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奥利沃山 [book_author]莫泊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7240 [book_dec]《奥利沃山》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以纯洁善良的克里斯蒂亚娜的爱情遭遇为主线,不但出色地完成了莫泊桑定下的歌颂奥弗涅美好山河的命题,给读者以美的享受,还通过栗树下温泉边一出出“爱情”和“事业”的活剧,让读者看到了那个时代法国一隅的社会真实,知其酸甜苦辣,感其世态炎凉。莫泊桑的作品节奏明快,别具一格,可读性强。 所有的人,即便并肩穿越过种种事变,也从没有任何东西把他们真正相连。 ——莫泊桑《奥利沃山》 [book_img]Z_9689.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习惯早起的第一批浴客已经洗完温泉浴出来,成双作对或者单独一人,沿着从昂瓦尔[1]峡谷流下来的小河,在大树下缓缓地散步。 另有一些人正从村庄那边陆续到来,匆匆走进浴所。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底层专门留给温泉治疗,二楼是娱乐场、咖啡座和台球室。 自从波纳菲尔医生在昂瓦尔峡谷深处发现了他称为“波纳菲尔温泉”的大泉源[2],本地和附近的几个地主,谨小慎微的投机者,就当机立断,在奥弗涅[3]地区的这片景色宜人的小山谷的中央,建了一座颇为壮观的各种用途的楼房,这片谷地种满了巨大的核桃树和栗树,虽有点荒僻,但是赏心悦目。而那座大楼,同时用于治疗和娱乐:一楼经营矿泉水、淋浴和盆浴;楼上呢,卖大杯啤酒、各种利口酒,还能听音乐。 他们沿着小河把一部分细谷圈起来,造成每个温泉城都必不可少的公园。他们在公园里开出三条小路,一条几乎是笔直的,另外两条婉转有致。第一条小路的尽头修了一个从主泉引来的人造喷泉,泉水在一个水泥砌的大水槽里翻滚。这水槽荫蔽在一个麦秸的顶棚下面,由一个大家亲热地称呼“玛丽”[4]的面无表情的女人看管。这个宁静的奥弗涅女人,头上戴一顶总是雪白的软帽,几乎全身都蒙在一件掩住工作服的总是很洁净的大罩衫里,只要远远看见路上有一位浴客向她走来,她就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认出那个人是谁,她就从一个带玻璃门的活动小柜子里选出那个人的水杯,然后,用一个长柄的锌质小瓢,从容不迫地把水杯装满泉水。 来的那位浴客尽管无情无绪,仍然对她微微一笑,喝完水,说一声:“谢谢,玛丽!”把水杯还给她,便转身走开。而玛丽又在她那麦秸垫的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位来客。 不过浴客并不多。昂瓦尔温泉站六年前才向病人开放,经营了六年,客人比开张时并没有增加多少。经常到这儿来的也就五十人左右,而且吸引他们的主要是这地方的绮丽风光,掩映在扭曲的树干有房子那么粗的参天大树下的小村庄的魅力,还有那远近闻名的峡谷。这段奇特的小山谷,一头开向广袤的奥弗涅平原,另一头在高山脚下,在簇立着好些古老火山口的高山脚下戛然而止,停止在一条满是崩石和危岩的狰狞而又奇美的裂隙前。那条裂隙里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落在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在每一块岩石前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 这个温泉站像所有的温泉站一样,发端于一本宣传小册子。那是波纳菲尔医生写的一本小册子,介绍他发现的这个温泉。在这本小册子里,他首先用庄严而又动情的笔调,赞颂本地的阿尔卑斯山令人神往的美。他只使用精挑细选的华丽的形容词,无须多说就能制造出强烈效果的形容词。在他的笔下,昂瓦尔处处风景如画,壮丽的景观比比皆是,美不胜收;踏青野游之地均近在咫尺,且各具特色,足以打动艺术家和旅行家的心灵。紧接着,他一句闲话也不说,笔锋陡转,就大谈波纳菲尔矿泉水的治疗效用:它含有碳酸氢化合物、钠、混合物、少量微酸、氢氧化锂、铁质等等,可包治百病。这还不够,他还在“特别受制于昂瓦尔矿泉水的慢性和急性病”的统称下,一一列举这些病的名称。这份臣服于昂瓦尔矿泉水的疾病的名单很长,不但长,而且花样繁多,让各种类型的病人都能获得安慰。小册子结尾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实用信息,例如住宿、饮食、旅馆的价目。因为当年有三家旅馆和这个兼营医疗和娱乐的企业同时涌现,那就是:大光明旅馆,是全新的,建在俯瞰山谷的山坡上;温泉旅馆,只是把一家从前的旅馆重新粉刷了一下;以及维达耶旅馆,是把三座相邻的房屋买下,打通了,连接而成。 紧接着,一天早晨,两个新医生不约而同在这里安下营盘;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因为在温泉城,医生总是像气泡从泉眼里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那就是:奥弗涅人奥诺拉医生和巴黎来的拉托纳医生。拉托纳医生和波纳菲尔医生之间顿时爆发出强烈的仇恨;而奥诺拉医生,一个干干净净、脸刮得精光的胖子,笑眯眯的,很圆滑,右手伸给前一个人,左手伸给后一个人,跟两个人都一团和气。不过,波纳菲尔医生以温泉站和昂瓦尔温泉浴所督察的身份,始终掌控着全局。 这个头衔让他拥有权力,而这家浴所是他的事业。他在浴所里消磨白天的时间,有人说他甚至夜晚也待在那儿。无数次,他一清早就从紧靠村庄的家里,来到他位于浴所走廊入口右边的诊室。他像一只待在网里的蜘蛛一样埋伏在那里,窥伺来往的病人。不同的是,他监视自己的病人,目光严厉;而他监视别人的病人,眼神凶恶。他用近乎海船船长的口吻盘问所有的人,弄得新来的人不是暗中发笑,就是胆战心惊。 这一天,他正向浴所快步走来,旧式礼服的宽大下摆像两个翅膀一样舞动着,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大夫!”他立刻站住。 他转过身,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瘦脸上布满深深的皱褶,像黑黢黢的深沟,很少修剪的浅灰色胡子显得脏兮兮的。他摘掉已经磨损、油迹斑斑的高筒丝光礼帽,露出灰白的而他的对头拉托纳医生戏称“灰垢”的长发;然后,他向前走一步,鞠了一躬,低声问: “您好,侯爵先生,今天早上您好吗?” 德·拉夫奈尔侯爵,一个打扮得很讲究的矮个子,向医生伸出手,回答: “很好,大夫,很好,至少不坏吧。我的腰还有些痛,不过总算好些了,好多了;而且我还只洗到第十次温泉浴。去年,我洗到第十六次才有效果。您还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要跟您说的不是这个。我的女儿今天早上到了,我想先跟您谈谈她的情况,因为我的女婿昂代尔马特,威廉·昂代尔马特先生,那个银行家……” “是的,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给拉托纳医生的引荐信。而我呢,我只信任您,我想请您去一趟旅馆,在……以前,不说您也知道……我想跟您坦率地说说这件事……您现在有时间吗?” 波纳菲尔医生很感动,又很紧张,连忙戴上帽子,立刻回答: “有,我有时间,现在就有。我这就跟您一块儿去,好吗?” “当然好。” 于是,他们就转身背对浴所,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向大光明旅馆的大门快步走去。这座旅馆建在一个山坡上,便于旅客们观赏美好的景色。 到了二楼,他们走进一个客厅,这客厅连着德·拉夫奈尔和昂代尔马特两家的卧室;侯爵把医生一个人留在那儿,自己去找女儿。 他很快就和女儿一起回来。那是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子,身材娇小,脸色白皙,相貌清秀,神情像个孩子,但是那双大胆直视的蓝眼睛投射出果敢的目光,赋予这个小巧玲珑的人儿一种坚毅的美感和独特的个性。她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有时有些伤感,有时无缘无故地落泪,有时没有道理地发火,还有一点贫血。她特别希望有个孩子,但是结婚两年了,一直在徒然地期待。 波纳菲尔医生表示昂瓦尔矿泉水对她特别有效,而且立刻开了方子。 他开的方子总像一份公诉状一样吓人。 他在一大张小学生用的白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很多段医嘱,每一段两三行不等,字迹狂放,布满支棱八叉的字母。 必须在早晨、中午、晚上空腹服用的药水、药丸、药粉,面目狰狞地相继出现。 人们会以为读到这样的东西: 鉴于X先生患有某种无可救药、必死无疑之慢性病,兹要求其服用: 一、奎宁硫酸盐,这将致其耳聋,令其失忆; 二、溴化钾,这将毁其胃,衰其功能,令其多生疮疖、气息恶浊; 三、碘化钾,这将枯竭其体内各种分泌腺,如脑腺等,迅即致其阳痿而又痴呆; 四、苏打水杨酸酯,其疗效尚未获证实,但似乎可令服用者顷刻暴毙; 须用之药物还有: 致人疯狂之氯醛,伤人眼睛之颠茄,腐败血液、蚕食器官、吞噬骨头、令幸而无病者亦难逃一死的种种蔬菜溶液及矿物合剂。 他写了很久很久,写完正面写背面,最后像法官签署死刑判决书一样签下大名。 年轻女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信笔挥洒,不禁嘴角一噘一噘,直想笑。 医生深深行了个告别礼,便走出去。她马上拿起那张满是墨迹的纸,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终于开心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哈!父亲,你是在哪儿发掘出这个化石的?他活像个估衣商……哈!……只有你能做出这样的好事,把一个大革命前的医生从土里挖出来!……哈!他多么可笑……而且肮脏……是呀……肮脏……真的,我怕他把我的笔杆都弄脏了……” 门开了,只听昂代尔马特先生在说:“请进,大夫!”拉托纳医生走进来。他腰板笔直,个子瘦高,相貌端正,看不出年龄,穿一件雅致的礼服上装,手里拿着一顶丝光高礼帽,那是识别奥弗涅地区温泉站主治医生的标志。这位巴黎来的医生,既没有留连巴胡,也没有留八字胡,很像一个在度假的演员。 侯爵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女儿假装用手绢捂着嘴在咳嗽,免得冲着这位新来的医生笑出声。拉托纳医生镇定自若地致了礼,少妇做了个手势,他便坐下。昂代尔马特先生跟过来,向医生详细讲述妻子的情况:她的种种不适以及她的诸多症状,在巴黎看过的医生们的见解;继而又陈述了他本人的独特看法,并且把他颇为专业的依据用术语表达得铿锵有力。 昂代尔马特先生年纪还轻,是个犹太人,投资经纪人。这方面的事他无所不能,无不精通。他头脑灵活,领悟迅捷,能够十拿九稳地做出最佳判断。相对于他不高的个头,他已经略显肥胖。他面颊红润,头顶光秃,手肥腿短,神情像个胖娃娃。他气色太好,反而显得不健康。他说话伶牙俐齿,能把人说得晕头转向。 昂代尔马特先生当年用十分巧妙的手腕娶了德·拉夫奈尔侯爵的女儿[5],就是为了能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社会里开拓他的投机事业。更何况侯爵拥有大约每年三万法郎的利息收入,而且只有两个孩子。不过,昂代尔马特刚刚三十岁结婚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五六百万法郎;早先播下的种子,还能从中收获一千万到一千二百万法郎。德·拉夫奈尔先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主意容易变,性格也软弱,有人向他提这门亲事的时候,他起初愤然拒绝。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以色列人,他就火冒三丈。可是后来,抵制了半年以后,在不断加码的金钱的压力下,他让步了,条件是:将来生了孩子,要在天主教的环境里培养。 可是,一等再等,始终没有一个孩子问世。侯爵两年来每年都到昂瓦尔疗养,对这里的矿泉水十分满意,他忽然想道:波纳菲尔医生的小册子说过可以治愈不孕症。 于是他让女儿到这里来;为了帮她安顿,让女婿陪着她。根据她在巴黎的家庭医生的意见,她的诊治托付给拉托纳医生;所以,一到这儿,昂代尔马特先生就去找这位医生。昂代尔马特继续列举着在妻子身上看到的症状,并且说,如果做父亲的希望破灭,他会多么痛苦。 拉托纳医生让他一直把话说完,然后向少妇转过身,说: “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夫人?” 她郑重地回答: “没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先生。” 他接着说: “那么,我请您脱掉旅行穿的连衣裙和内衣,换上一件普通的白罩衫,全白的罩衫。” 她很惊讶。他连忙说明他要采用的方法: “没什么奇怪的,夫人,这很简单。从前,人们总以为一切疾病都是来自血液或者器官的某种毛病;而今天,我们只是假设,在很多病例中,尤其是在您的这种特定病例中,您只是有些原因不明的不适,哪怕是一些严重、很严重、可以致命的疾病,都可能仅仅是由于某个器官,在这样那样不难确定的影响下,发生了不正常的演变,损害了邻近的器官,破坏了人的身体的整个和谐和整个平衡,改变或者阻止了身体的功能,以致妨碍了所有其他器官的运转。 “比方说,只要胃有些肿胀,就会让人以为是得了某种心脏病,因为心脏的运动受到了妨碍,心跳变得剧烈、不规律,甚至有时会间断。肺和某些腺体的扩张能够引起一些病痛,如果医生不注意观察,往往会将这些病痛归咎于各种毫不相干的理由。 “因此,我们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一个病人的所有器官的体积和位置是不是都正常;因为,只要稍微有一点问题,就可能打乱一个人的健康。所以,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要非常仔细地给您检查,并且在您的罩衫上画出您的各个器官的界限、体积和位置。[6]” 他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神闲气定地说着。他的大嘴开开合合,在他刮得光光的面颊上形成两道深深的皱褶,那样子看上去挺像个神父。 昂代尔马特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惊叹:“高明,高明,这个理论,实在了不起,这,很有创意,很新颖,很现代。” “很现代”,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这已是他赞美的极致。 少妇也觉得非常有趣,站起来,走进她的卧室,过了几分钟,穿着一件白色罩衫走回来。 医生让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支带三个笔头的铅笔,一个黑的,一个红的,一个蓝的。他开始为这位新顾客听诊和叩诊,一边在她的罩衫上画出不同颜色的杠杠,留下他每一次观测的标记。 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刻钟以后,她那件白罩衫就仿佛成了一张标明了陆地、海洋、岬角、江河、国家和城市,写着地球上所有区域名称的地图,因为医生在每一条分界线上都写下只有他明白的两三个拉丁字。 医生听完了昂代尔马特夫人所有内脏的响声,敲过了她身体所有沉浊或者响亮的部位,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皮面烫着金丝网格、可按字母顺序查阅的笔记簿。他看了看索引,打开笔记簿,先写下:“观察第六三四七号。——昂……夫人,二十一岁。” 接着,他一边从头到脚审视着罩衫上留下的彩色记录,像一位埃及学家解析象形文字一样阅读着这些标记,一边把它们转抄到笔记簿里。 诸事完毕,他宣布:“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事,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除了有一处轻微、很轻微的偏位。洗三十次含微酸的温泉浴就能痊愈。另外,您每天上午十二点以前喝三次矿泉水,每次半杯。其他什么都不需要。过四五天我再来看您。”说完,他就站起来,道过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动作是那么迅速,让大家都久久地愕然。这猝不及防的离去是他的做派、他的特色、他特有的标记。他认为这很有风度,而且会给病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昂代尔马特夫人跑到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像孩子一样开心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边说: “哈!