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婚约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4578
[book_dec]《婚约》原题名《豌豆花》,曾于一八三五年十月至十二月间在《外乡人杂志》上分段发表。与此同时在贝歇夫人版的《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中第一次成书。一八三九年收入夏庞蒂埃版《私人生活场景》时,作过若干修改。一八四二年收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三卷《私人生活场景》,取消了原来的分段和标题,用“尾声”概括故事的结局,篇名改为《婚约》,远比原题《豌豆花》贴切和中肯。巴尔扎克在《私人生活场景》中,已经刻画了一系列作为婚姻制度牺牲品的不幸妇女的形象,本篇则描写了一个因婚姻不慎而倾家荡产的丈夫。这里作者着意批判的,显然是以利害关系为核心的婚姻制度:议婚好比作交易,往往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甚至从签订婚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一场隐蔽的家庭内战,其斗争之激烈、手段之恶毒和后果之严重,有时竟不亚于敌对双方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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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献辞
献给罗西尼①
①罗西尼,见本卷第249页注①。巴尔扎克于一八三〇年前后与他相识。
第一章
老玛奈维尔先生是诺曼底地区一位心地善良的贵族,与黎塞留元帅①交谊甚笃。黎塞留老公爵以居耶纳总督的身分坐镇波尔多的时候,成就了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婚事,让他娶了波尔多一位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为妻。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妻子在朗斯特拉克拥有一座城堡,是个绝妙的去处。城堡的幽美景色把老玛奈维尔这个诺曼底人迷住了,他将自己在贝森的地产卖掉,当了加斯科涅的居民。路易十五统治末期,他买得宫廷卫队副官官职,又十分顺利地度过了法国革命②那一关,一直活到一八一三年。何以能够如此呢?原来他的妻子在马提尼克③有些产业,他一七九〇年年底前后到马提尼克去了,将国内加斯科涅的产业交给一个正直的公证人帮办去管理。这位帮办名叫马蒂亚斯,当时对新思想十分着迷。待到玛奈维尔伯爵归来时,发现他的产业不但完好无损,还经营得颇有盈利。这种本事乃是加斯科涅人与诺曼底人嫁接的产物。玛奈维尔夫人于一八一〇年去世。玛奈维尔先生年轻时曾经大肆挥霍,知道自己的产业是多么重要。同时他也象许多老头子一样,把财产看得过重,他渐渐变得非常节俭、吝啬甚至抠门。他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可是他对儿子几乎一毛不拔,压根没想到父亲吝啬儿挥霍这个道理。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法国著名元帅、外交家,生活放荡不羁。一七五五年曾任居耶纳总督。居耶纳是法国古省河基坦的别名,位于法国西南,原加斯科涅公国的一部分,当时省会为波尔多。
②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③马提尼克,法属拉丁美洲一岛屿。
他的儿子保尔·德·玛奈维尔一八一〇年底左右从旺多姆中学①毕业回到父亲身边,在父亲的统治之下过了三年。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头对他的继承人实行的暴政,对于尚未完全成型的心灵和性格来说,肯定影响很大。在加斯科涅的空气中都仿佛存在的骁勇,保尔从体力上来说并不缺乏;但他不敢与父亲较量,于是他失去了使人在精神方面产生勇气的那种反抗性。他的情感受到压抑,愈来愈内向,他把情感久久埋在心底,从不表达出来。后来,当他感到自己的情感与人世的准则不相符的时候,他便成了一个思想和行动完全分离的人。为了一句话,他甚至要和人家动武,可是想到要辞退一个仆人,便会浑身发抖。在要求具有顽强意志的斗争中,他的腼腆总是起着反作用。本来他能够采取行动逃脱迫害,可是他既不曾有步骤地抵制、也未能坚持不懈地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迫害。思想懦怯,行动冒失,他久久保持着那种导致人们在许多事情上甘心吃亏上当的内心的单纯。对于这些事情,某些缺乏反抗意志的心灵往往宁愿默默忍受,而不愿诉苦抱怨。他在父亲的古老公馆里生活,有如囚徒。他没有足够的钱和城里的公子哥儿们交往。眼看那帮人吃喝玩乐,他不胜羡慕,却无法分享。
①旺多姆中学是一所教会中学。
老贵族每天晚上带他去保王党的圈子,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马车,马马虎虎套着几匹老马,跟班的老仆人衣冠不整。这个圈子由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①的遗老遗少组成。自革命②以来,这两种贵族已经团结起来共同抵制帝政影响,他们已转化为土生土长的贵族,构成了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这沿海各大城市越来越富的大户人家已经把这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这些人便用蔑视来回敬当时商界、政界和军界的大肆铺张。保尔年纪太轻,理解不了这些社会差异,以及表面上是虚荣心而实际上是社会差异造成的必然做法。他呆在这一堆老古董中间十分烦闷,殊不知他这些青年时期的关系日后为他确保了贵族的优越地位。法国人是一直喜爱这种贵族的优越地位的。他的父亲非要他练就一些本领不可,这倒是年轻人喜欢干的事。对于他在那些晚间聚会上感受到的郁闷来说,这倒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在他父亲这位老贵族看来,会使用兵器,当一个优秀的骑手,会打网球,学会各种礼节,一言以蔽之,将从前大老爷浅薄无聊的那一套学到手,就是一个完美的青年。保尔于是每天上午习武,练骑马或者练手枪射击。余下的时间,便用来看小说,因为他父亲对于今日教育阶段终止后的高等研究,思想上根本接受不了。如此单调的生活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忍受。就在这时他父亲去世了。父亲的去世算是将他从这种暴政下解救了出来,否则,这种生活说不定就把这个年轻人毁了。父亲一死,保尔得到了父亲用吝啬的办法积攒起来的大量资本和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产业。但是他讨厌死了波尔多,对于他父亲每年度夏和从早到晚带他打猎的朗斯特拉克,也不甚喜欢。
①穿袍贵族指过去用买官鬻爵的办法进入贵族行列的贵族,这些人一般是法官、税务官或财政官,所以称穿袍贵族。佩剑贵族指封建时代分封的旧贵族,这些贵族家庭祖上一般都建有战功,所以称佩剑贵族。这两种贵族过去矛盾甚多,佩剑贵族看不起穿袍贵族。
②亦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
继承财产的事情一办好,这个渴望享乐的年轻继承人便用手上的资金买了股票,将领地交给父亲的公证人老马蒂亚斯去管理,自己到远离波尔多的地方去过了六年。他先是在那不勒斯当大使馆的随员,后来又到马德里、伦敦担任使馆秘书,足迹踏遍欧洲。他见过了大世面,从许多幻想中清醒过来,将父亲留给他的现钱挥霍净尽。此后,有一阵,为了继续过那种方式的生活,他不得不动用他的公证人给他积攒起来的地产收入。在这个紧要关口,他忽然为一个所谓明智的念头所左右,想离开巴黎回到波尔多去掌管他的事务,到朗斯特拉克过贵族生活,改良他的土地,结婚,并且有朝一日当个议员。保尔是伯爵。那时,贵族头衔已经又成为对婚姻起重大作用的因素,他可以而且应该结一门好亲事。虽然许多女子希望嫁一个有贵族头衔的男人,但是更多的女子希望嫁一个有阅历的男人。保尔用六年花掉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已经赢得一个官职。
这个官职是不出售的,却比一个经纪人的职位还值钱;这个官职也要求经过长期的学习、实习和考试,掌握知识,结交朋友,树起敌人,要求身材漂亮,举止得体,这名字容易叫,叫起来优美动听。此外这个官职也会带来好运、决斗、赛马时赌输、失望、烦闷、辛苦以及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乐趣。这个官职,就是他终于成了一个风雅之士。虽然他大肆挥霍,竟然未能成为一位时髦人物。在滑稽可笑的上流社会人士大军中,时髦人物相当于法国元帅,风雅之士不过等于少将而已。保尔享受着他那风雅的小名气,也颇善于保持这个名气。他的下人衣着华丽,他的高车肥马为人称道,他的晚宴相当轰动,一言以蔽之,在巴黎,排场可与最高级的人家相媲美的,一共也就只七、八个人,而保尔那单身汉住宅竟然在这七、八个之列!但是他从来没招惹过一个女人,他打牌从来不输钱,他幸福而不炫耀,他太正派了,不会去欺骗任何人,哪怕一个姑娘。收到的情书,他从来不随处乱放,也没有装恋爱信件的小匣子,否则他的朋友们一面等他装好假领或刮完胡子,一面就可以从小匣子里掏出一些信来赏玩了。他丝毫不打算殃及他在居耶纳的田产,因此,他没有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任意挥霍和不惜一切代价引人注目。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却胡乱将钱借给一些狐朋狗友,那些朋友后来将他抛弃,对他再也不提不念,既不说他好,也不说他坏。对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他好象作过一番盘算。他之所以有这种性格,谜底就在于父亲的暴虐似乎使他变成了一个社会杂交种。于是有一天早上,他对一个朋友说:
“亲爱的朋友,生活应该有点意义。”
这个朋友名叫德·玛赛,日后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①“要活到二十七岁才能理解生活,”德·玛赛打趣地回答道。
①一八三二年,德·玛赛成了首相。
[book_title]二
“对,我是二十七岁了,而且正因为我二十七岁了,我才想到朗斯特拉克去过乡绅的生活。我要住在波尔多,把我在巴黎的家具搬到我父亲的古老公馆里去。这里这所房子我要保留,每年我来度过冬季的三个月。”
“你要结婚么?”
“对,我要结婚。”
“我是你的朋友,我的胖保尔,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德·玛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对,你想作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话,你这后半辈子肯定是人家的笑料。若是你成了人家的笑料,而能够幸福,这事倒也应该予以重视;问题是你不会幸福。你的腕力不足,驾驭不了家庭。我对你说句公道话吧:你是个完美无缺的骑手。放松缰绳还是拉紧缰绳,叫马踢蹬前蹄,骑在马上稳稳当当,谁也比不过你。可是,我亲爱的老弟,结婚可就是另外一种步伐了。我看你从此会让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牵着鼻子走,经常迫不得已地急驰飞奔而不是迈着小碎步前进,很快就要堕下马来的!……啊!不仅堕马,还要跌入深沟,摔断双腿。你听着:你在吉伦特省①的产业还给你剩下一年四万多利勿尔的收入。好,你若是把马匹和下人带走,给你在波尔多的公馆配上家具,那你就是波尔多的国王了。你要在那里颁布我们在巴黎实行的法令,把我们干的蠢事在那里传播开来。很好,你若是在外省干些荒唐事,甚至蠢事,那就更好了!说不定你还能出名!不过……不要结婚。时至今日谁还结婚呢?要么是商人,为了增加资本;要么是农民,为的是可以有两个人拉犁,还想生一大堆孩子,好叫他们当工人;要么是被迫出钱买来职务的经纪人或公证人,以及给不幸的朝代传宗接代的倒霉国王。只有我们没上这个套,你为什么要去上这个套呢?总而言之,为什么你要结婚呢?你应该把你的理由给你最要好的朋友摆一摆!首先,如果你娶一个跟你一样富有的小姐,两个人八万利勿尔的年收入与一个人四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并不是一回事,因为若是生孩子,很快就会变成三个人,四个人。这个愚蠢的玛奈维尔家族,只会给你带来忧烦,难道你对他们真会产生爱么?你对作父母这一行难道完全无知么?我的胖保尔,结婚是最愚蠢的社会自我牺牲。只有我们的子女沾光,只有到了他们的马匹嚼着从我们坟地上长出的花朵时,他们才会知道婚姻的代价是什么。你的父亲象暴君一样蹂躏了你的青春,你怀念他么?你要怎样做才能叫你的子女爱你呢?你为了他们的教育作种种长远打算,你为他们的幸福百般操劳,你必要的严厉,这些都会使他们对你失去好感,产生不满,与你疏远。孩子们喜欢大手大脚或意志薄弱的父亲,过后他们又瞧不起这样的父亲。于是你会给夹在担心与蔑视之间。心里想当好家长的并不等于就是好家长!你睁开眼睛挨个看看咱们的朋友,告诉我,你希望哪一个当你的儿子?使门楣无光的,咱们还见得少吗?我亲爱的老弟,子女是最难侍弄的货物。好,就算你的子女是天使吧!单身汉的生活与已婚男子的生活之间横亘着的深渊有多深,你可曾衡量过?你听我说吧!作为单身汉,你可以想:‘我也就这么一些可笑的事,大家会对我怎么看呢?我叫他们怎么看,他们就会怎么看。’可你一旦结婚,你就要落入无边无际的可笑境地之中!作为单身汉的时候,你造成自己的幸福,今天想取就取,明天想扔就扔。可你一旦结了婚,那幸福,你得如数取来,可是,到你想要的那一天,却没有了。一旦结了婚,你就变成了傻瓜笨蛋,你要计算陪嫁,你要大谈特谈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你会感到年轻人不讲道德,危险;总而言之,你要变成一个社会上的科学院院士。我真可怜你。一个老光棍,别人等待着他的遗产,直到断气时还在防着那个年老的女看护,他问老女人要水喝,老女人不理不睬。这够可怜的了吧?可是与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相比,这老光棍还算是至福之人呢!至于两个人永远联结在一起,总是面面相对,相互争吵、相互欺骗,却以为相互都很合适;这两个人的争斗中,会发生什么惹人心烦意乱,让人心焦,叫人摆脱不了,令人气恼、为难、发傻,使人麻木甚至瘫痪的事情,我也不给你一一列举了。不,不说了。布瓦洛的讽刺诗①,我们都能倒背如流。要说的话,那简直就等于将布瓦洛的讽刺诗从头再来一遍。你若是答应我,一定要以贵族大老爷的身分结婚,用你的财产构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充分利用蜜月生上两个合法子女,给你的妻子一幢房子,与你的房子完全分开,只在社交场合与她见面,外出旅行归家时一定要提前写信告知,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若答应我一定办到,我就原谅你那滑稽可笑的想法。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足以过上这种生活。借助于一个渴望得到贵族头衔的富有的英国女子,加上你的个人经历,就能使你建立起这样的生活。啊!这种贵族生活,我觉得确实是法国独有的、唯一伟大的生活,唯一为我们赢得一个女性的尊敬和友情的生活,也是唯一将我们与当今的芸芸众生相区别的生活。总之,惟有为着追求这种生活,一个年轻人才能告别单身汉的生活。摆出这种架势,玛奈维尔伯爵能给他的时代作出表率,超越一切,只能当大臣或大使。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他既得到了结婚在社会方面的利益,又保持了单身汉的特权。”
①吉伦特省,古省居耶纳的一部分。
①布瓦洛(1636—1711),法国作家。此处指他关于妇女的《讽刺诗》第十首。
“可是,好心的朋友,我不是德·玛赛,我只不过是保尔·德·玛奈维尔,好父亲,好丈夫,中间派议员,也可能是法国贵族院议员,你看,这是非常平常的命运,刚才你不也赏脸这样说吗?我要求不高,我反正听天由命。”
“可是你的妻子,”毫不留情的德·玛赛说道,“她会听天由命吗?”
