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奥古斯都 [book_author]约翰·威廉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4506 [book_dec]本书以书信体形式写成,其中也夹杂了日记、回忆录、会议记录、军事传单等,借罗马众人之笔描绘出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一生。奥古斯都本名屋大维,是恺撒的外孙。公元前44年,恺撒遇刺身亡,遗嘱指定屋大维为其养子和继承人。这个男孩纤瘦的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缓缓而行,方向不定,好像要找出一条路来——他向谋杀者施援,与旧友为敌,和对手结盟,使派系之争横行的罗马恢复了自由。36岁时,屋大维获得尊号“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全力维护着罗马的秩序与和平,甚至将自己的独生女称作“我的小罗马”。凭着对这二者的爱,他在权谋倾轧的罗马世界中义无反顾地前行着…… [book_img]Z_9692.jpg [book_title]主要人物 盖乌斯·屋大维Ga us Octav us 本书主人公,又称“盖乌斯·屋大维·恺撒”,尊号“奥古斯都” 【出场序】 尤利乌斯·恺撒Jul us Caesar 屋大维的舅公,前三雄之一,终身独裁官 阿提娅At a 屋大维之母 阿瑟诺多鲁斯Athenodorus 屋大维的老师和朋友,学者 马克·安东尼Marcus Anton us 后三雄之一,屋大维姐姐屋大维娅的第二任丈夫 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Marc us Ph l ppus 屋大维的继父,阿提娅的第二任丈夫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 us C cero 政治家,演说家,马克·安东尼的政敌,曾任执政官 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Marcus V psan us Agr ppa 屋大维的朋友和重臣,屋大维之女尤利娅的第二任丈夫 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Qu ntus Salv d enus Rufus 屋大维的朋友,曾统领屋大维的军团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Ga us C ln us Maecenas 屋大维的朋友和谋臣、文艺赞助人 塞克斯图斯·庞培Sextus Pompe us 后三雄同盟的政敌,称霸海上,其父为前三雄之一的庞培 蒂托·李维T tus L v us 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Marcus Aem l us Lep dus 后三雄之一,行省总督 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Marcus Jun us Brutus 元老院成员,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Ga us Cass us Long nus 元老院成员,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Dec mus Brutus Alb nus 军官,行省总督,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克莉奥帕特拉Cleopatra 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世称“埃及艳后”,先后是尤利乌斯·恺撒和马克·安东尼的情人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Qu ntus Horat us Flaccus 诗人,著有《诗艺》 富尔维娅Fulv a 马克·安东尼的第三任妻子 屋大维娅Octav a 屋大维的姐姐,马克·安东尼的第四任妻子 斯特拉波Strabo 学者,著有《地理学》 尼古拉乌斯N colaus 学者,为屋大维作传 克洛狄娅·普尔喀Clod a Pulcher 屋大维的第一任妻子,富尔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女,马克·安东尼的继女 特伦提娅Terent a 屋大维的情人,梅赛纳斯之妻 斯桂波尼娅Scr bon a 屋大维的第二任妻子,屋大维之女尤利娅的生母 尤利娅Jul a 屋大维之女 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T ber us Claud us Nero 屋大维的继子和继位人,屋大维的第三任妻子李维娅之子,尤利娅的第三任丈夫 李维娅L v a 屋大维的第三任妻子,提比略之母,尤利娅的继母 马尔凯鲁斯Marcellus 屋大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子,尤利娅的第一任丈夫 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Publ us Verg l us Maro 诗人,著有《埃涅阿斯纪》《农事诗》《牧歌》 尤卢斯·安东尼Jullus Anton us 马克·安东尼与富尔维娅之子,尤利娅的情人 马尔凯拉Marcella 屋大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女,先后成为阿格里帕的第二任妻子和尤卢斯·安东尼之妻 维普撒尼娅·阿格里帕V psan a Agr ppa 阿格里帕之女,提比略的第一任妻子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Publ us Ov d us Naso 诗人,擅长写抒情诗,著有《变形记》《爱的艺术》 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Sempron us Gracchus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Qu nct us Cr sp nus 尤利娅的朋友,元老,曾任执政官,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App us Claud us Pulcher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Cornel us Sc p o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Gnaeus Calpurn us P so 提比略的朋友,两人曾同任执政官 [book_title]作者识 曾经有位用拉丁语写作的著名历史学家宣称,他会写庞培打赢了法萨利亚战役(这是恺撒与庞培的内战中决定性的法萨卢斯战役,事在公元前48年。原文误为“法萨利亚战役”,其实《法萨利亚》是古罗马诗人卢坎(Lucan)写这次战役的作品。),如果这样才能让一个句子跌宕有势。尽管我没有给自己同样的自由,本书的某些事实错误乃是故意为之的。我改动了几件事的次序;我在记载不完整或不明确的地方有所虚构;我也将身份赋予几个历史未曾提及的人物。有时候我对地名和罗马人的命名法做了现代化,但并没有一概如此:我宁可保留某些古韵铿然的名词,而不要机械化的连贯统一。(作者保留的古韵可以“马克·安东尼”为例说明:一般英文拼写是Mark Antony,原著中则采用拉丁文拼写Marcus Antonius,为英文读者酝酿异域情调。然而这种异域情调对于中国读者并不会起到同样的效果,“马尔库斯·安东尼乌斯”只显得冗长而陌生,因此译本沿用约定俗成的译名。)组成这部小说的文件均出于我的虚构,只有几处是例外——我改述了西塞罗书信中的数句话,从《奥古斯都功业录》中剽窃了短小段落,并挪用了李维《罗马史》已失传的一卷的片断,它保存在老塞涅卡的著作中。 但如果本书中有真实,那是小说之真,不是历史之真。我有意写成一部想象力的作品,感谢那些会这样看待它的读者。 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笔奖金让我得以旅行并动手写这本小说;马萨诸塞州北安普敦的史密斯学院让我有能力过一段闲散日子,继续写作;丹佛大学偶尔令人困惑但善良的体谅,则使我能够完稿,均此致以谢忱。 [book_title]序幕 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阿提娅(公元前45年) 将小伙子送到阿波罗尼亚来。 亲爱的外甥女,我用这样突兀的开头,是为了让你立即缴械,无论你发起什么抵抗,在我有力的劝说面前都会显得草率而虚弱。 你儿子离开了我在迦太基的军营,身体强健;本周之内你就会在罗马见到他。我已指令部下放慢行程,悠然前进,因此,他也许会在你收到此信以后才到达。 时间虽早,现在你心里也一定冒出了各种在你看来颇有分量的反对理由——你是母亲,又是尤利乌斯家族的人,因而双倍地顽固。我恐怕清楚你的反对理由;我们早就谈过这些事了。你会提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尽管你很快会知道,盖乌斯·屋大维跟随我在西班牙行军回来,比他出行时更健康。你会质疑他在海外得到的照顾——尽管你稍微想想便可放心:相比罗马那些香水袭人的庸医,阿波罗尼亚的大夫更有能力给他对症下药。我在马其顿尼亚(马其顿尼亚(Macedonia)是罗马帝国设立的一个行省,面积甚广,包括伊庇鲁斯、色萨利全境与伊利里亚的一部分等等,地域范围不同于亚历山大大帝出身的马其顿王国,也不同于当今的马其顿共和国。)及其周边驻有六个军团;士兵必须健康,而元老死了也无妨,对世界损伤不大。再说马其顿尼亚的海滨天气至少跟罗马一样温和。 你是个好母亲,阿提娅,不过你有我们家的人有时会犯的毛病,被死板的道德缚住了手脚。你必须稍微松开你的缰绳,让你的孩儿真正变成他在法律上已经成为的男子。他都快十八岁了,而你记得他出生时的那些朕兆——我不辞辛苦为他的前程铺路,你是知道的。 我用一个命令开始这封信,你得明白这命令的重要。他的希腊语很可怕,他的修辞术很薄弱;他的哲学还不错,但是他的文学知识不说别的,至少是失之于偏颇。罗马的塾师是否就跟市民一样懒散随便?在阿波罗尼亚,阿瑟诺多鲁斯会督导他研读哲学,改进希腊语;阿波罗多鲁斯会帮助他增长文学知识,锤炼修辞术。我已经做好了必要的安排。 况且在他的年龄,他需要远离罗马;他是个有财富、有地位,而且相貌出众的少年。就算他不被少男少女的仰慕所败坏,也会被奉承者们的野心所腐化。(你看,我用了多么娴熟的手法来打动你淳朴的道德感。)在这个秉持斯巴达式纪律的环境中,他会与当今最博闻的学士共度上午,以辞章陶冶心性;再与我军团的将官共度下午,修炼另一种对男子不可或缺的技艺。 我对小伙子的感情和打算,你多少知道;我将他视如己出,本来也要立他为法律上的儿子,只因马克·安东尼的阻拦而收养不成。此人做着要继承我的美梦,在我的敌人中间耍弄手段,就像一头大象要挤进维斯塔(维斯塔(Vesta)是灶神,司掌家庭事务的女神。)贞女神殿一般狡狯。你的盖乌斯站在我的右首;但如果他要保住这位子,并接掌我的权柄的话,他得要有机会学习我的优势。这个他在罗马做不到,因为我将最重要的一项优势——我的各军团——留在了马其顿尼亚,明年夏季,盖乌斯和我将挥师进击帕提亚(帕提亚帝国(公元前247——公元224)在中国古籍里称为“安息”,是古波斯地区的一个王朝。)人或日耳曼人,而我们可能也要用同样的部队,来对付罗马冒起的叛党……说起这个,那位你乐意称为丈夫的人——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最近究竟怎样?他如此糊涂,简直让我心疼他。我当然要谢谢他,因为如果他不是忙着在罗马做花花公子,还联同他的朋友西塞罗如此业余地算计我的话,他也许会做你儿子的继父。你的先夫,尽管自己的家族没有大名,至少明智地生了一个儿子,借着尤利乌斯家族的名字得到晋升;你现在的丈夫却暗算我,要毁灭这个名字,尽管那是他在世界上拥有的唯一优势。然而我但愿自己所有的敌人都这么冥顽不灵。那样我会少敬他们几分,自身却比较安全。 我已经请盖乌斯带两位朋友前来阿波罗尼亚——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和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两位都在西班牙跟我们一起作战过,如今和他一道返回罗马,这两位你都认识,另一位你不认识的,是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你丈夫会立即知道这人来自伊特鲁里亚一个历史久远的世系,有王族血统;即便他为此事怏怏不乐,这一点也会让他得意。 亲爱的阿提娅,关于你儿子的前程,你会留意到舅舅这封信的开头似乎给了你选择的余地。现在恺撒要声明,你没有选择。本月之内我就会返回罗马;也许你已经听见传闻,我会以终身独裁官的地位回来,尽管元老院尚未颁布那道政令。因此,我有权任命一位骑兵统帅,他的权力仅在我之下。这我已经做了;也许你料到了,我任命的人是你儿子。这是既成事实,断不会更改。因此,哪怕你或你的丈夫插手,也只能给你们家招致沉重的公愤,相形之下,我那些私人丑闻就会如同一只耗子那样缺乏分量。 你在普泰奥利消夏的生活想必惬意,如今季节怡人,想必你回到都城了。虽然我这人闲不住,但此时我对意大利是怀想的。也许待我回来,办理完罗马的公务以后,我们可以在蒂沃利过几天宁静日子。你甚至可以带你丈夫来,还有西塞罗,倘若他愿来的话。不管我嘴上怎么说,我其实非常喜欢他们俩,当然也同样喜欢你。 [book_title]BOOK I 第一章 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残片(公元前13年) ……我和他一起在亚克兴,交锋的刀剑火星迸射,士卒们血洗甲板,染红了蓝色的伊奥尼亚海,长矛嗖嗖横飞,水面上燃烧的船壳嘶嘶有声,许多人无法甩开着火的甲衣,皮肉焦煎,哀嚎四起;更早时我和他一起在穆提纳,还是那个马克·安东尼,他占领了我们的营地,一剑砍向恺撒·奥古斯都卧过的空床,同样在这里,我们坚持不懈,翻转大局,赢得的权力最终给我们带来了世界;在腓立比,旅途的疾病使他虚弱到无法站立,却命人抬着轿子让他能亲自视察部队,也在这里,他的杀父仇人一度威胁到他的性命,还是在这里,他讨伐逆贼,直到现已脱凡入圣的尤利乌斯的刺杀者们毁于自戕。 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有时称为维普撒尼乌斯,是平民保民官和元老院执政官,罗马帝国的战士和将军,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朋友,他现在是奥古斯都。我在年届五十之际写下这些回忆,传诸后世。回想当年,罗马因党争而撕裂流血,屋大维·恺撒宰杀了作乱的野兽,抛弃它奄奄一息的躯体,又治愈了罗马的创伤,使它重新健全,能够在世界的边疆抖擞而行。我竭尽所能,为胜利出过一份力,谨此笔之于书,为将来探究奥古斯都与罗马的历史学家排难解惑。 我曾经奉恺撒·奥古斯都之命,为振兴罗马履行过不同的职责,因而蒙受了罗马的丰厚奖掖。我三次担任执政官,一次担任市政官和保民官,两次出任叙利亚总督;奥古斯都重病期间,曾经两次将斯芬克斯印鉴亲自交与我。在佩鲁西亚,我率领罗马军团战胜过卢基乌斯·安东尼,我也在高卢对付过阿基坦人,在莱茵河对付过日耳曼诸部落,而推辞了罗马要为我举行的凯旋式;同样,在西班牙和潘诺尼亚,当地的部落叛变和分裂乱局也被敉平。奥古斯都授予我海军主帅的称号,我们在那不勒斯海湾之西建造港口,保护我军舰艇不受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滋扰,这些舰艇其后在西西里海滨的米莱和瑙洛库斯将庞培击败并歼灭;元老院以海战金冠表彰了我的战功。在亚克兴,我们击败了叛徒马克·安东尼,让罗马的躯体恢复元气。 为庆祝罗马解除了埃及叛乱的危机,我兴建土木,落成如今称为万神殿的庙宇及其他公共建筑。我身为受奥古斯都与元老院号令的市政官员,修复了都城原有的引水渠,并铺设新渠,让罗马的市民百姓得以用水,不染疾病;和平降临罗马以后,我襄助了世界地图的测量及绘制,工作开始于尤利乌斯·恺撒任独裁官之时,在他养子的支持下最终实现。 这些事情,我会随着回忆的展开而详细道来。我、盖乌斯·屋大维和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均参加了尤利乌斯·恺撒在西班牙的战争,恺撒胜利归来的第二年,是这些事情发轫的时刻,现在我要说的便是那个时候。 因为我和他是在阿波罗尼亚一起接到恺撒的死讯的…… 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李维,请你原谅我迟迟未做答复。