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D之复合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6296
[book_dec]一代悬疑宗师真正的巅峰之作,一场波澜壮阔的经典复仇大戏。 复仇注定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在毁灭对手的同时,复仇者自身也会走上不归之路。 我是潜匿在你身边的复仇鬼,为了让你偿还罪孽,不惜赌上自己的灵魂。 我要让你在深不见底的恐惧泥潭中受尽折磨,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噩梦中走向毁灭。 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会在悔恨和无助中迷茫摇摆,会被罪恶缠身直至万劫不复。我深知这一切,但我仍然孤注一掷。 来吧,让这场盛大的复仇剧上演,你我之间漫长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悬疑宗师松本清张,通过一场留名日本文学史的经典复仇大戏,让您窥视人性中最复杂、最深沉、最可怕的一面。
[book_img]Z_9115.jpg
[book_title]01
下午三点五十三分,柴油列车离开天桥立站,朝西驶去。这天是十月二日,天空中阴云密布,虽然刚入秋,却冷得有点过分。
伊濑忠隆对时间了解得如此准确,是因为列车驶离站台时,他的视线刚好落在手表上。他这样做,并不是想根据小卖部上方的车站电子钟矫正手表的时间,只是太无聊罢了。
伊濑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和他一同从京都上车、在绫部换车的乘客,有一半在天桥立站下了车,车厢一下子空了。这让他的无聊感骤增,而且此后列车将继续深入乡村,这也使他倍感落魄。
四国出身的浜中三夫坐在对面。看到伊濑忠隆在打哈欠,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浜中连忙安慰道:“老师,只要再忍耐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了。”他说的是四国方言,发音却像关西方言一样软绵无力。
“这样啊。抵达那里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对吧?”伊濑心不在焉地反问道,将目光投向窗外。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云层下方是狭长的铅灰色海平面。长着一排松树的细长沙堤将海面对半分开,朝远处延伸开去。由于阴天的关系,环绕海面的群山颜色暗淡,作为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看起来并不惹眼。
列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行驶,透过窗户可以仔细观赏天桥立。可没过多久,列车就把这一景观抛到后面,驶入更加单调乏味的山峦之中。为了方便铲除积雪,普通农家的房顶上铺着上釉的瓦。这多少算是点特色,但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在窗边一闪而过后就消失了。
浜中将剩下的一枚口香糖递给伊濑:“老师,咱们差不多到山阴了。”说着,他把视线投向窗外。
他们一大清早就赶到羽田机场搭乘飞机,降落伊丹机场后,又乘车赶往京都站,在那里等候火车,最后才坐上柴油列车,整个过程辗转了近四个小时。年轻的浜中为了安抚疲劳不堪的伊濑,途中屡屡主动寻找话题。刚才聊到山阴,他又借题发挥,说因为“山阴”这个地名给人阴暗的感觉,便有人发起改名运动,这事甚至还上了报纸。
“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浜中感叹,“很多古地名明明都有各自的来由,却一个个都消失了。名为‘山阴道’的行政区早在八世纪初就已经出现了。”
浜中只有三十二岁,却有着广博的学识。之前的谈话也表明了这一点。他博览群书,虽都涉猎不深,却博闻强识。“山阴”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大宝元年,即公元701年。在万叶时代,人们把山的南面,即向阳一面称为“阳”,而将与之相对的北面,即背阳一面称为“阴”。从传统意义上说,作为背阳面的“山阴”的确给人以阴暗的感觉。不过,浜中并没有谈及这一点。
伊濑忠隆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家。他与浜中是在自己位于练马区的肮脏廉价出租房里认识的。那儿以至今犹存的武藏野遗风闻名,实际上只是因为地处偏远,附近还长着些杂木林而已。当时浜中主动前来拜会,他名片上的头衔是“《草枕》月刊副主编”。
伊濑的妻子连忙将这位约稿人领到客厅,那是这个家里最体面的房间。然后伊濑才慢条斯理地出来与浜中三夫见面。
浜中体型微胖,个子不高,长长的卷发乱蓬蓬地纠缠在一块儿。小脸红彤彤、胖嘟嘟的,眼睛大,鼻子小,嘴巴抿成一条缝,看起来就是一张惹人怜爱的娃娃脸,根本不像杂志的副主编。
不过,让如此年轻的人担任副主编,对小杂志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某些名不见经传的杂志偶尔会向伊濑这种没多少名气的小说家约稿,但伊濑还是第一次听说《草枕》这本杂志。看到浜中的名片时,他还以为这是本俳句杂志,于是询问浜中。
浜中答道:“是这么回事,虽然从名字很容易联想到俳句或短歌之类的刊物,其实鄙刊是一本旅行杂志。”
“原来如此,用的是‘草枕’一词的本意啊[草枕在日语中有旅行的意思。]。”伊濑点头道。
浜中还补充道,有人还会联想到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说《草枕》,甚至会单从“枕”字判定他们办的是色情杂志。
浜中继续介绍,《草枕》的创刊号已经上市,第二期的组稿也已完成,正在进行编辑,希望伊濑忠隆能为第三期杂志写稿。
“是要我写小说吗?”伊濑问。
“不是,我们想要的是一种可以连载、阅读性强的游记和随笔的综合体。”浜中回答。连载的主题定为“探寻偏远之地传说之旅”。
“为什么要找我写?”伊濑追问。
“我拜读过老师偶尔创作的随笔,觉得相当有趣,希望老师能写出那种味道的文章来。”
浜中说他看过伊濑的所有随笔。那些作品里都融入了伊濑以前研究过的民俗学知识,范围涉及全国各地。
所以,在《草枕》杂志的编辑会上,伊濑被认定为最合适的执笔者。浜中把伊濑的全部作品都看了一遍,光是这点就足以令人感佩。
伊濑动心了。首先,他本就处于无人约稿的状态,家计艰难,这从他妻子对浜中的殷勤招待中也能窥见端倪。妻子不停地向伊濑使眼色,催他快点接受浜中的委托,可他觉得这种时候不宜表现得太过急不可耐,于是故意推搪,告诉浜中自己想听听更具体的要求。
浜中解释说,如今旅行杂志中掀起了探秘偏僻之地的热潮。不过,仅凭这一点并不能彰显《草枕》杂志的特色,他们还想进一步发掘那些地方的传说。不光是浮光掠影的介绍,还要从现代视角作分析。他们也欢迎对相关衍生话题的深入探讨,如以传说为基础推论日本民族历史的发源、平民与统治阶层的关系等等;也可以涉及考古学、地质学方面的解说,以及对文明的评论、对社会的解读。宗旨是不拘类型,多多益善。
“放眼全国,除了伊濑老师,没有第二人更适合担此重任。”浜中张开他的樱桃小嘴陈述道。
伊濑已经拿定主意——这份差事十分有趣,他打算一试身手。当然,他并不像浜中奉承的那样博学,但也想写出标新立异的游记来。现在的游记都不介绍景点相关的地理和风俗知识,只是一味地借景抒情。他立志创造一种崭新的游记文学。
浜中见伊濑动了心,便趁热打铁地告诉他,自己心目中第一次探秘的备选地是丹后的城崎温泉附近。准确地说,是一座名叫网野的小镇。网野镇在城崎东北偏东二十五公里左右,位于深入日本海的丹后半岛的左端。那一带沿岸流传着浦岛太郎的传说,拥有专门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那里并非观光胜地,附近的木津温泉也没什么名气。编辑部就是想在杂志上介绍这样的地方,所以将它列为第一次探秘的备选地。
另外,浜中还打算在探访网野神社的同时,绕去纪州的加太看一看。那里是研究日本古代史时经常会关注到的地方,而且著名的淡岛神社就在加太附近。淡岛明神被誉为妇科病之神,从民俗学的角度看是颇具研究价值的对象。
浜中滔滔不绝地说,从网野前往纪州的行程,他不打算折返京都,并从大阪经和歌山到纪州,而是选择另一条路,即从城崎乘播但线到姬路,于明石过海至淡路岛,沿岛的东海岸到洲本,然后继续南下,乘船渡过纪淡海峡,抵达对岸的加太。
听说要去加太和淡路岛,伊濑愈发按捺不住了。伊濑早就想造访那些地方,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伊濑询问交通如何解决,浜中说他们会搭乘飞机从东京到大阪,剩下的旅程坐火车一等厢,火车不便到达的地方就搭汽车,返程时从大阪到东京也是坐飞机。这在伊濑听来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安排。他又惴惴不安地问到稿酬,浜中开出了每页稿纸2500日元的价码。这让伊濑最终下定决心,因为这是迄今为止他拿过的最高稿酬。
于是,伊濑和浜中踏上了这段旅程。被问及《草枕》这本杂志由哪家出版社出版时,浜中说是天地社。这家出版社是三年前成立的,只出版过十五六册单行本。这些书全部销量不佳,因为作者都不是名人。这也难怪,名家的作品都给大出版社抢走了,像天地社这样的小出版社根本插不了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主编与社长商量,决定趁现在的旅行热发行旅行杂志,并将登在杂志上的稿件作为出版书籍的候选作。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最终也会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反正社长对出版行业不甚熟悉,浜中便在飞机上、汽车里等各种场合,涨红了娃娃脸向社长极力游说,阐述自己要大力打造该杂志的计划。虽然浜中身材矮小,脸又长得像孩子,让人觉得他在交谈中不占优势,但其实他说起话来充满自信,说服力十足。
伊濑也被浜中说服了。他查看地图,发现城崎温泉就在第一次探秘的目的地网野附近。与木津温泉之类名不见经传的温泉疗养地相比,在城崎的高级旅馆过夜岂不更愉快?伊濑将这一想法告诉浜中,浜中却断然否决。他认为城崎不仅早已庸俗化,而且其他杂志隔三差五就有报道,与其人云亦云,不如向读者介绍闻所未闻的温泉,会更符合这次旅行的目的。伊濑觉得有理,但转念一想,木津温泉旁就这么孤零零两三家旅馆,自己肯定会被安排在其中某一家的破房间里。
伊濑去过一次城崎。他记得从城崎出发往北部海岸走,会来到一处叫“龙宫城”的旅游景点。所谓“龙宫”,就是在小岛上造一些花里胡哨的朱漆建筑。专门为旅游业服务的渔女会潜入海底,将客人抛下的酒杯取上来。酒杯上还有用来玩抽签游戏的编号,抽到一等奖将获得工艺品玉盒。客人可以到一旁的小屋观赏扮演龙女与浦岛太郎的舞蹈表演,扬声器里不停播放着童谣的旋律:“很久很久以前,浦岛坐上他救助的神龟……”
可见,这一带沿海还流传着浦岛传说。虽然伊濑从浜中口中头一次了解到网野神社祭祀着浦岛大明神,浦岛传说在全国广泛分布却是不争的事实。据伊濑所知,现在自称拥有相关遗迹的地方,除网野外还有三四处。不过,只有网野拥有专门的神社祭祀浦岛。如此根深蒂固的传统,别处都难以企及。网野之行的乐趣即在于此,尽管在穷乡僻壤的温泉疗养地过夜会是一种痛苦。
从京都出发,在火车硬座上颠簸了五个小时,两人终于抵达了名为“丹后木津”的乡村车站。浜中早就把伊濑的行李箱从网架上取了下来,率先来到月台。伊濑紧跟其后。环顾四周,车站异常荒凉,只有一个介绍景点的告示牌,上面写着“木津温泉”“网野神社”“玄武洞”的字样。玄武洞还稍有名气,剩余的两个对普通游客而言应该都是初次听闻。
出了车站,竟没有见到旅馆派来招揽游客的人。一道下车的一个人看似附近的农民,他盯了浜中和伊濑二人一会儿,快步走开了。出人意料的是,站外居然有出租车停车点。浜中前去问路,那里的人扬了扬下巴,笑着告诉他,木津温泉离这儿就几步路。
暮色渐浓。由于是阴天,黄昏来得比较早。走了不到三四分钟,就看到路旁有不少温泉旅馆。每家旅馆都摆出了招牌,但楼下的门面主要是土特产商店和饭馆。旅馆街的入口处挂着铃兰花形状的装饰灯,还有写着“木津温泉欢迎您”字样的招牌。只有这点装饰看上去还算体面。
举目四望,周围尽是山地和小片的稻田,没有半点城镇的样子。浜中说着“这似乎是最好的旅馆了”,便走进一家名为“浦岛馆”的旅馆。伊濑很快就明白浜中为何没有事先预约——他们受到旅馆的热情欢迎,被领到二楼尽头最好的房间。旅馆里几乎没有别的客人。
房间是套房,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年代久远的壁龛立柱黑得发亮,墙上挂着脏兮兮的字画,榻榻米都掉色发红了。但这房间毕竟有十叠[日本的面积单位,1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6 平方米。]大小,还附带四叠半的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朱漆的会客桌,格窗里挂着一块古老的牌匾,上有署名“子爵京极某”的人留下的墨宝。原来如此,这儿是京极家的旧领地啊。伊濑恍然大悟。古川绿波[日本知名喜剧演员。]就是京极家的后代,伊濑曾在日本剧场的电梯里遇到过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演员。
浜中相当客气,选了楼下靠里的房间住,并约好会来伊濑的房间共进晚餐。
伊濑先去泡了个澡。浴室里贴着的瓷砖略有脏污,让他觉得有些恶心。不过,身体一泡到热乎乎的所谓“温泉”里,伊濑就疲劳顿消,心情也舒畅起来。
浜中也在自己的房间泡了澡。女佣送来晚饭时,他在浴衣外披上一件短褂,来到伊濑的房间。由于身材矮小,他的浴衣下摆拖到了榻榻米上。
虽然喝的是普通的土产酒,但靠海的地方吃得到特别新鲜的鱼,只有这点称得上庆幸。生鱼片嫩滑可口,煮鱼鲜美入味。蛤蜊汤、烤鱼、活虾拼盘,还有鲍鱼和章鱼,这些用新鲜食材烹制的美味,即使是一流的餐馆也比不上。
两三杯酒下肚,浜中的脸就红了。
“老师,明天早点起床去网野神社吧,然后回城崎,十一点左右搭乘火车前往姬路。”浜中的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上面摘抄了时刻表。
“没必要这么赶吧?”今天的疲劳尚未全消,伊濑不耐烦地说。
“没事的。网野神社离这儿只有三十分钟不到的车程。在神社游览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只需四十分钟就能抵达城崎。不用担心,来得及的。”浜中丝毫没有理会伊濑的心情。
这趟探秘之旅的费用全由出版社承担,因此伊濑不得不服从安排,决定今晚尽早睡觉。就算不早睡,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可逛,毕竟走上二三十米,旅馆街就到头了。
“老师,在去网野神社之前,咱们是不是应该做做功课?”浜中说。
“那你有些什么样的资料?”伊濑问。
“我没有资料,不过咱们可以找这里的女佣来问问。”
“女佣会说什么我大体都能猜出来。与其向她们了解情况,不如明天到神社后找神官聊聊。如果这个地方有乡土史专家,可以请他给咱们介绍一下,这样更有效率。”
“没错。”说着,浜中起身去洗手间。
伊濑正吃鱼眼时,浜中匆忙返回。
“老师,快过来!”他在隔壁间的窗户旁大喊,那里设有扶手,现在虽然拉上了障子,不过伊濑进屋时曾从那里眺望过,只看得到一片稻田和黑色的山峦。
“怎么了?”