“我亲爱的老兄,我的妻子嘛,我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样。”
“哈哈,可怜的朋友,你还这么以为哪!别了,保尔。从今天起我再不敬重你了。你再听我一句话吧,因为我不能冷冷淡淡地同意罢黜你。好好看看,我们地位的力量在哪里。一个单身汉,哪怕他一年只有六千利勿尔的收入,作为他的全部财产,不还剩下他那高雅的名气和情场得意的回忆么……嘿,这个神奇的暗影具有极大的价值。对这个已经褪色的单身汉,生活仍能提供某些良机。对了,只要他有抱负就什么都可以干。但是,保尔,结婚,这可是——从仕途角度来说,你可就到此为止了。一旦结了婚,除非你的妻子肯照应你,否则,你就只能是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book_title]三
“你怎么回事?”保尔说,“你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理论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别人活着,我够了!养马是为了炫耀马匹,干什么事都是为了人家说什么说什么,自己倾家荡产为的是不让那些白痴大喊大叫:‘哟,保尔总是那辆马车。他现在财产状况怎么样?他挥霍钱财么?他到交易所去撞大运么?不,他是百万富翁,某某夫人爱他爱得发狂呢!他从英国弄来了拉车的马匹,肯定是全巴黎最漂亮的马。有人在长野跑马场见过德·玛赛和德·玛奈维尔两位先生的敞篷四轮马车,驾着四匹马,那高车肥马简直就没说的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一大堆蠢话!一大群蠢人就用这一大堆蠢话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对这些,我腻透了!我开始看出来,人不是走路,而是在地上滚,这种生活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弄得我们未老先衰。相信我吧,亲爱的亨利,你的威力,我很赞赏,但是我并不羡慕。你善于判断一切,你可以象国家要人那样行动、思考,你可以超越一般法律之上,超越既定观念、固定之见,以及约定俗成的东西。总而言之,你从一种处境中总能察觉到可捞的好处,我若是处于这种境况,则只会倒霉。你的推断冷静、系统,可能也很确切,可是在众人看来,那是吓死人的不道德。我呀,我属于芸芸众生。我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我就得按照这个社会的规则去赌。你置身于人间诸事的顶端,在那冰雪之巅上,仍然能找到一些感情。若是我,我非冻成冰不可。我属于芸芸众生,他们的生活由感情组成,我现在正需要这种感情。一个阔佬常常与十个女人调情,而实际上一个女人也没有。再说,不论他多么有力量,不论他多么机灵,不论他多么懂人情世故,有时也会发生变故,使他有如夹在两扇门当中。我则喜欢生活中持续不断的甜蜜的交流,我希望过恬静的生活,总有一个女人在身边。”
“结婚,这有点轻率,”德·玛赛高声说道。
保尔并不手足无措,他继续说下去:“你要讥笑我,讥笑好了!将来,我的贴身仆人走进来,说:‘太太正等着先生用早点。’那时我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回到家中,如果我能够找到一颗心……”
“保尔,太轻率了!你还不够品行端正,结不了婚。”
“……对这颗心,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我办的事情,道出我内心的秘密。我愿意与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那亲密无间的程度能使我们的爱情不因一句简单的‘行’或者‘不行’而受到影响,最漂亮的男子也不会引起我们爱情的破灭。总而言之,我有成为你所说的好父亲、好丈夫所需要的勇气!我感到自己很适合于享受天伦之乐。为了娶妻生子,社会要求什么条件,我愿意创造什么条件……”
“我觉得你好象是一篓子蜜蜂那么嗡嗡叫。你往前走吧!你要一辈子上当受骗的!啊!你是为了找一个妻子而打算结婚。换句话说,法国革命所创造的资产阶级习俗今日提出了许多难题,你是打算于己有利地圆满解决其中最大的难题,而且你要从与世隔绝的生活开始!你瞧不起的那种生活,你以为你妻子也不愿意过么?你的朋友德·玛赛刚才明确提出了完美的夫妻生活的纲领,你若是不愿意接受,那就请你听我最后一个忠告吧:再当十三年单身汉,象一个要被打入地狱的人那样玩乐!然后,到了四十岁上第一次痛风症发作的时候,娶一个三十六岁的寡妇:你会幸福的。如果你讨一个黄花闺女为妻,你非发疯而死不行!”
“啊?这个,告诉我,那是为什么呢?”保尔有些着恼,高声叫道。
“亲爱的,”德·玛赛回答道,“布瓦洛针对妇女的讽喻诗是一大堆老生常谈,不过变成了诗体而已。为什么妇女就没有缺点呢?为什么认为她们就不具有人性最鲜明的特征呢?所以,按照我的看法,婚姻问题与那位批评家①摆出这个问题时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你以为婚姻和爱情一样,只要丈夫是男子别人就会爱他么?难道你进了女子的闺房就只会带回幸福的回忆么?如果结婚的男子对人心观察得不深刻的话,那么我们单身汉生活中的一切,都会酿成他致命的过错。由于我国奇怪的习俗,一个男子在风华正茂的幸福时日里,总是给人以幸福,他总能征服那些听凭情欲支配的女子。法律制造的障碍,感情以及女人天生的防御心理,都会使双方产生相同的感受,这一来,肤浅的人对于以后处于婚姻状态中的男女关系便产生了错觉。在婚姻状态中,障碍不再存在,女子不是容许情爱而是忍受情爱,她不但不向往快感反而常常拒绝快感。到这时,对我们来说,生活已经变了样。一个单身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总是主动进攻,进攻失败也不担什么风险。结了婚,失败可就是无法补救的了。若说女子作出对人不利的决定以后,一个情人还能使她回心转意,我亲爱的老弟,这样的回心转意对丈夫来说,可就等于是一场滑铁卢战役了。象拿破仑一样,丈夫是只能获胜不能打败的。不论获得多少次胜利,也挡不住第一次败仗就把你打翻在地。情人紧追不舍使女人感到受了抬举,情人大发雷霆使女人心花怒放,可是,丈夫要是这样,女人就要称之为粗暴。一个单身汉选中了自己的地盘,干什么都行;可是,当上了一家之主就什么都不许干了,而且他的战场是固定不变的。其次,斗争也掉了个儿。一个妻子随时准备拒绝给予她应该给予的东西,而一个情妇则会给予你她根本不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想结婚,你也会结婚,你可对民法进行过思考?人称法律学校是专门发表议论的下流地方,是闲聊的仓房,我从未涉足其中。我从未翻开过民法,但是我看见了民法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正象诊所所长必是医生一样,我也是个法学家。疾病不在书里,而在病人身上。我亲爱的老弟,民法已将女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民法将女人视为尚未成年的人,视为孩童。那么,怎么治孩子呢?用吓唬。保尔,这字眼就包含着牲口嚼子的意思。你性格那么和顺,跟谁都是好朋友,那么信任别人,摸摸你自己的脉搏,看看你能不能装成暴君。我刚才嘲笑你,可是今天我很喜欢你,我要把自己的学问统统传授给你。对,这确实来自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德国人已经给它命名,称之为‘人类学’。啊!偶若我不曾用享乐来打发生活,倘若对那些只思考不行动的人我没有怀着深仇大恨,倘若对那些愚蠢得相信书中描写的生活真有其事的人我不是十分看不起,待到非洲沙漠的沙子由不知多少座无名的、碎成齑粉的伦敦、威尼斯、巴黎、罗马的灰烬组成时,我也许会写一本关于现代婚姻、关于基督教影响的书。总而言之,我要在这尖利的石堆上挂上一盏灯,相信社会繁衍生息的人就卧在这些尖利的石块上。可是,人类是否值得我为它花上一刻钟的时间呢?再说,使用墨水唯一合理的办法,难道不是用情书去打动人心么?哎,对了,你以后会把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带来给我们看看吧?”
①指布瓦洛。
“可能,”保尔说。
“我们永远是朋友,”德·玛赛说道。
“若是……”保尔回答道。
“放心吧!我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就象王家部队在丰特诺阿对英国人那样。”①这一席谈话虽然已经动摇了玛奈维尔伯爵的决心,他还是着手照自己的计划办事,于一八二一年冬季回到了波尔多。
他耗费巨资修整自己的公馆,配备家具,自然使他原已享有的风雅美名得以保持。他尚未完全安顿下来,他的老朋友们便提前将他引进了波尔多的保王党小圈子。无论就政见、姓氏还是财产而言,他都属于保王党。在这个小圈子中,论排场和阔气,当然由他独占鳌头。他很懂人情世故,举止得体,又是在巴黎受的教育,这一切都使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对他如痴如狂。从前宫廷中形容美男子、花花公子们如花似锦的青春年华时,有一个流行的词,叫豌豆花②。当时宫中的语言、礼仪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今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说玛奈维尔伯爵是豌豆花。自由党那一派拾起这个字眼,把它变成一个含有讽刺意味的绰号。而保王党则从褒意来使用这个绰号。保尔·德·玛奈维尔对于他的绰号给他规定的义务,十分尽心尽力,而且名气很大。
①丰特诺阿,比利时一小镇。一七四五年,在争夺奥国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法国王室部队将军萨克森曾率部在此与英、荷联军作战。当时法军表面上对英军比较客气。德·玛赛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保尔·德·玛奈维尔放心,他不会勾引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
②豌豆花指在风度,地位,吸引力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
[book_title]四
有一些演员原本很平庸,一旦观众注意到他们,他们就几乎变成了好演员。发生在这些平庸演员身上的事,也在他身上发生了。由于他在这儿感到如鱼得水,便把自己缺点中包含的优点都充分发挥出来了。他的冷嘲热讽丝毫不苦不涩,他的举止一点不高傲,他与妇女们谈话时表现出对她们很尊重,既不低三下四,也不过于放肆。妇女们很喜欢这个。他那自鸣得意的神态只不过是对他个人的一种修饰,使他变得更加可爱。他对门第很重视,他容许年轻人随随便便,但以他在巴黎的经验为限。他虽然对手枪和击剑都很在行,却具有女性的温柔,大家对此十分满意。他身材中等,肥胖倒也尚未达到臃肿的地步,这本来是对个人风度的两大障碍,却丝毫不妨碍他的外表去扮演波尔多的布律迈尔①这个角色。健康的面色使他那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突出,手长得美,脚长得纤巧,蓝蓝的眼珠,长长的睫毛,深色的头发,优雅的举止,发自胸部的嗓音总保持在中音区并在心中震荡,这一切都与他的绰号十分协调。保尔确实是那娇嫩的豌豆花。这种花要求精心培植,只有在潮湿、松软的土地上才能充分表现出它的优点,耕作粗放就妨碍它生长,阳光过强就要烧焦,霜冻来了就要凋零。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要享有幸福而不是给别人幸福的,他们与女人很相近,希望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希望受到鼓励。总之对他们来说,夫妻恩爱大概具有天意的性质。保尔就是这种人。
①乔治·布律迈尔(1778—1840),人称美男子布律迈尔,在乔治四世治下的伦敦很有名气,也有“风度裁判”,“摩登之王”的称谓。
如果说这种性格在家庭生活中会造成一些困难的话,在交际场合却显得非常可爱,非常有诱惑力。所以保尔在外省那个狭小的圈子里十分走红。在这里,他的诙谐虽然属于中间色调,大概比在巴黎更为人所称道。整饰公馆内部和重修朗斯特拉克古堡,将英国式的奢华与舒适引进这两处住所,把六年来他的公证人代他储蓄的资金全部花光了。只剩下他那一年四万多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想,应当整顿一下家政,使得开支不超过此数才算明智。待他正式驾着车马到处游逛了一番,与城中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进行了交往,与这些人一起在他那已修整一新的城堡打过几次猎以后,保尔明白了,外省的生活没有婚姻不行。外省人最终都走上搞贪财营生或越来越精于投机的道路,要让他们的子女成家立业,必须这么干。可是保尔年纪还太轻,将全部时间都用在这方面,他还做不到。所以不久他就感觉到需要有经常变换花样的消遣。对于养成这种习惯的巴黎人来说,消遣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他要成家,要传宗接代,要有他可以将自己的财产传下去的继承人,建立一个家庭会给他带来一些熟人好友,当地的主要家族可以到自己家中来聚会,他对那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也已经厌倦。不过,这些还不是决定性的理由,决定性的理由是他一到波尔多,就悄悄爱上了波尔多的王后。大名鼎鼎的埃旺热利斯塔小姐。
本世纪初前后,一位姓埃旺热利斯塔的西班牙巨富来到波尔多,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由于他有门路,加上又很有钱,使贵族人家的沙龙向他敞开了大门。为了保持贵族阶层对他的好感,他的妻子出了不少力。贵族阶层之所以那么轻而易举就接纳了他,说不定就是为了故意刺激第二等级那一派。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是克里奥尔人①,外表看去很象个有奴隶侍候的贵妇人,实际上她确实属于卡萨-雷阿尔这个西班牙著名王族。她过着贵妇人的生活,对金钱的价值一窍不通,从不抑制自己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甚至不惜为之耗费巨资,因为不管她提什么要求,对她无限钟情的丈夫总能满足她,还好心地对她隐瞒了家中钱财方面的情况。这个西班牙人见她住在波尔多很高兴,自己也心花怒放。正好他的生意也要他继续住下去,于是这西班牙人购置了一处公馆,安了家,接待宾客气派很大,在各种事情上都表现出极高雅的趣味。因此,从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一二年,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在波尔多,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西班牙人于一八一三年去世,身后留下三十二岁的寡妻、大量财产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这女孩当时十一岁,眼看要长成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后来也真的成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不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怎么机灵,王政复辟还是使她的地位受到影响。保王党更纯净了,有几家人家离开了波尔多。从前家中的买卖都由她丈夫一手操持,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对这些事情,表现出克里奥尔人那种漫不经心和爱打扮的年轻妇女的那种不精明强干。现在缺了丈夫的头脑和双手掌管买卖,她却一点不想改变她的生活方式。保尔打定主意回到自己故乡的时候,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已经长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而且表面上看去也是波尔多最富有的攀亲对象。可是她母亲的资本已经逐渐减少,波尔多人还不知道。她母亲为了延长自己的统治,已经挥霍了大量钱财。
①克里奥尔人是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她举行引人注目的欢宴,家中继续过着王侯般的生活,使大家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家中家财万贯。娜塔莉已经长到了一十九岁,还没有任何提婚的消息传到她母亲耳边。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于满足自己作为少女的心血来潮的要求已经习以为常,她穿着开司米衣衫,佩戴宝石首饰,生活在奢华之中。在子女与父母同样计较金钱的国度和时代里,她那种奢华简直使投机商人害怕。“只有哪位王子才能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这句要命的话在家家户户客厅里和各个小圈子里传来传去。作母亲的、有孙女要嫁出去的老奶奶们、嫉妬娜塔莉的姑娘们,又用恶毒的话语着意渲染这种见解。娜塔莉一贯衣着华丽,加上她那使人招架不住的美貌,都使这些人心中不快。娜塔莉来到舞会上,一个求婚的人怀着如醉如痴的赞美说道:“天哪,她多么美啊!”这些人听到这句话,就要回答说:“是啊,她是漂亮,可是她要价也很高呀!”若是哪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觉得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娇媚可爱,并且说谁要选中她当妻子实在再好不过了,人们就会这样回答他:“她母亲每月给她一千法郎置办衣着,她有自己的马匹,贴身女佣人,穿着镶花边的衣裳,谁那么胆大包天敢娶这种姑娘啊!她的晨衣上都镶着马林①花边。她洗细布衣裳的钱也能养活一个小伙计的一家。她早晨用的披风,价值连城呢!”这些话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话,经常翻来覆去地道出,看来似乎是恭维,事实上哪一个男人想要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为妻,他的欲望再强烈,也要被这些话扑灭。娜塔莉是每一场舞会的王后,经过之处,听到的都是恭维之辞,看到的都是笑脸和赞美的表情,她对这些已经腻烦了。但她毫不了解生活。她象鸟儿飞翔、花儿生长那样活着,觉得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满足她的欲望。她对于各种东西值多少钱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收入是怎么来的,应怎么安排,怎么储存。说不定她以为每家人家都有雇来的厨子、马夫、贴身仆人和其他下人,就象草场都长青草、果树都结果子一样呢!在她看来,乞丐和穷人,与倒下来的树和贫瘠的土地是一回事。她的母亲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对她百般溺爱,她从来对享受不感到厌倦。所以,她就象一匹不带缰绳也没有上蹄铁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上那样,一跃进入交际场中。
