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好兵帅克 [book_author]哈谢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531 [book_dec]捷克作家哈谢克(1883—1923)的政治讽刺长篇小说,原名《好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小说主人公帅克是个被军区审委会宣布患有神经不健全症的退伍士兵,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他因一次在酒店傻乎乎地提问而被密探抓进警察局;因语无伦次,答非所问,被认为精神不正常。在法医那儿鉴定时,帅克满口戏言,似疯似傻法医们一致认为他是个白痴。警察局只好释放帅克。当时奥匈帝国军队吃紧,大规模征兵。帅克正患风湿病,也在征召之列。他借了邻居一部坐椅车,让一位邻居太太推着他去投军。报上竟因此刊登了“残废人热爱祖国”的消息,而实际上帅克却被认为装病逃避兵役而正在大受折磨。帅克先做了一个神甫的勤务兵,由于神甫嗜赌,竟将帅克输给了一个中尉。帅克成了中尉的马弁。中尉喜欢动物,帅克为讨好他偷来一条狗。不料狗是上校的。于是,中尉被上校派往前线。在开赴前线的火车上,帅克又无意中奚落了一个将军,使他狼狈不堪。后来,帅克又因无故报警,使火车急刹车而被罚留在车站上。这样,他只能一个人去找部队,又被当作俄国间谍被抓而闹出许多笑话。到部队后,中尉命令他送一封情书给某商人的老婆。帅克在途中喝酒,耽误了时间,信竟送到了商人手里。第二天,各报纸竟相报道这一桃色事件,使中尉如坐针毡。然而,帅克在军事法庭上矢口否认信是中尉写的,还抢过信一口吞下……法庭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把中尉调往先遣队了事。 [book_img]Z_9703.jpg [book_title]作者简介 雅·哈谢克(1883~1923),捷克作家,有“捷克散文之父”之称。哈谢克是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单槍匹马向资产阶级社会挑战,同时,他又酗酒及至不能自拔。他一生写了上千篇短篇小说和小品,还写过剧本,大多是讽刺小说。 哈谢克生于布拉格一穷苦教员家庭,13岁时父亲病故,上中学时因参加反对奥匈帝国的示威游行,多次遭拘留和逮捕。后因无钱缴纳学费,中途辍学,到教堂、药房当临时工。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到一家银行任职。曾参加无zheng府主义和颓废派文学团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应征入伍,作为捷克兵团一员赴俄国作战。十月革命爆发时正在俄国,1918年2月参加红军,不久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0年返回布拉格。20世纪初开始文学创作,写有短篇小说、小品文以及政论文1000多篇,对奥匈帝国统治下捷克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进行了抨击 。代表作 长篇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一译《好兵帅克》)是一部出色*的政治讽刺艺术小说。它通过主人公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种种经历,以犀利的笔调揭露了奥匈帝国统治者的凶恶专横及其军队的fu败堕落,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普通捷克士兵的形象。该书已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40多种文字,并被编成剧本,拍成电影,受到各国人民的喜爱。 [book_title]主要内容 《好兵帅克》(The Good Soldier Švejk)全名《好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它是捷克杰出的讽刺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šek)的一部长篇政治讽刺小说。作家以自己在奥匈帝国军队服役时所获得的大量素材提炼而成。 小说以普通士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为线索,深刻揭露奥匈帝国统治者的凶残专横及其军队的腐朽堕落。他们对人民奸|婬*掠夺,官兵之间欺上压下,“友军”之间相互倾轧;他们虐待俘虏,各级军官个个愚昧无知、贪婪fu败。这一切,在小说中暴露无遗。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普通捷克士兵帅克的形象。他的智慧、力量以及对占领者的不满情绪与自发反抗的精神引起人们的共鸣。帅克善良又勇敢,机智而不露声色*,貌似平凡,而且有点“愚昧”和滑稽可笑。然而他却善于运用民间谚语、笑话,接过上司的口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伺机巧妙地同反动统治者作斗争。只要他到哪里,那里就被搅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把反动政权的秩序搞得一团糟,使反动统治机器无法运动,从而表达对敌人的无比仇恨和对异族统治下的人民的深切同情与无比关怀。 雅•哈谢克是捷克著名作家。早期作品以讽刺笔调揭露奥匈帝国的fu败和资产阶级的虚伪。1920 年,开始写作长篇讽刺小说《好兵帅克》。在某种意义上,《好兵帅克》也可以说是一部历史小说,因为它从内部描写了欧洲近代史上一个最古老的王朝——奥匈帝国崩溃的过程。作品几乎是严格按照第一次世界大战编年顺序写的,从第二卷(帅克入伍后由布拉格开拔前方)起,战局、事件、路线都与当年的奥匈军队作战史基本吻合,甚至帅克所在的联队番号以及作品中有些人物(卢卡施、万尼克、杜布等)也不是虚构的。然而此书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如何忠于史实,而在于作者以卓绝的漫画式手法,准确、深刻地剖析了奥匈帝国的zheng府、军队、法院、警察机关及医院、教会的反动而又虚弱的本质。通过手里拿着“叛国者”的帽子到处寻找拘捕对象的特务布里契奈德,以及草菅人命的军医,我们可以看到奥匈帝国是怎样一座黑暗、残暴的监狱。为了揭露所谓“神职人员”这种寄生虫,作者在卡兹和拉辛两个神甫的形象上着了浓重的笔墨。这个帝国的一切残酷、肮脏、荒谬与丑恶,都没能逃脱哈谢克那支锋利、辛辣的笔,他无情地揭露了这个庞大帝国所加于捷克民族的种种灾难,并塑造出帅克这个平凡而又极富于机智的不朽形象 小说出版后被译成4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都拥有广泛的读者,享有世界声誉。 [book_title]第1章:干预世界大 “原来他们把斐迪南给干掉啦!”女佣工对帅克先生说。很多年以来,军医审查委员会宣布他害了神经不健全的慢性*病,他就退了伍,从那以后一直就靠贩狗过活——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除了干这营生以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他正用药搓着他的膝盖。 “哪个斐迪南呀,摩勒太大?”帅克问道,一而继续按摩着他的膝部。 “我认得两个斐迪南。一个帮药剂师普鲁撒干活儿,有一天他喝错了东西,把一瓶生发油喝下去了。还有呢,就是斐迪南·寇寇斯卡,他是满街捡粪的。这两个随便哪个死掉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对,是斐迪南大公爵⑴,就是那个康诺庇斯特地方的,帅克先生,您晓得,又胖又虔诚的那个。” “天哪!”帅克惊叫了一声,“这可妙透了。这事情在哪儿发生的呀?” “在萨拉热窝⑵,您知道吗,他们是用左轮槍把他打死的。他正和他的公爵夫人坐着汽车兜风呢。” “嘿,坐着汽车,多神气呀!摩勒太大。唉,只有像他那样的贵人才坐得起汽车哪!可是他不会料到兜一趟风就那么呜呼哀哉啦。而且还是在萨拉热窝。喏,摩勒 太大,那是在波斯尼亚省呀。我算定准是土耳其人干的。我估计当初咱们根本就不该把他们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抢过来。你瞧结果怎么着,摩勒太太!现在大公 爵上了西天啦,他是受了半天罪才死的吧?” “大公爵是当场就咽了气的。您知道,不应该耍弄那些左轮槍。那玩意儿可厉害,真不是玩儿的!前些日子咱们这边儿一位先生也拿着枝左轮槍寻开心。他把他一家子全打死了。看门的上去看看四楼谁在放槍,嗬,连他也给结果啦。” “有一种左轮槍,随便你怎么使力气扳它也不冒火,摩勒太太。这种槍还真不少。可是,我估计他们准备干掉大公爵的槍肯定比我说的那种强;而且我敢跟你打 赔,摩勒太太,干这趟营生的人那天还一定得穿上他最漂亮的衣裳。开槍打那位大公爵可不简单,不像偷进人家园子里行猎的人打个看守人;你先得想法子凑近他, 像他那么显贵的人,不是随便穿什么都能接近的。你得戴一顶高筒的礼帽,要不然,你还没找着方向警察就先把你逮住了。” “帅克先生,我听说刺客有好几个哪。” “当然喽,摩勒太太,”这时帅克按摩完了他的膝盖。“譬如你打算害一位大公爵或者皇帝,你当然先得找一个人商量商量呀。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这个出点主 意,那个再出点主意,照圣诗上说的,功德就圆满喽。要紧的是你得一直留心等你要干的那位大人的车子开过……可是这样的大人还有的是哪,他们迟早一个个都要 轮到的。你等着瞧吧。摩勒太太,他们一定饶不了沙皇和他的皇后,尽管我们但愿不会发生,也许连咱们这位奥地利皇帝自己也难保呢,既然观在他们已经拿他的叔 叔开了张。这老家伙的对头真不少,比斐迪南的还多。刚才酒吧间雅座里一位先生说,早晚有一天这些当皇帝的,一个个都得被干掉,所以他们手下的大员们也搭救 不了。” “帅克先生,报上说大公爵通身都给子弹穿个稀烂。开槍的人把子弹照着他全放光了。” “活儿干得可真麻 利,摩勒太太,真麻利。我要是干那么一档子营生,我一定买一枝白朗宁槍;看起来像只玩具,可是两分钟里头你足可以打死二十个大公爵,不论胖瘦。不过,这是 咱们说句体己话,摩勒太太,一个胖的大公爵总比一个瘦的容易打,你还记得葡萄牙人怎么槍杀他们的国王吧!他是个胖家伙。自然,一个国王也不会是个瘦于。好 啦,我该到瓶记酒馆去溜达一趟啦。要是有人来取那只留了定钱的小(犬更)狗,你告诉他狗在我乡下狗场里哪,我刚剪齐了它的耳朵,得等它耳朵长好才能领去, 不然它会伤风的。把钥匙交给门房吧!” 瓶记酒馆只有一个主顾,就是做密探工作的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掌柜帕里威兹正在洗玻璃杯,布里契奈德巴望跟他郑重地谈谈,可是老也谈不拢。 “今年这夏天可真不错,”这是布里契奈德郑重谈话的开场白。 “糟透了,”帕里威兹回答说,一面把玻璃杯放进橱里。 “他们在萨拉热窝可替咱们干下了件好事,”布里契奈德发着议论,同时感到碰了钉子。 “我向来不过问那一类事,勒死我我也不往那种事上插嘴,”帕里咸兹先生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一边点上他的烟斗。“如今要跟这类事纠缠上,那就等于去送命。 我有我的买卖要做。一位主顾进来叫啤酒,那么我就给他们一杯啤酒。可是什么萨拉热窝,什么政治,或者什么死了的大公爵,那些跟我们这种人毫不相干,除非我 们找死。” 布里契奈德没再说下去了,他只定睛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酒馆,很失望。 “你这里曾经挂过一幅皇帝的像啊,”过一会他又找起话碴儿来说, “就在你如今挂着镜子的地方。” “对,”帕里威兹回答说。“从前是挂在那儿,苍蝇在上头留下了一滩滩的屎,所以我把它放到堆房里去了。你想,说不定谁会扯句闲话,跟着就许惹出麻烦来,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萨拉热窝那档子事是塞尔维亚人干的吧,”布里契奈德又扯回来。“这一点你错了,”帅克回答说,“是土耳其人干的,是为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省。” 于是,帅克发挥起他对奥地利在巴尔干半岛的外交政策的议论。土耳其人在一九一二年败在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手里。他们要求奥地利出来帮忙,奥地利没有答应,所以他们把斐迪南打死了。 “你喜欢土耳其人吗?”帅克掉过头来问帕里威兹,“你喜欢那群不信上帝的狗吗?你不喜欢他们,对不对?” “反正主顾都是一样,即使他是土耳其人,”帕里威兹说。“我们这种做买卖的人没闲功夫去理会政治。你们付了酒钱,坐下来,就随着你们高谈阔论去。这就是 我的办法。不论干掉咱们斐迪南的是塞尔维亚人还是土耳其人,是天主教徒还是回教徒,是无zheng府党人还是捷克自由党的小伙子,对我反正都是一个样。” “那自然很好,帕里威兹先生,”布里契奈德说道,重新希望这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被他抓住话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这件事对奥地利是个很大的损失。” 帅克替掌柜回答说: “是呵,谁也不能说个不字,一个惊人的损失,不是随便什么傻瓜就能代替斐迪南的。要是今天开起仗来,我一定心甘情愿替皇帝效忠,死而后已。” 帅克大大咽了口气,又接着说: “你们以为皇上会容忍这种事吗?你们太不了解他啦。记住我这句话,一定会跟土耳其人开仗的。把我叔叔给害了,好哇,先在嘴巴上尝我一拳。啊,准会打仗。塞尔维亚和俄罗斯会帮咱们,这场乱子可不小!” 当帅克这样预卜着未来的时候,他那神情着实很壮观。他脸上一片纯真,笑得像一轮明月,焕发着热忱。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要是跟土耳其人开起火来,也许德国人会向咱们进攻,”他继续描绘着奥地利的前景。“因为德国人跟土耳其人是站在一起的。他们都是下流货,地痞子。但是 咱们可以跟法国联合起来呀,因为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就跟德国人积下了怨仇。那可就热闹唉,仗可就打起来啦。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布里契奈德站起来很庄重地说: “你也用不着再说下去了。跟我到过道来,该我对你说点什么啦。” 帅克跟着这便衣警察走进过道,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刚才那位邻座的酒客掏出他的证章给他看了看,然后宣布逮捕他。立刻把他带到警察局去。帅克竭力想解释,说一定是起了什么的误会,说他自己什么罪也没犯过,从来没说过一句可能开罪谁的话。 但是布里契奈控告诉他,实际上他已经犯了几桩刑事罪,其中包括叛国罪。 然后,他们又回到酒馆的雅座上去,帅克对帕里威兹先生说:“我喝了五杯啤酒,吃了两根香肠,一个长面包。好,我再来杯核桃白兰地就得走了,因为我已经被捕了。” 布里契奈德把证章掏出来给帕里威兹先生看,对他望了一阵,然后问道: “你结婚了吗?” “结了。” “要是你走开,你老婆能照顾这生意吗?” “可以。” “那么,好吧,帕里威兹先生,”布里契奈德轻快地说。“叫你老婆到这儿来,把买卖交给她。等晚上我们来拿你。” “不用担什么心思,”帅克安慰他说。“我也不过是为了叛国罪被捕的。” “可是我怎么啦?”帕里威兹先生叹息说。“我一言一语都是那么当心呀!” 布里契奈德微笑了一下,然后志满意得地说: “我抓住你说的‘苍蝇在皇帝身上拉了屎’那句话啦,你得把这种话统统从脑袋里挖出去。” 于是,帅克就跟着便衣警察离开了瓶记酒馆。 好兵帅克就在这种他独特的愉快而和善的神情下,干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对未来有着那么卓越的远见,这件事历史家们一定会感到兴趣。如果后来局势的发展和他在瓶记酒馆发挥的有些背道而驰⑶,他们也得原谅他事先缺乏一番外交关系的训练。 [book_title]第2章:在警察局 萨拉热窝的暗杀案使得警察局挤满了许多倒楣鬼,他们一个个地被带进来。巡官老头子就在传讯室愉快地说:“斐迪南这档子事一定够你们受的!”他们把帅克关到 二楼监牢中的一问。一进去,已经有六个人待在那里了;其中五个人围坐在桌边,另外一个中年人坐在墙角的一只草垫上,好像是故意不理睬大家。 于是,帅克就逐个地盘问起他们被捕的原因。 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是为了萨拉热窝那档子事”,“斐迪南那档子事”,“都是因为大公爵被人暗杀了”,“为了斐迪南事件”,“因为有人在萨拉热窝把大公爵干掉了”。 另外那个不理睬大家的人说:他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因为他怕自己惹上嫌疑。他只是因为企图用暴力行劫而被捕的。 帅克就跟围桌而坐的那簇-陰-谋家们混在一起了,他们把怎样给弄到这里来的经过互相告诉了十遍以上。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余都是在客栈、酒馆或咖啡馆里被捕 的。那个例外的是一位异常肥胖的先生,戴着副眼镜,满眼淌着泪水。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捕的,因为萨拉热窝暴举发生的前两天,他曾请两个塞尔维亚学生喝酒,后 来便衣警察布拉克斯瞅见他同他们一道去蒙玛特夜总会,在那里他又请他们喝了酒——这一点他已经在报告上签字供认了。 帅克听到他们关于-陰-谋颠覆国家的可伯故事之后,觉得理应指出他们所处的情势是毫无希望的了。 “咱们全是一团糟,”他开始这么宽慰他们。“你们说你们——或者随便咱们谁——都不会倒楣的,可是你们错了。国家要警察干么的?还不就是为了惩治咱们这 些嚼舌根子的。时局危急到连大公爵都吃了槍子,像咱们这类人给警察老爷抓进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凑热闹,好让这件事在斐迪南出殡以前不断地 引起大家伙儿注意。咱们这儿来的人愈多愈好,因为咱们大家在一块儿,就谁都不闷得慌啦。” 话说完,帅克在草垫上伸开四肢,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这时,又带进两个人来。一个是波斯尼亚省人,他在牢里来回踱着,咬着牙齿。另外一位新客就是帕里威兹,他一看到熟人帅克,就马上把他叫醒,然后用一种充满了悲伤的声调说: “瞧,我也来啦!” 