“唔,请您赶紧来看看!”浜中说。
伊濑站起身从侧面靠近浜中。拉窗已打开,来时所见的山地正在夜空下沉睡。黑幽幽的山脚下,七八个光点晃来晃去,不知是灯笼还是电筒。
“那是怎么回事?”伊濑的眼睛被灯光吸引住了。
“听说那边发生了凶杀案,现在正在寻找尸体。”浜中答道。他在解手时透过厕所窗户发现了灯光,于是找女佣询问,得知了这一情况。
“这种事竟然让我们撞上了。”伊濑凝望着鬼火般排成一列的灯光。
“他们还在努力寻找可疑的埋尸地点,可这黑灯瞎火的,找得到吗……”浜中嘟哝着。
“那桩凶杀案是什么时候的事?”伊濑边问边将浴衣领子合拢。
“这个嘛,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去把老板娘找来问问。”浜中说着就离开了。
伊濑又落单了。漆黑的山麓上,灯笼的橙色火光与电筒的苍白灯光交替闪烁,让他不禁毛骨悚然。虽说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眼前的场景已让他觉察到这里的阴森之气。
伊濑拉上障子,坐回餐桌旁。浜中将老板娘从楼下带了上来。说是老板娘,只不过是穿着围裙的乡下大妈。她解下围裙,恭敬地坐在门槛边。
老板娘面朝伊濑,毕恭毕敬地感谢他们今晚入住,并为未能奉上像样的晚餐致歉。
“快给咱们介绍一下那起凶杀案吧。”浜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老板娘眉头紧锁,面露谄媚的笑容,用当地方言解释道:“正在搜查的人是本地的警察和镇上的青年团。警察收到消息,说被害人的尸体就埋在那边山脚的杂木林里,所以才会全员出动,展开搜索。”
“被害人是男是女?是否已查明身份?”伊濑问。
老板娘摇头道:“不知性别,也不清楚是哪儿的人、姓甚名谁。”
“那这桩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一年前。”
“一年前?连案发时间都清楚了,难道凶手已经自首?”
“并没有。似乎是警察收到了匿名信,说那里埋着尸体。我们看到那些灯光,也都心惊肉跳的。”
浜中插嘴道:“那也用不着在晚上搜索吧,等天亮了再找不是更好吗?”
“客人您有所不知,警察是今天傍晚才收到匿名信的。”
“今天傍晚?”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那多半是凶手寄来的吧。”伊濑说。据他所知,警察收到类似的信,告知尚未发现的尸体位于何处,这种情况在东京也发生过两三次。
“多半是这样。”浜中点头道,“一年前行凶,现在才告诉警察,凶手是怎么想的呢?”
旅馆老板娘接话道:“凶手多半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才透露了尸体所在地,好为死者祈点冥福吧。”
浜中无法接受这种看似顺理成章的解释。
“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一年过去了,尸体却仍未被发现。凶手可能觉得很不安,于是主动交代了尸体所在地。一般来说,罪证未被发现的状况纵然对凶手有利,但就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凶手必定会返回现场。倘若自己杀了人,尸体却一直得不到安妥的处置,凶手肯定会有半途而废的感觉。不过,凶手既然有胆告诉警察,就绝对有自信认为他们不会查到自己头上来。”浜中的话提供了另一条思路。
但伊濑并不赞同,反驳道:“话虽如此,罪犯暴露自己的罪证,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我觉得,凶手可能是个多人团伙,其中一人或许如老板娘所说,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或者与同伙决裂了。总之,写匿名信给警察的应该不是主犯。”
伊濑说完,不禁觉得自己的推想颇有道理。
清汤刚喝了一半,浜中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老师,咱们现在就去搜索现场怎么样?”浜中的圆脸对着伊濑。
“咱们去了也无济于事啊。”伊濑还想继续饮酒。
“但是,这样的案子可不常见。如果我们去那儿时刚好看到尸体被发掘出来,这样的经历一辈子能遇到几回呀!”
“太恶心了。”
“可是老师,倘若稿子里能加入这段见闻,读起来定会更有趣味。”
“将凶杀案加入‘偏远之地的探秘之旅’中?”
“会给人强烈的临场感。总之,咱们尽量去看看吧。”
浜中似乎越来越起劲。话说到这份上,伊濑不好断然拒绝。要不要将凶杀案加入稿子由出版社决定,现在还是先答应像孩子一样爱看热闹的浜中的请求吧。
浜中和伊濑披着短褂,穿着旅馆的木屐就出门了,身后传来老板娘的感叹:“东京的客人好奇心真强啊!”
朝大山的方向走了十米,旅馆街就到了头,路旁的景致转而成了灯光昏暗的农舍。路的尽头同一条横向的大道相交,两人来到交叉点处。
附近的人难得见到犯罪现场吧,他们的前后有三四个人影也在往山脚方向赶。他们跟着这些人行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谨慎地避免木屐被杂草和石头绊住。走着走着,对面的山越来越近,灯笼和电筒的灯光越来越亮,搜索队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他们闻着粪坑和猪圈的臭味在山道上前行,好不容易来到山脚,小心翼翼地朝灯笼最多的地方走去。没过多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用电筒照向他们,光束来回转了两三圈,示意他们止步。附近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前面似乎禁止闲人进入。
“找到尸体了吗?”浜中不愧是编辑,一点也不怕生,找到站岗的警察就问。
“还没有。”警察冷冷地答道。
草丛和树林间晃动的灯笼表明,警察还没有任何发现。各种声音传来:“来这儿找找”“换个地方吧”“这里再挖一点”……
由于看不见人影,就会给人灯笼在说话的错觉。这让伊濑感到越发阴森恐怖。
“警察先生,”浜中无视对方的情绪,继续问,“听说警方收到了匿名信,请问是用明信片还是用信笺写的呢?”
警察绷着脸说:“这不能告诉你。”
他看出浜中是外地来投宿的游客,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对于来这里的温泉消费的客人,必须报以一定程度的善意。
“匿名信上是否画有标明尸体位置的地图?还是含糊其辞地说尸体就埋在山脚一带?”浜中自顾自地继续发问。
“这也不能告诉你。”
“那被害人是男是女?听说是一年前被埋在这儿的。”
“你怎么知道?”
“从旅馆的老板娘那里听来的。”
“旅馆传起这种无聊的流言来,速度可真够快的。真让人头痛。”警察的语调中充满反感。
“警察先生,请至少告诉我被害人是男是女吧。泄露这点信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话告诉你,我来自东京,是杂志社的人。”浜中厚着脸皮说。他似乎不打算提《草枕》的名字,而单纯以东京杂志记者的名头震慑对方。
“不管是什么人,我都无可奉告。想了解详细情况的话,请明天到警察署问主任吧。”警察拒绝道。这年头,即使是乡下的警察也毫不惧怕杂志记者。
从警察口中没有打探出消息,浜中茫然地站在那里眺望晃动的灯笼,不时挪动位子,变换角度。然而,搜索队转来转去,却迟迟没有发现尸体。伊濑觉得一时半会儿等不出结果,兴趣渐渐降低,刚才的恐惧感也减淡了,心情恢复到常态。这副情景,还是从远处看起来更骇人。
浜中还想留下来,伊濑强拉着他返回旅馆。
一路上,浜中仍然频频回头,环顾左右。
“在这么偏远的乡村,将人带入山中,天黑后伸手不见五指,杀起人来简直易如反掌。”浜中说。
伊濑对此提出异议。人迹罕至的山林并不一定是最佳的行凶场所。只要是与外部隔绝的地方,即使身处大都会,也可以避开他人耳目轻松犯案。就算在住户众多的公寓楼的某个房间,只要形成密室,凶手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人,而且事后很难追查。可以说,与乡间孤立的房屋相比,城市中的公寓大楼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返回旅馆后,为了让身体暖和起来,伊濑接着喝了一小时的酒,睡觉前又泡了个澡。
他回到房间,前来铺床的女佣报告说:“山那边始终都没找到尸体,他们决定今晚暂时结束搜索,明天早上接着搜山。”
伊濑透过窗户观看,灯笼三三两两地往镇上飘移,看起来就像在举行农村传统的婚礼。
伊濑早上八点半起床。和昨天不同,今天天空阴霾尽扫,阳光灿烂。他来到窗户旁,放眼望去,昨晚漆黑的山峦受到晨光的照射,细节毕现。山脊是松林,山坡是杉林,山麓是杂木林,层次感分明。山坳也呈现出明暗变化的立体感。伊濑眺望着山脚泛黄的杂木林,搜索昨晚灯笼汇集的地点。女佣说今早又要搜索尸体,但山脚却没有见到一个人,乡下的办事效率果然不高。看样子,可能要下午才会开始搜山。
没有时间观念的不只是警察。伊濑洗完脸返回房间,问过女佣才知道,浜中一个小时前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昨天口口声声说今天务必早点出发去网野神社,自己倒悠闲地散步去了,现在都不回来。一路行程都由浜中负责,他却如此我行我素,这让伊濑忍不住生气起来。
吃早餐的时候,一身西装打扮的浜中突然走了进来。
“早上好。”浜中问候道。
“你跑哪儿去了?”伊濑盘问。
“我去警察署了。”浜中答道,坐到伊濑的正对面,一边吃饭一边说起来。
今早起床后,他想起昨晚那个警察说过,想了解详细的情况就去警察署。于是他立刻行动,去警察署找到搜查主任。主任没精打采地告诉他,昨晚的搜索没有发现尸体,但既然有匿名信,就不能轻易放弃,所以打算今天增派人手再搜一次。“那封匿名信是明信片,上面用片假名写着——”浜中边说边把笔记本递给伊濑看,笔记本上记录了主任告诉浜中的那段文字:
天神山南侧山麓,狐仙庙附近的树林中,埋着一年前遇害者的尸体。请早点把他挖出来。
“当然,信中没有留寄信人的姓名。字也写得中规中矩。片假名写成这样,就很难将笔迹作为追查的线索。凶手应该是故意为之。”浜中嚼着酱菜说。
“有可能。那么,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什么地方的?”
“大阪中央邮局。”
“哦,大阪啊。那凶手应该逃到大阪去了。”
“老师,您的想法太单纯了。如果寄信的真是凶手,那他早就会意识到邮戳的问题。即使他身在大阪,也不会住在中央邮局的管辖范围内。不过,凶手多半就在关西地区,因为与这里直接相连的大都会就是大阪。”浜中说。
“单凭这封信,很难判断寄信人是男是女。”伊濑又把那段用假名写的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就文字本身而言,寄信人的生活环境姑且不论,就连教育程度也看不出来。
“我请求主任给我看看实物,他始终没答应,说什么告诉我信的内容已经是他能通融的极限了。”
浜中还说,从警察署回来的路上,他又去了昨晚的搜查现场一趟。搜索队还没来,可以自由入内。所谓的狐仙庙只是一个小祠堂,周围一带长满了茂密的杂木林。单从匿名信上的“附近”二字无法确定其所指范围,而且也存在凶手谎报地点的可能。
警察署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今天将派出更多的人手参与搜山。
浜中浓厚的好奇心令伊濑备感惊讶。他再次说出了昨晚提过的要求:“老师,请务必将这桩凶杀案写进稿子里。”他还说自己是推理小说迷。
“可是,尸体还没有找到,还不知是不是凶杀案……说不定,匿名信只是一场恶作剧呢。”
从昨晚开始,浜中屡次要求伊濑将这桩凶杀案写进稿子,这让伊濑有些不快。他可不愿唯唯诺诺地答应无视作家自尊心的请求,便提出了异议。但浜中说,纵观以往的类似案件,只要警察收到过这类信件,那十有八九就是真正的凶杀案。而且就算没有发现尸体,根据编辑的经验,如果把这桩案子写进稿子,能大大提升其真实感。
通过这两天的旅行,伊濑开始认识到,浜中这人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是个乖巧的好青年,却出人意料地倔强,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才会年仅三十二岁就担任杂志副主编,尽管那只是本不出名的小杂志。以伊濑的立场也不宜强硬拒绝,只好勉强顺应浜中这位推理小说迷的喜好。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实际动笔后,在游记中出人意料地插入这桩案子,或许真的会变得更加妙趣横生。
终于要去网野神社了。浜中安排的出租车停在了旅馆门前。车在昨晚经过的十字路口左转,走的不是柏油路,路况倒比想象中好,车几乎没怎么摇晃。浜中在车上不停地回望那座山,直到山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中。伊濑也瞅了几眼,可到现在都没有看到搜索队的影子。
浜中在车里同司机攀谈起来。不用问,伊濑也知道浜中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想从司机口中套出点新情况,但不巧的是,司机并不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对匿名信的内容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在大阪行凶,开车把尸体搬运到那边的山脚,附近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吧?”浜中问。
“附近很少有什么外人来,所以只要一有不对劲,很快就会有人察觉。而且,大阪来的车不会开进这条路——这是通往舞鹤的路。我不知道舞鹤那边会不会有车开来,但这一带很少有客车或卡车通行。”司机说道。原来如此,在人烟稀少的乡村反而更容易察觉到异样。
伊濑已经厌倦了凶杀案的话题,也没有力气打断浜中和司机的谈话。三十分钟后,车开进网野,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网野镇比他们想象中大,靠近海岸一带几乎都是沙地,镇子有一半都建在沙地上。网野神社离海很近,四周被沙丘包围。
车停在鸟居前待命,伊濑和浜中朝正殿走去。神社左侧是社务所,右侧排列着两座较小的分神社。前殿是入母屋破风[一种古建筑屋顶样式。入母屋即中国的歇山顶,破风则是正门屋顶装饰部件。入母屋破风就是建在歇山顶上的破风。]结构,后方的正殿则是流造[日本神社正殿最普遍的建筑形式。正面屋顶向前方延伸,形成优美弧线。]风格。前殿和正殿两侧由木栅相连。建筑看上去很新,样式也算不上古老。
稍不留神,浜中就不知去了哪里,不久后又拿着一张纸回来了。
“老师,我去社务所要到了这东西。”说着,浜中就把那张粗劣的印刷品递过来,上面写着这座神社的起源。伊濑粗略地看了一遍。
本地古名水江,又称网野乡。网野神社是式内社[《延喜式》中记载的受朝廷重视的2861座神社的通称。]。在《神祇志料》中有这样的记载:“本社祭祀的主神浦岛大明神,又名浅茂川明神,乃日下部首之先祖彦坐命。据鸭长明[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早期的和歌诗人。]所著《无名抄》记载,伊佐茂川神就是浦岛翁。世人传说,浦岛翁是筒川屿子。虽然这种说法令人难以信服,但《释日本纪》中提到了这位屿子。《丹后国风土记》称他是日下部首的先祖,想必是因为日语中‘岛’和“屿”同音同义,后人便以讹传讹,使日下部首的祖神筒川屿子演变成‘浦岛子’。甚至听说在网野,浦岛子被尊奉为日下部首和依罗宿祢共同的祖先。”浦岛传说在《日本书纪通证》和《无名抄》中都有记载,而这些古籍中都提到了网野,可见该地自古便以此为名。据传,这附近还有浦岛子居所的遗迹,以及被认为是其墓地的一座露出石棺的古老坟墓。
伊濑念完了纸上的介绍。
“老师,世界上有许多与浦岛传说类似的神话,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地方最为盛行呢?”浜中看着伊濑,像考试一般向他提问。浜中好像忘记了刚才谈论的凶杀案,轻轻松松就转移了注意力。
[book_title]02
浜中学识渊博,而且做了许多功课,伊濑不能信口胡说。何况,从浜中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考验伊濑的知识储备。
伊濑首先想到的是能乐。在能乐里与“浦岛”有关的歌词中,浦岛传说中渔夫的位置由浦岛明神替代,玉盒则变成了不死灵药。
“你应该也读过浦岛能乐的歌词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大致应该是这样的:‘丹州水之江上有浦岛明神,下了圣旨命你快去朝拜。’可见,浦岛的故事自古以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
伊濑一边说着一边暗自琢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起来呢?浦岛传说在这里流传久远,眼前就有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自己却还是犯了迷糊。多亏浜中不怀好意的质问的刺激,伊濑的记忆才勉强苏醒过来。
“啊……原来如此,是从能乐歌词里来的啊。”
浜中说话时带着鄙夷的眼神,伊濑被激怒了:“究其根源,诚如神社的起源介绍中所言,应该来自《丹后国风土记》。《万叶集》中也记录了住之江和浦岛的故事,可见这确实由来已久。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浦岛传说偏偏在丹后国的海岸最为流行,我想,多半是受中国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得意洋洋地说。
“据民俗学者研究,在中国也有着与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类似的神话故事[浦岛传说与中国唐代《述异记》中的某个故事类似。羽衣传说则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极为相近。]。但为什么浦岛传说不是在受中国影响最深的出云国,而是在丹后国广为流传呢?”浜中追问道。
“这个嘛,我个人以为是两地所属的古代文化圈,即出云圈和但马圈的差异造成的。在奈良时代,出云圈与大和朝廷的所谓中央圈仍处于分离状态,而但马国早就被纳入了中央圈,这自然会在《丹后国风土记》中有所反映。”伊濑惴惴不安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赞同道。但这也可能是一种嘲讽。
