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婚外情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060
[book_dec]小说,除了仇恨和暴力,导致情感危机的另一根源就是冷漠。两个人在相对私密的地方相处几年,无聊、烦琐、平庸的氛围便形成,沟通困难,进而导致冷漠。 一男一女,一见钟情,但没能在一起,各自结婚。多年后他们在旅馆的“蓝色房间”里重逢。他们从重逢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卷入一场充斥着谋杀和猜疑的错综复杂的风波。 相遇的巧合在《火车》里更加令人难以捉摸。一九四〇年五月大撤退,安静的收音机商人认识了一名年轻的捷克籍犹太女子。他们在这趟逃亡者的列车上相爱了。但是一到目的地,他们就分手了,因为收音机商人得找家人。可是,偶然的婚外情并不比长期的婚外情更容易淡忘。 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让巴黎的一个珠宝商发现妻子与合伙人一起背叛了他十八年。但是我们为了弄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是“无辜者”,应该好好读一读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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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蓝色房间
[book_title]第一章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
“你恨我吗?”
“不恨。”
是真的。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活在原来的那个场景里,那时候的他既没有疑问,也并未试图去理解,更没想到有一天要去理解一些事情。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实实在在:他,房间,安德妮一丝不挂地躺在凌乱的床上,大腿张开,深暗色的阴部流出一股精液。
那个时候他幸福吗?如果当时有人这样问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他不想责怪安德妮咬他的嘴唇。这是所有事情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站着,同样一丝不挂地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毛巾沾着清水擦拭被安德妮咬过的嘴唇。
“你妻子会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不会问。”
“她从来不问吗?”
他们之间的谈话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仅仅是为了高兴而聊几句,人们在做完爱之后聊天时身体还有感觉,但头脑里面一片空白。
“你的背很美。”
毛巾染上几块红色的血迹,一辆空卡车在街道上弹起来。一些人在咖啡馆露台聊着天。他们能听到几个词,但是听不清整个句子,所以相当于什么都没听到。
“托尼,你爱我吗?”
“我觉得……”
他想开个玩笑,但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一直在用湿毛巾擦拭嘴唇内侧。
“你不确定吗?”
托尼转过身来看着她,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精液与女伴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房间是蓝色的,洗衣液的那种蓝色。有一天他是否会想起这种让他想起自己童年的蓝色?那些用滤布做的小袋子里面装满蓝色的粉末,母亲在最后一遍漂洗衣服前把这些粉末放在洗衣桶里稀释,然后把衣服摊开在草坪油油发亮的青草上。那时候他五岁或六岁,搞不懂为什么蓝色的粉末能神奇地把衣物变白。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过世后面容就变得相当模糊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和他们一样穷的人,虽然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却那么在乎衣服的白净。
那个时候他想到过这些吗?可能他以后才会知道当时到底想过没有。房间里的蓝不仅是洗衣液的颜色,也是八月炎热午后的颜色,太阳褪去玫红色之后天空的颜色。
那时候刚好是八月。八月二日。下午变短了。五点钟时,金色的云朵像搅拌好了的奶油一样轻巧,爬上火车站上空,火车站白色的正面处在阴影之中。
“你想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吗?”
他没想记住这句话,或者与这句话相关的画面及气味。他怎么可能想到自己将回忆起这个画面几十次,而且每次都在不同的思想状态下,每一次都是从不同的角度。
几个月来,他尽力回忆那些细枝末节,有时他并非自愿回忆。
例如,预审法官指定的精神病医生比戈教授坚决地密切关注安德妮的反应。
“她经常咬你吗?”
“是的。”
“总共有多少次?”
“我们总共在旅行者旅馆约会了八次。”
“一年之内约会了八次?”
“在十一个月之中……是的,总共是十一个月,因为我们是从九月份开始……”
“她总共咬了你多少次?”
“可能三到四次。”
“在做爱时咬的吗?”
“我想……是的……”
是的……不……事实上今天是在做过之后咬的。从安德妮身上抽出来之后,他还趴在那里,透过半眯着的双眼盯着她看。一束光芒将他们两个包围在一起,这让他兴奋不已。
空气很闷热,外面火车站广场上也同样闷热,那里热浪袭人,但在房间里似乎也得接受太阳的炙烤。
他将百叶窗留了一道二十多厘米的缝隙,这是为了能够透过窗户听见这个小城市所有的喧闹,模糊的声音形成一曲悠远的合唱,完全听得分明的近处声音与合唱区别了开来,比如咖啡馆露台客人的声音。
刚才他们疯狂地沉浸在肉体欢愉中时捕捉到了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和他们的肉体、唾液、汗水,以及安德妮白色的肚子、极红润的皮肤、把房间一分为二的菱形光线、蓝色的墙壁和镜子里晃动的影子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里还有着旅馆的气味、残留的乡下的气味、大厅葡萄酒和烧酒的气味、厨房里煨的浓味蔬菜炖肉块的香味,以及床垫里植物纤维散发出的阵阵霉味。
“托尼,你真帅。”
每次约会她都会重复这句话,说这句话时她都是躺在床上。托尼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裤袋里掏出烟来,裤子通常都是被扔到一把藤椅上。
“你还在流血?”
“差不多不流了。”
“如果她问你,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觉得此刻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感觉很好,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
“我会跟她说,比如在紧急刹车时……撞到挡风玻璃……”
他点燃一支烟,这种烟有股特殊的气味。他将来回忆这次见面的经过时,会想起另外一种气味,那是火车的味道。火车的气味和其他气味不一样。一列货车在楼房后面缓慢行驶,火车头时不时发出几声短暂的汽笛声。
比戈教授头发是红棕色的,身材矮小精悍,眉毛浓密而散乱。他穷追不舍:
“您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是故意咬你的吗?”
“为什么?”
后来他的律师德马里再次提起这件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咬嘴唇这件事……”
当时他忙于生计,怎么会去想这件事呢?他当时也许想到了什么,但肯定是下意识想到的。他用一种淡淡的诙谐的肯定语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安德妮,答案从嘴角拂过,好像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不会把那些话当做一回事记在心上。
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约会的那个下午,安德妮在说完托尼很帅之后又说:
“你真帅,我真想在火车站广场所有人面前和你做爱……”
他笑起来,但并没有很惊讶。安德妮并未不高兴,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喧闹声、说话声、晃动的灯、人行道上的脚步声、露台独脚小圆桌上玻璃杯的碰撞声都保持着某种联系。
一次,有一支乐队经过,他们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做爱。另外一次,暴风雨过后,安德妮坚决要求完全打开窗户和百叶窗。
这难道不是一个游戏吗?不管怎么样,托尼从中没看到什么恶意。安德妮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床上,故意摆着下流姿势。房门几乎是敞开的,她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下流。
她有时候会在他们刚脱下衣服之后假装天真地在托尼耳边低声呢喃。她并不是想欺骗托尼,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我渴了。你不渴吗?”
“不渴。”
“你待会儿就会渴的。叫弗朗索瓦送点喝的来……”
弗朗索瓦是这儿的女侍,三十岁左右,从十五岁起就在咖啡厅和旅馆工作,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托尼先生,有什么吩咐?”
弗朗索瓦称他为托尼先生是因为托尼是她老板樊尚·法尔科内先生的哥哥,老板的名字被漆在门面上,他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
“您难道没有怀疑她那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吗?”
半小时之内,甚至不到半小时,仅仅在他生命中的几分钟之内,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仅被别人也被他自己仔细分割成几个有着不同声音的画面。
安德妮很高大。在床上并看不出来,但是她确实比托尼高出三四厘米。尽管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她有着一头法国南方人或意大利人般棕色偏黑的头发,这与她光滑的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有点胖,体型丰腴,身体光滑而结实,乳房浑圆,大腿丰满。
托尼三十三岁。他有过很多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么快乐,那是一种全身心的快乐,兽性的快乐,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有反感、难受和厌倦之感。
两个小时的交欢后,他们俩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展示出肉体最私密的部分,享受着他们之间的和谐,享受着他们与周遭环境的和谐。
一切都有其重要性。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切都很重要,即使是停在安德妮肚子上的那只苍蝇也很重要。安德妮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观察着这只苍蝇。
“你真的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当然是真的……”
“这么肯定?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你想象中我们的日子是什么样子?”
如今想起来,这些话似乎具有轻浮和威胁的意味。
“我们最终会习惯的。”托尼不假思索地低声说道。
“习惯什么?”
“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单纯,天真。只考虑当前。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个骚动饥渴的女人,刚刚达到欲仙欲死、浑然忘我的境界。托尼还在疼,但那是一种健康安全、饶有趣味的疼痛。
“瞧!火车在那儿……”
这不是他在说话。这是他弟弟在外面说话。这话无意之中引起托尼注意,他走到窗户旁,走向透过百叶窗的强烈阳光下。
外面的人能看到他吗?他对此毫不在乎。也许他只是毫不担心,因为从外面看房间应该是模糊不清的。他们在一楼,人们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
“当我想到因为你的错误这么多年被浪费掉了……”
“我的错误?”托尼快活地重复道。
“是谁走了?我吗?”
他们从六岁起就一起去上学。大约三十年后,他们各自都结婚以后……
“托尼,认真回答我……假如我自由了……”
他当时在听吗?火车被白色的火车站遮住。火车停下来,旅客从右边的门走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收集车票。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火车再次出发前的汽笛声那么响亮,把其他所有声音都掩盖了。
“你说什么?”
“我问你,如果在那种情况下……”
他将头转向蓝色房间,白色的床和安德妮的肉体,但是他视力范围之内的一个图像让他重新朝外面看过去。男男女女,一个母亲怀抱着婴儿,一个大人牵着个小女孩。他在所有这些人影中认出了一张脸。
“你丈夫……”托尼的语气瞬间就变了。
“尼古拉?”
“是的……”
“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穿过了广场……”
“他朝这儿来了吗?”
“径直过来了……”
“他脸上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他背对着光……”
“你要去哪儿?”
此刻托尼正在捡衣服、内衣和鞋子。
“我不应该待在这里……不能让他发现我们俩在一起……”
托尼不再看她,不再关心她,也不再关心她的身体以及她的所言所想。他乱了阵脚,最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冲出了房间。
安德妮在特里安特,尼古拉也坐火车来了,他来这里肯定是基于什么重要的原因。
已经被踏坏的楼梯上要凉快一些,托尼把衣服搭在手臂上,走上一层楼梯。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穿着黑色裙子和白色围裙的弗朗索瓦正在换床单。她将托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笑起来。
“哎呀,托尼先生,你们……你们吵架了?”
“嘘……”
“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丈夫……”
“他当场捉住你了?”
“还没有……他朝旅馆走过来了……”
托尼焦躁不安地穿上衣服,竖起耳朵准备辨别尼古拉在楼梯里软弱无力的脚步声。
“去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快点回来告诉我……”
他挺喜欢弗朗索瓦的,这个健壮踏实的女孩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也愿意为托尼效劳。
天花板朝一边倾斜,彩色糊墙纸上布满玫瑰花,一个带耶稣像的黑色十字架挂在胡桃木床的上方。那个蓝色房间里也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但是要小一点,挂在壁炉上面。
他没有领带,西装在车里。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安德妮和他强迫自己小心行事,这种做法现在终于显示出作用了。
他们在旅行者旅馆约会时,托尼会把卡车留在柳树街,一条安静的古老街道,与甘贝塔大街平行。安德妮把她灰色的2CV轿车停放在市场,离这里最多三百米远。
托尼透过复折屋顶的窗户,发现旅馆后院的尽头有一个牲口棚,几只小鸡在那里啄食。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在牲口棚对面会有一个牲畜市场,周围有许多农民会赶着马车来特里安特。
弗朗索瓦步履从容地上来了。
“怎么样?”
“尼古拉坐在露台上,刚刚点了一杯汽水。”
“他什么表情?”
这个问题和刚刚安德妮提出的问题几乎一样。
“他没什么表情。”
“他打听妻子了吗?”
“没有。但是他可能是想待在那儿监视着,等着妻子和奸夫出来。”
“我弟弟什么也没对你说吗?”
“你快点从后面逃走,穿过隔壁汽车修理厂的院子。”
他知道那条路。他跳过院子里一堵一米五的墙,到了赦鸿汽车修理厂后面,厂子的汽油泵排列在火车站广场上。那儿有一条通往柳树街的小巷,小巷的出口就在药店和帕坦面包店之间。
“你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吗?”
“我没听到。”
弗朗索瓦一点也不喜欢安德妮,可能是因为她有点暗恋托尼,有点嫉妒她吧。
“您最好不要从地下室经过,也许他要去那儿上厕所……”
他想象尼古拉脸色发黄,神情阴郁悲伤,在露台上对着一杯汽水坐着,他本应该坐在杂货店柜台的后面。也许他请他母亲帮他看店?他平时很少到这儿来出差,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他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他的?
“法尔科内先生,您从没想过可能有人写了匿名信吗?”
这个问题是预审法官蒂耶姆先生提出来的,他犹犹豫豫地提出这个问题,让托尼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圣朱斯坦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在特里安特除了我弟弟、弟媳和弗朗索瓦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非常小心。她从甘贝塔大街的小门进来,这个小门开在楼梯脚,她不用经过咖啡厅就可以直接到房间里来。”
“当然,你对你弟弟很放心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只是微微一笑。他弟弟就像他自己一样。
“对你的弟媳呢?”
露西娅爱他几乎和爱丈夫樊尚一样多,当然方式是不一样的。她和他们一样,也是意大利人,把家庭看作一切之首。
“那个女侍呢?”
弗朗索瓦即使爱着托尼,也永远不可能写匿名信。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蒂耶姆先生把头转过来,低声说道。这时候阳光在他头发上放肆地跳跃着。
“谁?”
“您不知道吗?请您回忆一下在上一次审讯时您对我重复的那些话。您想要书记官读一下吗?”
他瞬间脸红,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安德妮……”
“为什么?”
但是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他跟在弗朗索瓦身后走下楼梯,尽量不让脚下发出吱嘎的声响。旅行者旅馆是在使用公共马车的年代建造的。托尼在蓝色房间前停留了一会儿,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这是否表明安德妮还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呢?
弗朗索瓦把他领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拐角,她指了指车库斜屋顶上一扇打开的小窗户。
“右边有一堆草。您跳下去没有任何危险……”
他跳到院子里,一群鸡咕哒咕哒地叫起来。一会儿之后,他穿过墙的尽头,来到一堆旧汽车和拆开的零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加油员正在加油站前给一辆汽车加油,并未转身。
托尼赶紧溜走,他发现一条有臭水味的小巷,稍远点的地方传来热面包的香味,面包作坊开了个通风口。
他终于来到柳树街,坐上自己的小卡车。卡车柠檬黄的底色上印着几个黑字:
安托万·法尔科内
拖拉机/农用机器
圣朱斯坦—杜卢
一刻钟之前,他还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处和睦。该怎么形容他此刻舒服的感觉呢?既不是害怕,也没有任何猜疑。
“你看到他走出车站,这没有让你感到不安吗?”