帅克彬彬有礼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打心里头高兴。那位先生既然告诉你他会来接你,我早料到他是不会失约的。想到人们这么守信用,真是怪不错的。” 可是帕里威兹先生说,他才管不着他们守不守信用呢,同时,他低声问帅克,别的犯人是不是小偷,会不会损坏他那买卖的名声。 帅克告诉他,除了一个是因为企图用暴力行劫而被捕的以外,其余都是为了大公爵的事。 帅克又躺下来睡了,但是并没睡多久,因为过一阵他们就来提他出去审讯了。 于是,他沿着楼梯走到第三科去过堂。他满面春风地走进传讯室,问候道: “大人们晚安!我希望诸位贵体健康!” 没人答理他。有谁还照他肋骨上捶了几下,叫他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着一位老爷,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官架子,样子凶得直像刚从伦布罗索⑴那本论罪犯典型的书里蹦出来的。 他杀气腾腾地朝帅克狠狠扫了一眼,然后说: “别装傻相!” “我没办法,”帅克郑重其事地回答。“军队上就因为我神经不健全,撤消了我的军籍。一个专门审查委员会还正式宣布我神经不健全。我是经官方文书判定的神经不健全——是慢性*的。” 那位面带凶相的老爷一边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一边说: “从你被控告和你所犯的案子看来,你一点也不傻。” 接着他就一串串数落开帅克的罪名,从叛国起,直至侮蔑皇太子和王室。这一大串罪名中间特别显着的,是对暗杀大公爵斐迪南这个事件表示赞许,从而又产生许多新的罪名,其中赫然昭彰的是鼓动叛变,因为所有他的罪行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犯的。 “你还有什么可以替自己辩护的吗?”那位满脸凶相的老爷得意扬场地问。 “你们可真给我搞了很不少名堂,”帅克天真地回答道。“可是太多了反而没好处。” “那么你全招认了?” “我什么都招认。你们得严办。要是不严办的话,你们怎么交代呀!就像我在军队的时候——” “住嘴!”警察署长大声嚷道。“不问你,不许你说一个字。听明白了吗?” “老爷,请您原谅,我都明白了。我已经仔细把您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你平常跟谁在一起?” “一个女佣工,老爷。” “难道你在政界没有熟人吗?” “老爷,有。我订了一份《民族政策报》的晚刊。您知道,就是大家叫做小狗所喜欢的报纸。” “滚出去!”那位相貌凶暴的老爷咆哮起来。 当他们把他带出去的时候,帅克说: “再会,大人!” 帅克一回到牢里,就告诉所有的囚犯说,过堂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他们朝你嚷上几声,然后就一脚把你踢出来。”歇了一阵,帅克接着又说:“古时候可比 这坏多啦。我看过一本书,上边说不论人们被控什么罪名,都得从烧红的烙铁上走过去,然后喝熔化了的铅,这么着来证明自己没有罪。许多人都受过那种刑罚,然 后还被劈成四块,或者给带上颈手枷,站在自然博物馆附近。”“如今被捕可蛮有味道了,”帅克继续满心欢喜地说。“没有人把咱们劈成四块,或做类似那种事 了。还给咱们预备草垫,一张桌子,每人还有个座位,住得又不是像沙丁鱼那么挤。咱们有汤喝,有面包吃,等会儿他们还会给送一壶水来。茅房就在咱们跟前,这 一切都说明世界有多么进步了。啊,可不是嘛,如今什么都改进得对咱们有利了。” 他刚刚称赞完现代公民在监牢里生活上的改进,狱吏打开门,嚷道: “帅克,穿上衣服,出去过堂!” 帅克又站在那位满脸凶相的老爷面前了,那人出其不意地用粗暴冷酷的声音问道: “你一切都招认吗?” 帅克用一双善良的、蓝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心肠毒狠的人,温和地说: “假如大人您要我招认,那么我就招认,反正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那位严厉的老爷在公文上写了些字句,然后递给帅克一杆钢笔,叫他签字。 帅克就在布里契奈德的控诉书上签了字,并且在后面加上一句: 以上对我的控诉,证据确凿。 尤塞夫·帅克 他签完了字,就掉过头来对那位严厉的老爷说: “还有别的公文要我签吗?或者要我明天早晨再来?” 回答是:“明天早晨就带你上刑事法庭啦。” “几点钟,大人?您知道,无论怎样我也不愿意睡过了头。” “滚出去!”这是那天第二次从帅克对面发出来的吼声。 他走进牢房,牢门刚一关上,同牢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向他问东问西,帅克机智地回答说: “我刚招认了斐迪南大公爵多半是我暗杀的。” 他一躺到草垫上,就说: “可惜咱们这儿缺个闹钟。” 可是第二天清早,没有闹钟,他们却把他喊醒了。六点整,一辆囚车就把帅克押到省立法院的刑事厅去了。 “咱们是早鸟食虫,抢先了!”当囚车驶出警察局的大门时,帅克对他同车的人们说。 [book_title]第3章:帅克见法医 对省立法院刑事厅既干净又舒适的小审讯室,帅克感到很满意。审判官老爷们——新时代的彼拉多⑴,不但不去光明磊落地洗洗手,还派人出去买了纯肉和皮尔森啤酒,不时地向检察官传递着新的罪名。 审讯帅克的就是这样一位老爷。帅克被带到他面前,他就用胎里带来的礼貌请被告坐下,然后说: “那么,阁下就是帅克先生了?” “想来一定是这样,”帅克回答说。“因为我爹爹叫帅克,我妈是帅克太大。我不能给他们丢脸,否认自己的真名实姓。” 审判官脸上泛过一片柔和的笑容。 “你可干了件好事。你良心上一定够不安的吧。” “我的良心一向就不大安,”帅克说,笑得比审判官更柔和。“大人,我敢打赌我良心上比您还不安。” “从你签署的口供看,我了解这一点,”那位司法大员用同样慈祥的口气说。“警察局对你使了什么压力没有?” “一点也没使,大人。我亲自问他们我应不应该在上边签个字,他们说应该签,那么我就照他们吩咐的做了。我不会为了签个名的事跟他们吵嘴的。那么干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事情得照章办理。” “你觉得身体没一点病吗,帅克先生?” “大人,我可不能说一点病都没有。我有风湿症,现在正在搽着药呢。” 老先生又慈祥地笑了笑:“好不好我们请法医来检查你一下。”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毛病,而且我觉得也不该去白白糟蹋老爷们的时间。警察局里有一大夫已经检查过我了。” “尽管检查过了,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要请法医来查一下。我们指定一个小委员会来研究你的情况,同时,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再问你一个问题:根据口供,你曾说过不久就会爆发战争?” “是呀,大人,战争随时都会爆发的。” 审讯于是结束了。帅克跟司法大员握了手,回到牢里对难友们说:“现在为刺杀斐迪南大公爵这个案子,他们要请法医来检查我啦。” “我才不相信法医呢,”一个样子看来很机灵的人说。“有一回我伪造了几张汇票,然后我又去听哈维洛哥大夫的演讲,他们把我逮住了。我就照哈维洛哥大夫 所描写的那样假装抽了一阵羊痫疯,在法医委员会的一位大夫腿上咬了一口,又拿起一只墨水瓶,把里边的墨水全喝了下去。可是正因为我咬了一个人的腿肚子,他 们报告说我健康无病,结果我可就完蛋了。” “我认为咱们看事情得公公正正的,”帅克说。“天下谁能保得住没个差错?而且一个人越在一件事情上用心思,就越难免会出差错。瞧,连内阁大臣们不是还有搞错的时候吗?” 法医委员会要来确定帅克的智力和他被控的罪名是不是相符。这个委员会是由三位非常严肃的先生组成的,三个人中间,每个人的见解都同另外两个的见解有很大距离。 对于神经失常病症,他们代表三派不同的理论。 如果在科学上南辕北辙的这些学派在帅克这个案子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这仅仅是由于帅克给他们的压倒一切的印象。他刚一走进这间检查他神经状态的屋子,看到墙上挂的奥地利元首肖像后,就马上喊道:“诸位,咱们的皇帝,弗朗兹·尤塞夫一世⑵万岁!” 事情完全清楚了,帅克由衷的吐露使得他们没有必要发出一连串问题。只有几个最重要的问题得搞清楚,好证实帅克的真正见解,就是: “镭比铅重吗?” “我从来没称过,大人,”帅克回答道,脸上甜蜜蜜地笑着。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得先看看世界这个末日再说,”帅克信口回答着。“可是我敢说,它不会明天就来的。” “你能衡量地球的直径吗?” “大人,这我可办不到,”帅克回答说。“可是我破个谜,请大人们猜猜。有一所三层楼的房子,每层有八面窗户,屋顶有两座三角墙,两只烟囱,每层楼住了两家房客。那么,诸位,请你们告诉我这所房子的看门的,他奶奶是哪年死的?” 法医们彼此会心地望了望,可是其中一个又发了个问题: “你知道太平洋顶深的地方有多么深吗?” “这个,对不起,大人,我可不知道,”他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它比布拉格南边那条河要深。” 委员会的主席干巴巴地问了声:“问够了吧?”可是一位委员又问了一句: “一二八九七乘一三八六三是多少?” “七百二十九,”帅克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回答说。 “我想这很够了,”委员会主席说。“你可以把这个犯人带回原来的地方。” “大人们,多累了,”帅克毕恭毕敬地说。“我也很够了。” 帅克走后,三位专家根据精神病学者所发现的一切自然规律,一致同意他毫无疑问是个白痴。 [book_title]第4章:帅克从疯人院里被赶出来 帅克后来形容疯人院里那段生活时,他是满口用歌功颂德的话来说的:“那里的日子真快活。你可以粗声喊,尖声叫,可以唱歌,可以哭,可以咩咩叫,可以起哄, 可以蹦跳,可以念祷文,也可以翻筋斗;可以爬着走,可以跷起一只脚来跳,可以转圈跑,可以跳舞,可以乱蹦,可以整天蹲在地上,也可以爬墙。我告诉你,我喜 欢待在疯人院里,而且,我在那儿度过的是一生最畅快的日子。” 老实说,当他们为了侦查帅克,把他从中央刑事厅带到疯人院后,在那里他 受到的欢迎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们首先给他洗了个澡。在浴室里,他们把他浸在一盆温汤水里,然后又把他拖出来,用冷水来浇。他们一连这么搞了三遍, 然后问他喜不喜欢。帅克说,比查理大桥⑴一带的公共澡堂好,并且说,他很喜欢洗澡。“如果你们再替我剪剪指甲,理理发,那我就再快活也没有了。”他又这么 补了一句,同时殷勤地笑着。 一切照他所请求的办了。他们用一块海绵把他用身都擦干了,用一条被单把他裹起。然后把他抬到一号病房的床上,扶他倒下来,替他盖上被,吩咐他睡觉。 于是,他就在床上高枕无忧地入睡了。后来他们把他喊醒,给了他一盆牛奶和一个长面包。面包已经切成碎块,一个看守人把着帅克的手,另一个就把一块块碎面 包在牛奶里蘸蘸,然后喂到他嘴里,就像用面团来填鸡鸭一样。等他睡着了,他们又把他喊醒,带他到诊察室去。帅克在两位大夫面前脱得精光,使他回想起当年入 伍时那种足以自豪的日子。 “向前走五步,再向后退五步,”一个大夫说。 帅克走了十步。 “我告诉你走五步的!”大夫说。 “多走几步少走几步我不在乎,”帅克说。 于是两位大夫吩咐他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个敲了敲他的膝盖,然后告诉那个说,反射作用很正常。那个大夫就摆着脑袋,也开始来敲帅克的膝盖。这时,刚才那个大夫又掀起帅克的眼皮,检查他的瞳仁。然后他们就走到桌边,用拉丁文互相嘀咕了一通。 一个大夫问帅克说: “你的神经状态检查过了吗?” “在军队里,”帅克庄重而自豪地回答说,“军医官会正式宣布我神经不健全。” “我看你是假装有病逃避兵役吧,”一个大夫嚷道。 “说的是我吗,大人?”帅克鄙夷地说。“不对。说我神经不健全,很公道;我可绝不是装病逃避兵役的那种人。不信您到第九十一联队的值班室或者到卡林地方的后备队指挥部去问问。” 两个大夫中间那年纪较大的带着绝望神情摆了摆手,然后指着帅克对看守人说:“叫这个人穿上衣裳,把他带到头排过道的第三号病房去。然后你们来一个人,把他全部档案送给办公室。告诉他们快点结案,因为我们不想叫他老留在我们手上。” 大夫们又狠狠盯了帅克一眼。他恭顺地向门边倒退,一路不住感激涕零地鞠着躬。自从看守人奉命把衣服还给帅克之后,他们就都不再理睬他了。他们吩咐他穿上 衣服,然后一个看守人就把他带到三号病房去。办公室需要几天来完成打发帅克出院的文件。在那几天中间,他又有机会来继续那很合他口味的观察。大失所望的大 夫们在报告里宣称他是——“智力低弱伪装生病的逃避兵役者”。由于他们在中饭前释放他,还闹了一场麻烦。帅克坚持一个人不能没吃中饭就由疯人院被赶出来。 院里的看门的只好把巡官找来,把这扰乱秩序的行为弹压下去。巡官就把帅克带到警察署去了。 [book_title]第5章:帅克在警察署里 帅克在疯人院里的良辰美景过去了,紧接着来的却是充满了折磨的时日。巡官布鲁安,凶得活像罗马皇帝尼禄⑴仁政下的一名刽子手,说:“把这小子推到牢里去!” 话说得又干又脆。可是巡官布鲁安说这话时候,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古怪而反常的惬意。 牢里,一张板凳上坐着个人。在沉思着什么。他无精打彩地坐在那里,从他那神情来看,当牢门的钥匙嘎啷响起的时候,显然他也并没觉得是要把他放了的迹象。 “您好,先生,”帅克边说边在板凳上那人的旁边坐下。“不晓得几点钟啦?” 那人绷着脸,一声也不吭。他站起身来,在牢门和板凳的咫尺之间来回踱着,好像忙着抢救什么似的。 这时,帅克兴致勃勃地审视了墙上的一些题字。一个未署名的囚犯在题词里发誓要跟警察拼个死活。话是这么写的:“绝不让你们抓住。”另一个写道:“肥头大 耳的家伙们,你们胡说八道!”还有一个仅仅平铺直叙地写道:“余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待遇尚好。”接着一位满怀幽思的先生题了首诗: 闷来溪旁坐, 太陽入山隈。 阜丘映微光, 佳人犹未来。 那个在牢门和板凳之间来回疾走的人停下了步,然后喘着气,坐回原来的地方。忽然双手抱头嚷道: “放了我吧!” 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不,他们不会放我的,不会的,不会的。我从早晨六点就待在这儿了。” 接着,他出其不意地开腔了。他站起身来问帅克说: “你身上有一根皮带吗?我干脆把自己结果了算啦。” “很乐意帮你忙,”帅克回答,同时解下身上的皮带。“我从来还没看过人在牢里用带子上吊呢!” 他四下里望望,接着说:“可是真糟糕,这儿没个钩子。窗户的插门又经不住你。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跪在板凳旁边那么上吊。我对于自杀最感觉兴致不过了。” 那个满脸愁容的人望望帅克塞在他手里的皮带,把它丢到一个角落里,跟着就呜呜哭了起来。他一边用肮脏的手擦着眼泪,一边嚷着:“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呀!苍天哪,可伶我那苦命的老婆!我公事房里的人们会怎么说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呀!”连哭带说,没结没完。 最后,他终于平静了一些,就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又捶又砸。门外一阵脚步响,随着一个声音问道: “你要什么呀?” “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好像他已经没什么活头了。 “放你去哪儿呢?”外边接着说。 “放我回到公事房去!”这个愁苦的做了爸爸的人回答说。 在走廊的静寂中,可以听到嘲笑声,非常可怕的嘲笑声。脚步声又移开了。 “看样子那家伙并不欢喜你,他才那么讥笑,”帅克说。这时,那个沮丧的人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那些警察要是发起火来,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你要不打算上吊,干脆就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看他们究竟怎么搞。” 过了好半天,过道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嘎啷响了一声,牢门开了,巡官喊帅克出去。 “对不起,”帅克豪爽地说,“我是十二点才来的。这位先生从早晨六点就等在这里了。我并不急。” 他这话没得到答复,不过巡官那只强大有力的手已经把帅克拖到走廊去了,并且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去。 在第二间房子里,桌边坐着一位巡长。他个子魁梧,样子看来很和蔼。他对帅克说: “呃,你就是帅克,对吗?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容易透了,”帅克回答说。“一位巡官把我带来的,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从疯人院赶出来,我不答应。请问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来答复你,帅克。”巡长和蔼地说。“我们这儿没理由跟你闹气。我们好不好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像大家说的,到了这里,一切就都得听你们的啦,”帅克心满意足地说。“从这儿到警察局也是一段挺开心的黄昏散步。” “我很高兴咱们在这问题上见解一致,”巡长兴高采烈地说。“你看,帅克,还是大家开诚布公地来谈谈好吧!” “不论同谁,只要谈谈总是高兴的,”帅克回答说。“我担保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典,大人。” 帅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在巡官陪伴下回到警卫室。不到一刻钟,帅克就走在街上了。押他的是另一位巡官,他腋下夹着一本厚书,上面用德文写着Arrestantenbuch⑵。 在斯帕琳娜街的一角,帅克和押他的人看到一簇人围着一个告示牌拥挤着。 “那是皇上的宣战布告,”巡官对帅克说。 “我早料到了,”帅克说。“可是疯人院里他们还不知道。其实他们的消息应当更灵通。” “为什么呢?”巡官问。 “因为那儿关着不少军官,”帅克解释说。当他们走近新挤到宣战布告周围的人丛时,帅克喊道: “弗朗兹·尤塞夫万岁!这场战争我们必然获胜!” 亢奋的人丛中也不知道谁在他帽子上敲了一下,于是,穿过熙来掇往的人丛,好兵帅克重新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这场战争咱们的胜利是拿稳了。