆的。这大概是仿效塔楼式的建筑吧。这座城堡式建筑非常坚固,不象法文科那般摇摇欲坠的样子,宛如采取低姿态的摔交手一样。 三四郎纵目远眺,估计尚有许多看不到的建筑物,心中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雄伟之感。 “最高学府都必须是这副样子。只有这样的建筑布局才能搞研究工作。实在了不起!”三四郎仿佛觉得自已是个大学者了。 可是走进教室一看,上课铃虽然响过,但是先生还没有来,也没有学生。下一堂仍然是这样。三四郎气乎乎地走出教室,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绕池子转了两圈儿,这才走回寓所。 又过了十多天光景,终于开始上课了。三四郎走进教室,第一次和其他学生一起等待先生的到来,他这时候的心情实在不比往常。三四郎自己揣度自己,他仿佛觉得正象一位神官装束打扮整齐,眼下就要去参加祭典一般。到底是被学问的威势给震摄住了。铃声响过后又过了一刻钟,一种预料之中的敬畏之情渐惭增长。不多会儿,一位人品端正的老爷爷模样的西洋人开门走了进来,用流利的英语开始讲课。 三四郎这时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从盎格鲁撒克逊语and—swarn这个词儿化用过来的。接着又记住了司名特曾经读过小学的村庄的名字。他把这些词儿都十分仔细地写到笔记本上。下一堂课上文学评论,这位先生走进教室,看了看黑板,那上面写着geschehen和nachbild①两个词,他笑了笑,说:“这是德语呀。”说罢匆匆擦掉了。三四郎由此对德语多少失掉了一些敬意。然后先生对古代文学家下了十多个定义,三四郎把这些全都一丝不苟地抄在笔记本上。下午来到大教室,里面大约坐着七、八十位听讲的人。因此先生使用演说的调子讲课。他开头说了一句“炮声一响惊破浦贺梦”②,三四郎觉得很有意思。最后说出了一大串德国哲学的名字,甚是难懂。他向桌面上一看,有两个雕刻得十分漂亮的字——“落第”。可以想象刻字的人是那样悠闲,他能在坚硬的枧木板上刻下整齐的刀纹,可见不是一个生手,其功夫是相当深的。邻座的男子正在用心记笔记,探头一看,不是作笔记,原来正冲着远处的先生画漫画呢。三四郎一伸头,邻座的人就把笔记本推给他看。 画画得很出色,旁边还写有一行字:“天上子规自在鸣。”③不知是什么意思。 ①德语,分别为“事件”、“抄写本”之意。 ②1853年,德国人柏利乘“黑船”始抵横须贺浦贺港,从而打破了日本幕府的锁国政策。 ③幕府末期儒者安井息轩,青年时代曾写过这样的座右铭:“君不见冈上子规不闻声,总有一天鸣太空。”表露自己即将发迹的宏伟抱负。 下课了,三四郎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他站在楼上窗口双手托腮,俯视着正门里边的校园。那里只有一条宽广的大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松树和樱树,路面铺着沙子,由于没有进行太大的人工修饰,看上去令人心情舒畅。听野野宫君说,过去这儿不象现在这般漂亮,野野宫君的一位老师,学生时代曾经在这儿骑马巡游。马不听话,大发脾气故意从树底下通过。老师的帽子挂到树枝上,木屐齿夹在了马镫里。当他正在感到困窘的时候,正门外“喜多”理发店的理发师傅一齐跑出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当时的有志之士集资在校园内建造了马厩,饲养三头马,雇用一名教授骑术的师傅。谁知这位师傅是个大酒鬼,到头来将三匹马当中最好的一匹自马卖掉沽酒喝了。听说那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马,恐怕未必是拿破仑三世那个时代吧。不过他想那种悠然自适的年代总是有的。这时,那个在课堂上画漫画的男子走了过来。 “大学的课程真没意思。”那人说。 三四郎随便应和了一下。其实究竟有没有意思,三四郎一点也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开始交谈起来。 那天,三四郎有些闷闷不乐,他觉得无聊,没有象往常一样到水池转转,便直接回去了。晚饭后,他反复阅读笔记,谈不上有什么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觉。他又用言文一致的文体给家里写了封信——开学了。每天都去上学。学校是个宽阔的好地方。建筑物非常美丽。校园中有个水池。到池子周围散步是一大乐事。近来乘电车也习惯了。本想给母亲买点什么,可又不知买什么好,终于没有买。要想买什么请写信告诉一声。今年的大米要涨价,最好不要马上卖掉,放一些时候有利。对待三轮田家的阿光始娘不要太热心,来东京以后发现到处都是人,男人多,女人也多……写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写完信,他翻开英语书读了七、八页,又厌了。三四郎想,这种书成本地读下去也没有用,随后铺床就寝。又不能马上入睡,他想要是患了失眠症,得赶快到医院治疗,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照例到学校上课。课间休息时,他听人家谈起今年的毕业生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找到了什么出路,谁和谁还留在这儿,互相争夺官办学校的地位。三四郎漠然地感到未来的一种钝重的压迫从遥远的地方涌向眼前,但很快又忘却了。有人谈起了升之助的故事,三四郎觉得这些听起来更有意思。于是,三四郎在走廊里抓住熊本来的同学,问起升之助是谁。那人回答说是一位说书的姑娘。接着又告诉他说书的招脾是什么样的,设在本乡的某个地方,并且邀请三四郎星期六一起去书场。 三四郎想,这位同学知道得真清楚。原来这人昨天晚上还去过书场哩。三四郎不由地也想去书场看一看那位升之助。 三四郎打算回寓所吃午饭,这时,昨天那个画漫画的人走来,“喂,喂”地喊住他,拉着他到本乡街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是一家商店,出售水果,新近经过整修。画漫画的男子指着这座建筑告诉他,这是一种努弗式①。这时,三四郎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努弗式建筑。回来的路上又告诉他青木堂②在哪里,据说那里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进了大红门,两人围绕池子散步。这时,画漫画的男子讲起这样的事,已去世的小泉八云③先生不喜欢到教员室去,一上完课就在这座池子旁边徘徊。仿佛小泉先生教过他似的。三四郎问他,小泉先生为什么不愿意进教员室。 ①法文“noureau”的音译。二十世纪初时法国兴起的图案样式,线条单调、粗犷,缺乏人情味。人的态度、动作难以捉摸。 ②西洋食品店。楼上设有小吃部。 ③小泉八云(1850—1904)本为英国文学家,后归化日本,曾作为夏目漱石的前任,在东京大学执教。 “这是当然的,首先你听过他们的课还不明白吗?没有一个能够畅谈的人。” 这人平心静气地说出这种刻薄的话,倒使三四郎大吃一惊。 此人叫佐佐木与次郎,据说是专科学校的毕业生,今年又进了大学选修科。他说自己住在东片町五号的广田家里,请三四郎去玩。三四郎问他是不是私人寓所,他回答说是某某高中一位老师的家。 此后,三四郎每天定时到学校,认真地上课,有时还去听必修以外的课目。即便如此,他仍不满足。有时甚至时常去听和专修课目毫无关系的裸目。不过去了两三次也就算了,没有一门是持续一个月的。这样,每周平均上课四十个小时。对于刻苦勤奋的三四郎来说,四十小时总是有点过分。三四郎不时地感到有一种压力,但他仍不满足。三四郎变得紧张起来。 一天,他向佐佐木与次郎提起这件事。听说他每周上四十小时课,与次郎把眼睛瞪得溜圆。 “真傻!想想看吧,寓所里难以下咽的饭菜,一天让你吃上十顿,厌不厌?” 与次郎突然用这句警辟的话语,给了三四郎当头一棒。三四郎立即醒悟道,“怎么办才好呢?”他同与次郎商量起来。 “去乘电车。”与次郎说。 三四郎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问道:“你是说真正的电车吗?” 这时与次郎咯咯地笑了。 “乘上电车,围绕东京转上十五、六趟,你自然会满足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想,一个活灵灵的脑袋被死板的课目缠住了,怎么成?出去兜兜风嘛。当然,让你满意的措施有的是,乘电车是最起码最轻便的了。” 当天傍晚,与次郎拉着三四郎,从四条巷乘上电车到新桥,又从新桥折回日本桥下车。 “怎么样?”他问。 接着,他俩从大街拐进狭窄的小巷,走进接着“平之家”招牌的饭馆,吃了晚饭,喝了酒。饭馆的女侍都是一口京都腔,情意缠绵。与次郎出了饭馆,红着脸又问:“怎么样?” 与次郎说要带三四郎到最好的书场去。他们又进入一条窄巷,来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书场,在这里断一位叫“阿小”的说书人讲故事。十点钟过后,他们来到大街上。与次郎又问:“怎么样?” 三四郎没有回答“已经满足了。”然而他觉得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于是,与次郎便大肆谈论起那位阿小来。 “阿小是个天才,象他那样的艺术家不多见。不过由于随时随地都能来听,便不觉得有什么可贵了,这实在有点可惜。和他生活在同时代的我们是很幸运的。生得早一点听不到阿小说书,生得晚了也是一样。—一圆游说得也不错,但同阿小比起来,趣味各异。圆游扮演的小丑,只是小丑式的圆游,颇逗人喜欢;而阿小扮演的小丑,是远远脱离阿小的小丑,所以更加富有情趣。圆游饰演的人物要是掩盖圆游本人,人也就不存在了;阿小饰演的人物不论如何掩盖阿小本人的特色,人物依然活脱,生动。这正是阿小的高妙之处。” 与次郎说到这里,再一次问道:“怎么样?” 说实在的,三四郎并不理解阿小有什么妙处,此外,他也从未看过圆游的表演,所以很难判定与次郎的评价是否恰当。不过,三四郎十分佩服与次郎这种颇得要领的富有文学意味的对比法。 两人来到高级中学校前面。分手时,三四郎表示感谢。 “谢谢,我感到心满意足啦。” “看来,非得再到图书馆去一趟不会十分满足哩。” 与次郎说罢拐进东片町方向去了。听了他的话,三四郎这才想起要进图书馆去。 从第二天起,三四郎把四十个小时的课程几乎减到一半,跑起图书馆来了。这座建筑宽大、敞亮,高高的天花板,左右开着许多扇窗户。书库只能看到入口,由正面向里望去,似乎藏有数不清的图书。停住脚望望,只见有人从书库里走出门来向左边拐去,怀里抱着两三册厚厚的书,那是去职工阅览室。其中也有的从书架上取下自已需要的书,在胸前摊开,站在那里查阅。三四郎非常羡慕,他真想进去,登上二楼,接着再登上三楼,来到比本乡更高的地方,不同任何人接触,坐在故纸堆里读个够。至于读些什么好呢?他自己也没有仔细考虑过。不先读上几本是无法知道的。他只是觉得那里头有无数的书。 三四郎是一年级学生,无权进入书库。没办法他只得去查大木箱子里的目录卡。 他弓着腰一张一张地翻检着,新的书名接连不断地出现,怎么也翻不完。最后连肩膀都酸疼了。三四郎抬起头来,趁着休息的当儿,环顾一下馆内,到底是图书馆,安静得很,人倒也不少。向对面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分不清眼睛和嘴巴。穿过高高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到处都是树,只露出稍许的天空,喧闹声从远处传来。 三四郎站在那里,心中想学者的生活是静谧而又幽深的。当天,他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了。 第二天,三四郎不再想入非非,他走进图书馆,很快借了书。谁知搞错了,马上又还回去。接着又借了一本,不巧太难,看不懂,又立即还了。就这样,三四朗每天总要借上八、九本书,当然也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的。使三四郎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不管借哪一本书,总是有人预先浏览过。因为书中随处都用铅笔标上了印记。 有一次,三四郎为了证实一下,借了一本作家阿弗拉·贝恩①的小说。他在打开之前,心想,这本书不至于有人读过吧,谁知翻开一看,依然有人仔细地用铅笔画着记号。这下子三四郎只好死心了。这时一支乐队从窗外经过。他想出去散散步,便来到街上,最后进入青木堂。 ①aphrabehn(1640—1689),英国女作家,少女时代在印度度过。后同荷兰富商贝恩结婚。丈夫死后,靠文笔生活成名。 三四郎进来一看,有两组顾客都是学生。对面远处的角落坐着一个男子,独自在喝茶。三四郎无意之中望望那人的侧影,觉得很象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毫未觉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显得十分悠然自得。这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单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决非什么好料子,比起测量光压的野野宫君来,只是那件白衬衫显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样,断定他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里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上那个男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打算过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对方一味瞧着外面,喝茶,吸烟,吸烟,喝茶,实在没办法开口。 