“是的……没有……有一点点,我知道尼古拉的性格和习惯,我还知道他非常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为了赶到圣朱斯坦公路,他绕过特里安特,避开火车站广场。在一座横跨奥诺河的桥上,有一家人排成一列在那儿垂钓,其中有个六岁的小女孩刚刚从水里钓到了一条鱼,但是不知道怎么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这些人当然是巴黎人。夏天到处可以看到巴黎人。他弟弟的旅馆也有,他刚才在蓝色房间里听出了他们的口音。
一条道路横穿田野,十五天前人们在这里种了小麦、葡萄树,还有供这个地区所有奶牛吃的牧草。这些奶牛通体浅褐色,但鼻子几乎全黑。
离这儿三公里的圣塞弗兰只是一条很短的街道,路周围散布着一些农场。然后他看到右边有一个小小的树林,人们把它叫做萨雷勒树林,因为这个树林里有个叫萨雷勒的小村庄。
就是在这里,离那条没有铺柏油的马路只有几米的地方,去年的九月份。一切都是在这里开始的。
“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特里安特的警察队长、中尉、普瓦捷的司法便衣警察先后都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后来蒂耶姆法官,瘦弱的精神病医生,他的律师德马里,刑事审判长也问了这个问题。
几句相同的话在几个月之内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背景下反复提及。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然后秋天来了。
“真正的开始?我们从三岁起就认识了,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一起去上学,一起初领圣体……”
“我问的是您和安德妮·德皮埃尔的性关系……你们之前有过吗?”
“什么时候之前?”
“在她和您朋友结婚之前。”
“尼古拉不是我的朋友。”
“就当他是您的同学吧,也许您更愿意说成您的情敌。安德妮在那个时候姓福尔米尔,她和母亲住在城堡里……”
那不是真正的城堡。从前在那个位置确实有一个城堡紧挨着教堂,但是后来只剩下一部分附属建筑了。但一个半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大革命以来,人们一直把那里称为城堡。
“在她结婚之前,您是否……”
“没有,法官先生。”
“连暧昧都没有过吗?您没有抱过她吗?”
“我从没想过。”
“为什么?”
他差点回答道:
“因为她太高大了。”
的确是这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爱上这个大个子女生。她面无表情,让托尼想到雕塑。
另外,她是福尔米尔小姐,福尔米尔医生的女儿,福尔米尔医生死在集中营里。这个解释足够了吗?他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们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时,她只需要穿过一个院子就能回到家里,她家位于村子中央,但是他得和其他两名同学一起走布瓦塞勒那条路,回到三火村,三火村靠近奥诺桥。
“您回到圣朱斯坦有四年了,结婚生子,您什么时候联系她的?”
“她嫁给了尼古拉,和他一起经营一家杂货店。我有时候会进去买点东西,但通常都是我妻子去……”
“现在告诉我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他经过萨雷勒树林边上。那天特里安特并没有集市。每周一赶大集,每周三赶小集。他定期去那儿,去见客户。
尼古拉不开车,因为他的病经常会发作,法官知道这件事。每周一是安德妮开着她的2CV汽车去特里安特,去批发店和半批发店进货。
她每隔一次会在城里待一整天,因为她利用这个机会去理发店。
“在这四年之中,您应该经常碰到她吧?”
“是的,有好几次。有很多圣朱斯坦人去特里安特。”
“您和她说话了吗?”
“我和她打过招呼。”
“隔得很远吗?”
“有时候隔得远,有时候隔得近,不一定……”
“你们之间没有其他接触吗?”
“有时候我会问一下她丈夫怎么样了,她自己怎么样。”
“您完全没有打她的主意吗?”
“什么?”
“档案显示您曾在工作期间与多名女性有过交往。”
“和大家一样,确实有过。”
“经常吗?”
“机会来了就有了。”
“和你弟弟的服务员弗朗索瓦之间呢?”
“一次,”他笑着说道,“不过那差不多只是开个玩笑。”
“您想说什么?”
“她挑衅我,而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然后有一天我在楼梯上碰到她……”
“楼梯上?”
“是的。”
为什么大家有时候把他看成厚颜无耻的怪物,有时候又把他看作一个天真的怪人呢?
“我们两个都没把这当回事。”
“你们之间一直都只是这种关系吗?”
“当然。”
“您从来没有想过和她好好继续下去吗?”
“没有。”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很快就有了安德妮。”
“这个服务员没有怨恨您吗?”
“为什么要怨恨我?”
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与我们经历后又回头审视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啊!他最终被人们对他的猜疑弄得心绪不宁,弄得不能明辨是非。他问自己,善良在哪里终结的,罪恶在哪里开始的。
比如九月份的那次相遇!那天很可能是星期四,因为安德妮星期四会去特里安特。她很可能在理发店或其他地方耽搁了,因为她比往常回来得晚,那时天已经黑了。
而他不得已和几个客户喝了几杯普通的葡萄酒。他尽量少喝,但是职业不允许他总是拒绝别人的敬酒。
他那时很快活很轻松,和在蓝色房间里一丝不挂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止住嘴唇流血时一样。
他看到路边安德妮那辆灰色的2CV汽车,在夕阳中熄掉自己汽车的头灯。穿着浅色衣服的安德妮示意他停车。
他当然刹住了车。
“托尼,我真是太幸运了,你刚好经过这里……”
大家以后会询问他,好像这已经构成罪名:
“你们已经以你相称了吗?”
“当然,从小学时就这样了。”
“往下说。”
法官会在面前的打印纸张上记录些什么呢?
“她对我说:”
“‘车上没有多余的地方,我把汽车起重器放在家里了。车胎爆了,你有汽车起重器吗?’”
天气还是很热,所以他也没有穿外套。他记得安德妮敞开领子的那件衬衫袖子比较短,裤子是蓝色的人字斜纹布。
他只能帮安德妮拆卸轮胎,不是吗?
“你有备胎吗?”
他拆轮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安德妮站在他身边给他递工具。
“你赶不上今天的晚餐了。”
“你知道,对于干我这行的人来说,这是常事。”
“你妻子什么也不会说吗?”
“她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
“你是在巴黎认识她的吗?”
“在普瓦捷。”
“她是普瓦捷人?”
“她住在普瓦捷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她在城里上班。”
“你喜欢金色头发的女人?”
吉塞勒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白皙细嫩,稍微激动就会脸红。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
“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怕棕色头发的女人。”
“为什么?”
“因为以前你几乎会和村子里所有的女孩拥抱,除了我。”
“我那时可能没想到要去抱你。”
他开着玩笑,用手帕擦着手。
“你想不想抱我一次?”
托尼惊讶地看着她,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为什么?”
托尼在昏暗中难以看清她的样子。
“你想吗?”她又问,托尼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还能回忆起车子后面红色的小灯、栗子树的气味、安德妮嘴唇的气味和味道。安德妮的唇碰到他的唇,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胸上。他惊讶地发现安德妮的胸竟是那么浑圆丰满,那么沉重,那么生机勃勃。
他以前把她当作一尊雕塑!
一辆卡车开过来,他们往后退几步躲避车灯光,但是两个人仍旧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们退到长着小树的低洼地带。安德妮突然浑身一阵颤抖,托尼从没在其他女伴身上看到过那种颤抖。安德妮把他的整个身体拉向自己,说道:
“你想要吗?”
他们纠缠着一起滚到地上,在高高的荨麻地里。
他既没有对警察说,也没有对法官说。只有精神病医生比戈教授从他嘴里一点一点地挖出了细节:是她自己撩起上衣一直到肚脐那儿,露出乳房,用近乎喘息的声音命令他:
“吻我,托尼!”
她的眼睛里充满征服欲和情欲,事实上,是她占有了托尼。
“我想象中的她不是这样子。”
“您想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冷淡、高傲的女人,就像她母亲一样。”
“后来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之情吗?”
她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大腿张开,就像在旅店的那个下午一样。她对托尼说:
“谢谢你,托尼。”
她似乎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表现得很谦恭,几乎像个小女孩。
“你知道吗,很久以来我就想这样了!从小学时就开始这样想了。你还记得利内特·皮沙吗?她眼睛斜视,追了你好几个月。”
她现在在旺代当小学老师,每年都会来到父母家度假。
“我有一次撞到你们在一起。你那时可能十四岁吧。”
“在砖厂后面吗?”
“你没忘记?”
托尼笑了。
“我没有忘记,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次。”
“她也是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又没什么经验,怎么会想到那个。”
“我恨她。连续几个月的晚上,我在床上想着如何让她痛苦。”
“你找到办法了吗?”
“没有。我希望她病倒或是发生车祸结果毁容。”
“我们最好马上回圣朱斯坦去。”
“再待一会儿吧,托尼。不!不要站起来。我们得找个办法在其他地方见面,不能就这样在路边见面。我每周四会去特里安特。”
“我知道。”
“可能你弟弟……”
法官总结道:
“总之从那天晚上开始,一切都安排好了?”
托尼无法分辨法官的语气中是否有嘲讽。
八月二日,法官还没有出现在托尼的生活中。他回到家里。八九月的这个时候,天还没有黑。西边的天空变成了淡红色,他在羊群后面跟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车超过去。
一块洼地上有个村子叫东克尔。前面是平缓的山坡、稻田、草地和一大片天空,过了一个马鞍形路段后,一座崭新的房子映入眼帘,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窗玻璃折射出阳光。他女儿玛丽安娜坐在门槛上。她身后一片土地的尽头,他的名字刻在银色的仓库上,仓库里摆满农用机械。
玛丽安娜远远地就看到了汽车,她转向房门,大声叫道:
“是爸爸!”
她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叫“爸爸”,有时候她也会出于好玩叫爸爸的名字,这可能也是因为她嫉妒妈妈可以叫爸爸为“托尼”。
[book_title]第二章
他的房子矗立在半山腰的左边,周围环绕着一座花园。房子的屋顶是用石灰水泥板搭建的,与莫拉尔姐妹家古老灰白的屋子之间隔了一片草地。这里还有个锻造工场,一百米以下的村子里有真正的街道,一些毗邻的门面,几间小咖啡厅,几间店铺。当地人不喜欢村子这个词,他们一般称之为镇,一个有着一千六百人的大镇,不包括那三个附属于镇的小村子。
“爸爸,你打架了吗?”
他忘记了安德妮在他嘴上留下的咬痕。
“你的嘴巴全肿起来了。”
“我自己撞的。”
“撞到什么了?”
“我在特里安特街撞到了一根柱子。这就是我们走路忘记看前面的后果。”
“妈妈!爸爸撞到一根柱子上了……”
他妻子从厨房走出来,身上系着小格子围裙,手上拿着平底锅。
“是真的吗,托尼?”
“不打紧,你看。”
妈妈和女儿长得很像,有时候当她们俩并排站在一起,托尼觉得很不习惯。
“你热吗?”
“不是很热。现在我得去办公室做完手头的活儿。”
“我们六点半吃饭怎么样?”
“希望可以吧。”
玛丽安娜要八点钟上床睡觉,所以他们每天准时吃饭。玛利亚娜也穿着一条蓝色小格子围裙。她前面的两颗乳牙前段时间刚掉,那两个洞让她看起来几乎有点悲壮。在好几个星期里,她看起来既像个小孩,又像个小老太太。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我保证不发出噪声。”
书房面向一条马路,白色的木质书架上堆了一些绿色的纸盒和几叠说明书,托尼焦虑地看着一辆2CV经过。
书房的旁边就是起居室,起居室是家里最大的一间房,这间房既可以做饭厅,也可以做客厅。
第一个星期,端着饭菜来往于厨房和饭厅之间,还要从饭厅跑到厨房去看菜烧好了没有,吉塞勒觉得还真是很不方便,所以最后他们决定在厨房吃饭。
吉塞勒身材高大,性格活泼。厨房后面是用来洗衣服和熨衣服的地方。房子设计得很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永远有条不紊。
“就您所说的来看,您的妻子是个完美的家庭主妇?”
“是的,法官先生。”
“就是因为这个您才和她结婚的吗?”
“我和她结婚时,还完全不知道她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
结果分为三个或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他圣朱斯坦的家里。警察队长和中尉分别向他提出一连串他完全不懂的问题。然后普瓦捷的司法便衣警察玛尼向他引述了几个日期,将一些时间进行对照,以此确定他和安德妮约会的时间。
他想问题的方式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特别是那些警察。他们对什么都不以为奇,因为他们自己的私生活和托尼的挺像。
在蒂耶姆法官、精神病医生面前,甚至在他的律师面前,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比如,他被从牢房急匆匆地带出来,被囚车运到预审法庭接受审问,而这个时候法官却回家吃中餐或晚餐了。
蒂耶姆法官让他最为难堪,可能这是因为他们年龄相当。蒂耶姆法官比他年轻一岁,但比他早结婚十八个月。他妻子刚刚怀上第一个孩子。法官的父亲没有什么资产,在社保局当办公室主任,娶了一位打字员。他们住在第九区一所简陋的房子里,有三个房间一个厨房。
他们难道不应该互相理解吗?
“您那天晚上到底在怕什么?”
该怎么回答呢?害怕一切。尤其害怕虚无。尼古拉没有坐过火车,如果不是出于什么重要原因,他不会把商店托付给母亲。他也不会去特里安特,更别说坐在旅行者旅馆露台上的桌子前喝汽水了。
托尼走了之后,安德妮还一直赤裸地躺在蓝色房间的床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想动的迹象。
“您认为尼古拉是一个粗暴的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
尼古拉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病人,一直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您在特里安特时是否想过他带了武器。”
他没有想过。
“您担心家人吗?”
蒂耶姆和他还是不能处在同一个立场,同样的词汇对于两个人的意义并不相同。他们之间始终有隔阂。
他假装在工作,眼前摆一堆的发票,手上拿着一支笔。为了装得像一点,他有时候会在数字旁边划一个毫无意义的十字架。
女儿坐在他的脚旁,玩一辆缺了一个轮子的玩具小汽车。他朝马路那边望过去,二十米之外,过了草地和白篱笆,牧场的下面就是村里的房子,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盛开着天竺牡丹。一轮巨大太阳黄色的太阳轮和黑色的核心与一个大木桶旁灰暗阴沉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
他刚才到家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闹钟,六点差十五分。六点二十分吉塞勒过来叫他:
“我可以像往常一样上菜了吗?”
“可能还要再等会儿。我想在晚餐前把手上的工作弄完。”
“爸爸,我饿了!”
“亲爱的,不用等很久。如果我需要很久,你就和妈妈先吃。”
就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很恐慌,他之前手上拿着衣服躲进旅馆二楼时都没有这种感觉。不由自主的不安,胸口一阵抽紧,突然的一阵焦躁。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他点烟时手一阵发抖,双腿发软。
是一种预感吗?他将来会跟精神病医生说起这个,更确切地说比戈教授将会引导他说出来。
“您以前从来不这样?”
“没有过。我发生过一次车祸,但毫发无损,但那样的奇迹都没能令我有这种感觉。这一次我也是毫发未损,但却突然变成那样,我坐在田野里哭泣。”
“您害怕尼古拉吗?”
“我对他的印象很深。”
“从小学开始吗?”
幸运的是,闹钟的指针还没指向六点半,2CV就出现在山顶。车子经过门前,安德妮在开车,她丈夫坐在旁边,他们俩都没有看向他这个方向。
“吉塞勒,你想开饭的话就开吧。”
“好吧,开饭。玛丽安娜,去洗一下手。”
他们像往常的夜晚一样开始吃晚餐:汤、火腿摊鸡蛋、沙拉、卡芒贝尔干酪和一些作为甜点的杏子。
窗户下面是他们的菜园。他妻子和他两个人都会料理菜园,他们的女儿玛丽安娜则会蹲在那儿花几个小时拔除杂草。
四季豆攀援上杆顶。格子架后面的鸡舍里有十五只白色的母鸡和一些来航鸡在觅食,他们家的兔子可能在兔穴的阴凉处。
表面上,这一天就像夏天的任何一天一样过去了。温热的空气透过打开的窗户进入到室内,有时候会拂过一阵清凉的风。锻工胖子还在打着他的铁砧。大自然一片寂静,慢慢融进夜色中。
比戈教授的问题几乎总是出乎意料。
“从那天晚上过后,您有没有失去她的感觉?”