他们真逗,他们真可笑!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一个,我倒很想马上见识见识!威勒[7],去把他给我找来!想必还有第三个,我很想会一会他。” 丈夫很感意外,问: “怎么,第三个,第三个什么?” 侯爵不得不做个解释,一边表示歉意,因为他有点怕女婿。他说,波纳菲尔医生来看过他,他便把他引荐给了克里斯蒂亚娜,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他非常信任这位老医生的经验,他是本地人,是他发现的泉源。 昂代尔马特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认为只有拉托纳医生能治好他的妻子。侯爵很不安,已经在考虑怎么办才能把事情摆平,不至于得罪他那位性情暴躁的医生。 克里斯蒂亚娜问:“贡特朗也来了吗?”贡特朗是她的哥哥。 父亲回答: “来了,已经来了四天了,跟一个朋友一起来的,就是他常跟我们说起那个朋友,保尔·布雷蒂尼先生。他们正一起周游奥弗涅。他们刚从道尔山[8]和拉布尔布勒[9]来到昂瓦尔,下周末又要出发去康塔尔[10]。” 接着,他问女儿,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是不是想休息一下,休息到吃午饭;可是她说她在卧铺车里睡得非常好,只需要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梳洗化妆,然后她就想去参观村庄和浴所。 父亲和丈夫便回各自的房间,等她做准备。 她很快就让人叫他们出来,一起下山。她一看到村庄就兴奋不已。这村庄建在树林里,嵌入这条深深的谷地,被小山那么高的栗树围得严严实实。门前,院内,街道上,到处都能看到栗树,四百年来它们持续萌发,恣意蔓延;到处都有喷泉,这些喷泉都是在一块立着的黑色石头上凿一个洞,一道清泉喷涌而出,画一个弧线,然后落在一个水槽里。一股新鲜的畜栏气息在高大的树下飘荡。一些奥弗涅妇女,或者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自家的房屋前,手指灵活地运动着,在一个系在腰间的纺锤上纺着黑色毛线。她们的裙子的下摆较短,遮不住穿着蓝袜子的瘦瘦的脚踝;裙子的上身用一个类似背带的吊带挂在肩上,露出衬衫的粗布短袖,从袖子里伸出结实干瘦的胳膊和骨头突出的手。 突然,忽高忽低的滑稽的音乐声从这群散步者的前方传来,像一架声音微弱的手摇风琴,一架破旧、嘶喘、磨损了的手摇风琴。 克里斯蒂亚娜惊呼: “这是什么声音?” 父亲笑了起来: “这是娱乐场的乐队。发出这噪音的乐队,有四个乐手。” 他把她领到贴在一个农庄拐角的红色广告前,那广告用黑字写着: 昂瓦尔娱乐场 经理: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11] 七月六日(星期六) 大型音乐会 指挥:巴黎音乐学院第二大奖获得者圣朗德利大师 钢琴:雅维尔先生,巴黎音乐学院大桂冠获得者 长笛:诺瓦罗先生,巴黎音乐学院桂冠获得者 低音提琴:尼科尔蒂先生,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桂冠获 得者 音乐会后,大型演出: 林中迷路人 普安蒂莱先生的 独幕喜剧 扮演者: 皮埃尔·德·拉普安特……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先生 奥斯卡尔·莱维耶……………………轻喜剧院的佩提尼维勒先生 让…………………………………波尔多大剧院的拉帕尔姆先生 菲律宾姑娘……………………………奥德翁剧院的奥德兰小姐 剧中音乐仍由圣朗德利大师指挥 克里斯蒂亚娜很新奇,一边大声读,一边笑个不停。 父亲见她那么开心,又说: “哦!他们一定会把你逗乐。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向右拐,走进公园。三条小路上都有浴客在庄重、缓慢地散步;他们走一会儿就去喝矿泉水,喝完了又继续走。一些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杖或者阳伞的尖儿在沙地上画着杠杠。他们一言不发,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是活着,被温泉站的沉闷弄得麻木了,瘫痪了。只有不知哪儿来的、也不知怎样产生的古怪的音乐声,在静谧的空气里跳跃,在树丛中掠过,仿佛在激励那些忧郁的漫步者。 有人在叫喊:“克里斯蒂亚娜!”她转过身去。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过来,拥吻她,跟昂代尔马特握过手,便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把父亲和妹夫丢在身后。 兄妹俩聊了起来。哥哥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像她一样笑呵呵的,像侯爵一样没有主见,对大事漠不关心,但总是为区区一千法郎费尽心机。 “我以为你在睡觉呢,不然我早就来找你了,”他说,“不过,今天上午保尔带我去参观图尔诺埃尔古堡[12]了。” “保尔是谁?啊,对了,是你的那个朋友!” “保尔·布雷蒂尼。真的,你不认识。他这时正在洗温泉浴呢。” “他有什么病吗?” “没有,不过他也算在治疗吧。他刚得了失恋病。” “于是,他就来洗微酸——好像叫微酸——温泉浴,为了恢复平静。” “是的。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啊!他受到很大打击。这是个性情暴烈的可怕的小伙子。他差一点死掉。他甚至想把她也杀死。那是个女演员,挺有名气的女演员。他爱她爱得发狂,而她却对他不忠,当然啰,这就必然酿成骇人的悲剧。于是,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现在好些了,不过总还想着这件事。” 她刚才还笑嘻嘻的,现在变得严肃了,说: “如果见到他,我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不过,对她来说,“爱情”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深文大义,她有时想它,也只是如一个穷家女子想一串珠宝项链,想一个镶满钻石的冠冕式的发饰,怀着对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的久梦乍醒的兴趣。她是根据读过的几本小说来想象爱情的,并不认为爱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从来没有怎么梦想过,因为她生来就有一颗幸福、安宁、知足的心;虽然结婚已经两年半了,她还没有从天真少女们生活的甜梦中醒来,没有从那心灵、思想和感觉都陶醉于其中的甜梦中醒来。对某些妇女来说,这甜梦会一直绵延至死。生活对她来说似乎是那么简单和美好,没有任何纷扰,她从来不去寻找什么意义和缘由。她生活,睡觉,衣着讲究,笑呵呵的,很满足!她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当人们介绍昂代尔马特给她做未婚夫的时候,她起初是拒绝的,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对要她成为一个犹太人的妻子感到气愤。她的父亲和哥哥也和她一样厌恶,回答也一致,那就是断然拒绝。昂代尔马特便销声匿迹,像是死了一般。但是,三个月以后,他借给贡特朗两万多法郎;而侯爵,出于另外的原因,也开始改变主意。首先,一般来说,他自私地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当别人坚持的时候,他总是退让。女儿常说他:“噢!爸爸的想法总是糊里糊涂!”而事实的确如此。他没有主张,没有信仰,只有随时都会变化的一时的热情。有时,他短暂、诗意地依恋本阶级的陈旧传统,渴望有一个国王,不过应该是一个聪明、宽厚、明智、与时俱进的国王;有时,读了米什莱[13]或某个民主派思想家的一本书以后,他又热烈赞同人类平等,赞同各种现代的主张,赞同贫穷、被碾压和受苦的人的要求。他什么都信仰,他的见解因时而异。他的老朋友伊卡尔东夫人跟许多以色列人有联系,非常希望促成克里斯蒂亚娜和昂代尔马特的婚姻,便开始鼓动这件事,她很清楚用什么理由能打动他。 她向他指出,犹太民族已经到了复仇的时刻;他们曾像大革命前的法国人民一样备受迫害,现在他们就要通过金钱的伟力压倒其他民族了。侯爵没有宗教信仰,但他深信上帝的观念只不过是立法上的一种概念,比简单的正义观念更适于糊弄那些傻瓜、无知者和胆小鬼,他对各种宗教教义同样尊重,不分高下;他对孔夫子、穆罕默德和耶稣基督一视同仁,抱着同等的看法和真诚的敬意。曾经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在他看来根本构不成原始的罪过,而只是一个大的政治失误。结果,伊卡尔东夫人只用了几个星期的工夫,就让他转变了观念,对到处受迫害的犹太人所做的隐蔽、不懈、威力无比的工作大表赞赏。他突然改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辉煌胜利,认为这是对他们所受的漫长屈辱的公正补偿。他看到他们像统治人民的帝王们的主人一样,任意支撑一个王座或者让它倒塌,让一个国家像一个葡萄酒商一样破产,在向他们卑躬屈膝的君王们面前扬眉吐气,把他们不干净的金钱扔进笃信天主教的统治者们见不得人的金库,而作为报答,从他们那里得到高贵的头衔和铁路线的建设权。 于是,他同意了威廉·昂代尔马特和克里斯蒂亚娜·德·拉夫奈尔的婚事。 至于克里斯蒂亚娜,伊卡尔东夫人原是她母亲的密友,侯爵夫人死后又成为她的贴心顾问,在这位顾问不知不觉的影响下,再加上父亲施压,哥哥因为得了好处而变得无所谓,尽管她不大喜欢他,她还是同意了嫁给这个富有、肥胖但还不算丑的小伙子,就像她同意到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度夏一样。 现在呢,她觉得他很体贴,很随和,不笨拙,在亲密生活中很讨喜。不过,她也经常和过河拆桥的贡特朗一起嘲笑他。 贡特朗常对她说: “你丈夫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了,脑瓜越来越秃了。他就像一朵有病的花,一只剃了毛的乳猪。他哪儿来的这么好的气色?” 她回答: “我向你保证,这和我毫无关系。有些日子,我真想把他粘在糖果盒上做商标。” 说话间,他们来到浴所前面。 两个男人分别坐在大门两边的麦秸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抽着烟斗。 贡特朗说: “瞧,两个多么典型的活宝。瞧右边的这一个,戴希腊帽的瘸子!这是普兰唐老爹,他以前在利奥姆[14]当狱卒,后来成了这里的看门人,几乎就是昂瓦尔浴所的营业主任。不过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变化,他管制病人就像从前管制犯人一样。在他的心目中,浴客全都是囚犯,单间浴室就如同囚室,淋浴大厅就如同地牢,波纳菲尔医生用巴拉杜克[15]导管给病人洗胃的地方,就如同神秘的行刑室。根据‘被判刑的男人都不值得尊重’这一原则,他不跟任何男客人打招呼。他对女客人比较尊重,只是在尊重里面带着一点惊异,因为他在利奥姆监狱看守的没有女人,那监狱是专门囚禁男犯人的,他还不习惯跟妇女说话。另一个人是收款员。我敢跟你打赌,你不敢让他写你的名字;不信,你试试看。” 贡特朗向坐在左边那个人轻声慢语地说: “塞米努瓦先生,这是我的妹妹,昂代尔马特夫人,她想订十二次温泉浴。” 收款员个子又高又瘦,一脸可怜相,站起身,走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就在医务督察波纳菲尔的诊室对面。他打开一个本子,问: “什么名字?” “昂代尔马特。” “您说什么?” “昂代尔马特。” “怎么拼?” “昂—代—尔—马—特。” “好嘞。” 收款员慢吞吞地写起来。等他写完了,贡特朗问: “您能不能把我妹妹的名字念一遍给我听?” “好嘞,先生。昂泰尔帕特太太。” 克里斯蒂亚娜笑出了眼泪。她付了款,问: “楼上是什么声音?” 贡特朗拉着她的胳膊,说: “去看看。” 凶狠的吵嚷声从楼梯那儿传来。他们上了楼,推开门,只见一个大咖啡厅,摆着一张台球桌。台球桌的两头有两个只穿衬衫的男人,手里各执一根木杆,在激烈地争吵。 “十八。” “十七。” “我跟你说我十八。” “不对,你只有十七。” 那是娱乐场的经理,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先生,正在和他团里的丑角——波尔多大剧院的拉帕尔姆先生,像每天一样在打台球。 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的肥大松软的肚子像大球一样,在衬衫下面直晃荡,下面的裤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系住的。他在几个地方当过蹩脚的演员以后,取得了昂瓦尔浴所娱乐场的经营权。他整天都在畅饮供浴客喝的饮料。他那副庞大的军官八字胡[16]从早到晚浸在大杯啤酒的泡沫和各种利口酒的黏糊糊的甜浆里。他让自己招募来的这个老丑角也热衷上台球而不能自拔。 早上一起床,他们就开始打台球,一边打,一边互相辱骂,互相威胁,几乎连吃午饭都没有时间,绝不容许顾客把他们从绿毯上赶走。 他们把大家都赶跑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生活无趣,尽管这个季度末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就要面临破产。 娱乐场的女收款员从早到晚看着这无休无止的球局,从早到晚听着这没完没了的纷争,从早到晚不停地给两个不知疲倦的球员端大杯啤酒和小杯烈酒,累得精疲力竭。 贡特朗拉着他妹妹就走: “咱们去公园,那里凉快些。” 他们沿着浴所走到尽头,突然看见一个中式凉亭下面有一个乐队。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发狂似的奏着小提琴,一边用脑袋,用随着节拍乱舞的头发,用弯曲、挺直、剧烈摇晃的身体,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操控着坐在他对面的三个古怪的演奏者。此人就是音乐大师圣朗德利。 除了大师,还有他的几个助手:一个钢琴家,他那台乐器带轮子,每天早上从浴所的更衣室推到亭子里;一个身材硕大的笛手,吹笛子的样子就像在吮一根火柴,用他臃肿的手指胳肢着笛子;一个低音提琴手,外貌像个痨病鬼。克里斯蒂亚娜在村里大街上意外听到的,就是这四个人不辞辛苦地炮制的、像破手摇风琴发出的音响。 她停下来,正在远远地观看这帮人表演,一位先生跟他的哥哥打招呼: “您好呀,亲爱的伯爵。” “您好,大夫。” 贡特朗介绍说: “这是我的妹妹。这位先生是奥诺拉医生。” 面对这第三个医生,克里斯蒂亚娜好不容易才忍住她觉得好笑的表情。 医生向她致礼,并说了句奉承话,接着说: “我希望夫人不是有病吧?” “有。恰恰有一点。” 他没有追问,就转换了话题。 “您知道吗,亲爱的伯爵,待会儿能在谷口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场面。” “什么场面,大夫?” “老奥利沃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啊!这在您看来不算什么,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然后,他就解释起来。 老奥利沃是本乡最有钱的农民,有人估计他每年有五万法郎进账,昂瓦尔峡谷通向平原的出口一带,所有的葡萄园都是他的。正好在村口,和小山谷分界的地方,耸立起一座小山,或者说是一个挺大的小丘,老奥利沃最好的几处葡萄园就在这小丘上。可是在其中一处葡萄园里,紧挨着大路,离小河两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一个小石山,既妨碍耕种,又遮住一大片葡萄园,使之见不到阳光。 十年来,老奥利沃每个星期都宣称要炸掉他的小石山,可他总下不了决心。 每次本地的一个小伙子要出发去服兵役,老爷子都会对他说:“你放假回来,务必带一点炸药给我,好炸掉我那块‘石头疙瘩’。” 所有的小兵回来的时候,果然都偷拿一点炸药,放在包里,给老奥利沃炸他的“石头疙瘩”。箱子里已经装满了炸药,但是“石头疙瘩”却纹丝没动。 终于,一个星期以来,人们看见他带着身材魁梧的儿子雅克,绰号叫“大块头”,奥弗涅土语发音叫“大块斗”的,在凿那块石头了。今天早上,他们已经往巨岩的掏空的肚子里填满炸药,接着又把洞口堵上,只让导火线穿过。导火线是从烟草专卖商那儿买来的吸烟用的火绳。预定两点钟就要点火。因为导火线很长,两点五分,最晚两点十分,大石头就要炸掉了。 克里斯蒂亚娜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想到这大爆炸,她已经觉得很好玩,仿佛又找到童年时代一种让她淳朴的心快活的游戏。 