还是那些抱怨话:退休生活似乎对我的健康毫无补益。医者们明智地摇头,嘟囔些费解之词,然后收取酬金。一切都不见效——非但我服下的那些可憎的药草无用,哪怕我戒掉了那些(如你所知)我曾经喜欢的享受,亦无济于事。这几天,痛风使我无法握笔,尽管我知道你对工作如何锲而不舍,如何需要我对你信上请托之事给以帮助。除了别的疾恙,我亦饱受了数星期的失眠之苦,终日困乏,一事无成。但是朋友们没有离我而去,生命也仍在;这是我应该感恩的两件事。 你问起我和皇帝早年的交往。应当告诉你,我三天前蒙他临幸舍下,关心我的病症,我审慎起见,也向他说起你的请求。他微微一笑,问我说,为你这么一个顽固不化的共和派帮忙,我感到适当不适当;然后,我们这两个自知已届风烛残年的人,便沉浸到了往事之中。我的职业一向要求我每事不忘,然而他记得的事情——各种小事情——比我记得的还要生动。我终于问他,他是否更愿意自己向你寄去他对那时期的描述。他别过眼睛向远处望了一时,又微微一笑,说道:“不了——皇帝可以乐得让回忆说谎,比诗人和历史学家更甚。”他请我向你致以温情的问候,又叫我尽量放开拘束,在信上对你自由地畅谈。 但是我能用什么自由对你讲起当年呢?我们少不经事;而尽管那时还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知道命运眷顾他,尤利乌斯·恺撒也打算认他为养子,但无论是他抑或他的朋友们——我、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其实都不能想象我们后来的发展。我没有历史学家的自由,我的朋友;你可以重述人物与军队的活动,追叙国家斗争的复杂过程,结算胜利与失败,谈说出生与死亡——却依然自由,因为你的工作具有明智的单纯,不像我被一种沉重可怕的知识束缚住了:我说不清这知识是什么,但年纪越大我就越接近领悟它。我知道你想要的;你无疑对我感到不耐烦,因为我并未有求则应,给你所需的事实。但你要记得,虽然我为国家服务过,但我是个诗人,没有能力直接抵达任何东西。 你可能会惊讶,我原本不认识屋大维,初次见面是在布林迪西,我被送到那里与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会合,一道去阿波罗尼亚。为何要我去,我至今不解;但一定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安排。我父亲卢基乌斯替尤利乌斯办过一件差事;再往前几年,他到访过我们家在阿雷佐的别墅。我跟他在某个话题上争辩起来(当时我大约是坚持卡利马科斯的诗比卡图卢斯的诗高明),我变得狂傲、无礼,自以为词锋甚健。真是少不经事。不管如何,他似乎被我逗乐了,我们又谈了些时候。两年以后,他命令我父亲将我送去阿波罗尼亚陪伴他的甥孙(小说中屋大维与恺撒互称对方为“uncle”“nephew”,实际上两人是“great-uncle”相对于“great-nephew”的亲属关系,省去“great”则减了一辈,由“舅祖孙辈”变成“舅甥辈”,不但显得亲热,也表现出恺撒对甥孙的极力提携。但鉴于屋大维、恺撒的亲属关系在中文资料里时见错误的传述,不宜传讹,译本仍采用按照史实的称谓——“舅公”“甥孙”。)。 朋友,坦言相告(不过你可别照录),初次见到屋大维的时候,我并不分外觉得他有过人之处。当时我刚从阿雷佐南下到布林迪西,路上花了十来天,一身客尘,疲惫彻骨,脾气急躁。我来到大家预备登船的码头上见他们。阿格里帕正在和萨尔维迭努斯交谈,屋大维略略站开一点,注视着附近一条停泊的小船。他们对我的走近没有留意的表示。我大概声音有点太大地说:“我是来这里和你们相会的梅赛纳斯。你们哪个是哪个?” 阿格里帕和萨尔维迭努斯感到好笑似的看了看我,报上名来;屋大维没有转身;我觉得从他背上看出了倨傲与轻蔑,便说:“那么,他们说的屋大维只能是你了。” 这时他转了过来,我便知道自己真傻,因为他脸上有一种极度的羞涩。他说:“嗯,我是盖乌斯·屋大维。我舅公谈起过你。”然后他露出微笑,跟我握手为礼,抬起眼睛,第一次看着我。 如你所知,这双眼睛老是被人谈起,往往是在低劣的诗句与更低劣的散文中;我想,到如今他一定听厌了那些隐喻及其他描绘,虽然曾几何时,他的虚荣心可能也得到过满足。但即使当年,这双眼睛也格外清澈,目光锐利深入——眼珠子也许偏蓝色多于灰色,虽然令人想起的是光,不是颜色……你瞧,不是吗?我也未能免俗;我读了太多朋友们写的诗。 也许我退后了一步吧,我不知道。反正我吃了一惊,望到别处去,目光落在屋大维注视过的那条船上。 “就是这条破船要载我们渡海?”我问道。我感到开怀了一点。那是一条小商船,长度不出五十尺,船头的木板已开始朽坏,风帆打着补丁,还有一股臭味飘来。 阿格里帕对我说道:“说是这时候只有这条船能用。”他看着我的神情稍稍含笑,恐怕是觉得我过分讲究,因为我穿着托加袍,戴着好几个指环,而他们只穿了长衣,没有饰物。 “待会儿肯定臭不可闻。”我说。 屋大维严肃地说:“我相信它去阿波罗尼亚是要载一船腌鱼回来的。” 我静了片刻,然后大笑,我们都大笑起来,成了朋友。 也许我们年轻的时候比较明智,虽然哲学家是会与我争辩的。但我对你发誓,我们从那一刻起就成了朋友;那一刻傻气的笑声是最强健的纽带,后来在我们中间发生的一切——胜利或失败、忠诚或背叛、悲伤或喜悦——都及不上它。但青春岁月会流逝,我们的一部分也随之流逝,一去无回了。 我们就这样渡海去阿波罗尼亚,乘坐一条发臭的渔船,最轻柔的波浪都会使它呻吟,船身倾侧到我们得扶稳自己才不会在甲板上打滚,它带我们向着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命运航去…… 停顿了两天,我重拾笔墨写这封信;造成停顿的疾恙就不对你叨扰细说了;一切都太令人烦忧。 不管怎样,我发现我所告诉你的东西对你用处不大,因此吩咐了文书去翻检我的一些文件,希望能找出对你的工作更有帮助的材料。也许你记得大约十年前,在我们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建造的维纳斯与玛尔斯神殿(如今俗称万神殿)的献堂礼上我致了词。最初我有个主意——后来舍弃了——要作一篇相当新颖的讲词,几乎是一首诗(倘若能这么说的话),它要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将我们年轻时经历的罗马风貌与这座神殿如今呈现的罗马风貌联系起来。无论如何,为了帮我自己解决这篇预定讲词的形式方面的问题,我做过一些有关早年生活的笔记,现在我便利用这些笔记,协助你早日完成你那部关于我们这世界的历史著作。 你看看能否想象这样四个少年(现在他们于我是陌生人了):对自己无知,对自己的将来无知,对他们开始生活其中的世界又更加无知。一个(那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又高又壮,几乎有张农人的脸——胖鼻子,大骨骼,皮肤像新的皮革;干燥而近乎褐色的头发,粗硬的红色胡须茬子;他十九岁。步子很重,像头小公牛,却也有一种别样的风度。他话语朴实、缓慢、平静,不流露感情。倘若不看那胡子,就想不到他才这么年轻。 相比壮硕结实的阿格里帕,另一个人(这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瘦削灵活,阿格里帕迟缓内敛,他则敏捷轻快。他面孔清癯,皮肤白皙,眸色深沉;他爱笑,活泛了我们其他人装出来的严肃。他比我们都年长,但我们像爱弟弟一样爱他。 第三个人(这是我么?)在我眼中比其他人还要黯淡不清。没人会认识自己,连自己在朋友心目中的样子也不会认识;但是照我想象,在那天甚至随后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一定觉得我有点傻。那时我确实有点耽于浮华,以为诗人就该这样。我衣着华贵,举止做作,还从阿雷佐带了个仆人专门给我弄头发——后来在朋友们无情的嘲笑中,我打发他回意大利去了。 最后,是那个当时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我怎么对你谈他呢?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有自己的回忆。我可以再说一遍他在我眼中是个小伙子,虽然我也只大他两岁。你知道他现在的外表;他一直变化不大。但是现在他君临世界,我的眼光必须越过那一切才能看见当时的他;多年来我为他服务的方式是窥察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心灵,但我向你发誓,当时以我的眼光也预见不到他后来的发展。我觉得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小青年,仅此而已,面相过于纤弱,承受不了命运的打击;态度过于羞怯,难以成就一番事业;声音过于温和,无法发出领袖人物必须说的无情话语。我觉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有闲的学者,或者是文士;他的名字和家产已经为他铺好了元老院成员之路,但我觉得以他的精力,他甚至连元老都无法胜任。 所以那个初秋的日子,时年尤利乌斯·恺撒第五次担任执政官,在亚得里亚海岸边马其顿尼亚的阿波罗尼亚登陆的,便是这么几个人。港口里漂浮着渔船,人群挥着手;礁石上曝晒着渔网;去城里的路上棚屋成行。城市建在高地上,俯临一个绵延的平原,山岭在后头兀然隆起。 我们每天上午用来学习。不到黎明就起床,第一堂课要点油灯;阳光从东边山岭上照射过来时,我们进食粗糙的早餐;一切话题我们都用希腊语来谈论(这做法今天恐怕快绝迹了),并朗诵前一夜学过的荷马选段,解说文意,最后做简短的演说,内容是依照阿波罗多鲁斯的规定而预备过的。(阿波罗多鲁斯当时便很老了,但性情平和,大智大哲。) 每天下午,我们乘车出城不远,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军团操练的营地;日终以前,我们花很长时间跟他们一起训练。我必须说,正是这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低估了屋大维的能力。如你所知,他的身体向来很差,尽管我也体弱,但是亲爱的李维,命运让我在哪怕生病最厉害时看上去也如同没事人一样,不像屋大维那样病容毕现。当时,我自己极少参加实际的训练与列阵;但屋大维总去,像他舅公一样喜欢跟百夫长们相处,跟军团中家世较显赫的军官倒比较疏远。我记得有一回,他的马儿在模拟战中失蹄,将他重重掼倒在地上。阿格里帕与萨尔维迭努斯站在左近,萨尔维迭努斯马上要奔过去帮忙,但阿格里帕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过了一会儿,屋大维起来了,僵硬地站直,喊人给他另备一匹马。待马儿送来,他上马骑了一下午,不耽误训练。晚上在我们的营帐里,我们听见他喘气,唤来军团的医者给他看看。他断了两根肋骨。他让医者给他的胸膛缠上绷带,翌晨照常和我们一起上课,也同样积极地参加下午的急行军。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我熟悉了如今统治罗马世界的奥古斯都。你可能会将我的回忆点化为那部我有幸拜读的历史杰作里的几句吧。然而不能笔之于书的内容很多,是这样的损失让我越来越关切。 III.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盖乌斯·屋大维 自罗马发往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 亲爱的屋大维,今天早上我回忆着去年冬季在西班牙,我们在蒙达围困那个格奈乌斯·庞培带着军团躲进的城堡,久围不克之际,有一天你来了。战斗让我们颓丧疲惫,粮食也已经耗尽,被围的敌人不愁食住,我们却假装以饥馑逼降。我愤恨看似必败的形势,命令你返回罗马(以我看来你那一路上优游安逸);而且说,我无暇操心一个尚将战争与死亡当作玩票的小伙子。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相信你即便当时也知道,因为你不曾言语,只是极其平和地看着我。然后我安静了一点,对你说了真心话(从此我一直对你说真心话),告诉你这场对付庞培的西班牙战事,是为了一举平息从我青年时开始就以各种方式压迫着我们共和国的内乱与分裂,我以为会胜利,现在看来却似乎败局已定。 “那么,我们就不是为了胜利而战,”你说,“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 这话似乎顿时从我肩膀卸去一个重担,我感觉自己几乎又年轻了,因为我想起三十余年前我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苏拉的六支部队袭击了孤处山中的我,而我突破重围到达他们的统帅面前,贿赂了他,让他带我活着返回罗马。从那次起,我知道自己也许能变成我后来成为的人。 回忆当年并且见到你在跟前,我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我将你的青春多少注入我自己,将我的老成多少给你一些,因此我们俩都有了不计成败的奇异而豪迈的力量;我们堆叠起阵亡同袍的尸体,用它们来掩护推进,避免我军的盾牌难以招架敌方掷来的长矛,就这样我们推进到城墙下,攻取了蒙达平原上的科尔多瓦城堡。 也是今天早上,我还想起了我们穿过西班牙追逐格奈乌斯·庞培,饱餐战饭,筋肉疲乏,夜晚的篝火,胜利在望时士卒们的谈话。痛楚与苦恼与快乐统统交融,甚至丑陋的死人都看似美好,甚至死亡与战败的恐惧也仿佛是棋盘的落步!我在罗马这里渴望着夏季到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征讨伐帕提亚人与日耳曼人,巩固我们最后的重要边防……让我告诉你一点今早勾起这些回忆的事吧,你会更加明白我对军旅的怀念,以及对未来战事的期待。 今天早晨七点钟,笨蛋(指的是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你想必感到好笑,因为我已经给了他名义上与你相等的权力,受我的指令)在我门口等候,要控诉马克·安东尼。看来,安东尼有个财政官违背了一条雷必达不厌其详援引的古老法律,对一些本应由雷必达自己的财政官来收税的人课了税。然后,他似乎以为旁征博引的饶舌便是巧妙,又花了一个钟点来暗示安东尼有野心——这评语令我诧异的程度,不下于告诉我维斯塔贞女(主持对维斯塔女神国祭的女祭司,奉圣职期间须守贞。)有贞洁。我感谢了他,我们还就忠诚的本质交谈了一番,全是陈词滥调,然后他离去了——我敢肯定是去到安东尼面前说,他发觉我对最亲信的朋友都滥加怀疑。八点钟,接连来了三位元老,每人都申诉其他两人收了一笔数目相同的贿赂;我马上明白三人都有罪,他们无法办成受贿去办的事,行贿者随时会将事情张扬出去,那势必招致一场他们想避免的公审,而假如他们没法向足够的陪审员行贿来求得平安,后果可能会是流放。我判定他们买通陪审团的做法可以成功,便将指控的贿金数目乘以三,对他们每人罚以这笔款,并决定对行贿者也做类似的处置。他们表情乖巧,我也不怕他们;我知道他们腐败,他们认为我腐败……今天上午就这样过完了。 我们已经在罗马的谎言里活了多久?从我记事以来,这是肯定的;也许之前多年就是如此了。这谎言是从什么源泉吸来的能量,以至于它比真相更加壮大?我们看见过借着共和国之名犯下的谋杀、偷窃与抢掠——而称之为我们付给自由的必要代价。西塞罗悲叹罗马世风日下,崇拜财富——他自己倒有巨万家财,带着百名奴隶往来于他各地的私人别墅。执政官口称和平与安宁——却集结军队,谋杀那个权力危及他私利的共事者(罗马的执政官有两人,每年经选举换届,可以连任。叙事纪年时习称“某某与某某担任执政官那一年”。)。元老院口称自由——却向我投来各种权力——我不想要,但为了罗马的存续而被迫接受、使用。难道这是一个毫无出路的谎言么? 我征服了世界,却没有一处安全;我向民众展示自由,他们却如遇疾病一般趋避;我鄙视那些我信得过的人,最钟爱那些会轻易背叛我的人。虽然我领导着一个承继天命的国家,却不知我们正向何处去。 我亲爱的、我愿呼作儿子的甥孙啊,就是这些疑问困扰着那个大家想拥立为国王的人。我羡慕你在阿波罗尼亚度过冬天;我对你学业的报告感到满意;而且我很高兴你跟我的军团驻在那边的军官相处得那么愉快。但是我确实想念我们的晚间谈话。我聊以自慰地想着,今年夏天我们东征时又能再续前言了。我们会行军越野,以大地为粮仓,杀死我们必须杀的人。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不问前程,随遇而安。 IV.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3月) 午后。阳光耀眼、炽烈;十来个军官和我们在小山上,俯视场上骑兵们的操练。马匹奔腾、转身之际扬起一团团尘埃;呐喊、笑声、咒骂,夹着砰砰的马蹄声远远传上来。除了梅赛纳斯,我们大家都是从操场登上来的,此时正在歇息。我卸了甲衣,枕着它躺下;梅赛纳斯长衣未脏,头发不乱,背靠一棵小树的树桩坐着;阿格里帕站在我旁边,汗湿透了全身,双腿壮如石柱;他旁边是屋大维,刚锻炼过的苗条肢体还在发抖——若非他站到阿格里帕这样的人身边,很难发现他原来那么纤瘦——他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耷拉着,颜色深了,贴在额前;屋大维微笑,指着我们下方的什么;阿格里帕点头。