“谁?安德妮?”
他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想过。
“毫不夸张地说,这十一个月您是在一种所谓的强烈激情中度过……”
他没有想过“失去”这个词。他想要安德妮。几天见不到她,他就会沉醉地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嘈杂而喧闹的时光,沉醉在她的气味、乳房、肚子和下流话中。他睡在吉塞勒身旁有时会几个小时睡不着,睡着了又会做噩梦。
“我们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吉塞勒有点吃惊。他们通常一星期去一次特里安特的电影院,那里距离他们家只有十二公里。
其他晚上,托尼在办公室工作,妻子洗刷完碗筷之后会来到他身边缝补袜子。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交流几句,话题全都是围绕玛丽安娜十月份入学的事。
他们偶尔会坐在房子后面一起看天黑,看着月光下黑色和红色的屋顶,听隐藏在树木巨大阴影中的树叶飒飒作响。
“今天演什么?”
“一部美国片。我看到海报了,但记不起名字。”
“如果你想看,我去通知莫拉尔她们家。”
他们晚上出门时,就会请莫拉尔家其中一个或者两个姐妹来照看玛丽安娜。莫拉尔家的姐姐叫莱奥诺尔,三十七岁或三十八岁,玛尔特稍微年轻点。事实上,看不出她们俩有这么大年纪,她们在所有人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老姑娘。
她们两人都有满月般的圆脸蛋,脸上像涂了树胶似的。她们穿一样的裙子和大衣,戴一样的帽子,就像双胞胎那样打扮自己。
只有她们俩会在七点钟去做弥撒,她们每天早上在那儿交流,她们也从不错过晚祷和圣体降福仪式。她们帮助卢维特神父维修教堂,用花装饰祭坛,看管墓地,她们还会照看临终之人,为死者装殓。
她们是裁缝,人们经过她们家时会看到她们在窗户后面工作,一只牛奶咖啡色的大肥猫在她们身旁打盹儿。
玛丽安娜不喜欢她们。
她说:“她们身上的气味不好闻。”
她们身上的确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混合着布匹商店、教堂的气味,还有病人房间的臭味。
“她们很丑!”
“如果她们不过来照看你,你就得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我不怕。”
吉塞勒笑了,那是一种只属于她的微笑。她轻轻地笑着,几乎只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想尽力把笑容藏在心底。
“您认为您妻子这么笑是因为她很谨慎吗?”
“是的,法官先生。”
“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您觉得妻子能严守秘密?”
还是那些话。
“我脑子里面想的不是这些。她不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担心自己占了别人太多地方,担心打扰到别人,害怕请求别人的帮助。”
“她还像个年轻姑娘?”
“我觉得是的。比如我们从电影院或舞会里出来,为了不让我破费,她即使渴了也不会说出来。”
“她有朋友吗?”
“只有一个,一个比她大的女邻居,她们一起去远足。”
“她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了您?”
“我不知道。我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令您很放心,是吗?”
托尼盯着法官的脸,想尽力理解这句话。
“我想她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
“一个好妻子?”
不完全是这样,但是他为了迎合法官,还是说是的。
“您爱她吗?”
他沉默不言,法官又问道:
“您想和她做爱吗?你们在结婚之前做过爱吗?”
“没有。”
“您不想要她吗?”
可能想要吧,因为他和她结婚了。
“那她呢?您觉得她是因为爱您还是因为被婚姻本身吸引才和您结婚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
如果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法官先生会怎么回答呢?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家,就这样。吉塞勒爱卫生、积极、谦卑,在这个新建立的家庭里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每天晚上他都很高兴地回到家里,他有过机会,但没有真正的外遇,直到遇上安德妮。
“您从来没想过离婚吗?”
“是的。”
“在最近几个月也没想过吗?”
“是的。”
“但是,您跟情妇说……”
他突然提高声音,还不自觉地朝小陪审团的办公桌上抡了一拳头。
“听着,我真的从来没有说过。是她说的!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站在镜子前,身上什么也没穿:我们两个人刚刚……好吧,您比我还清楚发生了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俩谁也不会在意自己和对方说了什么。我也只能大概听到她说了什么。唉,我曾经观察过一只蜜蜂好长时间……”
蜜蜂的画面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他为了让蜜蜂飞出去,将百叶窗完全打开。
“我点头或摇头。我一边想着其他事情一边回答是或者不是。”
“你在想什么事情呢?”
托尼对这样的问答厌烦了。他多么想赶紧回到囚车的牢笼里面去,在那里没人会问这问那。
“我不知道。”
吉塞勒跑到莫拉尔家去通知她们,他把玛丽安娜背到床上。然后他就像将来每次去特里安特与安德妮约会那样,洗澡换内衣。他们家的一楼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浴室。
“我们要是再有孩子,可以让男孩睡一个房间,女孩睡另一个房间。”吉塞勒曾这样说过,那时候他们这样计划过。
从那时到现在六年过去了,他们还只有一个玛丽安娜。第三个房间只用了一次,吉塞勒的父母来圣朱斯坦度假时住过。
他们住在蒙萨尔托瓦,离普瓦捷六公里。热尔曼·库泰先生是一个管子工,他体型粗壮,结实得像一头大猩猩,脸色红润,声音洪亮。他通常这样开始讲话:
“我总是说……”
“我打算……”
人们觉得他从女儿结婚第一天开始就很嫉妒女婿,嫉妒他明亮整洁的办公室,现代化的厨房,特别是那个摆放着整齐机械的银色仓库。
“我还是觉得一个工人去创业是不对的……”
他在早上八点钟开第一瓶红酒,一整天不停地喝。在村子里各个酒吧都能发现他的身影,在酒吧外面就能听到他雷鸣般的嗓音。暮色降临,他要是还没有醉,会变得更武断,甚至咄咄逼人。
“谁每个星期天去钓鱼?是你还是我?好!是我们中的一个!谁有三个星期的带薪休假?谁在工作一天之后不需要劳心费神地去处理一堆的数据?”
他的妻子肥胖而消极,挺着个肚子,总是尽量不惹他生气。这是吉塞勒性格谦卑的原因吗?
假期快结束时热尔曼和托尼发生了一场口舌,库泰一家人此后再也没来圣朱斯坦度假。
吉塞勒通知了莫拉尔姐妹后,不仅有时间整理餐具,还能换一下衣服。她周围的空气几乎都是凝固的,她永远都是那么不慌不忙,她能像施魔法那样把所有事情都做好。
在温暖而又泛着微光的房间里,两位莫拉尔小姐和玛丽安娜道了晚安之后就出了房间。她们在下面做针线。
“祝你们玩得开心。”
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个场景重复过很多次了,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发动机发动起来。他们肩并肩坐在小卡车前面,一下子就把村庄甩在后头,那里正有人在自家花园里用铲翻土,而大部分人坐在屋子前的椅子上安静地乘凉,还有些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收音机。
他们刚开始很安静地开着车,各自想着心事。
“托尼,告诉我……”
她没有马上把话说完,但托尼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攥住了。他不知道吉塞勒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没发现玛丽安娜的脸色好长一段时间都很苍白吗?”
他们的女儿一直很瘦弱,细胳膊细腿,脸上和身上一直没什么血色。
“我今天从杂货店出来时碰到了里凯医生,我和他谈了一会儿……”
吉塞勒刚才没看到尼古拉。她看到尼古拉的妈妈坐在店里的柜台后面不觉得奇怪吗?她一点也不疑惑吗?
“就像他说的,我们那里空气好,但是小孩子需要换换环境。他建议如果我们可以,明年应该带她去海边透透气。”
托尼对医生的这个建议感到异常惊讶。
他反问道:“为什么不今年去呢?”
吉塞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自从定居圣朱斯坦以来,还从来没有出去度过假,因为夏天是托尼最繁忙的时候。他们用积蓄买了一块地,但是他们还需要工作好几年才能付完房子和库房的贷款。
“你觉得这可行吗?”
他们只出去度过一次假,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那时候他们还住在普瓦捷,他们去莱萨布勒—多洛讷玩了十五天。他们在一个老妇人家里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子,吉塞勒在酒精炉子上做饭。
“现在已经八月了。我担心找不到空闲的时间。”
“我们可以去那家酒店。你还记得那家酒店吗?就在沙滩尽头,松树林前面一点点?”
“就是灰岩。不对!是黑岩!”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吉塞勒生日,他们在那里共进晚餐。他点了一条巨大的比目鱼,用一瓶麝香干白葡萄酒把吉塞勒灌得醉醺醺的。
托尼很高兴她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样一来,他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断绝和安德妮、尼古拉之间的联系。
“你打算什么时候……”
“我等会儿再和你谈这个。”
在确定日期之前,他得再和弟弟谈一次,以确保万无一失。事实上,他带妻子来看电影是为了见樊尚。他直接从旅行者旅馆前面经过,开往甘贝塔大街,他在离奥林匹亚只有几米的地方停车。人行道上,从穿着、走路和观看橱窗的样子,可以看出哪些是巴黎人,哪些是当地人。
他们总是坐在影院楼厅的那个老位置上。幕间休息时间里电影院放完新闻、纪录片和动画片之后,他说:
“我们去樊尚家喝一杯怎么样?”
露台上的桌子旁几乎坐满了人。弗朗索瓦帮他们找到一处位置,用手上的毛巾把桌子擦干净。
“弗朗索瓦,要两杯啤酒。我弟弟在哪儿?”
“托尼先生,他在前台。”
咖啡馆里的灯光是黄色的,有些人在玩牌,他们是常客,托尼经常看到他们坐在同一个角落。还有些顾客总来看他们打牌,评论他们打牌的招数。
“什么?”
他弟弟用意大利语回答他。他很少这样,他们出生在法国,只和母亲说意大利语,母亲从来没学过法语。
“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感觉一切都还好。他当时在那儿,在露台上……”
“我知道。我从楼上看到他了。”
“在你走了十分钟之后,她平静地走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穿过咖啡厅,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樊尚,替我谢谢您的妻子……’”
“她为了让丈夫听到,故意说得很大声。她用和平常一样的步伐走出去,手里拿着包。在甘贝塔大街角落拐弯时,她假装突然看到了丈夫。”
“你,你当时在干什么?”
“她坐在丈夫对面,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看上去像在吵架吗?”
“没有。有时候她会打开化妆包安静地抹一下粉,涂一下口红。”
“他是什么表情?”
“说不清。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对着你笑,对不对?在我看来,安德妮没什么事,顺利混过去了。但如果我是你……吉塞勒在这儿吗?”
“在露台上。”
樊尚过去和她打了声招呼。空气温暖恬静,秋高气爽。一辆快车冲到火车站前,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减速。在甘贝塔大街,吉塞勒把手搭在丈夫的胳膊上,这是她和丈夫散步时的习惯。
“你弟弟对他的生意很满意吧?”
“这个季节生意很好,游客是一年之中最多的。”
樊尚还没有买下这套房子,只拥有这里的营业资产,也就是营业权。在他之前经营这个旅馆的房产主幽居西约塔,还不想把旅馆卖掉。
他们俩白手起家,从开始出发的地方一步一步走来,两兄弟都干得不错,已经走上了成功之路。
“你看到露西娅了吗?”
“没有。她应该在厨房里。我没有时间过去和她打招呼。”
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受,这并不是第一次。吉塞勒知道他下午在特里安特。否则吉塞勒也不会问他是否来过弟弟家了。
有时候,他宁愿吉塞勒问他一些问题,就算是令他尴尬的问题也行。吉塞勒是不是对他在家之外的生活一点都不感兴趣呢?可是每月月末吉塞勒会帮他整理账目,所以其实对他的生意已经了如指掌了啊?
吉塞勒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但宁愿把怀疑藏在心底?
他们加快步伐,因为听到了电影院的铃声,其他观众也匆匆从影院旁边的小酒吧里跑出来。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车头灯使得电影一般的黑白风景变成了红色。托尼在昏暗的车里突然大声说道:
“今天是星期四。”
仅仅是说出这句话他就满脸通红了。他难道没有想起蓝色房间,安德妮柔软的身体,张开的大腿,还有慢慢流出精液的深暗色阴部?
“我们可以星期六出发。我明天打电话到黑岩订房。定两个房间,只剩一个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房间为玛丽安娜加一张小床……”
“你生意上的事可以放下吗?”
“如果有必要,我回来一两次处理就是了。”
他觉得如释重负,脑子里只想着那个已经躲过了的危险。
“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两星期,三个人慵懒地躺在沙滩上。”
托尼突然之间对女儿充满无限柔情,怨恨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她的苍白。他还觉得对不住妻子,但是这种歉疚只停留在心里。他没把车停在路边上,将吉塞勒揽入怀里,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胸前,悄悄地说:
“你知道,我爱你!”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经常这样想但从来没付诸行动。是什么让他感到羞愧?他看上去像一个寻求原谅的罪犯吗?
他需要吉塞勒。玛丽安娜需要妈妈。安德妮向他提问时他完全抛弃了她们母女俩。当然,那时候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着嘴唇。他觉得谈她们他会非常尴尬,所以沉默不语。
“你的背好美。”
真荒谬。吉塞勒从来没有对他的背或胸肌发出过赞叹。
“托尼,你爱我吗?”
在一个散发出疯狂性欲气息的房间里,这种话听起来当然很正常。但是在宁静的夜晚,在汽车发动机隆隆的声响中,那种语调和那些话听起来非常不真实。他狡猾地从嘴角滑出几个字:
“我想是的。”
“你不确定吗?”
托尼想玩这个游戏吗?他知道,对安德妮而言,这不仅仅是游戏。
“你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吗?”
安德妮在短短十分钟内问了这个问题两次。他以前在那个房间里听到过同样的问题?
他回答说:
“当然!”
他玩弄着轻浮的思想和身体。安德妮感觉那么好,她未经思考就反复说出了那几句话:
“你这么肯定?你不害怕吗?”
他回答得很愚笨,但是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
“害怕什么?”
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是一字一顿的。
“你想象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吗?”
她没有说是夜晚还是白天,似乎就是指在床上度过的时光。
“我们最终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习惯我们两人在一起。”
吉塞勒就在他身边的影子里,和他看着一样的路段、树木、灯柱在一片灰暗中凸显出来,这些东西仿佛马上要在一片虚无中摇曳起来。他想抓住吉塞勒的手,但又不敢。
一天他向比戈教授认罪,教授更愿意在牢房里而不是在牢房里的诊所拜访他。尽管一个狱警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但是他还是坐在床边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爱您的妻子?”
托尼摊开手很愚蠢地回答:
“是的。”
“只是,您没有找到和她交往的方式……”
他一点都不怀疑生活是极其复杂的。精神病医生说的交往指的是什么呢?他们就像所有的夫妻一样过日子,不是吗?
“为什么在有了玛丽安娜之后,你们没有生其他小孩?”
“我不知道。”
“你们不想再生了吗?”
不对!他本来想要生六个,他本来想生十二个,生满屋子的小孩,就像意大利人一样。吉塞勒说她想生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没采取什么避孕措施。
“您和您的妻子经常有性生活吗?”
“刚开始的时候经常有。”
他很直爽,不想隐瞒什么。他已经陷进了一场游戏中。他抱着极大的热情应对那些问话者。
“当然,在她怀孕期间……”
“所以您习惯去找其他女人?”
“我没办法不这么做。”
“是必须的吗?”
“我不知道。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不是吗?”