“哦?你也这么认为?”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浦岛传说是海洋族群的神话,但在当时,这个海洋族群已被融入大和的势力范围。这里保留着‘住之江’的名字便是证明。在《延喜式》中,‘住之江’这个地名在很多地域都能见到。‘住之江’后来常被写为‘住吉’,读音仍与‘住之江’一致,如摄津的住吉,就保留了这种古老的读法;而山阳地区和北九州的住吉却没有保留。九州的住吉位于宗像神社附近。根据《神武天皇记》的记载,宗像一族是北九州的海洋族群,很早就跟大和朝廷结盟。如您所知,神武天皇离开日向,从速吸濑户经关门海峡,临时停泊于西边的岗水门。本应东行的神武天皇军团为什么要暂时前往西方呢?因为那里有掌控日本和朝鲜之间海上交通权的海洋族群。这么看来,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都是古代掌握制海权的族群遗留下来的。其证据便是,那些地点全都位于濑户内海沿岸,只有这里的住之江孤零零地存在于里日本[日本本州岛面向日本海一侧的国土。]。”
不知道浜中的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多半是将读过的许多书上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临时形成的说法吧。伊濑明白,在这一点上,浜中和自己半斤八两。看来,他只是为了表达他的观点,才向伊濑发问的。
不过,浜中的理论听起来挺有趣。如他所言,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的确集中在濑户内海沿岸,在摄津、播磨、长门、阿波、壹岐、对马等地都有分布。住吉神社祭祀的神明是表筒男、中筒男、底筒男,他们是阿昙、海犬养等海洋族群的祖先。宗像神社的所在地——福冈县的宗像、怡土、丝岛三郡都有名为“海部乡”的地方,想必皆是古代海洋族群的聚居地吧。
“为什么只有但马的住之江位于里日本呢?”这次轮到伊濑提问了。
浜中答道:“这是因为那里还残存着包括‘住之江’这一地名在内的古老痕迹。前面说过,‘住吉’的说法是后来出现的,‘住之江’是其原型。濑户内海沿岸的海洋族群是统一联合体,东山阴沿岸也有这一古老的族群居住。对马暖流流经山阴、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的海岸,但里日本只在但马国有‘住之江’,这意味着在奈良时代,那里的出云民族尚未完全同中央融合。这一点,从出云国常年向朝廷进献《出云国造神贺词》也可以看出来。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之所以没有‘住之江’和‘住吉’这样的地名,是因为那里尚未受到所谓的‘皇化’,即大和政权的影响。”
浜中的理论越听越令人信服,这可真奇妙。
“这就让人忍不住产生联想。”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想一鼓作气讲个痛快,“《日本书纪》中不是记录了田道间守的传说吗?如老师所知,垂仁天皇时期,天皇命田道间守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田道间守跨过大海,远赴常世国,备尝艰辛,终于在十年之后带回了非时香果。但天皇已经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的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伊濑大致猜到了浜中要做怎样的推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般认为,田道间守是三宅连的祖先,是从朝鲜来的归化人[日本古代对从中国或朝鲜半岛移民到日本的人及其后代的总称,也称渡来人。]。不过我倒觉得,他应该是这一地区海洋族群的成员。‘田道间守’与‘但马’在日语中发音很相近,不是吗?垂仁天皇之所以会派他前往海外的常世国,就是因为他来自但马海洋族群。”
“原来如此。”果然扯到那上面去了。不过,这个观点历史学家还没有提过,多少具备一点倾听的价值,伊濑想。
“《日本书纪》也好,《古事记》也好,都是用汉字来表示古日语,所以会产生误会。抛开《古事记》的汉字部分,而专注于表音的假名,就会得到有趣的发现。比如,‘田道间’与‘但马’的发音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田道间守’也可以写作‘但马守’。这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将‘守’理解为海洋族群的首领,那‘但马守’的意思不言自明。”
“我也这么认为。”这次轮到伊濑赞同浜中了。两人这么一前一后,互相赞扬,让伊濑觉得很舒心。“民俗学者也说过,田道间守为寻找非时香果,远赴海外的常世国,十年后回国时,垂仁天皇却早已驾崩,他必然觉得人生宛如幻梦,毫无意义,这与浦岛太郎打开玉盒时的感受相通。”
“老师,”浜中说,“中国的神话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浦岛故事中的海底龙宫,对应的是中国神话中的仙山,也就是蓬莱山。学者认为,浦岛故事的原型乃中国神话,奈良时期输入日本,然后改头换面,变山为海。如果这一学说成立,那它不仅反映了中国和日本的地形差异,而且也折射出海洋族群对海洋的强烈意识。稍微发散开去,中国不是也有类似‘羽衣传说’的故事吗?那原本也是发生在山中的,输入日本后,故事舞台就变成了海边……”
“是三保松原吧?”
“那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地点。据调查,日本的许多地方都有羽衣传说流传。”
话说到这里,背后传来了木屐踩踏沙粒的声音。
伊濑转身一看,一位古稀老人正眯眼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和服和蓝色的裤裙,不用问就知道是这座神社的神官。
由于专注交谈,浜中和伊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老神官似乎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部分。
“这附近也有羽衣传说。”与伊濑视线相交的瞬间,神官张口道。他嘴里的牙齿掉光了,说话时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您是这里的神官吗?”伊濑低头行礼后问道。
“是的。我是这里的祢宜[日本神社里的中级神官,位居神主之下。]。方才,我看到这位年轻人……”神官瞟了眼一旁的浜中,“……取了一份本社历史的宣传单,于是想见见来参拜的客人,不知不觉就跟在了二位身后。最近,像你们这样的参拜者已经绝迹了。当地人姑且不提,就连别处来的人路过鸟居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伊濑答道。
“是投宿在城崎,顺便来这里逛逛的吧?”
“我们是专门为参观这座神庙而来的。”
“那太难得了。听二位刚才所言,你们对浦岛传说知之甚详啊。”
“哪里。我们只是随口聊聊罢了。”
“据我所知,羽衣传说在附近就有遗迹可寻。这里的东边有个地方叫舟木,那里有一座奈具神社。虽然现在庙宇无存,但那正是祭祀羽衣仙女的神社。”
“哦?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罕见地同时流传着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啊?”伊濑的兴趣被激发了出来。
浦岛传说本就与羽衣传说存在相似点,可以说是姊妹传说。凡间的渔夫浦岛太郎去龙宫待了很久,而羽衣仙女被偷走衣服,无法返回天上,只好留在凡间与当地渔夫结为夫妇。在能乐的歌词中,渔夫归还了仙女的衣服,仙女为了答谢渔夫,一边跳舞给他看,一边飞上天空。但这是后人改编的版本,故事的原始结局是,仙女滞留凡间,再也没能返回天上。
听神官讲述舟木流传的羽衣传说,其结局也是仙女因为衣服被盗而无法回到天上,在此地终老。可见,神话的原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丹后国中郡有一座比治山,山顶有一眼泉,名叫真井,据说曾有八名仙女降落其中沐浴歇息。附近山中的一对老夫妇看到她们,偷走了一名仙女的衣服。其他几名仙女沐浴完后都飞升上天,唯独羽衣被盗的仙女怎么也飞不起来,只好躲在水边,羞怯地哭泣。老夫妇前来安慰,把她带回了家。仙女无奈地在老夫妇家住了十年,想的念的都是要返回天上。她多次央求老夫妇,老夫妇却总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不愿成就仙女的愿望。仙女天天思念故乡,以泪洗面。见此情状,老夫妇终于妥协,将羽衣归还给仙女。为报答老夫妇多年的殷勤照顾,仙女教会了他们如何酿酒,然后离开了老夫妇家。”
“把酿酒的方法传授给老夫妇,仙女还真是知恩图报啊。”浜中说。
“是啊。或许是打算出海后返回天上,仙女报恩后便朝海岸走去,来到现在被称为‘舟木’的那片地域。可是,她已经忘记了飞天之术,无法飞升上天。仙女悲伤欲绝,在那里日夜哭泣,最后因伤心过度而死。因为日语中‘哭’与‘奈具’发音相近,祭祀仙女的神社便叫做奈具神社。同理,将该地域取名为‘舟木’,也是因为其日语发音与‘哭’相同。”
“这传说真有趣。”伊濑说。
“更有趣的是,因为这位仙女传授了酿酒技术,所以被尊为酒神,即丰受大神。”
“老师,”浜中马上提议,“咱们去舟木看看吧,就在东边不远。”
伊濑猜到浜中会有此举,摇头道:“哎,算了。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搞不好会晚到连火车也赶不上啊。”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只看一会儿。”浜中不依不饶。
按理说,作者应该听编辑的话,但伊濑不愿总是对浜中百依百顺,抵抗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他也想借此让一直卖弄学识、滔滔不绝的浜中闭嘴:“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座小神社,一点意思也没有。”
“无论如何都不去?”
“嗯,不去。不如我们早点回城崎吧。”
“那太遗憾了。”浜中看样子还不死心,但伊濑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好吧。不过,请您务必将刚才的仙女传说同浦岛传说一起写进稿子里。这两个神话能在同一个地方流传,恐怕在全国都极为罕见。”
“我会写的。”伊濑说。倒也不是为了避免纠缠而暂时应承下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稀奇,打算在文章里提几笔。
“请问,二位是杂志社的吧?”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神官问。
“是的。”浜中立马递上一张印有出版社社名的名片,然后介绍起了伊濑,把他说得像个一流作家似的。
“是这样啊。”祢宜愈发恭敬,鞠躬道,“如果能将这座神社连同舟木的仙女传说再次介绍给世人,那就太好了。”
“再次?谁之前曾写过?”伊濑抓住这个字眼追问道。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明治时代的坪内逍遥先生曾以此为主题写过文章。”
“逍遥?”伊濑有点意外。
“嗯,逍遥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叫《堕天女》的新舞剧,开场就是那位命丧舟木村的仙女在比治山的真井旁被偷走了羽衣。”
伊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些许惭愧。自己根本算不上文人,作为小说家也只是三流,还被行外的老人教育了一番,这多少都有些丢脸。
“逍遥先生的作品经常取材自神话传说。”浜中安慰伊濑似的补充道,“逍遥的舞剧里还有浦岛的内容呢。”
“没错。”这点伊濑也清楚,“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写过这里的仙女传说。”
“我这里还保存着那部分剧本的摘录。撇开情节,第二场的引子生动地描绘了比治山的模样。我拿出来给二位过目,以作参考。”神官说。
“您居然还保留了这种东西。”
“因为它同这座神社祭祀的神灵有密切的联系。是我很早之前从剧本上抄下来的。唔,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文章很短,请两位一定要看看。”
老神官将两人带到了社务所前。
两人站在古色古香的玄关地板上,老神官将沏好的茶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还拿着一册旧笔记本。“就在这里。”
笔记本上的文字字体端正:
比治山山顶形状奇特,有如富士山巅。中有凹陷,巉岩环立,仿若莲花盛开。其凹处一角,清泉常涌不歇,好比熔融之水晶。年年岁岁水量递增,清泉渐具小湖之形,清澈见底,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深不可测。从正面巉岩最低处可观清泉全貌。泉水上方之巉岩大如小山,其余怪岩高低错落。老樟、古槐与蔓草缠绕之巨松覆盖其上。白红杜鹃及罕见高山植物之花朵随处可见。泉顶巨大巉岩上,七名天女从天而降,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色羽衣轻柔飘舞,或站或立、或卧或坐,合唱道——
伊濑读毕。“这座比治山在什么地方?”他问端坐着的祢宜。老神官的蓝色裤裙盖在膝盖上。
“现在已经没有‘比治山’的说法了。本府中郡有一座足占山,那应该就是比治山。山北麓有个叫‘五个村’的村子,自古就以出产丹后绉绸闻名。”
“原来如此。”浜中的娃娃脸上两眼放光,“那个地方通火车吗?”
“下了火车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要从宫津线的峰山站坐国铁公交上国道。那里的南边就是兵库县。”
“从城崎过去有多远?”
“要绕一大圈才能到。”
“我们打算去姬路,路上能不能看到呢?”
“差得太远了,方向都不一样。”
“这么说,要看那座山的话,必须再乘宫津线回来啊。”
看浜中的表情,极有可能提议改变预定行程,去那座山里走一趟。伊濑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
车离开网野,再次经过昨晚待过的木津温泉,朝城崎进发。不出所料,因为去浦岛神社占用了大量时间,差点没有赶上播但线的后续列车。尽管这时候吃午饭还有点早,他们在车站买了盒饭当午饭,盒饭的商标上画的是浦岛骑龟图。
“哎呀呀,又是浦岛,太烦了。”伊濑打开盒饭说。
“可是老师,这很有趣啊。您别嫌我啰唆,请您务必把之前听到的羽衣传说写进稿子里。虽然没有到相关的遗迹去过,只要在文章中发挥想象力,装作去过的样子就可以了。讲述偏僻之地的传说,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浜中说着,用茶壶给伊濑倒了杯茶。
“嗯,好。”
“若能去比治山看看就完美了。可没时间去不成,实在太遗憾了。”
对伊濑来说,没时间去反倒值得庆幸。他们这样匆匆赶路,就像急行军一样,一想到明天的日程,他就觉得烦。
“你是让我装作去过比治山,对吧?”
“请老师写作时适当发挥想象。舟木村自然要写,但最后必须落脚到比治山。参考逍遥的文章,配以对老樟树和爬满蔓草的松树的描绘,读者肯定会喜欢。‘真井’这个名称也相当古雅。老夫妇供养仙女,仙女却一心想返回天上,反复哀求未果,最终离家出走,这点跟赫夜姬[传说赫夜姬于八月十五日夜晚,像中国神话的嫦娥一样奔月,成为月神。]的传说近似。只是,赫夜姬得以顺利升天,而这里的仙女却以悲剧终结一生。”
“咱们别再聊神话了。我倒是对木津温泉的凶杀案有兴趣。”
“对了,”浜中的眼里又闪烁出天真的光芒,“请把那件事也写进去。不过,这可能有点故意讨好读者的意思……”
“可不给出案子的结果,就没有说服力啊。”
“也对。今晚在明石住下之后,马上用旅馆的电话打给木津警察署吧。或许他们已经查出结果了。”
“如果我们在城崎多待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掌握进展了。”
对这一点,现在伊濑反倒比浜中更有兴趣。木津温泉附近的山林中,是否真的像寄到警察署的匿名信中说的那样藏有尸体呢?再看浜中,他已经吃完盒饭,撑着肚皮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不用听浜中唠叨,伊濑求之不得,睡意也很快传染给了他。看着车窗外单调的群山,伊濑昏昏睡去。
两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列车行驶于群山中,跨过河流,穿过村镇,最后离开名叫生野的镇子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老师。”浜中呼唤道。
伊濑睁开眼:“唔……啊,已经到姬路了吗?”
“还有四十分钟左右。”
中途靠站时,一群女工模样的女孩有说有笑地上了车,似乎完成了工作正要回家。
浜中的目光停留在这群女孩身上:“这座山背后,从古至今都是‘播州丝’的产地,附近可能有机械化的纺织工厂。”
伊濑又开始睡眼蒙眬起来。一旦接了浜中的话,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抵达姬路站时,已经到了街灯点亮的时间。两人从站前乘出租车前往明石。明石与淡路岛隔海相望,风光优美,适宜投宿。
车子穿过加古川的街道,右侧淡路的灯光若隐若现。不知不觉,车就驶入明石市内,最后停在面朝海岸的“人丸花坛”旅馆前。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窗口正对着淡路岛,但已看不见岛的轮廓,只有正前方的岩屋附近闪烁着灯光。两岸之间的海面渔火点点。
“明天的行程如何安排?”从浴室回来的伊濑一边吃着鲜鲷生鱼片,一边问坐在对面的浜中。
“我看了时刻表,我们乘坐十一点半开往淡路的渡船比较合适。”下巴上沾着酱油渍的浜中说,“不过在那之前,这边还有东西要看呢。我们去游览人丸神社和海人冢吧。”
“海人冢?这个地方有这种东西?”