诸位,你们信我的话,没错儿!”帅克说完这几句话,就对跟在他身旁走着的人们告了别。 [book_title]第6章:帅克踏出恶性循环 警察局里到处弥漫着一片衙门气味,当局一直在估计着人们对战争究竟有几分热心。局里,除了少数几个人还意识到自已是这个国家的于弟,而这个国家是注定要为 了与它完全无关的利益而流血之外,其余则尽是一批堂哉皇哉的政界猛兽,他们脑子里想的不外乎监狱和绞刑架,而他们就靠这些东西来维护他们那横暴的法律。 审讯时,他们带着一副恶意的和额悦色*的神气来对付落在他们掌心的人,每句话没到嘴边以前,都先斟酌一番。 “对不起,你又落在我们手里了!”那些制服上缝着黑黄袖章的野兽中间的一个,看见帅克带到他面前时说。“我们都以为你会改过自新,但是我们想错了。” 帅克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神情是那么泰然自若,以致那些野兽们都莫名其妙地对他呆呆望着,然后着重地说: “脸上不许再装那副傻相!” 但是他马上又换一种客气的腔调接着说: “你可以相信我们并不愿意把你关起来,而且我敢保我并不认为你犯了什么重罪;由于你的智力差,你准是被人诱上了邪路的。告诉我,帅克先生,是谁引你玩的那套愚蠢的把戏?” 帅克咳嗽了一阵,然后说: “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您那愚蠢的把戏指的是什么?” “那么帅克先生,”他假装出一个忠厚长者的口吻说,“照带你来的巡官说,你曾在街角的皇上宣战告示牌前面,招来一大群人,并且嚷‘弗朗兹·尤塞夫万岁!这场战争咱们必然获胜!’来煽动他们,你看这是不是场愚蠢的把戏?” “我不能袖手旁观啊,”帅克表白说,一双天真的眼睛紧盯着审判官的脸。“看见他们都在念着皇家告示而没一个露出一点点高兴劲儿的时候,我心里很气愤。没 人叫一声好,或者三呼万岁——巡长大人,任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真好像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联队的老军人,我忍不住了,所以才嚷出那么一声。我 想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打起仗来,就得打赢它;而且,就得对皇上三呼万岁呀。谁也不能拦住我。” 野兽被他说得没话讲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敢正眼看帅克这个天真无邪的羔羊,赶紧把视线投到公文上,说: “你这份爱国热忱我充分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别的场合去发挥更好些。你自己明明知道你所以被巡官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种爱国表现也许会——实在就不免会被大家认作是讥讽,而不是出于诚意。” “当一个人被巡官逮捕了,那是他一辈子非同小可的时刻,”帅克回答说。“可是,如果他甚至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记国家宣了战以后他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这样的人毕竟不见得是个坏蛋吧。” 他们彼此瞠目相视了一阵。 “帅克,滚你的吧!”最后那个摆官架子的家伙说了。“如果你再被逮到这儿来,我不客气,可就把你送军事法庭去惩办了。明白吗?” 没等他理会,帅克冷不防扑上前去,亲了他的手说: “愿上帝为您做的一切功德祝福您,随便什么时候您要欢喜来一只纯种的狗,就请光临。我是个狗贩子。” 帅克就这样重获自由,回家去了。 他思索了一下应不应该先到瓶记酒馆去望望。于是,他又去推开不久前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陪他出去的那扇门。 酒吧间里死一样沉寂。几个主顾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柜台后边坐着女掌柜帕里威兹太太,她漠然呆望着啤酒桶的扳柄。 “喂,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咱来一杯啤酒吧。帕里威兹先生哪儿去啦?他也回来了吧!” 帕里威兹太大没回答,却流了泪。她呜咽着,在每个字上都强调出她的不幸,说: “一个——星期——以前——他们——判了他——十年——徒刑!” “嘿,这可真没想到!”帅克说。“那么他已经坐了七天啦!” “他多谨慎呀,”帕里威兹太太哭着说。“他自己总是那么说。” 主顾们站起来付了酒账,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帅克和帕里威兹太太。 “那位布里契奈德先生还到这儿来吗?”帅克问道。 “来过几趟,”女掌柜说。“他总是要一两杯酒,然后问我有谁到过这儿。主顾们坐在这儿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看见他来就只谈足球比赛。” 帅克刚喝完第二杯甜酒,布里契奈德就走进了酒吧间。他很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这空荡荡的酒吧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了下来。他要了点啤酒,等着帅克开口。 “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随着握起他的手。“我刚才没认出来。我这记性*真坏,见一面就会忘了。前一回我记得咱们好像是在警察局里见到的。近来贵干怎么样?您常到这儿来吗?”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布里契奈德说。“警察局那边告诉我说,你是个狗贩子。我很想弄条捕鼠狗,或是一条(犬更)狗,要不就是那一类的也成。” “那好办,”帅克回答说。“您要纯种的还是条杂种的?” “我想还是来一条纯种的吧,”布里契奈德回答说。 “您不要条警犬吗?”帅克问道。“就是那种一闻就闻出味儿来,然后把您带到犯案的地点的?” “我要条(犬更)狗,”布里契奈德镇定地说,“一条不咬人的(犬更)狗。” “那么您要一条没牙的(犬更)狗吧?”帅克问道。 “也许我还是来条捕鼠狗吧!”布里契奈德有点发窘地表示。他对狗的知识还很肤浅,而且如果不是警察局特别给他这些指示,他根本也不会去想到狗的。 但是他接的指示简单明陈,而且紧急。他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跟他进一步接近。为了这件事上面授权给他选用助手,也可以动用款项去买狗。 “捕鼠狗有各种尺寸的,”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您可以统统放在膝头上抚弄。我敢保它们很好。” “对我也许合适,”布里契奈德说道。“多少钱呀?” “得看大小啦,”帅克说。“问题就在大小上头。一条捕鼠狗跟一头牛犊不一样。正相反:越小越贵。” “我想要一条大的看家用,”布里契奈德说,他怕把秘密警察的款项动用得太多了。 “就这么办吧,”帅克说。“大的我卖您五十克郎⑴一条,再大的您就给二十五克郎吧。可是有一件事忘记提了: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大些的狗?还有,是公狗还是母狗?” “反正都一样,”布里契奈德回答道,他感觉自己是纠缠到摸不着底细的问题上去了。“你替我预备好,明天晚上七点钟我来取。那时候总可以预备齐了吧?” “您尽管来吧,没错儿,我准都办好。”帅克干脆回答道。“可是由于眼下这情况,我得请您先预支给我三十克郎。” “那可以,”布里契奈德说,把钱付给他。“好,咱们为这笔生意干它一杯,我请客。” 他们每人喝了四杯,帅克付了他那份账,就回到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那里去了。当她看见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就大大吃了一惊。 “我以为您得好多好多年以后才能回来呢,”她用惯常的坦率口气说。 然后她去铺了床,特别加意把一切收拾得妥贴周到。当她在厨房又见到帅克时,她热泪盈眶地说:“咱们在院里养的那两条小狗呀,先生,它们死啦。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也跑掉啦。” “摩勒太太,那些巡官们正在跟我捣麻烦。我敢打赌眼下不会有很多人到这儿来买狗啦,”帅克叹了口气说。 奥地利崩溃后如果有人翻查警察档案,在“秘密警察用款”下面读到下列这些项目时,不知道他懂不懂得其中的含义,例如:B·四十克郎,F·五十克郎,M· 八十克郎等等。如果他们以为B、F、M这些字母都代表人名的简写,以为那些人为了四十、五十或八十克郎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奥地利皇室,那就大错特错了。 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猎狐犬”,M代表“猛犬”。这些都是布里契奈德由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去的狗,——条条都是奇丑无比的四不像,和纯种的狗毫没有共同的地方。帅克就把它们都冒牌卖给布里契奈德了。 他卖出的圣伯纳狗是一条杂种狮子狗和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狗交配的,猎狐犬却长了两只猎獾狗的耳朵,个子大得像条猛犬,腿向外撇,真像患了软骨病似的。猛犬一头的粗毛,下级活像苏格兰看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不比猎獾犬高,而且屁股后头剪个秃光。 后来卡鲁斯密探也去买狗,他带回一条通身是点子的胆怯的怪物,样子像条鬣狗,名义上算是苏格兰看羊犬。于是,秘密警察费用上为了它又增加了R·九十克郎一项。 这条怪物据说还算是条猎狗。 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挤出什么来。他跟布里契奈德的运气差不多。帅克把一番巧妙的关于政治的话题引到怎样给小狗医治犬瘟症上去,而密探们千方百计布置的圈套,唯一的结果是帅克又把一条杂配到难以置信、奇丑无比的狗,冒牌推销给布里契奈德了。 [book_title]第7章:帅克入伍 当奥地利军队从加里西亚⑴的莱伯河岸的森林全军溃退下来,在塞尔维亚成师的奥地利军队也正狼狈地吃着他们理所应得的败仗时,奥地利陆军部忽然打算起用帅克,希图把帝国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帅克接到通知,限他一个星期以内去接受体格检验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风湿症又复发了。 摩勒太太在厨房里给他煮着咖啡。 “摩勒太太,”帅克用沉静的声调从卧房里说道,“摩勒太太你过来一下。” 等女佣工站到他床旁时,帅克就用同样沉静的声调说:“请坐,摩勒太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神秘的庄严。 摩勒太太坐下以后,帅克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从军去了。” “老天爷!”摩勒太太嚷道,“您去那儿干么呀?” “打仗,”帅克用一种-陰-沉的声调说。“奥地利的形势危急了。在北线上,为了保卫克拉科⑵我们的主力被吸住啦。南线上,我们要不赶快动手,他们就要把整个 匈牙利都占领啦。不论怎么看,情形都很糟,所以他们才召我入伍。真是的,昨天报纸上还说我们可爱的国家弥漫着满天云雾呢!” “可是您的脚还沾不得地哪!” “那没关系,摩勒太大。我要坐着轮椅去投军。你知道街角上那个糖果店老板,他有我要的那种玩意儿。好多年以前,他曾用轮椅推过他那瘸腿的爷爷——而且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摩勒太太,你就用那种轮椅把我推到军队上去吧!” 摩勒太太流下眼泪了。“先生,我还是给您找个大夫吧!” “用不着。除了我的腿不受使唤,其余部分我是很合用的一把炮灰。而且如今奥地利国难当头,每个残疾人都应当走上他的岗位。你尽管煮咖啡去好了。” 摩勒太太奔出房门去找大夫。一个钟头后大夫来了,帅克正在打盹。醒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先生正用手在他脑门子上按了一下,然后说: “别着慌,我是维诺拉笛来的帕威克大夫——伸出手来给我看看——把这温度表夹在胳肢窝底下——对了,就这个样子——看看你的舌头——再伸出来一点——别动——你父母是得什么病死的?” 于是,正当维也纳⑶号召奥匈帝国内各个民族都要作出忠君报国的切实榜样的时候,帕威克大夫却在为帅克的爱国热忱开着溴化物⑷并且嘱咐这位英俊骁勇的战士帅克不要去想入伍的事。 “继续保持仰卧的姿势,好生静养,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来了,在厨房里问摩勒太太病人怎样了。 “更厉害啦,大夫,”她真切关怀地回答道。“夜里他的风湿症又犯了。您猜怎么着,他唱起奥地利国歌来啦。” 帕威克大夫只好又添了些溴化物的份量,来对付病人新发作的忠君的表现。 第三天摩勒太太说,帅克更严重了。 “大夫,下午他叫我出去,给找一张标出他所谓的战场的地图,晚上他就开始东想西想起来,他说奥地利一定会得胜。” 还有两天,帅克就得去壮丁体格检查委员会报到。 在这期间,帅克做了适当的准备。首先,他叫摩勒太太替他买了一顶军帽。然后,他又叫她去街角糖果店那里去借轮椅,就是那老板曾经用来推过他那瘸腿爷爷 ——那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的。他又记起还需要一副拐杖。恰好糖果店老板也还保留着一副,作为一家人对他们先祖父的纪念。 现在他就缺少壮丁们胸脯上戴的花束了。这个,摩勒太太也替他置办了。摩勒太大眼见这几天瘦了许多,她走到哪里都抹眼泪。 这样,在一个难忘的日子,布拉格的街上就出现了下面这幅忠君报国的动人榜样: 一个老妇人推着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头戴军帽的人,帽舌擦得铮亮,手里挥动着一副拐杖,外套上面还装饰着一束艳丽刺目的鲜花。 这个人不断地挥着拐校,沿着布拉格的街道嚷着: “打到贝尔格莱德⑸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后面跟着一群人,主要是些没人理会的浪荡汉,是在帅克出发入伍的房子前面聚集起来的。 当帅克凭公文向巡官证明他那天确实是奉召去见体格检查委员会的时候,巡官似乎有点失望。为了制止他继续扰乱治安,就由两名骑警把帅克连他的轮椅护送到体格检查委员会那里。 关于这件事,《布拉格官方新闻》发表了下列一段记载: 残疾人热心爱国 昨日布拉格街衢行人曾目睹一可歌可泣事迹。当兹国难危急之际,殊足证明我国男儿对年迈君主莫不急于竭诚报效。吾国今日实具希腊罗马之古风,昔穆屠思·司 开沃拉①之手虽灼伤,而犹率军勇猛作战。昨日一手执拐杖之残疾人坐在轮椅上,由一老妪推之前进,此情此景,即为神圣感情之动人表现。斯捷克子弟,身虽残, 而犹自愿投军,以期为我君主献出其身家性*命。布拉格通衢大巷对其所呼之“打到贝尔格莱德去!”莫不热烈赞许,益足彰明布拉格人民对其国家及皇室之热忱拥戴 云云。 《布拉格日报》也用类似笔调描绘,最后结论说:这个志愿从军的残疾人后面还跟着一簇德国人,他们用身子防护了他,以免他遭受协约国⑹的捷克籍特务的殴打。 《波希米亚报》登载了这段新闻,要求对这位残疾的爱国志士应当加以奖赏,并且说,凡德籍公民愿对这位无名英雄有所馈赠的,可以径送到该报馆去。 体格检查委员会主席鲍兹大夫办事向来不容许人胡闹。 两个半月以来,经他手检查的一万一千名壮丁中间,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名查出是装病想逃避兵役的,剩下的那一个,当鲍兹大夫喊“Kehrteuch!”⑺时,如果那不幸的家伙没中风,也一定会同样被抓起来的。 “把这个装病的逃兵带走!”鲍兹大夫确定那人已经死了之后说道。 就在那难忘的一天,帅克站在他面前了。 “由于神经不健全,体格属最下等,”军曹长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说。 “你还有什么别的毛病吗?”鲍兹大夫问。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可是我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帅克谦逊地说。“我的膝盖肿了。” 鲍兹恶狠狠地瞪了好兵帅克一眼,嚷道:“SiesindeinSimulant!”⑻然后冷冰冰地对军曹长说:“DenKerlsogleicheinsperren!”⑼ 两个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槍把帅克押到军事监狱里去了。 摩勒太太扶着轮椅在桥上等帅克。直至看到他被刺刀押解的时候,她流了泪,掉头就走,把轮椅丢下,再也没回去捡。 刺刀在陽光下面闪烁着,走到雷迪兹基⑽的纪念碑下时,帅克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群喊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纪念碑上的雷迪兹基上将用梦幻般的眼睛俯瞰着好兵帅克,看他拄着两根旧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远了,大衣兜里还插着一束新兵入伍的鲜花。押解他的人绷着脸,告诉行人说,他们是在把一个逃兵押到牢里去。 [book_title]第8章:帅克被当作装病逃 在这大时代到来的时际,军医们念念不忘的是消灭装病逃避兵役和有这种嫌疑的人们的鬼胎,譬如那些肺结核、风湿症、脱肛、肾脏病、糖尿病、肺炎和各种杂症的患者。 装病逃避兵役的人们应受的苦刑都规定下来了,苦刑等级计分为: 一、绝对的饮食控制——不论患什么症侯,一律早晚饮茶一杯,连饮三日,为了发汗,每次随服阿斯匹灵一剂。 二、为了避免他们以为军队都是吃喝玩乐,每人一律大量服用金鸡纳霜粉剂。 三、每天用一公升温水洗胃两次。 四、使用灌肠剂和肥皂水及甘油。 五、用冷水浸过的被单裹身。 有些勇敢的人五级苦刑全都受过,然后被装进一具小小的棺材,送往军用墓地去埋葬。可是也有胆小的,刚临到灌肠的阶段就宣称病症全消了,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随下一个先遣队马上进入战壕。 一到军事监狱,帅克就被关进一间当做病房的茅棚里,几个这种胆小的装病逃避兵役的人已经待在那里了。 