①马林,比利时一城市,以生产花边著名。
[book_title]五
保尔来到波尔多六个月之后,城中上流社会早已让豌豆花和舞会王后见了面。这两朵花表面上颇为冷淡地相对而视,实际上都觉得对方俊美可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窥视着这次相见的结果,因为这与她切身利害息息相关。她从保尔的眼光中猜测出是什么感情使他那样激动,心中暗想:“他肯定是我的女婿了!”同样,保尔一见娜塔莉,心中也暗想道:“她肯定是我的妻子了!”埃旺热利斯塔家的财产在波尔多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也象童年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样停驻在保尔的记忆中。这是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中最不可磨灭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对双方财产问题要进行辩论和调查,无论是羞羞怯怯的人还是傲气冲天的人,这种辩论和调查都使他们恐惧万分。
而保尔和娜塔莉之间,则不需要这个,首先财产相当这一条两人就碰到一块了。有几个人设法对保尔进上一言,开头当然是对娜塔莉的举止、言谈、美貌不能不说上几句好话,最后就是对将来发表一些斤斤计较的见解,而埃旺热利斯塔家的那种排场确实使人不能不发表这些见解。每当他们试图这样做的时候,豌豆花总是报以轻蔑,这些外省的小算盘确实也活该受到这种轻蔑。保尔的这种思想方法,不久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再开口。因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语言上,不论在举止还是在任何事情上,众人都学他的样。他把英国那种发展个性和人与人之间冰冷的藩篱,拜伦式的冷嘲热讽,对生活的指控,对神圣结合的蔑视,英国的银餐具和英国式的戏谑,对外省风俗习惯及陈年老货的贬低,雪茄,指甲油,小马,黄手套和跨马疾驰都带进了波尔多。于是对保尔来说,事情便一反往常了:无论是少女还是老太太都不想给他泄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开始为他举行了好几次盛大宴会。城里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来参加的宴会,豌豆花还能缺席么?虽然保尔作出冷淡的样子,但这瞒不过母亲,也瞒不过女儿,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结婚的道路。玛奈维尔驾着轻便双轮马车或骑着他自己那漂亮的马匹散步时,有的年轻人见他走过便停下脚步,议论起来:
“这个家伙真走运:又有钱,又是美男子,听说他就要娶埃旺热利斯塔为妻了。有什么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世界好象就是为他们造的。”这些话他都听在耳里。当他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敞篷四轮马车相遇时,母女二人跟他打招呼时怀着一种特别的敬意,他为此感到骄傲。即使保尔没有悄悄地爱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社交界也肯定会硬要他娶她为妻的。社交界虽然不是一件好事的起因,却促成许多不幸。然后,当社交界看到自己亲自孵化的恶破壳而出的时候,又会唾弃这恶,并对之进行报复。波尔多的上流社会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有一百万的陪嫁,不等双方同意就把她送给保尔了。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他们俩不论是财产还是相貌,都很相当。保尔习惯于奢侈和华丽,娜塔莉也生活在奢侈与华丽之中。他刚刚为自己将公馆布置停当。在波尔多,就是为了安置娜塔莉,也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布置住宅。这个少女和她母亲一样是克里奥尔人,已经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贵妇人样子,与她结婚势必在金钱方面卷入灾难之中。只有一个对巴黎的花费和巴黎女人花样翻新的要求已经司空见惯的人才能避免这种灾难。人们都说,钟情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波尔多人在哪里会倾家荡产,玛奈维尔伯爵就会在哪里消灾避难。于是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在保王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商谈这桩婚事时,这些人对保尔说的话十分动听,大大满足了保尔的虚荣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愿意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送给你。你若是娶她,那算是做对了。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姑娘,就是在巴黎也找不着:她风雅妩媚,而且从她母亲那方面来说,属于卡萨-雷阿尔家族。你们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你们趣味相同,对生活理解相同,你们有波尔多最舒适的住宅。你妻子只要将睡帽带到你家就行了。在这种事情上,一幢已经盖好的住宅就等于一笔好彩礼。碰上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岳母,你也是好运气。这个女人很有头脑,又会钻营。你大概向往政治生活吧!她在政治生活中将是你的一大帮手。何况她为她的心头肉、她的女儿牺牲了一切。娜塔莉肯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她很爱自己的母亲。再说,总得有个归宿呀!”
“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保尔回答说,他虽然已经坠入情网,但还想保留自由决定权,“可一定要有个完满的归宿啊!”
保尔不久便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走动。他的空闲时间比谁都难打发,他需要消磨时间。正是这种需要将他引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只有在那里才散发着他已经习惯的那种气派和豪华的气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年已四十,长得很漂亮。她那种美,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傍晚迷人的落日十分相似。
她那无人指摘的声誉给波尔多的各个小圈子提供了永久的谈资。克里奥尔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以体质好着称,这位寡妇也显示出体质好的各种迹象。越是这样,别的妇女就越好奇,越想知道个究竟。她长着深色的眼珠,深色的头发,西班牙女人的脚和身段,那种胸脯挺得高高的身段,这腰身的扭动在西班牙是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的。她的面庞一直很美,克里奥尔人的肤色,其动人之处只有用轻纱扔在绛红色上来比喻才能描绘出来,因为那是白里透红。因这肤色的原故,她那美丽的面庞很诱人。她线条丰满,又有一种善于将懒懒散散与生机勃勃、将坚强有力与随随便便融为一体的风韵,使她那丰满的线条更加动人。她吸引人而又令人肃然起敬,她诱人而又丝毫不向你许诺什么。她个子很高,这又有意赋予她女王的神情和姿态。她谈起话来,很容易叫男人上当,就象粘鸟胶把鸟儿给胶住了一样,因为她的性格中天生赋有非搞鬼不可的人的那种才具。她一步一步退让,以人家同意给她的东西为武器,转过身来得寸进尺,相反,人家反过来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很善于一下子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虽然事实上她很无知,但是她早就见识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宫廷,南美、北美的著名人士,英国和欧洲大陆上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使她具有从幅员上说极为广阔的知识,也就显得见识很广了。她就是用这种趣味、这种气派接待来客。这种趣味与气派,学是学不来的,但是某些生来美好的心灵,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高级东西都能吸收到自己身上,能将高尚的趣味和气派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她那品行端正的美名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种美名对她倒很有用处,赋予她的行动、话语和性格以极大的权威。除了母女之情以外,这母女二人相互之间怀着一种真正的友好情谊。两人彼此相互适应。她们天天接触,却从未发生过冲突。所以许多人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母爱来解释她作出的牺牲。娜塔莉固然对她母亲坚持守寡是个安慰,看来这也不是唯一的原因。据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于一八一四年高高兴兴地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第二次复辟①把贵族头衔及贵族院议员的身分还给了那个人,于是一八一六年他就很体面地与她断绝了关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妇女,但她在性格上有一个可怕的特点。这个特点只能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座右铭来解释:这个座右铭就是:Odiateeaspettate②。她已经习惯于压人一头,别人过去也一直对她俯首帖耳。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
[book_title]六
她与一切王权都很相象:和蔼可亲,性格温柔,完美无缺,生活中不挑剔。但是,当她作为女人、作为西班牙人、作为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员,她的傲气受到冒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气势汹汹,冷酷无情。她从不宽恕。这个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变成在她的仇敌头上盘旋的厄运。对于那个玩弄了她的男人,她充分发挥了这种致命的威力。事情的发展似乎证明了她那jettatura①的影响,使她更坚定了对自己的迷信。那个男人虽然当了大臣和法国贵族院议员,却立即开始破产,后来竟完全破产。他的财产、政治上和个人的威望,总之一切,大概都毁灭了。有一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着自己金碧辉煌的马车骄傲地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②,竟然看见那人在街上踽踽独行,她狠狠瞪了那个人一眼,目光中迸射出得胜的火花。这一不幸遭遇有两年时间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后,她的傲气又总是叫她不知不觉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从前那样真诚、热烈爱她的丈夫相比较,总觉得不行。这样,她从失算到计算,从希望到失望,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女人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亲的作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她们将自己完全贡献给自己的女儿,除了自己以外,她们的全部心思,都挪到了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上。这是她们作为人的情感的最后寄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尔的性格,并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格掩盖起来。保尔确实是她想要来当女婿的那种男子,是一个能够铸成她未来的权势的人。保尔从母系方面说属于摩冷古家族。年迈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挚友,就住在圣日耳曼区中心。男爵夫人的孙子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当可观。那么保尔大概就是将埃旺热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适的引荐人了。
①意大利文:巫术。意为用手势、话语或目光将厄运抛给对方。
②爱丽舍田园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华的大街。
对于帝国时代的巴黎,从前这位寡妇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去见识见识,现在她很想到复辟时代的巴黎去出出风头。只有在那里才有政治上发迹的因素,而惟有在这方面,上流社会的女子才能得体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前由于丈夫的生意关系被迫住在波尔多,她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在波尔多支着门户,一个女人的生活因此会受到多少义务的约束,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尔多放在心上了,这里的享乐她都已享受尽了。她渴望着一个更大的舞台,正象赌徒向更大的赌注奔去一样。为了她个人的切身利害,她给保尔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领都发挥出来帮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尝有权有势的快乐。有许多男子就是这样给不出头露面的女子的野心当了屏风。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女儿的丈夫捏在手心里还有不止一样好处。保尔必然为这个女人所俘获。她越是显出不想将他置于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就越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于是利用自己的全部巨大影响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儿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价,以便早早地将这个男子制服,她认为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继续过贵族生活的途径。保尔受到母女二人的赏识,自视更高。他看到他发表的感想或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亲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妩媚地抬起头来,那母亲则似乎总是并非有意地道出恭维的话语。看到这种情景,他便自以为是个十分风趣的人,那程度要远远超过实际情形。这母女二人,对他那么好,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讨她们喜欢,她们牵着自尊心这条绳把他控制得那样服服帖帖,结果是不久以后,保尔就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了。
保尔伯爵在波尔多安顿下来一年之后,虽然没有公开声明,但是他对娜塔莉那么殷勤,社交界已经把这看成是追求娜塔莉了。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显出根本没想到要结婚的样子。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他总是象贵妇人那样保留,既显得亲切可爱、交谈得十分愉快,又不让对方跟她更亲热一步。这种毫无反应的状态对外省人来说是那么不同寻常,却很讨保尔喜欢。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会吓坏他们。如果幸福大叫大嚷地来到,他们就会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随着柔和的暗影不声不响出现,他们反倒会委身于不幸。保尔看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并不作出一丝努力来鼓励他,便更主动地走下去。这个西班牙女人进一步引诱他,有一天晚上她对他说,一个上等女人心里也和男子心里一样,某一个时期,雄心壮志会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这个女人有本事,”保尔走出公馆时心里想道,“我尚未被任命为议员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处漂亮的使馆呢!”