“书上有记录。反正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想很快就会逛完的。还有时间的话,咱们返回加古川,去看看那里的羽衣传说流传地怎么样?”
“哦?加古川也有羽衣传说?”伊濑吃了一惊。
“北边不远就是印南郡神吉村,那里有个叫‘天下原’的地方,也有羽衣传说存续着。”
“你知道得真多。”伊濑说完便暗忖道:浜中这家伙,是从哪本书里查到这些玩意儿的啊?据浜中介绍,名为《增补播阳里翁说》的古籍对此事有记载,而这又是他从另一本书里了解到的。
“我不想再返回加古川,逛逛人丸神社就可以了。虽然那儿跟传说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没去过,所以想去看看。”
“您一定很累了,我也不强求。不过,神吉村流传着羽衣传说这件事,请您务必在稿子中写上一笔。”
“明白。”
作为探寻偏僻之地传说的游记,这样做无可厚非。而对浦岛和羽衣神话的关注,似乎至此总算告一段落。
一名女佣进屋,对浜中耳语道:“有电话找您。”浜中连忙起身,跑进走廊。那女佣多半是来告知木津温泉神秘凶杀案的最新进展吧。浜中说过,他一到旅馆就打电话询问了当地的相关机构。
伊濑同女佣聊了十分钟,浜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说?”
“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摇头道,“我一到这儿就打长途电话给城崎的报社,刚才报社社会部的人给我回了电话。我们走后,虽然又搜了山,但据说并没有找到尸体。于是警方认定匿名信是假的,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真扫兴。”伊濑也很失望。都去过现场了,到头来却无果而终。“可现在还不能断定山里找不出隐藏的尸体。只搜了一天就收工了吗?”
“好像是的。乡下办案就是这么悠闲。我看老师对那个案子很感兴趣,于是拜托了报社的人,一旦发现尸体,就立刻通知我们。”
“这样啊。”伊濑的回答也不像之前那么积极了。本来满怀期待,现在却一无所获,的确让人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
伊濑忠隆的采风笔记
上午十点,我们从“人丸花坛”旅馆出发,乘出租车前往人丸神社。五分钟后,车驶上丘陵,停在神殿侧面。前殿中间的格窗上,挂着《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人物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今多指印有《百人一首》中收录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游戏。]纸牌模样的捐赠匾额,可能画的是三十六歌仙[平安中期的歌人藤原公任在《三十六人撰》中选定的三十六名歌人。]吧。
来到前殿,转身面向背后的大门,可以看见一座如灯塔般屹立的白塔,让人联想到从京都的东本愿寺观看京都塔的情景。听说那座白塔属于附近的明石天文科学馆。
踩着石板地面朝大门走去,左侧是社务所和休息所。有一群女子聚集在那里举行歌会,据说附近还有一场。右侧是内庭,几块刻着和歌的石碑掩映在树丛中。
从门前走下石梯,前往毗邻的天文科学馆。这是浜中的提议,我想看看也无妨。
一名穿和服的女子中途退出了歌会,年龄约二十七八。她姿色卓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追记在这里。
进入天文馆需要交参观费。馆内似乎设有天象仪。乘塔内电梯去瞭望台的途中,馆员介绍说,电梯刚好通过“东经135度线”。惊奇之余,我重新打量电梯厢内部。看来这座塔本身就是“东经135度线”的标志。
来到瞭望台,明石市内景观一览无余,就连海峡对面的淡路岛北端也仿佛触手可及。左边的神户和右边的姬路就像伸展于两侧的双手,若隐若现。正下方是旧明石城。绕到瞭望台的另一头,朝人丸神社方向看去,石墙下方有一根顶着球状物的白色石柱。馆员说,那是东经135度线的旧标志。几年前,通过调查发现,那个地点与实际的经度有偏差,于是修正为现在电梯所在的位置。
我们还去找寻了海人冢,最后无功而返。浜中询问了许多人,但现代人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关心,没人知道海人冢在哪儿。浜中十分沮丧,一如既往地指示我将此事写进稿子里。
我们乘上午十一点半起航的渡船前往淡路岛,航行约三十分钟后驶入岩屋。岩屋是港口城市。我们坐车沿东海岸南下,道路状况极佳。司机说,几年前这条路还没有铺沥青,坑坑洼洼的,天气好的日子尘土飞扬,下雨的日子泥泞不堪,特别难走。道路右侧的山脚斜坡上满是古老的梯田。道路左侧毗邻纪淡海峡的北部。隔海相望的摄津山模糊难辨。
海上千帆竞流,放眼望去,心情无比舒畅。我将车窗打开,肆意地呼吸着海风。
岩屋这个名称由来已久。《播磨风土记》中说,神功皇后出兵朝鲜时,将战船停泊在淡路的岩屋。“岩屋”即石窟,而如今此地尚有石窟遗存,岩屋这个地名或许就来源于此。此地还出土过弥生时代的陶器。岩屋神社供奉的神明叫“绘岛明神”,这在《延喜式》中也有记载。
洲本是岛上最大的城市,附近也有温泉。我们抵达洲本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半。用过午餐,浜中又提出新的建议,劝我去更南边纪淡海峡毗邻的海岬上的生石崎看看。因为路不太好走,我拒绝了。
我问浜中那里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从那里的海岬可以将纪州滩尽收眼底。“那还是免了吧。”我推辞说。
渡船从洲本出发,在由良靠岸,然后乘车驶往被称作“大阪岬”的地方。那里位于南海镇与和歌山市的中间。
其实,浜中原本计划前往纪淡海峡正中间的友岛,而去那里必须租用机动船。我不喜欢冒险,主张待在安全的渡船上。
于是,对那座小岛,我们只是从渡船上远远地眺望了一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浜中赞叹道:“风景不错吧。”
友岛周边的悬崖上,长着许多造型优美的松树。据说战前岛上设有海军要塞,至今保留着废弃的炮台。很久之前,役行者[即行者小角(634~706),日本修验道始祖。平安时代朝廷追赠“行者”尊称,之后通称“役行者”。“修验道”是利用苦行锻炼自我的修行方式。]曾造访友岛,于是那里成了修验道的道场。
抵达大阪岬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在去加太岬之前,必须先去和歌山,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和歌山乘南海加太线。我们坐车沿国道南下,翻山越岭,进入和歌山市。我问浜中:“今晚在哪里落脚?”浜中回答:“新和歌浦怎么样?”不论是昨晚的明石,还是今晚的新和歌浦,都是浜中精心挑选的地点。但话说回来,作为采风对象,前天的木津温泉实在寒酸得不像样。或许,为了补偿先前的不如意,浜中之后才会安排这些风光绝佳的地方入住。
浜中建议我趁记忆尚未淡薄,今晚就开始写稿。于是我一个人关在了房间里。其实,一路奔波后,我非常疲惫,只是以此为借口早点休息。
上午七点半起床。由于昨晚睡得早,我在这个时间自然醒了过来,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推开窗户,海面在清晨的雾霭中沉睡。旅馆门外便是海滨。渔夫的妻子迎接打渔归来的渔船,将装满鱼的箱子搬到两轮拖车上。我一直散步到防浪堤,回来后让女佣叫醒浜中一道吃早餐。
我向浜中提议去淡岛神社看看,但他似乎也累了,打不起精神。这回轮到我兴致高昂了。十点过后,我们离开旅馆,坐车返回和歌山市,乘南海线前往加太岬。
我们参拜了淡岛神社。那里祭祀的是妇科病之神,旁侧的祠堂里供奉着女人的毛发和梳子。我小时候见过一名在路上逡巡的淡岛乞丐,背着一个神龛,左右对开的门里挂着许多梳子和长长的毛发,给我以古怪至极的印象。
我当时觉得有点恐怖。后来在各地陆续见到了类似的祠堂,也没有再见过像这样散发着异样妖气的阴森神灵。来到淡岛神社,幼年的记忆再次苏醒,让我感慨万千。
浜中一反常态,不再劲头十足,不仅一脸无聊,连话都没说几句。他年纪太轻,所以才会对这里不感兴趣吧。
当然,这里的参拜者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淡岛明神少彦名命是神社供奉的主神。这其实是由于“淡岛”同出云的“粟岛”在日语中发音一致而造成的混乱。《日本书纪》的注释中提到过,少彦名摘粟的粟岛在伯耆国的相见郡。淡岛自古多渔女,她们将少彦名奉为保护神祭祀,不知从何时起又以讹传讹,使少彦名从妇女之神变成了妇科病之神。所以,加太与出云系的海洋族群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我们下午五点抵达大阪,傍晚于伊丹机场乘日航的飞机返回东京。
这次旅行结束后,我打算对浦岛和羽衣传说作一番研究,倒不是因为浜中的鼓励,而是出于写稿的需要。
[book_title]03
“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第一回的稿子终于写完了。
因为是系列的第一个篇章,伊濑在内容和文体上费了不少工夫,交给浜中时距截稿日已很近了。那天下着寒冷的秋雨,天空阴沉黯淡。窗外,雨水拍打着落叶。浜中坐在窗边,举着稿纸,将三十五页文章认真通读。
伊濑不太喜欢别人当面读自己的文章,时而忐忑不安地抽着烟,时而中途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妻子说话,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很想知道浜中读后会有怎样的感想。因为涉及传说,多少要结合一些理论。高木敏雄的《日本神话传说研究》对浦岛和羽衣传说做了详细考证,藤泽卫彦的《日本传说研究》中,亦有相当丰富的例证论述。除这两本书外,伊濑还参考了另外三四册书籍,在文中对传说加以解说。
伊濑也应浜中的要求,将木津温泉附近山林中发生的藏尸凶杀案作为插曲写进游记里。对他来说,这样做还别有意义。虽然杂志上的游记有自己固有的套路,将对古老传说的剖析加进去,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但考虑到浜中向他约稿时,曾说过大家对游记创作见仁见智,他便打算另辟蹊径,大胆尝试。
说到底,《草枕》只是面向一般读者的杂志,也必须遵循“娱乐至上”的原则。不知浜中对这点有什么意见。浜中是一个好为人师的家伙,在他读完伊濑的文章发表观感前,伊濑心里都没底。如果他劈头就说“这可不好办啊”,那伊濑就决心不再为他写稿。就算有妥协,若整体上持否定态度,伊濑也不会再次动笔。
“可以啊。”对着伊濑的仍是那张娃娃脸,说话的措辞却十分老成。
“这篇文章还过得去吧?”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伊濑暗暗高兴着,却故意不将情绪流露出来,一副毫无自信的表情。
“相当可以!当着老师的面我也要说,您的文章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浜中赞不绝口。
“是吗?我还担心会不会太艰深呢。”因为加入了考证,伊濑对这部分会不会受欢迎一直忧心忡忡。
“绝没有这回事。如果这点考证都没有,整篇文章就太虚浮了。如今的读者眼光都比较高,这种内容也肯定爱看。”
“那我就放心了。”浜中的赞赏让伊濑心情大好,于是不再装腔作势,真心地笑起来,“早点拿给主编过目吧。”
“我也这么想。您能不能先答应做第二次采风呢?”
“没问题。不过,虽然你觉得不错,主编没有发话也是白搭啊。”
“这个您不用操心,我最了解主编的爱好和性格了……对了,第二次采风前,您能不能同主编见个面?”
“荣幸之至。”
“我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但我觉得,咱们在市中心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会更好。”
“我都没问题。”伊濑满脸喜悦,“说起来,我还没请教过主编大名呢。”
“主编名叫武田健策,大概四十二三岁吧,创办过两三本文艺杂志,对文章的要求非常高。”
“对这样的主编,我还真有点害怕呢。”
“没事的。说句失礼的话,我的想法和武田先生不会差太远。”浜中说着眯起了眼,这是他在表明自信时的习惯动作,“老师,我能否在您以后的文章中都看到浦岛和羽衣传说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一主题贯穿始终?”
“没错。突出这一系列文章的特色,会增添趣味性。”
“是个不错的新想法。不过,有那么多素材可写吗?”
“这个嘛,稍稍偏点题也无所谓。总之,我会尽量寻找相似的传说,请以后继续围绕这个主题做文章。当然,如果老师不愿意就另当别论了。”
“没有,我可没这么说。”伊濑当然不能一口回绝。毕竟,如果能连载,稿费就会源源不断,像月薪一样稳定。
“那材料就交给我去查吧。下次咱们去羽衣传说最具代表性的流传地——三保松原怎么样?”
“三保松原?”伊濑不解地说,“那里相当有名啊,不是背离了‘探寻偏僻之地传说’的主旨了吗?”
“虽然不是偏僻之地,可如果要调查羽衣传说,就不能绕开那里。姑且去转转看吧。我会陪同老师的。”浜中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咱们啥时候出发?”
“这篇稿子终校后就立刻出发。唔,您看下月初怎么样?”
“我没问题。只去三保松原吗?就跑一个地方,有点可惜啊。”
“当然不会只去那里,还得请老师去别的地方转转。但具体的地点稍后才能定。”浜中认为双方就此议定,于是自顾自点了点头,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说,浜中君……”伊濑从担心稿子能否过关的焦虑状态中解放出来,说出了刚才就想提的一个问题,“我按照你的要求,把木津温泉的凶杀案也写了进去。这件事后来有什么进展?你不是说过,你拜托了当地的报社,请他们一有结果就通知你吗?”
“那件事啊……”浜中就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似乎一直悬而未决。报社再没有向我通报过任何消息。”
按道理说,当时浜中比伊濑更关注这个案子,现在不应该如此消极才对。肯定是由于一直没有进展,他的兴趣也消退了吧。
“能不能再去向报社询问一下案子的情况呢?”
“早就问了。两三天前,报社给我寄来一封信,结果说后来他们又搜了一次山,仍旧一无所获。”
“就是说,他们一共搜山两次?”
“是的。看来,那封匿名信根本就是恶作剧,把警察逗得团团转。报社也只是简单地告知我这一点,我一下子就泄气了。”
“太遗憾了。我想,我的稿子上杂志出版后,读者针对这个案子的提问肯定会蜂拥而至。”
“蜂拥而至”有点夸张,可毕竟写得煞有介事,多多少少会有反响。
“是啊。我也没想到结果会如此无趣。当时还以为一定会找到什么东西呢。”
“干脆把这部分删掉如何?”
“那可不行。老师您也说了,读者的信件想必会蜂拥而至,可见这类情节有多受欢迎。无论以后发展如何,我们还是先保留下来为妙。”
“我总感觉这是在玩弄读者。”
“现在看的确如此,不过案子无果而终的责任并不在你,要怪也得怪警察的搜查做得不够细致。”
“也就是说,归咎于现场搜查不充分?”
“是的。毕竟是乡下的警察,不能对他们寄予多大的希望。搜了两次山,竟然没找到尸体,这太说不过去了。”
“这倒也是。”虽然嘴上这么说,伊濑心里却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浜中一味地强调警察的无能,可当时参与搜山的还有镇消防队和青年团,很难想象多方联合后还会有所疏漏。
伊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浜中。
浜中心神涣散地应声道:“总而言之,今天必须将稿件交给印刷厂,我不多说了。”说着就起身回去了。
下个月月初就去三保松原的话,必须提前做点功课。虽然这么想,伊濑还有别的稿子要写,于是拖拖拉拉地过了两三天。不可思议的是,接手《草枕》的约稿后,其他出版社的约稿也接踵而至。
第四天傍晚,浜中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进家门就将从印刷厂带来的校样递给伊濑。“老师,非常抱歉,您能不能再补写一点?”
“写什么呢?”
