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海妖
[book_author]欧文·华莱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13217
[book_dec]《三海妖》(《THE THREE SIRENS》)是美国最受大众欢迎的畅销书作家欧文·华莱士的作品。故事描述了现代社会对另外文明社会的探查。讲述的是一个岛国。在一群优秀的科学家们进去之前,无人知晓。在他们走了之后,还会无人知晓。咳,除了华莱士和他笔下的人物们。本来就无人知晓。 他一封信、一封信、一个人物、一个人物、一个场景、一个断面地切近虚假的真相。他讲了一个多数人类之外的婚姻、性等生存模式。当然,还有如厕。单单说说男女通用的公厕,就足以说明一切了。那个岛国的行为对那些人类精英的代表说,让文明见鬼去吧。华莱士觉得岛国更先进和文明,超出了美国模式的一大截。还有华先生笔下的那些正直热情善良勇敢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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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节
这封信是莫德-海登从桌上那摞早晨的来信中拿起的头一封,她不无羞赧地自我承认,是信封上端那排外国邮票吸引了她。邮票上画的是高更的“白马图”,印成绿、红和深蓝三色,邮戳字迹是“法属波利尼西亚……爱琳娜邮局。”
年华逝矣,莫德痛苦地意识到,随着岁月的推移,令她快心的事早已越来越少,越来越见不到,一年不如一年了。大的方面倒还仍旧清晰可见,诸如她同艾德莱一道取得的学术成就(至今仍受人尊敬),她对工作的专注(永不衰落),她的儿子马克(以某种方式紧步其父后尘),新来的儿媳妇克莱尔(文静、可爱,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是那些小乐趣,像自己青春一样还在变得难以把握和少见起来,尤其是当艾德莱还在世时,他们每天沐浴着加利福尼亚的晨曦,以轻快的漫步着意庆祝新的一天的到来,那是多么惬意,可现在,一想到这只能让她记起自身的关节炎来,每当她从楼上书房的窗子观望洛杉矶通往旧金山蜿蜒如带的公路,及远处圣巴巴拉海滩和太平洋雪堆似的浪花时,得到的总是美的激情享受;可如今,看到的只是点点飞快行驶的车辆和记忆中嗅到的汽油、腐草和沿海公路那边的海藻气味;早餐也曾是她的另一种乐事,一叠叠的报纸每日向她述说人类的蠢行和奇迹,吃的也颇丰盛,干粮、蛋、咸肉、土豆、放糖很多的热咖啡,涂上厚厚奶油的烤面包;而如今,供应早餐的店主都被什么高胆固醇、低脂肪的议论搞昏了头,净让吃那些只有在困难时期才吃的东西(脱脂奶、人造奶油布丁、大米)。最后,在每天早晨的小乐事中,有一件还没被时光冲淡,始终令人快活,那就是天天收到的一摞邮件。
对莫德-海登来说,这些邮件之所以令人高兴,是因为让她每天都有过圣诞节,或者如同过圣诞节一般的感觉。她本人是位高产的通讯家,她那些远方的搞人类学的同事们和弟子们也是些不倦的写信能手。并且,她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圣人”,许多人带着他们的难题、希望和要求前来求教于她。每个星期的来信中总有来自远方的好奇心——一个毕业生自他的首次印度之行中来信报告,拜伽部落如何在每次地震之后将草地用钉子钉住。一位法国著名人类学家从日本来信说,他发现爱奴人直到新娘生出孩子才承认她是真正结了婚,这同莫德在暹罗人中的发现是否完全一样?一封来自纽约电视网的信答应给她一小笔报酬,请她证实在一部关于新不列颠的风光片中的一个情节:一个当地求婚者是将新娘从她的叔父那儿购买来的,两口子生出孩子后,将婴儿举到熊熊篝火之上,以此来保佑孩子将来平安成长。
今早的邮件,其中奥秘还不得而知,可是第一眼就不来劲。莫德检索着各式各样的信封,邮戳上尽是纽约、伦敦、堪萨斯、休斯敦一类不来劲的地方,直到她的手停在贴有带高更画的邮票和盖有“法属波利尼西亚”邮戳的信封上。