靠着入口,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痨病鬼,身子就裹在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里。 “这是本星期里第三个了,”坐在帅克右首的人说。“你有什么病啊?” “我有风湿症,”帅克回答说,周围的人仍听了都咯咯笑起来。连那个快咽气的痨病鬼——那伪装患肺结核的,也笑了。 “风湿症到这儿来可不中用,”一个身体肥实的人用沉重的口气对帅克说。“风湿症免掉兵役的可能性*比脚上生鸡眼大不了许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疯,”一个装病逃避兵役的说。“我的意思是先给他装作傻子,发宗教狂,宣扬教皇的至圣至贤;可是最后我想办法花上十五克郎,请街上一个理发匠在我胃上搞了点胃瘤。” “我认得一个扫烟囱的,”又一个病人说。“你花上二十克郎,他可以叫你全身发高烧,烧得想从窗口跳出去。” “那算不了什么,”又一个人说。“我们那一带有个接生婆,你只要给她二十克郎,她能叫你的踝骨脱节得那么干脆,保你残废一辈子。” “我只花五克郎就把脚弄脱了节,”靠窗口的一排床上有个声音说。 “花了五克郎,还请了三杯酒。” “我这病已经耗掉我二百克郎也不止啦,”那人隔壁一个瘦得像只铁耙的人说。“我敢跟你打赌,天底下没有我没吃过的毒药。我肚子里简直填满了毒药啦。我嚼 过砒霜,吸过鸦片,吞过盐卤,喝过含磷的硫酸。我毁了自己的肝、肺、肾和心脏——老实说吧,我的五脏六腑全都完蛋了。谁也说不清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症。” “我看最好还是在胳膊的皮肤下面注射点煤油,”靠门的一个人解释道。“我一个表哥就是那么走的好运。他们把他的胳膊从肘部锯下来啦,从那以后,军队就再也不找他的麻烦了。” “瞧,”帅克说,“你们为了皇上都得受多大罪呀,连胃都抽了出来。几年以前我在军队里的时候,那比这个还要糟。要是一个人病了,他们就把他胳膊倒绑起来,把他往牢里一丢,让他去养养。那儿可不像这里,没有床,没有褥垫,也没有痰盂。” 下午大夫查病房的时间到了。葛朗士坦大夫按着床查,一个军医处的传令兵跟在后边,拿着笔记簿。 “马昆那!” “有!” “给他灌肠药,吃阿斯匹灵。波寇尼!” “有!” “洗胃,吃金鸡纳霜。克伐里克!” “有!” “灌肠药和阿斯匹灵。阔塔可!” “有!” “洗胃,吃金鸡纳霜。” 于是,事情就这么一个挨着一个,无情地、机械地、迅速地进行下去。 “帅克!” “有!” 葛朗士坦大夫对这新来的人盯了一眼。 “你什么病?”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 葛朗士坦大夫在他干医务工作期间,沿用了一种微带嘲讽的态度,他发现这比喊嚷还有效。 “啊,风湿症,”他对帅克说。“你这个病可真不轻!瞧,有多巧呀,早不得晚不得,偏偏在打起仗来必须服兵役的时候,你闹起风湿症来了。我想你心里一定非常着急吧。” “报告长官,我确实非常着急!” “咂,咂,他着急啦。你想让我们来对讨你的风湿症,多妙呀!不打仗的时候,你这可怜的家伙欢蹦乱跳得像只山羊。可是刚一打仗。瞧瞧,马上你的风湿症就来了,膝盖也不灵了。膝盖痛吧?” “报告长官,膝盖痛得厉害。” “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对不对,嗯?风湿症这种病可很危险,很难受,也很麻烦。我们这儿对付得风湿症的人,有包你满意的办法,绝对的饮食控制和种种疗法是百验百灵的。你看吧,你在这儿治比在皮斯坦尼⑴还好得快。随着你就大阔步地走上前线了,屁股后头会场起一片尘土。” 然后他掉过身来对军士传令兵说: “记下来:‘帅克,绝对的饮食控制,每天洗胃两遍,灌肠一次。’到了适当时候我们再看看还得安排些什么。同时,把他带到手术室去,把他的胃洗个干净,等洗够了,再给他灌肠,灌得足足的,灌得他叫爹叫娘,那么他的风湿症就会吓跑了。” 接着他又朝所有的病床发表了一番演说,话里充满了机智和风趣十足的警句: “你们千万别以为在这里是跟傻瓜打交道,以为随便你们玩些什么把戏都可以混得过去。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那些借口。我晓得你们都是借着病来逃避兵役的,我 也就照你们的路子来对付。像你们这种兵,我对付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啦。这些床上曾收容过大批大批的壮丁,他们任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缺少点军国民的尚武精 神。他们的同胞在前线挤死挤活,他们却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一顿顿吃着医院的饭,净等着战事结束。哼,可是他们打错算盘啦,而你们也都打错算盘啦。今后二十 年以内,你们要是做梦想起当年打算瞒哄我的勾当,你们还会从梦里惊叫起来的。” “报告长官,”靠窗口一张床上有个人轻声地说。“我完全好了。我的气喘病半夜里好像就无影无踪了。” “你叫什么?” “克伐里克。报告长官,我赞成灌肠。” “好,出院以前给你灌肠,好给你路上助助神。”葛朗士坦大夫这么决定了。“你也就不能抱怨我们这儿没给你治病了。听着,我现在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跟军士来,他给你们服什么就照服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接受了照大夫开的一大副药。帅克表现很吃得住苦头。 “别怜惜我,”他央求着那个给他灌肠的助手说。“别忘记你曾经宣誓效忠皇上。即使是你自己的爸爸或者兄弟躺在这里,你也得照样给他灌,一点情也别留。记住,奥地利全靠灌肠才能稳如磐石,胜利必属于我们。” 第二天葛朗士坦大夫查病房的时候问起帅克对军医院的印象。 帅克回答说,这是个顶呱呱的、管理良好的机构。大夫为了酬答他,除了头天的那份以外,又给他加上一些阿斯匹灵和三粒金鸡纳霜,叫他当场用一杯水冲服下去。 就是苏格拉底⑵当年饮他那杯毒人参的时候,也没有帅克服金鸡纳霜那么泰然自若。葛朗士坦大夫如今把各级的苦刑都在他身上试过了。 帅克站在大夫面前,身上裹了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大夫问他觉得怎样时,他说: “报告长官,就像在浴池里或者在海滨消夏一样。” “你还有风湿症吗?” “报告长官,我的病好像还没见好。” 于是新的折磨又来了。 第二天早晨,那个着名的委员会⑶的好几个军医都出场了。 他们一本正经地从一排排床铺旁边走过,只说:“伸出舌头来看看!” 帅克伸舌头把脸挤成个白痴般的怪相,眼睛眨巴眨巴的,他说: “报告长官,这是我舌头的全部!” 随着,帅克和委员们之间开始了一段有趣的谈话。帅克辩解说,他所以声明那句是怕委员们疑心他有意把舌头藏了起来。 另一方面,委员们对帅克的意见却十分分歧。 有一半委员认为帅克是einbioderKerl⑷,另一半认为他是个骗子,有意跟军部开玩笑。 “我们要是对付不了你,我们不是人!”主任委员对帅克大声嚷道。 帅克用一种孩稚般纯真安详的眼神呆望着全体委员们。 军医参谋长走近了帅克,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想捣些什么鬼。你,你这海豚!” “报告长官,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Himmeldonnerwetter⑸!”一位委员腰刀铿然碰响着,气哼哼地说。“原来他什么都不想,对吗?你为什么不思想思想,你这只暹罗⑹蠢象!” “报告长官,我不思想,因为当兵的不许思想。许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九十一联队的时候,我们的官长总是对我们说:‘当兵的不许思想。官长都替他们想好了。当兵的一旦思想起来,他就不成其为兵,他就变成一个臭老百姓啦。’思想并不能……” “住嘴!”主任委员悍然打住帅克的话。“我们早知道你。你不是什么白痴,帅克。你就是调皮捣蛋,你很狡猾,你是个骗子,无赖,你是地痞子,你听懂了吗?” “报告长官,听懂了,长官。” “我不是告诉你住嘴吗!你听见没有?” “报告长官,我听见您说,要我住嘴。” “Himmelherrgott⑺,那么你就住嘴!我说话的时候你该明白我不要你的嘴唇动一下。” “报告长官,我知道您不叫我的嘴唇动一下。” 几位军官老爷们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把军曹长喊过来说:“把这个人带到办公室去,”军医参谋长指着帅克说。“等我们做出决定和报告。这家伙什么屁毛病也没 有,他就是装病,想逃避兵役;同时,他还胡扯,拿他的长官开玩笑。他以为到这儿是来寻开心的。他把军队看成了一个大笑话,像个杂耍场。等你到了拘留营,他 们就会叫你知道知道军队并不是儿戏。” 当值班的军官在传令室里对帅克嚷着说,像他这样的人该槍毙的时候,委员们在楼上病房里正恶狠狠地对付别的装病逃避兵役的。在七十个病人里头只饶了两名:一个是腿给炮弹炸掉了,另外一个得的是真正的胃溃疡。 只有在他们两个身上不能使用tauglich⑻字样。其余的,连同三名患晚期肺结核的,都宣布为体格健康,可以服兵役。 [book_title]第9章:帅克在拘留营 拘留营是由看守长斯拉威克、林哈特上尉和绰号“刽子手”的军曹长瑞帕三位一体主持着,没人晓得有多少人在单号子里被他们打死了。帅克一押到,看守长斯拉威克就猛地把一只粗大肥壮的拳头伸到他的鼻子下面,说: “你闻闻,你他妈的这个蠢货。” 帅克闻了闻,然后说: “我可不巴望它在我鼻子上揍一下,它有坟墓的味道。” 看守听了这句知趣的话,倒很满意。 “嗬,站直啦,”他在帅克的肚子上杵了一下。“你衣袋里有什么?要是香烟,你可以把它放在这儿。把你的钱交出来,免得他们偷。你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吗?好,那么别调皮,不许撒谎,撒谎要你的小命。” “把他关在哪儿呢?”军曹长瑞帕问。 “把他推到十六号牢房里去吧。叫他跟那些穿背心小裤衩的在一起。”看守长这样决定了。然后他又绷起脸来对帅克说:“对,下流货就得把他当下流货对付。谁 要捣乱,就把他关到单号子里去。一到那里,我们就把他肋骨全打断了,打完了一丢,随他死去。我们有权利这么办。瑞帕,你是怎么对付那个肉贩子的?” “噢,那家伙可给我们不少麻烦,看守长,”军曹长瑞帕迷迷糊糊地说。“没错儿,那小子真结实,我在他身上足足踩了五分多钟,他的肋骨才咯哧一下断了,血从他嘴里淌出来,就那样,事后他还活了十天。嗬,那家伙可真不好对付!” “所以你可以看看,蠢货,谁要是在这儿捣乱,或者想开小差,我们是怎么对付的,”看守长斯拉威克这样结束了他的训话:“捣乱或者开小差那等于自杀,因为 逮住了还是得要命。上头派人来检查的时候,你要是想趁机会告几句状,老天可怜你这癞皮猴。有人检查的时候,要是问到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得立正,你这 臭畜生,敬礼。然后说:‘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好,现在你这废物把我的话重说一遍吧。” “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帅克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那么使人喜欢的表情,那看守长误以为是很坦白、很诚恳的表现了。 “好,把什么都脱掉,只剩下背心小裤衩,到第十六号牢去,”他说道。 在十六号牢里,帅克看见二十个人都穿着背心小裤衩。 要是他们的背心小裤衩不脏,要是窗口没有铁栅栏,一眼看去你会以为是置身在一间游泳场的更衣室了。 军曹长把帅克移交给“监牢管理员”,一个毛茸茸的、衬衫也没系扣子的汉子。他把帅克的名字写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纸上,然后对他说:“明天有场把戏看。有人带咱们去教堂听道理。咱们穿背心小裤衩的只能紧贴着讲坛下面站着。简直笑死人了。” 正如所有蹲监牢和反省院的人们一样,拘留营里的人们也都最喜欢教堂。他们倒不是关心这种硬逼着去的教堂会不会使他们跟天主更亲近些,或是多学些道德,这 种无聊的事他们是不会去想的。望弥撒和听道理的确给他们那拘留营的枯燥生活平添了一种愉快消遣。他们不在乎亲近不亲近天主,但是可很巴望在走廊或院子里发 觉一颗丢掉的雪茄或香烟的屁股。 台上讲的道理听起来可也真过瘾,有多么开心呵!奥吐·卡兹神甫又是那么有趣的人。他的说教就成为拘留 营的枯寂日子里非常吸引人、逗人发笑、使大家耳目一新的事情了。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聊着天主的恩典无边,并且使那些卑贱的囚犯,那些失掉了荣誉的人们精神为 之一振。他可以从讲台上用令人听了很开心的话语咒骂。他可以在祭台上用雄壮的声调朗诵着Itamissaest⑴别出心裁地主持圣礼,拿弥撒大典开玩笑。 要是他多喝了几盅,还会编造簇新的祷文,一种从来没有过,他独家使用的祷告书。 有时候他手捧着圣爵⑵、圣体或是弥撒画,一不当心摔倒 了时,那简直滑稽到家了。这当儿,他就大声责备囚犯中间出来辅佐他举行圣礼的一簇人,说他们是有心把他绊倒的。随着,当场就判那些人坐单号子,或是上手铐 脚镣。受罚的人还觉得挺有味,因为这都是监狱教堂趣剧的一部分。 奥吐这位随军神甫中间的佼佼者,是个犹太人。他的经历很复杂。他在一 家商业学校念书,在那里学会了汇票的业务,和关于汇票的法律。这种知识使他在一年之内把他爸爸开的卡兹公司搞得一团糟,破了产。于是老卡兹先生和他的债权 人商定了善后办法,就到北美去了,瞒着那些债权人,也瞒着跟他搭伙的,那个人已经去阿根廷了。 因此,当年轻的奥吐·卡兹毫不介意地把卡兹公司赠给南北美洲时,他自己竟落到没个安身之地。所以他从军了。 可是在这以前,他做了一件特别高尚的事:他领了洗礼。他祈求基督在事业上帮助他。他还考取了军官。于是奥吐·卡兹,这个新出壳的基督徒就留在军队里了。起初,他以为会步步高升呢,可是,有一天他喝醉了,随着他就当了神甫。 他讲道之前从来不做准备,而人人都盼着听他的讲道。十六号牢房的寓客们穿着背心小裤衩被领进教堂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很庄严的。那些走运的,嘴里嚼着路上 拾到的香烟屁股,因为身上没有口袋,没地方放。营里别的囚犯围立在他们四周,很开心地望着讲台下面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神甫这时攀上讲台。脚后跟的 马扎子铿然作响。 “Habtacht!”⑶他喊道,“我们来祈祷。你们跟着我念。喂,你,站在后排的,野猪,别用手擤鼻涕。你们是在天主的宫殿里,记着,你们可就得规规矩矩的。你们还没忘记‘主持文’吧,你们这群强盗!好,咱们就来它一遍。呃,我准知道你们念不好的。” 他站在讲台上,瞪着下面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光明天使,那些人跟在座的别人一样,也正在开心得很呢。后排的人们在玩着骰子。 “这还不坏,”帅克小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那是个嫌疑犯,据说他用斧子把自己的同伴的手指头全都剁了下来,好使那个人能脱离军队。收费三克郎。 “你等会儿看吧,”那人回答说。“今天他劲头儿真足。他就要唠叨起罪恶的荆棘之路了。” 果然,这一天神甫的兴致极好。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讲台一边靠,差不多就要跌了下来。 “我赞成把你们这群人全槍毙掉,你们这群废料!”他接着说。“你们不愿意亲近基督,而你们甘愿走罪恶的荆棘之路。” “我不是说过马上就要发作了吗,瞧,今天他劲头十足,”帅克旁边那个人很开心地小声说。 “那罪恶的荆棘之路呀,就是那和罪恶相搏斗的路,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粗货。你们都是浪子,你们宁愿在单号子晃荡,也不知道回到天父身边来。可是你们要抬 头往远处往上面看,看看高高在上的天,你们就会战胜罪恶,灵魂里就会得到平安,你们这群下流东西!喂,后边那个别打呼噜了好不好。他不是匹马,这也不是马 厩——他是在天主的宫殿里。我要你们注意,我亲爱的听众。好,我刚才讲到哪儿啦?记住,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人,你们可以从乌云里朦朦胧胧地看到未来,你 们应当知道万物都是过眼浮云,只有天主是永在长存。我本应当日夜为你们祈祷,求求仁慈的天主,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下流东西,求他把他的灵魂灌到你们冰冷的心 里,用他圣洁的慈爱洗净你们的罪恶,使你们永远属于他。求他永远爱你们,你们这群歹徒。可是你们错打算盘啦。我没意思把你们都领上天堂去。”说到这里,神 甫打了个嗝,他继续执拗地说,“我连个小手指头的忙也不帮,我做梦也不会管你们的事,因为你们都是些不可救药的恶棍。你们听见了没有?嗨,就是你们,对 了,穿背心小裤衩的?” 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仰起头来,异口同声地说: “报告长官,听见了。” “单单听见了还不够,”神甫又接着讲。“人生的云雾是-陰-暗无光的。天主的笑容也不能解脱你们的愁苦,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贱货,因为天主的恩典也是有限的。 你们休想我到这儿来是为给你们消遣解闷,给你们寻开心的。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判到单号子里去,你们这群歹徒——我说话准算数。我在这儿白糟塌时间,我看出我 做的都是白搭。其实,就是大元帅或者大主教来,你们也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你们不会靠近天主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记得我,到那时候你们会明白我是想帮 你们忙的。” 在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们中间听到一声呜咽,那是帅克。他哭了。 神甫往下一看,帅克站在那里正用拳头擦着眼睛。周围的人们都愉快地欣赏着。 神甫指着帅克继续说: “你们都来学学这个人的榜样。他干什么呢?他在哭哪。今天我们亲眼看见一个人感动得流了泪,他要把他的心改正过来。你们其余这些人做什么呢?什么也不 做。那边还有个人在嚼着什么哪,看好像他爹妈把他养大了就是为了反刍似的;那边一个在衬衫里摸虱子呢,而且是在天主的宫殿里!真他妈的混蛋,你们应当先忙 着追求天主,虱子回去再摸也不晚。我就说到这里了。你们这群流氓,我要你们在望弥撒的时候规规矩矩的,不要像上次那样,后排一个家伙竟拿zheng府发的衬衫换起 吃的来。” 