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子如果不围着各种事物或各种想法四周转悠转悠,仔细端详一下这些事物的各个不同侧面,这个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弱者,他就已经走上了通向死亡的危险道路。此刻,保尔非常乐观:他看到什么都有利,而不想想一个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为一个暴君的。所以每天晚上他走出公馆的时候,都显出已经结了婚的模样,自己引诱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的时间已经太长,毫不足惜;他对单身汉的生活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已不能给他任何新鲜感,只让他体会到其不妥之处;虽然他也偶尔考虑到结婚的难处,却更经常地看到结婚的快乐。
结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只有对小人物而言,结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对富人来说,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经消失。”于是,每一天数数他结这门亲事会有哪些好处的时候,都有一个新的利于成亲的想法涌现出来,所以这好处便日益增多。“不管我会攀上什么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总是够格的,”他又想道,“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么小小不然的长处呢!帝国时代,有多少男子因他们的配偶感到苦恼,我不是见过么!自己挑选的伴侣,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气永远不会被她伤害,这难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条件么?与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远不会非常不幸的。她决不会奚落他,她善于给他帮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会很出色的!”想到这里,他又借助对圣日耳曼区最出类拔萃的女性的回忆来说服自己,他确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见绌,至少可以和她们平起平坐。一切对比都对娜塔莉有利。从保尔想象中产生的比较词句已经向他的欲望让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还能见识到新的性格,不同类型美的少女,纷繁的印象可能会使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尔多,娜塔莉根本没有对手,她是唯一盛开的花朵。保尔现在正处于某一想法的制约之下,大部分男子对这种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这朵鲜花选择这一时刻开放真是妙极了。所以,这些罗列起来的理由又与自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种真正的爱情联结在一起,那种真正的爱情要得到满足,除了结婚便没有其他出路。这些理由加在一起,便把保尔引到了不理智的爱情上。幸好他还有点良知,将这秘密埋在心底,让别人以为这是一种要结婚的强烈欲望。
作为一个不想影响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为人,因为他的朋友德·玛赛说的那些吓人的话有时还在他耳畔回响。可是,首先,习惯于奢侈的人具有骗人的简朴外表: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蔑视奢华,他们不过是利用一下这种条件,奢侈是他们生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保尔觉得这些贵妇人的生活习惯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是那样相宜,却想象不到这里便埋伏着他日后倾家荡产的唯一根由。其次,虽然要减轻婚姻带来的忧烦,有几条普遍的规律,可是要揣测到或者预防这些忧烦,却一条规律也没有。在已经试图使对方生活得愉快、生活担子容易挑的两个人之间,不幸的抬头乃产生于天天生活在一起所进行的接触,而在两个尚未结婚的年轻人之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只要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法律不改变,这个问题也就永远不会存在。所以在两个准备结合的人之间,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是这种虚假并无恶意,也并非故意为之。每个人都必然显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两个人比赛着看谁的姿态最美,于是都使对方产生一种良好的印象,而日后他们则无法使自己与这个印象相符。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气一样,大自然雾气蒙蒙、阴沉灰暗的时刻远远多于阳光灿烂、田野笑逐颜开的阶段。年轻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后他们则将生活本身的种种不幸归之于婚姻,因为人身上有一种倾向,促使他总是到周围的事和人当中去寻找不幸的根由。
要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态度或外表、言谈或举止中发现什么迹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点,正象任何人的性格都包含着缺点一样,保尔就得不仅仅掌握拉瓦特和加尔的科学①,还要有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没有任何学说体系,这就是善于观察的人的个人学问,可是它要求几乎包罗万象的知识。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样,长着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孔。雕塑家赋予处女雕像面庞以平静和安详,用这些处女雕像来代表正义、纯洁和各种神明,这些神明对人世上内心的激荡毫无所知。这种平静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纯洁的标志。还没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动过。还没有任何遭到摧残的激情、也没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脸上那平静的表情发生变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这种平静是假装出来的,那么少女也就不存在了。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加尔见本卷第52页注①。
[book_title]七
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easpettate①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rn②,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皙、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经赞美其典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①的性格。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①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1558)及腓力二世(1527—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卡萨-雷阿尔家族从父系及母系双方面来说都是阿尔伯的后裔。这些征象预示着强烈而不柔顺的激情,转瞬即逝的忠诚,无法调和的仇恨,机灵而不聪慧以及驾驭他人的欲望。自感无法实现自己奢望的人,自然有这种驾驭他人的欲望。这些由气质与体质产生的缺点,说不定用高贵血统的优点可以补偿,但在娜塔莉身上这些缺点都被掩藏起来了,就象黄金埋藏在矿床中一样,只有经过严格的处理和巨大的震荡才会显露出来。各人的性格在人世上也都要经受这些冲击的。而此刻,青春的妩媚和艳丽,高贵的举止,圣洁的无知,少女的热情,给她的面部涂上了一层细腻的油彩,一定会叫只从表面看问题的人上当受骗。其次,她的母亲早就教会她一套令人愉快的喋喋不休的废话,装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呀,用一句玩笑来答复不同的见解呀,等等,总之,用妩媚的滔滔不绝来引诱别人。女人常常在滔滔不绝下面掩藏着自己思想的底细,正象大自然用华贵的转瞬即逝的花朵来掩盖贫瘠的土地一样。一言以蔽之,娜塔莉具有从未受过苦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她以其坦率来吸引人,丝毫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母亲要把女儿嫁出去时,总是一面给她们制订出滑稽可笑的举止、言谈纲领,一面非要她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可。娜塔莉笑容满面,象对结婚毫无所知的少女那样天真,只期待着结婚的快乐,预见不到任何不幸,她以为通过结婚就会赢得为所欲为的权利。就连一些善于观察的人也会为外表所蒙蔽,何况保尔正象情欲使爱情膨胀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他又怎能从其美貌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的性格中,看出她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和这个姑娘结婚,虽然很难找到幸福,却也不是不可能的。透过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缺点,也有几种优秀品质在闪光。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大师手中,没有哪种优点充分发挥之后不会抑制缺点的,在一个钟情的少女身上就更是如此。但是,要让一个这么不柔顺的女人变得柔顺,必须有德·玛赛对保尔谈过的铁腕不可。那位巴黎的纨袴子弟说得很对。由爱情激发的恐惧、担心,对于控制女人的思想来说,是肯定有效的工具。这场争斗要求头脑冷静、善于判断、坚定不移;而且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不应该让妻子觉察到这种争斗。保尔是否具有这种冷静、判断和坚定呢?再说,娜塔莉爱不爱保尔呢?娜塔莉也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本能的最初冲动和保尔的外表在她心中引起的快感当成了爱情,而对结婚和夫妻生活的事毫无所知。在她看来,玛奈维尔伯爵,这位见识过欧洲各国宫廷的实习外交官,巴黎的一位风雅青年,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可能没有精神力量、既羞怯又勇敢、在逆境中可能颇为坚毅,对毁坏幸福的麻烦事却毫无自卫能力。此后她是否有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保尔的小缺点之中分辨出他的优秀品质呢?难道她不会夸大了缺点而遗忘了优点么?对生活毫无所知的少妇一般都是这样的呀!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只要男人能避免引起她不快,就是干些不道德的事,她也能原谅;而她只是将气恼和不快当成祸事。什么样的调和力量、什么样的体验能够维持和开导这对年轻夫妻呢?两人刚刚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有相互向往的情趣,少妇还玩点温存人的小把戏,参加舞会归来,丈夫还会对妻子恭维一番。当保尔和他的妻子还处于这些小把戏和恭维话阶段的时候,他们难道不会以为那就是相爱么?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但不会建立自己的帝国,相反,难道不会容他妻子独断独行么?保尔难道会说一个“不”字么?在最强有力的男人说不定还会碰到危险的地方,对一个意志薄弱的男子来说,那就一切都充满危险了。
本篇研究的主题并不是单身汉怎样向已婚男子过渡。我们内心情感的风暴会使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具有吸引力。单身汉向已婚男子过渡这幅图画,如果构图雄浑,也绝不会缺少魅力。导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成婚的各种事件和见解是这篇作品的序言,目的仅仅在于勾画出夫妻生活开始之前的伟大喜剧。下面的一幕将决定保尔的未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到来。这一幕就是任何一个家庭——无论是贵族还是布尔乔亚——要缔结婚约所必然进行的争论,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同样受到大大小小物质利害的冲击。虽然这一幕为剧作家提供了创作的新源泉,但是迄今为止,这一幕始终为剧作家们所忽视。在公证人面前演出的这些闹剧或多或少都与我们下面这一出相类似,这些闹剧的趣味与其说将留在这部书的每一页之中,不如说将永远留在已婚者的记忆中。
一八二二年初冬,保尔·德·玛奈维尔托他的舅祖母摩冷古男爵夫人去向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求婚。男爵夫人从来在梅多克没住过两个月以上,但是这一年她在那里一直呆到十月底,以便在这种场合给她的甥孙帮忙,并且扮演母亲的角色。她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递过头几次话以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舅祖母便来到保尔家里,将她奔走的结果告诉他。
“我的孩子,”她对他说,“你的事办成了。谈起财产问题时,我得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想给她女儿。娜塔莉小姐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娶她吧,我的朋友!有贵族姓氏和土地要传下去、家族香火要延续下去的人,早晚得有这么个结局。我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奥古斯特也走上这条路。我不在,你们也能好好结婚。我能给你们的,就是我的祝福,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婚礼上是无事可做的。所以我明天就回巴黎去了。将来你把妻子介绍给社交界的时候,我会在我家里见到她,那要比在这儿方便多了。你在巴黎如果没有公馆,可在我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会高高兴兴地叫人把我那住宅的三层楼给你们收拾好。”
“亲爱的舅奶奶,”保尔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母亲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给她,她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您怎么理解这些话呢?”
“我的孩子,她这母亲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她利用女儿的美貌将条件强加于人,只给你留下那孩子父亲的财产,这是她无法剥夺你的。我们这些老人,对于父亲有什么财产,母亲有什么财产是很看重的。我劝你一定要对你的公证人详加指示。孩子,婚约,这可是最神圣的义务。若是你父亲和母亲没有把他们的床铺整理好,你如今恐怕就连床单都没有了。将来你也要生儿育女,这是结婚最常见的后果,所以必须想着这个。你去见马蒂亚斯先生吧,他是我们的老公证人了。”
摩冷古夫人说完走了。这番话使保尔陷入极度困惑之中。
[book_title]八
怎么!他的丈母娘是个十分机灵的人!那签订婚约时就必须为他自己的利益力争,也必然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那么谁会侵犯这些利益呢?他听从了舅祖母的劝告,将起草婚约的事委托给马蒂亚斯老先生。但是,预感到要进行这些争论还是使他心神不安。他刚刚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示了自己求婚的意思,所以现在他走进这位太太的家门时,不能不感到极度的紧张。他的舅祖母暗示他要多加提防,他似乎觉得这样信不过人家对人家是一种侮辱。象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生怕泄露了这种感情,紧张得浑身发抖。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在他看来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为避免触犯这个大人物,他挖空心思想出下面这套转弯抹角的话来。对于那些不敢正面触及难题的人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作法。
“太太,”他抓住娜塔莉不在场的一小会工夫说道,“给一家管事的公证人是怎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的公证人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头,若是不叫他管我的婚约的事,他大概会很伤心……”
“那有什么,我亲爱的保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打断他的话回答道,“我们的婚约不是一直由双方家庭各自的公证人出面订立的么?”
保尔有好大一会儿没有再提这个问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利用这会工夫暗自思量:“他想什么呢?”因为女人有一种很高超的本领,能从面部表情上看出别人内心的想法。保尔那尴尬的目光和讲话的语声都泄露出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中猜测到了舅奶奶的见解。
“要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心中想道,“危机开始了,后果又将如何呢?”“我的公证人是索洛内先生,”停了一会她说,“你的公证人是马蒂亚斯先生,明天我把他们二位请来吃饭,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意见的。就象厨子,他们的责任就是给我们做出可口的饭菜一样,他们的职业难道不就是在我们都不介入的情况下调和双方的利益么?”
“言之有理,”保尔回答道,不由自主地轻轻长出了一口气,表示满意。
这两个人奇异地调换了角色:保尔,清清白白,无可指摘,反倒浑身发抖,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内心极为焦虑,却显得十分平静。这寡妇欠她女儿一百二十万法郎,相当于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的财产三分之一,而且她还不起这笔钱,即使剥夺了她的全部财产也不够。这样她就要任凭女婿摆布了。如果保尔单枪匹马,她能将保尔捏在掌心里,叫她的公证人对保尔讲明情况,在交出保护人账目问题上,保尔会不会让步呢?如果保尔打了退堂鼓,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么娜塔莉要想在波尔多嫁人可就办不到了,而这位母亲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的。这个女人有生以来都过着堂堂正正的生活,可是她想,明天她就得变成一个不正直的人。伟大的统帅在他们生命的某一时刻,也曾经偷偷地当过懦夫,他们希望将这一时刻从生命中抹掉。象这些人一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来也希望能够将这一天从她生命的时日中删除。夜晚,面对着既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窘迫,她责备自己从前太不在意了。自然,这一夜,她的头发愁白了几根。首先,她已经召他的公证人在她起床后前来,她不得不向公证人实话实说。
她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的内心苦恼,现在必须承认了。从前她一步步走向深渊时,一直指望着会有一个偶然的机遇来挽救她。这一类机遇是从来不会来到的。她心中对保尔涌起一股轻微的情绪,其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憎恶,总之还没有任何不好的情感。可是不管怎么说,保尔难道不是这场秘密官司的对手么?他不是不知不觉成了她必须要战胜的无辜的敌人吗?什么人能够喜爱自己欺骗的对象呢?这个西班牙女人不得不玩弄诡计,她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决定在这场战斗中充分发挥她的优势,只有获得全胜才能免受耻辱。在宁静的深夜里,她用一系列理由给自己开脱,这种种理由皆归结为她的傲气。娜塔莉不是也从她的大肆挥霍中得到好处了么?在她的行为中,难道有一样卑鄙下流玷污灵魂的动机么?她花钱不会算计,这是小罪还是大罪?一个男人得到娜塔莉这样的姑娘,不是要喜出望外吗?她保存下来的这一珍宝难道还不值一张宣布债务已清偿完毕的纸条么?许许多多的男人不是以千百种牺牲买得他们喜爱的女人么?为什么一个合法妻子还不如一个高级妓女呢?再说,保尔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她要为他施展出全部本事,叫他在社会上飞黄腾达。这样他会感激她的威力。到了那一天,她不就还清全部债务了么?只有傻瓜才会犹豫不决!为多几个埃居或少几个埃居而迟疑么?……太卑鄙了!
“倘若不能旗开得胜,”她心中暗想,“那我就离开波尔多,用我现在手中剩下的公馆、首饰、动产去投资,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娜塔莉,只给我自己留下一份年金,这样也可以给娜塔莉创造一个美好的前程。”
一个久经考验的聪明人为自己建造一个退守之地,就象黎塞留退守到布鲁阿日那样①,为自己筹划一个伟大的结局时,他会把这个地方搞成一个根据地,以帮助自己战胜敌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为自己遭到不幸时设想出这个结局,倒使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对这场决斗中支持她的人满怀信心,想到这里,她便安然入睡了。这个支持她的人就是索洛内先生,她指望着他。索洛内先生是波尔多最精明强干的公证人,年方二十七岁,由于对波旁王室二次复辟贡献卓着而得到了荣誉勋位勋章。索洛内一直受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的接待,与其说是以公证人的身分,不如说作为波尔多保王派的成员更为恰当。索洛内为此感到兴高采烈,感到骄傲。索洛内早就爱上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位美丽的半老徐娘。对这种爱情,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她们也感到非常得意,即使是最假正经的女人也会容许这种爱情流露出来。索洛内一直保持着充满尊敬与希望的十分得体的自负态度。这个公证人第二天怀着甘当奴隶那种兴冲冲的劲头来到。花枝招展的寡妇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他,她象一个身穿便服的学者那样衣冠不整。
①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曾将雅克·德·彭斯于一五五五年在布鲁阿日河畔所筑的要塞,用作与拉罗歇尔对抗的武器装备中心。
“今天晚上将要讨论一个问题,”她对他说道,“我能指望你守口如瓶和尽心尽力么?你大概也料到了,谈的是我女儿的婚约。”
年轻人说了一大套献殷勤的起誓发愿的话。
“咱们谈正题吧!”她说。
“我洗耳恭听,”他回答道,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直截了当地向他陈述了她的处境。
[book_title]九
“美丽的夫人,这不算回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向他提供了准确的数字以后,索洛内先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说道,“你与玛奈维尔先生是怎样相处的?在这件事上,道德问题支配着法律问题和钱财问题。”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年轻的公证人得知迄今为止,他的主顾在与保尔的关系中始终保持着盛气凌人的态度;半是正正经经的傲慢,半是不知不觉的算计,她一直摆出似乎玛奈维尔伯爵低她一等的样子行事,似乎他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为妻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论是她还是她女儿,都不会叫人怀疑有金钱利害的考虑;她们的感情显得非常纯洁,没有任何低级庸俗的东西;只要保尔挑起金钱方面一个小小的难题,她们就有权飞到天涯海角去。总而言之,对于这个未来的女婿她可以施展极大的权威。公证人听了这些,真是喜出望外。
“情况就是这样,”索洛内说道,“那么你打算做出的让步,最大到什么程度呢?”
“我希望尽量少让步,”她笑着回答。
“妇人的回答,”索洛内高声说道,“夫人,你是不是一心要把娜塔莉小姐嫁出去?”
“是。”
“按照要向上面说的那个女婿提出的保护人账目,你欠他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你是不是打算叫这个数目都算结清呢?”
“对。”
“你打算保留什么呢?”
“至少三万法郎的年金,”她回答道。
“是不是不成功便告吹?”
“对。”
“那好,我去考虑考虑要达到这个目的要采取哪些必要的手段,因为我们必须非常巧妙,而且要节省力气。我下次来时会给你出一些主意。你一定要毫不含糊地照办,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已经可以预言你会取得全胜。——保尔伯爵爱娜塔莉小姐么?”他起身时问道。
“爱慕极了。”
“这还不够。他娶她为妻的愿望是否强烈到对于一些金钱方面的难题可以不计较呢?”