三四郎凝视着那男子的侧影,忽然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飞跑出去,然后回到图书馆。 那天,借着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长了学习兴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兴。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读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这才觉得时间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一面将那本借来尚未阅读的书翻了翻,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黑格尔于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他毫无兜售哲学的意思。黑格尔的讲演不是事物真髓的说教,而是体现这种真髓的人的讲演。不是口舌的雄辩,而是言为心声。 当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说,所云,不单是为讲演而讲演,而是为道义而讲演,哲学讲演惟此方可聆听。只凭口舌奢谈真髓,犹如用无生命之墨在无生命之纸上留下空洞的笔记,有何意义可言?……尔今,我为应付考试,亦即为了面包,饮恨含泪阅读此书。要记住,强忍着疼痛的脑袋,永远诅咒这样的考试制度。 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不觉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种启示。他想,不光哲学,文学也是如此。他又翻过一页,下面还有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人对黑格尔很感兴趣。 为了听黑格尔的讲演,学生们从四百八方汇集柏林。他们不是抱着听此讲演可以换取衣食之资的野心而来,他们只是前来聆听哲人黑格尔站在讲坛上传授无上普遍的真髓的。他们向上求道心切,常怀有疑念,欲前来坛下寻求解答,以保持清净无垢之心。因此,他们听了黑格尔的讲演便可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选自己的命运。 倘若把他们同你们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闻、浑浑噩噩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相比,他们简直是得天独厚了。你们只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欲壑难填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为,所思,所云,最终同现实社会的机运无关。抑或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之中吧? “茫然无知”这句话连连重复了两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位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碰到他,真是难得。与次郎认为上课没有用,跑图书馆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张到图书馆里来。 “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说。 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君,为慎重起见,叮问了一句:“是理科专业的野野宫君吗?”回答说:“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书本,来到门口阅报处,却不见野野宫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门口,仍然没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回去了。他来到原来的座位上,只见与次郎指点着那段评价黑格尔的文字,正在低声发议论。 “真是大言不惭,肯定是往届毕业生干的。以前那些家伙虽然喜欢胡闹,可也挺有趣。他们确实是这样啊!” 与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独自笑着。 “野野宫君不在呀。”三四郎说道。 “他刚才还在门口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象有事。” 两人一道走出图书馆。这时,与次郎说,野野宫君原是自已所寄寓的那位广田先生的门生,他经常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野野宫君非常好问,肯于钻研,凡是搞他那一行的人,连西洋人都熟知野野宫君的名字。 提起野野宫君的老师,三四郎又想起从前那位夜校门口吃过马的苦头的人。他想,那也许就是广田先生吧?三四郎把这事告诉了与次郎,与次郎说:“这么说,正是房东先生,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他说罢笑了笑。 第二天正逢礼拜天,在学校里见不到野野宫君。可是他昨天来找过三四郎,三四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正好自己不曾访问过他的新居,三四郎决定亲自去一趟,问问他到底有些什么事。 早晨拿定这个主意之后,看看报纸,磨蹭到了中午。吃罢午饭,正想出门时,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打熊本来看他。等到好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已经过四点钟了。 虽然迟了些,三四郎还是按预定计划出发了。 野野宫的家住得很远。他在四、五天前搬到大久保去了,不过乘电车很快就到。 听说靠近车站,所以很容易找到。说实在话,三四郎上次从“平之家”饭馆出来,曾经吃过很大的苦头。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去,从本乡的四条巷上车,结果乘过了站,来到了九段,后来又被带到饭田桥。他在那里好容易换上外濠线①的电车,从茶之水来到神田桥,这时仍然没有觉察,电车载着他沿镰仓河岸向数寄屋桥方向急驰而去。打那以后,三四郎看见电车就烦躁不安。他听说甲武线②是一条直线,才敢放心地乘坐。 ①围绕原江户城护城河环行的东京市内电车。 ②连接饭田町和八王子的铁道。 三四郎从大久保车站下车,没有沿仲百人大街走向户山学校,而是直接由交叉口处拐向旁边,顺着三尺宽的小路前行。他缓缓地爬上一段斜坡,看见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附近和前边各住着一户人家,野野宫君的家就在前面。小巧的门面开向路边,兀自座落在一个毫无关系的位置上。一走进去,房子又建在另外的方位上,大门和房子的入口完全象是后来装配上去的一般。 厨房近旁是一线生机勃勃的花墙。院子里却没有隔挡的东西。只有长得比人还高的胡枝子,微微遮住了客厅的回廊。野野宫君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下来阅读西洋杂志。他看到三四郎进来,说道:“这边请。” 他在理科专业的地窖中也是这样招呼三四郎的。应该从院子进去还是应该从大门绕过来呢?三四郎稍稍犯起了踌躇。 “这边请。” 又是一声催促。三四郎决心从院子进去。客厅兼书房,有八铺席宽,摆着许多西洋书籍。野野宫离开椅子坐在地上。三四郎随心所欲地闲扯了一阵,什么这里很安静啦,到茶之水去很方便啦,那项望远镜实验怎么样啦,等等。 “听说你昨天找我去了,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什么事。”野野宫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唔。”三四郎随口应了一声。 “那么你是特意为此而来的吗?” “哪里,不是那么回事。” “是这样的,你家里的伯母给我寄来了高贵的礼品,说‘小儿要给你添麻烦啦’。我想总该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才好……” “哦,是吗?都寄了些什么呀?” “是上好的糟红鱼呢。” “那么说是比卖知硬骨鱼罗?” 三四郎心想,母亲怎么寄了这种鳖脚货。然而野野宫却不在意,他还就这种鱼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四郎特别向野野宫介绍了这种鱼的吃法。他告诉野野宫君,要连酒糟一起烧,装盘后立即除去酒糟,否则就跑味了。 他们两个不住地谈论着糟红鱼,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三四郎想起该回去了,正要告别,这时突然来了一封电报。野野宫君拆读了,嘴里说了声“糟啦”。 三四郎既不能装出漠然不知的样子,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听,只是直楞楞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野野宫君说罢把电报递给三四郎看,上面写着“速来”二字。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妹妹最近病了,住进了大学的医院,她要我立即到她那儿去。” 野野宫君一直显得不慌不忙,而三四郎却吃了一惊。野野宫君的妹妹,这位妹妹的病情,大学的医院,再加上在池畔见到的那个女子,三者搅在一起,搅得他有些不得安宁。 “那么说,病很重吗?” “不会吧。我母亲在看护她。——要是为了病的事,乘电车来一趟更快些。 ——不过,这也许是妹妹恶作剧。这个傻丫头常干这种事儿。我来到这里以后,还未曾到她那儿去过。今天是星期日,说不定正盼着我去呢。”说罢,他歪着头想了想。 “我看还是跑一趟吧。万千病情有变化就不好了。” “是啊,虽说四、五天之内不至于恶化,还是去看看的好。” “最好还是去一趟看看。” 野野宫君决定去。他打定主意之后,说有些事情要拜托三四郎:万一是因为病情变化打来的电报,今晚也就不能回来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仆,这女人非常胆小,附近又很不安宁。你来得正好,如果不耽搁明天上课,就请你住上一宿。当然,要是普通的电报,我会马上赶回来的。要是早知道有这事儿,就拜托给佐佐木办了,眼下是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晚上,现在不知道是否会在医院里留宿,事先就给毫无关系的人增添麻烦,真是有点太冒昧了,所以不好太强求……当然,野野宫君没有直言相托,不过三四郎倒是个明白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到底,随即一口就应承下来了。 女仆来问晚饭的事,野野宫说“不吃了”,然后对三四郎说:“对不起,等会儿你一个人吃吧。”说完,连饭也不吃就走出去了。刚一出门,又隔着昏暗的胡枝子树丛大声说,“我书斋里的书,你可以随意阅读,虽说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nbsp;了,今天他十分高兴,然而米饭却不怎么好吃。三四郎望望侍候自己的那个女仆,可不是嘛,小鼻子小眼睛,确实象个胆小鬼。 吃罢饭,女仆到厨房去了。只撇下三四郎一个人。当他独自静下心的时候,又立即记挂起野野宫君的妹妹来了。心想,她可能病很重,又担心野野宫君走得太慢。 三四郎仿佛觉得这个妹妹就是上回碰到的女子,越发不安起来。三四郎重新回顾了那女子的面容、眼神和服饰,想象她正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野野宫君。他们谈了两三句话,因为是哥哥,她还嫌不满足。于是,三四郎不自觉地成了代理人,细心而亲切地照料着她。这时,火车一阵轰鸣,打孟宗竹林近旁通过,不知是因为地板还是土质关系,整个房子稍微有些颤动。 三四郎停止了看护病人的幻想,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座老式建筑,柱子古旧,隔扇也不严实,天花板黑糊糊的。只有明晃晃的电灯,才显得有些新意。这就如同野野宫君本是个新式学者,竟然猎奇般地租住这样的房子,同封建时代的孟宗竹为伍。喜欢猎奇,那倒是随人所好,如果是迫不得巳,将自己放逐郊外,那就太叫人同情了。据说,这位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取五十五元的工资,所以不得不到私立学校教书。妹妹一住院,就更受不了,他迁到大久保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经济上的缘故……虽然天刚黑,由于地方不同,这里一片宁静,院子里虫声唧唧,一人独自静坐,深感初秋时节的寂寥难耐。这时,远处有人在说话。 “唉唉,不会很久了。” 这声音象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因为距离远,听得不甚真切。而且没有来得及辨清方位就消失了。不过,三四郎的耳朵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这是一个被一切所舍弃的人发自内心的独白,但并不期望会得到任何回答。