神甫走下讲台,就进了圣器室,拘留营的看守长也跟在后面。过一会,看守长出现了,一直走到帅克面前,把他从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丛中叫出来,领到圣器室去。 神甫自由自在地坐在桌子上,手里卷着一根香烟。看见帅克进来,他就说: “对,我要的就是你。我考虑了半天,孩子,我觉得我看透了你。从我到这教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听我讲道流了泪。” 他就从桌上跳下来,摇摇帅克的肩膀。他在一幅巨大而模糊的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⑷像下嚷道: “那么,你这恶棍,快点招认,刚才你只是假装的!” 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的像似乎带着质疑的神情凝视着帅克。另一幅挂像上,一位后身恰恰被罗马兵丁锯穿的殉道者也心神错乱地注视着他。 “报告长官,”帅克很庄重地说,他决心孤注一掷了。“我在全能的天主和可敬的神甫面前坦白,我刚才是假装的。我看出来您的说教需要的正是一个悔过自新的 罪人,而这又是您找了半天没找到的。因此,我想帮您个忙,让您觉得世界上还有几个诚实的人在。同时,借这个玩笑我自己也可以开开心。” 神甫把帅克的天真无邪的模样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道陽光从撤勒斯的圣。弗朗西斯-陰-沉沉的像上掠过,给对面墙上那位心神错乱的殉道者的像上增添了一股温暖气息。 “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喜欢你了,”神甫说着回到桌旁坐下来。“你是哪个联队的?”他打起嗝来。 “报告长官,我属于九十一联队,也不属于那个联队,您明白吧?说老实话,长官,我简直不知道我照理应该属哪儿。” “那么你干什么到这儿来呢?”神甫问道,同时,继续打着嗝。 “报告长官,我实在不知道我干么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这么一声不响。我就是倒了楣。我什么事都从好处着想,可是我总是倒楣,就像那幅挂像上的殉道者。” 神甫望了望挂像,笑了笑说: “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你,我得向军法官打听一下你的情形。不行,我不能跟你聊下去了。我得把这档子弥撒搞完了。Kehrteuch!归队!” 帅克回到讲台底下那簇穿背心小裤衩一道望弥撒的伙伴丛中后,他们问他神甫把他叫到圣器室去干什么,他简单干脆地回答说: “他喝醉了。” 大家都用极大的注意和毫不掩饰的赞许望着神甫新的表演——他主持的弥撒。 与会的教众用审美的情趣欣赏神甫反穿的祭衣,他们用一种热切的心情注视着祭台上的一举一动。 红头发的辅祭(一个第二十八联队的逃兵,并且是个盗窃专家)正在很认真地从记忆里拼命搜索弥撒的全套程序和技巧。他不但是神甫的辅祭,并且是他的提辞 人。神甫不动声色*地把整句整句的经文都念乱了,并且把节日也搞错了,竟开始诵起耶稣降临节的经文来,大家听了倒都十分开心。他自己既没有歌喉,又没有辨别 音乐的耳朵。教堂的屋顶就开始回响起粗一阵细一阵的嚎叫声,活像一座猪圈。 “今天他劲头儿真足,”靠祭台站着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说。 现在神甫在台上差不多第三遍诵起Itamissaest了,就像印第安人的呐喊。他的声音把窗户都震得直响,然后他又瞅了瞅圣爵,看还有酒没有了。随着他作出一个腻烦了的手势,对听众说: “那么,完了,你们这群歹徒们可以回去了。我看出在教堂里,站在至圣的天主面前,你们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虔诚,你们这群一文不值的浪荡汉。下回再要这 样,我就照你们应得的惩罚狠狠对付你们。你们会发现前些日子我给你们讲的地狱不是唯一的,在人世间也还有座地狱。即使你们从前一个地狱超脱了,后一个你们 还是跑不掉。Abtreten!⑸” 神甫走到圣器室,换上衣服,把圣酒从一只外面用柳条编起的酒瓶里倒到啤酒杯里,喝了下去。红头发的辅祭把他扶上拴在院子里的马。可是他忽然记起了帅克。他下了马,走到军法官的办公室。 军法官勃尔尼斯是个好交际的人,擅长跳舞,一个十足吊儿郎当的人。他对自己的差使感到十分无聊。他总是把记载着起诉细节的公文遗失了,于是他只好另外编 造新的。他把逃兵当做盗窃案子审,又把盗贼当做逃兵审;他编造五花八门的罪名,人们连作梦也想不到的罪名,并且拿一些莫须有的证据来定罪。他总是把这些罪 名和证据乱加在一些人们头上,这些人被控的原始文件也早已在乱七八糟的档案中遗失了。 “喂,日子过得怎么样?”神甫握了勃尔尼斯的手说。 “糟透了,”勃尔尼斯回答说。“他们把我的档案弄得一场糊涂。现在只有鬼才搞得清楚哪是头哪是尾了。昨天我把被控叛变的一个家伙的所有证据送上楼去,现在他们又给打回来了,因为据他们说,他的罪名不是叛变,而是为了偷吃果子酱。” 勃尔尼斯厌恶地吐了口唾沫。 “咱们玩一阵牌好不好?”神甫问。 “我把什么都输在牌上啦。前一两天。我们跟那秃头上校玩玩扑克,他把我的钱全都赢去了。神甫近来怎么样?” “我需要个传令兵,”神甫说。“今天我发现一个家伙,他为了跟我开玩笑抹起眼泪来。我要的就是这么个家伙。他叫帅克,是十六号牢房的。我想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我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把他调出来。” 勃尔厄斯开始寻找起关于帅克的公文。像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到。 “准是在林哈特上尉那里哪,”他找了半天才说。“天知道这些公文怎么在这儿失的踪。我一定把它们送给林哈特了,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喂——长官,我是勃 尔尼斯中尉。我说,你那里会不会赶巧有关于一个叫帅克的人的公文?……帅克的公文一定在我手里?那可真奇怪啦……我从你那儿拿来的?那再奇怪没有啦。他在 十六号牢房。……是呀,长官,十六号牢房的公文全在我手里。可是我想帅克的公文也许在你的办公室里打转儿呐……怎么?我不应该对你那么讲话?东西不会在你 办公室里‘打转儿’的?喂,喂……” 勃尔尼斯在桌旁坐下,对于刚才调查得那么马虎,表示老大的不满意,他和林哈特上尉不和睦已经有个 时期了,双方都是始终丝毫不变的。如果勃尔尼斯收到属于林哈特上尉的一件卷宗,他就把它往旁处一丢,结果任何事情谁也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林哈特对于勃尔尼 斯的卷宗也如法炮制。他们彼此还把卷宗里的附件遗失。 (帅克的公文到大战结束以后才在军法处的文件里找出来,被夹在关于一个叫约瑟夫·考地拉的卷宗里了。封套外头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下面写着“已办”字样,并注着日期。) “那么,帅克的卷宗丢了,”勃尔尼斯说。“我把他喊来,如果他招不出什么罪,我就放了他,把他调给你去管理。他回到队伍以后,就随你的意思去办吧。” 神甫走后,勃尔尼斯吩咐把帅克提来,可是提来以后却让他站在门口,因为他刚接到警察局的一个电话说:关于一等兵麦克斯纳的起诉书第七二六七号的必需材料的收据,第一科已经收到了,下面有林哈特的签字。 这时候,帅克就趁势打量了一下军法官的办公室。 他对那间办公室的印象说不上怎么好,尤其是墙上那些照片。那都是军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各种死刑的照片。有些美术照片上面是被焚烧的茅屋,和枝上 吊着死尸的树木。有一幅在塞尔维亚拍的特别精致的照片,上面一家大小都被绞死了: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两名兵士拿着上了刺刀的槍在把守着上面有人被处死 的那棵树,前边站着一个神气十足的军官,嘴里叼着烟卷。照片的另一角,靠后边,可以看见一个炊事班正在做饭。 “帅克,你闹了什么乱子?”勃尔尼斯问道,随手把写着电话留言的那张纸条放到卷宗里去。“你搞的什么鬼?你是愿意自己招认呢,还是等着别人来告发?我们不能老这么样拖下去呀。你要想免掉一个厉害可是罪有应得的判决,就只有自己先招认。” “那么你什么也不招认?”勃尔尼斯说。这时,帅克沉默得像一座坟墓。“你不说说犯了什么罪被判到这儿来的?至少你应该先告诉我,别等我来告诉你呀;我再劝你一遍,承认你的罪吧!那样好多了,因为我们办起来省事,并且你的刑罚也会判得轻些。” 军法官用锐利的眼睛把帅克的脸和通身打量了一番,可是简直摸不着头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放射着一股满不在乎和天真无邪的神气,弄得他气冲冲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要不是他已经把帅克答应给神甫了,天晓得帅克会走什么样的恶运。 最后,他在桌旁站住了。 “你听着,”他对帅克说。这时帅克正漠不关心地朝半空呆望着。“我要再碰上你,一定给你点厉害看。带下去!” 帅克被带到十六号牢房去了,勃尔尼斯就把看守长斯拉威克喊来。 “把帅克送到卡兹先生那里,听候指示。”他简单地吩咐了一声。“把释放他的证件写好了,然后派两个人把他押到卡兹先生那里。” “长官,给他戴不戴手铐脚镣?” 军法官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混账!我不是明明告诉你把他的释放证件写好吗?” 勃尔尼斯这一天跟林哈特上尉以及帅克打交道所积下的气,一下子像瀑布般地全泻到看守长头上了。他最后说: “你是我这一辈子碰上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这件事使得看守长很气恼。他从军法官那里回来的路上,就伸脚去踢正在被罚扫过道的囚犯来出气。 至于帅克,看守长想他不妨在拘留营里至少再多待上一个晚上,额外享受一点。 在拘留营里过的那个晚上是帅克永远也不能忘怀的。 十六号牢房的隔壁有一个单号子,一个黑洞洞的秘窟。那个晚上,就听到一个关到里边的士兵大哭大号。为了触犯某项纪律,军曹长瑞帕奉看守长斯拉威克的命令把那个兵的肋骨打断了。 在过道里,可以听到哨兵齐整的脚步声。门上的洞眼不时打开,狱吏就从那洞洞往里面了望。 早上八点钟,帅克被提到办公室去。 “通往办公室的门的左首有一只痰盂,他们就往那儿丢烟屁股,”一个人告诉帅克说。“上了二楼还有一只。九点以前他们不会扫过道的,所以你一定能弄到点什么。” 但是帅克叫他们失望了。他离开十六号牢房以后就没再回去。十九个穿背心小裤衩的狱友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胡乱地作出种种猜测。 一个想象力特别活跃的守备队队员说:帅克曾企图开槍打一个军官,那天他就是被带到摩托演习场上去处决的。 [book_title]第10章:帅克当了神甫的传 两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槍,帅克就在他们的光荣押送下,重新开始了他的历险。他们正在把他送到神甫那里去。 这两个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点,刚好互补短长:一个又长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那瘦长个子的右脚瘸,那矮胖勇士左脚不灵。两个人都是民团上的,战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 他们绷着脸沿着便道往前磨蹭着,不时地偷望着走在他们中间、见人就行礼的帅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应征时所戴的那顶军帽,在拘留营的贮藏室里弄丢了,可是 在释放他以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衣。这套衣服的原主肚子大得像只锅,身量比帅克高一头。裤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个帅克,裤腰高出他的胸口,浑身尽是格子,惹 起满街人们的注意。那顶也是拘留营调换来的军帽正好盖住他的耳朵。 街上走路的人对帅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闪烁着亲切的好脾气的眼色*来酬答。 这样,他们就向着神甫所住的卡林地方走来。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桥。经过查理街的时候,那个矮胖子对帅克说: “你知道我们干么把你带到神甫那里去吗?” “去忏悔⑴,”帅克信口回答道。“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绞死了。照例都是这样。他们管这个叫作精神安慰。”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那个瘦子很谨慎地问,同时,那个胖子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帅克。 “我不知道,”帅克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该如此吧!” “你不是个国家社会党分子吧?”那个矮胖子说话也开始当心起来。他想最好还是把话说出来。“这反正跟我们没关系。瞧,周围不少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一定 是这刺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来吧。你可别溜掉哇!如果你真地溜掉,那可叫我们尴尬死了。你说是不是,吐尼克?”说 完,他掉过头去望望那个瘦子。瘦子低声说: “对,我们把刺刀拔下来也好。他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呀。” 他对帅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满了对他的怜悯。于是,他们就找到一个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来。这时,那胖子就让帅克走在他身旁。 “你一定想抽支烟了吧?我是说,要是……”他刚想说:“要是他们准许你上绞刑以前抽支烟的话,”但是他没把话说下去,觉着在当时的场合,那么说恐怕不很得体。 他们都抽了支烟。押送帅克的人就开始向他谈起他们的老婆孩子,谈起他们的五亩地和一头耕牛。 “我渴啦,”帅克说。 瘦子和胖子对望了望。 “我们也许找个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说,他从直觉知道那瘦子一定会同意。“可是得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我们到紫罗兰酒馆去吧!”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家伙往厨房一丢。那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帅克接着说。“去喝酒的人也都不坏——妓女和一些不愿意去真正阔气地方的人。” 瘦子和胖子又对望了望,然后瘦子说: “那么咱们马上就去那儿吧。到卡林还得有段路呢!” 在路上,帅克给他们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罗兰酒馆的时候,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他们就照帅克提议的做了。他们把来复槍放到厨房去,然后走进酒吧间。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奏起一支流行曲调。 靠门地方,一个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间讲着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他的胳膊上绑了绷带,口袋里塞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人丛中 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儿不断地劝着他:“再跟我来一杯吧,小子,谁晓得咱们哪年才能再见着呢!我叫他们给你奏个什么调子好不好?你喜欢‘孤儿曲’吗?” 这是秃了顶的老头最喜欢的曲子。随着,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那令人听了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淌下了泪,并且用颤抖的声音参加了合唱。 那边桌子上有人说:“嗨,把那调调儿收起来成不成?连你们那讨厌的孤儿一道滚蛋吧!” 帅克和押送他的人烧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切。帅克回想起战前他怎样时常照顾这个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却没这种记忆;对他们这是十足新鲜的事,他们都开始爱上了这家洒馆。第一个喝足玩够了的是那矮胖子。瘦高个子还不甘罢休。 “我跳它一场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对对舞伴正跳起波尔卡舞⑵的时候说。 帅克不停地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带到桌边来。他们又唱、又跳,同时一刻不停地喝着。下午,一个士兵走过来说,出五个克郎他就可以叫他们血 液中毒。他说他随身就带着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们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们至少躺上两个月。如果他们在伤口上不断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个月, 可能完全免掉兵役。 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提议他们继续上路去找神甫。那个矮胖子这时候说话开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劝帅克再待一会儿。那瘦高个子也说,神甫尽可以等等。