说着,他们走到了公园的尽头。 “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她问。 奥诺拉医生回答: “‘世界尽头’,夫人,也就是说,进入一个没有出路的峡谷,一个在奥弗涅地区很有名的峡谷,是本地最美的自然奇观之一。” 这时,钟声在他们身后敲响。贡特朗大声说:“哎呀,已经到吃午饭时间了!”他们就往回走。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他们迎面走来。 贡特朗说: “我的小克里斯蒂亚娜,我向你介绍保尔·布雷蒂尼先生。” 接着又对他的朋友说: “这是我的妹妹,亲爱的朋友。” 她觉得他其貌不扬。黑色的头发又短又硬,眼睛太圆,表情近乎严厉,脑袋又圆又大,让人联想到炮弹,一副大力士的肩膀,样子有点野蛮、沉重和粗鲁。不过,从他的礼服、内衣,也许从他的皮肤,散发出一种她没有闻到过的微妙、细腻的香味;她心里暗想:“这是什么香味呢?” 他问她: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吗,夫人?”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回答: “是的,先生。” 这时,贡特朗远远看见侯爵和昂代尔马特在向这些年轻人招手,叫他们快去吃午饭。 奥诺拉医生便向他们告辞,并且问他们是否确实想去看爆破小石山。 克里斯蒂亚娜表示她要去;她一边拉着哥哥的胳膊向旅馆走,一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我饿得像只狼。当着你朋友的面那么放量大吃,太难为情了。” * * * [1] 昂瓦尔: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在温泉城沙泰尔-吉雍以南三公里,通往沃尔维克的公路上,昂贝纳山谷(或称昂瓦尔峡谷)的出口。一八八六年长篇小说《奥利沃山》完成和发表时,这里是一个有七百一十五个居民的村庄。小说假托写的是昂瓦尔,实际上写的是作家熟悉的沙泰尔-吉雍,他曾几次在那里疗养。 [2] 昂瓦尔确实有一处泉水,含矿物质和气体,不过水是凉的。 [3] 奥弗涅:法国中央高原中部的一个具有历史文化特点的地区,现为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的一部分。奥弗涅地区有包括康塔尔山、多姆山、道尔山在内的欧洲最古老的火山群,也有辽阔的利马涅平原。 [4] 玛丽实有其人,全名叫玛丽·毕窦,一九五一年去世,时年九十岁。 [5] 这时期在法国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之间通婚已非鲜见,而且大都出于金钱利益的考虑。 [6] 这种称作器官描述的方法,在安托万·克罗斯(1833—1903)医生的《器官测量》(1884)一书出版后盛行一时。 [7] 威勒:昂代尔马特的名“威廉”的昵称。 [8] 道尔山: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海拔一〇五〇米,周围多火山,其中桑西峰海拔一八八五米,是法国中央高原最高点。 [9] 拉布尔布勒: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地区多姆山省,平均海拔八五二米的冰川峡谷中,有“温泉站”“旅游站”和“绿色站”之称。 [10] 康塔尔:今法国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的一个省,取名于其中部的康塔尔火山高原,直径六十公里,有多达六十余个火山口,康塔尔峰是该高原的制高点,海拔一八五五米。 [11] 这张广告中所有艺术家的姓名均为虚构。 [12] 图尔诺埃尔古堡:一座中世纪的堡垒,修建在海拔五九四米的岩石高台上,因其高耸的塔楼而得名,又意译“圣诞节塔”,位于沃尔维克境内,距昂瓦尔约四公里,距沙泰尔-吉雍约八公里。 [13] 于勒·米什莱(1797—1874):法国历史学家,自由主义者和反教权者。 [14] 利奥姆:法国市镇,昂瓦尔所属的利奥姆专区的政府所在地,距昂瓦尔约六点七公里。 [15] 伊波利特·巴拉杜克(1850—1909):法国医生,他首先在沙泰尔-吉雍推行温泉浴疗法,他在一八七五年左右从巴黎来到沙泰尔-吉雍,被任命为医务督察,他不仅推广了温泉医疗活动,而且推动了大温泉站的发展。他是莫泊桑父亲的朋友,据说莫泊桑就是根据他的建议到沙泰尔-吉雍接受温泉浴疗养。 [16] 这一时期法国军人流行蓄浓厚而宽大的八字胡。 [book_title]第二章 像旅馆的客人通常进餐那样,这顿午饭吃了很久。同桌其他的人,克里斯蒂亚娜都不认识,便只跟父亲和哥哥闲聊。然后,她就上楼去休息,等待预定爆破小石山的时间到来。 时间还没有到,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催大家出发,生怕错过了爆破的场面。 在村子的出口,小山谷开向平原的地方,他们看到一个高高的小丘,高得近乎一座山峰。他们在烈日下沿着葡萄园之间的一条窄窄的小路往上走。来到丘顶,眼前霍然展现出一片广阔的景象,少妇不禁发出一声惊叹。无边的平原,给人的心灵一种面临汪洋大海的感觉。它在轻柔的蓝色雾气笼罩下逐渐伸展,一直伸展到很远,直到若隐若现的远远的群山,也许有五六十公里之遥。雾霭是那么细腻,几近透明,在无垠的大地上飘浮,依稀可见下面的城市、村庄、树林、大块成熟的金色麦田、大片的绿色草场、竖立着高高的红色烟囱的工厂,以及用古老火山熔岩砌起的尖尖的黑色钟楼。 “你回头看呀。”哥哥说。克里斯蒂亚娜转过身。在她身后,远处是山岭,布满火山口的凸凹不平的巨大山岭。紧接着,在昂瓦尔峡谷的尽头,是一片广阔的绿海,只能隐约看到掩藏在其中的峡谷的凹沟。树木像浪花一样在陡峭的山坡上攀登,一直爬上最近的山峰。这山峰挡住了视线,后面的峰峦都隐而不见。因为他们正好站在平原和山区的分界线上,只见那高山向左边,朝克莱尔蒙-费朗[1]方向延伸,在碧空的背景上展开无数被阉割得奇形怪状、像一个个大脓包似的山头,那都是些熄灭的火山,死火山。远处,再远处,透过两座山峰的间隙,可以眺见另一座山,一座更高更远的山,浑圆,雄伟,山顶上有一个古怪的东西,似乎是一座废墟。 那就是多姆山[2],奥弗涅的群山之王,伟岸而又庄严,山上还保留着一座古罗马神庙的残余,就像戴着最伟大的民族为它加上的冠冕。 克里斯蒂亚娜欢呼:“啊!我如果在这里,该是多么幸福呀。”实际上,她沉浸在深入肉体和心灵的恬适当中,已经感到很幸福了。这恬适让你呼吸舒畅,浑身轻松,因为你突然来到一个赏心悦目、令你心旷神怡的地方,仿佛这地方正等待着你,你感到自己就是为它而生。 这时有人喊她:“夫人!夫人!”她远远看到奥诺拉医生。她是从他那顶大礼帽认出他来的。他跑过来,领着这一家人向另一面山坡走去。在那面山坡的一片草地上,一个小树林旁边,已经有三十来人在等候,有外来的人也有本地的农民。 在他们脚下,陡陡的山坡一直下到去利奥姆的大路。柳树荫蔽着大路,也覆盖着细细的小河。在这小河边的一个葡萄园中间,矗立着一个尖顶的巨岩,两个人正跪在巨岩脚下,像是在祈祷。那就是将要爆破的小石山。 奥利沃父子正在固定导火线。大路上,一群爱看热闹的人在围观,前面是一排个头虽小却更闹腾的顽童。 奥诺拉医生为克里斯蒂亚娜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她坐在那里,心怦怦直跳,好像就要看到那个巨岩连同那群观看的民众一起被炸飞似的。侯爵、昂代尔马特和保尔·布雷蒂尼躺在少妇旁边的草地上。始终站着的贡特朗,用调侃的口吻说: “亲爱的大夫,看来您远没有您的同行们忙,他们是绝不会浪费一个小时来看这个小热闹的。” 奥诺拉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也同样忙;只不过我的病人让我忙的时间少一些……另外,我更喜欢让我的病人们散心,而不是只给他们吃药。” 他回答得很机智,很让贡特朗喜欢。 又来了几个人,几个同桌吃饭的人:两个帕耶夫人,母女俩,都是寡妇;莫内居父女;一个矮胖子,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像漏气的汽炉一样呼哧带喘,他是在俄国发了财的前矿业工程师。 侯爵和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已经搭过话。后者认真而又谨慎地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很费劲地坐下来。克里斯蒂亚娜看在眼里,觉得很好玩。贡特朗已经走开,去瞅瞅其他像他们一样到小丘上来看热闹的人的情形。 保尔·布雷蒂尼向克里斯蒂亚娜·昂代尔马特指点着远处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最近的是利奥姆,像一个红色斑点,平原中的一个红瓦片似的斑点;然后是艾尼萨、马兰戈、勒祖,一群几乎看不到的村庄,就像是在绵延不断的绿色桌布上标出的深色小窟窿;那边,最那边,弗莱[3]的山脚下,他坚称能让她分辨出梯埃尔[4]。 他很兴奋,说: “瞧呀,瞧呀,在我的手指前面,在我的手指的正前面。我呢,我看得很清楚。” 可是她呢,她却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即使他看得到,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看的时候就像一只老鹰,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目不转睛,让人感到就像航海望远镜那样功率强大。 他接着说: “阿里埃河[5]就在我们前面,在这个平原中间流淌,不过看不见,因为它太远,离这儿有三十公里。” 她并不想费力去发现他指点的那些地方,因为她把目光和思想都集中在那个小石山上了。她心里在想,待一会儿,那巨大的岩石就不复存在,灰飞烟灭了;她动了隐隐的怜惜之情,就像一个小女孩怜惜一个被摔坏的玩具。这个巨岩立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再说,它很美,看着挺舒服。两个男人现在已经站起来,把一些小石头堆在巨岩脚下,就像忙碌的农民那样动作迅速地用铁锨铲着。 大路上的人群不断增加,为了能看得清楚些,已经走得很近了。娃娃们都快够得着两个干活的人了,像撒欢的小动物一样在他们周围窜来窜去。从克里斯蒂亚娜所在的高处往下看,那些人显得很小,就像一群小昆虫,一个正在劳动的蚁群。人声一直传到高坡上,有时轻得几乎听不见,有时响一些,形成一股话语和行动的扰攘,不过这嘈杂声在空气里碎化了,蒸发了,变为一种音响的尘埃。小丘上,村里陆续赶来的人也在增加,这片可以俯瞰被判死刑的巨岩的山坡上,已经挤满了人。 人们互相呼喊着,按旅馆,按阶层,按团体,分别聚集在一起。最吵闹的是娱乐场经理奥德翁剧院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领导和他管制下的那帮演员和乐手;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马尔泰尔先生已经放弃了他那场疯狂的台球。 这个留着八字胡的演员,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着一件肥大的黑色羊驼上衣,露出一个白衬衫包裹的肉峰般的大肚子,因为他以为在乡下用不着穿坎肩;他摆出统领一切的派头,指点着,解释着,评论着奥利沃父子的每一个动作。而他的下属们:小丑拉帕尔姆、小生佩提尼维勒,以及音乐家们:指挥圣朗德利、钢琴家雅维尔、高大的笛手诺瓦罗、低音大提琴手尼科尔蒂,围着他,倾耳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他们前面坐着三个女人,打着三把阳伞,一把蓝的,一把白的,一把红的,在午后两点钟的烈日下,组成一面异样和耀眼的法国国旗。那三个女人是:年轻的演员奥德兰小姐;她的母亲,贡特朗称之为“租来的母亲”;咖啡座的女收款员,这母女俩的常伴。把阳伞按国旗的颜色编排,是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的一个发明;初夏的时候,他发现奥德兰母女手里的阳伞一蓝一白,就送给女收款员一把红的。 紧挨着他们,另一群人同样吸引着人们的目光,那是一帮旅馆的厨师和厨房小学徒,一共有八个人,为了惹过路人注意,这些穿粗布白工作服的厨子之间开始了一场打斗,连洗碗工们也卷了进来。他们都站着,平顶无檐的帽子承接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像一个怪诞的白衣枪骑兵的参谋部,又像一个厨子代表团。 侯爵问奥诺拉医生: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我从来也没想到昂瓦尔会有这么多人。” “啊!从沙泰尔-吉雍[6],从图尔诺埃尔,从罗什普拉蒂埃尔[7],从圣依波里特[8],哪儿来的都有。因为这件事在这一带已经说了很久了;何况老奥利沃又是一个名人,一个论势力和财富都受到尊重的人,一个真正的奥弗涅人。另外,他还始终是个农民,亲自劳动,又节俭,金钱越积越多;又聪明,对子女们的前途有很多想法和计划。” 这时,贡特朗走了回来。他情绪激动,眼睛发亮,低声说: “保尔,保尔,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两个漂亮妞儿;啊!太可爱了,你要知道!” 保尔抬起头,回答: “亲爱的,我在这儿很好,我不想挪动。” “你错了。那两个女孩真的非常可爱。” 接着,他提高了嗓门,说: “大夫一定能告诉我她们是什么人。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那种本地有身份的女子,穿得很特别,紧身袖的黑绸子连衣裙,那种制服式的连衣裙,女修院寄宿学校穿的连衣裙,两个人都是栗色的头发……” 奥诺拉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这就足够了。那是老奥利沃的女儿,两个漂亮的小女孩。的确,她们都是在克莱尔蒙[9]的黑修女会[10]学校接受教育的……她们的婚姻将来一定都会很体面……这是两个典型,不过这是两个我们血统的典型,奥弗涅的优良血统的典型;因为我就是奥弗涅人。侯爵先生;我会让您看到这两个孩子的……” 贡特朗打断他的话,狡黠地问: “您是奥利沃家的家庭医生吧,大夫?” 对方明白他不怀好意,只是喜滋滋地简单回答:“当然啰!” 年轻人又问: “您是怎么赢得这个阔主顾的信任的?” “就是嘱咐他多喝好的葡萄酒。” 于是他就说起奥利沃家的一些细节。原来他和他们家还有一点沾亲带故,认识他们已经很久了。老汉,父亲,是个很不一般的人,他很为他的葡萄酒而自豪;尤其是他有一个葡萄园,酿出的酒专供自家享用,只供自家人和自家的客人享用。有些年份,他们能把这个出类拔萃的葡萄园产出的酒一桶桶喝个精光,可是有一些年份,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喝完。 每到五月或者六月,父亲看到很难喝完剩下的酒,就开始鼓动他的儿子“大块头”,一个劲地说:“喂,儿子,得喝光呀。”于是,他们就从早到晚,把一公升一公升的红酒往喉咙里灌。一顿饭中间,老爷子能有二十次,手把着酒壶,斟满儿子的酒杯,还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得喝光呀。”这么多含酒精的液体烧得他血热难耐,他睡不着,夜里便爬起来,穿上一条短裤,点亮一盏提灯,把“大块头”叫醒;他们先从橱柜里拿出一块干面包,然后走到酒窖,直接对着酒桶的龙头一次又一次地灌满酒杯,酒里泡着面包敞开了喝。喝到感觉酒在肚子里咕噜响,老爷子就嘣嘣地敲着木头酒桶,听听酒的水平是不是降了下来。 侯爵问: “围着小石山干活的就是他们吗?” “是他们,是他们,没错。” 就在这时,父子俩大步离开已经填满火药的巨岩;下面包围着他们的那群人,就像一支溃散的败兵,四面逃窜。他们向利奥姆和昂瓦尔逃去,只留下那块巨石孤零零地立在地上的野草和石子中间,因为它把那个葡萄园一分两半,紧挨着巨岩的土地根本就没有开垦。 上面的人群现在也和下面的人群一样多了。他们又兴奋,又焦急,都有些发抖了;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用洪亮的声音宣布:“注意!导火线点着了。” 克里斯蒂亚娜打了一个大寒战,紧张地等待着。不过,医生在她背后小声说: “嗨!如果他们把我看见他们买的导火线全装上,至少还得十分钟才爆炸。”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那块巨岩;突然有一条狗,一条黑色的小狗,一种小凶狗,走过来。它绕着巨岩转了一圈,用鼻子嗅了嗅,想必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气味,因为它使尽全身的力气尖声厉叫,伸直了四条腿,脊毛竖立,尾巴紧绷,张着耳朵。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一阵残酷的笑声;这些人希望它不要及时走开。继而,又响起另一些人此起彼落的喊声,呼唤它,让它赶快走开;一些人吹口哨,一些人向它扔石块,无奈还扔不到一半的距离。那条小狗却再也不肯动了,只是一个劲地冲着巨岩愤怒地吠叫。 