“是的。”
“这正是我在一位少女的自有财产中真正看作是财产的东西!”公证人叫道,“那么,今天晚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又狡猾地加上一句。
“我们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衣着。”
“在我看来,签订婚约时穿的长裙就已经包含着馈赠的一半了,”索洛内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觉得这最后一个办法实属必要,所以娜塔莉梳装打扮时她要亲自在场,既为了监督娜塔莉,也是为了把娜塔莉变成为她这财政阴谋服务的无辜的同谋。女儿头发梳成塞维涅夫人式样①,穿一件白色开司米长裙,缀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母亲觉得她是那么漂亮,预感到胜利即将到来。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女作家。
待到贴身女仆走出房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确信谁也听不见她们说话的时候,她把女儿头上几个发卷整理整理作为开场白。
“亲爱的女儿,你是真心爱玛奈维尔先生么?”她对女儿说,那声音表面上很坚定。
母亲和女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很不寻常。
“我亲爱的妈妈,为什么你早不问晚不问,偏要今天问我这个问题呢?为什么你让我见他呢?”
“若是你结了婚我们就得永别,你还会坚持这桩婚事么?”
“那我就放弃这桩婚事,而且我不会为此抑郁而死的。”
“这说明你并没有坠入情网,我亲爱的女儿,”母亲吻着女儿的额头说道。
“可是,好心的妈妈,为什么你今天这么盘问我呢?”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心想结婚,而并没有为丈夫神魂颠倒。”
“我爱他。”
“你说得对,他是伯爵,咱们两人要把他造就成法国贵族院议员。可是就要碰到难题了。”
“相爱的人之间会有难题么?不会的。亲爱的妈妈,豌豆花已经牢牢地长在这里了,”她一面说一面用一个可爱的动作指着自己的心,“他不会提出任何细微的异议的。我有把握。”
“若是并非如此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那他就要被永远遗忘,”娜塔莉回答道。
“很好,你不愧是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员!虽说他发疯一般爱你,若是发生一些出他意料的争论,而且为了你也为了我,他必须不予计较呢,娜塔莉?如果丝毫不丢面子,举止行动上稍微热情些就能促使他下定决心呢?就是说,小小不然的事,一两句话?男人天生就是这样,他们顶得住一场严肃的争论,可是一个秋波,他们就投降了。”
“我明白了!稍稍抽一鞭子好让最有希望得胜的马跳过障碍,”娜塔莉一面作出给自己的坐骑抽一马鞭的手势,一面说道。
“我的天使,我一点不要求你作类似于引诱那样的事。我们有卡斯蒂利亚①的古老荣誉感,不允许我们超过界限。保尔伯爵就要知道我的处境了。”
①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中部地区名。
“什么处境?”
“对你说,你也一点不会明白的。你听着,若是他看见你这么花枝招展,目光中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踟蹰,我会觉察得出来的!当然,到那时我就立即中止一切讨论,我会清算我的财产,离开波尔多到杜埃①克莱斯家去。不管怎么说,从他们和唐南克家联姻而论,他们和我们是亲戚。然后,哪怕我进修道院隐居,也要把我的全部财产给你,把你嫁给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
①杜埃是法国地名。
“妈妈,怎么才能防止这样的祸事呢?”娜塔莉说道。
“孩子,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漂亮过!只要你卖点俏,一切都会顺利的。”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走了,娜塔莉一个人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也去打扮起来,她要打扮得跟女儿交相辉映。娜塔莉要吸引保尔,她自己难道不也应该点燃索洛内的心,叫他为保卫她的利益去卖力气么?几个月来,保尔已养成习惯,每天向娜塔莉献上一束花。这天晚上,当保尔带着一束花到场的时候,母女二人已经武装完毕。三个人开始聊天,等待两位公证人到来。
[book_title]十
第二章
人们把婚姻称作一场漫长而令人疲倦的战争。对保尔来说,这一天便开始了第一次小型武装冲突。那么,把每一方的力量、交战双方部队的位置以及他们要用兵的地段说说清楚,就是十分必要的了。这一场斗争的重要性如何,保尔一无所知。要进行这场斗争,保护保尔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老公证人马蒂亚斯。他们两人手无寸铁,就要遭到意料不到的突然袭击。而敌人主意已定,要催促他们、迫使他们匆匆拿定主意。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有居雅①和巴尔托洛②亲临指导,又有谁能不败下阵来呢?怎么能够相信在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十分自然的地方,会有恶毒之心呢?马蒂亚斯面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面对索洛内,面对娜塔莉,一个人孤军作战,他能有什么作为呢?特别是他那坠入情网的主顾,一出现什么难题会威胁他的幸福,他就投敌了,马蒂亚斯能有什么办法呢?
①居雅(1520—1590),法国著名法学家。
②巴尔托洛·德·萨索弗拉托(1314—1357),意大利著名法学家。
刚一开始道出情人之间那套漂亮的客套话时,保尔就已经作茧自缚,不能自拔。可是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中,他的激情在此时此刻却赋予这些客套话以极大的价值,她正想促使他把自己装进去呢!
两位公证人是即将为各自的主顾进行搏斗的婚姻Con-dottieri①,在这场庄重的交手中,他们个人的力量如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两个公证人分别代表着新旧两种风俗,新旧两种公证职业。
马蒂亚斯先生是一位年已六十九岁的老先生,很为自己在这一行中二十年的资历②而自豪。他那患痛风症的大脚穿着一双带银搭绊的皮鞋,麻秆那么细的两条腿,十分滑稽可笑,髌骨凸出得那么厉害,当他支起二郎腿时,你简直要说,那是刻在ci-git③上面的两块骨头。他穿着带扣的肥肥大大的黑裤子,细瘦的大腿在裤子里晃晃荡荡。肚子圆滚滚的,上身很发达,正象坐办公室的人上身都很发达一样。肚子和上身沉甸甸,似乎把腿都压弯了。他的上身象一个大球,总是裹在一件方头燕尾的绿色礼服里。这件礼服新的时候是什么样,谁也不记得了。他的头发笔直,扑着粉,扎成一个小小的老鼠尾巴,总是夹在礼服领子和白色带花的背心当中。圆脑袋,脸色象一片葡萄叶,蓝眼珠,翘鼻子,厚嘴唇,双下颌,每逢这个宝贝小老头在人家不认识他的地方露面时,总是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①意大利文:雇佣军。
②应当是四十年。
③拉丁文:长眠于此。此处指墓碑。
对于造物主胆敢创造出来、艺术喜欢加以夸张的、我们称之为漫画式的怪诞可笑的造物,法国人总是慷慨地付之一笑的。但在马蒂亚斯先生身上,内心早已压倒了外形,灵魂的高尚早已压倒了躯体的怪异。大部分波尔多人对他表现出友好的尊重,充满敬意的推崇。这位公证人使正义雄辩的声音在波尔多回响,因而深得人心。对于任何阴谋诡计,他都能用准确的问话使邪恶的念头暴露出来,直截了当予以揭露。他那敏锐的目光,办事的干练,赋予他一种预见能力,使他能看到人的内心深处,看到内心隐蔽的想法。虽然这位可敬的老人办起事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可是也象我们的祖先那样生性快活。他敢于在饭桌上唱歌祝酒,参加并且帮助主持家庭重大仪式,给人祝贺生日,祝贺老祖母和孩子的节日,郑重其事地埋起圣诞柴①;他大概也喜欢给压岁钱,喜欢叫人喜出望外和赠送复活节彩蛋之类事情②;他大概也相信要尽作教父的义务,任何为昔日的生活增添光彩的习俗他都不背弃。
①传说圣诞夜天使给圣马利亚送劈柴。
②按西俗,彩蛋或蛋形糖果为复活节的礼物。
从前有那么一些公证人,他们是默默无闻的伟人,他们收到几百万法郎时不开收条,但是还回来的时候,依然放在原来的口袋里,依然用原来后来西俗常以木柴形蛋糕作圣诞礼品。的绳子捆扎着;他们一字不差地履行委托遗赠①,开列财产清单合乎手续。他们象第二个父亲那样关心着自己主顾的利益,有时挡住大肆挥霍的人的去路,各家各户都愿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马蒂亚斯先生就是还残存着的这类公证人,他心地高尚,令人崇敬。他正属于那种在所立契约中出了错误便认为自己要负责任而且久久思考的人。在他从事公证人这一职业过程中,他的主顾从来没有一个埋怨存放的财物有所遗失,抵押品或是取错或是定价不当的。他自己的财产是缓慢而正当地挣来的,是干了三十年节俭了三十年才得到的。在他手下当帮办的人里面,他扶持了十四个成家立业。马蒂亚斯笃信宗教,又隐姓埋名地慷慨解囊,什么地方做好事而得不到酬报,什么地方就有他。他是济贫委员会和行善委员会里办事积极的委员,自愿捐款救济不幸的人和创建对民众有益的机构时,他登记认购的数目总是最大。所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老伴,都没有马车,所以他说的话是神圣的,所以他的地窖里保存着跟银行一样多的资金,所以人称他是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他去世的时候,有三千人为他送葬。
①遗赠人委托受托人将财产转交第三者。
索洛内是一个年轻的公证人,他嘴里哼着小曲走进门,作出轻松的样子,胡吹什么嘻嘻哈哈也能和保持严肃一样办好案子。他这个公证人曾经在国民自卫军中当过上尉,他那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是自己申请来的,人家要把他当公证人看待他就不高兴。他这个公证人有自己的马车;自己不干事,让他的帮办们去核实文件。他这个公证人上舞会,上戏院,买名画,打牌,哪儿都少不了他;他有一个放存款和寄存东西的钱箱,他收到的是黄金,归还的时候是用纸币。他这个公证人与他的时代一起前进,将资金冒险投到前途未卜的地方搞投机,打算干十年公证人、富到可以有三万利勿尔年收入时隐退。他这个公证人,本事来自口是心非,但是很多人都对他心怀恐惧,就象害怕将他们的隐私捏在手里的同谋一样。总而言之,他这个公证人把自己的差使当作一种手段,目的是娶一个穿蓝袜子的女继承人①。
今晚索洛内比他的老同行早一步走进来。他身材修长,卷曲的金黄头发,洒了香水,脚踏滑稽歌舞剧院男主角穿的靴子,打扮得象个以决斗为首要事务的花花公子。马蒂亚斯先生痛风症又发作了,迟了一步。帝国时代有人发表过一组漫画,题目叫《往昔与今日》②,曾经轰动一时,这两个人就是那漫画的真实体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不认识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她们见了他先是有点想笑,可是他向她们问好的那种风度立刻打动了她们。这位好好先生的谈吐彬彬有礼,一般和蔼可亲的老头们都很善于通过他们的思想和表达思想的方式来体现出这种风度,年轻的公证人作风轻佻,显然被他占了上风。马蒂亚斯对待保尔很有分寸,表现出他在待人接物上胜人一筹。他并不低声下气辱没他的满头白发,他知道老年人有一定身分,但是对这个年轻人的尊重是对贵族的尊重,所有的社会权利都是相互关联的。与此相反,索洛内的施礼和问好是完全平等的态度,这多半会伤害上流社会人士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在真正贵族的眼中又会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年轻的公证人很随便地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招招手,把她叫到窗台边去谈话。这两个人俯耳低语了一会,忍不住笑了几次,无疑这是为了制造这场谈话极为重要的假象。通过这场谈话,索洛内先生已将作战计划向他的女王作了报告。
①西俗称有才情的女子或女学究为穿蓝袜子的女人。
②这组漫画实际上发表于一八二九年,作者名叫亨利·莫尼埃(1799—1877)。
[book_title]十一
“可是,”他最后对她说,“你真有胆量将公馆卖掉么?”
“那当然,”她对他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英雄气概使索洛内大吃一惊。但她不愿意告诉他是什么原因。如果他知道这位女主顾即将离开波尔多,那么他那热情的温度就要下降,可能就不那么卖力气了。她甚至对保尔也还没有透过一个字,免得叫他知道政治生活的首批工程要求修筑这么大规模的封锁壕,而把他吓坏了。
晚饭后,两位全权大使让两位情人留在母亲身旁,走进旁边预备给他们会谈的一间客厅。于是同时出现了两个场面:大客厅的炉火旁,是爱情的场面,生活显得充满笑意,欢快无比;在另一间屋子里,是庄重严肃而又阴沉沉的场面:平时生活中虽然利害问题也起作用,却有美丽的外表伪装起来;现在,这些利害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已经提前起到了平时在漂亮的外表掩盖下所起的作用。
“亲爱的先生,”索洛内对马蒂亚斯说道,“契约将留在你的事务所里,你是我的前辈,你对我的全部恩情,我都牢记在心。”马蒂亚斯庄重地点点头。
“不过,”索洛内接着说道,一面打开一纸无用的契约草案,是他叫一个文书起的草稿,“因为我们是受压迫的一方,女方,为免得你麻烦,我起草了婚约。我们双方每人带着自己的一份财产结婚,采用夫妻共同财产制。如果一方死亡,又没有继承人,便把财产全部赠与另一方;否则,以用益权的形式赠与四分之一,以虚有权形式赠与四分之一。加入夫妻共同财产的数额为各自所带财产的四分之一。活着的一方保留动产,不一定非要提供财产目录。一切都非常简单。”
“得、得、得、得?”马蒂亚斯说,“我办事情可不象人家唱小曲儿那么随便。你那一份是多少呢?”
“你那一份是多少呢?”索洛内说。
“我们的奁产,”马蒂亚斯说,“有朗斯特拉克的土地,收入为每年二万三千利勿尔现金,用实物交的佃租还不计算在内。Item①,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田庄,每一座值三千六百利勿尔年收入。Ietm,美丽玫瑰葡萄园,普通年景能带来一万六千利勿尔的收入。这一共是四万六千二百法郎的年收入。Ietm,波尔多一座祖传公馆,按九百法郎课税。Item,一栋漂亮住宅,前有花园后有庭院,坐落在巴黎苗圃街,按一千五百法郎课税。这些财产,房契地契都在我那边,除巴黎的住宅是我们购置的产业以外,其它均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还有两处房产中的家具什物以及朗斯特拉克城堡中的家具什物需计算在内,估计为四十五万法郎。这就是餐桌、桌布和第一道菜。你们第二道菜和餐后果点上什么呢?”
①拉丁文:还有。
“我们那一份财产,”索洛内说道。
“请你一一列举出来,亲爱的先生,”马蒂亚斯接着说,“你给我上什么?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去世以后所列的财产目录在哪里?把清算结果以及你们资金的使用拿来给我看看。如果有资金,资金在哪里?如果有财产,财产在什么地方?简而言之,把监护人的账目拿来给我们看看,你家母亲给女儿什么或者保证给什么,告诉我们!”
“玛奈维尔伯爵先生爱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吗?”