她意识到自己短短的手指在捏着这个又长又厚、磨损厉害的信封。随即,她又意识到,在最近几年,她的决断行事的习惯越来越经常地陷入冥想和某种游移不定的自怜情绪之中。
莫德-海登心里恼着自己,将这个长信封翻了过来,发现寄信人的姓名和回信地址就在背面封口盖上,是用一种老式的欧洲书体了草写上去的:塔希提岛,帕皮提,总督府街,泰美阿米旅馆,亚-伊斯特岱。
她试图将亚-伊斯特岱这个名字同自己脑海里的某一副面孔对上号。近日相识,没有此人;旧日相识——她在记忆里搜索着——搜啊搜,终于在许许多多张面孔中找出了一张同名字相符的面孔。印象是那么淡薄,那么模糊。她闭上眼,尽力回想,渐渐地印象开始清晰肯定了。
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对,在帕皮提。他们在马路有荫凉的一面朝他在珍妮街147号那爿商店走去。他矮矮的个子,胖得像是用压榨机压出来似的。他出生在麦墨尔,或者是丹泽格,或者是某个已被纳粹突击队很快就抹掉了的码头,他有许多名字和护照,在作为一个难民去美国的漫长旅途中,他半途停了下来,最终留居在塔希提,做开了生意。他自称曾一度是个考古学家,在那些比较得意的时日里陪伴过几个德国探险队,仿效过特洛伊的发掘者、急躁古怪的亨里奇-苏里门,扮演苏里门这个角色。伊斯特岱则过于软弱和邋遢,太急于求成而很难称心如意,太不成功了,至少她曾这样认为。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对,她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了:滑稽地高戴着一顶亚麻帽,打着蝴蝶领结(在南海),皱巴巴的灰色热带服装被一个大肚子绷得紧紧的。进一步清晰了:夹鼻眼镜高架在一个长鼻子上,胡须寸把长,口水顺着未点着的烟斗滴下,歪斜的口袋里塞满了小玩意、纸条、名片。
现在全记起来了。她在他那堆满波利尼西亚手工制品的商店里扒拉了一下午,价格都还合理,最后买走了一副巴厘竹板、一根雕刻的马克萨战棍、一条萨摩亚产塔巴布裙、一块埃利斯岛席垫和一只古汤加木碗。这只宴会用木碗至今仍使她楼下起居室的食品柜熠熠生辉。她追忆着:在离开之前,她和艾德莱——因为她曾要求艾德莱同伊斯特岱结识一下——在格兰德宾馆的屋顶餐厅里招待了她。客人证明自己是一本百科全书——他的珍闻甚至使他们在美拉尼西亚半年中所留下的比较细微的疑问都找到了注脚——那已经是8年将近9年前的事了,马克当时正读大学最后一年(在那儿偏偏同艾尔弗雷德-克罗伯的影响背道而驰,她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和艾德莱崇拜克罗伯)。
梳理着逝去的岁月,莫德回想起她同伊斯特岱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塔希提见面后的一、两年。当时,他们关于斐济鲍族人的研究已经出版,艾德莱提醒她给伊斯特岱寄一本亲笔签名的书去。她欣然从之。数月后,收到了伊斯特岱的一封短信。信中称礼物已经收到,礼节性的赞誉混杂着对尊敬的朋友还记挂着他的真诚喜悦——他用了“尊敬”这个词,这使她更不怀疑他曾在格丁根大学念过书。
这就是目前为止,莫德最后一次得到“伊斯特岱”的消息——6、7年前的那个回谢条。她琢磨着伊斯特岱的回信地址。天各一方,这副暗淡的、早已忘怀的面孔现在会求她干什么呢?钱?推荐?资料?她掂量着掌上的信封。不,仅仅有所求这封信就过于重了,更像是有所予。可以肯定,此人信中有要事相告。
她从桌上拿起阿桑蒂短剑——两次世界大战间隙,她的非洲之行,在前加纳的时日的一件纪念品——只一下子,就把信封打开了。
她展开薄薄的航空信纸。信是在一架古老的有缺陷的机器上整齐地打出来的,因为许多字都带着洞——凡有t或o的地方,大都打成了洞——但仍然很整齐,仔细地单空行。她点了点这封用普通草纸打成的信,共22页。读起来可需要时问。还有别的信,某些讲义在后半晌上课前也要再翻一遍。可是,她又感觉到了来自第二自我的那种十分熟悉的、好奇心的催促。非知识的和非客观的莫德-海登第二就隐居在她自身之中,并始终作为她的非科学的、直觉的和女性的自我而存在。现在,第二自我又来纵容和提醒她。神秘和激情以往可是经常来自远方。她的第二自我很少要求倾听她的声音,但一旦要求,就不能忽视。她最好的时刻往往是服从了第二自我才得到的。