比戈教授五十多岁了,大儿子在巴黎上学,女儿最近嫁给了一个血液学家,而她在血液学家的实验室当助手。
比戈教授不怎么注意衣着,他穿着皱巴巴的宽松衣服,衣服上总会少一颗纽扣。他随时都会擤鼻涕,就像得了慢性感冒。
怎样跟她解释自己晚上才回去呢?他找不到什么借口。吉塞勒和他说了总共不到二十句话。所以在那时候,他可以肯定下午发生的事情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她肯定不知道他和安德妮之间的关系,即使她听过有关他的其他风流韵事。
就是在行驶十二公里的路程中他感受到两个人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甚至惺惺相惜。他差点对她说:
“吉塞勒,我需要你。”
他感觉自己需要去了解她,需要她信任自己。
“当我想起因为你的过错而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这不是妻子的声音,而是安德妮的。来自她肿大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有点嘶哑的声音。她责怪他在十六岁时离开村子去当学徒。
他去了巴黎,在那里的一个车库工作,直到服兵役才离开。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安德妮。对他来说,安德妮只是一个住在城堡里的非常高大的女孩,她的父亲是地方上的英雄。
一个高傲冷酷的女孩。一尊雕塑。
“你笑什么?”
他在车里笑了起来,几乎是傻笑。
“我回想起了电影里的情节。”
“你觉得好看吗?”
“一般吧。”
安德妮就像一尊获得了生命的滑稽可笑的雕塑,远远地看着他,问道:
“托尼,告诉我,如果我获得了自由会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尼古拉有病,活不长,但这似乎与他们的对话无关。他装作没听到。
“你也会获得自由吗?”
火车头猛地响着汽笛。
“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那种情况下你是否……”
假如他回答“是”,在走出火车站和穿过广场的人群中,他难道没有认出尼古拉来吗?
他们家的地下室还有点光。莫拉尔姐妹没有忘记时不时看看时间,她们得安排好手上的针线活,准备回家,因为她们通常晚上九点睡觉,有时候睡得更早。
“我把车开进去。”
吉塞勒下了车,绕过房子,从厨房那边进了屋。他把小卡车开进银色车库,停在一些涂着黄色和深红色油漆的怪兽一般的机器旁。
当他回到屋子里,两位莫拉尔小姐正好穿过大门。
“托尼,晚安。”
“晚安。”
吉塞勒环顾四周,确认她们没有落下东西。
“你不想喝点什么吗?你不饿吗?”
“谢谢。”
他在想,等会儿,在某一明确的时刻,她会不会期待他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她是不是已经凭直觉感受到了他们两个人面临的威胁?
通常,他们一从电影院回来,她会马上上楼去听玛丽安娜是否在呼吸。
一天晚上吉塞勒对他说:“我知道这很荒谬,我只有去了外面再回来才会这么做。我在家时会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
她又马上纠正道:
“是我们在保护她。我不在她身边时,总感觉她那么脆弱。”
她真的俯着身子焦急地观察着女儿,直到听到均匀的呼吸才放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像往常的夜晚一样,面对面脱下衣服。吉塞勒生育后臀部变大,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是那么瘦,暗淡的胸部变得更丑了。
在那个他们需要互诉衷肠的夜晚,他都没能让吉塞勒理解他,那么他又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理解他爱吉塞勒呢?
“晚安,托尼。”
“晚安,吉塞勒。”
吉塞勒去关床头灯,床头灯安置在她旁边,因为她起得早,冬天她起床时天还是黑的。
吉塞勒会毫不犹豫地在刹那间结束他们今天建立的情绪吗?托尼屏住呼吸。
咔嗒!
[book_title]第三章
他并没有神经质,但为了全面了解他,他们找来很多人在普瓦捷给他做了很多测试。首先是监狱的医生,精神病医生,然后是一个长着一双吉卜赛人眼睛的奇怪女人,这个女人是心理学博士。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女博士很可怕有时候又觉得她很滑稽。
他们对他的淡定越来越感到惊讶,甚至想要指责他这种淡定。在重罪法庭,有人,可能是代理检察长或是要求赔偿损失的原告代表会把这种淡定看作是厚颜无耻和挑衅。
总的说来,他确实能够控制好自己,他喜欢随时保持警惕静候事情的到来,而不是提前采取行动。
他们在莱萨布勒—多洛讷度过的两周快乐吗?当然很快乐,但也有点忧伤,因为他对妻子和女儿萌生的担忧时不时萦绕心头。
他们像所有的避暑者一样,去露天咖啡馆吃早餐,玛丽安娜已经穿好了红色的泳衣,他们九点钟就来到沙滩上,立即就占据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他们两天就学会了当地的一些习惯和礼仪,认识了黑岩餐厅里同桌的客人,对同桌的坐在对面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微笑。他们对玛丽安娜摆出友好的姿势,玛丽安娜被同桌男子的胡子所吸引。
“如果他的头再低下来一点,他的胡子就会浸到汤里。”
马丽娜每天都在观察他,她确信这总有一天会发生的。
上午和下午,都是同样一群人坐在太阳伞下,金色头发的女士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油,一直涂到肚子上,她泳衣的带子往下垂着,整天都在看书。还有一些没有教养的巴黎小孩,对玛丽安娜吐舌头,在水里推她……
吉塞勒不适应这种闲散的生活,在一旁织着天蓝色的毛衣,这样她女儿开学时就可以穿了,她嘴里默念着针数。
吉塞勒觉得莱萨布勒—多洛讷之行不是个符合实际的好主意?托尼和玛丽安娜在那边玩,教玛丽安娜游泳。水一直浸到肚子上,他把手放在下巴上。他试图教妻子游泳,但是脚刚踩不到地面,她就会惊慌失措,拍着手掌,拼命抓他。有一次一个突如其来的浪打过来把吉塞勒淹没了,吉塞勒朝他望了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的尽是害怕。不是对大海的害怕,而是害怕他。
他尽量表现得很镇定,很放松地玩着球,和玛丽安娜散步一直散到海堤那儿。他们一起在城市拥挤的街道上漫步,参观教堂,拍池子里的渔船,渔女们穿着褶裥裙和涂过漆的木鞋在那里卖鱼。
总共大概有十万人在沙滩上,暴风雨来临时,所有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朝酒店和咖啡馆冲去。
为什么他有时候会心不在焉呢?他是不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在圣朱斯坦,因为安德妮可能在那徒劳地做着暗号?
“关于这个暗号,法尔科内先生……”
在普瓦捷待了几星期后,他把蒂耶姆法官的问题和精神病医生的问题搞混淆了。他对他们说着一样的话,只是用的词不一样,说法不一样。他们在审讯期间商讨过吗?他们希望他的回答自相矛盾?
“您的情妇和您什么时候决定用暗号?”
“第一个晚上。”
“您说的是九月在路边上的那个夜晚吗?”
“是的。”
“这是谁的主意?”
“她的。我已经跟您说了。她想我们换个地方约会,她马上想到了我弟弟的旅馆。”
“用毛巾?”
“她首先建议放一件事先说好的商品在杂货店橱窗的角落里。”
杂货店有两个橱窗,塞满了货物、棉布、围裙和木底皮面套鞋。德皮埃尔商店坐落在主街上,离教堂只有几步路,人们要穿过镇子必须得经过这里。
店里面很阴暗,有两个堆满商品的柜台,墙边有些酒桶和货物箱,货架上摆满罐头和酒瓶,还有人字斜纹布裤子、柳条筐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火腿。
他童年记忆中最强烈最特别的气味就是煤油,因为那时候农村和偏僻的农场还没有电。
“哪一种商品?”
“一包淀粉。然后她又担心丈夫在她做饭时把淀粉移了位置,而她对此根本不知情。”
他们怎么能希望,在短短的几周甚至是几个月的时间内,仅仅通过每天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完全了解另外一种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和吉塞勒的生活,还有安德妮的生活、德皮埃尔夫人和福尔米尔夫人的生活,乡村的生活,以及他往来于圣朱斯坦和特里安特之间的生活。就算只了解蓝色房间,也还需要……
“她最后决定,在每个可以来旅馆和我见面的星期四,挂一条干毛巾在窗户边上。”
他们房间的窗户,尼古拉和她的房间!他们睡在一个房间。就是在商店的楼上,三个窄窗户中有栏杆的那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面浅褐色的墙上挂了一幅镶着黑色和金色边框的石版画。
“因此,每个星期四早上……”
“我都会经过他们家。”
他们穿着泳衣在沙滩上嬉戏时,谁知道安德妮有没有向他打暗号呢?谁知道毛巾是不是一直都在栏杆上呢?当然,他看到他们坐着2CV从特里安特回来,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
“法尔科内先生,我在想,您向您的妻子建议去度假是不是……”
“因为她之前跟我说了玛丽安娜脸色苍白的问题。”
“我知道。您想借助这次机会。可能是一次让她信服的机会,一次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机会,能让她消除疑虑的机会。您怎么看这个解释?”
“不是这样。”
“您坚持想要说明您的目的是为了远离您的情妇?”
他很讨厌这个词,但是又不得不接受。
“多多少少是这样。”
“您已经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了?”
“我没有明确的计划。”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您见过她吗?”
“没有。”
“她没有再给您暗号吗?”
“我不知道,因为从那以后每周四早上我都不从他们家前面经过。”
“而这仅仅是因为那天下午您看到她丈夫从火车站走出来,坐在露台上喝了一杯汽水吗?您曾经说过,她是唯一一个让您在性爱中完全满足的女人。您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让您体验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您眼界大开……”
确实是这样,尽管他之前没有用过“眼界大开”这个词。在莱萨布勒—多洛讷,他有时候会想起蓝色房间,无意之中,从内心升起的肉欲让他咬紧牙关。有时,他会无缘无故不耐烦,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训斥玛丽安娜,心不在焉,眼神呆滞。吉塞勒和女儿相互使个眼色,妈妈假装对女儿说:
“不要在意。你爸爸很烦。”
片刻之后,看到他变得那么温柔、耐心、含情脉脉,她们难道不会感到非常混乱不安吗?
“法尔科内先生,您是野心家吗?”
他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因为他还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向自己提问吗?
“这得看您想到什么。我十二岁时,为了在假期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我放了学之后就去干活。后来,我想要一辆摩托车,于是去了巴黎。我和吉塞勒结了婚之后,萌生了自己创业的想法。在普瓦捷,我们用从美国买来的零部件组装农用设备,我的生意很好。”
“您的弟弟在从事了几份职业后也决定创业?”
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什么关系?
问这些问题的不是蒂耶姆法官而是比戈教授。他问得很慢,好像正在思考。
“我在想,你们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你们都是住在法国村庄里的外国人,这个事实……我听说您父亲是泥瓦工?”
法官整个下午都在问老法尔科内先生问题,他之前派人去布瓦塞勒他的小房子里找到了他。
“您对父亲了解多少?”
“他来自皮耶蒙,那是拉林纳的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村,那里距离韦尔切利三十公里。在那边的山区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大部分男孩都移居到国外,我父亲在大概十四岁或十五岁时,像其他男孩一样也出来了。他跟着一个开凿隧道的队伍来到法国,我不知道他们开凿的是哪个隧道,反正是在里摩日大区,然后他又去其他地方挖隧道……”
在圣朱斯坦,所有人都叫他老安杰洛先生,和安杰洛·法尔科内交谈很困难,因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游遍整个法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最后决定定居在布瓦塞勒。”
这是令托尼至今仍然惊讶的一件事。从前,在布瓦塞勒距离圣朱斯坦两公里半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人们用城堡的石头在那建了一座修道院。如今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还有托尼儿童时代钓过青蛙的臭水沟。
那些修道士可能都去从事农业生产了,因为那里还保留了各式各样的建筑物,有牲口棚、工场、酒库,这些建筑围绕在院子四周。
科坦特家族拥有那里大部分地方,并且拥有十多头牛羊、两匹耕马、一头嚼烟的老公山羊。他们租下了那些他们暂时不需要但是还能住人的建筑物。
这是一个混居的小移民地,除了法尔科内家族,还有一户来自捷克的家庭,一些阿尔萨斯人,阿尔萨斯人带来了八个孩子。
“您出生时您的父亲已经不年轻了。”
“他在四十三或四十四岁时回皮耶蒙村把我母亲接了过来。”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认为是时候该结婚了,于是回家乡去找了一位姑娘?”
“我觉得是这样。”
这个年轻的女孩,也就是他母亲,名叫玛利亚·帕萨里,她到法国时才二十二岁。
“他们的婚姻美满吗?”
“我从没听过他们争吵。”
“您父亲继续做他的泥瓦工?”
“他不会做其他工作,也从来没想过换工作。”
“您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三年之后,您的弟弟樊尚出生了。”
“之后我的妹妹安杰利娜也出生了。”
“她住在圣朱斯坦吗?”
“她已经死了。”
“夭折?”
“在六个月大时,我母亲去了特里安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那儿。在来法国之前,她从未走出过村子。在这个她连当地语言都不会说的陌生国度,她也很少出门。那天,在特里安特,大家猜测她可能把‘普瓦捷’听错了,她从不靠站台的那侧车门下了车,上了铁轨。她和怀里的宝宝一起被一列快车给轧死了。”
“那时候您多大?”
“七岁。我弟弟四岁。”
“是您父亲把你们养大吗?”
“是的。他干完活回来还得做饭做家务。以前我对他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并不知道这场灾难是否改变了他。”
“您的意思是?”
“您很清楚。您难道不想问问吗?”
托尼变得咄咄逼人。
“是的。我想知道。”
“您是怎么想的?村子里的流言确实有道理?我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圣朱斯坦,人们不说“头脑简单”。只需用一个词“简单”就可以表达这个意思。比戈教授有点尴尬,他只用一个模糊的手势来回答托尼的这些问题。
“我不知道您是否得出了什么结论。这些年来,我的弟弟和我很少听到人们说起他。他七十八岁时,还独自一人住在我们出生的房子里,还在继续到处做零碎的泥瓦工活儿。”
“他不愿意搬过来和我们或是和樊尚一起住。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小园子里建造一个微型的村庄。他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着手建了。教堂总共不到一平方米,但是他不放过任何细节。”
微型农庄里有客栈、镇政府、横跨激流的小桥、还有一个水磨,每年都会增加一两座新房子。那是他和妻子两个人家乡逼真的复制品。
他从没展示过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他是一个粗俗的人,并不是十分聪明,但在过去的四十几年里忍受住了那份孤独。托尼完全明白父亲回到拉林纳是为了在那里找一个妻子。
他找到了玛利亚·帕萨里,她那么年轻简直可以当他的女儿,但安杰洛·法尔科内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他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也没什么深情流露,因为他是一个感情内敛的男人。
她和女儿同时死了之后,安杰洛·法尔科内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在花园里建造他特别的小村庄。
“他没有疯!”托尼突然大声说。
他猜有一些人可能是这么想的,可能还包括比戈教授。
“我也没有疯!”
“从来没有人说他疯了啊。”
“那么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六七次?就因为那些报纸把我说成了恶魔?”
他们已经离开黑岩了。在那里的时候,他们生活在沙滩上,嘴里都是沙子的味道,在床上和口袋深处都能找到沙子。
在十五天中,他只开心了两次。一次是太阳直接照在眼睛和皮肤上,让他产生眩晕的感觉;第二次是他长时间地盯着浪尖白沫四溅的波涛,看到波浪从远处大步缓缓地一浪接着一浪打过来,又全都破碎,变成千万颗闪耀的水珠在眼前奔腾。
玛丽安娜喜欢看从云端射出来的阳光。几天之后,托尼的皮肤晒成了棕色,他晚上脱衣服时,青灰色的皮肤勾勒出泳衣的轮廓。只有吉塞勒因为总是躲在太阳伞下,皮肤的颜色没有变。
在圣朱斯坦,德皮埃尔家昏暗的商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安德妮和尼古拉晚上会当着彼此的面脱衣服吗?