三四郎有些害怕,这时远处又响起了火车的轰鸣。那响声越来越近,打孟宗竹林边呼啸而过,比先前那列火车的声音还要高出一倍。三四郎茫然等待着房屋的轻微震动停下来,感到先前的叹息和列车的响声犹如电光石火一般,是互为因果的关系。他一骨碌跳起来。这种因果关系太可怕了。 三四郎发现再这样呆坐下去已是极为困难的事了,从脊梁到脚底都感受到一种疑惧的刺激,使他难以忍受,于是站起来到厕所去。他打窗户向外边一看,繁星布满天空,土堤下面的铁路一片死寂。三四郎还是把脸贴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处。 车站方面有人提着灯笼沿铁路向这里走来。听声音似乎有三、四个人。那灯影越过交叉口,消隐在土堤下面了。他们经过孟宗竹林旁边时,只能听到谈话声,不过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 “再向前走一点。” 脚步声渐去渐远。三四郎来到院子里,趿着木屐,穿过竹林,走下六尺多宽的土堤,追随着灯影而去。 走出三、四丈远时,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跑下来。 “是轧死的吗?” 三四郎本想回答点什么,可一句也没有说。这时走过一个黑黑的人影,三四郎跟在他后面,心想,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宫君后面的那家的主人。走了十几丈远,灯笼停住了,人也停住了。人影遮着灯影,默默无语。三四郎无言地望望灯下,只见地上有具死尸,火车从右肩到乳下拦腰一碾而过,抛下斜切下来的半截身子飞驰而去,脸面完好无损。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 三四郎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他想马上回去,刚一转过脚跟,两腿僵直,再也动弹不得了。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客厅,心口砰砰直跳。他想喝水,招呼女仆,幸好女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头一家骚动起来。三四朗这才想起主人已经到家了。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过了一阵又归于死寂,静得叫人不堪忍受。 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子的面影。那面影以及那“唉、唉”的无力的叹息声,深深地包容着一个悲惨的命运。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细加思索,就会发现,生命这个似乎强韧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松弛下来,会随时间黑暗漂流而去。三四郎心灰意冷,他感到惶恐不安。那生命就毁于火车一瞬间的轰隆声里,在这之前,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话来:“危险,危险,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当时,那人嘴里虽然说着“危险,危险”,可心情仍然显得十分平静。换句话说,如果嘴里叫着“危险,危险”,而自身并没有置于危险的境地,那么就会变成和那男子同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持冷眼旁观的人,也许其兴味就在于此吧。那个在火车上吃水蜜桃,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烟、抽烟又喝茶,一直凝神注视着前方样子的人,正属于此类人物吧——评论家。三四郎使用了“评论家” 这个奇妙的字眼。他对选用这样的词十分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甚至将来也想当一名评论家。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后,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三四郎环顾了屋角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书橱以及书橱里排列整齐的洋装书籍,觉得这间宁静的书斋的主人,同那位评论家一样平安而幸福。——研究光压总不至于把一个女人轧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这并非当哥哥制造的,而是自己染上的。三四郎一件件随意想象着,不觉已到十一点钟。开往中野的电车没有了。 他又一阵不安起来,莫非病情危急,不回来了吗?正在这时,野野宫君打来了电报,说妹妹平安无事,他明晨即回。 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但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那个卧轨身死的女人,原来同野野宫君有联系,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来了电报。他说的妹妹平安无事是假造的。今夜当发生这起车祸时,他的妹妹也同时死了。而且,这个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第二天,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 他打量着睡不习惯的床铺,吸了一支香烟。昨夜的事一切都象梦境,他走到回廊上,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派明朗。 吃过饭喝了杯茶,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读报,这时,野野宫君如期地回来了。 “听说昨夜火车在这里轧死了人。”看来野野宫君在车站就听说了。三四郎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他。 “这事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我要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入殆了吗?现在去也看不到了吧?” “已经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对野野宫君的平静态度感到惊讶。三四郎断定,他的这种麻木的神经,完全是昼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没有意识到,测试光压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如往常,决不动情的。也许还因为他年轻吧。 三四郎转换了话题,询问病人的状况。野野宫君说,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五、六天以来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满意,心情寂寥之余硬把哥哥诓了去。她很生气,说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无情意了。野野宫君骂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说这样忙,还要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来电报,想见哥哥一面,趁着星期日花上一两个晚上陪陪她,又有什么可惜的呢?按道理说,同妹妹见面的时间是应该花的,钻在地窖内测试光线所度过的岁月,那才是脱离人生的无聊生涯哩。自己要是野野宫君,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妨碍了自己的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想到这里,三四郎才忘掉了那个轧死的女子。 野野宫君说他昨夜没睡好,所以头脑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说,幸好今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学校去,大学里不上课,所以想好好睡一个上午。 “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问道。 野野宫君说,因为高中时代的老师广田先生前来探望妹妹,大家谈着谈着,末班电车巳过,只得在那里住了一宿。本来想住到广田家里,可妹妹不答应,非留他住在医院里不可。因为地方狭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终未能睡安稳。妹妹真是个蠢人。说着他又骂起妹妹来。三四郎觉得可笑,想为那个妹妹申辩几句,但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三四郎又转而问起广田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经听到三、四回了。 他曾经暗暗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头上。他曾以为那个在校门内被烈马所困,遭到喜多理发店的职工讥笑的是广田先生。现在一问,遭烈马所困的果然是广田先生。那么水蜜桃也肯定是广田先生了,不过细想起来,总有些勉强。 回来的时候,野野宫君托他顺路把一件夹袄于午前送到医院去。三四郎格外高兴。 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够戴着这样的帽子跑医院实在有些得意。他兴高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宫的家门。 从茶之水车站下了电车,立即换乘一辆人力车。三四郎此时的举动,一反往常。 他威风凛凛地进了大红门,这时法文专业的铃声响了。平时这正是拿着笔记本和墨水瓶走入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少听一两堂课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径直乘车到青山医院内科的大门口。 三四郎在别人的指点下由大门向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向右转,走到尽头再向左拐,果然,看到东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念了念这个名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乡下青年没有想起来要敲门,只是想,住在这里的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一个名叫良子的女人。 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阵子,他想打开门瞧瞧她的脸,又怕见了会使人失望。三四郎觉得自己头脑中那女子的面庞,总也不象野野宫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 身后响起了草鞋的声音,一个护士走过来了。三四郎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一半,正好同室内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手。)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前额宽阔,下巴额尖尖的,这女子就是这副长相。 然而她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对三四郎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苍白的前额,浓密的黑发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阳透过东面窗户,从她的后边照射过来,头发和日光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象背着—轮活灵活现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却黑糊糊的,暗淡而苍白。中间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高空的云朵不愿流动,而又不得不动时,便横斜着飘过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这副眼神。 三四郎从这副表情里,发现了一种倦怠的忧郁和无法掩饰的快活相统一的东西。 这种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是最尊贵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握着门把手,半个脸孔伸进房里,他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的感受中了。 “请进。” 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来。