克里斯蒂亚娜颤抖起来。她非常害怕看到这畜生被炸破肚子。她的兴致全没了。她想走。她紧张得浑身震颤,结结巴巴,一迭连声地惊呼: “噢!天呀!噢!天呀!它会被炸死的!我不要看!我不要!我不要!我们走吧……” 她还没有说完,坐在她旁边的保尔·布雷蒂尼已经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撒开他那双大长腿,飞快地向小石山冲下去。 一些人发出惊骇的叫声;人群中发生一阵惶恐的骚动;小狗见这个高大的汉子向它冲过来,立刻逃到巨岩后面。保尔追到那里,它又逃到另一边。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就围着石头转,时而跑到右边,时而跑到左边,就像人与狗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最后,年轻人看出他抓不到那个畜生,便又向山坡上走来。那条狗呢,也重又燃起怒火,狂吠起来。 一些人用愤怒的叫骂声迎接这个气喘吁吁往回走的冒失鬼,因为人们是不会饶恕曾经吓得他们发抖的人的。克里斯蒂亚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她惊慌极了,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问:“您还好没有受伤吧?”而贡特朗十分生气,大加斥责:“他疯了,这个家伙;他总干这种蠢事;我还没见过他这样的傻瓜……” 不过,这时大地摇晃,像掀翻了似的。一声可怕的爆炸声震撼了整个地区,在近一分钟的漫长时间里,这爆炸声在山间震荡,引起万物的回响,犹如万炮齐鸣。 克里斯蒂亚娜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一阵石头雨,像一个混杂着泥土和石块的高高的柱子崩塌了,原地落下。 顿时,坡上的人群尖声欢呼着,像潮水一样冲下去。厨子部队连蹦带跳地滚下小丘,把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率领的踉踉跄跄的喜剧演员部队抛在身后。 三把三色小阳伞差一点被这股下山的洪流卷走。 所有的人,男的,女的,农民,市民,都在奔跑。有人跌倒,爬起来,又开始跑。两股观众的洪流,刚才还因为恐惧向后涌,现在却一股向另一股滚动,在爆破的地方碰头、汇合。 “我们等一会儿,”侯爵说,“让这一波看热闹的高潮平静下来,我们再去看。” 工程师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刚刚吃力地站起来,回答: “我呢,我走小路回村去,我在这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他跟大家握过手,道了别,就走了。 奥诺拉医生早已不见踪影。他们就议论起这个人来。侯爵对儿子说: “你认识他才三天,你却总是嘲笑他,你终有一天会得罪他的。” 但是贡特朗耸了耸肩膀,说: “哦!这家伙是个很理智的人,一个平和的怀疑主义者!我敢向你保证,他绝不会生气。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嘲笑所有的人,嘲笑一切,从病人到他的矿泉水。如果你看到他因为我开玩笑而生气,我请你到剧院楼下的贵宾包厢看戏。” 这会儿,坡下,在那个消失了的小石山原来的位置,扰攘到了极点。乌泱乌泱的人群,闹哄哄的,互相拥挤,波动着,喊叫着,想必是受到了某种激情的冲击、意外的震惊。 昂代尔马特总是那么活跃而又好奇,连声问: “他们怎么啦?他们怎么啦?” 贡特朗说他去看看,便走了。但是克里斯蒂亚娜已经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在想:如果那导火线稍微短一点,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疯狂的大个子就被炸死了、被飞溅的石头割破肚子了,只因为他曾经为一条狗的生命担心。她在想:这一定是个暴烈而又容易冲动的人,才会听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了一种愿望,就毫不理智地去冒生命的危险。 这时,大路上有一些人在向村子方向跑。现在轮到侯爵纳闷了:“他们这是怎么啦?”而昂代尔马特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就向山坡下走去。 原来是贡特朗在下面向他们招手,让他们过去。 保尔·布雷蒂尼问克里斯蒂亚娜: “我搀着您好吗,夫人?” 她挽起他的胳膊,感到它就像铁一样坚硬;后来,因为她的脚在晒热的草地上打滑,她索性像抓住栏杆一样,怀着绝对的信任,抓住他的胳膊。 贡特朗已经走过来迎接他们,一边大声说: “那是一个泉眼,爆破炸出了一个泉眼。” 他们就往人群里钻。保尔和贡特朗,这两个年轻人走在前面,推推搡搡地拨开看热闹的人,任凭他们低声抱怨。就这样,他们给克里斯蒂亚娜和她的父亲开出了一条路。 他们在一片狼藉的尖利、破碎、被炸药熏黑的石块中间往前走,来到一个满含泥浆的水坑前面。水翻滚着,涌出来,从看热闹的人的脚下穿过,流向小河。昂代尔马特,用贡特朗常说的,施展他特有的钻营手法,已经穿过人群,捷足先登,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泉水从地下涌出和流走。 奥诺拉医生站在昂代尔马特对面,坑的另一边,惊奇而又有点忧虑地看着泉水。 昂代尔马特对他说: “得尝一尝,也许是矿泉水呢。” 医生回答: “肯定是矿泉水。这里的泉水都是矿泉水。很快,泉水就会比病人还多。” 昂代尔马特又说: “不过一定要尝一尝。” 医生看来并不怎么担心: “至少得等水变清了。” 每个人都想一睹为快。第二排的人推着第一排的人,几乎挤到烂泥里。一个孩子跌倒了,引起一片笑声。 奥利沃父子都在那儿,严肃地看着这件意外发生的事,还不知道该拿这泉水怎么办。父亲干瘦,高个子,颧骨突出,那张农民的庄重的脸上没有胡须;儿子比他还高,像个巨人,也很瘦,留着八字胡,像个大兵,也像个种葡萄的农民。 水里的气泡似乎在不断增多,水量也在增大,泉水开始变清了。 观众里产生一个波动,拉托纳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出现了。他冒着汗,喘着大气,发现同行奥诺拉医生一只脚踏在新发现的泉眼边上,像一位率先攻入敌垒的将军,他一下子愣住了。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问: “您尝过这水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它变清。” 拉托纳医生便把杯子伸进去舀了一杯水;然后,像行家们品酒一样,深深地屏息凝神,喝了下去。他随即高声宣布:“极品啊!”说好话,对他总没有坏处。接着,他把杯子伸向对手:“您也尝一尝?” 但是奥诺拉医生显然不喜欢矿泉水,因为他笑着回答: “谢谢,既然您已经鉴定了,这就够了。我知道它们的味道。” 他知道它们的味道,知道所有泉水的味道,而且也很赞赏,不过所用的方式不同。他转过身,对老奥利沃说: “再好也比不上您产的好酒!” 这话说得老汉受宠若惊。 克里斯蒂亚娜已经看够了,想走。她的哥哥和保尔又在人群中为她劈开一条路。她跟着他们,挽着父亲的胳膊。突然,她滑了一下,差一点跌倒,往脚底下一看,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块带血的肉,肉上满是黑毛,沾满泥浆。那是被爆破炸得七零八碎、又被人群践踏过的小狗的尸块。 她几乎窒息过去;她是那么难过,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一边用手绢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可怜的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她什么都不再理会,只想赶快回去,把自己关起来。在她看来,这一天,开场是那么好,结局却很糟。这莫非是一个预兆?她的心紧张得怦怦跳。 他们在大路上走着,现在路上只有他们。他们远远看见,前面有一顶高筒礼帽和两个像黑翅膀一样呼扇的礼服下摆。那是波纳菲尔医生,他最后一个得到消息便急忙跑来,像拉托纳医生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 看见侯爵,他停下来,问: “发生了什么事,侯爵先生?……有人告诉我……发现了一个泉眼?……一个矿泉?……” “是的,亲爱的大夫。” “水多吗?” “很多。”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贡特朗严肃地回答: “当然了,那是肯定的,拉托纳医生甚至已经鉴定过了呢。” 听他这么说,波纳菲尔医生又急忙跑起来。看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克里斯蒂亚娜感到轻松愉快了一些,说: “不,我不回旅馆了。我们去公园里坐坐吧。” 昂代尔马特却始终待在新发现的泉眼那儿,看着泉水流动。 * * * [1] 克莱尔蒙-费朗:法国中部的一个重要城市,多姆山省省会。 [2] 多姆山:法国中央高原多姆山省的著名死火山之一,海拔一四六五米。 [3] 弗莱:法国的一个自然和历史区域,主要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的中部。 [4] 梯埃尔: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 [5] 阿里埃河:法国中部的一条河,卢瓦尔河的主要支流之一,以该河谷为轴心形成旧时的奥弗涅省,现今的阿里埃省也由其得名。 [6] 沙泰尔-吉雍: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著名的温泉城,在克莱尔蒙-费朗市北面二十公里。一八八六年长篇小说《奥利沃山》写作和发表时,这里是一个有一千一百一十六个居民的小城。 [7] 罗什普拉蒂埃尔:法国市镇,位于克莱尔蒙-费朗西北方,是沙泰尔-吉雍辖下的三个村庄之一。 [8] 圣依波里特:法国市镇,位于克莱尔蒙-费朗西北方十五公里,是沙泰尔-吉雍辖下的三个村庄之一。 [9] 克莱尔蒙:即克莱尔蒙-费朗。 [10] 黑修女会:作者虚构的一个教会组织。不过克莱尔蒙-费朗有一座著名的黑色教堂。 [book_title]第三章 这天晚上,大光明旅馆餐厅的饭桌上人声嘈杂。小石山和泉水事件成了活跃谈话的主题。尽管吃晚饭的人不多,一共也就二十人左右,一些性情温和、平常寡言少语的人,一些来治病的人,这些病人试验过所有著名的温泉都不见效果,现在又来新的温泉站尝试。在德·拉夫奈尔和昂代尔马特一家坐的那一头,挨着他们的首先是莫内居父女,父亲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女儿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大个子姑娘,她有时在一顿饭中间会突然起身离席,剩下半盘饭;然后是胖子奥波利-帕斯德先生,退休工程师;接着是总穿黑衣服的舒弗尔夫妇,可以看到他们整天在公园的小路上,用小车推着畸形的儿子散步;以及帕耶母女,两人都是寡妇,都是高个子,丰乳肥臀,浑身都很壮实。贡特朗说:“显而易见,她们是吃掉了各自的丈夫,以致让她们都得了胃痛的病。” 她们的确是来治胃病的。 再远是利吉埃先生,一个脸色红得像红砖似的男人,他也消化不良;然后是几个没有特色的人,几个悄无声息的游客,他们走进旅馆餐厅时总是蹑手蹑脚,女人在前,男人在后,一进门先向大家致意,随后再腼腆谦虚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桌子的另一头还空着,但是座位前面已经摆好了杯盘和刀叉,等待着后来的客人。 昂代尔马特在侃侃而谈。他一下午都在和拉托纳医生高谈阔论,言谈中流露出关于昂瓦尔的一个个宏伟计划。 拉托纳医生信心满满,向他细数着昂瓦尔泉水的惊人价值,它远远超过沙泰尔-吉雍的泉水,尽管后者的名声近两年终于获得公认。 也就是说,右边有卢瓦亚[1]那个泉眼,它正大交好运,达到鼎盛;左边有沙泰尔-吉雍那个泉眼,它是刚刚推出来的!凭着昂瓦尔的泉水,只要弄得好,没有什么办不到! 他转向工程师,说: “是呀,先生,关键就在这里,要知道怎样去做。关键就在于要机智,敏感,善于看准机会,敢作敢为。要创建一座温泉城,必须善于推介它,没有任何别的诀窍;而要推介它,唯一的就是必须和巴黎医界的巨头们建立起利益上的联系。我呢,先生,我着手的事业没有不成功的,因为我总是寻找切实可行的方法,能够保证我所做的每一项特定生意都马到成功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只要还没有找到这个方法,我就什么都不做,我等待。仅仅有矿泉水还不够,还必须让人喝;而要让人喝,仅仅自己在报纸上和其他地方高呼它天下无敌还不够,还必须让医生们不动声色地说出这种赞扬的话,因为只有他们能影响喝矿泉水的顾客,我们需要的病人顾客,特别是那些肯花钱买药的轻信的顾客。上法庭要请律师代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对病人就必须通过医生说话,因为病人只听他们的话。” 侯爵很欣赏女婿这种实用又可靠的见解,大声说: “啊!这话有道理!亲爱的女婿,只有您能够言中要害。” 昂代尔马特受到激励,接着说: “这里有大财可发。这个地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只有一件事让我不放心: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泉水,保证一个大型浴所的需要?半途而废就等于全盘皆输!我们必须建一个大型浴所,这就需要很多泉水,足以同时供给两百个浴缸使用,并且水要流得快而通畅。可是这口新泉,加上那个老泉,连五十个浴缸也供应不了,尽管拉托纳医生说……” 奥波利-帕斯德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需要多少,我就能给您找到多少。” 昂代尔马特愣住了: “您?” “是的,我。这话让您吃惊了。我来解释一下吧。去年,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嘛,我觉得昂瓦尔的温泉浴对我很有好处。可是,一天早上,我正在房间里休息,来了一位胖先生。那是浴所董事会的主席。他显得很慌张。原来是这么回事:波纳菲尔温泉的供水量下降得很厉害,他们生怕它会完全枯竭。知道我是矿业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不能找到一个方法,挽救他们的生意。 “于是我就开始研究这一带的地质体系。您知道,在这个地区的每一个角落,天翻地覆的原始运动引起了地层的种种变化,造成了地层的不同状况。 “所以,问题就在于要发现这矿泉水是从哪儿来的,是通过哪个裂隙来的,这些裂隙是什么走向,发现这些裂隙的根源和性质。 “我首先非常仔细地察看浴所,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已经废弃的浴缸的旧水管,发现它几乎被石灰质沉淀物堵死了。也就是说,水把它含的盐分沉积在水管的内壁上,不要多久就可以把水管堵住。既然这一带的地下是花岗岩,这种现象应该也必不可免地同样发生在矿泉水的天然管道里。所以说波纳菲尔温泉是被堵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必须到更远的地方才能找到被堵截的泉水。所有的人都是在泉水最初冒出的地方找。而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断,我才去找,结果在这个原始冒出点的下方五十米远的地方找到了。下面就是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刚才对您说了,必须首先确定引来泉水的花岗岩裂隙的根源、性质和走向。我很容易就认定了,这些裂隙是从平原走向山区,而不是从山区走向平原。它们就像一个屋顶一样倾斜,毫无疑问是这片平原下沉的结果,平原塌陷了,把与它相连的最近的一些山的支脉也拖下去了。结果,泉水不再是向下流,而是在花岗岩层的每个裂隙里往上回流。我就是根据这一点发现了这意外事故的源头。 “利马涅[2],这个几乎望不到边的沙质和黏土的广阔平原,从前和群山下最近的台地在一个水平面上;但是由于底层的地质结构的变化,它下沉了,连带着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这边拖下来,就像我刚才解释的那样。可是,这大规模的下陷正好发生在泥土和花岗岩的分界线上,于是形成了一个极深的、液体透不过的无边的黏土坝。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矿泉水来自古火山的温床。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矿泉水,一路上逐渐冷却,冒出来的时候已经冰凉,那就是普通的矿泉水;而从近一些的源头来的泉水,冒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至于水的温度,那就要看它离那个洪炉有多远。