“我把稿子交给主编看过了,他非常高兴,说您写得很好,辛苦您了。”
“谢谢。”
“但主编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浦岛和羽衣传说的共通点,也就是‘滞留说’读起来相当有趣,主编希望您再详细介绍一下。”浜中说得很客气,听似在询问伊濑的意思,事实上这从一开始就是半命令式的要求。
“只做这一点改进是不是不够?”伊濑重读了一遍校样。听浜中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似乎写得太简单了。可是,在这方面着墨过多,能激发出读者多少兴趣?这本杂志的读者未必都是民俗学爱好者啊。
“没有。主编对其他部分都很满意。”浜中没有针对伊濑的疑问发表更多的看法。对主编的意见,他也只有服从的份儿。
“老师,为了避免麻烦,您只需介绍现成的学说就可以了。当然,我们愿意让老师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杂志马上就要付梓了……”浜中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反正你也提不出新学说,不如就从手头的书里摘抄一段现成的文字,糊弄一下就可以了。
虽然这个提议听上去有点让人窝火,但时间紧迫,这么做的确省心省力。于是伊濑参考《日本神话传说研究》,用通俗的文字将其中的学说讲解了一番。
一想到浜中就在隔壁房间等待,伊濑就十分不安,但他好歹将三页稿纸写满了。
伊濑叫来浜中,当着他的面朗读补写的内容。
“太棒了!”浜中致谢道,“主编看到这个肯定会满意的。真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添麻烦。”
然后,他数了数伊濑补写的页数,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信封。“老师,这是稿费。我预计您大概会再写三页,于是多带了点钱出来,没想到真猜中了。”
“哦?现在就付稿费?这也太早了吧?”伊濑有点惊讶。根据以往的经验,稿费一般要在杂志出版后一两个月才支付。
“像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如果这点优待都没有,那就更没竞争力了。”浜中苦笑道。
伊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支票,上面写着约定好的稿费金额。“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旅行的费用就是由出版社全额承担的,虽然本就理所应当,但现在又这么早支付稿费,伊濑觉得待遇有点过于优厚了。不过,诚如浜中所言,小出版社也只有通过这种手段才能博取作者的信任。
浜中接过伊濑写的收据,连忙说:“老师,那起凶杀案有新进展了。”
“哦?找到尸体了?木津温泉那边通知你了?”伊濑提高嗓门道。
“报社寄来了剪报。不过还是没有发现尸体。”
“写的是什么?”伊濑失望道。
“唔,请您自己读读。”浜中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小张剪报。
十八日白天,农夫河合次郎前往木津村附近挖山药,在杂草下发现一块木板。挖出一看,那木板长约60厘米,宽约25厘米,上面用墨笔写着“第二海龙丸”的字样。河合想起此地是不久前“匿名信凶杀案”的现场,说不定这木板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于是向当地警察署报案。
本报记者在警察署看到,那块橡木板厚仅一厘米,估计是木船的碎片,看上去相当老旧。船名似乎是后来写上去的,不知是不是恶作剧。警方对附近的渔港进行调查后,没有发现名为“第二海龙丸”的船只。警方暂时认定,这与“匿名信凶杀案”没有关联。
伊濑念完,将剪报扔在浜中面前:“可笑。只有乡下的报纸才会对这种事大书特书吧。”
“城里的报纸也会报道。毕竟,山野里可能埋有凶杀案的尸体,这种新闻比较有噱头。”浜中答道,小心翼翼地将剪报放进笔记本。
“那应该是某人的恶作剧吧,你没有发现可笑之处吗?山里的凶案现场发现船上的木板,这根本就说不通,难道还把船开到山上不成?”
“是讽喻搜查举步维艰吗?”
“大张旗鼓地折腾半天,结果只找到一块木板,难道不好笑吗?”
“话虽如此,但是,老师,如果这跟找不到尸体的凶杀案扯上关系,那就有趣了。可惜乡下的警察不会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恶作剧。城里的警察也不会关心的。那张用片假名写给警察的明信片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看来您很失望。”
“但我还是要忠实地将这些情况写进稿子里。结果真的很令人扫兴。要不,我们把这部分内容删掉吧,现在还来得及。”
“算了,还是留着吧。文章要有看点才好。如果只有浦岛和羽衣传说,那就太无聊了。”浜中边穿鞋子边回头说,“老师,那说定了,下个月月初,咱们就去三保松原。之前还希望您同主编见一面。”
“当然,荣幸之至。我正想跟他好好谈谈呢。”
“那到时候我再联系您。再见。”浜中没有用鞋拔,趿着鞋径直就出去了。
一直回避一旁的妻子走了出来,接过伊濑递过来的支票看了一眼:“发得真早啊。”随后她瞪圆了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最多的一笔稿费了。杂志社真的会让你写连载吗?”
“他们连下次采风的地点都安排好了。看来,至少可以连载半年。”
“太好了!”妻子松了口气。
五天后,浜中意气风发地来见伊濑:“老师,我是来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一见我们主编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后天在银座的这个地方怎么样?”浜中说的地点是一家名为“鸟锅”的小饭馆。
“可以。请告诉主编,我届时定会赴约。”伊濑将地点、时间记在笔记本上。
“老师,样刊刚到手,我也带来了。所谓样刊,是在正式印刷之前先试印的样品,墨色还没有调整。”
“快给我看看。”这是伊濑第一次写连载,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浜中只拿来了印有伊濑的稿子的那几页。
伊濑细致地查看着样刊上的文字。虽然是自己写的东西,但印出来之后,他又发现了许多不完善之处。这个地方这样写就好了,那个地方再简略点就好了——遣词造句方面的问题一一浮现。不过整体而言不算太糟。
看到最后,伊濑的视线落在一段小字上,那是“编辑部注”:
正文中讲述了一桩发生在丹后木津温泉附近的凶杀案。后来,根据当地警察署的调查,现场周边的山林中发现了一块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船碎片。发现者称,木板的大部分都埋在土中。警察署认为这与凶杀案没有关联。令人遗憾的是,到本刊截稿时为止,现场都没有找到尸体。
伊濑大惊失色:“这是你写的?”他的语气十分不满。
“是的。”浜中平静地说。
“不行啊,加上这段话,文章营造的悬疑氛围就全破坏了。”
“我料到老师可能会不同意,而且马上就要截稿了,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既然凶杀案会勾起读者的兴趣,那我认为只要时间来得及,最好将最新进展也一并加进去。”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也认为,把凶杀案加进去会勾起读者的兴趣,对吧?与其画蛇添足扫读者的兴,不如像之前说的那样,干脆连凶杀案都不写,不是更好?”
“不会有问题的,责任全部由编辑部承担。如果拿掉凶杀案,整篇文章就没有点睛之笔了。”浜中毫不退让地反驳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伊濑又从头到尾略读了一遍文章。他发现,自己在描述乘渡船从淡路的洲本到纪州的过程时,提到了对友岛的印象。
见伊濑谨小慎微的模样,浜中在一旁冷笑。
“老师。”他开口道。
伊濑闻言,发现浜中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名初出茅庐的作家。
“字好像印得太深了。”伊濑遮羞道。
“这是样刊,等正式印刷时会纠正。对了,主编说,您曾在文中写到在人丸神社里碰到的一位女性,如果对此再多写几笔,就会更出彩。”
“那个地方啊。”伊濑眯起了眼。在人丸神社的社务所,一群女子在举办歌会。他边走边观望那里的情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名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又很快就消失在一旁建筑物的阴影中,那里也在举行歌会。伊濑对那名女子记忆犹新。
“不过,如果对那个情节描述过多,就会显得太刻意。”
“我同意。我觉得现在这么写恰到好处,反而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不过真不可思议啊,我对此完全没有记忆。老师的观察真敏锐。”
“哪里。你当时在漫无目的地转悠,所以没注意到罢了。”
“是美女吗?”
“嗯,很漂亮。说不定,她是住在芦屋附近的年轻主妇。可惜没跟她说上话。”
“在以三十六歌仙闻名的人丸神社,这一幕真有点浪漫呢。将来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到时请您也在文中添上一笔。”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每去一个地方旅行都会碰到有魅力的女性。如果次次都写,那就是瞎编了。这一招那么管用的话,我早就是流行作家了。”
“鄙社的主编目光独到,能发现有潜力的作家。他之前担任文艺杂志主编的时候,就发掘了不少人才……”
接着,浜中列举了两三位二战后声名显赫的作家,说他们都受到了武田主编的提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也能得到主编赏识,就会出人头地。这是极其诱人的鼓动。
“贵社的社长到底是何方神圣?”伊濑问。
“社长名叫奈良林保,六十三四岁,但三年前还完全没有出版经验。”浜中答道。
“就是说,基本是个门外汉?”
“唔,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门外汉,为何会来挑战不熟悉的领域?”
“因为有钱吧。人如果有了钱,就会到处找点乐子。”
“那这位奈良林社长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之前做股票,在不景气的行情到来前抽身,买入了大量土地。现在还经营一家名叫‘奈良林产业’的地产公司。他之前购买的土地有一部分在青山,因为道路建设卖了相当高的价钱,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也听说青山那边的土地很值钱。这么看,他肯定有一大片土地吧?”
“好像有两千坪[“坪”是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等于3.30378平方米。]。他是从股票市场高位抽身后,拿钱去投资地产的,所以才能一口气买那么多地。人走起运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呀。没过多久,那块地就由于东京奥运会的缘故改建公路了。”
“这么说,他是为了把赚来的钱花出去才来做旅行杂志的咯?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不过,做杂志倒是比某些无聊的爱好高级多了……”
“奈良林先生在做股票时就十分向往出版行业。他本人在古典美术方面有比较深的钻研,起先打算做美术杂志,但那很可能亏损——成本高,发行数量也有限。而旅行杂志很受欢迎,即使在里面加入与古典美术相关的内容也无可厚非,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出版这本杂志。”
“原来如此。”伊濑终于明白,为什么《草枕》上会有那么多文章讲述奈良和京都附近寺庙里的古艺术品。在冰冷的商业战场摸爬滚打太久的人,会被艺术的世界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社长同武田主编是怎么认识的呢?”
“奈良林先生的朋友中有人认识武田,于是将武田推荐给他。”
“贵社的员工不多吧?”
“社长之下,包括我在内共有五人。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作为刚成立不久的出版社,稿费给得倒是很慷慨。”
“可能是因为社长有钱吧,所以待遇优厚。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跟其他很多公司比还差得远。区区几人要做一本杂志,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工作量相当大。如果把这点考虑进去,我们的钱挣得就没那么开心了。”
“你们至少不用为销量操劳吧。反正是为兴趣而出版的杂志,社长也没指望它能赚钱。”
“社长并不急于盈利。他的主业是地产公司,出版杂志则是为了满足他的荣誉感。”
“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社长。虽然主编也应该见,但我对社长更感兴趣。”伊濑说。
“可以啊。社长毕竟是外行,肯定非常乐意会见撰稿人。那我再找社长谈谈,看他什么时候有空,也带上主编一起来见您。确认日期后我再通知您。”浜中承诺道。
第二天,浜中又来了。
“我把老师的意思转告给社长和主编,他们想请您明天傍晚驾临银座,共进晚餐。我特地前来问您是否同意。”浜中问。
“嗯,可以。”伊濑连忙答应下来。
浜中离开后,伊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
“社长说想亲自见你,可见他对你的稿子非常满意。”妻子喜形于色。伊濑本想回答说,对方只是不懂行的小出版社社长,跟有名的大出版社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不想破坏妻子的美梦,于是缄口不言。
好不容易才让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他可不愿重归潦倒的形象。不可否认的是,伊濑的自信被鼓动了起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第二天傍晚,浜中如约开车来接伊濑。
“见面地点有变,但还是在银座的另一家饭馆。社长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家,随后就由我和主编陪您去酒吧之类的地方好好娱乐一下。”
“社长是不是无论参加什么宴会,都会在八点之前回家?”
“社长是一位非常注重身体健康的人。这是他的习惯,从做股票的时期开始就一直如此。那种生意动不动就会折腾到很晚才回家,对健康极其有害。于是他克服了这个不良习惯,给自己定下了这个规矩。”
[book_title]04
浜中说要把伊濑带往银座的饭馆,车却停在了位于筑地本愿寺附近的日式酒家前。伊濑本以为小出版社的社长充其量只会请他到银座的小饭馆用餐,没想到竟是在富丽堂皇的日式酒家里。那里从大门到玄关都种着竹子,竹子下堆着白沙。招牌上写着“笹村”二字。
女佣带领两人进入二楼的一个房间,室内的地上摆着四张无腿座椅,一旁的榻榻米上坐着两名男子。他们面对面边抽烟边交谈。
“客人到了。”
听到女佣的声音,对面的男子连忙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他给伊濑的第一印象是个干瘦的男人,下巴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背对他们坐着的男子也转过身,并拢双膝。他肤色浅黑,身材肥胖,四十多岁的模样,眼睛很大。
伊濑以为后者才是奈良林社长,于是跪下来准备打招呼。这时,浜中指着留山羊胡的男子介绍道:“老师,这位就是鄙社的社长。”
“感谢您百忙之中拨冗驾临。”山羊胡眨巴着眼睛说。
然后,浜中又介绍起那个胖男人:“这位是武田主编。”
肤色浅黑的男人用客套话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感谢您专程前来。”
伊濑受邀坐到上座,面对着奈良林社长和武田主编,浜中则坐在他的旁边。
“社长,这次伊濑老师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稿子。”武田用符合主编身份的郑重口吻对奈良林说。
“是吗。太感谢您了。”奈良林社长对伊濑微鞠一躬。
“哪里,让您见笑了。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对。”伊濑的言下之意,是感谢对方承担了旅行的所有费用。
“我拜读了您的稿子,真的很出色。”
“是吗。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自信。”伊濑愉快地回答道。被盛情赞美的感觉真不赖。
“您的文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老师渊博的民俗学知识可见一斑。”武田说。奈良林社长也赞同似的点了两下头。
“这得益于浜中君的启发。浜中君自始至终都在激励我。”伊濑机敏地将功劳归于责任编辑。
这时,女佣将菜品逐一送了上来。
老板娘上前道:“欢迎各位大驾光临。”她伏地行礼,用关西方言说着,然后又转向奈良林,“社长先生,谢谢您又来照顾小店的生意。”
老板娘接着对武田和浜中点头致意。他们似乎经常来这里消费。
她四十四五岁,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她离开房间后,伊濑问奈良林:“这位老板娘是关西来的?”
“嗯,她出生在大阪。”奈良林点点头,山羊胡随之一上一下。
“那这里主打关西料理咯?”
“老板娘虽是大阪人,但这里并不经营关西料理。女佣和厨师都是本地人。”
奈良林不愧是生意人,对这种场所似乎相当了解。现在他的本业是地产。之前浜中告诉伊濑,奈良林出于爱好才会投资出版杂志,尽管这赚不了什么钱,甚至可以说入不敷出。伊濑觉得,身材干瘦、出身股票行当的奈良林越看越像是有几分浪漫情怀的人。
“对了,我从广告代理商那里将报纸广告的校样带来了,给老师看看吧。”武田主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新闻纸,在伊濑面前摊开。“如您所见,我们这次大力宣传了老师的新连载。”主编用指尖敲了敲广告。
那是《草枕》杂志上刊登的大幅广告,版面的最左边,在黑底上印着白色的手写体文字:“新连载——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一旁是作者名“伊濑忠隆”。伊濑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么大的广告上,这令他受宠若惊。
广告词是这么写的:
探寻偏僻未知之地民间传说的旅程,新形式的游记文学,民俗学知识和旅行的乐趣融为一体。第一回——北丹后至纪淡海峡途中的意外凶杀案。
伊濑看完广告。
“广告词写得很精彩,不过,在这里提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主编问。
“这个嘛……咱们必须吸引读者的注意呀。这样写会更有现代气息。”武田喝着酒笑道。
浜中反复嘱咐伊濑,要将凶杀案写进游记中,看来这本杂志也受到了当下大众阅读口味的影响,以“娱乐至上”为原则。虽然是出于兴趣来玩出版,但对方毕竟投了钱,也不愿意打水漂吧。这一点不用说也明白。
奈良林社长抬起了胡须稀疏的山羊胡下巴:“这期杂志定会大卖。”
听口气,就像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出版社社长的宣言。伊濑暗暗吃惊。一想到自己文章被当成力推的重头戏,伊濑就有些不寒而栗。又不是自己主动找上门的,从头到尾都是对方的策划,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才对。
“托您的福,编辑部干劲十足啊。”浜中涨着红彤彤的娃娃脸说。
伊濑一直认为是浜中独具慧眼选中了自己,但今天见到出版社的上司后才发现,这应该是高层下达的指示。不过,浜中仍然是一位值得敬佩的编辑,他已尽其所能。
“下次采风用的差旅费还会增长。”武田对伊濑说,然后转向社长确认道,“您说是吧,社长?”