安德妮有没有放一条粉红边饰的毛巾在窗格上作为暗号?总是板着脸的尼古拉的母亲,有没有穿过花园,试图掌控大局,找儿媳妇的茬?
普瓦捷的民众、警察、法官和医生,以及那个令人不安的心理学女博士,他们都想把真相告诉给别人,然而德皮埃尔家、福尔米尔家和其他非常想知道真相的人却几乎一无所知。
那托尼知道些什么呢?托尼知道一些事情,不是吗?
在圣米斯坦,德皮埃尔夫人是最重要的人物,甚至比做牲畜生意的镇长本人都重要,都令人生畏。在那个村庄,同一辈的人一起上学,但他们长大后很少有人可以叫她热尔梅娜,更别说以你相称了。对所有人来说,她都是德皮埃尔夫人。
托尼开始当然不知道,因为他到杂货店为父母买东西时德皮埃尔夫人已经三十出头了:托尼无法忘记那时候那个与现在一样长着灰色头发的她。她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一件灰色罩衫,脸色惨白。
托尼认识她丈夫,一个虚弱男人,也穿着罩衫,但是罩衫太长了。他戴着夹鼻眼镜,举止优柔寡断,眼神怯懦。
有时人们看到他走路摇摇晃晃,由妻子牵着从商店后面走出来。他妻子把门锁上,但是有些人用狡黠的神情观察着,时不时摇一下头。
托尼从流言中得知德皮埃尔先生患有癫痫病,在关闭的门后面,他躺在地板上抽搐,咬紧嘴巴,口水流到下巴上。
他还记得德皮埃尔先生的葬礼,他和学校的其他小孩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尼古拉和他母亲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人们说他们非常富有,但也非常吝啬。他们在镇上有多处房产,还在两个农场有股份,在拉吉伯特也有财产。
“法尔科内先生,您为什么定居在圣朱斯坦,为什么您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
他不是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吗?他们总是问重复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了。他可能会自相矛盾,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父亲。”
“您很少去看他。”
大概一个星期一次。老安杰洛一个星期来他家两三次,每次似乎都很不自在。吉塞勒完全是个会刺激到他的外人。托尼更愿意自己在周六晚上去布瓦塞勒看望父亲。
大门总是敞开着。屋内没有开灯。只听见旁边沼泽地里青蛙呱呱地叫,两个男人坐在草椅上,就这样让时间在沉默中静静流逝。
“不要忘了我弟弟已经定居在特里安特。”
“您肯定您不是因为安德妮才回去的?”
“又来了!”
“您搬来之前已经知道安德妮和您以前的朋友结婚了吗?”
“不知道。这真的很出人意料。德皮埃尔和福尔米尔两家积怨很深,差不多同龄的两位母亲,代表了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如果说德皮埃尔夫人是一夜暴富的农民的典型代表,那么福尔米尔医生的妻子代表的就是那些陷入窘迫而又不愿意失掉面子的外省资产阶级。
福尔米尔医生的父亲,公证人巴赫达夫,在维利耶—勒欧克担任公证人。家族的祖辈中经常有人出入地方领主的城堡,和领主们玩桥牌、打猎,这些先辈都自以为很了不起。
他们没给子孙留下什么。福尔米尔医生也没给妻子和女儿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一份微薄的年金。尽管她们一直住在城堡里,穿得像城里人,但是连肚子都填不饱。
是德皮埃尔夫人还是福尔米尔夫人提出要和另一家结亲的呢?是杂货店主出于傲慢或者报复心理吗?那位资产阶级夫人是怎么想的呢?她想要看到女儿衣食无忧,知道将来有一天她会变得富有,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寡妇?
“在学校,尼古拉好像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
他身体真的很差,经常受到胃痛折磨,不能和其他同学一起玩游戏,所以当然是那些身体强壮的男生嘲笑的对象。大家把他当作女孩子看待。大家责骂他胆小怕事,躲在母亲的裙子里。此外,他完全不会自卫,只会去老师那里告发大家对他做恶作剧。
托尼不是那一伙打架斗殴者的一员,可能是因为大家并不喜欢外国人。他有点觉得自己被排挤。
有两次,一次是在课间休息时,一次是在放学回家时,他站在尼古拉一边替他说话。那时候尼古拉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他第一次发病是在十二岁半时,他在课堂上突然就发作了。大家听到他摔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转过头来,老师拍着教鞭说道:
“所有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座位。”
那是在春天。院子里的栗树正在开花。那年有金龟虫侵袭,大家赶着虫子四处乱飞,金龟虫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撞到窗户上。
尽管老师警告了大家,所有孩子的目光还是齐刷刷地聚集到尼古拉那儿。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因为场面太可怕了,有几个学生差点呕吐。
“所有人都到院子里去。”
这是让大家躲开的意思,但还是有几个胆大的孩子靠在窗户上看老师把自己的手帕塞到尼古拉嘴里。
其中一个孩子冲到杂货店,德皮埃尔夫人穿着她那件灰色罩衫马上赶过来。
“他们在做什么?”其他学生问那几个靠在窗户往里看的孩子。
“没什么。他们把他放在地上。他肯定很快就要死了。”
那天大家都很难受。
“你觉得他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不是。他爸爸发作起来也是这个症状。”
“这种病会传染吗?”
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之后——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德皮埃尔夫人牵着儿子的手穿过校园,尼古拉恢复平常的样子,但看上去受了惊吓。
他在学校没有再发作。据托尼所知,尼古拉在病发之前几乎总是能感觉到,所以就提前几天在家休息,他妈妈照顾他。
这里说的不是德皮埃尔夫人的家里。而是杂货店,也就是后来原告的家。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把得这种病当作一种耻辱。
尼古拉没有去特里安特上中学,没有去服兵役,也不去酒吧。他既没有单车,摩托车,也不开2CV汽车。
他最长八天不讲话,眼神忧郁多疑,死盯着人,好像别人对他怀有恶意。他不喝白酒,也不喝红酒,他的胃只能承受一些特定的食物。
那个九月的夜晚,在路边,在安德妮半裸的身体前,托尼难道没有局促不安地想到他吗?
“您在潜意识里难道没有怨恨富有的尼古拉吗?”
他耸了耸肩。当然,在知道尼古拉生了病之前,在学校看到他第一次发作之前,他是嫉妒尼古拉,那是一种孩子的嫉妒:他梦想拥有许多短颈大口瓶装的彩色糖果,绿色盒盖的盒装饼干。他想尼古拉可以得到这些,而他自己很久才能得到一些很便宜的甜食。
“您听说他结婚了,有没有想过在某种意义上他买了安德妮或者说是他妈妈为他买下了安德妮?”
可能吧。托尼那时候有点瞧不起“雕塑”,因为不相信她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
仔细一想,托尼也同情过她。在孩提年代,他有时也吃不饱,但是他没有住过城堡,不需要装出高傲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们的婚前约定是什么。但他知道每位母亲在嫁女儿之前都会提出条件。他们两家的房子几乎面对面。城堡位于教堂右边,在本堂神甫住宅旁边。广场另一边纳夫街的角落是德皮埃尔家的杂货店,背靠镇政府和学校。
他们穿着白色婚纱和礼服在教堂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还在饭店办了宴会,人们至今对此还津津乐道。但是新婚夫妇没有去度蜜月,而是在商店上面从此属于他们的房间里过了新婚之夜。
德皮埃尔夫人独自一人住到面向花园的平房里,和儿子、儿媳的住处相隔二十来米。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大家看到两个女人都坐在柜台后面,但仍然是母亲做饭。当地一个穿着男人鞋子的老妇人每天过来打扫卫生。
所有人都在观察他们,人们马上注意到,德皮埃尔夫人和安德妮只会因为生意需要或迫不得已时才会说话。
到了吃饭时间,母亲回去准备饭菜。几个月之后,人们在商店和房子里都看不到她的影子,而她的儿子每天会穿过花园三到四次去拥抱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安德妮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她是不是在结婚伊始时就决定,要一步一步排挤婆婆?
托尼和她在蓝色房间里约会了八次,从来没有好奇地问她这些问题。他不愿知道也不愿多想这个赤裸而狂热的安德妮的另一面。
他确实觉得这样他会很混乱,但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安德妮在八月二日讲了几句话,托尼无知无觉地度过了这个后来被多次谈论的八月二日,他没有想到这一天将备受关注,还有那么多报纸专栏拿它做标题。
巴黎一家大报的记者发表了一句被其他同行争相转载的名言:
《疯狂的情人》
“你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回答:“当然。”
他不否认自己说过这句话。是他自己向法官说起这段对话的。但重要的是说话时的语气。他说的时候不以为然。这句话不是真的。蓝色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说那里只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令人费解的事实。
他尝试向精神病医生解释清楚。当时比戈教授似乎明白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可能因为其他问题或其他原因,他又表示什么都不懂。
托尼如果打算和她一起生活,肯定不会说:“当然!”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用了这么一个词。安德妮明白,因为她坚持说:“你这么肯定?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这是真的吗?他真是这么对安德妮说的吗?她把这当作游戏,她也满足地张开着大腿。
“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们两人当时正是在床上,正是在蓝色房间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疯狂的气息,就像记者说的,全都是他们的气味。
他们俩从没有一起在其他地方出现过,除了第一次。
“您如果不爱她,怎么解释……”
他们所说的“爱”指的是什么?比戈教授也许能给出解释,但那只是科学领域的解释。他刚结婚的女儿是如何爱丈夫的?
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小法官蒂耶姆先生呢?他妻子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就像包括托尼在内的所有年轻父亲一样,他晚上得起床给孩子喂奶。他又是怎么爱妻子的呢?
他最好跟他们讲讲那些他还没讲述过的在莱萨布勒—多洛讷度过的时光,这样才能更好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您为什么选择去莱萨布勒而不是旺代或是布列塔尼的海滩呢?”
“因为我们结婚后第一年去了那里。”
“所以,您妻子可能认为那是一个圣地,认为您给这个地方寄予了相当多的感情?您这样做是不是想打消她的疑虑?”
他只能紧咬住嘴唇压制心中怒火,但于事无补。
跟他们讲一讲在海边的最后一天?早上……他眯着眼睛睡在太阳伞下面,时不时瞟眼看一下妻子,她坐在条纹扶手椅里,忙着打完手上的天蓝色套领线衫。
“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
“想你。”
“你想了些什么?”
“能遇见你真是我的运气。”
他只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一部分。他听到玛丽安娜在身后假装读图画书。他自言自语地说,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她将会恋爱、结婚,她会离开他们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
总之是个陌生人,因为我们不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月甚至是两三年的时间之内完全了解和认识那个人。
他和吉塞勒就是这样。他看着她严肃而又放松地织着毛衣。吉塞勒问托尼问题时,托尼刚好在思索她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不知道吉塞勒对他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怎么评价她自己的行为举止。
他们结婚七年了。他也曾尝试着设想他们以后的生活。他们会慢慢变老。玛丽安娜会变成一个年轻女孩。他们参加她的婚礼。有一天,她会向他们宣布她怀孕了,在产房,孩子的父亲将走在他们前面。
他和吉塞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爱的吧?他们需要一起生活很多年,积累了很多共同的回忆,才能互相了解吧?今天将成为他们共同回忆的一部分。
他们的思想可能会沿着这样的思路发展下去,一小会儿之后,他的妻子小声嘀咕道:
“玛丽安娜要念书了,我有种奇特的感觉。”
他是已经结了婚的人!
他们的女儿觉得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于是放肆地利用爸爸的耐心。那天下午更是如此。她不让爸爸有片刻的休息。
潮水退到远处,到了达不到的地方。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给玛丽安娜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城堡,更确切地说是指挥玛丽安娜建造城堡,她总是要求更多的东西:护城河、水沟、吊桥。托尼想到了父亲的微型农庄。
“我们去找一些贝壳来铺院子和堞道。”
“当心烈日。把你的帽子戴上。”
他们在集市给她买了一顶威尼斯贡多拉轻舟船夫的帽子。
吉塞勒不敢多嘴,只是说:
“不要把你爸爸累坏了!”
父女俩各拿一个水桶,从沙滩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棕色的沙子里寻觅贝壳碎片,有时候不小心绊住躺在沙滩上、脚泡在海水里的人,有时候差点被球打到。
他是不是有种完成任务的感觉,为了请求她们原谅自己的弱点,为自己犯的错误赎罪?坦率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陪着时不时发出刺耳声音的女儿在阳光下散步,他觉得既甜蜜又感伤。
他既幸福又悲伤。并不是因为安德妮,也不是因为尼古拉。他记不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随口说了一句:所有的生活都是幸福并悲伤着。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听到娱乐场那边传来阵阵音乐声,眼前的路显得好漫长,特别是对刚学会走路的玛丽安娜来说,目的地显得好遥远。
“你累了吗?”
“有点。”
“你想要到我肩膀上来吗?”
她开心地笑了,露出牙齿间的缝隙。
“我太高了。”
她两三岁时,坐在爸爸肩膀上是她最喜欢玩的游戏。每天晚上,他都在房间里让她一直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又说了一句:“人家会笑你的。”
他把女儿举起来,女儿抓着他的头,他把两只沙滩桶拿在手上。
“我不是很重吧?”
“不重。”
“我真的很轻吗?”
“谁跟你说的?”
“小罗兰。”
小罗兰是锻工的儿子。
“他比我小一岁,他有二十五斤。而我只有十九斤。在出发前他们给我在杂货店的磅秤上称的。”
“男孩总是比女孩重一些。”
“为什么?”
吉塞勒出神地看着他们走回来,可能有点感动。他把女儿放在沙子上。
“帮我放好这些贝壳。”
“玛丽安娜,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吗?你父亲是到这里休息的。他后天就要去上班了。”
“是他说要背我的。”
夫妻二人的眼神相遇了。
“这也是她假期的最后一天。”他轻声替女儿辩解道。
妻子没再说什么,她的眼睛里是感激的神情。
感激什么?感激他花十五天的时间来陪她们母女俩?
他当时觉得这是他该做的事。
[book_title]第四章
他坐在预审法庭走廊长凳上等着,手腕上戴着手铐,旁边站着两个警察。几乎每次押解他的警察都不一样。
他不再觉得丢脸,也不再大发脾气。他看着人们从眼前走过,一些在其他门口等待的犯人和证人,还有一些穿着长袍的律师,律师挥舞着像翅膀一样的大衣袖。当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或是转过身来看他,他不会因为烦躁而动来动去。
他上了法庭之后会有人过来给他解开手铐,法官示意看守出去。蒂耶姆法官对迟到或者被谁耽搁了道歉,然后拿出银色的烟盒。这成了一种传统,一个习惯。
这里就像在火车站和行政机关,装饰很陈旧了,但有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整洁。暗绿色的墙壁,黑色大理石壁炉上挂着一个黑色挂钟。挂钟可能已经挂在那里很多年了,指针指向十二点差五分。
法官马上说道:
“我觉得等会儿您不需要在这儿,特兰凯先生。”
长着棕色八字胡的书记官带着手上的工作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将去哪里办公,但这也就意味着法官将要和他谈的话题不会那么严肃。
“我猜您明白我为什么问那些似乎和案子不相关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我在努力建立一些基础,一份关于您个人的资料。”
他们听到城市的噪音,有人在街对面打开的窗户里做家务。托尼表示需要放松,法官并没有阻止他站起来。他可以来回走动,站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风景。
“我想,比如您可以说说自己每天是怎样工作的。”
“您也知道,我的工作每季每天都不一样。这要看展销会和市场的情况。”
托尼想到自己刚才用的是现在时态,露出一丝微笑纠正道:
“更确切地说我得看情况而定。方圆三十多公里内的展销会我都去,维里厄、安巴斯、希龙。您想要我全部列举出来吗?”