但它行进的路线是这样的:它下降到不可知的深度,直到遇到利马涅平原边缘的黏土大坝;它穿不透这道大坝,同时又受到巨大压力的推挤,要找一个出路;于是找到了倾斜的花岗岩的裂隙,钻了进去,在里面往上回流,直到与地面齐平。这时它才恢复最初的方向,在一条条小河的正常河床里流向平原。我要补充说明一点:这些小山谷里的矿泉水,我们看到的连百分之一也不到;我们发现的仅仅是出水点裸露出来的。至于其他的,从厚厚的腐殖土和耕种过的土地下面的花岗岩裂隙边缘流出来的矿泉水,都被这些泥土吸收了,散失了。 “我由此得出下列的结论: “第一,要获取矿泉水,只需顺着重叠的花岗岩板块的倾斜和走向找; “第二,要保存已有的矿泉水,只需阻止裂隙被石灰质沉淀物堵塞,也就是说,要精心保养将来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要截流邻近的泉水,只需钻探到同一个花岗岩裂隙,不过只能比它低而不能比它高。当然啰,条件是,要在迫使水回流的黏土屏障的这一边钻探。 “从这个观点来看,今天发现的这个泉眼,位置真是好极了,它离这个黏土屏障只有几米远。如果要建一个新浴所,就应该建在这儿。” 他停止说话了,餐厅里一阵肃静。 昂代尔马特听得出神,只说: “果然是这样!一旦有人向您揭开内幕,一切神秘都烟消云散。您真是个宝贵的人才,奥波利-帕斯德先生。” 除了他,只有侯爵和保尔·布雷蒂尼听明白了奥波利-帕斯德先生这一席话。也只有贡特朗什么也没听。其他几位,都把耳朵和眼睛对着工程师的嘴张得老大,惊呆了。尤其是帕耶母女俩,她们都是虔诚的教徒,心里在想,对天主安排并根据天主的神秘方法完成的一种现象做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有些违背教义?母亲认为必须要说:“天意是很难料的。”同桌的几位女士都点头表示赞同,她们也为听到这番不可理解的话而惴惴不安。 利吉埃先生,那个脸色像红砖一样的男人,宣称: “昂瓦尔的矿泉水,管它们是来自火山还是来自月亮,反正我已经喝了十天了,但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效果。” 舒弗尔先生和夫人以他们的孩子的名义抗议,因为孩子的右腿已经开始动弹了,他治了六年,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利吉埃反驳道: “见鬼,这只能证明我们有的不是同一种病;这并不能证明昂瓦尔的矿泉水能治好所有的胃病。” 看来他对这次不见效果的新的尝试很气愤,很恼火。 但是莫内居先生也以他女儿为例发言,证明一周以来,她已经开始能容忍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吃到半截就离席了。 她的大个子女儿脸红了,头低得几乎碰到盘子。 帕耶母女俩也同样觉得好些了。 利吉埃先生动怒了,猛地转过脸去,问两位女客: “你们也都有胃病,你们,夫人们?” 她们齐声回答: “是呀,先生。我们一点都不能消化。” 利吉埃差一点从椅子上冲出去,结巴着说: “你们……你们……只要看你们一眼就知道了。你们都有胃病,你们,夫人们?那是你们吃得太多了。” 老帕耶夫人也生气了,反驳道: “您呢,先生,毫无疑问,您的确表现出那些失去胃口的人的特性。常言说,好胃才能养成好脾气。” 一个干瘦的老夫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以权威的口吻说: “依我看,如果旅馆的头儿稍微记得他做的饭是给病人吃的,那么,所有人对昂瓦尔矿泉水的感受都会好一些。真的,他尽给我们吃些没法消化的东西。” 顿时,全桌的人都意见一致了,于是掀起了一场对旅馆老板的公愤,指责他总给病人吃些龙虾、熟猪肉、芥末蛋黄酱拌鳗鱼、包心菜,是的,包心菜和香肠,总之,世界上所有难以消化的东西;而波纳菲尔、拉托纳和奥诺拉三位医生,只建议他们吃白肉、瘦肉、嫩肉、新鲜的蔬菜和乳制品。 利吉埃气得直发抖: “难道医生不该监督温泉站的伙食,而不把选择食物这项重任交给一个老粗吗?像现在这样,每天的头道冷盘都让我们吃清煮蛋、罐头鳀鱼和火腿……” 莫内居先生打断他的话: “噢!对不起,我女儿只能消化火腿,而且是马斯-鲁塞尔和雷米索医生嘱咐她吃的。” 利吉埃大嚷: “火腿!火腿!这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饭桌上一下子分成两个阵营,一个容忍火腿,一个不容忍。 一场关于食品好坏的辩论开始了,而且从此每天都要老调重弹,没完没了。 连牛奶也被狂热地加以讨论。因为利吉埃说,他用喝波尔多酒的酒杯喝一杯牛奶就立刻会引起一阵消化不良。 奥波利-帕斯德也被激怒了,他不能容许有人质疑他热爱的东西。他回答利吉埃: “这好办,先生,既然您得的是消化不良,我得的是胃病,我们就要求提供各不相同的食物,就好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却需要不同的镜片。” 他接着说: “我呢,我喝一杯红葡萄酒就会窒息,我认为,没有比酒对人更坏的东西了。所有喝矿泉水的人都能长命百岁,而我们……” 贡特朗笑着接下去: “说句良心话,如果没有葡萄酒,没有……婚姻,我会觉得生活相当地单调。” 帕耶母女低下了头。她们就是放量喝上等波尔多红葡萄酒,而且不掺水[3];她们俩早就守寡了,可见她们似乎也要求各自的丈夫如法炮制。女儿只有二十二岁,母亲刚刚四十。 但是平常喋喋不休的昂代尔马特,却一直默不作声;他在沉思。他突然问贡特朗: “您知道奥利沃家住在哪儿吗?” “知道,刚才有人给我指过他们的房子。” “吃完晚饭,您能带我去他家吗?” “当然啦。我甚至很高兴陪您去。能再见到那两个小姑娘,我绝对不会生气。” 一吃完晚饭,他们就走了;克里斯蒂亚娜累了,侯爵和保尔·布雷蒂尼就到楼上的客厅里去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还很亮,因为在温泉站晚饭都吃得早。 昂代尔马特挽起内兄的胳膊。 “亲爱的贡特朗,如果这个老汉通情达理,化验又得出拉托纳医生希望的结果,我大概要尝试在这里做一桩大生意:建一座温泉城。我想推出一个温泉城!” 他停在街道中间,抓住他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啊!你们这样的人,你们不懂。做生意,这是多么有趣!我说的不是行商和店主的小生意,而是大生意,我们的生意!是的,亲爱的,深刻理解的生意,它涵盖人们喜爱的一切,它可以同时是政治、战争、外交,一切的一切!必须永远探索,寻找,发现,了解一切,预见一切,策划一切,敢做一切。今天的伟大战争,是用金钱来进行的。我呢,在我的心目中,一百苏[4]的硬币就像穿红军裤[5]的士兵,二十法郎的硬币就像配饰闪亮的中尉,一百法郎的纸币是上尉,一千法郎的是将军。而且我战斗,见鬼!我从早到晚对所有的人战斗,和所有的人战斗。 “而这,这才是生活,叱咤风云的生活,就像从前的强人。我们是今日的强人,就是这样,我们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强人!喂,您瞧这村庄,这可怜巴巴的村庄!我,我将要把它变成一座城市,一座布满白色楼房的城市,到处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有电梯,有服务员,有各种车辆,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而这一切,只因为某一天晚上,我一时高兴,决意和右边的卢瓦亚,左边的沙泰尔-吉雍,后面的道尔山、拉布尔布勒、沙托纳夫[6]、圣奈克泰尔[7],对面的维希[8]作战。而我一定会成功,因为我掌握了方法,那唯一的方法。我一下子就洞悉了这方法,就像一位大将军看清了敌人的软肋。干我们这一行,也要善于引导人,训练他们,驯服他们。天哪,当一个人能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生活才有趣!我现在有三年的乐趣来筹建我的城市。再说,您看,遇到这个工程师,这是多么好的运气,晚饭时他对我们说的那些事情是多么神奇,多么神奇,亲爱的。他的那一系列见解,简直像白天一样清楚。有他的指点,我甚至不需要把老浴所买下来,就能把它搞垮。” 他又继续走起来,缓步走上左面通往沙泰尔-吉雍的大路。 贡特朗不时地夸赞: “每当我从妹夫身边走过,我总能清楚地听到他脑袋里发着和蒙特卡罗[9]赌场的大厅里同样的响声,那摇晃、抛掷、挪动、磕碰、输掉和赢进金币的响声。” 的确,昂代尔马特让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机器人,专门为在脑子里计算、摇晃、摆弄金钱而制造的机器人。只不过他在特有的才干里加上八面玲珑,他还自夸一眼就能准确判断出一个东西的价值。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在哪儿,人们都能看到他拿起一件东西,翻过来倒过去,仔细打量,然后宣布:“这东西值……”他的妻子和内兄觉得这怪癖挺可乐,就经常捉弄他,拿一些古怪的家具让他估价;看到他面对这些似是而非的宝贝困惑不解的表情,他们就笑得像疯子一样。在巴黎,有时候在大街上,贡特朗也会让他在一家商店前面停下,逼他评估整个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旧车的跛脚马的价值,甚至一辆搬家的车连同它运的全部家什的价值。 一天晚上,他妹妹家大宴宾客,他在席上非要威廉说出方尖碑[10]大概值多少钱;等威廉说了一个数字,他又拿索尔费里诺桥[11]和星形广场凯旋门提出同样的问题。最后,他煞有介事地建议:“您满可以对地球上所有重要纪念物都做个估价,那一定会是一项很有趣的工作。” 昂代尔马特从来不生气,他总能宽容贡特朗的戏谑,因为他自视高人一等,对自己充满信心。 一天,贡特朗问:“我呢,我值多少钱?”威廉拒绝回答。但是他的内兄坚持问:“说呀,如果我被强盗绑架了,您会出多少钱赎我?”无奈,他只得回答:“好吧!……好吧!……我会开一张支票,亲爱的。”而他的微笑是那么意味深长,反倒弄得贡特朗很尴尬,也就不再追问。 另外,昂代尔马特还喜爱艺术小摆设,因为他有精细的头脑,有精湛的鉴赏力,他收藏的时候总是慧眼独到,有着他在一切商业交易中表现出的猎犬般的嗅觉。 他们来到一座外表像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前。贡特朗让他站住,说:“就是这儿。” 沉重的橡木大门上挂着一个小铁锤;他们用它敲门,一个干瘦的女仆走来开门。 银行家问: “奥利沃先生在家吗?” 女仆说: “请进吧。” 他们进入一个厨房,一个农庄式的很宽敞的厨房,一口锅下面还燃着小火;然后,他们被请进另一个房间,奥利沃家的人都在那儿。父亲在睡觉,背靠一把椅子,两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儿子两只胳膊拄着桌面,总是走神的萎靡的头脑极力强打着精神在读《小日报》[12]。两个女儿在一个窗口前,从两头开始绣着同一件饰物。 首先是她们,被这意外的造访弄得一脸愕然,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继而,大个子雅克抬起头,仰起因为费脑子而充血的脸;最后,老奥利沃终于醒了,并且把伸在第二把椅子上的长腿先后收了回来。 房间里没有装饰,墙壁是用石灰粉刷的,地上铺着石板;摆着几把麦秸垫的椅子、一个桃花心木的五斗柜,五斗柜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四张埃皮纳尔[13]版画;挂着几幅白布大窗帘。 全家人面面相觑。女仆,裙子撩到膝盖,站在门边等着,就像被好奇心钉在那儿似的。 昂代尔马特自我介绍,报了自己的名字,报了内兄德·拉夫奈尔伯爵的名字,又向年轻姑娘们深深地鞠躬,行了一个极其优雅的屈膝礼,然后落落大方地坐下,接着说: “奥利沃先生,我是来跟您谈生意的。不过,我就不转弯抹角多加解释了。事情是这样的:您刚刚在您的葡萄园里发现了一股泉水。过几天就会知道化验的结果。如果它毫无价值,我就撤退,当然啰;如果相反,结果正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就向您提议收买这块地以及所有周围的地。 “我上面说的,请您考虑考虑。除了我,以后不会有别人向您提出我这样的建议了,不会有别人!老公司濒临破产,它不可能有建一个新浴所的意思,而这个企业的失败也不会鼓励别人做新的尝试。 “您今天不必回答我,您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等知道了化验结果,您给我定一个价。如果我觉得价钱合适,我就说行;如果我觉得不合适,我就说不行,我就走开。我这个人,从来不讨价还价。” 那农民也是个做生意的人,不过他有他的方式,比谁都精明。他礼貌地回答说,他要看看情况,他很荣幸,他会考虑。他提出,请他们喝一杯葡萄酒。 昂代尔马特欣然接受。天色已经黑了,奥利沃对两个低头看着活计又开始工作的女儿说: “去点个亮来,宝贝闺女。” 两个姑娘同时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然后回来,一个人举着两支点亮的蜡烛,另一个人拿着四个无脚的玻璃杯,寒酸的玻璃杯。蜡烛倒都是新的,烛台的托盘垫着粉色纸,想必本来是放在女孩子们卧室的壁炉上做装饰的。 这时“大块头”便站起来,因为只有男人才去酒窖。 昂代尔马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我很乐意看看你们的酒窖。你们是本地最出色的种葡萄的人,你们的酒窖一定非常棒。” 奥利沃被他说得心花怒放,举起一支蜡烛走在前面,热情地为他们领路。他们重新穿过厨房,然后从台阶下去,来到一个院子。借着余光,猜得到有一些立着的空的大酒桶;有几个滚到角落的巨大花岗岩磨盘,磨盘中心都凿了一个洞,就像古代巨车的轮子;还有一台拆卸了的榨床以及它的木螺钉和部件,这些褐色的部件,因为用久了,已经磨得很光滑,经烛光的照射,在黑暗中突然闪烁;然后是一些劳动器具,被泥土打磨过的钢件像兵器一样铮亮。所有这些东西,随着老人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拢着烛光,从它们前面经过,相继变得清晰。 已经闻得到酒香,那是捣碎了、阴干了的葡萄的香味。他们来到一个上了两道锁的大门前。奥利沃开了门,突然把蜡烛举到头上,隐约照出一长排躺着的大酒桶,大酒桶的肚子上又摞着一排稍小的酒桶。他先带他们看深入到山里的地平层酒窖,向他们介绍了木桶里装的酒的种类、年份、收成和价值。然后,当客人来到专供自家享用的好酒前面的时候,他用手抚摸着木桶,就好像抚摸心爱的马的臀部那样,语调自豪地说: “你们一会儿就能尝到这个酒了。没有哪一种瓶装葡萄酒比得了它,没有哪一种,不管是波尔多的还是别处的。” 因为他对仍然装在木桶里的葡萄酒,怀着乡下人的热烈的留恋。 手拿酒罐跟着的“大块头”,这时弯下腰,拧开木酒桶的龙头。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他照着亮,仿佛儿子在完成一项艰难而又细腻的工作。 烛光正好照着他们的脸,照出父亲的老检察官似的神态和儿子的农民大兵式的表情。 昂代尔马特在贡特朗耳边小声说: “看,一幅多么美的泰尼埃[14]的画。” 年轻人也低声回答: “不过我更喜欢那两个女孩。” 然后他们就回到屋里。 现在该是喝这酒的时候了,而且要多喝,为了让奥利沃父子高兴。 两个女孩已经走到桌边,在继续做她们的活计,就好像没有人在场似的。贡特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心里在想,她们是不是一对孪生姐妹,因为她们长得实在太像了,虽然其中的一个略微胖一点、矮一点,而另一个更水灵。她们的头发都是栗色的,不是黑色的,分成绺儿,贴在两鬓,在她们的头微微移动时闪闪发亮。像奥弗涅人常见的那样,她们的下颌和额头稍稍有点突出,颧骨有点高,但是嘴很可爱,眼睛很迷人。眉毛清秀得少见,气色鲜嫩得馋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一点也不像在这个家里培养出来的,而是在一所优雅的寄宿学校,在奥弗涅的富人和高贵人家的女孩子去的女修院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养成了上流社会闺秀们谨慎持重的仪态。 这时,酒已经喝得反胃的贡特朗,碰了碰昂代尔马特的脚,催他走。昂代尔马特终于站起来,两个人用力地跟两个庄稼汉握了手,然后郑重地向姑娘们道了别。她们并没有站起身,只是微微点头作答。 他们一走到街上,昂代尔马特又说起来: “啊!亲爱的,多么有趣的家庭!由平民向上流社会过渡,这个过程在这里表现得那么明显!老汉需要儿子打理葡萄园,同时节省了一个人的工资,这是一种愚昧的节约!可不管怎么说,儿子留下了,这是平民的方面。至于两个女儿,她们几乎已经完全属于上流社会的一边。只要她们结一门合适的亲事,她们将会和我们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好,甚至比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好得多。我很高兴看到这些人,就像地质学家发现一个第三纪时代的动物一样!” 