我们都有精神爽利之感;一周未下雨,天气回暖,我们对自己的技艺、士卒们的技艺都感到满意。 我快速写下这些词句,且不管空闲的时候能用上哪些片段。我得一五一十记下。 骑手们在下面歇息;他们的马匹兜兜转转;屋大维坐在我旁边,顽皮地把我的头推下甲衣;我们只管眼前,没事也笑个半天。阿格里帕对我们含着笑容,伸展他的粗胳膊;他的皮革胸甲在寂静中窸窣作响。 梅赛纳斯的嗓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又高又细,有点做作,几乎娘娘腔。“小子们玩当兵的游戏,”他说,“实在是无聊到不可名状。” 阿格里帕——嗓音低沉、缓慢、从容,带着他那种深藏不露的严肃:“如果你有力量移开你那个遇着地儿就歇下的肥屁股,你会发现有些痛快是你从奢侈享受中领略不到的。” 屋大维:“也许我们可以劝劝帕提亚人让他做将军。那么我们今年夏天的任务就轻松了。” 梅赛纳斯重重地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我们躺着的地方。以他的体重,他的脚步可谓轻盈。他说:“你们在那边沉迷于你们粗俗的炫耀,我在这里倒是构想了一首诗,将沉思生活跟行动生活做了对比。其中一种的智慧我知道;另一种的愚蠢我也察见了不少。” 屋大维,严肃地:“我舅公有一次告诉我要读诗人的作品,喜爱它们、运用它们——但决不听信它们。” “你舅公是个明智的人。”梅赛纳斯说。 又再笑谑一时,我们沉静下来。底下的操场差不多空了;马匹已经被牵回操场边上的马厩里。操场下方有个骑马的人从城市的方向全速奔来。我们闲闲地观看他。他到了操场上并不停顿,却纵马穿越,马鞍上的身子摇摇摆摆。我张口说了半句,但是屋大维已经板起面孔,神色有异。我们看见那匹马口沫横飞。屋大维说:“我认识那人。是从我母亲家里来的。” 他快要来到我们面前了;马儿放慢速度,他从鞍上溜下来,拿着个东西,踉踉跄跄地向我们走来。我们周围有的士卒见了就冲过来卫护,剑已抽出一半,可是他们看见那人分明困乏之极,是强撑着走来的。他把东西塞给屋大维,沙哑地说:“这个——这个——”是一封信。屋大维接了信拿在手里,好一会儿没有动。信使颓然坐下,头抵膝间,我们只听见他粗嘎的呼吸。我看了马儿一眼,分心地想到它这样气喘吁吁,恐怕过不了今天了。屋大维待着不动。众人都待着。他慢慢展卷,阅信,脸上没有表情。仍旧没说话。良久,他抬起头,对着我们,面孔如同白色大理石。他把信推到我手里,我没看一眼。他用呆滞扁平的声音说:“我舅公死了。” 我们听了茫然,傻傻看着他。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又说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刺耳嘹亮,充满不理解的痛苦,像是一头献祭时被割喉的小公牛的吼叫:“尤利乌斯·恺撒死了。” “不,”阿格里帕说,“不。” 梅赛纳斯的脸绷紧,像猎鹰似的看着屋大维。 我手抖得没法看信上的文字。我稳住自己,大声读出来,嗓音在我自己听来很奇异:“三月望日(“望日”(ides)是满月当空的那一天,故亦可译为“满月日”“月圆日”。据古罗马历法,它是三月、五月、七月、十月的第十五天,其余月份的第十三天。“望日”译名借自我国农历:初一称朔,十五称望。)当天尤利乌斯·恺撒被敌人们谋杀于元老院议政厅。细节未详。民众狂奔街头。今后事态尚不可知。你可能有极大危险。匆此不叙,你母亲恳请你自己小心为上。”信是仓猝间写的,有些墨污,字母也歪歪斜斜。 我看看四周,茫茫然也不知是何感觉。是空虚吗?那些军官围着我们站成一圈;我审视一人的眼睛;他满脸愁苦,我听到一声啜泣:我想到这是恺撒最精锐的军团之一,老兵们敬他如父。 过了很久屋大维才有动静。那信使仍然坐在地上,因精疲力尽而面容迟钝。屋大维在他身边跪下,语声温和。“你知道什么信上没提及的事情吗?” 信使说:“不知道,大人。”便要站起来,但是屋大维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歇歇。”然后自己起身,对一个军官说:“给这个人安排照顾,提供舒适的住处。”然后他转向我们三个已经凑上来的人。“我们大家稍后谈。现在我得想想这会意味着什么。”他向我伸出手,我明白他是想要那封信,便交给他,他就转身走了。围作一圈的军官退散开来,他走下山去。我们久久望着他,一个男孩似的纤瘦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缓缓而行,方向不定,好像要找出一条路来。 稍后。随着恺撒的死讯传开,军营里起了巨大的惊恐。传言纷起,荒诞不经,只好概不相信。各种争论,不了了之;几处打架,很快平息。有些在不同军团服过役的、昔日敌人已成今日同袍的老兵们,对这些大惊小怪很是鄙薄,如常地做着自己的事。一个人去了操场彳亍的屋大维依然未返。天黑了。 夜晚。军团统领卢格杜尼乌斯亲自派了卫队把守我们几人的帐篷,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有什么敌人、事态会怎样发展。我们四人一同在屋大维的帐篷里,就着草席或坐或卧,围着地上摇曳的提灯。有时屋大维会起身去一张行军凳上就座,远离光亮,让脸落在阴影中。很多人从阿波罗尼亚来了,探听消息,出谋献策,伸出援手;卢格杜尼乌斯已提出,我们需要时可以调度军团。现在屋大维要求不见外人;他向我们提起找过他的访客。 “他们知道的还不及我们多,言词间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运势打算。昨天——”他稍一停顿,看了看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昨天,他们都像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不能信任他们。”他再次停顿,凑近我们,手按住我的肩膀,“这些事我只和你们三个谈,你们是我真正的朋友。” 梅赛纳斯开了口,嗓子已变得低沉,不再有他偶尔露出的娘娘腔的尖音:“连我们都别信任,虽然我们爱你。从这一刻开始,只在你必须信任的时候信我们吧。” 屋大维蓦然转身离开我们,背向光亮,哽咽地说:“我知道。我连这都知道。” 我们谈到了必需的行动。 阿格里帕说我们必须一无所为,因我们对于理智行动的依据一无所知。在提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凭他的声音和他的严肃,他也可能是个老人。“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起码目前是;这个军团将会对我们忠诚——卢格杜尼乌斯做了保证。审察时势,现在可能有一场大叛变,也许已经有军队派出来捉拿我们,就像当年苏拉派兵抓捕马略的后代——尤利乌斯·恺撒自己也在其中。我们也许不会有他当年那么走运。我们背后有马其顿尼亚的山岭,有这个军团对抗,他们追不过来。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时间收集消息;不管消息好坏,我们也不要因妄动而贻害我们的地位。我们必须在眼前的安全中等待。” 屋大维,轻轻地:“我舅公有一次跟我说,太审慎可能会像太鲁莽一样,是确定无疑的死亡之路。” 我忽然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有个力量凭依着我,我说话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我要把你称作恺撒,因为我知道他愿意让你做他的儿子。” 屋大维看着我;我相信,他未曾有过这个想法。“那是太早了,”他慢慢地说,“但是我会记得第一个用这名字称呼我的人是萨尔维迭努斯。” 我说:“如果他愿意让你做他的儿子,他也会希望你像他那样行动。阿格里帕说了,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效忠的军团;如果我们当机立断要求联盟的话,马其顿尼亚的其余五个军团也会像卢格杜尼乌斯一样响应的。因为如果说我们对后续的事态一无所知,他们更甚。照我说,我们不如带着手中的军团开赴罗马,接掌那里现有的权力。” 屋大维:“然后呢?我们不知道那边有什么权力;我们不知道什么人会反对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人杀了他。” 我:“我们得到那权力就可以改变它。至于什么人会反对我们,我们无法知道。但如果安东尼的军团和我们联手,那么——” 屋大维,慢慢地:“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人杀了他。我们不知道他的敌人,便无法知道我们自己的敌人。” 梅赛纳斯叹息,起身,摇头。“我们谈到行动,谈到我们将要做的,但是没有谈到行动要达到的目的。”他注视屋大维,“我的朋友,且不论我们的行动,你希望完成的是什么?” 屋大维一时没有言语。然后他轮流看了看我们每个人,神情专注。“现在我对你们大家也对众神起誓,如果命运让我活下来,我会向谋杀我舅公的人报仇雪恨,不管他们是谁。” 梅赛纳斯,点着头:“那么我们第一个目标是保证那种命运,以便你能践行誓言。我们得生存下来。为此我们必须审慎地行动——但我们必须行动。”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讲话的态度仿佛我们是学童。“我们的朋友阿格里帕建议大家安全地留在这里,直到得知行动应采取的方向。但是留在这里便是留在无知之中。罗马会有消息传来——但那会是混杂着事实的谣言、混杂着私利的事实,最后私利与党争就会成了我们一切所知的来源。”他转向我。“我们冲动的朋友萨尔维迭努斯提议马上出击,趁着也许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刻抢占优势。在黑暗中跟怯懦的对手赛跑,或许能帮你赢得比赛,但也或许让你坠入一个你看不见的悬崖,或者将你带到一个你不愿看到的地方。不成……全罗马都会知道屋大维接到了舅公的死讯。他会悄然返回,带着朋友,怀着悲痛——但没有带着可能让敌友双方都高兴的兵卒。没有军队会攻击四个给亲人奔丧的小伙子和少数仆人;他们周围也不会聚集势力,勾起敌人的警惕,并促使他们下决心。况且如果会有谋杀,四个人比一个军团能逃跑得更快。” 我们都已各陈己见,屋大维沉默着,这时我想到,我们忽然间都听起他的决策来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真奇怪。是我们感到他有一种气势,而先前不知?是当下这一时使然?是我们自己的某种欠缺?以后我会再思索原因。 屋大维终于说:“我们会照梅赛纳斯说的办。我们要将大部分财物留在这里,就像打算回来似的;明天,我们就尽力兼程赶回意大利。但是不经过布林迪西——那里有个军团,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立场。” “奥特朗托。”阿格里帕说,“路程横竖更近。” 屋大维点头。“那么现在你们必须选择了。跟我一同回去的,就是跟我生死相随的人。没有他路可走,也没有可能回头。我也不能向你们承诺什么,除了我自己的机遇。” 梅赛纳斯打了个呵欠;他故态复萌了。“我们是跟你坐了那条臭烘烘的运鱼船过来的;倘若耐得住那个,我们又有什么耐不住的。” 屋大维微微一笑,有点悲哀。“好久以前了,”他说,“那一天。” 我们没有再谈,彼此道了晚安。 我一个人在帐篷里;写这些词句的书桌上油灯将尽,毕毕剥剥,我的眼睛越过帐门,能看见东边山上拂晓的苍白的初光。我一夜未眠。 在这晨早的沉寂中,白天那些事似乎遥远而不真实。我清楚我的人生道路——我们大家的人生道路——都被改变了。其他人感想如何?他们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们面前这条路的尽头要么是死亡,要么是伟大吗?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最后仿佛是同一个。 [book_title]BOOK I 第二章 I.书信 阿提娅与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致屋大维(公元前44年4月) 孩儿,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到了布林迪西,听说了新闻。就像我担忧的那样,遗嘱已经公开,你被指定为恺撒的儿子和继承人。我知道你的第一个冲动会是将那名字和财富一并接受下来,但是,妈妈请求你等待、思量,权衡你舅公的遗嘱召唤你进入的那个世界。它既不是你度过童年的韦莱特里的淳朴乡间,也不是你在教师和保姆的包围中度过少年时期的府第,更不是你青年时代的书籍和哲学的世界,它甚至都没有恺撒(违背我的意愿)将你带进的战场那样单纯。那是罗马的世界,那里没有人了解自己的敌人或朋友,那里特权比美德更受到敬仰,那里原则已经成了私利的奴仆。 妈妈恳求你放弃遗嘱的条款;你这样做不会有损你舅公的英名,也没有人会看轻你。因为如果你领受那名字和财富,就从杀死恺撒和声称继承他事业的人双方那里都领受了敌意。你会像恺撒一样只拥有群氓的爱;那种爱不足以保护他免于自己的命运。 神明保佑,让你在鲁莽行事之前接到信吧。我们已从危险的罗马全身而退,会留在你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住宅,直到混乱结束,秩序好转为止。如果你不接受那遗嘱,就可以一路安全地前来跟我们团聚了。心灵和头脑依然是私密的地方,可以悠然容身。你继父还有几句话想添上。 你母亲付与你的全是衷心话;我付与你的话也出自肺腑,但是它同样出自我在人世的阅历,出自我对这几天局势的实际认识。 你知道我的政治观点,你也知道,对于你已故舅公所行的那一套,有时我不能苟同。的确,我跟我们的朋友西塞罗一样,不时发现有必要在元老院的会场申明这样的不赞同。我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向你保证,我促请你依你母亲提议的路子走,并非出于政治的考量,而是出于实际的打算。 我不赞成那场刺杀。假如事前有人要我参与谋议,我一定避之唯恐不及,甚或因此给自己惹祸。但是你要明白弑暴君者(这是他们的自称)当中有一些最负责任而且最受尊敬的罗马公民。元老院现在大部分人支持他们,他们的危险仅来自群氓;他们有些人是我的朋友,而无论其行动如何不明智,他们是好人与爱国者。甚至煽动群氓的马克·安东尼也不跟他们作对,将来也不会;因为他也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无论你舅公有什么美德,他留下的罗马一时是不会恢复元气的。一切都不确定:他的敌人们有权势却犹疑,他的朋友们腐败而无人信任。如果你接受那名字和遗产,举足轻重的人就会抛弃你;你拥有的名字会是一个空洞的荣誉,拥有的财富会是你不需要的;你会是孤家寡人。 来普泰奥利跟我们团聚吧。那些问题即使解决了也不会增进你的利益,别牵扯进去为好。对一切保持超然吧。我们的温情会使你安全。 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却说我们听见了消息,便含着悲伤行动起来。我们匆匆出航,渡海时大风大浪,在奥特朗托登岸时正是黑夜,没有向任何人表明身份。我们在一个普通客栈投宿,打发仆役自去,免得招人怀疑;天未拂晓,我们便徒步向布林迪西出行,俨如乡下人。在莱切,看守去布林迪西道路的两个士兵拦住了我们;虽然我们未透露名字,但其中一人参加过西班牙战事,认出了我们。因他所言,我们得知布林迪西的驻军会欢迎我们,可以安然前往。他们一人与我们同行,另一人先去报知我们的来临,于是我们抵达布林迪西的时候有卫队护驾,入城时士兵夹道迎候。 进得城来,我们见到一份恺撒遗嘱的抄本,指定屋大维做他的儿子与遗产受赠人,又将名下的花园全部送给人民作休憩场所,还从财产中出钱,给罗马公民每人三百枚银币。 我们听说了混乱不堪的罗马传来的零星新闻;我们拿到了恺撒谋杀者的名单,得知元老院无法无天,默许谋杀,让行凶者逍遥法外;我们亦得知人民在乱世偷生,心怀悲愤。 从屋大维家来的一个信使等候着我们,将他母亲及其丈夫写的信交给他,出于感情与关切,他们敦请他放弃他不会舍去的继承权。世界的不安与任务的艰巨令他更加坚决,我们当下便称呼他恺撒,要和他患难与共。 出于对他遇弑父亲的崇敬,亦出于对尤利乌斯的养子的爱,驻在布林迪西的军团与方圆数里赶来的老兵在他身边聚集,呼吁他带领大家向谋杀者复仇;但是他用许多感恩的话劝走了他们,于是,我们怀着悼念之情悄然上路,从布林迪西沿着阿庇乌斯大道向普泰奥利前行,打算在那里等待有利时机进入罗马。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写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我们听说了很多;我们懂得的很少。据说,参与刺杀阴谋的多达六十余人。