山羊胡眨了眨眼睛,对伊濑笑着点头道:“对,飞机可以坐,高档旅馆也可以住,不用客气。”
虽然没有提到稿费的事,但伊濑拿到的稿费已经比他预料的多,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稿费也包括了采风费“增长”的部分。
据浜中所言,奈良林保在股票上赚了钱,又因地价暴涨再发横财,现在的地产公司也经营得顺风顺水。光看面相,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具有如此厉害的商业才能和旺盛的精力。长脸、高颧骨、淡眉毛、老气横秋的眼神、难看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山羊胡在这张黯然无光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不过,说不定这样的人具备着不为人知的商业智慧和执著精神。对他来说,发行《草枕》这本杂志不啻为一种高级的爱好。
如果赤字太难看,那杂志八成会停刊。但只要没有亏太多,就应该还能容忍。既然伊濑已经为这本杂志写了连载,那出于人之常情,他也希望这本杂志能存活下去。
“杂志的印量是多少呢?”虽然知道问这个问题可能不妥,但伊濑还是忍不住关心起来。
“现在印了五万册。”主编替社长回答道。这种杂志竟然也能有五万的印量,这大大超乎伊濑的预料。
“托您的福,头两期都顺利出版了,老师也答应为第三期写稿,我想发行量还会继续提升。之前出版的同类型杂志《旅》一开始也印了三四万册,我们绝不能输给它。”主编在社长的面前表现得信心十足。
伊濑想,奈良林社长会不会是被此人蛊惑才投钱创刊的呢?但浜中说过,武田发掘了不少战后派作家,并将他们推到了今天的地位,他应该不是骗子。相反,他可能是具有极高文学修养和敏锐眼光的编辑。伊濑决定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下次拜托伊濑老师去哪里采风呢?”社长看着浜中问。
“打算去探寻羽衣传说,前往最具代表性的传说所在地三保松原。”浜中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不错。”社长说。
伊濑不知道这位炒股票出身的地产商对民俗学的兴趣到底有多大,不过奈良林听到三保松原的名字后,脸上流露出“深得我意”的表情,想必是因为那里相当有名吧。可以说,撇开那个地方,羽衣传说就无从谈起。可是,伊濑想尽量不去这种声名在外的景点。报道那些闻所未闻的小地方不是更符合“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主题吗?所以他对三保松原之行并不抱多大的热情。
“拜读了您的大作,我才第一次了解到,羽衣传说和浦岛传说竟然会在同一个地方流行。”武田主编对着伊濑说。
“在浜中的帮助下,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实不相瞒,我才疏学浅,这篇文章是边看书边写出来的,让大家见笑了。”伊濑谦虚地说。
“哪里,您的知识够丰富的了。”
“您可别那么谦虚……”奈良林听武田介绍过文章的内容,也跟着恭维起来。
“不过,浜中君,”武田的视线转移到浜中身上。“到三保松原采风固然无可厚非,但如果只去那个地方就有点浪费了。”
伊濑深有同感,紧接着说:“刚才提到了浦岛传说。除了之前去过的丹后的网野镇,木曾川的寝觉床也有浦岛传说流传。如果能在拜访三保松原之后,再去木曾走走就好了。”
其实,三保松原之旅乏善可陈,伊濑期待的是随后的木曾之行。
“您怎么看,社长?”虽说武田是主编,但有奈良林在场,他不得不征求老板的意见。
“这些事全凭你们自己做主。”奈良林答道。他没有喝多少酒,一直在吃菜。
“那好,老师,请容我们再商议一下。您有事就吩咐浜中好了。”武田对伊濑说。
谈话间,各色菜品一一上齐。奈良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传统风格的怀表,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
“哎呀,已经八点了。我先告辞了。”他说完就放下了筷子。
浜中所言不虚,不论参加什么宴会,八点一到,奈良林铁定要回家。这是他的习惯,武田和浜中都没有诧异。
“请您自便。”两人齐刷刷地朝社长鞠躬道。
武田又说:“我还要去见一些人,社长能不能让我搭个顺风车?”说着,他站了起来。
“老师,那就拜托你了。”奈良林最后一次致意。刚才的一系列谈话让伊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社长的威严。
“老师,咱们去什么好玩的地方找点乐子吧?”目送社长和主编离开后,浜中返回房间,兴高采烈地提议道。
“好啊,就上你常去的酒吧怎么样?”伊濑把酒杯倒扣过来。少了主编和社长,一下子轻松不少,但这个地方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热闹。
“我去的酒吧太简陋了。咱们还是去老师您经常光顾的地方吧。”
“我这方面不行。”伊濑说。其实,他之前因为囊中羞涩,压根不敢去酒吧,现在讲不出什么熟悉的地方,备感尴尬。
“那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吧。”浜中似乎觉察到伊濑的尴尬,从他身后进入玄关。
“感谢光临。”刚才露过面的老板娘又忽然现身道别。
他们去了两三家酒吧,但都不怎么尽兴。想不到浜中正经得要命,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聊的也都是工作的话题。
“老师,刚才您提到了寝觉床,那里相当有名,咱们还是别去了。”
“可是,三保松原不是更有名吗?”
“三保松原有名,寝觉床也有名,两边都去,写起来会起冲突。我建议去静冈县后,咱们再到京都走走。”
“京都也有羽衣传说?”
“不是为了探寻羽衣传说。我是从之前比治山的传说想到京都的。”
比治山是丹后羽衣传说所在地。降落到那里的一名仙女被当地的老夫妇偷走了羽衣,不能重返天上,只好当了老夫妇的养女。但她归心似箭,无论如何都要返回天上。老夫妇被她的渴望所感动,给了她自由。作为答谢,仙女传授老夫妇酿酒的方法,然后便离开了。她最终来到舟木,并死在那里。这就是奈具神社的由来。伊濑不久前刚写过这个故事,所以仍然记得很清楚。
“您知道京都的岚山吧?”浜中唐突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当然知道。”
“京都市内有电车通往岚山,其终点在松尾神社,那里供奉保佑商业繁荣的神明,常有酒吧夜店经营者和股票投机业者前去参拜。因为这位神明也同时被奉为酒神,参拜者中亦有许多来自滩区[日本神户市东部一区,日本清酒的重要产地。]的酿酒业者。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这跟偏僻之地的传说似乎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可作为之前比治山传说的衍生内容来报道,也相当有意思。这座神社还没有被广泛地介绍给世人。莫非老师讨厌京都?”
“说不上讨厌。这个时节去京都也不错。”
“那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去京都逛逛吧。岚山也好,高雄山也好,洛西[京都的西面。]现在正适合观赏红叶。”
伊濑忠隆的采风笔记
十一月二日,我同浜中从清水市包车前往三保松原。天空微阴,一路上都看不见富士山的全貌。
我们参拜了“羽衣神社”。海滨沙滩上,一道石墙围着仙女挂羽衣的干枯松树。来看这棵松树的游客络绎不绝。这里的名声果然号召力巨大。松原的树似乎不多。
神社的背后有一口井。过去,井中有清水喷涌,所以本地得名清水。
吉田东伍[日本近代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博士写过一篇文章,名为《伪作〈风土记〉中羽车矶田神社[御穗神社的离宫。]所祭神明“大己贵命”与仙女传说无关,乃近世捏造》。御穗神社供奉的神明为大己贵命、御穗津彦命和御穗津姬命。御穗津彦命即建御名方命,又名三保须须美命。
可是,《延喜式》并未记载这里有那么多神明,并提到御穗津姬命由出云的美保神社供奉。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三保”与“美保”的日语发音一致,后人将“美保”的典故张冠李戴到“三保”上了。其实,“三保”在古代叫做“真保”,与“美保”并非同一个地方。可见,御穗津姬命这位出云神明原本不应在这里供奉。
以上都是吉田博士的理论。我认为,出云神话与纪伊神话相关,而纪伊神话有可能散播到了这一带。
纪伊日高郡的日岬附近有个叫“三穗岩室”的地方。“三穗”现在又写作“三尾”。传说那里供奉的是少彦名命。本居宣长[日本江户时代思想家、语言学家。日本国学的集大成者。]的《古事记传》中有记载:“纪伊和出云都有‘三穗岩室’,可见两地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纪伊的‘三穗’应该是仿效出云的‘三穗’命名的。”
根据松村武雄[日本近代神话学者。]的《国史和神话》,少彦名命也是酒神,而浜中说过,京都松尾神社供奉的是酿酒之神。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听从浜中的劝说,前去参拜京都的松尾神社。虽然现在的兴致还不是太高涨,但我觉得,从同是酒神这一点上看,松尾神社供奉的神明和少彦名命有共通之处。
上面这些内容,是我在出发去三保松原前临时抱佛脚了解的知识。
我们离开三保松原,从清水站登上下午两点四十一分发车的高速列车。车上,我问浜中京都之后去哪里,他说没有特别的安排,不如去老师喜欢的地方吧。就连他也认为京都找不到羽衣和浦岛传说的材料。
晚上七点三十四分抵达京都站,天已经黑了,浜中带我前往东山高台寺附近的旅馆投宿。
旅馆比我预想的简陋,房间也不好。我回想起奈良林社长说过的话:“采风费涨了,飞机可以坐,高档旅馆也可以住。”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委婉地向浜中表达不满,他却挠着头说:“社长虽然发了话,但具体落实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乱花钱去住豪华的旅馆啊。”
社长的话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浜中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发出邀请:“老师,要不要去酒吧?”
我在三保松原走了一大圈,又对下榻的旅馆失望透顶,而且估计浜中也不会带我去多好的酒吧,便以太累为借口回绝了他。
浜中到底是年轻人,晚饭后独自出去玩了,我早早地吩咐女佣铺好床,躺下休息。附近住着一群集体投宿的客人,吵嚷到很晚,令我耳根不得清净。
第二天上午快十点的时候,伊濑与浜中离开旅馆,乘坐预订的包车去松尾神社。
伊濑已经很久没来京都了。看到东寺的塔时,他顿生怀旧之情。车从东寺旁经过,朝西驶去。松尾神社位于岚山电车的车站旁,在越过道口后的右手边。神社规模不大,周围建了许多旅馆,环境有点恶俗。
穿过神社前的鸟居,很快就到了前殿。虽然这里历史悠久,但建筑物都相当平凡。
伊濑往前殿里观望,抬头便能看见许多捐赠的匾额。捐赠者的名字中,以酿造家居多。
“老师,”浜中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便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我摘抄了一些资料,可以给您做参考。”
伊濑拿来一看,原来是与松尾神社起源相关的文献:
松尾神社位于松尾村上山田闾以南,背靠松尾山,面朝东方。松尾山在岚山以南,在神社的古代记录文书上又写作“荒子山”。松尾神社陪祀贺茂别雷神,所以松尾山又名“别雷山”。
《本朝月令》和《吉记》等文献中将松尾神称为“猛灵”,国史中亦有记载。后世酿造家尤其尊奉松尾神,甚至俗语中将酒力之盛比作松尾之灵。
真是费心了。
浜中不愧是浜中,出发之前做了不少准备。伊濑弄不清这是他从什么地方摘抄下来的。
“酿酒神通常都是农业神。”浜中又开始掉书袋了,“伊势外宫供奉的丰受大神也是农业神,但应该是稻神演变而成的酒神。像这样神的职能交叉重叠的例子还有不少,如伏见稻荷神社供奉的稻荷神也是大山祇系统神之一[稻荷神是农业神,大山祇系统神则是山神、海神和战神的统称。],那里每年正月初五都会举行名曰‘取土器’的祭祀活动,这一宗教仪式属于‘大山神事’的范畴。”
“而大山祇神是海洋族群的神明。”
“松尾神社供奉的神之一‘市寸鸟比卖命’也是海洋族群宗像一族的神明。宗像神社现在位于福冈县,面朝北九州的玄海滩,远远地和壹岐、对马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可见,海洋族群同时也拥有农业神。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应该不矛盾吧?”浜中随即答道,“北九州的古代人,以从朝鲜半岛来的归化人居多。松尾神社曾是秦氏祭祀祖先的地方,而众所周知,秦氏是归化人。进入弥生时代后,稻谷栽培开始普及。在绳文时代晚期的陶器中就有稻谷的痕迹。全国许多地方也都发现了碳化的稻谷,特别是在西日本地区。可见,稻谷栽培技术是通过海洋族群由西向东传播开的。”
浜中像上次一样,一股脑儿地将众多的知识抛了出来。
他的目光停在前殿昏暗的一角,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喋喋不休的嘴巴也一下子闭上了。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伊濑问。
“老师,看那个。”说完浜中屏住呼吸,指向位于前殿的一块匾额。
“什么东西?”伊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匾额上画着站在米袋上的大黑神[即大黑尊天,日本的福神、财神。],没什么可奇怪的。
“看下面,老师。”
“嗯?”
匾额的框上的文字如下:
名酒海龙 海龙酿造株式会社捐赠。
伊濑大惊,凝神细看。
自不待言,木津温泉藏尸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木船碎片上就有“海龙”二字。那是某艘船的船名——第二海龙丸,而这块牌匾上只是没有“第二”和“丸”字。
这是偶然吗?如果只是偶然,那也太凑巧了。
浜中发现这点后,也一脸愕然。
“浜中君,这名字莫名其妙地撞车了啊。”伊濑不禁叹息道。
“是啊……”就连浜中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从凶案现场挖出的木板上不是也有‘海龙’二字吗?”虽说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伊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没错,老师。”浜中连忙说,“我去问问这里的神官吧。”
“你想问什么呢?”
“难道您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我要查清楚这块匾额是哪里的酒厂捐赠的。”
伊濑表示赞同。他们的心头疑云笼罩,很想找出合理的原因,解开疑惑。昏暗的前殿营造出怪异而神秘的氛围。
浜中不久就带着神官回来了。那神官四十岁上下,长着一张国字脸。
“老师,我刚才问了神官,捐赠那块匾额的是广岛县的酿造家。”浜中转述道。
“麻烦您了。”伊濑红着脸向被迫跑来的神官致歉,“我和他的疑问相同,想打听这块匾额的捐赠者的消息……原来是广岛县来的人啊。”
广岛县虽属中国地区[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一个地区,而并非指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地方”一词出现于平安时代,包含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但酿酒业者之多仅次于滩区,尤以贺茂郡西条附近为盛。
“将酒命名为‘海龙’,这倒是很少见啊。”伊濑说。
“我起初也这么想,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家酿酒公司所在的城市靠近濑户内海。”神官看着匾额答道。
“啊,原来如此。”
广岛县南部的濑户内海沿岸,由东到西有沼隈、御调、丰田、安芸、佐伯等五个郡,还有不少分布在内海的小岛。
“这种酒是广岛县的什么地方出产的呢?”浜中问。
“这个嘛……捐赠者突然现身,放下钱就走了,我没来得及问到详情。”神官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伊濑问。
“大概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捐赠者是什么人?这么问可能有点失礼,我们只是对此很感兴趣罢了。如果来者留下了名片,希望您能给我们看一眼。”伊濑语气柔和地请求道,尽量不刺激神官。
“我没拿到名片。捐赠者二十七八岁,也许还要年长一点。那是一位穿和服的女性。她说她只能拿出这点钱,问我能不能替她挂一块匾额。”
“女人?”