贡特朗问: “您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什么哪一个?哪一个什么?……” “这两个女孩当中的哪一个?” “哦!原来如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认真看她们,所以也没法比较。可是您问这个干什么?您总不会是企图拐走她们中的一个吧?” 贡特朗笑起来: “噢!不。不过我很高兴,总算遇到两个清纯的女人,真的很清纯,我们身边从来没有过这么清纯的。我很喜欢看她们,就像您,您喜欢看一幅泰尼埃的画。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像看一个漂亮女孩这么愉快,不管在哪儿,不管是什么等级的女孩。这是我心目中的小摆设,我的。我不搞收藏,但是我欣赏,热烈地欣赏,作为艺术家,亲爱的,一个心悦诚服而又公正无私的艺术家!您要怎么样,我就是爱这个!对了,您能不能借给我五千法郎?” 昂代尔马特站住,小声但是有力地说了一句:“又要!” 贡特朗只是干脆地回答:“永远要!”然后他就又走起来。 昂代尔马特接着说: “您要钱去搞什么鬼?” “我要花呗。” “是的,可是您花得太过分了。” “亲爱的朋友,我喜欢花钱,就像您喜欢挣钱一样。您明白吗?” “很好,这就是说,您一点钱也不挣。” “说的没错。我不会挣。人总不能什么都会。您,您会挣,您却一点也不会花。在您看来,钱只能用来给您创造利润。而我呢,我不会挣钱,但是我会令人赞赏地花钱。它给我提供数以千计的东西,而您只知道这些东西的名字。我们就是为了成为郎舅而生的,我们互相补充,真是绝妙。” 昂代尔马特小声说: “神经病!不,您休想得到五千法郎!不过,我可以借给您一千五百法郎……因为……因为我过几天也许需要您做点事。” 贡特朗心安理得地回答: “那么,我就先当预付款接受了。” 昂代尔马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回答。 他们走近用悬在树枝上的灯笼照明的公园。娱乐场的乐队在奏一支缓慢的古典乐曲,这曲子好像瘸腿似的,有许多间歇和跳音。仍旧是那四个乐手,从早到晚,在这片孤寂中,为树叶,为小河,不停地演奏,制造出二十个乐器的效果,累得精疲力竭;虽然这么累,月末还领不到多少报酬,佩特吕斯·马尔泰尔不得不用浴客们永远不会消费的葡萄酒和利口酒来凑数。 透过音乐声,也分辨得出台球室传来的声音:台球的碰撞声和人的叫嚷声“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昂代尔马特和贡特朗走上楼。只有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和奥诺拉医生,坐在乐手们旁边喝咖啡;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和拉帕尔姆在力竭声嘶地打台球;女收款员醒了,问: “先生们,想要点什么?” * * * [1] 卢瓦亚: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距克莱尔蒙-费朗三点二公里,以温泉著称。 [2] 利马涅:奥弗涅地区中部的一个大平原,位于阿里埃河流域,基本上在多姆山省境内。 [3] 法国人直到十九世纪还习惯喝葡萄酒时掺一点水。 [4] 苏:法国旧时辅币,五生丁等于一苏,二十苏等于一法郎。 [5] 当时法国步兵穿红色呢料军裤。 [6] 沙托纳夫:又称沙托纳夫浴场,法国市镇,著名的温泉站和疗养胜地,位于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在沙泰尔-吉雍西北方约二十公里。 [7] 圣奈克泰尔: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多姆山省。 [8] 维希:法国市镇,位于今奥弗涅-罗讷-阿尔卑斯大区阿里埃省,著名的温泉城。 [9] 蒙特卡罗:摩纳哥公国的一个区,其境内的蒙特卡罗赌场世界闻名。 [10] 方尖碑:此处指巴黎协和广场的方尖碑,来自埃及卢克索神庙,一八三〇年由埃及总督赠与法国,一八三六年竖立于巴黎协和广场中央。 [11] 索尔费里诺桥:巴黎塞纳河上沟通左右两岸的桥梁之一,约落成于一八六〇年,可通车辆,一九六一年因年久失修而拆除。一九九九年被一步行桥取代,称莱奥波尔德-赛达尔-桑戈尔步行桥。 [12] 《小日报》:创立于一八六三年,多刊登连载故事和社会杂闻,发行达五十万份,在本书写作时期,该报持温和共和派立场。 [13] 埃皮纳尔:法国市镇,今大东大区孚日省省会,当地民间版画素负盛名。这是一种传统的民间题材色彩鲜艳的绘画,刻在木质、金属或石质的底版上。 [14] 达维德·泰尼埃:祖孙两代同名弗拉芒画家,或称老泰尼埃(1582—1649)和小泰尼埃(1610—1690),以表现乡村生活场景的绘画著称。小泰尼埃在绘画、版画、油画等多方面均才华出众,其作品以表现乡村生活场景著称。 [book_title]第四章 两个女孩子睡下以后,奥利沃父子俩谈了很久。昂代尔马特的建议让他们惊喜交集,他们在想方设法,要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把他的意愿煽得更旺。这两个精细务实的农民聪明地衡量着各种机会。他们深知,在一个矿泉水沿着所有小河涌流的地方,不应该要求过分,以致推开这个意外的、再也难找的感兴趣的人。尽管如此,也不能把这处泉水完全交到他手里,也许有一天它能带来滚滚的现金呢。卢瓦亚和沙泰尔-吉雍为他们提供了教益。 所以他们在寻思,用什么办法能把银行家的热情一直推向疯狂。他们设想出种种计策,例如炮制几个虚假的公司,让它们提出盖过昂代尔马特的高价;他们感到这些手段都很拙劣,都有缺陷,可是又发明不出更巧妙的来。他们睡得很不好。早上,父亲先醒,心想,泉水会不会在夜里没有了呢?总之,泉水像来的时候那样走掉,回到土地里去了,再也追不回来了,这也是可能的。他很不放心,顿时生出一种悭吝人的恐惧,连忙起床,摇醒儿子,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大块头”从灰色的被毯里抽出腿,穿上衣服,就跟父亲一起去察看。 不管是什么情况,他们都要去田里和泉眼那儿打理一下,捡掉泉边的石头,把它弄得漂亮些,干净些,就像一头希望卖掉的牲口一样。 他们抄起铁锹和铁铲就上路了,肩并肩,迈着稳健的大步走起来。 他们走着,什么也不看,一心想着他们的生意,遇到邻居和朋友问他们早安,他们也只用一个词简单地回答。走上去利奥姆的大路时,他们就开始激动起来,远远地望着,看是不是能看到自己的泉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翻腾和闪耀。大路上空荡荡的,灰突突的,布满尘土,紧挨着垂柳荫蔽下的小河。老奥利沃突然发现,在一棵柳树下有两只脚;又往前走了三四步,他认出是克洛维斯老爹坐在路边,两支拐搁在身旁的草地上。 这是一个瘫痪的老人,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他十年来一直架着两支橡木拐,在这一带艰难、缓慢地游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如同一个卡洛[1]画里的穷人。他从前在森林里偷猎,在小河里违法捕鱼,经常被抓、被判刑。埋伏打猎时,得躺在潮湿的草地上,夜间在河里捞鱼时,身子要泡在齐腰深的水里,日子久了,就得了浑身疼痛的毛病。现在,他走起路来就哼唧个不停,活像一只掉了爪子的螃蟹。他走路时右腿像一块破旧的布片,在地上拖着,左腿提起来,折成两截。但是,傍晚追女孩子和野兔的当地的孩子们都说,在灌木丛或者林中空地里遇见过克洛维斯老爹,快得像一只公鹿,灵活得像一条游蛇。说到底,他的关节炎只不过是一个“哄骗宪兵的滑稽戏”。尤其是“大块头”,一口咬定,他不是一次,而是有五十次,看到他胳膊底下夹着拐,在布置捉野物的套索。 老奥利沃在流浪汉面前停下。他突然生出一个还模糊的念头,因为在他奥弗涅人的固执的头脑里,形成一个想法是缓慢的。 他问候克洛维斯早安,对方也回祝他早安。接着,他们就聊起天气,聊起正在开花的葡萄树,还聊起两三件别的事。不过,见“大块头”已经往前面走了一段路,父亲就大步赶上去。 他们的泉水始终在流,现在已经变清了,而泉眼的底层都是红的,那种漂亮的深红色,来自大量铁的沉淀物。 两个男人微笑着互相看了看,然后就清理四周,捡走石头,堆成一堆。他们发现了那只死狗的残骸,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它埋掉。但是,老奥利沃突然撂下铁锹。一道得意的狡黠的褶皱,出现在他平滑的嘴角和他奸猾的眼角;他对儿子说:“你过来,一起去看看。”另一个跟过来;他们来到大路上,迈开大步往回走。克洛维斯老爹仍然在阳光下晒他的四肢和双拐。 老奥利沃在他面前站住,问: “你想赚一百法郎硬币吗?” 另一个不敢相信,什么也没回答。 农民又说: “喂!一百法郎,想不想要?” 流浪汉这才下了决心,小声说: “那还用问,谁不想要?” “那好,老爹,只要这么做。” 于是他就向他详细解释起来。他用恶作剧的口吻,话里有话,无数次翻来覆去地说,他和“大块头”要在他的泉眼旁边挖一个坑,如果他同意每天十点到十一点,在水坑里泡一个小时,一个月头上他的病痊愈了,他就给他一百法郎的银埃居[2]。 瘫子一脸愚昧地听着,然后说: “既然所有的药都没能治好我,也不是您的水能做到的。” “大块头”立刻生气了: “算了吧,老滑头,你的病,我,我亲眼看到过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别人跟我讲的。上星期一,半夜十一点,在孔勃隆波树林里,你干什么来着?” 老头急忙回答: “没有的事。” 但是“大块头”更起劲了: “见鬼!你从让·马纳萨家的圩沟上跳过去,从普兰洼地那边走了,这不是真的?” 另一个坚决地回答: “没有的事!” “我当时冲你喊:‘喂,克洛维斯,宪兵来了!’你就在穆里奈小路拐弯的地方不见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 大个子雅克发怒了,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大声说: “啊!没有的事!那么,三个爪子的老家伙,你听着:要是我再看见你,夜里,不论在树林里还是在小河里,我一定当场抓住你。你听清了,毕竟我的腿更长,我会把你吊在树上,等天亮了,我领着全村人一起去把你押回来……” 老奥利沃拦住了儿子,然后和气地说: “你听着,克洛维斯,你完全可以试一试这件事!‘大块头’和我,我们只是让你在水里泡一泡;一个月里,你每天来一次。为这点事儿,我现在答应给你,不是一百,而是两百法郎。还有,你听着,如果你的病治好了,到一个月头上,我再加五百。你听明白了,五百,用银埃居付,再加上那两百,那就是七百。 “也就是说,泡一个月给两百;治好了再给五百。不过,你再听着,什么病都是有反复的,倘若到秋天复发了,那可不关我们的事,不能就说泉水的效力差一点。” 老人平静地回答: “照这么说,我乐意。要是不成功,再走着瞧。” 三个人握握手,交易就算敲定了。然后,奥利沃父子就回到泉眼那儿,为克洛维斯老爹泡澡挖起坑来。 他们在那儿工作了大约一刻钟,忽然听见大路上传来人声。 那是昂代尔马特和拉托纳医生。两个农民互相眨了眨眼,停下了挖坑的活。 银行家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握手;然后,四个人一起,一言不发地看起泉水来。 泉水翻动着,就像在大火上沸腾一样,喷着水泡和气体;然后,顺着它已经冲出来的小沟,流向小河。奥利沃唇角带着骄傲的微笑,突然说: “怎么样?有不少铁质,是吧?” 的确,整个底层都已经变成红色,连流动的泉水沐浴着的石头,也仿佛蒙着一层紫红色的苔藓。 拉托纳医生回答: “是的。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更重要的是了解它有没有其他的品质!” 农民接着说: “‘大块头’和我,我们昨天晚上每人先喝了一杯,已经让我们感到身体爽快。是吧,儿子?” 高个儿小伙子信心十足地回答: “的确,喝了这矿泉水,我们都感到身体爽快。” 昂代尔马特脚踩在泉眼边上,始终一动不动。他转过脸对医生说: “要做我们想做的那件事,必须有差不多六倍的水,是不是?” “是呀,差不多吧。” “您认为能找到这么多水吗?” “哦!我嘛,我不知道。” “就是呀!只有等钻探完了,才能决定是不是买这些地。一旦化验有了结果,必须先签一份经过公证的卖地承诺书。不过,要等到连续钻探得到了所希望的结果才能成交。” 老奥利沃变得不安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昂代尔马特就向他解释,只有一个泉眼是不够的,并且向他表示:只有再找到几个泉眼,他才能真正购买这块地;可是,只有先签一份卖地承诺书,他才能寻找另外的泉眼。 两个农民立刻表现出,他们深信自己的地里有多少株葡萄就有多少个泉眼,只要去挖就行,大家将来会看得见,会看得见。 昂代尔马特便说: “好吧,那就看吧。” 这时,老奥利沃把手浸到泉水里,并且高声说: “好家伙,这水烫得都能煮熟鸡蛋,比波纳菲尔泉水热得多了。” 拉托纳也用手指蘸了蘸,并且承认有这个可能。 老农继续说: “另外,它还更有味道,味道更好;它不像另一个,闻起来有股臭味。啊!这一个,我敢担保,它是口好泉!这一带的泉水我都了解,五十年来,我一直看着它们流。我从来没见过比这一个更好的了,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 “我说这话不是为了鼓吹自己的商品!绝对不是。我想当着你们做一个试验,不是你们做的那种试验,不是那种药剂师式的试验,而是在一个病人身上做试验。我敢打赌,这泉水,它可以治好瘫痪病人,这泉水那么热,味道那么好,我敢打赌!” 他好像在脑子里搜索,随后又好像往附近的山峰寻找,看看是不是能发现所希望的瘫痪病人。他当然找不到,便低下眼睛,往大路上看。 距离两百米远的地方,可以辨得出那个流浪汉的两条没有活力的腿露在路边,身体被柳树干挡住。 奥利沃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问儿子: “是不是克洛维斯老爹还在那儿?” “大块头”笑着回答: “对呀,对呀!是他,他不会走得像猎兔那么快的。” 于是,老奥利沃向昂代尔马特走近一步,怀着十足的信心,郑重地说: “喂,先生,您听我说,那边就有一个瘫痪病人,医生先生很了解他,这是一个真正的瘫痪病人,十年来没走过一步路。您说是不是,医生先生?” 拉托纳证实道: “哦!这个人,您如果能治好他,我愿意花一法郎买一杯您的矿泉水。” 说完,他又转向昂代尔马特: “这是一个得了风湿病的老头,左腿患了痉挛性萎缩,右腿完全瘫痪;总之,我认为这个人是没法医治的。” 老奥利沃让他把话说完,才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那么,医生先生,您愿不愿用一个月的时间在他身上做一个试验?我不说一定会成功,我什么也不说,我只要求做个试验。瞧,‘大块头’和我,我们正要挖一个坑埋石头,那么,我们就为克洛维斯挖一个坑,让他每天早上在里面待一个钟头,然后咱们再来看,到时候咱们再来看!……” 医生低声说: “您可以试试。我保证您不会成功。” 但是,昂代尔马特被这近乎奇迹的治愈的希望吸引了,满心高兴地接受了农民的建议。于是,他们四个人一起,来到仍然在一动不动晒太阳的流浪汉身边。 老偷猎者对这计策心知肚明,假装拒绝,推拒了半天,然后才让他们说服,条件是:他每天在水里泡一个钟头,昂代尔马特给他两法郎。 交易就这么说定。甚至还决定,只要挖好坑,克洛维斯老爹当天就开始泡澡。昂代尔马特会为他提供几件衣服,让他泡完澡以后穿;奥利沃父子会从他家的院子里抬来一个牧人的旧窝棚,供这残疾人在里面换衣服。 然后,银行家和医生就往村子走。他们在村口分手,医生回他的诊所给病人看病;银行家去等他的妻子,她要在九点半钟去浴所。 克里斯蒂亚娜几乎立刻就出现了。她从头到脚,一身玫瑰色的打扮:玫瑰色的帽子,玫瑰色的阳伞,玫瑰色的容颜,看上去就像一个黎明女神。为了免走弯路,她从旅馆前面的急坡直奔而下,像一只小鸟,不展开翅膀,从一块石头跳到一块石头。她一看见丈夫,就大呼: “哈!多么美的地方,我太高兴了!” 在静静的小公园里,几个愁眉苦脸散步的浴客,在她路过时都回过头来看她。只穿一件衬衣、正在台球室窗口吸烟斗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把坐在一个角落、面对一杯白葡萄酒的球友拉帕尔姆叫过来,咂着舌头说; “天哪,好一个精致的妞儿。” 克里斯蒂亚娜来到浴所,向坐在大门左边的收款员微笑致意,向坐在右边的前狱卒问了早安,便走进去,把一张浴票交给一个穿工作服的女服务员,跟着她走进一个走廊,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浴室的门。 她被领进其中的一间浴室。这浴室相当宽敞,四面墙壁都是赤裸裸的,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个鞋拔子;一个偌大的椭圆形水泥抹的坑,涂了一层和地面一样的黄釉,那就是浴缸。 女服务员像在大街上打开冲阳沟的水一样,用钥匙转了一下,水就从这浴缸底部一个带篦子的小圆口里喷涌而出,很快就满到缸边,过满的水从嵌在墙里的一根管子里流走。 克里斯蒂亚娜把自己的贴身女仆留在旅馆里了,又不愿让那个奥弗涅女人帮她脱衣服,希望自己一个人留下,便对那女服务员说,如果需要什么,需要浴衣的时候,她会拉铃叫她。 