“没必要。”
“我早上出门很早,有时候五点就出发了。”
“您的妻子会帮您准备早餐吗?”
“她每次都坚持起床做早饭。不赶集的时候,我就去农场和客户见面,讲解如何使用或修理机器。我有时还要接待来库房的农民。”
“说说你平常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吉塞勒六点钟起床,每天都是她最先起来。”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拿着橙红色晨衣走出房间,随后托尼就听到厨房里灯打开的声音,厨房就在他们卧室的下面。吉塞勒随后去花园给鸡和兔子喂食。
接近六点半时,他下楼了,稍微梳理一下那浓密头发然后去洗漱。餐桌摆在厨房里,没有铺桌布,但覆盖了一层弗米加塑料贴面。他们两人面对面吃着早餐,此时玛丽安娜还在睡觉。他们让她睡到自然醒。
“她上学以后,我们七点钟叫醒她。”
“你们送她去吗?”
“只是在刚开始两三天送了。”
“您送吗?”
“我妻子,她刚好顺便去买东西。否则她得将近九点钟才能去村上的肉店或是熟肉店,还有杂货店……”
“德皮埃尔家的杂货店?”
“圣朱斯坦没有其他的杂货店。”
上午,人们总是会看到,在商店矮矮的天花板下,有六名女人在那边排着队边闲聊着。有一天,他忽然想到那个杂货店就像圣器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了这个比喻。
“您的妻子从来不给您分配任务?”
“我去特里安特或者其他城市时,她会叫我买一些在村子里买不到的东西。”
他知道这些问题一定不那么简单,但是他还是非常坦率而且尽量详细地回答了。
“您没有去德皮埃尔家?”
“也许两个月去一次吧。比如,某天早上大扫除或者我妻子患了感冒。”
“您家一般在哪天大扫除?”
“星期六。”
就像许多其他家庭一样。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根据天气决定星期二或星期三是否洗床单。村子里有许多家庭都是这样,有些早晨所有的院子和花园里都飘满用别针别在晾衣绳上的床单。
“您是几点钟收到信的?”
“邮递员不会直接把信送到家里来。火车早上八点七分经过圣朱斯坦,邮包立即就被送到邮局。我们的房子在村子外面,所以邮递员从头到尾绕了一圈之后才到我们家,那时候已经到中午了。我宁愿自己去邮局取,但在那儿我经常得等工作人员把信件分拣好。他们在分拣好之前不会给我信的。”
“我们待会儿再详细谈这个。您走路去那里吗?”
“通常是。我只会在出村子办事时才开车。”
“两天一次?三天一次?”
“差不多是两天一次,除了冬天,因为冬天我出去得少一些。”
他最好解释一下工作、时节和耕作的周期。比如,他们从莱萨布勒回来时,正好是展销会的旺季。葡萄收获即将开始,然后是秋耕,他会非常劳累。
回来后第一个星期四,他绕过纳夫街,没有去看安德妮是否在窗户上放了毛巾。他已经和蒂耶姆法官说过这句话,那时候蒂耶姆法官坚持不懈地问:
“您已经决定不再见她了?”
“您不能用‘决定’这个词。”
“您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获得有关她的消息。”
这一次,从开口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是太晚了。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没有收到有关她的消息。”
他并没有撒谎。他也不是有意要为安德妮撒谎,只是出于男人的忠诚和正直。
托尼记得审讯那天下雨,书记官特兰凯先生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您和妻子、女儿是八月十七日那天从莱萨布勒回来的。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四,您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特里安特。您是害怕碰到安德妮·德皮埃尔吗?”
“可能吧。但是我没有说害怕这个词。”
“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接下来的星期四,您在上午十点钟有个约会,约会的对象是农业合作社秘书费利西安·于洛。约会是在你弟弟家进行的。您和客户在那里吃了午餐,您根本没在市场露面就回到了圣朱斯坦。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和情妇见面?”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不知道。他经历了几周的失眠和混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无法做出什么决定。
他能坦率地承认,是他感觉安德妮比前几个月离自己更远了,他每天回家回得更晚了,就好像不需要和妻子、女儿接触。
“九月四日……”
托尼努力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九月四日,您收到第一封信。”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封信。”
“在信封上,您的名字和地址都是粗体字。邮票上盖着特里安特的邮戳。”
“我不记得了。”
他继续撒谎,争辩说过去太久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邮局局长布维耶先生还给这封信做了个备注。”
蒂耶姆拿出一份卷宗,读道:
“我对他说:托尼,这看起来像一封匿名信。寄匿名信的人都这样写名字和地址。”
“您还想不起任何事情吗?”
他摇头,因为撒谎感到羞耻。他不太会撒谎,脸红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一个点,不让别人从他眼睛里看到不安。
那封信没有署名,但不是一封匿名信。内容很短,同样是粗体字。
一切都好。不要害怕。
“法尔科内先生,您瞧,我敢肯定那个给您写信并去特里安特寄信的人故意伪装字迹,但并不是因为怕您认出来而是怕邮局局长认出来。所以他肯定是圣朱斯坦人,是布维耶先生非常熟悉其字迹的一个人。第二周,又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寄给您。”
“‘瞧啊!瞧啊!’邮局局长开玩笑地对您说道,‘我很可能弄错了,但这里面很可能有个爱情故事哦。’”
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样短。
我忘不了你。我爱你。
他受的刺激太大,不敢再经过纳夫街。他去火车站都绕道而行,他经常去那儿接收机器零件的快件。
他几周都感觉透不过气来,时而奔走在市场和农场之间,时而穿着工作服在库房忙碌。
他比以前更频繁地穿过房子和库房之间的田野,发现吉塞勒正忙于择菜、用肥皂液洗厨房方砖或者打扫屋子。玛丽安娜在学校时,家里看起来更加空荡。女儿四点钟回来后,他觉得需要去厨房看看她们,她们两个人各自拿着一个果酱罐,面对面品尝着。
刚刚所说到的这些,大家之后还会再谈到,并且会不止一次地谈到。玛丽安娜只喜欢草莓果酱,而草莓会让母亲过敏出疹子,所以她更喜欢李子酱。
他们刚结婚时,托尼觉得吉塞勒的口味很独特,经常拿这个逗她。
她留着金发,脸蛋长长的,脸色苍白,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天使。
不过她只喜欢那些口味很重的食物,熏咸鲱、放了大蒜的非常酸的沙拉、发酵的奶酪。她在菜园里劳作时,托尼经常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吃巨大的生洋葱。她不吃糖果,也从来不吃甜食。而托尼特别喜欢吃甜食。
人们还可以在他家发现其他一些反常的事情。他的父母都是善良的意大利人,他们把他和他弟弟抚养大,两兄弟都是天主教徒。他关于童年的记忆中充满管风琴的乐声,弥撒的结束曲。妇女和穿着丝质裙子的年轻女孩只会在星期天早晨搽面香粉和香水。
他熟悉镇上每一座房子和每一块石头。他还记得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曾把脚伸在那块界石上系鞋带。但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还是教堂,燃着蜡烛的祭台区后面有三面彩色玻璃窗。其他的玻璃窗是白色的。这三面窗户上刻着捐赠者的名字,右边的窗户上刻着德皮埃尔,那是尼古拉的爷爷或是太爷爷。
他仍然坚持星期天带着玛丽安娜去做弥撒,他妻子待在家里。她没有接受过洗礼。她的父亲自称无神论者。他一生中读过四五部左拉的小说。
“我只是一个工人,但是托尼,我告诉你,《萌芽》,你知道……”
他们过着和其他家庭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其他家庭中,男人把妻子送到教堂门口后去最近的咖啡馆喝酒,等待弥撒结束。
“法尔科内先生,您敢不敢承认,十月份时,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
他当时没有什么具体的感受。就像生病之前的不舒服。十月份是多雨的季节。托尼从早到晚都得穿着系鞋带的高筒靴、骑马裤还有棕色的羊皮里上衣。
学校的生活让玛丽安娜非常兴奋,她吃饭时一直在说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您对第三封信也没有一点印象?显然布维耶先生记忆力比您好多了。他说,就像前几次一样,您是在一个星期五收到信的,大概在十月二十日左右。”
这封信最简短,也最令人不安。
很快了!我爱你。
“我猜您已经把这三封信和之后收到的信都烧掉了?”
没有。他把信都撕成碎片,扔进奥诺河。因为下雨,河水涨高了,浅褐色的河水裹挟着树枝、动物死尸和垃圾碎屑。
“根据我的经验,您肯定马上就会改变策略。在所有其他方面,您似乎回答得非常坦诚。我很惊讶您的律师竟然没有建议您对于这些信件应该采取同样的态度。但我大概能猜到您在十月底的精神状态。”
这根本不可能。他的精神状态随时都有变化。他尽力不去想那些信,他觉得吉塞勒正好奇地也可能担忧地观察着他。吉塞勒不再问他:
“你在想什么?”
她只是忧郁地说道:
“你不饿吗?”
他没有胃口。破晓时分,他去草地里采了三次蘑菇,草地把他们家和锻造厂分隔开来,锻造厂在最高处的一棵大樱桃树旁边。他卖出了几台拖拉机,其中两台卖给了维里厄农业合作社,他们把拖拉机租给小农场主。他们还订购了与拖拉机质量一样好的谷物割捆机,供明年夏天使用。
这真是个好年头,他将能够付一大笔房贷。
“我们来谈谈十月三十一日。您在那天做了些什么?”
“我去维尔莫瓦见了一位客户,那里离家有三十二公里,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检查一辆有故障的拖拉机。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故障出在哪儿,后来我在农场里吃午餐。”
“您回来时经过特里安特了吗?您去了您弟弟家吗?”
“我刚好顺路,我通常都会去那里和樊尚还有露西娅聊会儿天。”
“您没有把自己的害怕和担忧告诉他们吗?您有没有说自己的生活有可能——非常有可能发生重大改变?”
“什么改变?”
“我们待会儿再来谈这个。您回到家里吃晚餐。随后您看电视,电视机是两个星期之前安装的。我面前有一份您对司法便衣警察确认过的有关这件事情的报告。您和您妻子是同时上楼睡觉的吗?”
“当然。”
“您当时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在离您家只有半公里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法尔科内先生,您忘记了那些信。您不承认那些信,这我已经料到了。第二天是诸圣瞻礼节,您在大概十点钟时牵着女儿的手下楼朝教堂走去。”
“没错。”
“因此您从杂货店的正面经过。”
“百叶窗关上了,就像星期天或是节假日那样。”
“一楼的百叶窗也关着吗?”
“我没有抬头看。”
“您这么漠不关心似乎表明,您认为自己和安德妮·德皮埃尔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是这样的。”
“或者可以这么说,您没有抬头看,是因为您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
“有几个人聚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
“每个周日,大弥撒之前或者之后都会有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尼古拉的死讯的?”
“教堂讲道开始时。卢维特神父一登上讲道台就让信徒和他一起为尼古拉·德皮埃尔祈祷,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他是在半夜死去的,享年三十三岁。”
“听到这个消息,您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非常震惊。”
“您是否注意到,神父讲完道之后,有几个人朝您转了过来?”
“我没注意。”
“我这里有马口铁器具制造商皮鲁的证词,他也是在法庭上宣过誓的乡村警察,他的证词可信。”
“可能吧。我不知道圣朱斯坦的居民们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和安德妮的关系。”
“您从教堂出来了之后,一刻也没停留,也没有去您母亲的墓地。”
“我和妻子约定好了,我们下午去墓地。”
“在路上,你们最近的邻居,锻工迪迪埃遇到了你们,他还和你们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说:‘这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一个有钱女人马上就要诞生啦!’”
“他可能说了吧。我记不起来了。”
“也许您太激动了,没听进去他那些话?”
该怎么回答呢?是的?不是?他无言以对。他觉得非常难受。他只记得玛丽安娜戴着羊毛手套的小手在自己的手心里,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法官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审讯被这个长长的电话打断,电话涉及一个名叫马丁的珠宝商证人坚持不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托尼猜电话的另一头是国家检察官,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他总共才见了托尼半个小时,但托尼非常害怕他。
蒂耶姆并不让他生畏。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们好像不需要花多大力气就能互相理解,甚至成为朋友,但他们不是朋友。
“法尔科内先生,很抱歉。”法官挂断电话之后小声说道。
“没关系。”
“我们讲到哪儿啦?啊!对,讲到您做完大弥撒回来。我猜您肯定把尼古拉去世的消息告诉您妻子了?”
“我女儿告诉她了。她一跨进大门,就松开我的手冲进厨房里。”
屋子里有星期天的气味,是烤肉。吉塞勒半蹲在打开的炉子前面,忙着往烤肉上浇汁。他们每个周日都会吃有丁香花蕾做调料的烤牛肉,配小豌豆和土豆泥。星期二吃蔬菜牛肉浓汤。
他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饮食习惯多么令人心安。
“您还记得您女儿是怎么说的吗?”
“她很欢快地宣布:‘妈妈!重大消息!尼古拉死了!’”
“您妻子有什么反应?”
“她转过来问我:‘托尼,是真的吗?’”
他又撒谎了,目光避开法官。吉塞勒听完脸色苍白,手上的木汤勺差点掉到地上。其实托尼跟她一样混乱。好一会儿之后,吉塞勒只是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昨天上午还在他那儿买了东西……”
他可以把这句话复述给法官听。接下来的话没什么危险性,但他不愿在法官面前提及。玛丽安娜插了一句。
“我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
“小孩子都不参加葬礼。”
“若塞特参加过。”
“因为他参加的是他祖母的葬礼。”
她跑到隔壁房间玩了,这时吉塞勒看都没看丈夫,说道:
“安德妮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去悼念一下吗?”
“今天不去。在举行葬礼的上午去。”
“不是应该在明天下午或今天下午举行吗?”
一整天,玛丽安娜都跟平时不太一样。
小个子法官又问道:“接下来的几天你都做了什么?”
“我差不多都不在家。”
“您没有试图去弄明白尼古拉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有去村子里。”
“也没有去拿您的信吗?”
“我去了邮局,但没去更远的地方。”
蒂耶姆在查阅资料。
“杂货店在诸圣瞻礼节那天一直关着门,万灵节那天早上开了门。”
“这是村子里的惯例。”
“谁在柜台后面?”
“我不知道。”
“您妻子那天没有去德皮埃尔家买东西吗?”
“我记不清了。可能去了吧。”
“但是她什么也没跟您说?”