“是的。于是我找人做了块合适的匾额挂在这里,捐赠者的名字暂且不写,只是贴了一层纸。我正打算最近把匾额拿下来,把名字写上去。”
“那这名女子应该来自广岛县吧?”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说话不是大阪腔。”
伊濑的目光落在浜中的脸上。
[book_title]05
那天傍晚,伊濑同浜中进入京都市内,入住位于二条的国际观光酒店。在东京时,浜中就预订了这里的房间。
坐出租车来酒店的路上,浜中说:“世间总是充满了意外。我做梦也想不到松尾神社的匾额上竟然写着跟丹后木津凶杀案有关的字眼。”
“这的确很奇怪。不过仔细想想,海岸附近出产的酒,叫‘海龙’也是有可能的。”伊濑沉思道。
“是啊,如果酒的出产地在广岛县的濑户内海沿岸,那肯定与海有关。海龙这个名字,其实挺普通的。海龙嘛,就是……”
见浜中又要开始滔滔不绝地卖弄渊博的民俗学知识,伊濑连忙打住他的话头:“对了浜中君,神官说,来捐赠匾额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美丽女子。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会不会是酿酒公司的年轻老板娘呢?”浜中对这点似乎没有多想。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
“唔?您怎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会说,这名女子也许是联系匾额和木津凶杀案的关键人物。”
“我还不至于如此天马行空。‘海龙’二字应该只是偶然一致罢了。老师不愧是小说家,想象力也是专业级的呢。”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京都国际观光酒店坐落在二条城前,入口沿用了古寺大门的风格,穿过门后就是停车场。如此设计颇有京都风格。
伊濑被领到十一楼靠西的房间,可以俯瞰正对面的二条城。松树环绕的广场上停着几辆观光大巴。
透过另一侧的窗户,西阵附近古建筑的房顶连成一片,绵延无尽。这幅情景仿若版画,只要看一眼,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居高临下,京都特有的棋盘状道路区隔一览无余。狭窄的道路上车流稀少,行人都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浜中敲了敲门,走进房间,站到伊濑身边。“您在看什么啊?”
“看看这街道。在东京已经见不到如此景象了。一看到这片屋顶,躁动不安的心情就会安宁许多。”伊濑说。
“您的心情刚平静,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浜中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样子,又要老师去丹后木津走一趟了。”
“哎?什么?”伊濑转头面对浜中,“出什么状况了?”
“在‘海龙’那个字眼的刺激下,我一进酒店就给城崎打去电话。就是上次联系过的那家报社。”
“原来如此。你年纪轻,劲头可真足啊。”伊濑讥讽道,但还是很在意浜中的话,“是不是案子后来有进展了?”
“有进展!大进展!简直是重大突破!”浜中激动得说话都没了规矩,“据说在木津的山中找到尸体了!”
“哎?”伊濑惊呼,“真的吗?”
“这次不是哗众取宠的恶作剧了。上次同老师散步的时候,不是见过一座小庙吗?”
“嗯,不错。”
“小庙的后面是杂木林,尸体就是在那儿的泥地里找到的。”
“哦?是男是女?”
“男的。年龄之类的信息还在鉴定中……”
“鉴定中?”
“因为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匿名信上的预告应验了,发现尸体的时间大致就在凶杀案发生一年后。”
伊濑叹息道:“搜山的时候就没去那里找吗?”
“好像没有。到底是乡下的警察啊。”
“那死者的身份呢?”
“也不清楚。接电话的报社记者说,当地警察署正在全面搜查。”
“唔。”伊濑哼了一下,“浜中君,那封匿名信看来是真的——就是送给警察的那封用片假名写的明信片。”
伊濑还记得信上的文字:
天神山南侧山麓,狐仙庙附近的树林中,埋着一年前遇害者的尸体。请早点把他挖出来。
“就是啊。”浜中点点头,脑中应该也浮现出了同样的文字。毕竟这段话正是他从警察那里听来,记在笔记本上的。“老师,这具白骨化的尸体会不会与海龙丸船板碎片上的文字有关?”
“有可能。凶手通过明信片将尸体埋藏地告诉警察,警察却没有找到。于是,凶手又将警察的视线吸引到船板碎片上,然后如他预料的一样,在那里找到了尸体。”
“我想应该是这样。听说就是在小庙附近发现尸体的。”
“是谁发现的?”
“附近的农民。为了准备冬天用的柴火,带着狗进入杂木林,结果狗嗅出了埋尸地点。”
“那么‘海龙丸’、尸体和凶手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呢?”
“老师,缘分这东西,就算隔得再远也会找上你。我们今天不就在松尾神社的前殿看到了名为‘海龙’的酒吗?而刚进酒店又听到了这个消息。”
“太神奇了!”
“所以老师,我顺势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这种巧合暗示我们,不如从京都出发,再次前往木津。您说呢?”
“去木津?”
“您别嫌麻烦。这里到木津单程不到五个小时。如果是在东京听到这个消息的话,您一定会想再去现场一次吧。从地理位置上说,这里离那儿比东京近多了。”
“话虽如此……”
“这次出行本来就没有什么预定路线。以三保松原的松尾神社开头,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咱们事先也是这么说定的,只要时间充足,就应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如果老师就这么回东京去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觉得‘当时同浜中一起去就好了’吧。”
“是啊。”伊濑一想到要往返木津就觉得麻烦。上次是因为从未去过,所以还有兴致,但那里确实没有值得重访的魅力。何况他已经在稿子里做过介绍了,去那里探寻传说的初衷也算是达成了。
“我想去。仅仅是通过电话和信件同报社的人联络,这还远远不够。报纸上的报道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亲自去调查。”
“浜中君,虽然你的好奇心又点燃了,可这个案子跟我们出来采风的目的全无关系啊。”
“我们没必要事事都循规蹈矩。老师之前写过这个案子,就当我们这次去是为了探明后续发展吧。”
第二天早晨,伊濑在酒店边收拾东西边思考。
昨天傍晚,浜中进房后说,他们必须再去丹后的木津走一趟,这情景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对了,过去在中学英语教科书上,不是读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吗?福尔摩斯坐在靠椅中面对华生,朗读佣人送来不知是信还是电报:
I am afraid, Watson, that I shall have to go. Then, will you go with me?(华生,看来我必须去。你也一道去吧?)
此情此景简直如出一辙,伊濑忍不住偷笑起来。昨晚自己对重返木津的提议百般抵抗,如今想来,此行还有点乐趣。
上次来时领略过的宫津线沿途的风景,伊濑这回已不觉稀罕。宫津站上来不少乘客。过宫津后,车窗外天桥立的模样随列车行驶而不断变换——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经过五小时无聊的旅程,列车终于抵达了丹后的木津站。车厢中,浜中似乎也厌烦了,没有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只是看看书,睡睡觉,偶尔吃点柑橘。
“城崎报社的人不知道我们会来,所以我们不能同他们见面。还是尽快去本地的警察署比较好。”
浜中之前去过警察署,警察知道他的来意。
本地警察署只是分署,隶属于网野署。进入规模不大的警察署,里面竟然也有前台,三四个巡警坐在后面。浜中递上名片,说自己是之前来询问过案情的人。前台的人一时间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最后还是说了声“请吧”,将两人领到了接待室。
接待他们的警部胖墩墩的,脸上红彤彤的,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昨天才接到您的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笑着对浜中说。
他似乎断定两人是听说发现了尸体,直接从东京专程赶过来的。
“恕我冒昧,那座山上是不是发现白骨化的尸体了?”浜中马上取出笔记本,驾轻就熟地摆出杂志记者的样子。
“是的。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是昨天早晨上山的当地人发现的,随行的狗嗅出了埋尸地。之前不是发生过一次奇怪的木板恶作剧吗?埋尸地居然跟插着木板的地点相去不远。”警部说。
“嗯。那块木板上似乎写着‘第二海龙丸’几个字。”
“用黑色记号笔写的,所以当时也没放在心上。”警部说这话,有很大成分是在为警察搜山失败,没有发现尸体开脱。
“尸体的性别确认了吗?”
“现在已经送去网野的法医那里了。似乎是男性。”
“尸体身上有没有衣服之类的东西?”
“几乎没有。我们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在地下埋了一年,衣服都腐烂解体了,而是他本来就没穿。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泄露被害人的身份。”
“还没有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吗?”
“没有。只能推测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听说警察曾经收到一封用片假名写的匿名信。如此看来,写信的人似乎跟这个案子有关吧?”
“应该有一定关联。”浜中的问题触及了案件的核心,警部的脸上掠过些许不快。
“被害人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遭到杀害的吗?”
“我们做过谨慎的搜查,但还不能断定那里就是凶案现场。”
“你的意思是,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那里是凶案现场?”
“唔,可以这么说。”
“警部先生,让我们假设尸体是从别的地方转移来的,即被害人在另一地点被杀,然后埋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尸体是被搬运过来的。警方是否也在对这方面进行搜查呢?”
“当然,我们考虑了所有的疑点,正在全面展开搜查。一旦有所发现,就会全力以赴,重点突破。”警部涨红了脸说。
浜中直言不讳,伊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浜中丝毫不以为意。“明白了。另外,那块船板碎片一下子成了重要的证据,上面‘第二海龙丸’几个字的笔迹是否与匿名信中一致呢?”
“送信人故意用难以辨认的片假名书写,所以不能明确加以比较。不过,如今看来,应该说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请恕我直言,如果您这里还保留有船板碎片,我能不能拍张照?”
“抱歉,木板送到总署去了,不在这里。”
“啊?”
见专程从东京赶来的浜中脸上失望的表情,为人和蔼的警部可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说:“但我们拍下了船板的照片,只要你保证不对外发表,我就可以借你一张。”
“这实在太好了。警察拍的照片想必相当清晰,而且从许多角度都拍了吧?”
警部点点头,叫来一名年轻警员,交代了照片的事情。
“如果第一现场在京都府内,那就必须通知府内其他警察署。京都府的警察展开部署了吗?”听浜中的语气,仿佛自己就是搜查主任。
但警部脸色如常,温和地回答道:“已经报告上去了。我想应该正在安排警力吧。”
警部如此客气,是为了对专程从东京赶来的杂志记者表达敬意吧。
“如果尸体是从很远的地方搬来的,那就要使用机动车;如果是从近处搬来的,就应该是用两轮拖车之类的工具。这方面的侦查进展如何?”
“这条线索也在我们的考虑之中,但还没有展开侦查。搬运工作多半是在夜间进行的吧。”警部轻率地断言。
“尸体有没有外伤?”浜中又问。
“验尸阶段没有发现外伤。你想问的是头骨上有无裂痕、有无骨折之类的创伤吧?答案是没有。不过,在城崎方面的详细检查出结果之前,还不能妄下结论。”
“没有抵达骨头的砍伤无法从尸骨上体现。可如果是被勒死的,就会发现颈部软骨折断的痕迹。”
“也没发现类似的痕迹。”
“也无法确定是不是毒死的?”
“嗯。毕竟只有骨头了。”
“即使只有骨头,也能检测出是否含砷。但最近很少有人使用砒霜之类的古老毒药了。在古代,砒霜也被称作蠢人的毒药……”
见浜中又要开始卖弄学识,伊濑连忙开口打住他的话头:“既然被害人身份不明,那你们有没有查过失踪人口,或者离家出走的人呢?”
“我们联络了全国各警察署,但查明被害人身份还有待时日。”警部面对伊濑说。浜中一开始就介绍伊濑是小说家。
“被害人的身份会不会与船有关?”
“你是从木板碎片上的‘第二海龙丸’几个字想到的吧?其实,木板碎片刚挖出来时,我们就做了相应的调查。”警部微笑道,“可是,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关联。在京都府登记在册的船中,根本就没有叫‘海龙丸’的,更别说‘第一’‘第二’了。向全国发出求助之后,找到了大约五十艘叫海龙丸的船,可都看不出跟本案有何关系。而在‘海龙丸’之前加‘第一’‘第二’之类编号的船,则一艘都没有。”
“是吗……”伊濑沉默片刻后,又问,“案发前后,附近有没有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出没?”
“很多啊。”
“哎?”
“京都、大阪、冈山地区都有许多客人来木津温泉,其中不少是女性。”
“这样啊。”伊濑真是服了自己。他一心想着这里是乡下,居然连温泉都忘了。
浜中见伊濑的发问告一段落,于是请求道:“警部先生,能把那些照片交给我们了吗?”
伊濑和浜中坐上了当天晚上的火车。
离开警察署后,他们又前往城崎的报社,同一直与浜中有联络的记者会面,打听对白骨的调查结果。但记者并没有提供比警部更多的信息。白骨上没有裂纹,没有骨折,也没有检测出毒物,所以无法断定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杀死被害人的。
傍晚,两人乘火车离开城崎,在京都换车,抵达东京时已经是次日上午十点左右。
“杂志定在十一月十日发行,之后会陆陆续续得到一些反响。我很期待呀!”浜中在列车上说。
“不知会怎么样呢。我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能勾起读者的兴趣。”这倒不是谦逊,伊濑真是这么想的。
“这种类型的连载是我们首先策划的,读者对新鲜事物总会很敏感。我担心的是,别的杂志会不会模仿我们的创意。”
“浜中君,你这么说,我十分感激。但我自己全无自信,总感觉写得不够专业。”
“老师渊博的学识定会大受欢迎。我的经验虽浅,但编辑的直觉大体还是有的。”浜中的话未必是恭维,他对此似乎深信不疑。
“话虽如此,浜中君,这趟旅行几乎毫无收获,我总感觉对不起主编和社长。”
“没关系。社长反正是出于个人爱好才做杂志的,从未想过要赚多少钱。何况主编也清楚,我们此行只去了三保松原和京都的松尾。”
“但我们的花费有点超标啊。住京都国际观光酒店似乎太奢侈了。”
“让我们的作者住高档次的酒店,也是我们应尽的礼仪。”浜中说。
之前的宴席上,社长自己也宣称,采风的时候可以坐飞机,也可以住高档酒店。可是和上次相比,这次旅行的内容太贫乏了,伊濑担心很难以此为基础写出文章来。
“可是……”伊濑自言自语道。
浜中宽慰说:“写凶杀案的后续发展不就很好吗?”