她慢条斯理地脱着衣服,一边看着微波在清澈的浴缸里几乎看不见地蠕动。当她脱得一丝不挂,便把一只脚伸到水里,一股舒适的暖意一直升到喉咙。她把一条腿,继而又把另一条腿,伸进温和的水里;最后,她在这温暖里,在这温柔里,在这透明的浴缸里,在这在她身上和周围流动的泉水里坐下。泉水的小气泡覆盖了她的整个身体、整个腿、整个胳膊,也覆盖了她的乳房。她惊奇地看着这无数精细的气滴从头到脚为她披上一件完整的微小珍珠织成的铠甲。这些珍珠是那么小,被她身上生出的另一些珍珠排挤,不断地从她白皙的肌体上腾起,在浴水的表面挥发。这些珍珠,就像她皮肤上结出的轻盈得抓不到的美妙果实,就像在泉水里滋生出珍珠的娇小、红润、鲜嫩的身体的果实。 泉水从浴缸底部,从她的腿下面涌出,从浴缸边的小洞里逃逸。克里斯蒂亚娜被泉水蠕动的微波、活跃的微波、激动的微波抚摸着,紧紧拥抱着,感觉那么好,那么舒适,那么温柔,那么甜美,她真想永远留在这儿,不动也几乎不想。她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一种由于休憩和恬适,由于思想的安宁,由于健康,由于暗自的喜悦和无声的欢乐而产生的宁静的幸福,随着这温泉浴的美妙暖意,渗入她的身心。过满的泉水流溢时发出的汩汩声,像摇篮曲一样隐隐约约地抚慰着她,她的精神在遐想,想她待会儿做什么,想她明天做什么,想她去哪儿游玩,想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和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自从发生了那个小狗的险情,这小伙子一直让她有点不舒服,因为她不喜欢暴烈的人。 没有任何欲望搅扰她的心灵。在温暖的水中,她的灵魂和她的心一样平静如水;除了想要一个孩子的模糊愿望,她没有任何欲求,没有任何对不同生活的欲求,不管是感情上的生活还是爱情上的生活。她自我感觉很好,幸福而又满足。 她吓了一跳;有人推开门:是那个奥弗涅女人送浴衣来。二十分钟过去了,该穿衣服了。从甜梦中醒来,这让她几乎感到失落,几乎感到不幸;她真想请求那个女人,让她再多待几分钟。不过她又想,每天都还会重温这愉快,便遗憾地出了水,钻进一件还有点烫的烘暖的浴衣里。 她正往外走,波纳菲尔医生打开诊室的门,恭敬地向她打招呼,请她进去。他询问她的健康状况,为她听诊,看她的舌头,了解她的胃口怎么样,消化好不好,问她的睡眠如何。然后,一直把她送到诊室套房的门口,一面连声说着: “放心吧,放心吧,好极了。请代我问候令尊,他是我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出色的人。” 她终于走出浴所,这种纠缠已经让她厌倦。走到门前,她远远看见侯爵正在跟昂代尔马特、贡特朗和保尔·布雷蒂尼说话。 任何新的想法到了她丈夫的脑子里,就像钻进瓶子里的苍蝇一样嗡嗡响,没个消停。他在讲瘫痪病人的故事,正要回去看看那个流浪汉是不是在泡澡。 为了让他高兴,大家就一起往那儿走。 但是,克里斯蒂亚娜轻轻拉着哥哥,让他走在后面,等到离其他人有点距离的时候,她声音低低地说: “喂,我要你谈谈你的朋友。我不大喜欢他。你跟我详细说一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贡特朗认识保尔已经好几年了,于是就谈起保尔这个人。由于容易冲动,他的性格激烈、粗暴,但是内心里却是热诚而又善良。他说: “这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只是他性情暴躁,遇到某些事容易反应激烈。他冲动起来总是一意孤行,既不知道控制自己,也不知道引导自己,也不善于让理智战胜感觉,也不善于用深思熟虑的信念驾驭他的生活。一旦某种欲望、某种思想、某种情绪搅乱了他狂热的天性,他便只听任冲动的驱使,不管是卓越的还是卑劣的冲动。 “他已经决斗过七次。他会迅速地羞辱人,也会同样迅速地变成他们的朋友。他狂热地爱过各个阶层的女人,对她们崇拜到同样忘乎所以的程度,从在店门口弄到手的女工,到劫持来的女演员,是的,劫持来的演员。一个首场演出的晚上,那个女演员刚踏上自己的马车准备回家的时候,在惊呆了的人群的众目睽睽之下,就被他抱在怀里,扔在一辆马车里,扬长而去,让人跟不上也捉不到。” 贡特朗总结道: “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好小伙子,但也是一个疯子;另外,他还很有钱。失去头脑的时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无论什么事。” 克里斯蒂亚娜接着说: “他身上的香水味多么特别啊,挺好闻的。是什么香水?” 贡特朗回答: “我不知道,他不愿意说;我想,是来自俄国的。那个女演员,他的那个女演员,就是我正帮他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的那个女演员,是她给他的。是的,那香水的确很好闻。” 大路上走来一群浴客和农民。每天上午,吃午饭以前,人们都习惯在这条路上兜一圈。 克里斯蒂亚娜和贡特朗赶上了侯爵、昂代尔马特和保尔。不久,他们就看到,在昨天还立着巨岩的地方,有一个样子很奇怪的脑袋,戴一顶破旧灰毡帽,满脸的白色大胡子,从地里伸出来,一个类似砍下的头,人们还以为是一株从那里长出来的植物呢。一些葡萄果农脸上毫无表情,傻呆呆地在围观,因为奥弗涅人是不爱戏谑的。只有三个胖先生,都是二等旅馆的顾客,在嬉笑,在打趣。 奥利沃父子站在那儿,注视着流浪汉。只见老人泡在水坑里,坐在坑里的一块石头上,水没到下颌,看上去就像古代一个因为犯了某种奇怪的巫术罪而被判刑的人。他那双须臾不离的木拐,也浸在他身旁。 昂代尔马特高兴极了,连声赞叹: “好极了,好极了!这就是本地筋骨痛的人要学的榜样。” 他向老人弯下腰,就好像他是个聋子似的,对他大喊: “您觉得舒服吗?” 对方像是完全被这灼人的水弄昏了头,回答: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熔化了。好家伙,这水真热!” 但是老奥利沃断言: “水越热,对你越有好处。” 侯爵身后有一个声音说: “这是在干什么?” 原来是奥波利-帕斯德先生,总是那么气喘吁吁的;他每日例行散步回来,在这儿停下。 昂代尔马特就解说一遍他的治疗计划。 可是克洛维斯老人一直在重复着: “好家伙!这水真热!” 他想从水坑里出来,求人们拉他一把。 银行家答应,每泡一次再多给他二十苏,终于把他稳住。 坑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坑里漂着遮着老人身体的灰突突的破衣裳。 一个人说: “好一个火锅!我可不会用里面的汤泡面包。” 另一个人接着说: “那里面的肉也不大合我的胃口。” 不过侯爵发现,这新泉水里的碳酸气泡好像比浴所泉水里的更多、更大、更活跃。 流浪汉的破衣服上都布满了气泡,那么多的气泡升到表面,就好像水被无数的小链条穿破,被无穷尽的极小的圆圆的钻石串成的念珠穿破;当头的太阳,照得它们像琢磨过的珠宝一样闪闪发光。 奥波利-帕斯德见状,笑了起来,说: “嗨!请各位听我说说他们的浴所是怎么做的。你们知道,人们汲取泉水,就像捕鸟一样,把泉水引进一个类似陷阱的东西里,或者最好是引进一口钟形的储水槽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引泉。然而,去年,浴所用的泉水也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碳酸比水轻,蓄积在钟形储水槽的顶部,积聚得太多了,被推回各处的管道里,再大量回升到浴缸里,以致碳酸充满了浴房,几乎让病人窒息了。两个月里发生了三次这种险情。人们又来咨询我,我就发明了一种用两根管子做的很简单的器具,这两根管子把液体和气体分别从钟形储水槽里引出来,到浴缸下面再立刻把它们混合,恢复到矿泉水的正常状态,这就避免了碳酸多到危险的程度。但是我的器具要花上千法郎!你们知道那个卸任的监狱看守这时做了什么?我可以出一千法郎跟你们打赌。他在钟形储水槽顶上开一个可以放走气体的小窟窿,气体当然就飞走了。所以今天卖给你们的微酸温泉浴并不带酸,或者只带极少量的酸,这就没有多大的价值了。而这里的泉水,你们看看吧。” 所有人都愤怒了!他们不再嬉笑,他们羡慕地看着这个瘫子。每个浴客都恨不得抄起铁锨,在流浪汉的水坑旁边也给自己挖一个水坑。 但是,昂代尔马特抓住工程师的胳膊,一边走开一边聊。奥波利-帕斯德时而停下来,好像在用他的手杖画一条线,标出一些点;银行家在一个记事本上做着笔记。 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聊起来。他向她讲述自己在奥弗涅旅行的见闻和感受。他怀着带有野性的狂热本能喜爱乡村。他像一个富于感性的人一样热爱乡村,乡村让他心痒难耐,乡村让他的神经和器官震颤。 他说: “我呢,夫人,我仿佛整个都是开放的,一切都可以进入我,一切都可以穿过我,让我哭泣,或者牙齿咬得咯咯响。您看,当我看着对面这个山坡,这巨大的绿色地带,这些向山头攀登的树木,我满眼都是树林,它进入我的内心,侵入我的肌体,在我的血液里奔腾,就好像我把它吃了,它塞满了我的肚子,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树林!” 讲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直笑着,睁圆了眼睛,有时望着树林,有时看着克里斯蒂亚娜。而她,诧异、惊讶的同时,由于她那么容易受人影响,她感到自己也像树林一样,被吞噬了,被这贪婪而又广阔的目光吞噬了。 保尔又说: “您不知道我的鼻子让我享受到何等的快感。我能痛饮这空气,直到陶醉,我能以空气活命,我能感觉到其中的一切,一切,绝对的一切。您听我细细对您说。首先,不知道您发现了没有?自从您来到这儿,就可以闻到一种香甜的气味,其他气味都无法与之比拟的气味,这气味是那么细腻,那么轻盈,几乎……我怎么说呢……几乎不是物质发出的气味。在哪里都能闻到它,但是在哪里都抓不到它,人们发现不了它是从哪里来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任何更……更神圣的东西搅乱过我的心……实际上,那是开花的葡萄园的气味!啊!我用了四天的时间才发现这一点。夫人,葡萄园给我们葡萄酒,那只有高尚的头脑才能领略和欣赏的葡萄酒,而它同时又给我们最微妙、最迷人的香味,只有感官最细腻的人才能发觉的香味。想到这一点,岂不是奇妙?另外,您是否也曾辨出栗树的浓烈香味,刺槐的甜蜜气味,山里的香料味道,还有那谁都没有想到的青草,那么好闻,那么好闻,那么好闻的青草的香味?” 她听他讲着这些事,都呆住了,倒不是这些事有多么令人惊讶,而是在她看来,这些每天在她周围都可以听到的事,经他这么一说,性质是那么不同,她的思想被抓住、被感动、被搅乱了。 他一直说着,声音低沉而又热烈: “另外,您是否也发现,天气热的时候,在大路上,空气里有微微的香子兰味?——有,不是吗?——其实,那是……那是……不过我不敢说。” 现在他纵情大笑起来。突然,他向前伸出手,说:“您看!” 一连串满载干草的牛车正驶过来,每一辆车都由两头牛拉着。牲口走得很慢,低着头,脖子被横轭压得弯弯的,牛角拴在木杠上,吃力地前行;腿部掀起的皮的下面,可以看到骨头在活动。每辆车的前面,都有一个穿衬衫和坎肩、戴黑帽子的人,手里拿一根软鞭,一边走一边调整着牲口的步子。他时不时回一下头,但他永远不抽打,只是触一触牛的肩膀或者额头,而那头牛便眨一眨模糊的大眼睛,服从他的手势。 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闪到一边,给它们让路。 他对她说: “您闻到了吗?” 她吃了一惊: “闻到什么?闻到牛圈味。” “是的,这是牛圈的味道;因为这一带没有马,所有在大路上走的牛,散发出这种牛圈的气味,这气味和细微的灰尘混合在一起,让风也带上了一种香子兰味。” 克里斯蒂亚娜有点恶心,小声说: “噢!” 他接着说: “现在,请允许我像药剂师那样做个分析。无论如何,夫人,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我从未见到过的最迷人、最温和、最能让人获得休息的地方,一个正处在黄金时代的地方。而利马涅,啊!利马涅!我就不跟您说它了,我更愿意让您看它。您就等着瞧吧!” 这时,侯爵和贡特朗走到他们这儿来。侯爵挽起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吃午饭。他说: “你们听着,孩子们,这件事跟你们三个人都有关系。威廉简直痴狂了,当他的脑袋里有了一个主意,他就只梦想着建造他的城市。他想要笼络奥利沃这家人。所以他希望克里斯蒂亚娜去结识这家的两个女孩子,看看她们是不是可能被争取过来。不过,不能让做父亲的看出我们的计策。所以我有一个主意,就是组织一次慈善活动。你呢,女儿,你去见本堂神父,你们一块儿去他那个教区找两个女信友跟你一起募捐。你要让他明白指定谁;不过得让他负责邀请她们。至于你们几位男士,你们在佩特吕斯·马尔泰尔、他的剧团和乐队的协助下,准备在娱乐场举办一次实物抽彩。如果奥利沃家的两个小姑娘很乖巧,就像人们说的,她们在女修院寄宿学校里接受过良好教育,克里斯蒂亚娜就可以拿下她们。” * * * [1] 雅克·卡洛(1592—1635):法国雕刻家和画家,以蚀刻画作品闻名。一六二二年,他雕刻了一系列以“乞丐”为题材的作品。 [2]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各时期价值不同,这时的一埃居,文中称“银埃居”,等于五法郎。 [book_title]第五章 一个星期以来,克里斯蒂亚娜都在专心致志地准备募捐活动。果然,在教区的女信友中,本堂神父只找到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孩,适合跟德·拉夫奈尔侯爵的女儿一起募捐。能有这个表现的机会,神父深感荣幸,他包揽起各项事宜,一切都由他组织,一切都由他解决,邀请两位年轻姑娘也是由他出面,就好像这次活动的想法就是来自他似的。 全村都兴奋起来。平常沉闷的浴客们总算抓到一个新话题,饭桌上充满了对教会和民间两场募捐数目的种种预测。 募捐这一天,一早就碧空万里。这是个炎热、晴朗的美好夏日,平原上阳光普照,村庄的树荫下凉爽宜人。 弥撒九点钟举行。这是一次简短的音乐弥撒。为了能看一眼用来自卢瓦亚和克莱尔蒙-费朗的鲜花制成的花饰装点起来的教堂,克里斯蒂亚娜在祭礼开始之前就到了。她听见有人走在她身后:原来是本堂神父利特尔,后面跟着奥利沃小姐妹。本堂神父介绍她们认识;克里斯蒂亚娜立刻邀请她们一起吃午饭;两个姑娘激动地红着脸,恭恭敬敬地跟她打着招呼,接受了。 信徒们陆续到来。 她们三个人都在祭坛边专为她们准备的贵宾椅上坐下。对面的三把椅子上坐着三个身穿节日服装的年轻男子,那是村长的儿子、村长助理的儿子和一位村议员的儿子,他们是挑选来陪伴几个募捐女孩,同时也是给地方行政当局捧场的。 不用说,一切都非常顺利。 祭礼时间很短。募捐得到一百一十法郎,加上昂代尔马特的五百法郎、侯爵的五十法郎和保尔·布雷蒂尼的一百法郎,一共募得七百六十法郎,这在昂瓦尔村还是从未有过的。 祭礼以后,人们就把奥利沃家的两个小姑娘领到旅馆。她们显得有点儿局促,但是并不手足无措;她们说话不多,与其说是胆怯,不如说是谦虚。她们在旅客那一桌吃了午饭;男士们,所有的男士,都觉得她们很讨喜。 姐姐更端庄,妹妹更活泼。姐姐,用通俗的说法,更循规蹈矩;妹妹,更亲切随和。尽管如此,若说姐妹相像,她们可真像一对孪生姐妹。 吃完饭,大家就去娱乐场抽彩。抽彩两点钟开始。 浴客们和本地的农民们纷纷拥进公园,就像个节日赶集一样热闹。 在中国式亭子下面,乐手们正在演奏一支田园乐曲,那是圣朗德利自己的作品。保尔陪着克里斯蒂亚娜,停下来。 “听,”他说,“这支曲子很美。这个小伙子挺有天赋。要是有一个真正交响乐队,一定会大获成功。” 然后,他问: “您喜欢音乐吗,夫人?” “很喜欢。” “我呢,音乐简直让我神魂颠倒。当我听一部心爱的作品时,首先的感觉是,刚奏出几个音符,我的皮肤就像被剥离了肉体,熔化了、溶解了、消失了,我就像成了一个被乐器千刀万剐、活活剥了皮的人一样。乐队简直就是在我的神经上,在我的裸露、战栗的神经上演奏,每一个音符都让我的神经发抖。音乐,我不是仅仅用耳朵听,而且是用整个身体去感觉,它把我从头到脚地震撼。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到这么快乐,或者说这么幸福。” 她微微一笑,说: “您的感觉真敏锐。” “当然啰!如果感觉不敏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羡慕那些心上盖着一片龟甲或者一张河马皮的人。只有通过感觉感到痛苦,像受到撞击一样接受感觉,像品味糖果一样品味感觉的人,才会幸福。因为我们需要理解自己的一切情绪,不管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饱尝它们,沉醉在其中,直至感到最强烈的幸福或者最痛苦的悲伤。” 她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一个星期以来,他所说的一切都这样让她感到惊讶。 的确,一个星期以来,这个新朋友,尽管她最初对他有些反感,他还是很快就变成了她的朋友。他无时无刻不在扰乱她灵魂的安宁,就像扔石头扰动一池清水一样。他不断往她依然沉睡的思想里扔着石头,而且是些大石头。 