她的语调十分安详,这在初次见面的女子身上是很难找到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儿童或者接触过各种男孩子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口气。她的语调不同于亲昵,但有着一见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动着不算丰腆的面颊淡淡一笑,苍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温柔的亲近感。三四郎的双脚不由地跨进了屋子。 当时,这位青年的头脑里闪现出远在故乡的母亲的面影。 三四郎绕到门后,向对面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向他打招呼。看样子,这妇女在三四郎尚未走进屋子之前,就离开座位站起来等着他了。 “是小川先生吗?”对方问道。她的面孔很象野野宫君,也很象这位姑娘。不过也仅仅是相象罢了。 “请。”她接过包裹,道了谢,请客人坐到椅子上,自己随后绕到了床的另一边。 三四郎看到床上铺着洁白的单子,盖被也是一色雪白。这被子有一半斜着卷起,为了避开厚厚的另一头,女子特地靠着窗户坐着,双脚够不到地面。她手里拿着编针,毛线球滚到了床下,一根长长的红线从她手里拖下来。三四郎本想替她把毛线球拾起,但发现这女子的心思全然不在毛线上,只好作罢。 这位母亲面朝着三四郎一个劲儿道谢,说道: “百忙之中,昨夜有劳你啦。” 三四郎回说: “不客气,反正闲着没事干。”两个人交谈时,良子沉默不语,刚一停下来,她突然问道: “昨夜轧死的那个人,您看到了吗?” 三四郎发现屋角放着报纸,便说了声“嗯”。 “挺怕人的吧?”良子说着,微微偏着头望了三四郎一眼。这女子脖颈长长的,和哥哥一样。三四郎没有回答“怕人”还是“不怕人”,只是望着那女子弯曲的颈项。这问题有一半显得太单纯了,以至使人难于回答,而另一半又忘记回答了。女子看来有所觉察,立即直起了脑袋,那白皙的面颊深处,泛起浅浅的红晕。三四郎想到自己应该回去了。 三四郎告辞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口,向对面一望,只见长廊的尽头呈现四角形,外面的绿荫清晰明丽地映着入口。那里正站着池畔遇到的女子。三四郎猛地一惊,脚步顿时慌乱了。当时,那女子犹如置身于空气画布中的一个暗影。她向前跨了一步,三四郎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两人互相靠近了,命运使得双方必须在这条长廊上交肩而过。这时,女子突然转过头去。外面明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派初秋的绿意。顺着女子回头看的方向望去,那四角形的尽头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在等待她回首一望。这当儿,女子的姿态和服饰映进了三四郎的头脑。 和服不知叫什么颜色,好象同池畔相遇时穿的一样。三四郎还记得,那时候常绿树浓密的影子映在大学的水池里。衣服上有着鲜艳的条纹,上下贯通一气,而且弯曲成波浪形,时离时合。忽而重叠成一根粗粗的纹路,忽而又分离为两根细线。 上身的衣纹虽然有些不规则,却也不算紊乱。三分之一处束着一条宽大的腰带。带子呈现暖黄色,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 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右肩向后偏斜,左手向前伸出腰际,手里拈着方帕,露在手指外头的那部分蓬松地张开着,大概是绢织的吧。下半身仍保持着端正的姿势。 女子不久又转回头来,低眉向三四郎走近两步,突然微微地抬起头,瞥了瞥面前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双眼皮,眼神显得十分沉静,在惹人注目的浓眉下闪闪发亮。 同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在三四郎眼里,这牙齿同她面容形成难忘的对照。 今天女子的脸上略略施了一层白粉,然而没有掩盖本来的风韵,细嫩的肌肤光艳动人。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再敷上极薄的白粉,而不显得炫人眼目。 面额和下颚的肌肉紧绷绷的,筋骨上面并不显得臃肿,因而整个脸型非常柔和。 这种柔和似乎并非来自肌肉,而是来自筋骨本身。这样的脸型具有很强的纵深感。 女子弯了弯腰,三四郎为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礼仪感到吃惊,不,他也许是为女子优美的姿势而惊讶。她那腰部以上的肢体,宛若轻柔的纸张随风飘落在他的面前,而且那样迅疾,当弯到一定程度时,又很轻快地停住了。显然,这不是硬性学到的一手。 “请问……”声音从洁白的齿缝发出,语调急迫,但明朗而清晰。好比是在盛夏的当儿,向人询问椎树是否结了果实。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不过三四郎却无暇考虑到这一点。 “唔,”他站住了。 “十五号房间在哪儿呀?” 十五号正是三四郎刚刚去过的房间。 “野野宫君小姐的房间吧?” 这回是女子“唔”了一声。 “野野宫小姐的房间嘛,拐过那个墙角,走到底再向左一转,右面第二个门就是。” “从那个墙角……”女子边说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前面。 “哎,就是前边那个墙角。” “实在感谢。” 女子走过去了,三四郎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女子走到墙角,正要绕过去时,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女子微微一笑,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问:是这里吗?三四郎不由地点点头。于是,女子的身影转向右侧,消失在白粉墙里了。 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心想,她大概错把自己当作医科大学的学生,才来打听病房的吧。走出五、六步远,他突然意识到,女子向自己打听十五号房间时,应该为她引路,再陪她到良子的病房里走一趟才是。想到这里感到很是后悔。 三四郎眼下再没有勇气折返回去了,他不得已又向前走了五、六步,猛然停住了脚。三四郎的脑海里浮现着那女子头上扎的彩带。那彩带的颜色,质地同野野宫君在兼安杂货店买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三四郎的脚步蓦地沉重起来。当他由图书馆旁边一步步挪向大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与次郎的声音。 “喂,怎么缺课啦?今天讲的是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面哪。”他说罢跑过来拍拍三四郎的肩膀。 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来到校门口时,三四郎问道: “你说,这时节还兴不兴扎彩带,不是天热时才扎吗?” 与次郎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去问问某某教授,他可是个万事通啊。”与次郎根本没有兴趣。 两人走到大门口,三四郎申明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到学校去了。与次郎觉得和三四郎白白走了一程,他默默无言地回教室去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 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 “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 “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 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 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表情。” “也许不见得吧……” 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 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 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终没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 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的气息。 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最后形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 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 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 “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 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 “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 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 “认识,认识。” 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 “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 “出租的房子……有啊。” “在哪里?脏的可不成。” “不,有干净的,还耸立着高大的石门呢?” “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门的很好呀。就选定这地方吧。”与次郎极力促进。 “有石门的不行。”先生说。 “不行?那糟啦,为什么不行?” “说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门可阔气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样,不好吗,先生?” 与次郎一本正经。广田先生乐呵呵的。终于,认真的一方取胜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充当向导。 他们由横街转向后面一条马路,向北走了约五、六十米,来到一条似乎没有道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带着两个人进入小巷内,一直向前走去,来到了花匠的家里。 三个人在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右边竖立着两根花冈岩的大石柱,一扇铁门。 三四郎说这就是的。一看门牌子上果然写着“出租”的字样。 “这玩意好怕人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了一下铁门,原来下了锁。“请等等,我去问问看。”话音未落,与次郎便跑进花匠家的后门去了。广田和三四郎两个人象被甩开了一般,他们开始了交谈。 “东京怎么样?” “嗯……” “又大又脏吧?” “嗯……”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富士山吧?” 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经广田先生一提,想起了从火车窗里初次见到的富士山,那景象实在崇高。如今,充满自己头脑的乌七八糟的世相,简直同它无法相比拟。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你有没有翻译过不二山①呢?”对方提出一个使他意外的问题。 ①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您说的翻译……” “翻译自然景物,全都拟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 三四郎弄懂了“翻译”的意味。 “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语言。对于那些无法使用人格化的语言进行翻译的人,自然丝毫不会给他人格化的感染。” 三四郎以为对方还要谈下去,默默地听着。然而广田先生说到这里停下了,随后向花匠的后门瞅了瞅。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慢?”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 “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来。干脆在这里等,免得白跑一趟。” 