主谋是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盖乌斯·特雷波尼乌斯——全都被认为是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有的还是我们自幼熟悉的名字。还有一些我们不知是谁的人。马克·安东尼在演说中批评了谋杀者,然后又设宴请他们共进晚餐;同一个安东尼,刚谴责过尤利乌斯·恺撒的敌人,又马上推举赞成刺杀的多拉贝拉做了本年的执政官。 安东尼玩的是什么把戏?我们在往哪里去?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公元前44年) 我刚听说你的继子带着三个年轻朋友,已经从他数日前才登陆的布林迪西上路前来;我赶紧给你写此信,兴许你能在他抵达之前拆阅。 尽管你已经去信劝诫(多谢你体贴备至地命人送来抄本,我深怀感激),据闻他现在依然打算接受恺撒遗嘱的条款。但愿这并不属实,然而我担忧年轻人的莽撞。我恳请你运用一切影响力劝他别走这条路,要是他已经走了第一步,就劝他放弃。为了这目标,我乐意竭尽所能予以支援;我会打点好一切,数日内离开我在阿斯图拉这里的寓所,以便与你一起在普泰奥利等候他的到达。我向来待他友善,也觉得他对我有仰慕之情。 我知道你对小伙子怀有一些感情,但你要明白他是恺撒家的人,不论那关系多么疏远,倘若任由他自行其是,我们事业的敌人就可能利用他。此乃非常时期,对党派的忠诚必须优先于我们天然的倾向;我们谁也不想小伙子受到伤害。这你得跟妻子谈,尽量让她非相信不可(我记得她对儿子极有支配能力)。 我有罗马的新闻。形势不妙,但也不是绝无希望。我们的朋友仍然不敢在那里露面,就连我亲爱的布鲁图斯也只好避居乡间,没有留在罗马修复共和国。我曾经期望刺杀会立刻恢复我们的自由,使我们重获昔日的光荣,除掉那些如今一心要破坏我俩都喜欢的秩序的新贵。但是共和国没有恢复;应当毅然行动的人好像没有决断能力,倒是安东尼像野兽似的从一堆赃物潜行到另一堆,抢劫国库,大肆揽权。如果我们要忍安东尼,那么我几乎要对恺撒之死感到痛惜。但我们不必忍很久了——我确信。他行动肆无忌惮,断会自招灭亡。 我理想家的气质太重,我知道——连我最亲近的朋友们都不否认。然而我怀着最合理的信念,那就是,我们正义的事业最终会取胜。伤口会痊愈,鞭笞会停止,元老院会重获几乎被恺撒灭绝的古老理想与尊严——亲爱的马尔基乌斯,你我有生之年会看见我们每每谈起的古老美德,再度像桂冠一样戴在罗马的头上。 数星期以来的事件穷追不舍,占去我太多时间,以至于荒疏了私人事务。我的一个地产管理人克律西波斯昨日来访,对我严正指责;我的商店塌了两间,其余也急遽残破,不但租户扬言迁走,连耗子也准备搬家了!幸而我一向以苏格拉底为师——别人会称之为祸事,在我却还算不上烦恼。这些事情多么微不足道呀!无论如何,我与克律西波斯长谈之后有个计划,我可以卖掉几座房子,维修其余,这就可以化亏损为盈利。 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我见过屋大维了。他正在他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别墅中,与我的别墅相邻;因为我和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有交情,所以我想见他就能见着。必须马上告诉你的是,他的确接受了我们死去的敌人的遗产和名字。 不过你且莫绝望,让我赶紧对你担保,他的接受绝没有你我设想的那么重大。这小子不过尔尔,我们无须害怕。 他身边跟着三个年轻的朋友:一个名唤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粗壮村夫,凭他那副模样,在翻地前后踩踩犁沟倒比走进会客厅要轻松些;一个名唤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的青年五官长得粗笨,举止却女里女气的,行走像扭摆,还喜欢翕动睫毛,恶心之极;一个名唤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是个瘦削热切的小伙子,笑得有点太多,但这帮人里要数他还差强人意。以我所知,他们全是无名小卒,既无家世可炫,又无资财可言。(说到这些,小伙子屋大维的血统当然也不尽清白;他的祖父只是个乡下的放贷人,再上溯是什么来历,唯有神知道。) 不管怎样,这四人像是无所事事一般在宅子周围游荡,与访客交谈,多数时候只是在惹人厌烦。他们似乎全然无知,任何话题都简直无法引来他们有智力的答复;他们提愚蠢的问题,然后似乎听不懂回答,只是空茫地点头,眼睛望到别处。 但是我既不流露轻蔑,也不流露喜色,在那小伙子面前总是一派俨然。他初来时,我动唇舌表示同情,照例说了一番近亲故世的安慰之词。从他的反应,我判断他的悲伤事关个人,无关政治。然后我旁敲侧击,暗示无论刺杀(你会原谅我这个伪饰之词的,亲爱的布鲁图斯)是多么不幸,究竟有不少人觉得那行动是出于无私的爱国动机。我察觉不到他有任何一刻对这些试探感到厌烦。我相信他对我有点敬畏,如果我手法够巧妙,也许能说服他投向我们这一边。 他是个小子,而且是个没心机的小子;丝毫不懂政治,将来也不大可能懂。他的行动不是由于受了荣誉或野心的催促,而是由于他对那个他愿当作父亲的人怀着一种相当柔和的感情。他的朋友们则只关心哄他高兴所能换来的好处。因此我相信,他对我们不构成威胁。 另一方面,现在的情势也许能为我们所用。因为他确实有权继承恺撒的名字,以及遗产(如果他能拿到手的话)。只为了他采用的名字,有些人也肯定会追随他;其他人,老兵和僚属,则会由于怀念将名字留给他的人而追随他;还有些人会由于内心迷惘或心血来潮而追随。但重要的是记住:我们不会损失任何自己人,因为可能追随他的是本来会追随安东尼的人!如果我们能说服他投过来,我们的胜利会加倍;因为在最坏的情形下,我们也能够削弱安东尼的一方,仅此就是胜利。我们要利用这小子,过后再扔掉他;如此一来那暴君就后继无人了。 你不难明白,这些事我无法对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畅所欲言;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他处境尴尬。毕竟他和那小子的母亲是夫妇;没有人能完全免于婚姻义务所造成的弱点。何况,他没有重要到必须无事不与言的地步。 你不妨保存这封信以待乱世的结束,但切勿传抄给我们的朋友阿提库斯。出于对我的景仰之情,也出于对我们友谊的自豪,他将我的书信随便示人,尽管并不出版。此中的内容不宜张扬,直到将来事实证明我所见不差。 补记:恺撒的埃及娼妇克莉奥帕特拉已经逃离罗马,是唯恐有性命之虞,还是对自己野心的后果感到绝望,我不得而知;我们将她摆脱干净了。屋大维前往罗马声明其继承权,一路可以确保平安。当他对我说起时,我几乎掩不住愤怒和哀伤;因为这小子及其粗野的同党可以去那里而不用担心人身安全,而你——我们三月望日的英雄,和我们的卡西乌斯,却只好像被捕猎的动物一样潜伏在你们所解放的城市之外。 V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略书数语。他是我们的人——我敢肯定。他去了罗马,对民众演说,但只限于声明自己的继承权。我得知他没有批评你或卡西乌斯,或其余任何人。他用最柔和的语言称赞了恺撒,告诉大家,他出于义务接受那遗产,出于敬重接受那名字,一旦办完手上的事情便会退隐,过他私人的生活。我们能信他么?我们得信他,得信他!回罗马后我会笼络他;因为他的名字可能仍对我们有价值。 VII.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公元前44年) 森提乌斯,你这快活的老公鸡,安东尼给你送上问候,也送上一份近来琐事的报告——行政的担子如今落在我肩上,我整天应付的就是这些劳什子。天天如此,不知恺撒是怎样忍受的;他是个怪人。 昨天上午,那白脸小崽子屋大维终于前来见我了。他到罗马已有一个星期左右,扮出一副小寡妇吊丧的模样,自称恺撒,各种忸怩作态。看来我那两个白痴弟弟格奈乌斯和卢基乌斯也不同我商量,便准许他在大广场对群众致词,条件是他保证演说不谈政治。你听说过有不谈政治的演说吗?还好,最起码他没有试图煽动大家;所以他也没有蠢透。他博得了一些群众的同情,这是肯定的,但如此而已。 但即使没有蠢透,他某些方面也够蠢的;因为他端的架子在一个小子身上张狂得要命,更别说这小子祖父是个贼,唯一有身份的名字又是借来的。他上午迟迟来到我的府上,没有预先约好,当时等候见我的有五六人,他带着三个朋友,俨然是个不可一世的政务官,有刀斧手随从一般。他大概以为我会放下手中一切奔来相迎,我当然决不。我命文书告知他得要轮候,预计他可能熬不到头,也有点希望他扬长而去。但他没走,因此我让他等了大半个上午,最终放进来见了我。 我得承认,尽管我对他故意怠慢,我还是有点好奇。先前我只见过他两回——第一回是六七年前,他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恺撒让他来宣读他祖母尤利娅的葬礼颂词;第二回是两年前,恺撒在阿非利加取胜后的凯旋游行上,我和恺撒同车并进,那小子乘车跟随。有个时期,恺撒常常对我大谈特谈他,我总觉得也许是我看走了眼。 哼,我没看走眼。我永远不会明白“伟大”如恺撒者,怎么会让这小子来继承他的名字、他的权力、他的财富。众神见证,假使那遗嘱没有事先交到维斯塔贞女神殿并归入档案,我会冒险修改它的。 如果他将那副架子留在前堂,老老实实走进我的办公厅来,我想我不会那般愠怒。他真不规矩,进来的时候那三个朋友陪在左右,他向我逐一介绍,好像我会在乎他们是何许人也。他依礼对我客套了一番,然后就等着我说点什么。我看了他很久,没有说话。他有一样好:沉着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说什么,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因为被迫等待而心中有气。所以我终于说: “唔?你想要什么?” 到这时他也不眨一下眼。他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是上门来向你致意的,也想问询要采取怎样的步骤,来办理他遗嘱的事宜。” “你舅公留下的事情,”我说,“是一个烂摊子。在理清秩序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在罗马徘徊。” 他没有说什么。我告诉你,森提乌斯,那小子不知怎的就是令我芒刺在背。他在面前我就不禁惹气。我说道:“我也建议你不要这么随意地使用他的名字,好像它属于你一样。你很清楚,它不属于你,在元老院同意认养之前也始终如此。” 他点点头。“我感谢这个建议。我使用这名字是表示敬意,并非出自野心。但是抛开我的名字,甚至我的继承份额不谈,尚有恺撒向公民予以遗赠一事。我判断以他们现在这种情绪——” 我对他笑了起来。“小伙子,”我说,“今天上午我再给你这最后的一点建议吧。你何不回到阿波罗尼亚去读你的书呢?那边要安全多了。你舅公的事情,我会在我认定的时机,以我的方式来处理。” 你无法羞辱这家伙。他还是那样冷冷地给我一个微笑,说道:“我很高兴我舅公所托有人。” 我从桌边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好小子。”我说,“现在你们几个就告辞吧。下午我还有一番忙碌。” 会面就这么完了。我想他如今见识了天高地厚,断不至于做出很大的图谋。他是个平平无奇却妄自尊大的小家伙,本来无足重轻——只亏了他有权使用那个名字。单是那个不够他施展拳脚,但也够讨厌的。 好了,不说那个。到罗马来吧,森提乌斯,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一个字谈及政治。我们会去埃米利娅府上观赏一出滑稽戏(经一个在此隐去其名的执政官特许,女戏子们演出时可以免除衣衫之累),我们会开怀痛饮,在红粉堆里比比谁更有雄风。 但我真希望小崽子离开罗马,带走他那一帮朋友。 V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公元前44年) 我们见过安东尼了。惶惑;任务艰巨。他和我们敌对,显然;将不择手段阻止我们。聪明。令我们自感稚嫩。 却是极不平凡的人。虚荣,然而顾盼自雄。云白色托加袍(衬出肌肉粗壮而发亮的褐色手臂)镶着亮紫色缎带,边缘上滚着精致的金线;跟阿格里帕一样是大块头,但举止不像牛而像猫;大骨架,深色俊脸,零星细小的白色伤痕;南方人相貌的薄鼻子摔断过一回;饱满的嘴唇,嘴角上翘;又大又柔和的褐色眼睛,生气时会放光;声如洪钟,感情或威势均可将人压倒。 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都暴怒,而表现不一。梅赛纳斯死板、冷漠(他严肃起来会抛却一切矫揉造作,连身体都仿佛僵硬了);看不到和解的可能,不要和解。阿格里帕平常那么不动感情,现在气得发抖,涨红了脸,攥着大拳头。但是屋大维(我们现在当着众人得叫他恺撒)竟然一团喜气,完全不恼火。他微笑,活泼地谈话,甚至笑出声来。(这是恺撒死后他第一次这样笑。)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他看上去满不在乎。他舅公在危险时也是这样吗?我们听说过一些故事。 屋大维不愿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通常在公共浴场洗浴,但今天去了屋大维在山上的家洗;他说,在我们讨论过之前,他不想对陌生人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互相抛球玩了一阵(注: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肚子火,玩得差劲,又是脱手飞了球,又是无心乱抛,凡此种种。屋大维玩得冷静,时有笑声,动作娴熟漂亮;我被他的情绪打动,我们俩在其余二人周围蹿跳,最后他们都不知自己是跟安东尼还是跟我们过不去。)梅赛纳斯将球摔开,冲屋大维叫道: “笨蛋!难道你不知我们有劲敌?” 屋大维停止蹿跳,做出歉疚的样子,又笑了出来,走到他和阿格里帕面前,搂住他们俩。他说:“对不起,但是我禁不住想起我们今天上午跟安东尼玩的游戏。” 阿格里帕说道:“不是游戏。那人认真得可怕。” 屋大维,仍然微笑:“他当然认真;但你们不明白吗?他怕我们。他怕我们多于我们怕他,他自己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便是好笑的地方。” 我开始摇头,但是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奇怪地打量着屋大维。久久的沉默。梅赛纳斯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又像以前一样做作地耸肩,假装生气而满不在乎地说:“噢,好吧,如果你决意学着祭司的样子,洞悉人心——” 我们要洗浴去了。稍后晚餐并谈话。 我们意见一致;决不贸然行动。我们谈说安东尼,知道他是我们的障碍。阿格里帕将他视为权力之源。但如何取得权力?即使我们敢抢,我们自己也没有武力可以抢他的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叫他承认我们的实力;那将会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微小优势。即使是为了报刺杀之仇,如今召集军队也太危险;安东尼在此事上的立场过于暧昧。他像我们一样想要报刺杀之仇吗?他只想要权力吗?他甚至可能是同谋之一。在元老院,他支持了一条赦免刺杀者们的法令,还将一个行省给了布鲁图斯。 梅赛纳斯将他视为有干劲、重行动的人,而没有能力构想行动的目标。梅赛纳斯的话是:“他只知权术,不知全局。”除非他察觉到敌人,不然就握棋不动。但是必须叫他走棋,否则我们就会陷入僵局。问题:如何使他既走棋又不发现自己怕我们。 我有点迟疑地谈了看法。他们会觉得我太怯懦么?我说以我看来,安东尼投身的目标与我们一致。大权在握,军团的支持,等等。恺撒的朋友。对我们的无礼不可原宥,尚可理解。等待。说服他相信我们的忠诚。我们提出效劳。与他合作,劝说他运用权力去达到我们讨论过的目标。 屋大维慢慢地说:“我不信任他,因为有一部分的他不信任他自己。主动接近他,会将我们牢牢牵制在他的道路上,那条路会将他带向何处,安东尼与我们一样不能确定。如果我们要保持按照初衷行事的自由,得让他来接近我们。” 继续商谈;计划成形。屋大维将要对民众说话——这里那里,小群体,非正式场合。屋大维说:“安东尼已经让自己相信了我们的天真无知,让他维持这个错觉于我们有利。”因此我们不会发出任何煽动之词——但我们会大表困惑,谋杀者们何以逍遥法外,恺撒给人民的遗赠何以没有兑现,罗马何以如此迅速地遗忘。 然后是一场对大众的正式演说,其间屋大维会宣布安东尼没有能力(没有意愿?)打开财库给大家付钱,屋大维愿意自掏腰包,向他们兑现恺撒的诺言。 讨论延续。阿格里帕说,如果安东尼届时不拿出那些款项,屋大维自己将会倾家荡产,有必要用兵的时候,我们就毫无办法了。屋大维回答,如果民心不服,军队横竖无用;我们将会看似不图谋权力而收买到权力;两种情形下,安东尼都会被迫走棋。 计议已定。梅赛纳斯会起草演说稿,屋大维拍板,我们明天着手。屋大维对梅赛纳斯说:“记住,我的朋友,这是一个简单的演说,不是作诗。