“如果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他愿意娶她为妻,”老公证人说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们现在谈的是事务,而不是感情。”
“如果你没有宽宏大量的感情,事情就要吹。原因是这样,”索洛内接着说道,“我家丈夫死后,没有编造财产目录,我们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我们不了解法国的法律。再说,我们那时受到痛苦打击太大,根本没想到去履行这些冷酷无情的人履行的手续。死去的人对我们十分疼爱,他的去世令我们十分哀痛,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我们根据传闻所定的财产目录来进行清算,那就请你感谢我们的监督监护人吧!我们不得不从伦敦提取英国股票时,本金数目很大,我们想把这笔本金存放在巴黎,在那里得到双倍的利息。就在那时监督监护人迫使我们编制财务情况表,迫使我们承认有多少财产就给我们的女儿多少财产。”
“你别在这儿跟我扯这些无聊的事了。核对的办法是有的。你们向国有财产处付了多少财产继承税?只要有这个数字我们就可以立账。直截了当谈正题吧!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们原来有多少收入,你们现在还剩多少钱。那么,如果我们这一方钟情得太厉害,还可以再商量。”
“你们若是为了钱娶我们,那就算了!我们有权支配一百多万。可是我家母亲手中只剩下这座公馆,公馆中的家具什物,有四十多万法郎。一八一七年左右买了百分之五利息的公债,合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
“可是你们怎么过着一年要收入十万利勿尔的生活呢?”
马蒂亚斯大叫道,目瞪口呆。
“我们把女儿看得跟眼珠那么贵重。再说,我们也喜欢花钱。总之,你再说也没用,也不能叫我们再找出两个里亚来。”
“用属于娜塔莉小姐的五万法郎,你们完全可以阔阔绰绰地把她养大,而不需要倾家荡产。当姑娘的时候胃口就这么大,一旦当了妻子,肯定大肆挥霍!”
“那就叫我们挥霍好了,”索洛内说道,“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就应该花的钱多于她有的钱!”
“我去跟我的主顾说几句话,”老公证人接着说。
“去吧,去吧,我的卡桑德尔老爹!①去告诉你的主顾我们一个里亚也没有吧!”索洛内心想。他在寂静的书房中,已经从战略上布置好他的众兵将,把他要提的方案排成梯队,筑起争论的转折点,并且准备好在某个地方,叫本来以为一切都已完结的双方,忽然面对着一笔成功的交易,而在这笔交易中取胜的将是他自己的主顾。
①卡桑德尔是意大利喜剧中固执而又轻信的老头儿。索洛内在这里是嘲笑马蒂亚斯最后总要上他的当。
[book_title]十二
娜塔莉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白色长裙,塞维涅夫人式的螺旋形卷发,纤细的双足,机灵的眼神,美丽的小手不断忙碌着,修补乱了的发卷,其实那一卷一卷的头发井井有条。这少女玩弄孔雀开屏的把戏,真的把保尔引到了他未来的岳母所希望的地步:他神魂颠倒,象一个向交际花求爱的中学生那样一心要把他的所爱弄到手。眼神是心灵万无一失的温度表。保尔的眼神正表现出爱情的度数,到了这个度数,一个男人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娜塔莉真美,”他凑到丈母娘耳边说道,“使我们以一死换得心满意足的那种疯狂劲,我现在算有所体会了。”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摇摇头回答道:“这都是坠入情网的人说的傻话!这样动听的话语,我丈夫一句也没跟我说过。可是,我什么财产也没有,他就娶了我,而且在十三年的时间里,从来没叫我伤心难受过。”
“您这是教训我吧?”保尔笑着说道。
“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她握住他的手说道,“再说,不特别喜欢你,怎么能把我的娜塔莉送给你呢!”
“把我送人,把我送人!”少女笑着说道,一面手中摇着用印度鸟羽毛做的扇子,“你们在那儿唧唧咕咕说什么呢?”
“我在说,”保尔接过话头说,“我多么爱你,可是礼仪不许我向你表示我的愿望。”
“为什么?”
“我为自己担心!”
“哦!你很有头脑,不会不懂得怎样献出恭维的珍宝的。我对你的看法如何,你愿意我说出来么?……好,我觉得你比一个钟情的男子更有头脑。既是豌豆花又才智横溢,”她说着双眼低垂,“这是长处太多了:一个男子应该从中选择一种才好。所以我也担心呢!”
“担心什么?”
“咱们不要这样谈了吧!母亲,我们的契约尚未签字,这样谈话很危险,你不觉得吗?”
“契约就要签字了,”保尔说道。
“我真想知道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①正在说些什么,”娜塔莉用充满孩子般好奇的目光朝小客厅的门望望,说道。
①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的人物,一个火爆脾气,一个十分冷静。这里阿喀琉斯指索洛内,涅斯托耳指马蒂亚斯。
“他们在谈咱们的子女,咱们的死亡,还有我也搞不清的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他们在数咱们有多少埃居,好告诉咱们将来是不是一直能在马厩里养上五匹马。他们也管赠与的事,不过我已经事先通知他们了。”
“怎么通知的?”
“我不是已经把自己整个地赠送出来了么?”他凝视着少女说道。这个答复使少女无比快乐。那快乐染红了她的面庞,使她显得更加美丽。
“母亲,这样的慷慨豪爽,我怎样才能报答呢?”
“亲爱的孩子,你不是有一辈子可以报答吗?善于造就每日的幸福,难道不就是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宝么?
我结婚时,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陪嫁。”
“你会喜欢朗斯特拉克么?”保尔问娜塔莉道。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爱呢?”她说,“我真想看看你的住宅。”
“是我们的住宅,”保尔说,“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预见到你的情趣爱好,你住在那里会不会高兴,是不是?你过去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母亲真叫一个作丈夫的面临艰巨的任务呢!不过,如果爱情是无限的,那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亲爱的孩子们,”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会留在波尔多么?社交界要认识你们,要窥视你们,要妨碍你们,如果你们自觉有勇气对付得了这个,那就行!不过,如果你们两人都感到不好意思,内心不自在,又说不出口来,我们可以到巴黎去。刚结婚的夫妻在那里生活,淹没在激流中,不会显眼。只有到那边,你们才能象一对情人一样,不用怕人笑话。”
“您说得对,母亲,我原来怎么一点没想到呢!不过我还勉强有时间把住宅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就给德·玛赛写信,在我的朋友里这个人我可以指望,他会叫工人来干活的。”
保尔就象那些习惯于事先毫不算计而一心只想满足自己享乐要求的年轻人一样,轻率地承担了在巴黎安排住处的花费。就在这时,马蒂亚斯先生走进了客厅,向他的主顾打了个招呼,要他过去说话。
“怎么啦,朋友?”保尔一边任人将他拉到窗边,一边问道。
“伯爵先生,”这好好先生说道,“他们没有一个苏的陪嫁。
我的意见是把会谈推迟到别的日子,好叫你能够打一个合适的主意。”
“保尔先生,”娜塔莉说,“我也想跟你说句悄悄话。”
[book_title]十三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中世纪的犹太人给扔在热油翻滚的油锅里,也不比她穿着紫罗兰色丝绒长袍坐在那里更难受。索洛内虽然向她保证这桩婚事能谈成,但是用什么办法,在什么条件下能成,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焦虑不安,生怕有变。她后来之所以获胜,说不定应该归功于她女儿不听摆布。娜塔莉看出来母亲惴惴不安,她仔细寻思了母亲的话。待她看到自己卖弄风情起了作用时,千百种相互矛盾的念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她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但她为这套把戏而半感羞愧,她知道玩这套把戏是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后来,一种含有嫉妬成分的好奇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想知道保尔是否爱她爱到了那样的程度,能够战胜她母亲预见到的困难。马蒂亚斯先生那阴沉的脸色也向她透露出确有困难。这些感情促使她采取了一个正直的行动,这一行动又正好抬高了她的身价。最阴险毒辣的计策也不会象她的天真无邪那么危险。
“保尔,”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她低声对他说,“如果某些财产方面的难题会使我们分手,请你记住,那我就解除你的一切诺言;而且如果关系破裂必然导致不利的看法,我允许你把不利的责任推到我头上。”
她满怀傲气表达了她的豪情,保尔竟然相信娜塔莉是不计较金钱利益的了,相信她对公证人刚刚对自己说的事是一无所知了:象一个爱情重于利害的男子那样,他抓住少女的手吻了一下。娜塔莉说完就走出了客厅。
“见鬼!伯爵先生,你这是干傻事!”年迈的公证人又走到他的主顾跟前,说道。
保尔陷入了沉思:他本来指望将自己的财产与娜塔莉的财产合到一起,每年会有十万利勿尔左右的收入。一个男人,不管怎样动情,娶一个惯于过奢华生活的老婆,收入又从十万利勿尔减为四万六千,心情不引起很大波动是不可能的。
“我女儿出去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庄重地朝她的女婿和公证人走过来,接着话头说,“出了什么事,你们能告诉我吗?”
“太太,”保尔一言不发,马蒂亚斯十分恐惧,他打破僵局回答道,“发生点障碍,要拖一拖……”
听到这句话,索洛内先生走出小客厅,打断他的老同行,说了一句话。保尔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献殷勤的话和钟情的态度,心里难过极了。他既不知道怎样否认那些话,也不知道该怎样改变态度。地上有个洞的话,他真想钻进去。索洛内这句话,可救了他一命。
“要叫太太还清欠她女儿的债,倒有一个办法。”年轻的公证人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有一笔按百分之五利息计算的公债,年收入为四万利勿尔。那本金即使不超过市场价格的话,也很快就要与市场价格相等。这样我们可以把它算作是八十万法郎。这座公馆及其花园足足值二十万法郎。这样假定以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通过夫妻财产契约将这些财产的虚有权交给她的女儿,我想这位先生的意图总不至于要让他的岳母身无分文吧!太太虽然将自己的财产挥霍了,可还是把她女儿的财产还给她了,数目差不了多少。”
“女人一点不懂金钱、财产的事,真是倒霉透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有虚有权?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天哪!”
保尔听到这笔交易真是喜出望外。老公证人看到陷阱已经布下,他的主顾一只脚已经陷进去,完全呆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这是耍我们玩呢!”
“如果太太照我的主意办,她尽可以放心,”年轻的公证人继续说下去,“她这样自我牺牲,至少不应该叫她为一些次要问题烦心。谁活谁死,哪个人晓得呢!所以伯爵先生要通过契约承认他收到了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全部财产。”
马蒂亚斯再也忍不住怒气上升,他眼睛冒火,脸也气红了。
“这个数目是……”他浑身发抖,说道,“多少?”
“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按照文件……”
“你们干嘛不要伯爵先生hicetnunc①将自己的财产完全放弃,如数送给他未来的妻子呢?”马蒂亚斯说道,“比起你们向我们索要的东西来,岂不更直截了当?我不能眼看着玛奈维尔伯爵倾家荡产,我告辞了!”
①拉丁文:此时此地,立即。
他向门口迈了一步以告知他的主顾形势非常严重。可是他又走回来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
“夫人,请不要以为我把你和我的同行看成是一丘之貉,我认为你还是一位正直的妇女,一位丝毫不懂这些事的贵妇人!”
“亲爱的同行,多谢了!”索洛内说道。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相互辱骂,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至少你要明白这些条款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还相当年轻,相当漂亮,还会再醮。哦!我的天哪!夫人,”老头儿见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挥了一下手,立即说道:“谁能给自己打保票呢!”
“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守了足足七年的寡,出于对我女儿的疼爱,我拒绝了条件相当好的求婚人。我真没想到,到了三十九岁的年纪,人家还会怀疑我干这种荒唐事!我们若不是正在办正经事情,我真要把这种揣测当作是放肆无礼了!”
“以为你再也结不了婚了,岂不是更放肆无礼么?”
[book_title]十四
“想不想和能不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儿,”索洛内献殷勤地说。
“那好吧!”马蒂亚斯先生说道,“咱们就不谈你的婚事了吧!你可能再活上四十五年,我们每个人也都这么希望。那么,由于你在世时一直把持着埃旺热利斯塔先生财产的用益权,你的晚辈就得饿肚子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寡妇说道,“这饿肚子和用益权是什么意思?”
索洛内这个趣味高雅、衣着华丽的家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给你解释解释。”好心的老头回答道,“如果你的晚辈愿意明智一些,他们就会打算打算将来的事。假设他们只生两个孩子,首先要使这两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然后要给他们准备一份优厚的结婚财产。为将来打算,就是说他们要把收入的一半都积蓄起来。你的女儿和女婿这两个孩子成婚以前,每人每年就花费五万利勿尔,可婚后一年就只有两万利勿尔了。我的主顾应该指望有一天从其子女母亲的财产中给他们一百一十万,可是他可能还得不到这笔钱,到了他的妻子死亡时,如果夫人你还在世的话,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实实在在地说,签订这样的契约,难道不等于捆住自己的手脚往吉伦特河①里跳么?你真愿意造就你女儿的幸福么?如果她爱自己的丈夫——这是公证人从不怀疑的感情——,她就要嫁给丈夫的忧愁。夫人,我看那忧愁的事不少,足以使她痛苦而死,因为她将生活在贫困之中。是的,夫人,对于一年需要十万利勿尔的人来说,只有不到两万,这就是贫困。如果由于对妻子的爱,伯爵先生大肆挥霍,那么,哪一天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她的妻子将自己加入夫妻共有财产的一份一取回,他就完全破产了。我这是为你,为他们,为他们的子女,为所有的人辩护啊!”
①吉伦特河为法国大河,在波尔多附近入海。
“这老家伙倒是不遗余力啊!”索洛内心中暗想,一面向他的主顾望了一眼,那目光似乎对她说:“来啊,干啊!”
“现在就把这些财产交出去,也有一个办法,”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冷静地回答道,“我可以只给自己保留一份膳宿费,够进修道院就行了,你们立刻就能得到我的财产。如果我提前死亡能保证我的女儿得到幸福,我可以摒弃人世。”
“夫人,”年迈的公证人说道,“让我们从容地仔细权衡一下,想出一个主意,调和各方面的困难吧!”
“唉呀!我的天哪!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看出事情一旦推迟她必然全盘皆输,便说道,“什么都权衡过了。我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在法国结婚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完全不晓得,把女儿嫁出去之前,必须知道上帝还让我活多少时日,也不晓得我活在世上给女儿造成痛苦,也不晓得我不该活着,也不该一直活下来。我的丈夫娶我时,我除了自己的姓氏和这个人以外,什么也没有。我的姓氏对他来说就抵得上许多珍宝,相形之下,他的珍宝黯然失色。多少财富能抵得上一个伟大的姓氏呢?我的陪嫁就是美貌、贞洁、幸福、出身、所受的教育。金钱能给人这些珍宝么?如果娜塔莉的父亲听到我们这番话,他那高尚的心灵会永远受到伤害,会毁了他在天堂的幸福的。我以前大概任意挥霍了几百万,也没见他的眉头皱过一下。自他过世后,与他希望我过的生活相比,我真是变得节俭而又规矩。得,别说了!玛奈维尔先生已经那么垂头丧气,我……”
这声别说了!使谈话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任何象声词都不会造成这样的效果,只要看看这四位有教养的人也都不顾礼节七嘴八舌一块说起话来,就会明白。
“在西班牙嘛,照西班牙风俗结婚,想怎么结就怎么结。”
马蒂亚斯说,“可是在法国就得照法国风俗结婚,合情合理,象个样!”
“啊,夫人!”保尔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高声叫道,“您误解我的感情了!”
“这不是感情问题,”年老的公证人说道,他想止住他主顾的话头,“我们是在处理三代人的事务。这些难题的造成,我们丝毫没有责任,我们只要求解决这些难题。难道这亏空的几百万,是我们把它给挥霍了不成?”