但是帅克对紫罗兰酒馆已经失掉了兴趣。他威胁说,要是他们还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 这样他们才动身。但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他们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银表卖掉了,好继续痛饮一番。出了门,帅 克搀着两个人的胳膊走。这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们脚下不断地要跌跤,嘴里还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那个矮胖子几乎把那封致神甫的信给弄丢了,帅克只得自 己拿在手里。他还得到处细细留神,免得让军官军士们瞅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他总算把他们很安全地领到神甫的住所。 在二楼上,一张写明“随军神甫奥吐·卡兹”的名片告诉了他们,这是神甫住的地方。一个士兵开了门,里面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铿然的碰杯声。 “我们——报告——长——官——”那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向开门的士兵敬礼。“我们——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人。” “进来吧,”那士兵说。“你们在哪儿喝得这么醉醺醺的?神甫刚好也有点醉了,”那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着信走了。 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神甫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穿着衬衫,手指间夹着支雪茄。 “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这就是带你来的人。喂,有火柴吗?” “报告长官,我没有。” “哦,怎么没有?每个士兵随身都应当带着火柴。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 “报告长官,他是个没带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说得好。一个没带火柴的人不能给谁点个火。好,这是一项。秩序单上的第二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报告长官,不臭。” “那就够了。第三项,你喝白兰地不喝?” “报告长官,我不喝白兰地,我只喝甜酒。” “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从斐尔德胡勃中尉那里借来为今天使唤的。是他的马弁。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个戒——戒——戒酒主义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为我不要像他那样的人。” 神甫这时候转过来注意起押送帅克的人来了。那两个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脚下总晃晃悠悠,想靠来复槍来支持也不成。 “你——你们醉——醉啦,”神甫说。“你们出差的时候喝醉啦,现在你们得受罚,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帅克,把他们的来复槍缴下来。喊他们开步走到厨房去,带着槍看守他们,等巡逻队来把他们提走。我马上就打电——电——电话到兵营去。” 这样,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又应验了。那天早晨这两个士兵还提了上刺刀的槍押解帅克,防备他半道脱逃,随着他们又领他走路;如今,帅克却拿着槍看管起他们来了。 当他们坐在厨房里看见帅克举了上刺刀的槍站在门口时,他们才开始发觉这个变化。 那个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跄地往门边走。 “伙计,让我们回去吧,”他对帅克说。“别装傻瓜了。” “你们走?我得看着你们,”帅克说。“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过话了。” 神甫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兵营电话打不通。因此,你们最好回去吧!可是记——记住,你们值班的时候可不许再喝——喝酒啦。跑步!” 为了对神甫公道起见,我们在这里应当补充一句:他并没打电话给兵营,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话。他只是对台灯座子唠叨了几句。{{二}} 帅克当上神甫的传令兵已经整整三天了。在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甫一次。第三天上,一个从海尔米奇中尉那里来的传令兵把帅克喊去接神甫。 路上,那个传令兵告诉帅克说,神甫和中尉吵了一场架,把钢琴也砸坏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甫赶到过道去,神甫就在门边就地睡着了。帅克到了现场,把神甫摇醒。神甫睁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阵。帅克敬礼,说道: “报告长官,我来啦。” “你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是来接您的。” “呕,那么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到哪儿去呀?” “长官,回您家。” “我回家去干么?我不是在家里了吗?” “报告长官,您是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 “可是——我——怎么到了这儿的?” “报告长官,您是来拜访的。” “不——不——不是拜访,你——你这话错了。” 帅克把神甫扶起来,搀着他靠墙站住。当帅克扶着他的时候,神甫东倒西歪,紧紧靠着他,嘴里说着:“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阵,又说:“你叫我摔倒了!”帅克终于还是硬把神甫抵着墙扶了起来。他就在这新的姿势下又打起盹来。 帅克把他叫醒了。 “干么呀?”神甫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贴着墙坐起来,向前磨蹭着。“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同时把神甫推回墙边。“我是您的马弁。” “我没有马弁,”神甫吃力地说,这回他想栽倒在帅克的身上。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最后还是帅克完全胜利了。他趁势把神甫拖下楼去。到了门厅,神甫拼命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认得你,”他一边纠缠一边对帅克说。“你认得奥吐·卡兹吗?那就是我。” “我到过大主教的官邸,”他大声嚷着,一把抓紧了门厅的大门。“教皇对我都很器重,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帅克答应着,同时他对神甫不客气地说起话来。 “我告诉你撒开手,”他说,“不然的话,我就痛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去,你住嘴吧!” 神甫撒开了门,可是又抓住了帅克。帅克把他推开,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着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一个问道。 “是我的哥哥,”帅克回答道。“他休假回家,一看见我就喜欢得喝醉了,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啦。” 神甫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说:“你们中间谁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内必须向警察局报到,我好给你们的尸体祝福。” 随后他又一声不响了,一个劲儿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帅克就搀了他往回拽,神甫的脑袋往前耷拉着,两只脚拖在后边,就像一只折了腰的猫那样晃荡着。一路上嘴 里还叽咕着:“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Dominus vobiscum……”⑶ 走到雇马车的地方,帅克扶着神甫靠墙坐下,就来跟马车夫们讲价钱。 讲了半天,一个马车夫才答应拉他们。 帅克掉过身来,发现神甫已经睡着了。有人把他头上戴的一顶圆顶礼帽(因为他出门散步总穿便服)给摘下来拿走了。 帅克把他叫醒,马车夫帮他把神甫抱进车厢。神甫进了车厢,神志简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帅克当做了步兵七十五联队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哝说:“长官,您 高抬贵手吧,我知道我是个痞子。”过一阵,似乎马车和甬道边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来,开始唱了几句谁也不懂的歌,但是紧接着他又人事不省了。他掉 过头来向帅克眨了眨眼,问道: “亲爱的夫人,您今天好吗?” 又歇了一阵,说: “今年您到哪儿去避暑?” 眼前的一切显然他都看得迷迷糊糊,因为他随后就说: “哦,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哪!”他指着帅克说。 “坐下,”帅克嚷道。神甫正想爬到座位上去。“不然我就教你点规矩。我说了准算数。” 神甫马上安静下来了。他用一双猪样的眼睛从窗口往外凝视着,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大的惊奇。接着,他双手托腮,满脸忧愁地唱起来: 好像只有我, 任谁也不爱。 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烟嘴燃起来。 “它不着,”他把火柴划光了以后,怅然若失地说。“都是你,我点一回你吹一回!”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碴儿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我把票给丢啦,”他嚷道。“叫电车停下来,我得找着我的票。” 然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 “那么,好吧,车开下去吧!” 随后,他又唠叨起来:“在大部分情形下……对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错了……二层楼……那只是个借口……亲爱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没关系……请开账吧……我喝过一杯黑咖啡。” 在这种梦呓的状态下,他开始跟一个假想的对手吵起嘴来,那人在一家餐馆里跟他争靠窗口的座位。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话、一下用 德国话嚷道:“宁百克到了,都换车。”帅克于是把他拖回来。神甫又把坐火车的事忘记了,开始模仿农场里的种种声音。他学公鸡打鸣时声音拉得最长。他从马车 里喇叭般叫出的声音清澈而响亮。有一阵,他活跃得一下也闲不住,一心想跳出马车,并且朝马车旁边走过的行人谩骂着。那以后,他又由马车里丢出他的手帕,喊 马车夫停车,因为他的行李丢了。 一路上,帅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对付着神甫。每逢他使出种种可笑的办法想跳出马车,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帅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几下。神甫对这种待遇已经毫不在意了。 忽然,神甫勾起一阵愁思,哭了起来。他眼泪汪汪地问帅克可有个妈妈。 “我呢,朋友,在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怜可怜我吧!”他在马车里喊着。 “别罗嗦啦,”帅克说。“住嘴,不然大家就都说你喝醉了。” “伙计,我没喝醉呀,”神甫说。“我清醒得像一个法官。” 但是忽然他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报告长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国话说,这话他连续重复了十遍,满怀着绝望的心情说,“我是条肮脏的狗。”然后他掉过头来对帅克不停地央求说: “把我由马车里推出去吧。你干么带着我走啊?” 他又坐下来,咕哝着:“月亮周围有了圈圈。我说上尉,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升天堂吗?” 他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扫兴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克说:“哦,对不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你到过维也纳吗?我记得你好像是从神学院来的。” 他又朗诵了一些拉丁诗句来给自己开心。 “Aurea prima satis oetus,quoe vindice nullo。”⑷ “这不成,”然后他又说,“还是把我推下去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会跌伤的。” “我跌的时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他又恳求说: “嗨,老伙计,你照我的眼睛给来一巴掌吧。” “你要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帅克问道。 “两巴掌。” “好吧,那么打了啊!” 神甫挨打的时候还大声数着,满脸高兴。 “这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么一来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来一下。” 帅克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 “费心啦!”他喊道。“现在我可心满意足了。嗨,把我的坎肩给撕了吧,劳驾。” 他提出了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脚踝骨给扳脱了节,把他闷死一会儿;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门牙。他表现出一种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一只口袋里丢到河里去。 “我脑袋周围最好是一圈星星,”他兴致勃勃地说。“我需要十颗。” 然后他又谈起赛马,紧接着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题目上他也没逗留多久。 “你能跳扎达士舞⑸吗?”他问帅克道。“你会跳熊舞⑹吗?是这么来……” 他想压到帅克身上。于是,帅克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 “我想要点什么,”神甫嚷道。“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些什么好。你知道我要什么吗?”说着,他把脑袋伏伏帖帖地往下一耷拉。 “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郑重地说。“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呀。我不认得你。你凭什么那么瞪我?你会比剑吗?” 有一阵子他变得更凶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帅克老老实实用他优势的臂力把他镇服了以后,神甫就问道: “今天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五?” 他还急于知道那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显得很善于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如同:“你结婚了吗?你爱吃戈尔刚左拉的-乳-酪吗?你们家里有臭虫吗?你真没生病吗?你的狗长癞没有?” 他话越来越多。他说他买的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还没付钱呢,说几年前他得过一种病,后来是用石榴治好的。 “没时间想些别的啦,”他说道,随着打了个嗝。“你也许嫌麻烦,可是,哼,哼,我怎么办好呢?哼,哼,你说给我听;所以,你得原谅我。” “热水瓶者,”他继续说,忘记刚才说的什么了。“乃一种可以使饮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你觉得哪种游戏公道些,桥牌还是扑克?” “对了,我在哪儿看见过你,”他嚷道,想抱住帅克,“我们常常一道上学去。” “你是个好小子,”他柔和地说,轻轻拍着他的脚。“分手以来你长成大人了。能够看见你,我一切的麻烦都不算白费。” 说着说着他兴起了诗意,开始谈起回到充满了快乐的面庞和温暖的心的陽光下。 然后他跪下来,一边祈祷一边大笑着。 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马车来可真不容易。 “我们还没到哪,”他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给他们绑了票。不,我还要接着往前走。” 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从它的壳里挖出来一样,神甫也是那么硬从马车上给拖了下来的。有一阵子直好像他会被扯成两半,因为他的两只脚跟座位纠缠不开了。 最后,他就被拖进门厅,拽上楼梯,推进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样被丢在沙发上。他说他决不付马车钱,因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 他解释马车还是坐了的。即使那样,他还继续争辩着。 “你们想坑我!”他说,一面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一路都是走来的。” 但是忽然一阵他又慷慨起来,把荷包丢给马车夫说:“好,全拿去吧。多一个铜板少一个铜板我不在乎。” 其实,要是更精确些,他应该说三十六个铜板,多一个少一个他不在乎,因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马车夫把神甫搜了一遍,一面说着要打他的耳光。 “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甫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经得起你五下。” 马车夫从神甫的坎肩口袋里又摸出一枚五克郎银币才走了,一路抱怨自己倒楣,神甫耽误了他的时间,又少给了钱。 神甫好半天还没入睡,因为他一再玩着新的花样。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但是,终于他还是入睡了。{{三}} 早晨帅克走进神甫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斜倚在沙发上,心情很沮丧。 “我记不清是怎么由床上爬起来,跑到沙发上的啦,”他说。 “长官,您压根儿也没上过床,咱们一到这儿我马上就将您扶到沙发上去了。别处我再也扶不动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没有?我是喝醉了吗?” “长官,您简直醉得一场糊涂,”帅克说。“说实话,您撒过小小一阵痉挛性*的酒疯。我看,长官,您最好还是换换衣服,洗一洗。” “我觉得真好像给谁狠狠揍过一通似的,”神甫抱怨说。“而且,我口渴得厉害。昨天我闹得凶吗?” “噢,没什么,长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为昨天您喝多了。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认得一个桌椅匠,他在一九一○年的除夕,有生头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 旦,他口渴得厉害,而且心情懊恼,就买了条青鱼吃,然后又喝起来了。他天天这样,足足干了四年,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每星期六他总买几条青鱼,吃上一个星 期。这是我们第九十一联队的老军曹长谈起的一件恶性*循环的故事。” 神甫无精打采,苦苦地懊恼了一场。那阵子谁听到他的谈话,都会以为他经常去听禁酒主义者的演讲的。 “白兰地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正牌货才行。甜酒也是一样。上好的甜酒不多见,要是我此刻有点真正的樱桃白兰地,”他叹了口气,“我的肠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 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 “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个铜板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你说呢?有没有人想买只沙发?我可以对房东说,我把它借给人了;或者说,有人硬 从我这儿搬走了。不,沙发随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贝尔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给我一百克郎,前天打牌时候他赢了点钱。要是他不肯借,到维尔索微斯兵营去找马 勒中尉试试看。那儿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费施尔上尉试一试。告诉他我得付马料钱,而我把钱都花在酒上头啦。要是他也不答理,那么咱们只好把这架钢琴 当掉,管它个鸟!别让他们把你搪塞住,就说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只要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线去。问施拿贝尔上 尉他在哪儿买的樱桃白兰地,替我买上它两瓶。” 帅克把事情办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诚实样子使人们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他认为对施拿贝尔上尉、费施尔上尉和马勒中尉说神甫给不起马料钱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们支持的,莫如说神甫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了。于是,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 当他带着三百克郎凯旋归来的时候,神甫(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大吃一惊。 “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帅克说。“这样我们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发愁了。事情一点不难办,尽管施拿贝尔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祷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坏透了。但是当我告诉他私生子津贴的话……” “私生子的津贴?”神甫重复一句,吓了一跳。 “是啊,长官,私生子的津贴。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给娘儿们多少钱。您不是要我随便编吗?我只能想出那个理由来。” “你可真给搞糟啦,”神甫叹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来回踱着。 “简直搞得乱七八糟。”他抓着脑袋。“啊,我脑袋痛死了。” “他们问起是谁,我就把咱们街上一位耳朵聋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诉他们啦,”帅克解释说。“我得照规矩办事,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得想个说法,不能让他们 把我搪塞住。现在外边过道上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呢,我把他们找来,好让他们替咱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钢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们既腾出地方,又落了钱。有几 天咱们可以用不着发愁了。要是房东问起咱们把钢琴弄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钢琴里头的弦断了,把它送到工场去修啦。我已经对看门的老太婆说过,这样,等把 钢琴装在运货车上报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啦。沙发我也找到主顾了,是个旧木器商——我的一个朋友。他下午就来。目前一只皮沙发值很不少钱哩。” “你还干了些什么旁的没有?”神甫问,仍然捧着脑袋,样子很沮丧。 “报告长官,您叫我买两瓶像施拿贝尔买的那种樱桃白兰地,我买了五瓶。您看,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存货,就再也不会在酒上闹饥荒了。趁着当铺这时候还没关门,我看,把那架钢琴送去好不好?” 神甫用一个手势作了回答,表明他这回楣算倒透了。一转眼,钢琴已经搬到运货车上运走了。 帅克从当铺回来的时候,看见神甫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瓶开了塞子的樱桃白兰地,正为着中午的肉排炸生了发着脾气,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帅克表示从下一天 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了。他说,喝烈性*饮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而人生来是要过精神生活的。他这种哲学论调谈了足有半个钟头。正当他打开第三瓶酒的时 候,那个旧木器商来了。神甫把沙发几乎等于白送地卖给了他。他请木器商别忙着走,聊聊天,可是那买卖人使他很失望,他说他必得告辞,好去买一只便壶。 “可惜这个东西我没有,”神甫很抱歉地说。“不过一个人不能预备得那么齐全啊!” 旧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甫和帅克又谈了一阵体己话,随谈随喝着另外一瓶酒。话题一部分是关于神甫个人对女人和纸牌的看法。他们聊了好半天,黄昏到来的时候帅克和神甫还没谈完。 可是夜间,情势不同了。神甫又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 这种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甫说: “我够了。现在你得给我滚上床去乖乖睡个觉,听见了吗?” “好,好,亲爱的孩子,我就滚上床去,”神甫咕映着说。“你记得吗,咱们同在第五班待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题呢!” 帅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脱了衣裳。神甫唯唯诺诺,但同时却望空对着什么人抗议说: “诸位,你们看,”他对着碗柜说,“我的亲戚对待我有多么凶呀!” “我不认我这些亲戚啦,”忽然他用坚决的口吻说,一面钻进被窝去。“就是天地都跟我作对,我也不认他们啦。” 屋子里回响着神甫的鼾声。{{四}} 大约就在这当儿,帅克探望了一下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门是摩勒太大的表妹开的。她含了一泡眼泪告诉他,摩勒太太用轮椅把帅克送到军医审查委员会那天,她 自己也被捕了。他们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去审讯,由于找不到可以问她罪的证据,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营去了。她来过一张明信片,帅克拿起家里珍藏的这宗东 西读起来: 亲爱的安茵卡: 我们在这儿很书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必床上的人出水痘……这儿 也有得天花的……不算这些,都很平安。 我们吃的够,并且检土豆……做汤喝。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经……你打 听一下他埋在哪里,等打完了仗,好给他坟上放点先花。忘了告诉你,阁 楼黑洞洞的角上有一匣子,内有一只小狗,一只(犬更)崽子。但是自从 我走后,它已经几个星期没的下肚了……所以我想要喂已经太晚了,小狗 也已经…… 信上横盖着一个粉色*的戳子,上面写着:“此函业经帝国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营检查。” “那只小狗早就死了。”摩勒太太的表妹呜咽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来您曾经住过那个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缝住进来,他们把这地方弄成像个客厅了。满墙都是时装图片,窗口都是鲜花。” 后来帅克又到瓶记酒馆走走,看看发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兹太大看见他就说不卖酒给他,因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丈夫为人再谨慎没有了,”她说,开始弹起那个已成为古老的调调了。“尽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样纯洁,如今,这个可怜人也进了牢。可是有人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出来,却逍遥自在。上星期他们又到这儿来搜捕你呢。” “我们本来要比你当心多了,”她结束了她的高谈阔论,“你看,我们有多么倒楣,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走运呀。” 帅克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神甫还没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帅克叫醒,说: “明天咱们给军队做弥撒。煮点黑咖啡,里面搁上点甜酒。或者做点淡甜酒更好。” [book_title]第11章:帅克陪神甫举行弥 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大都是假借上帝或人们想象中所虚构出来的神灵的名义来干的。 犯人上绞架的时候总是由神甫主持仪式,他们的出场惹犯人们讨厌。 世界大战这个屠场上自然也短不了教士的一番祝福。所有军队的随军神甫们都做祈祷、举行弥撒,替给他们饭碗的那一边祈求胜利。参加兵变的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必然有个教士在场。参加捷克义勇兵团的人执行死刑的时候,也有一个教士在场。 整个欧洲,人们就像牲畜般被赶往屠场,赶他们的是一帮屠夫——包括皇帝、国王和别的权势——也包括各种支派的教士。在前线,弥撤总要做上两台。一台是在军队开往前线的时候,一台是在爬出壕沟,在流血、屠杀之前。{{二}} 帅克做的淡甜酒非常可口,远比所有老水手们酿的好。这种淡甜酒就是十八世纪的海盗们喝了,也一定会称心的。 神甫十分高兴。 “你在哪儿学来的本事,做这么一手好淡甜酒?” “那是多年前当我流浪的时候,”帅克回答说。“不来梅⑴一个水手教我的,他是个道地的硬小子。他说淡甜酒应该凶到足够叫一个人从英吉利海峡的这边漂到那边去。他说,要是一个人喝下不够劲头儿的淡甜酒,掉到海里就会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帅克,肚子里喝进这淡甜酒,咱们一定有一台头等的弥撒好做了,”神甫说。“可是我想临走之前应当对你讲几句话。做一台军人弥撒可不是儿戏。那可不像在 拘留营的那种弥撒,或者对那群下流的饭桶讲道。嗬,可不那么容易。你得把全副本事都掏出来。我们有一座露天祭台,那是可以折叠起来放在衣袋里的玩意儿。演 习场上一切都准备好了。木匠已经搭起一座祭台来。咱们的圣体匣是从布里沃诺夫借来的。我本应当自己有一只圣爵,可是那玩意儿可……” 他又沉默下来了。“就算它丢了吧。那么,咱们可以把第七十五联队魏廷格尔中尉的银杯借来用。那是好久以前他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赛跑得来的奖品。以前他是 个很好的赛跑家。从维也纳到穆德灵的二十五英里马拉松越野赛跑,他才用了一小时又四十八分。他老是跟我们吹那档子事。昨天我跟他说妥啦。” 野战祭台是维也纳的莫里兹·马勒尔——一家犹太人开的公司制造的,他们专门制造各种圣像和做弥撤用的物器。祭台由三部分构成,上面厚厚地涂着金色*,就跟 一般教堂一样辉煌。祭台构成的三个部分上面画的东西,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是不可能辨识的。只有一个人像是突出的:画面上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头上现出光轮, 通身都发青。左右各有一个插了翅膀的东西,原意是代表天使,样子活像传说里的妖怪,像是带翅膀的野猫和《启示录》⑵里的兽类交配出来的。 帅克把这座露天祭台妥妥贴贴地放进了马车,然后自己跟赶车的坐在前厢,神甫一个人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头,两只脚搭在象征着三位一体的祭台上面。 这时候,壮丁们在演习场上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因为帅克和神甫先得到魏廷格尔中尉那里去借银杯,然后还得到布里沃诺夫修道院去借圣体匣、圣饼盒和其他做弥撒的物器,包括一瓶圣餐用的酒。这就说明做一台弥撒一点儿也不容易。 “我们干这种活全凭一阵心血来潮!”帅克对马车夫说。 他说对了。因为他们到了演习场,走进讲台,木头架子旁边放了张桌子,上面安设的就是野战祭台。这时才发现神甫把辅祭忘掉了。过去这个职务是由一个步兵担任的,但是那人想办法调到通讯队,随着就上前线啦。 “长官,没关系,那个差事我可以干。”帅克说。 “你懂得怎么干吗?” “我以前可没干过,”帅克回答说。“可是不妨试它一试。打起仗来人人都在做着过去做梦也不会做的事。也不过在您讲完Dominusvobiscum那句 经文以后,我扯上它一句etcumspiritutuo——您放心,我保险没错儿。然后就是那档子舒服差事:围着您绕一阵,像一只站在熟砖上的猫似的。然 后给您洗手,把酒从杯里倒出来……” “好吧,”神甫说。“可是你可别替我斟水呀。我想我最好马上把第二只杯装上酒。反正我时时都会告诉你,是该走到右边去还是左边。如果我轻轻打一声口哨,那就是右边;两声,就是左边。祷文你也用不着发愁。