“没说。”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雨,大风摇着树。玛丽安娜闹了别扭,因为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她不能到外面玩。
“我来告诉您杂货店发生的事情。一连好几天,尼古拉·德皮埃尔都表现得紧张不安、沉默寡言,这通常是他要发病的征兆。”
“根据里凯医生的嘱咐,在此期间,他每天晚上都服用一片溴化物,这个医生已经跟我们证实过了。”
“十月三十一日,他母亲大概在晚上八点时来看他,这时候夫妻二人吃完饭了,安德妮在洗碗,她在抱怨自己又感冒了。”
托尼对这个故事很熟悉,他已经听人说过。
“法尔科内先生,您知道吗,那天晚上非常例外,里凯医生竟然没有在圣朱斯坦,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因为他去尼奥尔看一位生病的修女。”
“我不知道。”
“我猜他也给你们家看病。您知道他几乎从来都不离开圣朱斯坦,他也从来不去度假。前一天,快到中午时,他来杂货店看尼古拉,并告之他将要出门。”
医生的胡子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只卷毛猎犬。他喜欢到火车站的咖啡馆喝酒玩牌。
“此外,您还需要知道,他没有去看德皮埃尔夫人的感冒。您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凌晨三点,您的朋友安德妮打电话到里凯医生家,好像她不知道医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医生的女佣,因为里凯夫人和她丈夫在一起。”
“她穿着晨衣去花园的另一边叫醒婆婆,而不是打电话给特里安特的医生,两个女人来到房间时,尼古拉已经死了。”
托尼听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
“德皮埃尔夫人觉得实在太晚了,所以认为就算请村里其他医生过来也没有用,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里凯医生才赶到尼古拉床边。”
“尽管尼古拉有病史,但是里凯医生几乎没有检查就签署了埋葬证。后来,他列出了医学理由,确实,在那种情况下百分之九十的医生都会那么做。”
“但从第二天开始村子里就谣言四起。您什么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是实话。很久之后,他很惊愕地得知,在那时,在圣朱斯坦,人们把他的名字和安德妮联系到一起了。
“法尔科内先生,您比我更了解乡村。这些谣言很少能传到利害关系者的耳朵里,也几乎不可能传到警察和行政机关那里去。对此您不应该感到好奇。”
“让大家对警察说话需要好几个月,需要发生一些新的事情。司法便衣警察玛尼和我一开始很难收集到真实的证词。”
“我们孜孜不倦地努力,最终还是做到了。这份厚厚的卷宗已经交给您的律师了。德马里应该已经和您谈过了。”
托尼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没明白。在十一个月中,安德妮和他采取了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一切措施,避免被怀疑。
托尼尽可能不去杂货店,不得不去的时候,他只会找尼古拉而不是安德妮。如果在特里安特的市场上,他在人群中遇到安德妮,他也只是随便用手势打个招呼。
除了九月在路边上那一次,他们只在蓝色房间约会,他们分开到达,各自从不同的门进去,两个人都把车停在离旅馆很远的地方。
他相信弟弟和弟媳都没说。他也非常相信弗朗索瓦会帮他严守秘密。
“大家把你和安德妮联系起来,在葬礼上所有人都观察着您,并且同情地看着您妻子。”
他感受到了,并且觉得非常害怕。
“很难知道这些流言是怎么产生的,但流言一旦开始传播,就不可阻挡。大家悄悄议论尼古拉死得正是时候,这下他妻子应该轻松了。”
“然后有人指出那晚医生不在,对于一个极其渴望从杂货店里解脱出来的人来说,这真的是一个绝好的巧合,这样她就可以让人相信尼古拉只是死于痼疾发作。”
“更早的时候,尼古拉仍在世的时候,里凯医生可能还下了另外一个诊断。”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无可辩驳。
“人们同时还注意到在葬礼上您一直站在最后面,就好像要跟您的情妇尽可能拉开距离,您的行为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一种计谋。”
托尼用毛巾擦了擦脸,因为他在流汗。原来在之前的几个月中,别人一直在监视他,圣朱斯坦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安德妮的情人,每个人都在寻思着将会发生什么,而他自己对这些竟然毫无察觉。
“法尔科内先生,老实说,您认为您妻子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吗?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料到一些事情吗?”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因为他自己没有把握。
“猜想一下,假如她知道您和安德妮的关系,她会跟您说吗?”
“可能不会。”
当然不会,那不是她的性格。证据就是她知道托尼其他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从来没提过。
他不愿意再次回忆那个冬天的事情,当时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感受到自己是属于她们的,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他们之间有一种动物般的亲密关系,就好像他和妻子、女儿三人隐藏在一处洞穴里。
屋子里的气氛,还有他们本来选择的那么欢快的装潢的颜色,都变得如此暗淡压抑。当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而要出门,他只能无奈地从家里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在他不在家时可能有危险、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法尔科内先生,您整个冬天都没再见到您的情妇?”
“我可能远远地见过吧。我保证我没跟她说过一次话。”
“您没有再去您弟弟家和她约会?”
“没有。”
“她不是好几次发出暗号吗?”
“我只看到过一次。星期四一般我会绕过纳夫街。”
“因此你是在某个星期四看到的。几月份?”
“十二月初。在我去火车站的时候,我走了一条最近的路。我惊讶地看到窗户上挂了一条毛巾,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挂的。”
“您那天没去特里安特吗?”
“没去。”
“您看到一辆2CV汽车经过吗?”
“在去的路上没看到。在她回来时看到了。我那时正在办公室,我听到两三声汽车的喇叭声,安德妮好像是故意按给我听的。”
“您弟弟有没有告诉您她去那里了?”
“说了。”
“他告诉您她直接去了蓝色房间,据弗朗索瓦说,她在那里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了您半个多小时?”
“是的。”
“她让弗朗索瓦向您转达什么话?”
“告诉我,我们必须得谈一下。”
“弗朗索瓦有没有跟您描述在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安德妮的状态?”
“她跟我说安德妮让她感到害怕。”
“为什么?”
“她没有跟我解释。”
“您有没有和您弟弟谈一谈这件事?”
“谈了。他建议我不要管。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回答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理她了。他反驳道:‘可能对于你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她来说还没有。’”
雨天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雨水把低处的草都淹没了,随后一场大寒潮来临,在十二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下雪了。玛丽安娜按捺不住喜悦之情,每天早上都冲到窗户前确认雪还没有融化。
“我真想让雪一直保持到圣诞节啊!”
她还没有度过白色圣诞节。前几年,圣诞节期间要么是下雨天要么是冰冻天。
现在她长大了,就像她骄傲地说,自从她上学以来,她帮助爸爸装饰圣诞树,在马槽周围摆上石膏做的羊和牧羊犬。
“您试图忘记德皮埃尔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我妻子,我知道他母亲重回到商店,但是两个女人还是一直都不说话。”
“难道你没听说她上诉了吗?”
“我在一个咖啡馆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个。”
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经常出入村子里的小咖啡馆,这种咖啡馆大都光线暗淡,人们一动不动地在那待上几个小时,一边喝着酒,一边交谈,声音越来越大。圣朱斯坦总共有六家咖啡馆,其中三家只有开展销会时才有人光顾。
“您也预料到她们会去法庭吗?”
“法官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没关注这事。”
“那您还是知道这个情况吧?”
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老德皮埃尔夫人老奸巨猾,不过大家不希望她得逞。不管怎么样,安德妮即将成功。
“您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会知道?”
“在你们交往的十一个月中,您的情妇没有告诉您她是共同财产拥有人之一吗?”
“我们从来没提过她的婚姻。”
事实上他们谈起过几次,他们更愿意避开这个话题。但蒂耶姆法官不止一次谈到他们在蓝色房间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然而您提到了你们两个人的将来。”
“那是一些没有条理的话,我们都没有当真。”
“安德妮也没当真吗?您确定吗?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在她丈夫死前两个月,她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他正要辩解,蒂耶姆继续说道:
“她也许没用很确切的词。她用她将要自由这句话来试探您的态度,这时候她已经在暗指尼古拉快要死了。”
他全身紧张起来,伸了伸手和脚,瞪大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句话。他想到自己不能反抗,只能默默地听着,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他讨厌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托尼,那个托尼擦拭着嘴唇上的血,以赤裸地站在阳光下而自豪,以有人欣赏他美好的躯体而洋洋自得,因为看到自己的精液从一个女人的阴部流出来而高兴。
“你想要和我过一辈子吗?”
一小会儿之后:
“你还在流血?”
安德妮咬了他,为他回家不得不在女儿妻子面前展示他们作乐之后的痕迹而感到得意!
“如果她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这里的她,说的就是吉塞勒。托尼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像她一点也不重要。
“我会跟她说我撞上了挡风玻璃,因为,比如太突然刹车。”
他感觉那么好,这句话已成为一种背叛。当玛丽安娜而不是吉塞勒问到他为何嘴唇肿了,他换了一种解释,他说的不是挡风玻璃,而是柱子。
“你想要和我过一辈子吗?”
如果火车没有鸣响仿佛警告的汽笛,那她低声说出的话,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托尼,告诉我。假如我自由了……”
他开始讨厌这些话了!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他能向法官承认这些话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了整个冬天,当他们在玻璃都蒙上水汽的厨房吃饭时,甚至当他女儿在圣诞树下发现玩具时,这些话仍在脑海里回荡吗?
蒂耶姆无情地继续说道:“纳夫街的杂货店,房子,农场,拉吉伯特村如今差不多等于是这两个女人的,安德妮·德皮埃尔为得到她那部分遗产,有权要求将所有的财产公开拍卖。”
他尽量不去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
“问题主要在圣朱斯坦人,不是吗?”
“我觉得是的。”
“人们肯定会想到,老德皮埃尔夫人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落入陌生人手中。难道这不是她又回到商店坐在她讨厌的不愿意跟她说话的儿媳旁边的原因吗?决定权在安德妮手上。而安德妮作出什么决定又取决于您……”
他不可抑制地跳起来,张开嘴想要来驳斥这些流言蜚语。
“我只是重复一遍流言蜚语。他们在观察您,并猜测您会站在哪一边。老德皮埃尔夫人是村子里的人,与村子已经融为一体,即使人们责怪她吝啬无情。”
“相反,大家从来都不喜欢安德妮自以为是的样子,大家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忍受着她。”
“而您呢,您是个外国人,又离开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十年,人们在猜测您回来的原因。”
“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具体的。大家已经公开打赌了。许多人预测安德妮不管如何都会借助法律卖掉财产,一旦钱财到手了,她将会和您一起离开圣朱斯坦。”
“人们最同情的人是您妻子,尽管她和镇上的人关系一般。您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叫她的吗?一个含辛茹苦的温柔小妇人。”
蒂耶姆微笑着把食指放在一个案宗上。
“今天我跟您重复的所有话,都能在这里找到,白纸黑字。它们最终会透露出真相。您的律师有份一样的材料,我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可能会参加审判。他希望您能敞开心扉,您也同意了。”
“是的。”
“我知道。但我还不明白为什么。”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想要坦白时,铁丝网后面的神甫没有使他不自在,但第三个人的在场使他不舒服。蒂耶姆装作很惊讶,其实他已经很了解托尼了,问到棘手、私人的问题时,他会叫书记官离开。
“法尔科内先生,现在我们继续谈十二月末和一月二十的那两封信怎么样?”
[book_title]第五章
他的律师也坚持让他谈一下那些信。
“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您不像对待其他问题那样坦白?您肯定收到了这些信。不可能是圣朱斯坦邮局局长自己造出这些信的吧?”
他就像一个撒谎的小孩那样,傲慢地坚持自己的谎言: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但他不是傲慢,可能是对蓝色房间保留最后一点忠诚。他从来没有打算娶安德妮。即使他们两人都自由了,即使他们两人都没有结婚,他也不会考虑娶安德妮为妻。
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比戈教授说道:“您是否承认她的热情让您感到害怕。九月在小树林旁边的那个晚上,您发现那个您称作冷静高傲的雕塑能转变成一个奔放狂热的女人,这可能给您产生了一种冲击。”
“我确实很惊讶。”
“可能也有满足。因为从一些事情看来,她好像非常真诚地想要表明,从上小学以来她就一直爱着您。”
“我觉得我有点责任。”
“对这种热情负责?”
“不是这个意思。似乎我欠了她什么东西。很抱歉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当一只走失的猫发出哀求的叫声缠着您,然后它不再离开您家的大门了,您会觉得应该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负责。”
比戈教授似乎懂了。这次谈话发生在托尼进监狱的第二或第三星期。警方第一次把他从监狱带到法院时格外小心,因为记者、摄影师和好奇者聚集在大楼梯上观察着他。
他准备上囚车时,监狱长冲了出来,因为检察院那边打来电话提醒可能会有危险,于是他又被带回到单人牢房待了将近一小时。
他第二次被带去法院时,押解他的不是狱警,而是司法便衣警察玛尼和另一名便衣警察。囚车不是停在监狱的院子里,因为为了骗过群众,他已经和另外两个犯人一起被从监狱后门送了出来。
那辆没有什么明显标志的车辆停在法院后面一个小门旁。
两周以来都是这样执行的。被报刊新闻激起的群众对他大发雷霆,威胁要将他处死。
现在两个月过去了,巴黎和大城市的大部分记者都回去了,委托当地记者和通讯社追踪事态发展。
他在杂志和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些被警察保护的被告穿过人群向法院和监狱的大门猛冲过去,同时尽力把脸藏起来。
现在他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只是他的脸没有遮住。像其他人一样,他是否也有那种不明白自己为何已经不属于人类的眼神呢?
他尽量保持冷静。他在预审法庭没有受到围堵。他尽量好好回答,保持良好的修养,表现得特别真诚和清晰,除了涉及信件时。他确信如果他在这个问题上让步,他将卷入一场无止境的错综复杂的风波中。
他在新年前夜收到十二月的那封信,那时冰冻的雪在脚下发出噼啪的响声。大家互相问候:
“新年好!”
“祝你幸福。”
天空明亮,空气干燥、新鲜。孩子们在纳夫街中央开辟一条冰道,轮流冲锋玩耍。邮局局长在给他信时没有说任何话,托尼已经习惯从邮局的角落穿过。
祝我们新年好!
他感觉胸口遭到一阵冲击,一阵抽紧,比任何其他时候都更强烈。他从这种信号里预感到一种深奥莫测的威胁。显然,那些词是故意用的,他想要尽力将它们阐释出来。这个“我们”难道没有揭露出安德妮的内心深处吗?
他把这封年末的信烧毁了,因为奥诺河上覆满薄冰。
第二天早上,他们三个人去给老安杰洛送新年祝贺。他父亲不看玛丽安娜,也不说话。托尼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玛丽安娜让他想起他自己死去的女儿和妻子。
和往年一样,他们下午去弟弟家,弟弟一家得守着还在营业的旅店和咖啡馆。
清晨很早的时候,他看到妻子一个人在厨房里。他把妻子抱在胸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好一会儿。
“吉塞勒,新年好。”
她有没有感受到他比以往更加热情呢?妻子是否明白他在担心,是否知道接下来会是幸福的一年呢?
“托尼,新年快乐。”
她随后微笑地看着托尼,但是她的微笑从来都只是浮在嘴角的淡淡一笑。托尼感到高兴,但更忧郁。
自从玛丽安娜上学以来,他和妻子每天中午都是两个人面对面吃饭。有很多小孩来自几公里以外的遥远的农场,他们没有时间回家吃午饭。小学办了一个食堂,玛丽安娜非常喜欢学校,她央求父母让自己留在学校吃饭。
“我敢保证,她明年肯定会改变主意。”
坐在吉塞勒面前而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心事,对托尼而言一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们该谈论什么呢?两个人都害怕沉默,他们觉得突然被空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时,就会随便聊几句,嘴里蹦出几个毫不重要的词。
最后一封信使事情变得更严重了。这封信差不多是安德妮给出的一个命令,同时是一个提醒,安德妮把这个提醒当作一个承诺。这封信只有三个字,但字体大得覆盖了整张纸。
到你了!
他像往常一样在邮局打开信封。办公桌上有紫色的墨水,一支断掉的羽毛笔,一些电报纸和汇票。他不知道自己随后的反应如何,可能很糟糕,因为布维耶先生在窗口后面关切地问他:
“托尼,坏消息吗?”