“要结婚就结婚,不要斤斤计较嘛!”索洛内说道。
“斤斤计较!你说斤斤计较!维护子女、父亲与母亲的利益,你把这叫做斤斤计较么!”马蒂亚斯说。
“是这样,”保尔继续对他岳母说道,“正象您为自己对财产问题的无知和您并非有意造成的混乱感到惋惜一样,我也很为我年轻时大肆挥霍感到惋惜,否则我用一句话就将这场争论结束了。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此刻我考虑的不是我自己,在朗斯特拉克过简朴的生活一点吓不住我。可是娜塔莉小姐不是要因此放弃她的情趣爱好和改变她的生活习惯了吗?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变样了。”
“可埃旺热利斯塔①那几百万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寡妇说道。
①指她丈夫。
“埃旺热利斯塔先生作生意,他象商人那样赌注下得大,他发出整船整船的货物,大笔大笔的赚钱。我们是将本钱投到产业上的业主,产业的收入是固定不变的,”老公证人激烈地还击。
“要调和各方利益还有一个办法,”索洛内说。他用假嗓道出这句话,顿时将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那三个人立刻全都住了嘴。
这个年轻人活象一个机灵的车夫,他赶着四匹马拉的马车,将缰绳握在手里,一会叫马匹飞奔,一会又拽住叫马匹慢行,以此寻开心。他一会任别人激情大发,一会又叫人平静下来,把保尔和他的女主顾折腾得浑身大汗。保尔的生活和幸福随时受到威胁,那位女主顾也叫这场如此兜圈子的争论搅得晕头转向。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从今天起放弃那百分之五利息的公债并且将公馆卖掉。”他停了一会说道,“我会用买彩票的办法为她赚到三十万法郎。从赚来的这个数里,她再交给你们十五万法郎。这样,太太就等于立即给你们九十五万法郎。虽然她欠女儿的还不止这个数,可是这样的陪嫁你们在法国还能找到多少呢?”
“好,”马蒂亚斯先生说,“可是那太太怎么办呢?”
[book_title]十五
马蒂亚斯提出这个问题,似乎他同意上面的提议了。索洛内一听这个问题,心中不禁暗想:“来吧,我的老狼,你这回可上当了!”
“太太么!”年轻的公证人高声回答道,“太太从卖公馆的钱里面留下五万埃居。这个数目和她的动产收益加到一起,可以用终身年金的形式存起来,给她构成每年两万利勿尔的收入。伯爵先生在自己家里给她安排一个住处。朗斯特拉克地方很大。你在巴黎还有一座公馆,”他直接对保尔说道,“你的岳母不论到哪儿都可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寡妇如果不需要担负一幢住宅的开销,自己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比她享有她的全部财产的时候还要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伯爵先生也是孤身一人,你们的继承人都是远亲,不用担心任何利害的瓜葛。象你们这种情况,岳母与女婿总是合成一家过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她两万利勿尔的终身年金里拿出一笔膳宿费来交给你们,这笔钱生出的利息可以补偿现在的亏空,也就贴补了你们的家用。我们非常了解太太,她心肠好,心灵高尚,决不会叫子女们养活她。这样,你们会生活得和和睦睦,称心如意,一年可以支配十万法郎。这个数目,不论在什么地方,享受舒适的生活和满足各种各样心血来潮的要求都够了,你说是不是,伯爵先生?而且,请你们相信我的话,刚结婚的小两口居家过日子是常常感到需要一个第三者的。那么,我倒要问一问,什么样的第三者能比一位善良的母亲更疼爱你们呢?……”
保尔听到索洛内这滔滔不绝的谈话,简直觉得听见了天使的声音。他望望马蒂亚斯,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对索洛内的热情雄辩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公证人也和诉讼代理人一样,他们用热情迸发的话语假装激动,实际上是用这个来掩盖他们外交家的冷漠和一直关注的事情。
“确实是个小天堂!”老头子叫起来。
马蒂亚斯见他的主顾那么兴高采烈,简直惊讶莫名。他走过去坐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一手支着头,陷入显然是痛苦的沉思中。公证人之流故意用夸夸其谈来包藏祸心,这类事他见的多了,他不是那种上当受骗的人。他开始偷眼注视他的同行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两个人在继续与保尔交谈。虽然这阴谋策划得十分巧妙,可也开始败露了。他要设法捕捉这阴谋诡计的迹象。
“先生,”保尔对索洛内说道,“你多方关照要调和我们的利益,我很感谢。这个妥协办法解决了所有的难题,比我希望的还圆满。如果您觉得这样办合适的话,夫人,”他转身向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不希望有任何对您不相宜的地方。”
“我嘛,”她接口说道,“凡是能构成我的子女幸福的事,都会使我心花怒放。我自己不算什么。”
“怎么能这样呢!”保尔急忙说道,“您的生活如果得不到体面的保证,娜塔莉和我,我们比您自己还要难过呢!”
“放心吧,伯爵先生,”索洛内又说。
“啊!”马蒂亚斯先生心想,“他们就要叫他亲吻鞭杆,然后再用鞭子抽他了!”
“放心吧!”索洛内说道,“目前波尔多金融投机盛行,用终身年金投资,利息相当可观。从卖掉公馆及其家具的钱里面首先取出五万埃居还给你们。在这之后,我估计能保证太太还剩下二十五万法郎。把价值一百万的财产首次抵押出去以后,我负责把这笔钱作为终身年金拿去投资,得到百分之十的利息,一年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的收入。这样我们双方结婚的财产就差不多相等了。实际上,你每年有四万六千利勿尔收入,娜塔莉小姐带来每年百分之五利息吃来的四万利勿尔,加上十五万法郎现金,每年可带来七千利勿尔收入:总数就是四万七千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保尔说。
索洛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斜睨了那位女主顾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说,“把后备队抛出来吧!”这目光正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
“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喜上心来高声叫道,——她那高兴劲儿看上去不是装出来的,“我还可以把我的首饰给娜塔莉,至少值十万法郎。”
“我们可以叫人给这些首饰估个价,”公证人说道,“这就完全改变了形势。伯爵先生承认收到了娜塔莉小姐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属于她的全部财产,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未婚夫妇从契约上也就明白了监护人的账目。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以完全西班牙式的正直忠诚剥夺了自己的财产,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只差十万法郎,就算与她了结也是合情合理的。”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保尔说,“只是您这么大方,使我很觉过意不去。”
“我的女儿不也就是我自己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看一个个难关都差不多攻克了,不禁面露喜色。这也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开始的时候忘了提首饰的事,后来那首饰象援兵一样来到,再加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面露喜色,完全证实了马蒂亚斯的种种怀疑。
[book_title]十六
“这是他们二人串演的双簧,就象赌徒串通好了,用牌舞弊,叫某个受骗上当的家伙倾家荡产一样,”老公证人心里想道,“保尔这可怜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他呱呱坠地,难道要活活叫他岳母拔光羽毛,叫爱情烤熟,叫他老婆给吞吃了吗?我那么精心照管过那些美丽的土地,我就眼看着这些土地一个晚上给一勺烩了吗?三百五十万就当一百一十万的彩礼给抵押出去,然后这两个婆娘再叫他把这些全部挥霍掉!”
马蒂亚斯先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祸心,但他既不痛心,也不义愤填膺。这祸心虽然与阴险毒辣,杀人,抢劫,欺骗,招摇撞骗,跟任何恶毒的情感或任何应受谴责的事情都挂不上钩,却包含着一切犯罪行为的萌芽。马蒂亚斯先生不是愤世嫉俗者,他是一位年迈的公证人,他干这一行由来已久,对世界上各种人的精明打算已经司空见惯,对巧妙的背信弃义行为也已习以为常。与一个可怜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杀人,后来上了断头台相比,眼前的这种背信弃义行为更为卑鄙恶毒。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生活中的这种片断,这一类的外交谈判就好象是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简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马蒂亚斯先生对他的主顾充满了怜悯之情。他展望未来,看不到一丝光明。
“那就让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上一仗吧,”他心中暗想,“而且一定要打败他们!”
此刻,保尔,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为这老头儿的默不作声很不自在。他们感觉到,要批准这桩交易,非得这位检察官赞同不可,所以三个人都同时凝望着他。
“喂,亲爱的马蒂亚斯先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保尔对他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难对付而又认死理的公证人回答道,“你还不太富有,不能这样如王侯贵族一般挥霍。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照百分之三估价,值一百多万,包括其动产在内;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庄园,美丽玫瑰葡萄园,又值一百万;两处公馆及其家具什物,又值一百万。这三百万财产每年能带来四万七千二百法郎的收入。与此相比,娜塔莉小姐带来公债持有人名册上的八十万法郎,再假设有十万法郎的首饰,我觉得这已经是典当的价格了!此外再加上十五万现款,一共是一百零五万法郎!面对着这些事实,我的同行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你说,婚嫁两家财产相等!既然通过监护人的账目,我们要承认我们的妻子带来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实际上我们只收到一百零五万,他这不是想叫我们为子女多背十万法郎么!你怀着坠入情网的人的痴情听着这一类废话,以为马蒂亚斯先生虽然没有爱上什么人,倒会把算术都忘了,不会向你指出,土地投资和嫁资收入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土地投资的本金数目极大,而且越来越看涨;嫁资的本金则要看时机,而且利息越来越减少。我这把年纪,金钱贬值、土地涨价见过的多了。伯爵先生,你叫我来,是要明确表述你的利益,那就让我维护你的利益吧!否则就将我辞退好了!”
“如果这位先生要寻找资金与他的财产相等的财产的话,”索洛内说道,“我们确实没有三百五十万,这是明摆着的。你们拥有气势压人的三百万,我们则只能提供我们那可怜的小小的一百万,几乎不算什么!可是这也等于奥地利王室公主嫁妆的三倍呢!波拿巴娶玛丽-路易丝的时候,得到的是二十五万法郎!”
“正是玛丽-路易丝葬送了波拿巴,”马蒂亚斯先生嘟嘟哝哝地说。
娜塔莉的母亲倒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我作了这许多牺牲都无济于事,”她高声叫道,“那我也不打算把这样的争论继续下去了。我希望先生保守秘密,我的女儿也不想高攀了。”
年轻的公证人早已为这场战役定出了步骤。经过这些步骤之后,这场财产争夺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应该属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岳母已经推心置腹,交出了自己的财产,几乎清偿了债务。未来的丈夫照理应该接受这些条件,否则就显得气量太狭窄,也违背爱情了。当然,这些条件是索洛内先生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的。正象时钟上的指针受制于齿轮的转动一般,保尔乖乖地中了他们的计。
“太太,”保尔大叫道,“您怎么能转眼就不谈了呢?……”
“可是,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欠谁的钱呢?不是欠我女儿的钱么?等她满了二十一岁,她就会收到我的账目,跟我结清。她会拥有一百万,她高兴的话,可以在法兰西贵族院所有议员的儿子当中,挑选一个人作她的夫婿。她不也姓卡萨-雷阿尔么?”
“太太说得极是。不是就差十四个月么?为什么十四个月以后她能得到善待,而今天就不行呢?请你们不要剥夺她至诚母爱的权益吧!”索洛内说道。
“马蒂亚斯,”保尔痛心疾首高声叫道,“世界上有两种毁灭,此刻你正在葬送我!”①他朝马蒂亚斯迈出一步,无疑是告诉马蒂亚斯,他希望立即起草契约。老公证人为阻止这场灾难,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再等等!他看见保尔热泪盈眶。保尔涌出了泪水,一是对这场争论感到羞愧,二是听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句断然宣布断绝关系的话。但是他一挥手擦干了眼泪。这正是阿基米德高喊Euréka!时的动作②。“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这个词,对他来说,好象是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地道,使他看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①此处“毁灭”、“破产”、“葬送”,法文系一个词,保尔的意思是说:马蒂亚斯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防止他破产,但却毁了他的婚姻。
②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212),希腊学者。国王要他算出王冠是否为纯金做成,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一次他在澡盆中洗澡,受到启示,发现了比重的概念。当时他欣喜若狂,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大喊:Euréka!此句为希腊文,意为“我找到了(解决办法)!”
[book_title]十七
就在这时,娜塔莉出现了,有如黎明的曙光一般迷人。她天真幼稚地说道:
“我是不是多余的人呀?”
“太多余了,我的女儿,”她的母亲又悲伤又冷酷地回答她说。
“来,我亲爱的娜塔莉,”保尔一面说着,一面拉住她的手,将她引到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将他的希望推翻,他是绝对受不了的。
马蒂亚斯急急忙忙接过话说:“对,一切都还可以安排好。”
老公证人俨然一位将军,转眼之间就要攻破敌人的迷魂阵。他似乎看见主宰公证事务的神只以法律文字向他展现一计,能够拯救保尔以及保尔子女的未来。感情和利益受到损害,在保尔心中掀起了风暴。这个小伙子找到的解决方法,是爱情启示他的方法。索洛内先生认为要解决这些无法调和的困难,除了这个办法以外,决不会有别的结局,所以,听到同行那一声感叹,他极为惊诧。马蒂亚斯先生能找到什么良策,来挽救这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局面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于是他对马蒂亚斯先生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娜塔莉,我亲爱的孩子,你出去吧!”
“小姐并不是多余的人,”马蒂亚斯先生微微一笑,回答道,“我既要为伯爵先生说话,也要为她说话。”
顿时一阵沉默,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怀着言语无法形容的迫不及待的情绪等待着这位老人的即席演说。
“时至今日,”马蒂亚斯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公证人的职业已经改变面貌。时至今日,政治变革影响家庭的前途,这是过去不会发生的事。过去,决定生活和地位的是……”
“我们不是要讲政治经济学的课,而是要订婚约,”索洛内情不自禁地作出不耐烦的手势,打断老人的话道。
“该我说话了,请让我说下去,”好好先生说道。
索洛内走过去坐在土耳其长沙发上,低声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你就要见识见识我们所谓胡扯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政治上的事情与每个人的事情密切相关,因而公证人不得不跟上政治事务前进的步伐。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从前贵族家庭的财产不可动摇,可是大革命的法律摧毁了贵族的财产,现行制度又倾向于恢复贵族的财产了,”老公证人接着说下去,开始了tabellionarisboaconstrictor(公证巨人)的滔滔不绝的闲话。“从他的姓氏,从他的才华,从他的财产来看,伯爵先生都注定有朝一日要在选举产生的议院①中享有席位。说不定他的命运还会将他引上世袭的议院②,我们也知道他相当有办法,定能证实我们的预见。太太,你不同意我的见解么?”他向寡妇问道。
①指众议院。
②指法兰西贵族院。
“你揣测到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希望,”她说,“玛奈维尔将来一定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不然我真要伤心死了。”
“那么,凡是能引导我们走向这个目标的事……”马蒂亚斯作了一个和和气气的手势询问那位满肚子鬼心眼的岳母。
“都是我最珍贵的愿望,”她答道。
“那好!”马蒂亚斯说下去,“这桩婚事难道不是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①的天赐良机么?这样,在现行政府需要任命一批议员的时候,自然对我的主顾得到任命十分有利。伯爵先生为此必然要献出朗斯特拉克的土地,值一百万。我不要求小姐也拿出同样的数目对设立这份财产做出贡献,那未免失之公平。但是我们可以把她带来的钱用在这上面八十万。我知道此刻有两处与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相毗连的领地正要出售,要用于购买地产的这八十万法郎,有朝一日也可以四分五的利息去投资。巴黎的公馆同样也应该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之内。他们两人财产多余下来的部分,如果管理得当,使别的子女成家立业,也是绰绰有余的。如果缔约双方对这些安排意见一致,伯爵先生就可以接受你的监护人账目并且负担结欠的余额。我同意!”