广田说罢,便蹲在花墙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显得十分悠闲自在。比起与次郎的悠闲劲儿来,方式不同,而程度约略相似。 这当儿,与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树后面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先生!” 先生依然在画着什么,好象画的是一座灯塔。看到他没有回答,与次郎只得走过来了。 “先生去看看吧,是栋好房子哩,是这花匠家的,叫他打开大门也行,不过从后门绕过去更方便。” 三个人转到后面,打开挡雨窗,一间一间地打量着。看来,中等人士住在这里,不会有失体面。房租四十元,还要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来到外面。 “我说,为什么要来看这种阔气的房子?”广田先生问。 “你问为什么,只是来看看,也没有关系呀。”与次郎说。 “又不想租下来……” “哪里,本来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东怎么也不肯答应……” “那是当然的。”广田先生只说了一句,接着与次郎讲述了这座石门的历史。 他说,那石门不久前一直竖立在一座常来常往的房屋的门口,后来改建时要了过来,就马上立在那儿了。只有与次郎才会研究这种奇怪的事儿。 然后,三个人又回到原来那条大街,沿着动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时,三个人只顾赶路,租房的事情全给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人不时提起那座石门的事。什么把那家伙从鞠町移到千驮木,花了五元运费啦;那个花匠很有钱啦;又说在那种地方盖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谁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最后,他得出了结论:现在没有人去住,肯定要跌价,到时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过来。看起来,广田先生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道: “你呀,光顾讲废话了,时间都给耽误了。你应该早点出来才是啊。” “说的时间长吗?你好象在画什么吧?先生也真够优游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个自在哩。” “那是什么画?” 先生没有吱声。这时三四郎一本正经地问: “那不是灯塔吗?” 画的作者和与次郎大笑起来。 “要是灯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君吧?” “为什么?” “因为野野宫君在外国就发光,在日本就昏暗。——谁也不知道他,只好凭着相当微薄的工资闷在地窖里——实在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君的面孔,就让人产生无限怜惜之情。” “你这号人,只能朦胧地照亮周围二尺左右的距离,不过是一只小圆灯。” 与次郎被比做小圆灯,他突然冲着三四郎问: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 “我二十三岁。”三四郎简短地回答。 “所以说嘛——先生一提起小圆灯、烟袋锅什么的,我总觉得讨厌。也许生在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对旧式的东西,有一种厌恶的心理。你感觉怎么样?”与次郎又问三四郎。 “我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三四郎说。 “也许因为你是九州乡下出生的,脑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时候差不多。” 三四郎和广田没有搭理这种说法。向前走了一阵,只见古寺旁边的松林砍倒了,一座漆成蓝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洁净的地面上。广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的洋房。 “这是不合时势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灯塔①吗?”广田又提到了灯塔,“那是个老古董,曾在《江户名胜图录》②里出现过。” ①1871年(明治四年),为出入东京湾的船只作标识而建立于九段坂上的灯塔。 ②原文作“《江户名所图会》”,即江户(今东京)地志,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成书于日本文化年间(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孙子幸成辑成七卷三册出版。 “先生,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塔不管如何古旧,怎么可能在《江户名胜图录》 出现呢?那还了得!” 广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东京名胜》那本彩色版混为一谈了。据先生说,在保留着的古式灯塔旁边,竟盖了一座偕行社①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两者并列一处,看上去实在滑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谁都不以为怪。这种现象就代表着日本的社会。 ①旧陆军的交际场所,位于东京九段中央。 与次郎和三四郎都点头称是。他们经过寺院前边,走了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大黑门。与次郎提议穿过此门到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行吗,他满有把握地说,这是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过,没关系。其余两人也都同意了。进了门,穿过竹林,到烟雾,又想起刚才的讲课来。 这时,与次郎突然来了。问他为何缺课,他说只顾寻找出租的房子,哪还有心思到学校去。 “干吗要急着搬家?”三四郎问。 “还急呢,本来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长节①,明天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适的吗?” ①天皇诞生日。 既然这样紧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实在有些不理解。与次郎解释了一番,说那是陪伴先生。 “你以为先生会去找房子吗?这本来就错了。先生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看房子的。 昨天这事肯定有些蹊跷。幸好闯进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顿痛骂,真够面子啊。 ——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吗?”与次郎再三催促。 与次郎前来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三四郎仔细问明缘由,才知道眼下这家房东是个高利贷者,胡乱提高房租。与次郎有些气不过,主动提出马上退租,因此与次郎是责任在身哩。 “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还是不行。——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家去了,见到了良子小组。真可怜,面色还是那样不好。——干姜美人儿——她母亲托我问你转致问候,听说打那以后,那一带很平安了,再没有发生过车祸。 与次郎东说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时就很随便,加上今天为找房子,心里焦躁,说了一段话之后,总是要问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 就象歌子中夹着过门一样。最后弄得三四郎也发笑了。 说着说着,与次郎心地平静地落了座,他兴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①” 这样的汉语词儿,话题无端地提到了广田先生。 ①韩愈《符读书城南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舒卷。”意思是秋凉时节,最宜灯下夜读。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 “他名苌,”与次郎随后用手写了写,“这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有这个字,这名字倒挺怪的。” “是高中的老师吗?” “他一直担任高中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现在已经干了十二、三年了。” “有孩子吗?” “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个人啊。” 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这么大年岁怎么还是个独身。 “为什么不娶夫人呢?” “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之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啊。据说他决定不娶妻之前就从理论上推断,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 先生说,再没有比东京脏的了,可是一见那石门,就惶惶不安,连说不行不行,太豪华了。” “那么不妨娶个妻子试试看。” “他也许会说好极了之类的话呢。” “先生说东京脏,日本人丑,看来他是留洋的罗?” “怎么会呢,象他这样的人,不论看待什么事,头脑比事实还要发达,所以才会有这些想法。他是通过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着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伦敦的议事厅……用那些照片来衡量日本当然不堪设想,确实显得很脏了。可他自己住的那地方,不论如何脏,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说怪不怪。” “他乘过三等火车哩。” “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 “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学家呀。” “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 “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的。” “有什么着作吗?” “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黑暗。” “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 “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 “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个大学教授干干。” 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 “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 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 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 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 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 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 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 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 信上还说: “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 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 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 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 下面缀有几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晓,我不喜欢。” 