无论如何,你那学不来的迷宫似的绕弯文章,我还非得捋顺了不成。” 他们错了。马克·安东尼不怕我们,不怕任何人。 IX.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若干年前我的友人贺拉斯向我描述过他作诗的方法。几杯酒落肚,我们谈得很认真,我觉得他描述准确,胜过他近年收录在所谓《致皮索的信札》里的形容——我得承认,那首探讨诗艺的诗并不令我格外心仪。他是这么说的:“我受到某种强烈感情驱使的时候,就决定作诗——但我会等,等到这感情强化为一个决心;然后我会构思一个终点,尽可能简单,让感情可以向着它演进,虽然我经常不知道它会如何演进。然后我写起诗来,用上我能使唤的不拘什么手段。得向别家借的,我尽管借。得凭空虚构的,我尽管虚构。我运用我了解的语言,不逾其规矩。但关键在于:我最后发现的终点,不是我起先构思的终点。因为每一个解决都会引起新的选择,每做一个选择又会造成新的问题,得为它们找到解决,如此往复不已。诗人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诗走到的地方永远感到惊讶。” 今天早晨我再次坐下来给你写信谈早年的生活,想起了那次对话;我想到,贺拉斯关于诗句展现的描述,与我们自己在世界上的命运展现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点(虽然如果贺拉斯听见了,记起自己说过的,他一定会面露阴沉之色,说那全是一派胡言,作诗无非是发现一个话题,然后谋篇布局,以这种修辞反衬那种修辞,以这样的韵律安排烘托那样的词义,如此写下去)。 因为我们的感情——或者不如说屋大维的感情,我们卷入他的感情就像读者卷入诗中一样——缘起于尤利乌斯·恺撒令人难以置信的遇害,这件事越来越像是摧毁了世界;我们构想的终点是对谋杀者们施以复仇,既是为我们的荣誉,也为国家的荣誉。就这么简单,或看似这么简单。然而世界的众神与诗歌的众神实在是智慧的;因为不知多少次,他们将我们保护在我们一心奔赴的终点之外! 亲爱的李维,我不想在你面前摆长辈架子;但是在我们皇帝实现他的天命而成为世界的主人之前,你甚至没有到过罗马。让我给你讲点往事,以便你在这么多年后,也能重构我们当时在罗马遭遇的混乱。 恺撒死了——谋杀者们说,他死于“民众的意志”;然而谋杀者们却不得不在卡比托利欧山上,筑起街垒保卫自己,阻挡“下令”刺杀的民众。两天后,元老院向行刺者们致以感谢;然后也没有喘口气,就对恺撒那些造成他被杀的提案予以批准,立为法律。不管那件事如何可怕,密谋者们的行动有勇亦有力;可是做完第一步,他们却像女人受了惊吓一般四散而逃。安东尼身为恺撒的朋友,煽动人民对抗行刺者们;然而三月望日的前一天晚上,他设宴款待谋杀者们,事发之时,被看见和其中一人(特雷波尼乌斯)正在密切交谈,两夜之后又跟同样这些人共进晚餐!他再次煽动大众,以焚烧和抢掠来抗议谋杀,然后以违法罪名,批准逮捕他们并处决。他命人公开宣读恺撒遗嘱,然后竭尽全力阻止其执行。 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我们不能信任安东尼,我们也知道他是个可畏的敌人——不由于他的狡诈和老练,却由于他的轻率和冲动。因为尽管今天有的年轻人用悲情的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十分睿智;他只有当下的意欲而没有远大图谋,他也不特别勇敢。他甚至做不到体面的自杀,在情势无望以后偷生了很久,最终了结时已经没有尊严可言。 一个人全无理智,不可捉摸,却由于畜生般的精力和时来运到,把持了最慑人的权力——你要如何反对这样一个敌人?(回首往昔,尽管我们最明显的敌人都在元老院,我们却立即将安东尼而不是元老院设想为敌人,倒是耐人寻味的;大概我们本能地感到,如果安东尼这样一个笨拙汉子能应付他们,一旦时机来临,我们要对付他该也不那么困难。)我不知道你如何批评他;我只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向你道来吧。 我们已经见过安东尼,领教过了他无礼的逐客令。他掌握着罗马最大的权力;我们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我们判断我们的第一项必要任务,是令他承认我们的实力。既然我们释出友好的信号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只能试试敌对的信号了。 首先,我们谈话——在安东尼的敌人中间、在他的朋友中间。或者不如说,我们提出幼稚的问题,似乎想努力弄清时势:照他们估计,安东尼何时会落实恺撒的遗嘱?弑暴君者——布鲁图斯、卡西乌斯诸人在哪里?安东尼是投向了共和派的一边,还是仍然忠诚于恺撒的人民派系?诸如此类。我们精心安排,确保谈话的报告传回安东尼的耳中。 起先他那边没有回应。我们锲而不舍,然后终于听说他恼怒的故事;他辱骂屋大维的话散播开来,针对屋大维的谣言和指控口口相传。然后我们做出一个举动,逼迫他现身。 屋大维写了一篇演说稿,其间我略帮了点小忙(我的文件当中也许会有一份抄本;假如我的秘书能找到,一定奉上给你),他在讲稿中哀伤地向群众说道,安东尼没有依照遗嘱将恺撒的财富交给他,但是既然他(屋大维)继承了恺撒的名字,就要践行恺撒的义务——自己出钱将遗赠付给他们。他做了演说。里面其实没什么煽风点火的东西,语调带着哀伤、遗憾与纯真的迷惘。 但是安东尼轻率地行动,正中我们下怀。他立即要元老院制定法律,让合法认养屋大维一事不能成功;他跟多拉贝拉联盟,此人和他一起担任执政官,先前与刺杀者们过从甚密;他争取到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的支持,此人在刺杀发生后立即逃离罗马,去了他的高卢军团那里;他还公然拿屋大维的性命来威胁。 你要明白,当时许多士兵和市民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至少以他们看来是这样。富豪和权贵几乎全都反对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反对屋大维;士兵和中间阶层的市民几乎全都喜爱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青睐屋大维;但他们知道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现在两个会为他们出头反抗富豪和贵族的人眼看着争斗起来,似乎大祸临头了。 于是阿格里帕凑巧出现,他比我们大家更熟悉士兵的生活、语言和思路,去到那些我们知道征战多年并忠于恺撒的小军官、百夫长和普通士兵中间,恳求他们运用自己的职位和共同的忠诚,平息马克·安东尼和屋大维(他对他们称之为恺撒)无谓地扩大的争执。他们得到屋大维爱惜他们的保证,也相信安东尼不可能将其举动视为反叛或不忠诚,便行动起来。 他们(有好几百人,我相信)依照劝说,首先步行到屋大维在山上的房子。他们非得先去那里不可,你待会儿就明白了。屋大维假装诧异,听取了他们叫他跟安东尼修好的请愿,然后对他们做了简短的演说,表示原谅安东尼的辱骂,同意弥合两人深化的裂痕。不消说,我们确保安东尼会听说这些请愿者的事;倘若他们毫无预兆地去到他的府前,他大可能误会他们的意图,以为他出言威胁了屋大维的性命,因此有人带了他们来还击。 但他知道了他们要来;安东尼的府邸曾经是庞培的住所,恺撒遇刺后被他据为己有,我常常想象,他在那大宅子独自等待他们的时候不知多么愤怒。因为安东尼知道,他除了等待别无选择,他对于自己人生的前途可能也萌生了预感。 在阿格里帕的促动下,老兵们坚持要屋大维和他们同去——他去了,不过没有走在显眼之处,只由别人护送于队伍的末尾。我必须说,我们走进安东尼的庭院时,他表现得相当理智。一个老兵向他呼喊致意,他走了出来,对大伙儿敬礼,然后听取了那一席屋大维已经听过的话——不过,他同意和解时话语有点短促,脸色也阴沉。然后屋大维被推到前面;他向安东尼问好,得到回敬,老兵们发出欢呼。我们没有盘桓;但是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时我站在很近的位置,我始终觉得,他们握手时安东尼脸上露出了不情愿的、然而是欣赏的淡淡微笑。 所以那就是我们最初获得的小权力。我们正是在此之上越筑越高的。 我乏了,亲爱的李维。精神好的话,我会很快再写的。可谈的还有。 相信你会慎重地采用我告诉你的事情。又及。 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9月) 连月来的事件令我沮丧之极。屋大维与安东尼争吵;我看到希望。他俩抛弃分歧,和解后双双出现;我感到恐惧。他俩再度争吵,关于密谋的谣言漫天遍地;我感到困惑。他俩又一次修复裂痕;我觉得不是滋味。这一切意味何在?他俩之中有人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么?与此同时,他们的分分合合叫全罗马不得安宁,也叫暴君遇刺的记忆在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经过这一切,屋大维的实力和声望与日俱增。我有时几乎觉得,也许我们误判了这小伙子——但我随即说服自己,是情势的偶然令他看上去比实际更有能耐而已。我不知道。这太晦暗不清了。 鉴于形势,我冒着一定风险在元老院做了批评安东尼的演说。屋大维在私下的谈话中给我支持,但并未声援。无论如何,安东尼如今知道我是他的死敌。他横加威逼,使我不敢向元老院做第二次演说;但讲词将会出版,届时便举世皆知了。 X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10月)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安东尼调动了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已经前往布林迪西与之会合;屋大维正在坎帕尼亚招募恺撒军团的退伍老兵。安东尼图谋进军高卢打击我们的朋友迪基姆斯,表面上是为刺杀而复仇,实则是为了将高卢军团尽收囊中,自增军力。传说他将要挥师穿过罗马,展示他对付屋大维的实力。我们又要在意大利开战了么?我们可以将我们的事业交托给一个如此年少而有恺撒名字(他已自称恺撒)的小伙子么?噢,布鲁图斯!罗马现在需要你,你在哪儿? XII.执政官饬令 致驻阿波罗尼亚的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 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 并书信一封(公元前44年8月) 奉罗马元老院执政官、马其顿尼亚总督、牧神节祭司团祭司长暨马其顿尼亚军团主帅马克·安东尼之命,兹令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指挥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将官调遣部队,预备渡海前往布林迪西,渡海事宜应尽力从速,抵达后按兵原地,俟候最高指挥官到来。 森提乌斯:兹事体大。他去年在阿波罗尼亚度过不少时候,可能跟一些军官有交情。这一点要仔细查明。若发现有人倾向他,立即将他们调出军团,或以其他方式摆脱之。但务必摆脱他们。 XIII.谤文 在布林迪西向马其顿尼亚各军团散发(公元前44年) 致追随遇刺的恺撒的群众: 你们要去高卢进击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还是去罗马进击恺撒的儿子? 问马克·安东尼。 你们是被调遣去歼灭你们已故领袖的敌人,还是去保护他的谋杀者? 问马克·安东尼。 已故的恺撒嘱咐向每位罗马市民赠以三百枚银币,遗嘱今何在? 问马克·安东尼。 刺死恺撒的谋杀者与合谋者因为元老院的一道法令而得到自由,这是马克·安东尼批准的。 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获得叙利亚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获得克里特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遇刺恺撒的敌人中间,他的朋友今何在? 恺撒的儿子向你们呼吁。 XIV.处决令 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发与: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发自:马克·安东尼,军团主帅 事由:第四军团与玛尔斯军团的叛国情状 以下军官将于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时分被带至军团主帅驻营之地。 P.卢基乌斯 Cn.塞尔维乌斯 Sex.博尔蒂乌斯 M.弗拉维乌斯 C.蒂蒂乌斯 A.马略 是日黎明,当斩首处决上列诸人。此外,当从第四军团及玛尔斯军团共二十个步兵队中抽签选出每队十五名士卒,与上述军官一同以斩首处决。 全体军官与马其顿尼亚军团全员必须出席并见证这场处决。 XV.恺撒·奥古斯都功业录(公元14年)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 [book_title]BOOK I 第三章 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老朋友,这些你要我写的书信——我预料不到它们会以这种方式带我回到往昔的日子,而这趟旅程又会让我经历多么奇异的百感交集!如今这些退休赋闲的年岁里,我在世上的日子快过尽了,一天天越发显得仓猝;只有往日是真切的,我宛如重生一样回到往日,就像毕达哥拉斯说我们会进入另一时代、另一身体中重生那样。 那么多事情盘旋在我脑际——那些混乱的日子!没有人像你这样熟知我们这世界的历史,我能对哪怕是你说明白么?即使我说不明白,你也肯定能懂我对你说的,这给了我安慰。 马克·安东尼去了布林迪西与他调集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会合,我们知道我们非行动不可了。我们没有钱:屋大维罄空了资财,变卖了许多自己的地产来支付尤利乌斯给人民的遗赠。我们没有威望:依据法律,屋大维十年内连跻身元老院的资格都没有,而安东尼当然断绝了元老院本来会给他的每一项特权。我们没有权力:仅有数百名在罗马的恺撒军队的老兵清楚地声明支持我们。我们有一个名字,还有断然的决心。 因此屋大维与阿格里帕立即南下,去到恺撒安顿他许多老兵的坎帕尼亚海滨的农庄上。我们知道安东尼招兵的入伍赏金是多少;我们给的是那数额的五倍。我们要给我们没有的钱,这是孤注一掷,却是必要的赌法。我留在罗马撰写信件,散发到名义上听令于安东尼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中间。先前我们得到过他们的许诺,有理由相信如果情势合宜,有些人会投诚而来。如你所知,这些信起了作用——纵然与我们预期的作用不尽相同。 因为安东尼此时犯了他的许多个重大错误的第一个。由于两个军团——我相信是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有些摇摆,他处死了三百名军官及士兵。不消说,此举比那些信件更让我们得利。开赴罗马时,这两个军团离开原路去了阿尔巴朗格,传话给屋大维说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想,他们并非愤慨于安东尼行为的残酷;军人见惯了残酷与死亡。他们只是不愿将自己交给如此一个行事鲁莽、滥开杀戒的人。 与此同时,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小获成功,募集到一支初具规模的军队来应对安东尼的威胁。约有三千名持械的士兵(尽管我们的宣传将数目夸大了一倍)投奔到他麾下;还有三千名没有武器的士兵也投效了我们。从三千人当中,屋大维带了很大一部分向罗马进发,其余留给阿格里帕统领,并指派他带兵前往阿雷佐(你会想起那里是我的出生地),一路上尽量再招募些人马。这可怜的军力远不足以和我们的强敌相颉颃,但它多于我们初时拥有的。 屋大维把军队驻扎在罗马城外几里的地方,只带着做他保镖的一小队人马进了城,向元老院和人民表示他愿意为对抗安东尼而效劳;当时大家只知道安东尼在进军罗马,无人能确定他目的何在。但是元老院意见分歧,软弱无能,拒绝了提议;而人民出于迷茫和恐惧,也各执一词。结果,我们费尽代价募集的军队流失四散,在罗马只剩不到一千人,另有几百人跟着阿格里帕向阿雷佐进军(我们觉得也会徒劳无功)。 屋大维向他自己、他的朋友们乃至民众发过誓言,他将会对谋杀他父亲的人复仇。如今安东尼正将军队开拔至罗马,预备前往高卢——(他说)旨在惩办刺杀事件的同谋者迪基姆斯·阿尔比努斯。但我们知道(罗马则惧怕)他真实的目的,那就是将迪基姆斯麾下的高卢军团据为己有。有了那些军团,他会变得不可战胜,世界会像一个无人看守的宝库一样屈服于他掠夺的野心。恺撒为之牺牲的罗马濒临死亡,这便是我们面对的情势。 你看到我们当时的处境么?我们只能防止一个我们自己发誓惩办的罪人受到惩办。