邮局局长可能是这样对预审法庭说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样。就好像收到了死刑判决书。他并没有回答我,但是盯着我,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然后他冲向外面,并未关门。”
幸亏他开了车,因为那天他打算去拜访农场。他径直朝前行驶,眼神冷酷,抛开了那些在等他的客户。他漫无方向地开着车,不顾一切地想要准确地理解这三个字,他觉得自己上当了。
安德妮确实想说:
“到你了!”
“当我想起因为你的过错而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她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了。现在她占有了托尼,终于实现了自己童年和少女时期的梦想。
如果有什么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还会等托尼那么久吗?
精神病医生似乎相信这一点。也许他遇到过类似例子。
她的意思可以归结为短短的两句话:
“我完成了我的部分。现在该轮到你完成你的那部分了。”
不然呢?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太明显了。他当初并没有反对她在他身后说的那句话:
“托尼,告诉我。假如我自由了……”
她自由两个月了,托尼不愿意知道她后来的状况。自由并富有。不用考虑任何人,她有权安排自己未来的生活。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他没有回答。难道她不知道,他故意避而不答的吗?当然,当时还有刺耳的噪声,火车头发出的轰隆声。安德妮可能想象他说了是或者赞同地点了头。
到你了!
她没有想过托尼会拒绝,她希望托尼采取什么措施呢?
希望他离婚?希望他对吉塞勒坦白自己的想法……
这真是难以想象。他对妻子没有任何不满。他在深知其底细的情况下选择了吉塞勒。他十分确定自己想要娶的不是狂乱的情妇,而是像吉塞勒那样的女人。吉塞勒的谦让没有让他不快。
两个人不可能赤身裸体地在床上、在一个摇曳着阳光的房间里过一生啊。
吉塞勒是他的伴侣,是玛丽安娜的母亲。她早上第一个起床打开灯,让家里保持干净舒适,他回家时什么也不问。
他们将一起变老,两个人会越来越亲近,因为他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记忆。托尼会想象以后他们年老时,两人的对话。
“你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激情吗?”
谁知道呢?随着年龄增长,吉塞勒的微笑会越来越成熟,她会完全舒展开嘴唇。他满意而又有点难为情地回答:
“这个词用得太夸张了。”
“你不记得了吗?当你从特里安特回来的时候。”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
“幸亏那时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我非常信任你,尽管有时候我忍不住感到害怕。特别是在尼古拉死了之后。她突然获得自由了。”
“她想要……”
“想要让你离婚?其实我问过自己她是不是比我更爱你。”
他们在黄昏中手拉着手。因为他想象这个场景发生在自己家门口,发生在夏天日落时分。
“我同情她。从那时候起,我同情了她好一阵子。”
而她太过急切地要求托尼和吉塞勒做个了断!
到你了!
他不停地想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简直就是脑袋里的一场灾难。安德妮没有离婚。尼古拉死了。在杂货店上面的房间里,尼古拉临终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她在等待尼古拉断气,然后走到花园深处通知婆婆。
那么她确实想要他离婚吗?
到你了!
他开着车行驶在不认识的道路上,疯狂地尖叫:
“到你了!到你了!到你了!到你了!”
他能用什么方法来驱逐这个噩梦呢?去安德妮家找她吗?坚定地告诉她: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妻子,我爱她。”
“那我呢?”
他敢不敢回答:
“我不爱你。”
“但是……”
她能够直接击中托尼的心灵深处,并用眼神向他提出挑战:
“但是,你让我杀了尼古拉。”
托尼得知消息后立即就怀疑是她做的。吉塞勒也是。镇上大部分居民也是。但那只是个猜想。大家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可能她只是并未施救,任由尼古拉死去。
尼古拉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安德妮,你知道……”
他甚至无法带着家人离开圣朱斯坦。他还没有付清房子、库房和设备的钱。他刚刚获得成功,刚刚让家人过上舒适的生活。
所有的胡思乱想都不可靠,不明智。他最后决定在一家旅馆前停下来去喝一杯。人们知道他很少喝酒,服务他的那位女士一边留意着坐在地上的婴儿一边担忧地看着他。将来她也要作证。
乡下人的沉默没有让司法便衣警察玛尼气馁,他一再走访。
“您想要我读一下邮局局长关于最后一封信的证词吗?”
“没有必要。”
“您一直声称他撒谎,是他捏造了‘没关门’这个细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天早上约好跟您会面的小农场主打电话到您家确认您是不是迟到了,或是不来了。您的妻子回答说您已经在路上了。是这样吗?”
“可能吧。”
“您去哪里了?”
“我不记得了。”
“您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您在四风旅馆没有喝啤酒或葡萄酒,您喝的是烧酒。您很少喝烧酒。您总共喝了四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然后您看着柜台后面的时钟,似乎非常惊讶已经到中午了……”
他开得非常快,为的是赶回家吃午饭。吉塞勒知道他喝了酒。有时候托尼会抱怨吉塞勒。难道因为他娶了吉塞勒,她就有权力观察他吗?他受够了被窥视!吉塞勒什么也没说,如果她责备他,情况肯定会变得更糟糕。
他是自由的!他是一个自由人!不管妻子是否开心,他都是一家之主。是他养活她们,是他辛苦工作,把她们从中下等的生活水平中解放出来。他可是负责人!
她保持沉默,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托尼也沉默不语。有时托尼会偷偷地看她一眼,但看完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从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应该喝酒。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和客户一起,我无法拒绝。”
“布拉布瓦打电话来了。”
为什么非得撒谎呢?这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他内心充满仇恨。
“我没有时间去他的农场,因为我在另外的地方被留住了。”
到你了!到你了!到你了!
吉塞勒就在那儿,就在他面前,在吃着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尽量不去看托尼,因为她感觉到托尼很暴躁。
安德妮打算对她做什么呢?杀了她?
好吧!他总算到了。他终于敢直视那些在脑子里翻腾了很久的想法。教授问问题时太谨慎,像螺旋钻一样一点一点向前深入,托尼当然会顺利到达这一点。
当然,他没有全部说出来。尽管证据确凿,他继续否认那些信件。
那一天,就是收到最后一封信的那天,他喝了四杯烧酒。六十五度的本地烧酒灌下去,他感觉喉咙烧着了。他在和妻子吃饭时问自己:
安德妮要求他杀了吉塞勒?
没有任何过渡,醉意突然变成多愁善感。他是有罪的。他感觉自己需要请求宽恕。他从桌子上把手伸过去,想要抓住妻子的手。
“听着!不要怨恨我。我只是有点醉了。”
“你吃了饭之后休息一会儿吧。”
“你很伤心吗?”
“没有啊。”
“我知道我肯定让你心痛了。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直觉警告他,他正在一个危险的领域里冒险。
“吉塞勒,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
“你肯定因为我而忧虑不安,承认吧。”
“我更希望看到你幸福的样子。”
“那么你觉得我现在不幸福?是这样吗?我还缺少什么?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一个长得像她而且我很爱的女儿,一所漂亮的房子,我的生意蒸蒸日上。我为什么不幸福呢,说啊?好吧!有时候我确实有些烦恼。对于一个出生在布瓦塞勒既没有电也没有水的破旧简陋小屋的人来说,创业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想一想自从我和你在普瓦捷相遇的那天开始我走过的那些路。我那时还只是个工人。”
他说着说着就振奋激昂起来。
“吉塞勒,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如果有人说我不是,替我告诉他,他在撒谎。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听到了吗?”
眼泪从托尼的眼睛里涌出来,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冲向二楼,跑到洗手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吉塞勒没有再和他说话。
“法尔科内先生,很抱歉,我要再问您一次。这将是最后一次。您收到那些信了吗?”
托尼摇着头,好像他除了否认无法说其他话。蒂耶姆已经料到了,他转向书记官。
“请您去把德皮埃尔夫人找过来。”
托尼浑身颤抖,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不管怎么样,他不会表现出法官期待的那种激动。对于圣朱斯坦所有的人来说,德皮埃尔夫人代指尼古拉的母亲,而不是他的妻子,没有人会称他妻子为德皮埃尔夫人。安德妮是儿媳,而对于年长者来说,她只是福尔米尔的女儿。
他在想老杂货店主的证词会如何使信件的事情变得明朗。一想到要面对她,托尼就很不舒服,但除了不舒服也没有其他感受。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他站在那儿等着,将半个身子转向门的方向。
突然,门打开了,站在他对面的竟然是安德妮。一个高大肥胖、看上去乐天随和的人,还有一个警察跟着她。但是托尼只看到了她,她的脸很白,她身上穿的黑裙子把她衬得更白。
安德妮也盯着他,表情很平静,似有似无的微笑让脸部轮廓变柔软了。大家都觉得她平静地占有了托尼,把他拉入了自己所在的阵营。
“托尼,你好。”
她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有点嘶哑,但是挺动听的。托尼没有回答:
“安德妮,你好。”
他不能。他也不想。他不自然地用头向她打了一下招呼,一边朝蒂耶姆转过去,好像在寻求他的保护。
“把她的手铐松开。”
她把手腕伸向警察,她一直保持着微笑。大家听到两声松扣的声音,托尼对这声音很熟悉。
尼古拉死了之后,托尼在圣朱斯坦见过她几次,托尼注意到她没有戴孝。在监狱里,她的脸变得臃肿,胖胖的身体被衣服紧紧裹着。这是托尼第一次看到她穿黑色长筒袜。
看守出去了,人群中有一些骚动。所有人都站在一个狭小的小厅里,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家。书记官首先在桌子尽头一堆文件前重新坐下来,安德妮高大肥胖的律师突然惊讶地说道:
“我的同行德马里不在这里吗?”
“法尔科内先生不希望他在场,但他也可能在今天这场对质中改变主意。如果法尔科内先生改变主意,我不用到处找德马里,因为他告诉我他六点前会待在法院。法尔科内先生,您是怎么决定的?”
他吓了一跳。
“您想要我帮您叫您的律师吗?”
“为什么?”
于是蒂耶姆法官和律师卡帕德走到窗边低声开始了一段专业谈话。托尼和安德妮一直站着,他们两人之间相距一米。他几乎能碰到安德妮。安德妮一直盯着他,那眼神就像一个小孩收到一件意想不到的玩具后那般惊喜。
“托尼……”
安德妮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有嘴唇在动着,念出他的名字。托尼尽量看着其他地方,法官和律师的谈论结束,他才松了一口气。法官叫人拿了一把椅子给这个年轻女人。
“您请坐。法尔科内先生,您也坐。审查官这里还有一把椅子。”
所有人都坐下来,他在一堆文件中搜寻着,拿出一个被一块黑漆布捆起来的小记事本,这种本子杂货店里有卖。
“德皮埃尔夫人,您认识这个东西吗?”
“我已经告诉您了,我认识。”
“是的。我不得不再次问您一些最近问过的问题,我想提醒您,您的回答已经写进记录本了,也许您会修正之前的声明。”
托尼表现得更正式,几乎有点夸张,可能是因为律师在场。
法官翻开记事本,他小声说道:
“我们在这些纸张上发现了买东西、看牙医和去裁缝店的备忘。这是去年的一个记事本,您和法尔科内·托尼先生约会的日子都用线条标记了。”
托尼没有料到这个记事本将起到重要的作用,也没想到如果他早点知道里面的内容,他本可以避免至少一项指控。
“我最后一次问您,这些圆圈是什么意思?我发现每个月都有。”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也记录了我来例假的日子。”
她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故作腼腆。几个星期之前,他们也问了托尼一些同样私密的问题。
“圣朱斯坦的所有人都知道,”蒂耶姆对托尼说,“尼古拉没有生育能力,甚至是性无能。他们结婚八年了,他妻子还没有怀上小孩。此外里凯医生也确认,尼古拉非常有可能患有不孕不育的病。您知道这些吗?”
“我听别人说过。”
“好!您现在回忆一下您之前跟我详尽叙述的八月二日你们在旅行者旅馆,您说的蓝色房间约会时的情况。我得说您在和情妇做爱时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托尼没回答,法官继续说道:
“您和您妻子之外的其他女人做爱时从来不采取避孕措施吗?”
“我不知道。”
“您还记得一位叫让娜的女孩吗?她是您一个农民客户的女儿。司法便衣警察玛尼询问过她,他向她承诺不会把她的名字记在卷宗上,也不会在公审时读出她的名字。您和她有过三次性行为。你们第一次做爱时,她看上去很害怕,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不要害怕。我会及时抽出来的。’”
“因此我得出您有这个习惯。如果您否认,我可以去调查其他和您有过性关系的女人。”
“我不否认。”
“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和安德妮·德皮埃尔,只和她一个人,您不采取这种基本的避孕措施?”
“是她……”
“她要求的吗?”
不是,但他第一次试图挣脱安德妮的拥抱时,安德妮拉住了他。他很惊讶,差点问她:
“你不害怕吗?”
在萨雷勒树林边上,他想安德妮回家后会采取必要的措施。之后在旅行者旅馆,他发现安德妮什么措施也没做。
他没有一下子就明白法官的这个问题与对他的指控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此你们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团结在一起,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做的吗?法尔科内先生,您不害怕安德妮怀孕,难道不是因为怀孕并不可怕,怀孕只会让您加快脚步吗?”
这次审讯让托尼非常吃惊,他在想法官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过情妇。
但蒂耶姆似乎不想继续问关于避孕的问题。
“在九月一日的日期上,我看到数字‘一’后面画了一个十字架。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第一封信的日期。”
“您愿意说得再详细一点吗?您那天写信给谁?”
“当然是给托尼。”
“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自从我丈夫八月二日坐火车到特里安特,我知道他有些怀疑,所以我不敢再去樊尚家的旅馆了。”
“因此您没有再发出约定的暗号?”
“是的。托尼看到尼古拉出现在火车站广场后非常震惊。我不想他一边想着事情很严重一边在那儿苦苦等待。”
“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猜他可能以为我和尼古拉发生了激烈冲突,我丈夫把事情告诉了他母亲。他们联手对付我?不过,我最终给了他们一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的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您还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吗?”
“当然。一切都好。我还加了一句:不要害怕。”
蒂耶姆转过来面对着他。
“法尔科内先生,您还要否认吗?”
安德妮惊讶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收到我的信了啊。”
托尼实在不明白,他在心里问自己,安德妮真的这么无知?也许她真的察觉不到这是别人设的陷阱,就等着她往里面跳。
“我们继续。可能你们待会儿可以交流一下想法。九月二十五日,第二个十字架,这是不是表示你写了第二封信呢?”
她不需要在记忆中搜寻。她都记得,就像托尼永远忘不了八月二日下午他们在蓝色房间的对话。
“这封信不仅仅是问候:我忘不了。我爱你。”
“注意,根据您上次的回忆,您没有写:‘我忘不了你。’”
“是的。我写的是我忘不了。”
“您忘不了什么?”
“一切。我们的爱情。我们的誓言。”
“十月十日,也就是在您丈夫死前二十天。在前一次审讯中,您提供了第三封信的内容:很快!我爱你。您这个‘很快’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很镇定,在用眼神叫托尼放心之后,她回答道:
“我们想确定下一次约会。”
“为什么?”
“我做了许多工作使尼古拉不再怀疑我。”
“难道不是因为您知道他活不久了?”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您两次了。他是重病号,他可能会拖延很多年也可能会突然死去,里凯医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跟我和我婆婆讲过这个。”
“在什么时候讲的?”
“在尼古拉某次发作时。发作变得越来越频繁,他的胃能承受的食物越来越少。”
托尼极为惊讶地听着。有时,他怀疑其他人,包括安德妮和她那点着头的律师,已经串通好了,故意在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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