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 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 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 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 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 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 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 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化。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房子找到了吗?” “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 “搬到哪里?” “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 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 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几铺席大。 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 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外再没有什么了,是个颇为简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质细密,显得非常好看。 三四郎望着泥土,好象这庭院可供观赏的只有这泥土地面。 这当儿,高级中学校响起了天长节庆典的钟声。三四郎听着这钟声,想到时间该是九点了。他觉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说不过去,哪怕打扫一下樱树的枯叶也好。但又转念一想,这里连个扫帚也没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约莫过了两分钟,庭院的木门吱地开了,简直没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现在院子里。 方形的庭院两边围着花墙,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见那位池畔女子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惊悟:鲜花自当剪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啊! 此时三四郎离开了廊缘,那女子也离开了栅栏门。 “实在有些对不起……” 女子先说出了这句话,略略施礼。她那整个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倾了倾,脸孔一点也没有低下来。她一边行礼,一边盯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起来,女子的脖颈伸得老长,她那眼睛同时映进三四郎的眸子里。 两三天前,美术教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鲁兹①的画。当时,美术教师讲解道: 此人画的女人肖像,无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这个字眼儿形容池畔女子此时的眼神最恰当不过了。她在倾吐着什么,倾吐着一种艳情。这种艳情正在刺激着官能。这种倾吐居然透过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觉而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与其说这是甘美,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当然,它又是同谦卑有别的。 这又是一种残酷的眼神,令人看了准会想对她讨好一番。而且这女子和格鲁兹的画比起来,没有任何相象之处,那眉眼比画面上的要细巧一半。 ①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他惯以感伤的道德情操,描画同时代的市民生活。 “广田先生新搬的住处就是这儿吗?” “嗳,是这儿。” 同女子的声音和语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发觉了这一点,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话来。 “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话听起来清清朗朗,没有平常人那种支支吾吾的地方。 “还没有呢,也许就要搬来的。” 女子逡巡了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女子的衣着有些不比寻常,看上去只觉得不象平时那样光亮,底子上象嵌着许多小颗粒,上面交织着条纹。那色调显得很不规则。 樱树的叶子不时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有一片树叶竟然落到篮盖上了,眼看就要粘住,谁知一阵风来又吹走了。风包围着女子,女子伫立于秋色之中。 “你是……” 风向旁边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问道。 “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 三四郎说罢,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呆坐时的情景已经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好,我就稍等一会儿吧。” 女子也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兴,便顺口说了声“唔”。三四郎本想说:“唔,那就请等一会儿吧。”谁知只简略到了一个字。那女子依然站着。 “你是……” 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对方,原样儿反问了一句。 那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从腰带间取出一枚名片递给三四郎。 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本乡真砂町”,就是说,过了谷就到了。 三四郎瞧着这张名片的当儿,女子已经坐到廊缘上了。 “我曾经见过你哩。”三四郎将名片装进衣袖,抬起头来。 “嗯,有一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望三四郎。 “还有呢。” “还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记性!三四郎这下子无言以对了。 “实在有些失礼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 “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仰望着樱树枝,树梢上仅仅剩下几片被虫吃过的残叶。搬家的行李迟迟没有到。 “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 三四郎突然这样发问。女子本来专心致志地望着樱树高高的枯枝,这时旋即转向三四郎,看那脸色,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显得很寻常。 “我也是受托前来帮忙的。” 三四郎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着的廊缘上全是沙土。 “那里有沙土,会把衣服弄服的。” “哎。” 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没有动。她环视了一下廊缘,然后把眼睛转向三四郎,冷不丁地问道: “你都扫完了吗?” 她笑了。三四郎从她的笑声里找到了可以亲近的东西。 “还未动手呢。” “我来帮你一起扫吧。” 三四郎立即站起来。女子没有动,她坐在那儿问扫帚和掸子在哪里。三四郎告诉她,自已是空着手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扫帚和掸子,不妨到街上买吧。女子回说,那也用不着,不如到邻家借用一下为好。三四郎旋即去了邻家,很快借来了扫帚、掸子,还有水桶和抹布,急匆匆地赶回来。女子依旧坐在老地方,望着高高的樱树枝头。 “有啦!……”她只说了一句。 三四郎扛着扫帚,右手拎着水捅。 “哎,这不是有啦。”他随口答道。 女子穿着白布袜,登上积满尘沙的廊子,她走了几步,地上留着细小的脚印。 她从袖子里掏出白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围裙边缘绣着花纹,颜色很好看,系着它来大扫除,似乎大可惜了。女子拿起了扫帚。 “咱们扫起来吧。” 她说罢,从袖子里伸出右手,把耷拉下来的袖口撩到肩头,露出两只细嫩的胳膊。搭在肩上的袖筒里,衬着美丽的内衣袖口。三四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猛地哗啦哗啦晃动着水桶,绕到厨房门口去了。 美祢子扫过的地方,三四郎便再用抹布擦一遍。三四郎敲打铺席的当儿,美祢子就掸格子门。各处大体上扫除了一遍之后,他俩也渐渐混熟了。 三四郎拎着水桶到厨房换水,美祢子拿着掸子和扫帚上了二楼。 “请来一下。”她在上面招呼三四郎。 “什么事?”三四郎拎着铁桶,在楼梯下边问。 女子站在暗处,只有围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着水桶向上走了两三级。女子凝视着他。三四郎又向上登了两级。黑暗之中,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人的脸只相差一尺远了。 “什么事?” “太暗了,看都看不清。”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 三四郎不打算再穷追下去,他从美祢子旁边擦身而过,上楼去了。三四郎把水桶放在昏暗的廊缘边,然后去开门。谁知连门闩都看不清。这时,美祢子也上来了。 “还没打开来吗?” 美祢子向对面走去。 “在这儿呢。” 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向美祢子那边靠近。当他的手快要触到美祢子的手的时候,不巧踢到了水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容易打开一扇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令人目眩。两人对望了一下,不由地笑起来。 后面的窗户也开了。窗户上装着竹制的格子,可以望见房东的院子,里头养着鸡。美祢子又开始打扫了。三四郎趴着在后面擦拭。美祢子两手拿着扫帚,望着三四郎的姿态,叫了一声。 过一会儿,她把扫帚放在铺席上,走到后窗跟前,站在那儿向外面眺望。这当儿,三四郎也擦完了,他把湿抹布扑通一声扔进水桶,站到美祢子身旁。 “瞧什么来着?” “你猜猜。” “是鸡吗?” “不对。” “是那棵大树吗?” “不对。” “那么你在看什么呢?我可猜不着。” “我一直在看那朵白云哩。” 可不是吗,白云正打高天上通过。空中无限睛明,棉絮般闪光的浓云不断地从一碧如洗的天际飞过。风很猛烈,云脚被吹散开来,薄薄的一层可以窥见碧蓝的底子。有的被吹散了,又团聚一处,象汇集着无数根细软的银针,毵毵而立。 “多么象是驼岛的boa①呀!”美祢子指着一朵白云说。 ①英文:长毛围巾。 三四郎不懂“boa”这个词的意思,因此也就直言说不知道。 “哦,”美祢子立即将“boa”的词义认真地讲了一遍。 “唔,这回我懂啦。”三四郎说道。 于是,他把最近从野野宫君那儿听到的都告诉了她:据说那白云都是雪霰组合成的,从地上看过去是那般飘动,实际上它跑得比飓风还要快呢。 “哎呀,是吗?”美祢子说罢,盯着三四郎。“要是雪,那就没意思啦。” “为什么?” “你想,云总该是云才好呀。要是那样的话,哪里值得这么远远观望一番呢?” “是这样?” “什么‘是这样’?你以为是雪也无妨吗?” “你好象很喜欢仰望天上的东西哩。” “嗯。” 美祢子仍旧透过竹格子遥望空中,白云一片接一片连连飞过。 这时,远处响起运货车的声音。从响声上可以辨出,车子拐进静寂的横街正向这里走来。三四郎叫了声“来啦”,美祢子回了句“真快呀”,依旧凝神仰望。她侧耳静听,仿佛那辚辚的车声同飘飞的白云有什么关系似的。车子冲破宁静的秋色,直奔这里行驶,不一会儿在门外停了下来。 三四郎撇下美祢子跑下了楼。三四郎刚走出大门时,与次郎也同时进入大门。 “你来得真早。”与次郎首先招呼。 “你倒迟啦。”三四郎回答。他是把与次郎和美祢子相对而言的。 “还迟呢,行李要一趟运完,有什么办法?况且就我一个人,此外只有女仆和车夫,他们什么事也不可指望。” “先生呢?” “先生上学校了。” 两人谈话之间,车夫开始卸行李,女仆也进来了。与次郎和三四郎叫女仆和车夫到厨房去,他俩便把书籍搬进西式房间。书很多,排放起来很费工夫。 “里见小姐还没来吗?” “来了。” “她人呢?” “在楼上。” “在楼上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楼上。” “别开玩笑啦。” 与次郎拿着一本书,沿走廊来到楼梯口,用平常的一副腔调喊道: “里见小姐,里见小姐!请下来帮忙整理书籍。” “这就来。” 美祢子拿着扫帚和掸子,缓缓地下了楼。 “你在干什么呀?”与次郎从下边焦急地问。 “在楼上扫除呢。”上面传来回答。 与次郎总算等美祢子下了楼,把她领到西式房间。车夫卸下来的书物堆积如山,三四郎脸朝里面蹲着,不停地翻看着什么。 “哎呀,真不得了,怎么整理呢?” 美祢子说罢,蹲在地上的三四郎随即转过头来,嘻嘻地笑。 “什么不得了?先搬到屋里,然后再归拢。先生这就回来,也会帮忙的,没什么。我说,你干吗蹲在那儿看呢,等会儿借回去慢慢读不好吗?”与次郎嘀咕着。 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个在门口把书理齐,再由与次郎接过去摆进屋内的书架上。 “这样乱怎么成呢,还该有一册续集哩。”与次郎将一本蓝皮书挥了挥。 “可是找不到呀。” “怎么会没有呢?” “找到啦,找到啦!”三四郎说。 “哎,我瞧瞧。”美祢子凑过脸来,“historyofintelectualdevelopo-ment①。哦,找到了呀。” “什么找到没找到的,快点拿过来!” ①英文『智能发展史』,为英国人克鲁嘉(johnbeattiecrozier1849—1921)所着。 三个人耐着性子干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连与次郎也不再催促了。只见他冲着书架默默地盘腿坐着。美祢子捅捅三四郎的肩膀。 “哎,怎么啦?”三四郎笑着问。 “唉,先生这个人也收集这么多没用的书,他究竟作何打算呢?真叫人哭笑不得,不如全变卖了,买份股票什么的倒可以赚上一笔哩。真拿他没法子。”与次郎叹息了一声,依然面壁而坐。 三四郎和美祢子相互对望着笑了,排放书籍的主角不动了,他俩也停了工。三四郎翻阅一本诗集,美祢子把一本大画册摊在膝头观赏起来。厨房那边,临时雇佣的车夫和女仆不停地争论着什么,吵吵闹闹的。 “你来瞧瞧。”美祢子轻声说道。三四郎探过身子,脸孔凑近画册。美祢子的头发散放着香气。 画上有一幅美人鱼,一个女子赤裸裸光着上身,下身成鱼的形状。鱼体盘曲着,下面只露出个鱼尾来。画中人一手用梳子梳着长发,另一只手兜着梳剩下的发梢,面向着这边。背后是广阔的大海。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把头贴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你们在看什么?” 此时,与次郎正盘腿而坐思考着什么,他说着来到廓子上。三个人聚拢一处,翻看着画册的每一页,一边评头品足,无非都是随便议论一番。 这时,广田先生穿着礼服从庆祝天长节的会场上回来了。 三个人合上画册,一齐向先生致意。先生吩咐快些把书籍整理好,于是三个人又耐着性子干起来。这回主人在场,看来不能再磨蹭下去了。一小时之后,走廊上的书籍总算都塞进了书架。 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对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瞧了瞧。 “其余的明天再收拾吧。”与次郎说。他的意思是先将就一下吧。 “藏书真不少呢。”美祢子说。 “这些书先生都读了吗?”三四郎最后问。看起来,三四郎想借鉴别人的经验,认为有必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 “哪里能读过来呢,佐佐木也许都看过了吧?” 与次郎搔了搔脑袋。三四郎显得很认真,他说前一个时期,自己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些书来读,可不论哪一本,准有人看过。又试着借了一本阿弗拉·贝恩写的小说,仍然留有别人读过的痕迹,因为很想知道读书究竟应该有多大的范围,这才问问看的。 “我也读过阿弗拉·贝恩的作品。” 三四郎对广田先生的这句话很感惊奇。 “奇怪吗?说起来,先生专门爱看人家不爱读的书。”与次郎说道。 广田笑着走向客厅,想必是去换衣服吧。美祢子也跟着走了,这时与次郎对三四郎说: “正因为如此,先生才被称做‘伟大的黑暗’的。他无书不读,但一点也不发光。倘能多少看一点时髦的东西,露它两手就好啦。” 与次郎的话决非冷嘲。三四郎默默地望着书架,这时,客厅里传来了美祢子的喊声: “有好吃的,二位快来呀!” 两人顺着书斋的走廊来到客厅,只见屋中央摆着美祢子拿来的篮子,篮盖已经揭开,里面装满了夹心面包。美祢子坐在一旁,将篮里的东西分盛在小碟子里。与次郎和美祢子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 “你倒没有忘,把东西带来了。” “我是特地去订的。” “这篮子也是买的?” “不是。” “是自家的?” “嗯。” “这篮子真大,车夫随你一道来的吗?你可以让他代劳一下嘛。” “车夫今天出车了。别看我是女的,这点东西我拿得动。” “你当然可以,换个别的小姐,就不会这样干的呀。” “是这样的吗!要是这样,我也不干了。” 美祢子一边用小盘子盛食物,一边应付着与次郎。她谈吐自然流利,而且沉着冷静,几乎不瞧与次郎一眼。这使三四郎非常敬服。 女仆从厨房端茶进来,大家围着篮子吃起夹心面包。沉默了片刻,与次郎象是想起了什么,他问广田先生: “先生,我顺便问一问,刚才那个叫做什么贝恩来着?” “阿弗拉·贝恩吗?” “这位阿弗拉·贝恩是干什么的?” “英国闺秀作家,十七世纪的。” “十七世纪太古远了,不能登在杂志上了。” “是古远了一些,但她却是第一位从事小说创作的女作家,很有名。” “有名也不成,我再问一下,她写了哪些作品?” “我只读过一本叫《奥尔诺科》的小说。小川君,全集里有这本小说吧?” 三四郎忘得一干二净,向先生询问这本书的梗概,据说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名叫奥尔诺科的黑人王族,被英国船长所骗,卖身为奴,历尽千辛万苦的故事。而且这件事被后世人当成作家所看到的真人真事而坚信不疑。” “真有意思,里见小姐,怎么样?你也写一本《奥尔诺科》吧。”与次郎又转向美祢子。 “写倒是可以写,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事情呀!” “如果需要找个黑奴主人公,小川君不是挺合适吗?九州的男子,皮肤黑黑的。” “真刻薄!”美祢子似乎在为三四郎辩护。接着她马上转向三四郎,问: “你说可以写吗?” 三四郎瞧着她那副眼神,想起早晨这女子从木栅门闪进来的那一瞬间的姿影,心情自然地陶醉了。这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啊。他当然没有说出“请写吧”之类的答话来。 广田先生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为之下了评语,说这是从鼻孔喷出的“哲学之烟”。可不是嘛,喷烟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寻常,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个鼻孔里悠悠然地钻了出来。与次郎凝视着这烟柱,将半个脊背倚在格子门上,默然不响。三四郎茫然地望着院子的上空。这不象是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集会,谈话也随之活跃起来。难有美祢子躲在广田先生背后,着手拾掇先生刚才脱下的西服。看来,先生也是在美祢子照料下才换上和服的。 “刚才讲到奥洛诺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总不太好,顺便再说一点吧。” “哎,我听着。”与次郎一本正经起来。 “那本小说出版后,一个叫做萨赞①的人又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脚本,名称相同,不能混为一谈呀。” ①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国剧作家。 “哎,我不混为一谈。” 美祢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与次郎。 “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②……”说到这里,一个劲儿喷出“哲学之烟”来。 ②英文:怜悯近于爱。 “日本也有这样的说法哩。”这回是三四郎开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翻译过来看看。四个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统一。 临了,与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句话非用俗语译不成,话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语啊。” 于是,其余三人将翻译权一并委任给与次郎。与次郎思索了一会儿。 “虽然有些勉强,可以这样译吧?—可怜即是恋慕。” “不行,不行,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皱起眉头。这种译法仿佛确实很拙劣似的,三四郎和着美祢子也嘻嘻地笑。这笑声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野野宫君走了进来。 “已经大致收拾停当了吧?” 野野宫君来到走廊正对面,窥伺了一下屋里头的四个人。 “还没有整理好呢。”与次郎连忙说。 “能不能帮帮忙呀?”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说。 “挺热闹嘛,什么事儿这样高兴?”野野宫君嘿嘿地笑着,一转身,坐到廊缘边。 “刚才我翻译的一句话挨先生骂了。” “翻译!翻译什么呀?” “没有多大意思,内容是说怜悯即恋慕。” “哦,”野野宫君在廊缘上转了转角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 “谁也不懂呀!”这回先生发言了。 “不,因为这句话太简练了——要是稍微延长些,就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所谓怜悯,也就是意味着爱情。” “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 “pity'sakinlove.”美祢子重复地说。她的发音清脆而动听。 野野宫君离开廊缘,向院子里走了两三步,不久又转过身,停在屋子的对面。 “不错,译得好!” 三四郎不由地审视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来。 美祢子到厨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边来。 “请用茶。”她说罢坐下来,“良子小姐怎么样啦?” “哎,身子已经康复啦。”野野宫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转向先生。 “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这回又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 “妹妹说,她上学不愿意来往经过户山原野,又说什么我每晚搞实验害得她要等得很晚,寂寞难耐。当然,目前有我母亲在,倒还不觉得,过些时候,母亲一还乡,就只剩下女仆了。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 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息着。 “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个闲人呢?”他说着瞥了美称子一眼。 “随时都可以接待呀。” “接待哪一个呢?是宗八君,还是良子小姐?”与次郎开口了。 “哪一个都行。” 只有三四郎闷声不响。 “那么说你是怎么打算呢?”广田先生也认真地问道。 “只要妹妹有了着落,我暂时租寓所也行。否则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过干脆让妹妹住到学校宿舍去,可她是个孩子,总得找个地方,我能随时去,她也能随时来,这样才成呀。” “看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最合适了。”与次郎又提醒了一句。 广田先生没有理睬与次郎的话,他说: “我这里的楼上倒可以让她住,无奈有个佐佐木此人啊。’ “先生,楼上请一定让佐佐木住呀。”与次郎自己为自己讲情。 “哎,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么大一个人,遇到事情可一筹莫展。她还想去参观团子坂的菊偶,叫我带她去呢。” “是应该带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祢子说。 “那就一道儿去吧。” “哎,说定了,小川君也去吧?” “嗯,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有什么好看?与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电影。” “菊偶好看呀。”这回广田先生开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种水平,恐怕在外国也是没有的。