你心里不紧张吧?” “长官,我任啥也不怕。可以说,这辅祭的事我干起来容易得很。” 事情很顺利地就过去了。 神甫的说教很简练: “士兵们!今天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在你们走上战场以前先把你们的心转向天主,求他赐给咱们胜利,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我不多说了,祝你们一切都好!” “稍息!”站在左翼的老上校喊道。 靠近祭台站着的士兵们都十分奇怪,神甫在做弥撒的时候干什么要打口哨。 帅克对于暗号表现得机警而且有把握。他一下走到祭台的右边,一下又转到左边去,嘴里只是不停地念着:“Etcumspiritutuo。” 看来真好像个红印第安人围着祭石在跳战舞。 最后,神甫吩咐说:“让我们祈祷!”顿时尘土飞扬,一片灰色*制服朝着魏廷格尔中尉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参加维也纳到穆德灵之间马拉松越野赛跑获得的银杯,屈膝跪了下来。 银杯里的酒盛得满满的。神甫摆弄那酒的结果,可以用台下士兵们私下交谈的一句话来形容:“他全都喝下去啦。” 这种表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一声“让我们祈祷!”随着,军乐队奏着“主佑我等”的调子打起步子来,他们成四人队形走出去了。 “把那些玩意儿都捡到一起,”神甫吩咐帅克说,手指着露天祭台。“我们好把它们还给原主。” 于是,他们又同马车夫一起回去了,除了那瓶圣餐用的酒,样样物器都规规矩矩地归还了。 到家以后,先吩咐那倒楣的马车夫去司令部领他这趟长途生意的车钱,然后帅克对神甫说: “报告长官,辅祭和主持圣餐礼的人必须是同一个教派吗?” “当然哟,不然的话弥撤就不灵啦。”神甫回答说。 “那么,长官,刚才可铸成大错了,”帅克说。“我什么教派也不属。这就是我的运气。” 神甫望了望帅克,沉吟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 “瓶子里还剩下一点圣餐用的酒,你把它喝掉吧,就只当你入教啦。”⑴不来梅是德国的一个港埠。⑵《启示录》是《新约》中最后一卷。其中描写许多“世界末日”的幻象。 [book_title]第12章:帅克当了卢卡施中 帅克的好运交了没多久,残酷的命运就把他跟神甫的友情割断了。尽管在这以前,神甫的为人使人觉得很可亲,但是这时候他胡搞的一件事却把他可亲的地方弄得一扫而光。 神甫把帅克卖给了卢卡施中尉,或者更确切些说,他在玩纸牌时,把帅克当赌注输掉了,情形正像从前俄罗斯对待农奴一样。事情发生得出入意料之外。卢卡施请了回客,他们玩起扑克来。 神甫一个劲儿地输,最后他说: “拿我的马弁做抵押,你可以借给我多少钱?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的确与众不同。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马弁。” “那么我借给你一百克郎,”卢卡施中尉说。“如果款子到后天不能归还,你那件宝贝可就算我的了。我目前的马弁糟透啦。他整天耷拉着脸子,老是不断地写家 信;这还不够,他摸到什么就偷什么。我曾经痛揍了他一顿,可是丝毫也没用。我一看见他就敲他的脑袋,他还是一点儿也不改。我把他的门牙敲掉了几颗,仍然治 不了这家伙。” “那么,好,一言为定,”神甫满不在乎地说。“后天还不上你一百克郎,帅克就归你啦。” 他把一百克郎输光了,酸着心回家去。他知道在规定的期限以内绝对没有可能凑足那一百克郎,实际上他已经卑鄙无耻地把帅克卖掉了。 “其实,当初我要是说两百克郎也一样,”他自己嘟囔着,但是当他换电车的时际,一般自责的感触不禁油然而生。 “这件事我干得真不地道,”他沉思着,一面拉着门铃。“要命我也不知道怎么正眼去面对他呀,该死的!” “亲爱的帅克,”他走进门来说。“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我的牌运晦气到了家。我把身上什么都输得精光。” 沉吟了一下,他接着说: “搞到最后,我把你也给输掉了。我拿你当抵押,借了一百克郎。如果后天我还不上,你就不再是我的人,就归卢卡施中尉啦。我实在很抱歉。” “我有一百克郎,我可以借给您,”帅克说。 “快拿来,”神甫说,精神抖擞起来。“我马上就给卢卡施送去。我真不愿意跟你分手。” 卢卡施看见神甫回来,很是惊讶。 “我来还你那笔债来了,咱们再压它一注,”神甫说,很神气地向四周凝视着。 “输赢加倍!”轮到神甫时,他说。 赌到第二轮,他又孤注一掷了。 “二十点算赢,”坐庄的说。 “我通共十九点,”神甫垂头丧气地说,一面他把帅克交给他来从新的奴役下赎身的那一百克郎钞票中间最后的四十克郎又输掉了。 归途,神甫断定这下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没什么可挽救帅克的了,他命里注定得替卢卡施中尉当马弁。 帅克把他让进来以后,神甫对帅克说: “帅克,没办法。什么人也不能违背他自己的命运。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郎全输掉了。我尽到了人力,但是天定胜人。命运把你送到卢卡施中尉的魔掌里,我们分别的时辰到了。” “庄家赢了很多吗?”帅克自由自在地问,随着他又做了点淡甜酒。喝到临了,帅克深夜里很吃力地把他打发上床去的时候,神甫淌下了泪,呜咽着说: “伙计,我出卖了你,没皮没脸地把你给出卖啦。你狠狠骂我一顿,揍我几下吧!我都该承受。随你怎么办。我不敢正眼看你。你捶我、咬我,把我粉碎了吧!那是我应该受的。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神甫把那沾满泪痕的脸埋在枕头上,用轻柔的声音咕哝着:“我是个十足的坏蛋!”于是,他就熟熟地睡去了。 第二天,神甫躲闪着帅克的眼光,大清早就出去了,到夜晚才回来,带来一个胖胖的步兵。 “帅克,”他说,仍然避开帅克的眼光;“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他好摸得着门儿。教教他怎么做淡甜酒。明儿一清早你就到卢卡施中尉那里去报到。” 因此,第二天早晨卢卡施中尉就初次看到了帅克那坦率、诚实的脸庞。帅克说: “报告长官,我就是神甫玩纸牌赌输了的那个帅克。”{{二}} 军官们使用传令兵是古已有之的。似乎亚历山大大帝就用过马弁,我很奇怪从来还没人写过一部马弁史。如果写出来,其中一定会包括一段描写在吐利都的包围战 中阿尔玛威尔公爵弗南杜⑴没有加盐就把他的马弁吃掉的事。公爵自己在他的“回忆录”里就描写过这段经过,并且说,他的马弁的肉很鲜嫩,虽然筋多了些,那味 道是介乎鸡肉与驴肉之间的。 这一代的马弁中间,很少人克己到肯于让他们的主人不加盐就把自己吃掉啦。甚至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军官们在 跟现代的传令兵作殊死斗的时候,得使用一切想得出的手段来维护他们的权威。一九一二年就有一个上尉在格拉兹受审讯,为了他把他的马弁活活踢死了,可是后来 他被释放了,因为他前后才只干过两回。{{三}} 金德立奇·卢卡施中尉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王国正规军的一名典型的军官。军官干部学校 把他训练成一种两栖动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嘴里说的是德国话,笔下写的也是德文,但是他读的却是捷克文的书;可是每当他给一批纯粹是捷克籍的自愿参军的 军官们讲课的时候,他就用一种体己的口吻对他们说: “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捷克人。人家知道也没关系,可是干么叫人家知道呢!” 他把捷克的国籍看成是一种秘密组织,自己离得越远越好。除了这一点,他人倒不坏。他不惧伯他的上司,操演的时候总循规蹈矩地照顾他的小队。 虽然他要嚷也能嚷,但是他从来不大声大气地唬人。可是尽管他对待他的部下很公平,他却讨厌他的传令兵,因为不巧他总是碰上最糟糕的传令兵,他不肯拿他们 当一般士兵看待。他曾经打过他们嘴巴,或者捶他们的脑袋,总之,他曾用劝说和行动设法去改正过他们。他照这样徒然地搞了好几年。传令兵换来换去,没有个 停,最后,每当一个新的传令兵来到的时候,他就对自己叹口气说: “又给我派来一个下等畜生了。” 他很喜欢动物。他养了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波斯猫和一条看马的狗。过去,所有他的传令兵们对待他这些心爱的动物都坏得很,正如当传令兵做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对待他们的一样。 帅克向卢卡施中尉报到以后,中尉就把他领到房间里说: “卡兹先生把你推荐了给我,我要你一举一动都符合他的推荐。我有过一打或者一打以上的传令兵,可是没有一个待下来的。我先对你讲清楚:我很严,对于卑鄙的行为和撤谎,我一点也不留情。你对我永远要说实话,并且要本本分分地执行我的命令,不许回嘴。你在看什么呢?” 帅克正出神地望着挂有金丝雀笼子的那面墙壁。听到这话,一双愉快的眼睛就盯着中尉瞧,用他那种特有的温和的声调说: “报告长官,那是只哈尔兹金丝雀。” 帅克这样打断了中尉的训话以后,依然定睛望着中尉,连眼睛也没眨一眨,身子站得直直的。 中尉几乎要申斥他,可是看到他脸上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只说了一声: “神甫推荐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白痴,如今我看他这话也差不离。” “报告长官,老实说,神甫的话说得是差不离。当我干正规兵的时候,我是因为长期性*的神经不健全被遣散了的。当时有两个人为了同样原因被遣散,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昆尼兹上尉。他是个整天灌甜酒的老糊涂虫。长官原谅我这么说,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卢卡施中尉像一个想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思想的人那样耸了耸肩膀。他从房门到窗口来回踱着,围着帅克走一圈,又踱回去。当卢卡施中尉这么踱着的时候,帅克就用眼睛往返跟踪着他,脸上是一望可知的天真气。卢卡施中尉眼睛望着地毯说: “记住,我什么都要弄得干净整洁,不容许撒谎,我要的是诚实。我恨人撒谎,我惩办起撤谎的人来是一点也不留情的。这活你听清楚了没有?” “报告长官,听清楚了。一个人最要不得的是撒谎。只要他陷到一本糊涂帐里,前言不对后语的时候,他就算完蛋了。我想最好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该承认 的全承认下来。是的,诚实是美德,因为日久天长诚实总是合算的。一个诚实人到处都受人尊敬。他对自己满意。而且他每天上床都觉得自己像个新生的婴儿一样。 他可以说:‘哦,今天我又诚实了一天。’” 帅克这样大发宏论的当儿,卢卡施中尉坐在椅子上,望着帅克的靴子,心里想着: “天哪,我想我大概也常常这么絮絮叨叨地讲废话吧,只是也许我讲起来不同一些。” 可是,为了不损害他的尊严,等帅克说完了他才说: “现在你跟了我,你的靴子得擦得干干净净的,军服得弄得整整齐齐的,钮子全得钉好。总而言之,你的外表得很漂亮,很像个军人,我不能让你马马虎虎像个乡巴佬。” 歇了一阵,他又接下去向帅克交代了他应该做的一切职务,特别强调了诚实可靠的重要,永远不许谈论中尉这里的事。 “有时候有女客们来看我,”他又补了一句。“遇到我早上不值班的日子,有时候她们中间这个或者那个也许在这儿过夜。那时节我一按铃,你就送两份咖啡到卧房来。听懂了吗?” “报告长官,听懂了。要是我猛然进卧房去,也许会窘住那位太太。我记得有一次我往家里带回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俩正搞得火热呢,我的老佣工给送咖啡来啦。她大吃一惊,把咖啡都倒在我脊梁上了。您放心,我完全能体谅有一位太太在床上时候的心境。” “那就好啦,帅克。遇到沾上太太们的事,我们都得格外有个分寸。”中尉随说随高起兴来,因为这个题目是他在兵营、操场和赌窟之外,闲余时间中最关心的事。 他住的地方处处露出显着的女性*影响。若干位太大们丢下了她们的小衣裳和其他的装饰品,做为她们访问的纪念。一位太太替他绣了一块很漂亮的桌布,并且在他 所有的内衣裤上绣上他的姓名第一个字母。要不是她的丈夫出来干涉,她很可能把在墙上搞的一套装饰也完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在他的卧房里零零落落地堆满了一些 各色*各样的古董,并且在他床头挂了一幅守护天使的像。 卢卡施中尉的交游广得很。他有一个相片本子,里面满是些女友的玉照;还收藏了各种纪念品,例如几根袜带、四条绣花短裤、三件料子非常考究的女人短袖衬衫、一些亚麻布手帕、一件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 “我今天值班,”他说。“很晚才回来哪。把房子收拾收拾,样样都弄停当了。从前那个马弁简直不像样子。今天就给他派到前线上去了。” 卢卡施中尉一走,帅克就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帅克说: “报告长官,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就出了一点点小岔子:猫捣起乱来,把您的金丝雀给吞下去啦。” “怎么会吞下去的?”中尉大声咆哮道。 “报告长官,是这样发生的。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一有空子钻,就一定糟蹋它们。所以,我想最好叫它们熟识熟识。要是那猫露出一点点不老实的模样,我就 痛痛快快揍它一顿,叫它到死也不会忘记金丝雀出来的时候它应当规规矩矩的,因为我是顶爱动物不过的了。那么,我就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让猫用鼻子闻 闻它。可是没等我来得及理会,那可恶的畜生就已经把金丝雀的脑袋咬掉了。您简直想不到它有多么馋。全吞下去了,连身子带羽毛,然后就躲到一旁不住地咕噜咕 噜唱起来,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教训了那猫一顿,那我的确是做了,可是对天起誓,我连一指头也没碰它。我想我最好等您回来再决定怎么对付那个长癞的畜 生。” 帅克一面这样叙说着,一面直楞楞地望着中尉。本来有意狠狠揍他一顿的中尉,这时倒走开了,坐到椅子上问道: “听着,帅克,难道你真是个天下无双的白痴吗?” “报告长官,”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一点不错。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一直就是不幸的。每当我满心想规规矩矩把一件事做好,结果总是出毛病,搞得一团糟。 我一心实在想教那两个畜生熟识熟识,互相能有些了解,可是猫一口把金丝雀吞下去,把什么都搞糟了,这可怪不得我。没有疑问,猫是厉害的畜生。如果长官叫我 对付那猫一顿,我先得……” 于是,帅克满脸带着天真和慈祥的笑容,对中尉讲起对付猫的办法。如果“防制虐待畜生会”的人士听到了,他们准会气得嘴里冒沫子。帅克表现得这么在行,以致卢卡施中尉忘记了生气,问道: “你会管理动物吗?你真的喜欢它们吗?” “说起来,长官,”帅克说。“我顶欢喜的是狗,因为您要是会贩卖的话,那是很赚钱的营生。可是我搞不好,因为我这人太老实了。尽管这样,还是有人来麻烦 我,抱怨说:我卖给他们一件假货,而不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纯种狗,真像所有的狗都可以是纯种的似的。他们又总要狗的血统证明书,这样我只得印一些,把一只在 砖窑上出生的杂种狗写成一只纯种有来历的狗。长官,您要是听见狗贩子们怎样在血统证明书上哄骗他们的主顾,一定会大吃一惊。自然,真正可以叫做完全纯种的 狗也并不多,有时候它的妈妈或祖母跟一条或者甚至几条杂种狗厮混过,然后,生下来的畜生长得就会像它们那些杂种的祖先了。也许长出这个的耳朵,那个的尾 巴,另一个的胡子,颚骨是第四条狗的,弯脚是第五条的,腰身大小又是第六条的。如果一条狗有一打那种姻缘,长官,它长成什么个样子您就可以想见啦。” 中尉开始对这部狗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帅克可以畅谈下去了。 “狗可不像太大们一样能自己染头发,因此,总是由贩狗的人给染。要是一条狗老得毛都发灰了,而您想把它当做一条刚满周岁的狗崽子卖,您就买点硝酸银,砸 碎了,然后用它把狗染得油黑黑的,直像刚出窝似的。您要是想叫它劲头儿足,就喂它些砒霜——像他们喂马的一样;然后就跟磨锈刀似地用砂纸擦它的牙齿。把它 卖给一位主顾以前,先灌它点白兰地,这样它就会晕头晕脑的,接着就欢蹦乱跳起来,汪汪叫着,要多快乐有多快乐,而且见了谁都亲热,就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可 是最重要的是:您得跟主顾瞎扯,不停地扯,一直扯到他没办法了。如果一个人想买一条看家的狗,而您手头只有一条猎犬,您得有一套他们所说的闲扯的本领,硬 把这个人扯得伏帖了,使他本想买一条看家的狗,结果却把那条猎犬买了下来。或者譬如说,有人要买一只很凶的斗犬来防贼,您得哄弄他,结果叫他没买成斗犬, 却把一条纤小的叭儿狗揣在口袋里了。当我贩卖动物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位太大,等她的鹦鹉飞到前面花园去了,刚好有几个孩子在她房前装印第安人玩哪。他们抓 到鹦鹉就把所有它尾巴上的羽毛全拔掉,用来打扮自己。那只鹦鹉没了尾巴以后,竟羞得生了病。跟着一位兽医给了点药面,把它结果了。因此,她想再买一只鹦 鹉,一只规矩的,不要一只什么也不会干,专门骂街的村野的鸟。那么,我手里既没有鹦鹉,也不知到哪里找去,怎么办呢?可是我手里却有一条烈性*子的斗犬,而 且两只眼睛差不多快瞎了。长官,一句话不假,我从下午四点一直跟那位太大扯到黄昏七点,她才不再买鹦鹉,而买下了我那条瞎眼的斗犬。我那档子营生比他们那 套外交可费事多了。她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这回那些小孩子们可休想绺它的尾巴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同她谈话了,因为那条斗犬见人就咬。她为了 那个竟不得不由布拉格搬走。长官,您信不信,弄到一只真正头等的动物有多么不容易呀!” “我很欢喜狗,”中尉说。“有些我的弟兄们, 现在在前线上还带着狗呢。他们写信告诉我说,在战壕里身边有一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