出乎意料地,我们面前豁然露出另一个终点——这终点大于复仇,大于我们自己的野心。世界与我们的任务都在眼前自行扩张,我们感到自己望进了一个无底的裂谷。 没有钱,没有民众的支持,没有元老院的授权——我们只能听天由命,等待变化。屋大维带着残余部队撤出罗马郊外,慢慢追随阿格里帕的小队人马去阿雷佐——尽管现在看来,要阻拦甚或拖延安东尼进军高卢的步伐都没有指望。 就在此时安东尼犯了第二个重大错误。 他由于爱慕虚荣、胆大妄为,带着他的军团进了罗马城,人人全副武装。 罗马市民足足有四十年——自从马略和苏拉的屠杀以来——没有见过武装的士兵出现在城墙内了;健在的老人当中,有人记得铺路石上面发黑的血迹,元老院当中,则有人年轻时看见过演讲台上面垒着当时元老的首级,也记得大广场上抛弃的尸体任凭野狗吞噬。 于是过境罗马的安东尼大摇大摆,纵酒寻欢,手下士兵闯进他敌人们的家里抢劫;元老院畏畏缩缩,不敢反对他。 然后,来自阿尔巴朗格的消息传到安东尼耳中:玛尔斯军团变节,投向了我们。据说消息传来时,他喝醉了;反正他的行动像个醉汉。他轻率地召集元老院会议(别忘了他仍是执政官),做了一个很不理智的冗长演说,要求将屋大维宣判为公敌。但是他一席话未完,又一个消息传进城里,元老们在安东尼演说之际就已经窃窃议论起来。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继玛尔斯军团之后,宣布效忠屋大维,效忠恺撒的派系。 安东尼愤怒之极,丧失了本就不强的判断力。他让武装部队进城,已然是藐视制度之举;现在他藐视法律和惯例,夜间召集元老院开会,并不惜恐吓来阻止反对者参会。这场非法的会议让他取得以下的成果:将马其顿尼亚给了他的弟弟盖乌斯,阿非利加、克里特、利比亚及亚细亚行省给了他的几个支持者。然后他奔赴蒂沃利他余下的军队那里,由该地开拔前往里米尼,打算在那里做好准备,去高卢围攻迪基姆斯。 因此,屋大维由于谨慎做不到的,安东尼由于莽撞替我们做到了。我看见了绝处逢生的希望。 现在,老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无人知晓的事;倘若你愿意,不妨采用在你的史书里。众所周知,在这些事件期间,屋大维带着散兵游勇慢慢向阿雷佐行进;没有人知道的是,就在安东尼公然蔑视元老院和法律的时刻,我揣摩出元老院和人民的情绪,紧急捎信给屋大维,叫他秘密返回罗马,好让我们制订自己的计划。安东尼大张旗鼓离城之际,屋大维悄然而来。 我们布置了让我们赢得世界的计划。 I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 发往狄拉奇乌姆(公元前43年1月) 亲爱的布鲁图斯,从雅典传到罗马来的新闻,让我们这些捍卫共和国的人深感喜悦与希望。倘若我们其他英雄行事都有你这般的勇敢与果断,国家绝不至于陷入当前这样的混乱。不可思议啊,马克·安东尼将马其顿尼亚违法地交给他弱智的弟弟盖乌斯才是不久前的事,这盖乌斯如今在阿波罗尼亚畏缩不动,你的军队却在壮大、在积蓄力量,有朝一日以此拯救我们!假使九个月前你的从兄迪基姆斯在我们三月望日的宴会之后,也有同样的决断与手腕多好! 关于安东尼最新的狂态,远在狄拉奇乌姆的你想必也听说了惊人的新闻。他罔顾一切法律和惯例,在全城实行恐怖统治;现在他引兵高卢,对付迪基姆斯。直到数星期前,我们都觉得他胜券在握。 但是青年恺撒(现在我这么叫他,尽管我厌恶此名)和他的青年朋友梅赛纳斯带着一个计划,秘密地来找了我。这小伙子先前问过我的建议,也对我献过殷勤;不过只有到了最近我才相信他可能大有前途,对我们极有助益。虽然他难以置信地年轻,态度也过于踧踖,然而这短短几个月里,他的成就很可观。 他甚为正确地向我指出,他握有能阻挡安东尼的唯一实力——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带领的一支军队正在开赴阿雷佐,那是安东尼进入高卢的必经之地;另一支谨慎地驻扎在罗马城外数里的军队也追随其后;神明知道,他们一路上会招来多少新老军人。然而(是这一点令我开始信任这青年领袖的)他不愿违法行事;他得有元老院和人民的批准。他提出要求,请我运用我的影响力(照我想象,这依然不容小觑)来取得这样的批准。 基于双方谈妥的条件,我答应去做此事。他那方面,青年屋大维·恺撒要求元老院:批准他组建军队的行动;对于投奔他的老兵,以及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正式授以荣誉并致以人民的感谢;对于他募集的军力,合法地给予他统率权,而且不给予任何人以高于他的军权;国家开销他军队的支出,并发放他在士兵入伍时许下的赏金;士兵服役后分配土地;元老院(因循先例)撤销年龄限制,当他成功在穆提纳解救被包围的迪基姆斯之后,就让他以元老身份返回罗马,并获得竞选执政官的资格。 处在别的时机或形势下,这些要求可能看来是过分的;但如果迪基姆斯垮台,我们就会一败涂地。实不相瞒,亲爱的布鲁图斯,我几乎什么都会答应;但是我板起面孔,也提了一些我的要求。 我讲明,他或他的人马不得以任何方式对迪基姆斯施以他早前威胁过的报复;他不得以元老身份,反对我为了迪基姆斯在高卢的合法地位而交给元老院通过的政令;他不得利用经元老院授权的军队,黩武进击在马其顿尼亚的你,或者我们在叙利亚的朋友卡西乌斯。 他对这些条件一概同意,而且说只要元老院信守协定的承诺,他便不会运用自己的权威采取行动,或准许他的部下这么做。 以上是我们事业的进展。我已在元老院做了呈上这些提议的演说;然而如你所知,我没有十分的预备决不敢发言,为此我依然殚精竭虑,未得安歇。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罗马(公元前44年12月) 我坐立不安,等待命运的到来。盖乌斯·屋大维秘密地来了罗马;阿格里帕开赴北边;梅赛纳斯找一切人暗中商量,无论敌友。昨天他跟富尔维娅相处了一个下午回来,那红脸老泼妇正是我们要引兵对战的安东尼的妻子。元老院给了屋大维·恺撒我们在一个月前梦都梦不到的权力:明年履任执政官的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军团,归了我们;屋大维的军权已无人能及,一旦我们从高卢战场上回来,他便能晋身元老院阶层——我则得到了一个军团的统率权,经元老院批准,由屋大维亲自授予。这个光荣,本是我多年之内都不敢想望的。 然而我坐立不安,充满不祥的预感。我第一次怀疑我们的道路正确与否。每一个成功都揭示出我们未曾预见的困难,每一个胜利都扩大了我们可能失败的规模。 屋大维变了;他不再是我们在阿波罗尼亚的那个朋友。他很少发笑,几乎不饮酒,我们以前从姑娘那里得到的无害消遣,他似乎也不屑一顾了。就我所知,我们回到罗马以来他就没有要过女人。 我发现我写了“就我所知”。我们曾经对彼此无所不知;现在他变得内敛、克制,近乎诡秘。他曾经视我为莫逆之交,无所不谈,和我分享内心最深处的梦想——现在我不再了解他了。是不是他对舅公的哀思挥之不去?是不是哀思已经强化成了野心?是不是因为某种我无以名之的东西?他被一种冷冷的悲哀笼罩,跟我们疏远着。 如今我赋闲在罗马,等待执政官的军队调集起来,有空想到这些事情,并且思索。也许到我比较成熟睿智的时候,我会明白的。 盖乌斯·屋大维谈西塞罗:“西塞罗是个没有希望的阴谋家。他不写信告诉朋友的事,就讲给家奴听。” 猜忌始于何时?——如果是猜忌的话。 始于屋大维和梅赛纳斯向我宣布计划的那天早上? 我说:“迪基姆斯是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人之一,我们要援助他?” 屋大维说:“我们要援助自己,以便生存下来。” 我不说话。梅赛纳斯一直没有说话。 屋大维说:“你记得那天晚上在阿波罗尼亚,我们——你、我、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起立下的誓言吗?” 我说:“我没有忘记。” 屋大维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我们得救援迪基姆斯,虽然我们恨他。我们得因为那个誓言救援迪基姆斯,我们也得因为法律而救援他。”他冷冷的目光一时停留在我身上,虽然我觉得他没有看见我。然后他又微微一笑,仿佛才回过神来。 猜忌始于那时? 事实:迪基姆斯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对他施援。卡斯卡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同意不阻挠选举他为平民保民官。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屋大维现在反对他。西塞罗公然为谋杀欢呼;屋大维与他结为同盟。 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盖乌斯·卡西乌斯在东方集结军队,抢劫行省的宝库,实力日益坐大;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安然踞守西边,拥兵等待——无人知道他用心何在;在南方,塞克斯图斯·庞培任意航行诸海,集结着可能会令我们全部毁灭的野蛮人的军队。我统领的那个军团——意大利各个军团加在一起——任务是否太艰巨? 但是盖乌斯·屋大维是我的朋友。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 亲爱的雷必达,西塞罗向你问好,并请求你记得自己对元老院与共和国的责任。倘若我没有感念于你许多次的帮忙,我现在也不愿提起自己有幸给你带来的许多荣誉。就像我们从前对彼此证实的那样,我们的分歧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是出于我们对共和国相同的爱。 尽管我不大相信传闻,但罗马盛传你将要与马克·安东尼联兵对付迪基姆斯。我并不会认真思量这种可能,我只将传闻视为人心惶惶的反映,这是如今困扰我们可怜的共和国的一种病征。然而我觉得要让你知道传闻经久不息,因此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和荣誉起见,你可能得采取最紧急的手段来证明它没有根据。 青年恺撒蒙受元老院与共和国的祝福,率军去了穆提纳,对付那个包围着迪基姆斯的法外之徒安东尼。他可能用得到你的援助。为了你的地位与罗马的安全,我知道你会一如既往,遵守法律的秩序,拒绝无法无天的混乱。 V.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穆提纳(公元前43年) 雷必达:我正在穆提纳对付恺撒的谋杀者们的雇佣军。迪基姆斯被包围了,他无法突破。 我听说,西塞罗以及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都给你写信,怂恿你背叛我们遇刺的尤利乌斯的遗志。据说你心意暧昧。 我不懂委婉,我不懂奉承,但你也不是傻瓜。 你有三条路可以走:你可以开拔军队到我这里来,一同铲除迪基姆斯、恺撒的敌人们,因此获得我永远的友谊,以及民众的爱戴会给你带来的权力;你可以在营地独守安逸,冷眼旁观,因此不招来我的指责,以及民众的憎恨——或者爱戴;你可以驰援叛徒迪基姆斯和他的“拯救者”——我们领袖的假儿子,因此招致我的敌意和民众的长年鄙薄。 我希望你聪明地选择第一条路;我担心你会谨小慎微地选择第二条路;我恳请你,为了你自身的安全打算,不要选择第三条路。 V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我们来到的罗马是勾心斗角之地。马克·安东尼一面伪装成遇刺的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一面与谋杀者们为伍,不容许我们如今称为屋大维·恺撒的人得到他父亲遗赠给他的荣誉和权力。屋大维·恺撒一旦摸清了簒夺者安东尼的野心,就前去他父亲的老兵们耕种的乡间,我们将追求已故领袖遗志的人编成军队,反抗以国家理想之名行窃的人。 马克·安东尼用违法手段征用马其顿尼亚的军队,开入罗马,又从罗马去了穆提纳,将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围困城中。虽然迪基姆斯是行刺恺撒的人之一,屋大维·恺撒出于国家大局的考虑,同意捍卫他高卢总督的合法职位,抗击法外之徒安东尼的军力;得到元老院的感谢和授权后,我们聚集兵力,开赴安东尼扎营围堵迪基姆斯军团的穆提纳。 现在我要谈起那次穆提纳的战事,那是我首度受屋大维·恺撒和罗马之命,执掌军权。 率领元老院军团的是两位年度执政官,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后一位是我们的尤利乌斯·恺撒生前信赖的将军。屋大维·恺撒率领玛尔斯军团和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不过,后者的军事指挥权由我执掌。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则被授权指挥我们在坎帕尼亚乡间招兵组成的新军团。 安东尼对迪基姆斯实行全面包围,以静待动,只等迪基姆斯的军团挨到饥馑虚弱之时,不得不尝试突围。我们判定迪基姆斯在穆提纳城内屯粮充足,因此我们驻在伊莫拉过冬,离穆提纳行军仅两个钟点,即使迪基姆斯要打破安东尼军队的包围,我们亦能引兵驰援。但是他龟缩在安全的城墙之内,并不应战;到了春季,我们猜想必须自己突破安东尼的阵线,援救那个不欲自救的迪基姆斯了。四月初,我们决定行动。 穆提纳四周遍布沼泽而地势起伏,交织着溪谷与河流;安东尼扎营在这片沼泽以外。为了找到横穿的路径,我们秘密勘察地形,发现了一条无人把守的山沟;夜深时分,我与屋大维·恺撒、萨尔维迭努斯三人带着玛尔斯军团和别的士兵跳进这山沟,潘萨及其军团的五个步兵队也参加,大伙儿事先在刀与长矛上蒙了布,不让敌人发觉我们的走近。满月当空,但浓雾沉沉,我们前方迷蒙一片;于是排成一列,手搭前人肩膀,在熹微的雾中盲目地寸步挪动,不确定去了何方、会遭遇何人。 我们趁夜潜行,早晨来到沼泽间的一条大路上;我们等到雾气消散,看不见前方有敌人。然而树丛中有一道光蓦然闪现,传来一个压低的嗓音,我们便知道自己被围住了。战角吹响了打仗的号令,士卒们在地势较高处排开战阵。潘萨命令年少的新兵站到一旁,不会妨碍老兵们战斗,但随时可以应需上阵。 因为这些老兵来自玛尔斯军团,他们记得如今对战的安东尼在布林迪西屠杀过他们的同袍。 我们战斗的地方狭小到两军的前阵无法一线相接;因此,众人像竞技场上的角斗士般两两厮杀,尘埃扬起,浓如昨夜的雾,空气中铿然交锋,没有人呐喊。我们只听见受伤者的呼叫与垂死者的低沉呻吟。 整个早上和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战斗,一行士卒精疲力竭就让另一行顶上。有一回屋大维·恺撒自己差点丧生,当时他抓起了我们受伤的鹰旗手失落在地的旗帜;执政官潘萨在这趟交手中负了致命伤。安东尼命令全新的兵员投入战斗,我们一点点退却;但是在萨尔维迭努斯的指挥下,新兵作战与老兵一样勇悍,我们得以回到我们前一夜出发的营地那里。夜幕降临后,安东尼不再进攻,我们便进入散落着同袍尸体的沼泽,将伤兵抬了回来。那天晚上,我们看见沼泽对岸安东尼军中的营火,听见他胜利的士兵们在哼唱。 我们忧虑次日会有惨重的死伤,因为我们疲惫不堪,兵员减了一半;我们还知道,安东尼尚有未曾使用的兵员。但是在夜间,执政官希尔提乌斯的军团已向我们增援而来;我们联合进攻安东尼的军营,那里的人陶醉于虚妄的必胜信心,一时大乱。鏖战连日,安东尼的军团折损了一半之数,我们的损失则很轻微。潘萨性命垂危时,萨尔维迭努斯接掌了他的军团,指挥娴熟,统率勇敢。最后,我们的军队攻进了安东尼本人的营地;勇猛的希尔提乌斯在安东尼不久前歇息的营帐外,被安东尼的一个卫兵所杀,安东尼却已经逃走。 遭此挫败,安东尼失去了信心;他收拾残部,向北边阿尔卑斯山方向进发,因攀山越岭又折损了兵力,才终于跟一直避守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会师。 安东尼逃走后,解了围的迪基姆斯才敢出到城墙之外。他派了使者去见屋大维·恺撒,感谢他的援助,并声明他牵涉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事件,是由于受了其他密谋者的蒙骗;他要求屋大维·恺撒在他人见证下和他谈话,以便他能相信他感谢的诚意。但是屋大维·恺撒拒绝了他的感谢,说道:“我不是来援救迪基姆斯的;因此我不会接受他的感谢。我是来援救国家的;我会接受国家的感谢。我也不会和我父亲的谋杀者交谈或会面。看在元老院的权威份上,他可以安全地离开,那不由我说了算。” 半年后,迪基姆斯遭遇了高卢某部落一个酋长的偷袭,因此丧命。酋长将迪基姆斯的头颅割下,送去给马克·安东尼,换来一份小奖赏。 VII.元老院会议记录(公元前43年4月) 本月三日:向元老院宣读对付叛徒马克·安东尼的高卢战事的快报:由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宣读。 