凭人的手能做出那样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要是普普通通,也许不会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 “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 “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 “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 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郎依然坐着。 “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 “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 “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 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 三四郎默然地坐着。 [book_title]第五章 一跨进门,就看到胡枝子高过人头,长得十分茂盛,树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 这黑影在地上爬着,到了深处便看不见了,使人觉得它是上升到重重叠叠的绿叶里了。浓烈的阳光照着门外,洗手池旁生着南天竹,长得比寻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偎在一起,不时地摇摆着,竹叶罩在厕所的窗户上。 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可以看见一段回廊。这回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着伸延开去的。胡技子遮挡着走廊的最远的一头。因此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坐在廊缘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 三四郎紧挨胡枝子伫立。良子从廊缘边站起来,双脚踩在平整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为之一惊。 “请进。” 她说话的口气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来访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医院的情景,他越过胡枝子来到回廊上。 “请坐。” 三四郎穿着鞋,听话似的坐下来。良子拿来了座垫。 “请垫上。” 三四郎铺上座垫。自打进了大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这位单纯的少女光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三四郎,但丝毫不想从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郎觉得仿佛来到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从了。没有必要讨好,哪怕说上一句迎合对方的话,也会使自己马上变得卑下。不如当个哑巴奴隶,任其摆布,反觉畅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气的良子当成了孩子,但一点也不感觉有损于自尊心。 “找哥哥的吗?”良子接着问。 三四郎既不是来访野野宫的,也并非完全不是来访野野宫的。究竟为何而来? 连他自己也闹不清。 “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 “嗯,他总是很晚才回来。” 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着画具盒子,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 “在学画画吗?” “嗯,我很喜欢画画。” “老师是谁呀?” “还没有达到拜师的程度哩。” “让我瞧瞧。” “这个?这个还没有画完呢。” 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三四郎。原来她正画自家的庭院风光。画面上,已经出现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树和门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树涂得红红的。 “画得很好呀。”三四郎望着画面说。 “你是指的这画?”良子有些惊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语调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 三四郎眼下不能说出带有玩笑意味的话,但也不能一本正经。因为这两者中间的不论哪一种态度,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望着画面,心里却不是滋味。 从走廊向客厅环顾了一遍,局围寂静无声。茶室里不必说,厨房里也没有一个人影。 “婶母已经回乡下了吗?” “还没有,不久就要动身的。” “眼下在家吗?” “出外买东西去啦。”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前一阵子在广田先生那儿听说的。” “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住过去的。” 三四郎稍稍知道了个中情由。 “野野宫君原来就和里见小姐很熟悉吗?” “嗯,他们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这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了。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问。 “听说广田先生是野野宫君原来的老师,是吗?” “嗯。” 只一个“嗯”字,话便打住了。 “你愿意住到里见小姐的家里吗?” “我吗?是啊,不过,那样太麻烦美祢子小姐的哥哥了。” “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吗?” “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毕业。” “也是理学士吗?” “不,不在一个专业,他是法学士,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这位恭助哥。” “爸爸和妈妈呢?” “都没了。”良子笑了笑说。 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祢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良子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正因为如此,美祢子小姐才经常出入于广田先生家中的吗?” “嗯,听说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广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祢子很喜欢英语,常常到先生家里补习。” “也到这儿来吗?” 良子不知不觉地继续画那帖水彩画。三四郎守在旁边,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从容回答他的问话。 “美祢子小姐吗?”她一边反问,一边在草葺的房顶加上一层柿子树的荫影。 “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画送到三四郎眼前。 “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实实地应道。 良子将画笔蘸饱水,把暗影洗了去。 “她也到这儿来。”良子这才回答他的问话。 “经常吗?” “嗯,经常。”良子依然面向画稿。 良子继续画画,他们之间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 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画,由于良子一心想将屋顶的黑影洗掉,蘸水过多,运笔又不娴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开来。那棵精心画成的红艳艳的柿子树,竟然变成阴干的涩柿子的颜色了。良子停下画笔,伸开两手,向后仰仰头,尽量远远地审视着这张高级画纸。 “已经不行啦。”她终于小声说。 确实是不中用了,这是没办法补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 “算了吧,就再另画一张吧。” 良子依旧看着画,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三四郎越发怜爱起来。 “真糟糕,白费两个多钟头。” 她吃吃地笑了,随后在精心绘制的画面上纵横抹了两三条粗线,啪啦一声合上了画具盒子。 “不画了,请到客厅去吧,我给你沏茶。” 她说罢自己先走进去。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旧坐在廊缘上未动,心中琢磨,这位至今才请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来不打算同这位不比寻常的女子逗趣,现在突然听到请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接触了异性才会有的。 茶室里响起了谈话声,看来一定是和女仆了。不一会儿,格子门拉开了,良子端着茶具走来。三四郎从正面瞧着她的脸,觉得这是一幅最有女性特征的面孔。 良子沏好茶端到廊缘边,自己坐在客厅的铺席上。三四郎觉得该回去了,但呆在这个女子身旁仿佛不回去也挺好的。上次在医院曾对她端详半天,弄得人家面红耳赤,所以赶紧离开了。今天倒没有什么,幸好她献茶上来,两人便各守着廓缘和客厅继续对谈起来。天南海北地谈着谈着,良子向三四郎提了个奇妙的问题,她问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哥哥野野宫,乍一听,简直象出自孩子之口,可良子的体会却加深了一层。在她看来:凡是埋头钻研学问的人,总是用研究的目光对待万物,情爱也就自然看轻了。假如凭人情观察事理,不是爱好就是厌恶,二者必居其一,不会产生研究的心理的。自己的哥哥是位理学家,不可能专门来研究妹妹,对妹妹越研究越会减少亲近的程度,就越要疏远妹妹。然而,那位喜欢研究的哥哥,却对妹妹抱有挚着的爱。想到这里,她得出结论:毫无疑问,哥哥是全日本最好的人。 三四郎听了良子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仿佛不大满足,至于什么地方不满足,他头脑有些模糊,竟然一点也弄不清楚。所以,他没有对良子的表述公开加以评论,只是在心里思忖,自己无法对一个女孩子的话提出明确的评价,作为一个男子,太不争气了。想到这里,他涨红了脸。他同时领悟到,对于东京的女学生,决不可小觑。 三四郎对良子怀着敬慕的心情回到寓所。来了一张明信片:“明日下午一时许去参观菊花玩偶,请到广田先生处聚会。美祢子。” 这上面的字和野野宫君口袋里半露的信封上的字非常相象。三四郎接连读了好几遍。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四郎吃过午饭立即到西片町去。他身着新制服,脚上穿着光亮的鞋子。顺着宁静的横街来到广田先生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声。 先生的家,一进门左手紧挨着庭院,打开木栅门,不经过大门就能到达客厅外面的走廓。三四郎刚想拉开扇骨木树篱笆中间的插销,忽听院内有人说话。那是野野宫和美祢子在交谈。 “干了那种事,只能坠地而死了。”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认为死了倒清净。”这是女人的应答。 “那种无谋之人,就该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 “这话太残酷啦。” 这时,三四郎打开木栅门,站在院里谈话的两个人一齐瞧着这边。野野宫只向他一般地打了招呼,点点头。野野宫头上戴着崭新的茶色礼帽。 “信几时接到的?”美祢子连忙问。 他俩的交谈就此中断了。 主人身着西服坐在廊缘上,依然喷着“哲学之烟”,手里拿着西洋杂志。旁边坐着良子,她倒背着手,挺着身子,两腿伸直,凝视着那双厚草鞋。——看样子,三四郎害得大家久等了。 主人抛开杂志。 “好,咱们走吧,到底给拉来了。” “辛苦啦。”野野宫君说。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走出庭院时,她俩一前一后。 “你个子真高呀。”美祢子在后面说。 “腿长。”良子回答了一句。在门边并肩而过时,她又解释道:“所以尽量穿草鞋的呀。” 三四郎正要随着走出院子,楼上的格子门哗啦打开来,与次郎走到栏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