克里斯蒂亚娜的父亲像所有的父亲一样,总把她当作一个小女孩,不跟她谈什么大事。她的哥哥总是逗她乐,而不是让她思索。她的丈夫,除了和共同生活的利益有关的事,根本想不到该对妻子说什么。直到现在,她都只生活在一种满足和甜蜜的精神麻木的状态。 这个新来的人就像刀砍斧凿一样,用一次次观念的冲击开启了她的智慧。而且他是那种以自己的本性,以自己尖锐的情绪的震颤,让女人,让所有的女人喜欢的男人。他知道怎样和她们说话,向她们诉说一切,让她们明了一切。他不可能做持久的努力,但是他极其聪明。他不是爱得义无反顾,就是恨得痛心疾首。无论谈到什么,他总是深信不疑,带着男人那种幼稚的狂热。他动辄慷慨激昂,但也易于见异思迁。他过于有些女性的气质、女性的轻信、女性的魅力、女性的善变、女性的神经质,他又拥有男人的崇高、积极、开阔和深刻的智慧。 贡特朗突然赶上他们,说: “你们回过头,看看奥诺拉两口子。” 他们回过头,远远看见奥诺拉医生依偎着一个肥胖的老妇人;那老妇人身穿一件蓝色连衣裙,帽子上各类花草汇聚一堂,活像个育苗人的花园。 克里斯蒂亚娜吃了一惊,问: “那是他的妻子吗?她简直比他老十五岁!” “是呀,她六十五岁了。她从前是个助产护士,是在做助产工作的时候被他爱上的。另外还听说,这两口子从早到晚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被人声吸引,来到娱乐场。浴所前面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摊着抽彩的奖品,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在奥德翁剧院的奥德兰小姐,一个矮小的褐发姑娘的协助下,正在抽签和宣布中签的号码,一边发挥他江湖艺人的本领大肆吹擂,惹得观众乐不可支。侯爵由奥利沃家的两个小姑娘和昂代尔马特陪着,走过来,问: “我们还待在这儿吗?这儿太闹腾了。” 于是,他们决定去半山坡,到昂瓦尔至罗什普拉蒂埃尔的大路上散步。 为了去那条大路,他们先一个接一个地沿一条在葡萄园之间穿行的小径往上走。克里斯蒂亚娜领头,她的脚步灵活而又迅速。自从来到昂瓦尔,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焕然一新,感到娱乐和生活都有了一种积极的意味,那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也许是温泉浴让她的身体比以前好些了,她摆脱了莫名其妙困扰她、令她伤感的轻微的器官紊乱,她能够更好地领会、更好地品味所有的事物了。也许仅仅是由于这个教她理解事物的陌生青年的出现,和他的热烈的情怀,让她感到受到了激励和鞭策。 她深深地大口呼吸着,一面想着他说的关于在风里飘荡的各种香味的那些话。她想:“真的,他教会我闻空气了。”她果然能闻出各种气味,尤其是葡萄的气味了,它是那么轻盈、那么细腻、那么飘忽不定。 她走上了那条大路;他们分成了几拨。昂代尔马特和路易丝·奥利沃,两姐妹中的姐姐,走在前面,谈着奥弗涅土地的收成。这个奥弗涅女孩,不愧是父亲的真正女儿,她保留着遗传下来的本能,熟悉种植方面的所有准确实用的细节,而且她说起这一切,声音沉静,语调柔和,还带着在女修院寄宿学校养成的谦虚的语气。 昂代尔马特一面听她说,一面从旁细细观察她,觉得这个端庄的小姑娘十分可爱,而且还有如此丰富的实用知识。他时而有点惊讶地重复着: “怎么!在利马涅,一公顷土地居然值到三万法郎?” “是的,先生,只要那土地上种的漂亮的苹果树能结出可以做饭后甜食的苹果,都值这个价钱。巴黎吃的水果,几乎全都是我们这个地区供应的呢。” 于是,他转过身,敬重地注视着利马涅,因为从他们走的这条大路上,可以极目这总是弥漫着蓝莹莹薄雾的无边的平原。 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也在这蒙着轻纱的广袤原野面前站住了,它是那么温柔,他们会没完没了地驻足欣赏。 这时的大路已经被巨大的核桃树荫蔽,浓密的树荫让人皮肤上掠过一阵凉意。大路不再往上行,而是在半坡盘桓。山坡上先是铺着绿毯般的葡萄园,继而是平坦青葱的草地,直到山顶,这一带的山顶不是太高。 保尔轻声说: “这美不美?您说,这美不美?为什么这风景让我动情?是呀,为什么?因为它释放出一种魅力,那么深邃,那么广阔,尤其是那么广阔。这魅力一直钻到我的心里。眼望着这平原,就好像思想张开了翅膀,是不是?它飞起,它翱翔,它掠过,它飞向远方,飞向更远的远方,飞向所有我们永远也看不见的梦想的国度。是的,您看呀,这令人赞美,因为这不是一个见到的事物,而更像一个梦想的事物。”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等着,希望着,接受着他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感动,而又不太知道为什么。她果然隐约看到了其他一些地方,蓝色的地方,玫瑰色的地方,神奇而又美妙的地方,永远寻找而又找不到的地方,和这些地方相比,我们会认为别的地方都平淡无奇。 他又接着说: “是的,这很美,因为这就是美。另外一些景象也许更令人震惊,但却少一些和谐。啊!夫人,美,和谐的美!世界上只有这才叫美。除了美,任何东西都一文不值!可是,能够明白它的人又何其少!一个人体的线条,一座雕像的线条,或者一座山的线条,一幅画的色彩,或者一个平原的色彩,《乔孔多夫人》[1]里那难以言传的东西,一句触动您直到灵魂的话,那让艺术家像天主一样富有创造力的最微妙的天分,芸芸众生中谁能辨认得出? “您听着,我给您朗诵两段波德莱尔[2]的诗。” 于是他朗诵道: 你是来自天堂还是地狱,都不要紧, 巨大、惊人、天真的怪物,啊,美神! 只要你的顾盼、微笑、脚步,为我打开 我深爱而又从未见过的无垠之门! 你是撒旦还是天主,天使还是水妖, 都不要紧,只要你,旋律,芳香,光明, 媚眼女神,我唯一的女王啊,能让 天下少一些丑恶,时光少一些沉重![3] 克里斯蒂亚娜凝视着他,为他突来的抒情而惊讶,用眼睛探问着他,不大明白这诗里包含着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他猜到她在想什么,很为没有能把自己的激情传达给她而生气,因为这些诗句,他已经对她朗读得够传神达意了。他语调轻蔑地接着说: “我真是疯了,居然希望强迫您品味一个灵感如此微妙的诗人。我希望总有一天,您像我一样,能够感觉得到这些东西。女人有的更多是直觉,而不是理解,只有人们先向她们的思想发出一个同情的召唤,她们才能领会艺术的隐秘和暗藏的意图。” 他一面向她表示敬意,一边补充说: “夫人,我会努力向您发出这同情的召唤。” 她并不觉得他无礼,而是觉得他有点怪;再说,她甚至不再试图理解什么,因为她突然有了一个发现,而这是她先前没有留意到的。那就是:他非常帅,只不过由于他身材太高大,身体太强壮,姿态太阳刚,让人不能立刻看出他装饰的精致。 另外,他的头脑有些粗暴、不成熟,因而乍一看,他整个人的样子都有点沉重。其实,一旦习惯了他的轮廓,就能从中发现一种魅力,一种刚劲和强悍的魅力,而随着他总是沙哑的嗓音的柔化,这魅力有时也会变得很温柔。 克里斯蒂亚娜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从头到脚都那么讲究。她心想:“很明显,这个人的优点得一个一个慢慢地发现。” 这时,贡特朗叫喊着向他们跑过来:? “妹妹,喂,克里斯蒂亚娜,你等一下!” 他赶上他们的时候,仍然不停地笑着,对他们说: “哈!你们来听听小奥利沃说话,她真有趣,她风趣得惊人。爸爸终于让她感到自在了,她跟我们讲了一些世上再滑稽不过的事。等等他们。” 他们停下来等候,侯爵跟夏洛特·奥利沃,两个女孩中的妹妹,一起走过来。 夏洛特正带着孩子般的兴致和狡黠,讲着村里的故事,农民的天真和奸猾。她活灵活现地模仿他们,模仿他们的手势,他们缓慢的动作,他们严肃的话语,他们“该死”的口头禅,他们无数的“家伙”,她把它发音成“家乎火”;她模仿他们面部的每一个表情时,漂亮的脸蛋显得分外可爱。她生动的眼睛炯炯有神,略大的嘴张得恰到好处,露出洁白的牙齿。她鼻子微翘,赋予她一种很有风趣的神态。她鲜润,像花儿一样鲜润,让人的嘴唇羡慕得颤抖。 侯爵几乎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的领地里度过,克里斯蒂亚娜和贡特朗是在祖传的古堡,在诺曼底自豪的大农庄主中间长大,家里按惯例有时宴请这些人,其中也有孩子,初领圣体时的伙伴。他们待人总是热情亲切,因此对这个已经四分之三属于上层社会的乡下小女孩说话,直率而又友好,诚挚而又实在,立刻在她身上唤起愉快和信任的安全感。 昂代尔马特和路易丝已经走到村口,他们不愿进村,又走回来。 所有的人都在一棵大树下面,壕沟边的草地上坐下。 他们在那儿待了很久,在绵软舒适的懒洋洋状态中慢慢悠悠地聊着,无所不谈而又空洞无物。偶尔有一辆马车驶过,总是两头牛拉着,轭压弯了它们的脖子,扭曲了它们的脑袋;总是一个紧束着肚子、头戴黑毡帽的农民赶车,像乐队指挥一样,用一根细棍儿引导着牲口。 那马车夫脱下帽子,向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儿打招呼;她们年轻的嗓子里说一个亲切的“您好”。 后来,时间不早了,人们就往回走。 走近公园的时候,夏洛特·奥利沃大呼: “啊!布莱舞[4]!布莱舞!” 果然有人随着一支古老的奥弗涅乐曲在跳布莱舞。 农夫们和农妇们走着,跳着,做出各种媚态,旋转着,互相致意;女人们用左右手的两根手指捏着裙子提着,男人们两只胳膊摇晃着,或者做成弯柄的样子。 单调但是悦耳的乐曲也在凉爽的晚风中舞蹈;小提琴总是拉着同一个乐句,声音特别尖锐,而其他的乐器打着节奏,让乐曲更有跳跃感。这正是淳朴农民的音乐,活泼但没有艺术性,适合质朴而又笨拙的小步舞。 浴客们也尝试着跳舞。佩特吕斯·马尔泰尔面对小奥德兰蹦跶着,奥德兰像芭蕾舞剧里的女哑角一样矫揉造作;小丑拉帕尔姆围着娱乐场女收款员模仿着夸张的步子,女收款员好像回忆起跳比利埃舞[5]的时代,兴奋不已。 但是,贡特朗突然看见奥诺拉医生,正纵情地摆动着双腿,像一个真正的纯血奥弗涅人一样,跳着古典的布莱舞。 乐队停止演奏了。所有的人也都停止舞蹈。医生走过来和侯爵寒暄。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说: “偶尔像年轻人一样跳跳舞,真好。” 贡特朗一手抚着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嬉笑着说: “您可没有告诉我您已经结婚了。” 医生停止擦汗,严肃地回答: “是的,我结婚了,不过结得不好。” “您说什么?” “我说结得不好。您可千万别干这种傻事,年轻人。” “为什么?” “为什么?您看,我结婚有二十年了,可我还没有习惯。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喂,那个老太婆还在那儿。难道她永远也不走?’” 看他那么一本正经和自信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旅馆的钟声敲响开晚饭的时间。节日结束了。人们把路易丝和夏洛特·奥利沃送回家;和她们分手以后,人们又把她们谈论了一番。 大家都觉得她们很可爱。只有昂代尔马特不同,他更喜欢姐姐。侯爵说: “女人的本质是多么灵活!她们还不知道怎样利用财富,仅仅是因为接近了父亲的金钱,就让这两个乡下女孩成了贵族小姐。” 克里斯蒂亚娜问保尔·布雷蒂尼: “您呢,您更喜欢哪一个?” 他低声说: “哦!我嘛,我甚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我喜欢的不是她们这样的女孩。”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 * * [1] 《乔孔多夫人》:或称《蒙娜丽莎》,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杰作,画的是意大利富商、政治家弗朗西斯科·德·乔孔多的妻子。 [2] 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著名诗集《恶之花》的作者,有“一个堕落时代的但丁”之称。他生活在唯美主义的帕尔纳斯派和象征主义交汇的时期,而他的诗歌创作饱含浪漫激情,倾向古典诗艺。 [3] 这两段诗引自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的“美的颂歌”一节,引文有个别出入。莫泊桑深爱波德莱尔的诗歌,曾不止一次地引用,例如在长篇游记《漂泊生活》中。 [4] 布莱舞:一种两拍或三拍的节奏舞步,华丽典雅,十六世纪成为宫廷舞蹈,十九世纪成为流行于奥弗涅地区的民间舞蹈。 [5] 比利埃舞:一种交谊舞,由弗朗索瓦·比利埃(1796—1869)创作,七月王朝末期在大学生中特别流行。 [book_title]第六章 对克里斯蒂亚娜·昂代尔马特来说,接下来的日子很美好。她的生活过得心情轻松、灵魂愉悦。每天早上的温泉浴是她的第一件乐事,一件让她快慰到皮肤的乐事。在温暖流动的泉水里度过的美妙半小时,让她怡然自得,直到夜晚。的确,她的所有思想和所有意愿都幸福满满。围绕着她、渗入她心中的爱意,在她的血管里跳动的青春生命的醉意,还有这新的环境,这为梦想和休憩而设、辽阔而又芳香、像大自然的伟大爱抚一样包裹着她的美丽国度,在她身上唤醒了新的情怀。接近她的一切事物,触及她的一切事物,都延续着这早晨的感觉,和美的温泉浴的感觉,身心都潜于其中的幸福大沐浴的感觉。 昂代尔马特一个月里只在昂瓦尔住半个月,他已经去巴黎了,行前嘱咐妻子:务必留意,绝不能让那个瘫痪病人中断治疗。 所以每天吃午饭以前,克里斯蒂亚娜、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和保尔,都要去看一下贡特朗戏称的“穷汉浓汤[1]”。其他浴客也陆续到来,在水坑边围成一圈,跟流浪汉说说话。 老人说,他走路还不见好,但是他感觉两条腿就像爬满了蚂蚁。他讲述这些蚂蚁如何爬来爬去,一直爬到他的大腿上,然后又往下爬到他的脚指尖。他甚至夜里还感觉到它们在爬,这些让人痒痒的小动物刺他,让他睡不着觉。 不管是外来人还是本地的农民,对这泡澡的疗效分成两个阵营,相信的阵营和不相信的阵营,不过他们对这次治疗都很感兴趣。 午饭后,克里斯蒂亚娜常去找奥利沃小姐妹一起散步。在整个温泉站的女人中,也只有和她们,她能谈得来,相处愉悦,给予一点友好的信任,要求一点女性的温情。她对姐姐严肃谦和的理智立刻产生了兴趣,对妹妹幽默狡黠的性情尤其有好感。她在寻求这两个女孩的友谊,不过,不是为了迎合丈夫,而是因为自己喜欢。 他们常去游玩,有时乘马车,那是一辆从利奥姆的一个车行租来的旧式四轮六座旅行马车,有时步行。 他们特别喜爱沙泰尔-吉雍附近一个荒僻的小山谷,那个小山谷一直通到无忧隐修院。 他们在小河边枞树下的窄路上漫步,两人一拨,边走边聊。这条小路不时地被溪流截断,每次要穿过溪流,保尔和贡特朗就站在水中间的石头上,每人拉住女士们的一只胳膊,一使劲,把她们提起来,放到另一个岸边。每次穿过溪流,旅伴们的次序就会变换一下。 但是,从这一行换到另一行,克里斯蒂亚娜每次总能找到办法,单独和保尔·布雷蒂尼待一会儿,或者走在前头,或者落在后面。 他和她在一起,态度已经和刚来的那几天不一样了;他现在不再那么爱打趣,不再那么粗鲁,不再那么随便,而是更尊重、更殷勤。 不过他们的交谈变得更加知己,推心置腹的话占了很大比例。他经常谈感情和爱情,就好像他是个熟知这些题材,探测过女人的情感,从她们身上获得过许多幸福,也经受过很多痛苦的男人。 她呢,听得很高兴,甚至有点感动,也经常怀着强烈和狡猾的好奇心,怂恿他敞开了谈。从他的谈话中对他了解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了强烈的意愿,要更多地了解他,透过思想深入他这类男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只有在书本里,在一个充满爱情风暴和奥秘的人的经历中,才能看到。 在她的催促下,他每天都用热烈的语言,向她讲述一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艳遇和自己的悲伤。记忆的灼热,有时让他的话充满激情;讨喜的意愿,有时也让他的话充满机智。 他在她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找出些雄辩的词句来表述渴望和期待时的感觉如何微妙,不断增大的希望如何破灭,他对鲜花和丝带以至每一件保存下来的微小物品是如何崇拜,产生疑惑时是如何烦恼,令人不安的假设如何让他忧虑,嫉妒如何让他备受折磨,初吻又如何让他不可言表地疯狂。 而且他善于把这一切都讲述得恰如其分,含蓄,富有诗意,引人入胜。像那些总在痴迷地渴望和想念女人的男人一样,他谈爱过的女人时虽然轻声细语,但是狂热的心仍然突突直跳。他记得足以感动人心的上千个美好细节,足以让人眼角湿润的上千个动人情景,还有那些调情的可爱小动作,这些小动作足以让心灵细腻和有教养的人之间的爱情关系变成世上最优雅、最美好的事。 所有这些撩乱人心而又娓娓动听的话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像撒在地上的种子,落在克里斯蒂亚娜的心上。辽阔景色的魅力,甜美的空气,那仿佛把人的灵魂都放大了的无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