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得以解围;马克·安东尼的军队遭到重创,一时不再对共和国构成危险;安东尼军队的残部凌乱地北逃;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与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身故,他们的军团暂时被等待于穆提纳城外的C.屋大维统领。 本月六日: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议案。 兹议,宣布举行五十日感恩祭礼,届时罗马市民将为了马克·安东尼的战败与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的解围,向众神与元老院军队致谢。 兹议,为辞世的执政官希尔提乌斯与潘萨举行最隆重的公共葬礼。 兹议,竖立公共纪念碑,铭刻希尔提乌斯与潘萨所部军团的彪炳战功。 兹议,为英勇击败叛徒马克·安东尼的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举行元老院凯旋式。 兹议,将以下指令送与驻军穆提纳的盖乌斯·屋大维(附抄本): “诸位裁判官、诸位平民保民官、元老院、罗马人民百姓,向暂时统领执政官军团的盖乌斯·屋大维致意: “鉴于你援助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有功,英勇地击败了马克·安东尼的叛军,元老院向你致以感谢,并要你知悉,依据元老院政令,迪基姆斯·布鲁图斯已经就任各军团的唯一统领,负责继续追击安东尼的部队。因此你受令向迪基姆斯·布鲁图斯交出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执政官军团,不得延迟。你同时受令解散以你个人力量组建的军团,并传达元老院对他们的谢意,元老院已经成立委员会,研究是否应当对他们的服务予以奖赏。以上事宜,元老院委派了一位专使前往穆提纳执行;你应将权力交接留给他的吏员办理。”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全部议案由元老院表决通过。 VI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我们早已听说了西塞罗的隽语:“我们会给小伙子搞来荣誉,我们会给他搞来赞美,我们会把他搞到垮台。”但我觉得哪怕是屋大维,也不曾料想元老院和西塞罗会发出这样一份露骨而轻蔑的免职令。可怜的西塞罗……虽然他给我们带来过麻烦,而且有伤害之心,我们始终挺喜欢他。多么愚昧的一个人,可叹;他的行动是出于热忱、虚荣和信念的。我们早早知道我们付不起这些的代价;我们伺机而动,步步都出于计算、策略和必要。 不消说,穆提纳那边发生事情的时候,我人在罗马;如你所知我也有过治军的日子(容我说一句,成绩也不全坏),但是我向来感到治军颇为无聊——不舒适就别提了。因此如果你需要实际战斗的细节,只好另请高明。倘若我们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能完成他那部对我们扬言已久的自传,里面也许会有对你有助的资料。但是可怜的家伙,他现在烦恼缠身(你一定懂我的意思),竣稿渺渺无期。 当时屋大维需要在罗马有个这样的人——他能仰赖他,及时获知元老院反复无常的动向、最新的阴谋、联姻,诸如此类——这比一个漠不关心的将军于他有用得多。我觉得这份工作非我莫属。那个时期(要记得那是近三十年前了)我自诩看透世情,认为任何野心都俗不可耐,积习不改地终日说长道短,根本无人将我放在眼内。我天天给他寄一封密信通报新闻,他则让我知晓高卢的事态进展。 因此,他对西塞罗和元老院的行动是不无准备的。 亲爱的李维,我时常责备你同情共和派与庞培派的倾向;尽管那是温情的揶揄,我敢说你知道,我的指摘里也有一分认真。你在北方宁静的帕多瓦长大成人,那里世世代代没有遭到斗争的侵染;一直到亚克兴之战与元老院革新以后你方才踏足罗马。如果本来有机会,你甚或会加入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的一方与我们对抗,就像我们的朋友贺拉斯多年前在腓立比做过的那样。 甚至到如今,你都似乎不愿看清一点,那就是:支撑旧共和国的理想不符合旧共和国的实际;这个辉煌的字眼遮蔽了恐怖的行为;传统与秩序的外表掩藏了腐败与混乱的真相;自主与自由的呼声使众人——连呼吁者在内——对贫困、镇压与授权的谋杀视而不见。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做自己所做的,不能被那些欺世的皮相所吓倒。 一言以蔽之,屋大维置元老院于不顾。他没有解散他组建的军团;他没有释出兵权,将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军队交给迪基姆斯;他没有给罗马专使以接近迪基姆斯的机会。他等待到夏季,元老院震动了。 迪基姆斯犹豫不决,一事无成;他的软弱激起麾下士兵的反感,成千上万的人投向了我们。 我们的罔顾令西塞罗惶惶不安,他让元老院命令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率领他的军队从马其顿尼亚返回罗马。 我们等待着,得知安东尼已经进入高卢,让他的残余兵力与雷必达的军队联合。 我们有八个军团,有足够的骑兵支持他们,还有数千人的轻装辅助部队。屋大维将其中三个军团及辅助部队留在穆提纳,由萨尔维迭努斯统领。他派人给母亲阿提娅与姐姐屋大维娅捎了信,命令她们到维斯塔贞女的神殿避难,防止遭人报复。我们向罗马挺进。 你得明白,这是一个必要的行动;哪怕屋大维愿意放弃我们赢得的权力,从公众生活退隐,也几乎可以肯定他会付出生命代价。因为看得出元老院已经开始了虽有延迟、却必定继刺杀而来的工作——肃清恺撒的党徒。执政官的军队,加上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如今(应元老院之邀)陈兵于亚得里亚海对岸东方、企望占领意大利的更大的军队,将会歼灭安东尼;而毁灭屋大维的方式则有多种,可以是元老院的政令,但更可能的是暗杀。由于这个情势,安东尼的事业突然变成了我们的事业。这事业是生存;生存取决于结盟;结盟取决于我们的实力。 我们的军团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向罗马进发,我们前来的消息像风一样抢先而至。屋大维在城外的埃斯奎利诺山扎营,以便民众和元老抬眼向东,就能知道我们的实力。 不出两日便全部结束,罗马人滴血未流。 我们的士兵拿到了早在穆提纳战事之前便承诺发放的赏金;尤利乌斯·恺撒收养屋大维被写入法律;屋大维获得希尔提乌斯空出的执政官一职;我们麾下有了十一个军团。 奥古斯都月(奥古斯都月(August)是现代公历的八月,罗马人原先称它为第六月(Sextilis),因奥古斯都而易名为“奥古斯都月”,名字沿用至今。)(虽然它当时还叫第六月,如你所知)望日后第四天,屋大维来到罗马就任执政官,主持了相应的祭仪。 一个月后,他庆祝了二十岁生日。 I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43年8月) 你说得有理,亲爱的恺撒;我为国家操劳多年,这是应该享受宁静安闲的时候了。因此我会离开罗马,退隐到我深爱的图斯库鲁姆,余生潜心治学,我对治学的爱好仅次于我对祖国。倘若我从前对你的判断有欠公正,那是出于爱国之情,它时时残酷地强人所难,使我们俩违背了自己较人性、较自然的倾向而行事。 无论如何,你容许菲利普斯和我本人离开,使我加倍地欣喜;因为那意味着既往不咎,来日可追。 X.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在阿维尼翁附近的军营(公元前43年9月) 屋大维:在穆提纳经你释放归来的我的朋友和副官德基乌斯告诉我,你怀着仁慈和尊重对待所俘获的我军士兵。我为此向你致谢。他还告诉我,你向他表示自己对我没有敌意,以及你拒绝向迪基姆斯交出部队,等等。 我觉得我们不妨谈谈,如果你认为可能有益的话。你跟我志同道合的地方,肯定大于跟元老院那些趋炎附势之徒。顺便问问,他们在罗马广场给我们的朋友雷必达竖立雕像才不过数月,现在他们真的(像我担心的那样)将他宣判为公敌了么?已经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了。 你可能已经听说迪基姆斯死了。一桩蠢事:一小队高卢野蛮人突袭了他。我本来要亲自对付他的,过些时候。 我们可以下个月在博洛尼亚会面;我在那边有事要办,主要是关于迪基姆斯的余部,他们决定向我投诚。我提议我们的会晤避免大军压阵——也许可带几队卫兵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倘若我们带着全部兵力相会,士卒兴许会哗变。这事少不了雷必达在内;你应该会见到他的。不过这些细节可以交给我们的人去张罗。 XI.元老院会议记录 昆图斯·佩蒂乌斯与屋大维·恺撒执政之年(公元前43年9月) 废除对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与马克·安东尼的放逐宣判,并向二人及其军队的军官送去和解与道歉的信函。 经元老院表决通过。 元老院审判:起诉尤利乌斯·恺撒遇刺案的谋杀者及其同谋。检察官:卢基乌斯·科尔尼菲西乌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 剥夺缺席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剥夺缺席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对于畏罪而从元老院缺席的平民保民官P.塞尔维利乌斯·卡斯卡,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为惩处。 对于缺席的同谋者兼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元老院陪审团裁定所有谋杀者及其同谋罪名成立,各受惩处。 X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2年) 亲爱的李维,你用提问从我灵魂捕捞出来的所有回忆里,这一段回忆最为悲伤。我知道非得再次面对那旧痛不可,拖延了好几天才写信给你。 当时我们要去博洛尼亚会见安东尼,我们从罗马以五个军团殿后前往,事先已商定,安东尼与雷必达所带兵员不得超过我们。会谈地点在拉维尼乌斯河的一个小岛上,那是出海前河道变宽的地方。小岛有窄桥与两岸连接,周围地势平坦,双方军队都可以停驻在滨河稍远的地方,又始终遥遥相望。在两边桥头,双方各有大约百人的卫队驻守,我们三人——我、阿格里帕、屋大维慢慢前行,那边雷必达与安东尼分别带着两个随从,也用同样的速度行来。 落着雨,我记得——灰色的一天。离桥几码外的地方有一座粗石小屋,我们向那里走去,在门口跟安东尼、雷必达相遇。进门之前,雷必达打量我们藏了武器没有,屋大维微微一笑,对他说道: “我们不会互相伤害。我们为了消灭刺杀者而来,不是来模仿他们的。” 我们弯身进了低矮的门,屋大维坐到房间正中粗糙的桌子前,安东尼、雷必达在他两边对坐。不说你也懂,我们早在会面之前就达成了大致的协议:屋大维、安东尼与雷必达会效仿尤利乌斯·恺撒、格奈乌斯·庞培与克拉苏在将近二十年前制定的模式,组成三雄同盟;三雄权力会延续五年。这权力会让他们能治理罗马,包括任命城市政务官、指挥行省军队。西部行省(东部行省在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手中)会由三雄瓜分。我们已经接受了三份中明显偏小的一份——两个阿非利加,以及西西里、撒丁与科西嘉三岛——就连能否占有这些都很难说,因为塞克斯图斯·庞培非法地据有西西里,控制着几乎整个地中海;但我们想从协定中获得的不是土地。雷必达保有他既得之物:那旁高卢、内外西班牙。安东尼则分得内外高卢,是全部份额中最富庶、最重要的,远超其余。这一切背后的因素当然是我们武力联盟的必要,以求征服东边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从而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让意大利重归安定。 雷必达很快显出他是安东尼的鹰犬。此人浮夸而愚昧,但是没开口的时候仿佛甚有威重。你认识这一类人——他看上去像个元老。安东尼任他唠叨了数分钟,然后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们可将细节押后再谈,”他说,“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望向屋大维,“你知道我们敌人众多。” “嗯。”屋大维说。 “即便你离开时整个元老院都卑躬屈膝,保准他们现在也在算计你。” “我知道。”屋大维说。他等着安东尼继续。 “还不止在元老院里。”安东尼说。他站了起来,浮躁地在房间里踱步。“罗马到处如此。我总是记起你的舅公尤利乌斯。”他摇了摇头,“你谁都不能信任。” “是的。”屋大维说着柔和地一笑。 “我总是想到这些人——虚弱、肥胖、有钱,越来越有钱。”他攥拳敲了桌子,有些纸张从桌上沙沙落到泥地上。“我们的士兵却受着饥饿,交年之前还会更饿。士兵不愿空腹打仗,也得让他们对将来的和平有点盼头才行。” 屋大维注视着他。 安东尼说道:“我总是记起尤利乌斯。如果他对付他那些敌人时更决断些就好了。”他又摇了摇头。 有一阵长久的静默。 “有多少?”屋大维安静地问。 安东尼咧嘴笑了,再次在桌边坐下。“我有三四十个名字。”他满不在乎地说,“雷必达该也有几个他的名字吧。” “你和雷必达讨论过此事。” “雷必达同意。”安东尼说。 雷必达清了清喉咙,伸直胳膊,手枕在桌上,背向后靠。“我怀着很大的遗憾得出结论,这是我们能走的唯一一条路,虽然它可能不会令人愉快。我向你担保,亲爱的小伙子——” “不要叫我亲爱的小伙子。”屋大维没有提高声音;他的声音与他的脸一样不露感情,“我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我是罗马的执政官。你不会有机会再叫我小伙子。” “我向你担保——”雷必达说着望向安东尼。安东尼笑了起来。雷必达挥着双手说:“我向你担保,我没——没有意愿——” 屋大维对他转过脸去,向安东尼说道:“那就是会来一场整肃(拉丁文proscriptio(英文proscription)的意思是“宣告为公敌”,即以国家的名义颁布命令,将当事人处死或放逐。),如同苏拉当年。” 安东尼耸了耸肩。“随你用什么说法。但那是必要的。你知道是必要的。” “我知道,”屋大维慢慢地说,“但是我不喜欢这样。” “你会习惯的,”安东尼欢快地说,“假以时日。” 屋大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从桌边起来,走到窗前。落着雨。我能看见他的脸。雨点敲击窗扉,溅到他脸上。他不动,他的脸仿佛是石头。他良久不动。然后转向安东尼说: “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你会支持的。”安东尼慢慢地说,“即使你不喜欢这样也会支持。” “我会支持。”屋大维说,“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安东尼打了响指,随从递上一张纸。他略加扫视,然后抬眼向着屋大维,笑容满面。 “西塞罗。”安东尼说。 屋大维点头。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他给我们惹过一些麻烦,还冒犯过你。但他向我承诺了会退隐。” “西塞罗的承诺。”安东尼说完对地上一唾。 “他是个老人,”屋大维说,“不会还有很多年了。” “还有一年——半年——一个月都嫌长。他势力太大,虽败犹然。” “他给我带来过伤害,”屋大维仿佛自语地说,“可我喜欢他。” “我们在浪费时间。”安东尼说,“任何别的名字——”他弹着纸卷,“——我都会跟你讨论。但是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在我看来,屋大维几乎要微笑。“没有,”他说,“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然后他似乎没有兴致再听他们说了。安东尼与雷必达为名字而争吵,偶尔征求他的同意,他会心不在焉地点头。安东尼一度问他是否不想在名单里添上他心目中的名字,屋大维回答:“我年轻,还没有到树敌甚多的岁数。” 那天深夜,借着遇风摇曳的油灯光,他们拟就了名单。十七名最富裕、最有权势的元老将被立即判处死刑,财产充公;紧接着会再整肃一百三十人,名字张榜公布,避免罗马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惊恐。 屋大维说:“实在要进行的话,事不可迟。” 然后我们像普通士兵一样,身裹毛毯,在石屋的泥地上就寝。——事先有约,协议细则全部商定之前,我们都不得与自己的军队交谈。 如你所知,亲爱的李维,整肃引起过许多议论和文字,指摘和揄扬皆有;事情的执行后来确实泛滥无度。