“又写那个啊?如果是另一起凶杀案倒还好说,但相同的东西连写两期,就有点于心不安了。”
“每个人都会对凶杀案感兴趣。”浜中强调道。
在他看来,只写民俗学方面的内容,会缺乏现代气息。如果将凶杀案的故事加进去,至少能在当今和古代之间建立起联系。不管读者有多么喜欢旅行,如果只让他们看那些老掉牙的东西,都会生出疏离感。说到底,这类游记中,如果不插入生动的案件,就唤不起读者的共鸣。
“打个比方。”浜中兀自说下去,“最近《奥之细道》[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所著游记,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不是又热起来了吗?虽然也可以重走芭蕉当年的路线,写出一篇游记,但如果只是回顾的话,最终仍会落入俗套。无论以现代视角对芭蕉的诗作怎样的解释,芭蕉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人。如果要为这样的游记增添现代气息,不将当今流行的要素注入其中是不行的。”
“唔。”
“咱们一直在说游记,其实我反对游记过度文学化的倾向,因为那样一来,读者的想象就会被作者的思想所束缚、限制。当然,作者必须要有独立鲜明的思想,但也不能剥夺读者对旅行的无限遐思。我觉得,在贴上‘文学’的标签之后,游记的意义就免不了遭到误解。”
浜中一边喝着小瓶威士忌,一边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老师竟然向警察提到了松尾神社打听到的那名女子。看来您对她印象深刻啊。”浜中窃笑道。他的发言总算告一段落。
“我当时只是突然想到一句古话:犯罪背后总有女人。不是专门针对松尾神社听到的那个女人发问的。”
“未必吧……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人捐赠了海龙酒匾额……唔,请等等。”浜中扳着指头,嘟哝道,“再过三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广岛县濑户内海沿岸各市镇村是否有名为‘海龙’的酿酒公司的消息。在松尾神社看到那块匾额后,我一到国际观光酒店,就边查地图边写信给各地的公务所,包括沼隈、丰田、安芸、佐伯、御调这几个郡。”
“你还真是勤勉呢。”伊濑赞赏道。
说出来可能会让浜中嘲笑,此时伊濑心中浮现出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跟案子没多大联系。伊濑在明石人丸神社内偶遇的这名女子,不知为何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次相遇发生在歌会开始后,神社内的建筑前。女子参加了歌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中途离开,走在半道上正好与伊濑碰面。
女人的形象颇为复古,脸颊丰腴,眉眼间流露着十足的日本韵味。这个年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古典美人了。或许正是在古代皇室尊崇的人丸神社,才能遇见这种宫廷贵妇气质的女子。
伊濑对她念念不忘,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在警察署提到她。当然,他是从名为“海龙”的酒联想到这名女子的。松尾神社的神官也说过,捐赠“海龙”匾额的是一位穿和服的美女。
回家后,伊濑一直睡到傍晚。晚上坐火车实在太累了。这次出行,一路辗转于清水、京都、木津、城崎之间,他早已不堪其苦。
第二天,伊濑开始整理采风笔记,构思文章,查阅专业书籍,收集民俗资料。准备了一周之后,他便开始提笔写稿。
“老公,浜中先生来了。”妻子来书房通报。
伊濑不知浜中为何事而来。一进客厅,就看见浜中屈膝跪地。
“辛苦老师了。”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成熟表情,老老实实地问候道。
“哪里哪里,你才辛苦呢。”伊濑勒紧缠衣带,“客套话就免了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老师,我把杂志带来了。本应早点来的,结果晚了,非常抱歉。”浜中从皮包中取出一本崭新的《草枕》杂志,毕恭毕敬地递给伊濑。
“是吗,谢谢。”伊濑接过来,看了看目录。因为是新连载,目录页上的标题也用了相当大的字号。伊濑打开杂志,翻到相应的页码,版式不错,插入的照片是浜中拍的,也挺合适。
看着自己印成铅字的文章,伊濑不知不觉沉浸在阅读之中。
“老师。”浜中在伊濑面前唤道。
“啊,不好意思。我看出神了。”伊濑合上杂志。
“老师的文章在编辑部内赢得了一致好评。”浜中笑眯眯地说。
“是吗。多谢。”
“已经发行三天了,托您的福,销量还不错。”
“但这不是我文章写得好,而是因为你们的策划做得好。”
“哪里,自然是拜老师妙笔所赐……我带来的三四封读者来信就是证据。从信上看,大家都满怀期待啊。”
“不敢当。”对作者来说,没有比读者来信更令人快乐的了。对伊濑而言尤其如此,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之前他只是在冷门小杂志上发表了一些不起眼的文章而已。
果不其然,读者来信中洋溢着赞赏之词,说伊濑开创了游记的新形式,将民俗学适当地融入文中,就像是聆听现场讲课一般,让人备感乐趣。被人赞美当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伊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此外,还有读者给编辑部打来电话,都是清一色的称赞。主编对老师非常感激,命我今天将杂志和信件拿给老师过目。”
“多谢。你这么忙还跑一趟,我真过意不去。”
“哪里。我还年轻,而且这是工作,我一点也不介意。告辞了。”浜中退回玄关,一边穿鞋一边说,“老师,这次初战告捷,极大地鼓励了编辑部,我们将全力策划老师的连载。今后还希望您能继续多多关照。”
“我也是。”伊濑两手抱在怀里,微微施礼道。
浜中来访后的第二天。
伊濑收到了一封素不相识的人寄来的信,看上去是寄给《草枕》杂志的询问信,收件人的地址栏分明写着上石神井。
不揣冒昧,突然来信,万望见谅。我是《草枕》的忠实读者,最近初次拜读老师的游记,深受感动。游记以前所未有的形式,给我以强烈的新鲜感。围绕浦岛和羽衣传说的主题,游记描述了从丹后木津至播州明石、淡路,再到纪州,一路探寻奇妙地域的旅程,读起来兴味盎然。我之前也听说过羽衣和浦岛传说,但读过老师的独到分析之后,对这些故事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选择那些旅游地是老师的主意吗?抑或是编辑部预先制定的计划?我之所以想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这是老师的主意,那身为读者的我很想知道,老师为什么会在第一篇游记中选择那些地点?如果老师能回信解答,我将感激不尽。
另外,老师接下来又将去哪里旅行呢?当然,在杂志发行之前,可能一切都将保密,但如果能在回信中一并告知,我将不胜荣幸。
二宫健一
又及,因为不知道老师的地址,所以只好向《草枕》编辑部询问了。
伊濑看完这封信,意识到浜中没有骗他。伊濑以前写过许多文章,但还是第一次收到满篇溢美之词的读者来信。看来,那篇游记的确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这个叫二宫健一的读者住在千叶县成田市。伊濑曾去成田参拜过不动明王。除此之外,他跟成田之间毫无交集。
他满心欢喜地写了回信,内容包括:受到称赞,十分高兴;旅行计划都是跟编辑部商议后决定的;不过,自己很喜欢浦岛和羽衣传说,很早就想写关于这些典故的文章了,等等。
第二天,浜中又来了。伊濑立刻将回信给他看。
“太好了。”浜中也很高兴,“实不相瞒,这两天编辑部又收到三张明信片。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广受欢迎的连载。”他笑容满面地说,“对了,您的稿子是不是也有点眉目了呢?”他趁机催稿。
“这个嘛……因为这次没有走多少地方,凑满字数有点难。我只好遵照你的建议,在那桩凶杀案的后续发展上大量着墨。其实,稿子昨晚我就写完了,但有太多需要推敲的地方,能不能再等一两天?”
“当然可以。寄到编辑部的明信片都说,很少看到游记里有写凶杀案的。您真是走运,碰上了那桩案子,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而且,那桩案子并未解决,读者还有兴趣等我们揭开谜底。”
“是的。浜中君,城崎那边后来又有消息了吗?”
“有。不过根据那名记者的报道,搜查毫无进展,看来是陷入停滞状态了。乡下的警察真是没用。”浜中骂骂咧咧地说着,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着那位和蔼可亲的警部。
“这样啊。那广岛的濑户内海沿岸酿造公司的调查进行得如何?有没有打听到名叫海龙的酿造公司?”
“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浜中那自以为是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广岛县没有名为海龙的酒。当然,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酿造公司。”
“哎?这就怪了。”
“事实就是如此。但松尾神社的神官说过,的确有人捐赠了那块匾额。我们也亲眼见过那块匾额。”
“为什么要在匾额上写虚假的信息呢?”
“看来,木津温泉凶杀案愈发迷雾重重了。”
浜中从怀中取出照片,是从木津警察分署借来、由警察拍摄的那块船板的照片。伊濑是第二次看这张照片,用记号笔写的“第二海龙丸”几个字散发着神秘气息。
“这样一来,这张照片将是重大的物证。只要木板上的文字不是与案子完全无关的恶作剧,那笔迹他日必定将成为有力的旁证。”伊濑将照片递给浜中。
“没错。我们必须妥善保管照片。”浜中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虽然是用记号笔草草写出来的字,但反而可能透露写字者的个性。“老师,在这次的稿子中,我打算不使用插图,直接上照片。”浜中突然说。
伊濑大吃一惊:“这样做会有问题吧?照片是木津的警部借给你的,而且不是叮嘱过绝对不能发表吗?如果堂而皇之地将照片登在杂志上,咱们肯定会挨骂的。”
“别担心,没事。”浜中稚气的脸上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会不会显得咱们不讲信义啊?”
“要做杂志,有时候不得不忘恩负义。身为编辑,我自然要奉行杂志本位主义。”浜中竟然把利益至上的杂志本位主义拿出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伊濑想,编辑这个活儿,如果心不狠脸皮不厚就当不了。
“全都是风景照的话,就没有冲击力了。将这张照片添进去,就能让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浜中说,然后撂下一句“我一两天内来拿稿子”,便起身离去了。
伊濑的脑子里却充满了问号。松尾神社捐赠的匾额上为什么会有虚构的“海龙”二字?第二海龙丸与海龙酒之间是否有关联?如果有,捐赠者为什么又要捐赠匾额呢?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
伊濑正在里面的房间工作,妻子进来通报,有人想见他。
“是一位名叫坂口的女士,是你认识的人吧?”妻子的表情与平常通报有客人来时不太一样。
“坂口?不认识啊。她找我有什么事?”
“她说见到您之后当面谈。”
“年纪多大?”
“二十七八岁吧。穿着和服,非常漂亮。”
“这就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伊濑歪着脑袋说。
他终于明白妻子表情微妙的原因了——她似乎在怀疑这名找上门来的女子跟伊濑有什么瓜葛。
伊濑拉开八叠大小的会客室的隔扇,刚迈进屋一步,看到那位恭谨地坐在坐垫上的女客人,就忍不住惊叫起来。
来者正是伊濑在明石人丸神社里遇到的那名女子。
[book_title]06
尽管有些失礼,伊濑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自家客厅的女客人。妻子说她有二十七八岁,实际上可能更年轻,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眉眼之间隔得很开,双眼皮看上去有点湿润,细鼻梁,薄嘴唇,长下巴。总而言之,她是一位瓜子脸的和风美女。
在明石的人丸神社,伊濑对那名女子的认识仅限于惊鸿一瞥,所以对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同一人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直觉告诉他,来者应该不是别人。而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亲自前来造访伊濑家,这又令他愈发肯定。
“突然来访,多有冒昧。”自称坂口的女客人见伊濑来了,便在坐垫上挪出空位,鞠躬行礼。
她身着和服,与伊濑印象中的女子更加相似了。在人丸神社见到她的时候,她也穿着和服。不过,和服的颜色和花纹都完全不一样。
伊濑照常寒暄过后,叫坂口的女子露出纯真的笑容,道:“我拜读了老师刊载在《草枕》杂志上的文章,觉得非常有趣。”
“纯真”一词用在年近三十的女性身上,或许有点不太恰当。正常情况下,应当选择“妖艳”或“娇媚”这样的字眼。但在伊濑看来,这名皮肤白皙的女子的表情中始终都透露出一股稚嫩的感觉。
总之对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受到称赞,绝无厌恶之理。何况是如此美丽的女子专程到他家来表达敬意,伊濑自然兴高采烈,连忙让妻子端上红茶和点心。点心还是叫妻子临时去附近买回来的高档货。伊濑越发确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在明石人丸神社偶遇的那位。不过,伊濑不知道当时她是否觉察到自己。他们只是歌会刚开始时在社务所旁擦身而过罢了。对方只是把自己当做路过的参拜者吧?那一带又不止伊濑一人在走路。
然而,伊濑之所以对这名女子特别留意,是因为怀疑她就是向京都松尾神社捐赠“名酒海龙”匾额的人。即使捐赠者的具体样貌不得而知,伊濑还是大胆地将两人的形象重叠了起来。至于事实是否如此,正是伊濑必须查明的,原因再明显不过——她或许同木津温泉凶杀案有关。如果此时浜中就在身边,不知他会如何向这名女子提问呢?
伊濑很想立马就把众多疑问都抛出来,但按道理还得首先听听来访者要说什么。
“刚才忘说了,我叫坂口美真子。”她说。
“哦。”
坂口美真子——名字听起来不错。
“你住在东京?”
“不,我是从大仁来的。”
“大仁……是伊豆的大仁吗?”听到“大仁”二字,伊濑暗暗吃惊。她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
“其实,我是想见见老师。”坂口美真子凝视着伊濑说,“老师有没有去过大仁呢?”
“大仁应该位于自三岛至修善寺的途中吧。我曾坐火车从那里经过,但没有下车。还有,我知道那里过去曾有一座金矿。”
“我是从大仁的三福来的。”坂口美真子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伊濑,仿佛在说,您不可能不知道那个地方吧?
“是吗?那里也是观光胜地吗?”伊濑只能这么接话。
“不是什么观光胜地。”
伊濑不明白为什么坂口美真子会强调自己的家乡。可能是对自己所居之地充满自豪吧。乡下人在同城里人交流时,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结,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妄自菲薄的情绪。
“你在那里同家人住在一起?”
看样子,她应该不是干农活儿的。脸那么白净,和服又那么考究。伊濑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手,纤细洁白的手指一点都不粗糙。伊濑之所以这么问,也是好奇心使然,想拐弯抹角地了解她的生活环境。
“没有,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伊濑有些许惊讶,不过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客人,最好不要刨根问底。他点燃香烟,心里盘算着,可以从接下来的谈话中一点点打听出答案。“对了,你说你对我写的文章感兴趣,你也喜欢旅游吗?”
“说不上有多喜欢。”
坂口美真子的目光停留在伊濑脸上。谈话中,她一直是这样。伊濑觉得有些蹊跷。普通的女性怎么可能如此放肆地盯着男人看?后来想想,那女子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老师,您是亲自旅行之后写下游记的吗?”女子直视着伊濑问道。
“是的。”如果说是应编辑部之邀,就会显得有些缺乏自主性。
“那条路线相当有趣。看您的文章,您周游的地方都十分迷人啊。”
“哦。这么说,你对浦岛和羽衣传说也有兴趣咯?不,我是说,你对这类民俗学的东西也有兴趣?”
“这方面我了解很少。”
“哦。”伊濑深感意外。他描写的基本都是不知名的地方,景色也谈不上优美,简直毫无特征可言。除去民俗学的内容,整篇文章只剩下对无聊透顶的偏僻之地的描绘而已。可是,女子却声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正是听了这句话,伊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对了……如果我提问不当,还望见谅——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坂口美真子立刻点头:“是在明石的人丸神社吧?“
果然猜对了,伊濑想,同时又有些惊讶。一般来说,应该是访客率先发问:“咱们是不是在明石见过?”这既可充当访客的问候,又能获得主人的亲近感,从而方便对话进行。但这名女子却恰恰相反,伊濑不问,她也不说。伊濑忍不住朝她探出身子。
“果然是这样!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
“我读到杂志上的报道,也确定了您就是神社里遇见的那个人。我记得当时老师手中拿着笔记本。和您在一起的较年轻的人,多半就是编辑吧。”
“能在这儿见到你,对我来说不亚于一场奇遇,但你肯定是特意前来的吧?”
“我打电话去杂志社,问到了老师的住址,然后才前来拜访。”
“谢谢。”他对热心的读者致以谢意,“这么说,当时你是去参加人丸神社的歌会吗?”
“歌会?”
“不是有不少女子聚集在社务所举行歌会吗?”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可不会写和歌。”
“这么说你跟歌会完全无关了啊。我还一直以为你在参加歌会,我见到你时你正好中途有事离开呢。”
“我当时也只是去人丸神社游玩罢了。”
“唔,那你是去关西地区旅游?”
“不,不是。我只是想去明石看看。”坂口美真子板着脸答道。
“你专程前往明石,是因为被当地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吗?”伊濑反问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坂口美真子。
“您还记得那个地方的天文科学馆吧?”她问。
“嗯,记得。我参拜人丸神社的时候也去里面转了转。”
“我就是去参观那个地方的。”
“啊?这么说,你对天文学有兴趣?”
“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
“那……”
伊濑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女人了。最难懂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不过,老师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明石。”
“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住在大仁的三福吗?”
“我听你说过。但这跟明石又有什么关系?”
“明石是我故乡的后续。”
“后续?第二故乡的意思?”
“不是。”她摇头。那又是什么意思?伊濑越发困惑了。女子似乎在自说自话。
“我有点如坠五里云雾的感觉。”
“但老师应该知道啊。”坂口美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濑,仿佛看穿了他在说谎一样。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将视线从伊濑身上挪开。她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提问:“老师已经开始创作下一篇游记了吗?看样子,您写的应该是连载吧?”
“是的,而且已经写完了。”
“这次写的是什么地方呢?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这次?这次我们的采风路线是从三保松原到京都。”
“三保松原!”坂口闻言,马上两眼放光,凝视着伊濑,“那老师就更应该知道了啊。如果您一无所知,就不会去三保松原。”
伊濑更加纳闷了。这个女人一直抱着某种执念,并以此对伊濑的行为下断言。她来这里见伊濑,说不定也是出于一厢情愿的幻想。
“你到底觉得我的旅行有什么问题呢?”伊濑问。
坂口美真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伊濑从中读出了些许轻蔑。
“老师,从车站到您家有600米左右吧?”她突然转变话题。
“没错。我虽没有做过精确测量,但走路要花十分钟,算下来差不多有这么远吧。”
“我家也是这种情况。从大仁站到我家有620米。我想大致与老师家到车站的距离相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