“Questacodanonèdiquestogatto,”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望着她的保护人索洛内,指着马蒂亚斯对他说道。
“‘石头底下有鳗鱼’,”③索洛内低声说道,他用一句法国谚语来对那句意大利谚语。
①没有长子世袭财产便不能进入贵族院。
②意大利文:这条尾巴不是这只猫的。(谚语,意为:这又节外生枝了!)
③法国谚语,意思是“内中有蹊跷”。
[book_title]十八
“你这到底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保尔把马蒂亚斯拽到小客厅中这样问他。
“为了防止你破产。”老公证人低声回答他说,“这母女俩七年当中挥霍了近两百万,可你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你还同意倒欠你的子女十多万法郎。你大概指望有一天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得到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好给孩子,可你现在勉强能收到一百万。你的财产有在五年之内被吞光的危险,到那时你就要象圣约翰一样一无所有,同时还要欠你老婆或者她的直系继承人大量金钱。你若是愿意上这条苦工船,伯爵先生,你就上吧!但是至少你要让你的老朋友来拯救玛奈维尔家族!”
“你这样怎么能拯救呢?”保尔问道。
“伯爵先生,你听着,你是坠入情网了么?”
“是的。”
“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在保守秘密上就跟大炮轰响那么靠不住,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你。你若是说出去,说不定这桩婚事就吹了。我要用守口如瓶来保护你的爱情。你对我的忠心耿耿是否相信?”
“那还用问吗!”
“那好,你要知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她的公证人、她的女儿都在耍我们,而且他们是从机灵人里头挑出来的。他妈的,好紧张的斗智啊!”
“娜塔莉也会这么干吗?”保尔大叫道。
“这我倒不敢担保,”老头说道,“你要她,娶她好了!不过,我倒希望这桩婚事谈不成,从你那方面来说,一点亏也不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姑娘连秘鲁国①也能挥霍掉!再说她骑马的样子就跟马戏团里的马术演员一样,简直没个样!这一类姑娘成不了好老婆。”
①当时秘鲁发现大量银矿,固有此说。
保尔握住马蒂亚斯先生的手,摆出一点自命不凡的神态对他说:“放心吧!不过,目前,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就坚持这些条件!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因为这些条件不损害任何利益。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心想把女儿嫁出去,她的计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要提防她!”
保尔回到客厅。他看见他的岳母正低声与索洛内交谈,正象他自己刚才与马蒂亚斯交谈一般。娜塔莉被这两处秘密会谈排除在外,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扇子。她自己也觉得挺尴尬。
心中不由暗想:“这是我的事,可他们一点也不对我说,好奇怪啊!”
这一契约的条款建立在缔约双方的自尊心之上,索洛内的主顾早已低着头钻进了这个圈套。年轻的公证人对于这样的契约会有什么长远后果,大体上也揣摩出来了。马蒂亚斯仅仅是个公证人,而索洛内除此之外还颇有些男子气概,他把青年人的自尊也带进了他办理的事务。个人的虚荣心使一个年轻人忘记了自己主顾的利益,这样的事是常常发生的。在目前这种情形下,索洛内先生不愿意叫寡妇以为涅斯托耳会战胜阿喀琉斯,于是劝寡妇赶快以此为基础结束这场谈判。至于这婚约将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并不放在心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免除了债务,她的生活有保证,娜塔莉嫁出去,有了这些条件,他就得胜了。
“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你给了娜塔莉大约一百一十万法郎,你只剩下两万五千利勿尔年金,”索洛内俯耳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取得这么好的战果,我真还料想不到呢!”
“可是,”她说,“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为什么设立这份长子世袭财产就能这么神速地平息暴风雨呢?”
“这是对你和你女儿防着一手。长子世袭财产是不可转让的:夫妻双方任何人均不得动用。”
“这不是侮辱人吗!”
“不是。我们管这叫先见之明。这老头已经叫你中了计。你拒绝设立这份长子世袭财产么?他就要对我们说:‘你们这是打算把我主顾的财产挥霍掉!就好象夫妻按照奁产制结婚一样①,一旦设立了长子世袭财产,我的主顾的财产就不会遭到任何损害了。’”
①按照民法规定,按照奁产制结婚的夫妻,奁产由丈夫一人管理。
索洛内自己心中也直打鼓,不过他想:“这些条款的后果到了将来才会表现出来,那时候,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早死了,埋了!”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此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了索洛内的解释也就心满意足,她对索洛内是一百个放心。再说,她对法律完全无知。她见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便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她觉得事情已经办成,兴高采烈,乐不可支。就这样,果然不出马蒂亚斯所料,他这个设想的全部意义,不论是索洛内还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这个设想是以无懈可击的理由为基础的。
“好吧,马蒂亚斯先生,”寡妇说道,“这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太太,如果你和伯爵先生都同意这些安排,你们必须双方各自作出承诺。”他望着两个人说道,“双方讲定,长子世袭财产由属于未婚夫一方的朗斯特拉克的土地、位于苗圃街的公馆以及未婚妻一方带来的八十万法郎现金(用于购买土地)组成,只有在长子世袭财产已经设立之后,才能举行婚礼,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太太,请原谅,我再说一遍:这里必须是说话算话、郑重其事的承诺。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要办一些手续,要到司法部去交涉,要有国王的诏令,而且我们要立即谈妥购买土地事宜,以便将土地纳入规定财产范围。国王的诏令一下,这些财产便具有不可转让的性质。在许多家庭里,可能还要搞仲裁协议,不过在你们之间,只要双方同意大概就可以了。你们同意吗?”
“同意,”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同意,”保尔说。
“那我呢?”娜塔莉笑着说。
“你还未成年,小姐,”索洛内回答她说,“不要怨天尤人了!”
于是商定,由马蒂亚斯先生起草契约,由索洛内先生草拟监护人账目。按照法律规定,举行婚礼前几天签署这些契约。
又寒暄了几句,两位公证人便起身告辞。
[book_title]十九
“下雨了。马蒂亚斯,我送你回家好吗?”索洛内说道,“我的轻便马车在这儿。”
“我的马车听你吩咐,”保尔说,表示愿意送老先生回去。
“我不想占你的时间,”老头说,“我的同行的邀请,我接受了。”
“喂,”马车车轮在街上滚动时,阿喀琉斯对涅斯托耳说道,“你今天真是具有家长风度。说老实话,没有你的帮助,这些年轻人非破产不可。”
“我真为他们的未来担心,”马蒂亚斯说,对于他提出那个主意的真正动机,却秘而不宣。
这两位公证人此刻颇象两位演员,他们刚刚在台上演出充满仇恨相互挑衅的一幕,现在到了后台,又相互握起手来。
“可是,”索洛内此刻又想到职业上的事情,说道,“要购得你说的那些土地,是不是由我来办啊!这不是我们的嫁资的用场么?”
“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财产包括在玛奈维尔伯爵设立的长子世袭财产里,你怎么能办呢?”马蒂亚斯回答道。
“对这个难题,司法部会给我们作出答复的,”索洛内说。
“可是我既是卖主也是买主的公证人呀!”马蒂亚斯回答道,“再说,玛奈维尔先生可以以他自己的名义买地。等到付钱时,我们可以提到使用嫁资资金。”
“你总是有词,我的老前辈,”索洛内笑着说道,“今天晚上你真是出人意料,你算是把我们打败了。”
“一个老头,对你们的枪林弹雨毫无思想准备,能这样就不错了,是么?”
“哈哈!”索洛内大笑。
在这场丑恶的争斗中,一个家庭物质方面的幸福险遭葬送。但是现在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公证人之间进行唇枪舌战的一个问题而已。
“小打小闹干了四十年,不是白吃饭的!”马蒂亚斯说,“索洛内,你听着,”马蒂亚斯接着又说,“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签订要并入长子世袭财产的土地卖契时,你可以参加。”
“谢谢你,好心的马蒂亚斯。一开始你就会发现,我是全心全意为你效劳的。”
两位公证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了。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他俩都觉得嗓门眼热辣辣的,饱尝神经震动、心前区激动、骨髓和大脑震颤的痛苦滋味。容易激动的人,自己的利害和感情受到激烈振荡的场面过后,总有这种感觉。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心中,这场暴风雨的最后几阵雷鸣,其主调是激烈的思考,是一抹红光,她真想弄个水落石出。
“我花了六个月时间经营起来的工事,马蒂亚斯先生不是在几分钟之内就给摧毁了么?”她心中暗想,“他和保尔在小客厅秘密会谈时,他会不会用使保尔产生怀疑的办法,叫保尔摆脱我的影响呢?”
她站在壁炉前,臂肘支在大理石壁炉台的一角上,陷入了沉思。两位公证人坐的马车走出大门。大门关闭以后,她面对女婿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要解除心中的疑虑。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天,”保尔见这些难题均告解决,心中真是欣喜异常,他高声说道,“比这位马蒂亚斯老爹更难对付的人,我真没见过!但愿上帝听到了他的声音,叫我成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亲爱的娜塔莉,我现在想当贵族院议员,更多的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你就是我全部的雄心壮志,你活着我才活着!”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到这发自内心的掷地有声的话语,特别是看到保尔清澈透明的蓝眼睛,他的目光和他的前额都表明他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思想,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快乐。她责备自己刚才不该用那些颇为尖刻的话去刺激她的女婿。她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决心使未来恢复平静。她又恢复了镇静的举止,眼睛表示出温存的友情,这种表情使她显得很诱人。
她回答保尔的话说:
“我要说的话跟你一样。亲爱的孩子,可能我的西班牙本性一发作,就忘乎所以,甚至说出我心里根本没想到的话来。你真是心地善良,善良得跟上帝一样,保持这种善良的品德吧!千万不要因为我那几句未经思考的话对我怀恨在心!伸出手来,咱们握握手吧!”
保尔羞愧难当,他觉得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可是他亲吻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亲爱的保尔,”她万分激动地说,“既然一切都应该安排得这么稳妥,为什么这两个丑八怪没有我们参加讨论就安排不好呢?”
“我真没想到,”保尔说道,“您是那么慷慨大方!”
“你说得正是,保尔!”娜塔莉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们还有几件小事要解决,亲爱的孩子,”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有的人对一些无意义的事看得很重,我的女儿和我,我们是不在乎这个的。所以娜塔莉根本不需要首饰,我把我的给她就行了。”
“啊,亲爱的母亲,你以为我能要这些首饰么?”娜塔莉高声叫起来。
“是的,我的孩子,这是契约的条件之一。”
“我不要,我不结婚了,”娜塔莉急切地回答道,“这些宝石是我父亲高高兴兴送给你的,你留着吧!保尔先生怎么能要求……?”
“住嘴,亲爱的女儿,”母亲热泪盈眶地说道,“我对法律完全无知,要付的代价比这还大哪!”
“什么代价?”
[book_title]二十
“为了还清我欠你的债,我就要把公馆卖掉了!”
“你怎么会欠我什么呢?”她说,“是你给了我生命啊!我欠你的恩情难道能还清吗?我的婚事要你做出哪怕是最轻微的牺牲,我也不想结婚了。”
“孩子!”
“亲爱的娜塔莉,”保尔说,“你要明白,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母亲,也不是你要求做出这些牺牲的,而是我们的子女……”
“我不结婚,不就没有子女了么?”她打断保尔的话说道。
“那么你是一点也不爱我了?”保尔说道。
“算了,算了,你这个小疯丫头,你以为婚约是小孩用纸牌搭的房子,随便往上吹口气就倒了么?亲爱的无知的孩子,我们费多大的劲给你的长子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你哪里知道!我们刚摆脱了这些烦心的事,你不要又叫我们陷进去吧!”
“为什么要搞得我母亲倾家荡产?”娜塔莉瞪着保尔问道。
“为什么你们那么有钱呢?”保尔微微一笑,答道。
“孩子们,你们还未成婚,不要过分争吵,”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保尔,”她又接着说道,“我们既不要彩礼,也不要金银珠宝,也不要什么衣物。娜塔莉什么都有,而且多的是,还不如把用在彩礼上的钱省下来,用在永远保证家中享有小小的奢华上。花上十万法郎买结婚礼物,有朝一日就剩下一个白缎子旧盒,我看,没有比这更愚蠢、更小市民味道了!相反,每年有五千法郎用于置办衣着,倒能免去一位少妇的许多忧烦,而且一辈子都是她的。再说,用在彩礼上的那个数目,要布置你们在巴黎的公馆,也必不可少。我们明年春天再回朗斯特拉克,冬季索洛内会把我的财产结清。”
“这真是再圆满不过了,”保尔幸福至极,说道。
“那么我会见到巴黎了!”娜塔莉喊了起来。那种口气恐怕连德·玛赛之类的人物听了,也要吓一跳。
“如果我们这样安排定了,”保尔说道,“我马上给德·玛赛写信,要他在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为我订一个冬季的包厢。”
“你真好,我都不敢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娜塔莉说道,“婚姻是一种习俗,如果这种习俗能赋予丈夫善于揣测妻子意愿的才能,那么,结婚就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正是这样,”保尔说,“哟,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我该走了。”
“为什么今天走得这么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她极尽温存爱抚之能事,男人们对这些是很敏感的。
虽然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符合彬彬有礼的规律,但是,无论是在女婿心中,还是在岳母心中,对这些财产争议的结果都种下了互不信任和不睦的根芽。一遇到愤怒的火焰或感情受到激烈冲击的高热,这根芽就会生长起来。在大部分家庭里,确立女方的嫁资和男方订立婚约时的赠与就这样种下了最初的敌意,这都是虚荣心、某种感情上的伤痕、舍不得作出牺牲或极力少作牺牲所引起的。每当出现一个难题的时候,不是总要有一个是战胜者、有一个是战败者么?在未婚夫妻的父母眼中,这纯属商业性质,也包含着心计、赢利和失利。
他们总是极力以对己有利的方式谈成这桩生意。大部分情况下,只有丈夫知悉这些辩论的内中奥秘,而新娘对于使她变得富有或贫穷的条款则一无所知,娜塔莉也是如此。保尔离去的时候,心中暗想,多亏他的公证人精明强干,他的财产几乎完全得到了保证,可免遭破产。如果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与她的女儿永不分离,他们家每年可以有十万法郎的开销。象现在这样,他对幸福生活的全部设想也都可以实现了。
“我的岳母似乎满不错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用曲意奉承的手段极力消除争议所引起的不快,保尔此时仍处于那曲意奉承的魅力之下,不禁这样想道,“马蒂亚斯认错人了。这些公证人真是怪,他们毒化一切。事情都坏在索洛内这个无事生非的小家伙身上,他想装出精明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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