安东尼和雷必达一直往名单里添加名字,有几个军人也利用整肃了结私怨、一饱私囊;但这些都在意料之内。事关激情,无论是爱情抑或战争都难免过度。 人们在河清海晏之时争论事情应当受到揄扬还是指摘,向来让我迷惑不解。其实以我看来,这两种判断都不恰当,同等地不恰当。因为做判断的人,与其说是在辨别是非,不如说是对情势的严酷要求发出抗议,或是对它表示认可。而情势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东西;它就是过去。 我们迟迟睡下,黎明前起身——现在,我的朋友,我要谈到这封信开头讲的那个伤痛了。也许是因为害怕接近它,我才岔开主题去谈轻松的哲理——相信你会原宥我的。 整肃名单拟就,三雄还要做的便是决定罗马未来五年的事务。各方已经同意,屋大维会放弃最近才从元老院得到的执政官任期;地位使然,三雄都有相当于执政官的权力,各人感觉到,运用副手去行使那些元老院义务更为明智,从而可以扩大在元老院的权力基础,又可以让三雄放开手脚践行军事任务。次日的事项是选择十名执政官,在未来五年中治理都城,并在三雄之间瓜分现有的军团。 我们吃了粗面包与椰枣的早餐;安东尼抱怨食物太简单;雨还在落着。到中午,军队已被分派完毕,除了我们已经统领的十一个军团外,屋大维在交易中再获三个。我们打算用下午来选择执政官。 你知道,这是一场重要的商讨;在我们达成一致的事情之外,马克·安东尼与屋大维·恺撒的意图仍有虽未言明的、却是显著的分歧。所选的执政官们将会在罗马代表三雄个人与整体的利益;我们需要选择既是我们信任的、又是其余各方接纳的人物。此事之微妙,你可想而知;我们进行到第四年,时间已将近黄昏。 这时屋大维提出了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的名字。 预感的神秘体验,你一定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有过——这一瞬间,不问情由地,一个字眼、一眨眼皮,或任何触机,会让人忽然得到一个兆示——尚不知道兆示着什么。我不是虔信者;但我有时会感到信仰的诱惑:也许众神确实会对我们言说,而我们只在没有防备的时刻才会倾听。 “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屋大维说;这时我感到心脏向上一提,一阵眩晕,仿佛从高处跌落下来。 安东尼一时没有动静;然后他打了个呵欠,昏沉地说:“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你确定他是你的人选?” “他是我的人选。”屋大维说,“你对他应该没有异议。我来之前把军团交给了他统领,不然他现在会和我一起,跟阿格里帕、梅赛纳斯一样。”屋大维平淡地说,“我相信你记得,他在穆提纳与你对阵打得多么好。” 安东尼咧嘴而笑。“我记得。四年……你不觉得他在四年之间也许会耐不住?” “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屋大维耐心地说,“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塞克斯图斯·庞培。如果我们打完这些仗仍然健在,那职位便是他挣来的。” 安东尼疑惑而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就像决定了一件事。“好吧,”他说,“你可以将他写上——是在执政官还是整肃的名单上,由你选择。” 屋大维说:“我不懂你的笑话。” “这不是笑话。”安东尼打了响指;有个随从递上一张纸。安东尼满不在乎地将纸搁在屋大维面前。“我将他交给你定夺。” 屋大维拾起纸卷,展卷而读,脸上神情没有变化。他读了很久。他将纸递了给我。 “这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吗?”他安静地问。 我读了。我听见自己在说:“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 他从我的手指之间抽走书信。他看着前面坐了很久。我盯着他的脸,听见雨水嘶嘶落在稻草屋顶的喑哑之声。 “这不是一份厚礼。”安东尼说道,“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协定,我用不上他。既然你我已经结盟,我不可能信任他。这样的秘密对我们两人都无益。”他指着那封信,“我刚到阿维尼翁和雷必达会师,他便给我送来这个。我要承认我心动了,但我决定等待,直到我看见这场会面的成果为止。” 屋大维点头。 “我们要不要在名单里加上他的名字?”安东尼问道。 屋大维摇了摇头。“不。”他低沉着声音说。 “你得习惯这些事。”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他现在对我们是个危险,或者会变成危险。名单上应该有他。” “不。”屋大维说。他没有提高声音,然而这一声充溢了整个房间。他的眼睛转向安东尼,目光如蓝火。“他不遭受整肃。”然后他扭头不看安东尼,目光黯淡下来。他耳语似的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他沉默了。然后他对我说道:“你要写信给萨尔维迭努斯,告知他不再是我军队的将军,不再为我服务,还有——”他停了停,“——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再看那封信;我不必看。词句全都印到我脑海里,过了不止二十五年,如今它们也还在那里,像个旧伤疤。让我将词句照信上的原样写给你: “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向马克·安东尼致以问候。我统领三个军团的罗马士兵,囿于形势按兵不动,因为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正在调集兵力,大约要追击你的部队和你本人。屋大维·恺撒被元老院出卖,他回了罗马,不会成事。他的决心令我绝望,我们的未来令我绝望。唯独你让我看到毅力和果断,足以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使罗马摆脱豪强的专横统治。因此,我愿意将我的军团交给你支配,条件是你同意授予我与你相等的统率权,而且同意继续追求令我投身支持屋大维·恺撒的、却已经被野心与妥协出卖的事业。我随时可以带兵前来你的阿维尼翁驻地。” 于是我悲伤地写了信给那个曾经是我们兄弟的人;替我做信使的迪基姆斯·卡尔福勒努斯,在穆提纳之战中与萨尔维迭努斯一同领兵。其后的事是卡尔福勒努斯自己告诉我的。 卡尔福勒努斯所为何来,萨尔维迭努斯已有风闻,便独自在营帐等他。卡尔福勒努斯说他脸色苍白,但态度镇定。他新刮了胡子,遵从仪轨,胡子陈放在桌上敞开的小银匣里。 “我革除了男孩的身份。”萨尔维迭努斯指着匣子说道,“现在可以接你的信了。” 卡尔福勒努斯震动无语,将信件交给他。萨尔维迭努斯站着阅信,点了点头,然后在他的桌前坐了下来,依旧对着卡尔福勒努斯。 “你想作答吗?”卡尔福勒努斯终于问。 “不想。”萨尔维迭努斯说道,然后又说,“嗯,我要作答。”缓慢而没有迟疑地,他从托加袍的褶间抽出一把匕首,用他的体力,当着卡尔福勒努斯的面,将匕首插进胸膛。卡尔福勒努斯向他跃去,但是萨尔维迭努斯举起左手挡住他。他低沉着声音,略有点气喘地说:“告诉屋大维,如果我活着不再是他的朋友,我死了会是。” 他继续坐在桌前,直到目光暗下去,身子倒在尘土里。 XIII.书信 匿名者致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在罗马(公元前43年11月) 有个替你珍惜退隐生活可能有的宁静安闲的人,敦促你离开自己所爱的国家。你留在意大利一天,就随时有性命之虞。迫于残酷的情势,有个人违背了自己较为人性和自然的倾向。你必须马上行动。 XIV.《罗马史》蒂托·李维 残片(公元13年) 三雄抵达前不久,马尔库斯·西塞罗自知他就像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斯躲不过屋大维·恺撒那样,躲不过安东尼了,便离开都城:初时他逃到自己在图斯库鲁姆的别墅,随后穿越乡间道路去了他在福尔米亚的别墅,打算从加埃塔乘船。他几次出海,却被逆风吹回岸边:当时风浪大作,他不能再忍受航船的颠簸,终于厌倦了逃命,折返他那地势较高的、距大海一里余的别墅。 他说道:“就让我死在我多次拯救过的祖国吧。” 据说他的奴隶们出于忠勇,要为他拼命:但是他命令众人放下轿子,平静地承受了命运难违的结局。他从轿子探身向外,引颈就戮,被砍了头。但是凶残的士兵并不满足于此:他们亦剁下他的双手,因为这双手写过反安东尼的文字,当受此辱。他的头被送到安东尼面前,他下令将头颅置于两手之间,放到他以执政官及前任执政官身份演讲的台上,这一年就在那里,他抨击安东尼的滔滔雄辩赢得过空前的景仰。众人不忍地抬起泪眼,注视这位国民残损的遗骸。 [book_title]BOOK I 第四章 I.书信一束 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63——公元21年后)是希腊裔的地理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生于今天土耳其的阿马西亚,当时属罗马的本都行省。有著作《地理学》传世。)致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 亲爱的尼古拉乌斯,谨愿你安康,我俩的故人和导师提兰尼昂也要我致意。我上星期才到了罗马,如今从此地给你寄来问候。我自亚历山大港取道科林斯前来,旅程遥远,极其累人,一路上借助风帆桨力,也乘坐板车货车,或者骑马,有时甚至徒步,背着我沉重的书籍蹒跚而行。众人观览地图,如何能体会世界的辽阔与繁杂。这是一种全新的教育,不必教师指点即可获取。真的,勤于游历的学生也许会变成老师;我们的提兰尼昂乃是博识通才,他已经不厌烦难,屡屡问起我旅途的见闻了。 我和提兰尼昂一起住的房子在依山而筑的成群屋舍之列,俯瞰罗马城。这大概算得上是一种聚居地:好几位闻名的教师(罗马人不称之为哲学家;哲学在此地颇受怀疑)便住在这里,也有数名年轻学者,如我一般,是应邀前来跟随自己从前的老师一同起居学习的。 让我意外的是,提兰尼昂带我来到的这里离城市甚远;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说出的理由。看来,罗马的公共图书馆一无是处;藏书之少已经难以置信,还每每传抄错讹,而且,用这种可怕的拉丁话写成的卷册竟然跟我们希腊文的书一样多!但提兰尼昂向我担保,我会用到的书册均有,虽然要从私人图书馆借取。他有个和我们同住的朋友,就是我们在亚历山大港常常听说的塔尔苏斯的阿瑟诺多鲁斯;提兰尼昂保证,此人对罗马最好的私人图书馆全都熟门熟路,那些地方向来欢迎我们这些游学之人徜徉其中。 我要多写几句这位阿瑟诺多鲁斯。他是个极不平凡的人,比提兰尼昂年长几岁——也许五旬过半,却会让你觉得古往今来的智慧无不在他掌握之中。他冷峻严肃,但是心地善良;木讷少言,从不参加大家自娱的辩论游戏;虽然他并不以领袖自居,我们也好像是他的信徒。据说他有权贵朋友,虽然他绝口不提;以他气质的威重,即使他不在场的时候我们也不大敢谈论此事。然而,尽管他在权贵之间、学者之间都极具影响力,他身上却有一种哀伤,我无法探明这哀伤从何而来。尽管我战战兢兢,我还是决心要与他交谈,让自己获益长进。 其实,你收到我这些信要多谢他的荫庇;他有权使用每周一次送往大马士革的外交邮袋,也让我知道他愿意将这些信包括在内。 所以,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就这样开始见识世面了。我会定时给你写信的——这是我的承诺——将我的一切新知与你分享。真可惜你未能和我同行,希望让你羁留于大马士革的家事能很快解决,使你能来这个新鲜奇特的世界与我同在。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糟糕的朋友,还是个更糟糕的哲学家。前者我不是,但我也许有变成后者的风险。我决意每周都给你写信,可我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提笔了。 然而罗马是所有城市当中最超凡的,最强健的心智都有被它吞没之虞。一天天接连翻滚而来,其狂乱是你我在宁静的亚历山大港一同求学的平静岁月里不可想象的。你在心爱的大马士革被氤氲昏沉的熏香包围着,我怀疑,也许你甚至未必能想象我试图告诉你的特色。 我偶尔会产生一种疑虑(也许只是种感觉):我们希腊人对自己的历史和语言过于洋洋自得,也过于轻易就假定自己比喜欢以我们的主人自命的西方“蛮夷”优越。(你瞧,我减了点儿哲人气质,多了点儿世故之心。)我们那些省份无疑各有其魅力和文化;但是罗马这儿有一种活力——若在一年前,我不会领略它有任何迷人之处。一年前,我只是听说过罗马,现在亲眼看见了;当下此刻,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回到东方,或是生养我的本都行省去。 你不妨想象一座城市,它大约只有我们少年求学的亚历山大港面积的一半,然后你设想,它的城区之中容纳着比拥挤的亚历山大港多一倍的居民。这便是我居住的罗马——据说,这城市有将近一百万人口,跟我见过的一切地方迥然不同。他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黑种人来自阿非利加的炎炎沙漠,金发白肤者来自冰封的北地,还有肤色深浅居间的各种人。这里的语言是何等的大杂烩!不过人人都会说一点拉丁语,或是一点希腊语,谁也不必有流落异邦之感。 而且这些罗马人呀,他们可真能凑在一堆。城墙以外有些田野美丽得无与伦比,但是大家却在这里像落网之鱼一般挤挤挨挨,狭窄蜿蜒的街道胡闹似的延伸个没完,人满为患。白天的时辰,这些街道全都被人潮堵死,沸反盈天,恶臭扑鼻。伟大的尤利乌斯·恺撒去世几个月前颁布了法令,从黄昏至黎明的夜间时辰才准许货车、板车和负重牲口入城;法令颁行之前,牛马和各种各样的运货车,就跟人群一起在这些不成街道的街道上混杂,难以想象。 可见住在城中心的普通罗马人一定夜夜无眠。白天的噪音变成了夜晚的嘈杂,牲口贩子用粗话咒骂着他们的牛马,巨大的板车在鹅卵石地上嘎吱咔嗒曳过。 天黑了谁也不敢独自出门,除非是迫不得已的生意人,不然就是富豪,雇得起保镖。即便月光之夜街上也漆黑,因为摇摇欲坠的分租楼房盖得太高,连游移不定的月光都无法一直照到路面上。街巷里还不乏赤贫的地痞,他们会杀人越货,只为了夺走你的一身衣服和也许会有的少许随身银子。 然而居住在快散架的高楼上的人也不比夜行人更加安全,因为他们随时面临失火的风险。晚上,我在我依山的安全屋舍里,能够看见远处各个起火的地点,像花朵在幽暗里绽放,也能听见远远传来惊恐或疼痛的叫喊。固然有火警队,但一概腐败,而且数量太少,难以济事。 然而在这盘乱局的中央,坐落着这城市的大广场,它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它的形制跟我们在行省城市常见的一样,却气派多了——巨型的大理石廊柱托起那些官方建筑;雕像有几十座,神殿的数量也不遑多让,供奉着罗马从别处借来的众神;政府各部办公的较小的屋宇则更多了。大广场十分旷阔,而且不知何故,周围城区的噪音与臭气与烟雾似乎透不进来。众人在这里的阳光下漫步,轻松地谈话,交流小道消息,并观看元老院议政厅周围多个演讲台旁边张贴的新闻。我几乎天天都到大广场这儿来,一来就觉得自己处在世界的中心。 我逐渐明白罗马人何以蔑视哲学了。他们的世界是个直接的世界——讲求成因与后果、流言与事实、得利与失势。就连我这个将一生奉献于追求知识和真理的人,也多少能理解造就了这种轻蔑的世情。他们将学习看成仿佛是达到某个目标的手段,将真理看成仿佛是一个可用的物件。甚至他们的众神也服务国家,国家并不服务众神。 今天早晨在罗马每一个重要的城门上,大家发现了以下这首诗。我不打算翻译,照着拉丁文原样抄下来: 旅人啊,走进这农舍之前请停步, 并照看好自己吧。这儿住着一个 有男人名字的小子。你同他共餐 风险自担。噢,他会邀请你的,别恐慌; 他邀请每一个人。上个月他的父亲死了; 如今这小子仗着他的自由胡作非为 任凭牲口越过破栅栏撒野,除了 一只被他带进家宅的宠物猪的崽子。 你有女儿么?也照看好她。这小子一度 喜好过像她这般可爱的姑娘,兴许会再变。 让我照着我们从前那些老师的办法加一节注释。“有男人名字的小子”当然是指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给了他这个名字的“父亲”是尤利乌斯·恺撒;“崽子”名叫克洛狄娅,是被敌人们戏称为“猪”的富尔维娅的女儿,此人乃马克·安东尼的妻子,屋大维与安东尼时而敌对,时而和好。最后一行提起的“姑娘”是塞尔维利娅,一位前任执政官的女儿,屋大维曾与之订婚,后来(据说)迫于自己和安东尼两边部队的压力,他接受了一项与安东尼继女结婚的协议。这契约无疑是形式大于实质;以我所知,那姑娘年仅十三。但婚约显然安抚了期求看到屋大维和安东尼友善相处的部队。诗中无疑有别的暗指,是我这个外邦人所不明白的;几乎能肯定它是某一派不愿见屋大维和安东尼亲善的元老的授意之作;文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