她屈服了,把良知和时间的压力置之度外。她重重地坐了回去,不顾转椅上的金属硌人,把信高高捧起,凑近双眼,慢慢地读了起来。她希望这封信是今天的小开心事中最妙的一件。
塔希提,帕皮提
泰美阿密旅馆
亚历山大-伊斯特迪教授敬致
美利坚合众国
加利弗尼亚州圣巴巴拉市
雷纳学院
社会科学大楼309室
人类学系主任
莫德-海登博士启
亲爱的海登博士:
此信肯定会令您吃惊,唯望您还能记得我的名字。10年前,当您同您那杰出的丈夫自斐济岛去加利福尼亚途中在帕皮提的几天逗留期间,我不胜荣幸地结识了二位。我相信,您会记起您曾光临敝店,对我的有关原始社会的考古收藏品大加褒奖。此外,能作为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客人一起进餐,也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时刻。
尽管脱出了生活的旋流,我仍然没法订了几本考古学和人类学刊物,包括汉堡的《DerSpiegel》,以此保持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从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读到您的踪迹,并且为同您有一面之交而骄傲。最近几年,我弄到了一部分您的早期著作,都是容易找到的简装本,如饥似渴地一一拜读。说真的,不只我一人相信,您那才华四溢的丈夫和您自己对现代人类学做出了最伟大的贡献。
可是,三、四年前,当从我们当地的周报《辩论》上读到您丈夫去世的消息时,我感到震惊和悲哀。当时我丢魂落魄,实难给您去信。现在,痛苦的岁月已逝,我在此表示衷心的哀悼。仅希望您已经经受住这一损失的打击,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身体健壮,重新开始教书、写作和旅行。
我祈祷这封信能到达您处,因为我只有您的旧名片。即使您已去别处,肯定邮政当局也会知道您的新地址。我之所以说“祈祷这封信能到达你处”,是因为我感到,后面的内容会引起您的极大兴趣,对您的工作进程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告诉您引起我极大好奇的事情之前,我必须唤起您——假如必要的话——关于10年前我们的一段谈话的记忆。那是在帕皮提,一次饭后,我们正在喝甜酒,您和您那可敬的丈夫为了我所讲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历史轶闻趣事向我道谢。我们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分钟,随后您便讲了下面这段话,我之所以仍能记得,不是靠我那好出错的记忆,而是基于我细心保存的一本多年的日志里的一些段落。您说:“伊斯特岱教授,我们到斐济考察旅行,途中顺访了全美拉尼西亚地区,以及现在对汤加、库克群岛、马克萨斯群岛以及在塔希提的短暂访问,使我们获益匪浅,令人振奋。我丈夫和我都感到必须踏上归途。但我们希望不久再回到波利尼西亚,非来不可。但此次访问有个目的。这就是需要您之处,伊斯特岱教授。我们冒昧向您提个要求:假如一旦您得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环礁岛上有一个波利尼西亚种族,其文化没有遭到外界的污染,还未经科学的考查,我请求您务必立刻让我们知道您的发现。假如这个种族及其岛屿值得在人类学领域加以研究,假如我们能从中得到某些有关人类行为的东西,我们就会开展一次调查。至于您,将得到优厚的报偿。”
海登博士,我听到这些,使我对您的信任十分感动。与此同时,也许您还记得,我不得不承认我怀疑自己是否会对您有所帮助。我告诉您,就我所知,没有任何重要的岛屿——有人居住的岛屿——还无人知晓,没有被测量过、访问过、调查过。我坦率地跟您讲,探险家、传教士、捕鲸者、商贾们——还有接踵而来的军事专家、旅游者、流浪者、人类学家们——已经把这里该看的全看了,不可能有任何新鲜玩意儿或原装货留下来。
如果我的记忆准确,您听了我的那番决然否定话后,并没泄气。从这一点我了解到,这就是您的个性,您的知觉、乐观、执着劲正是您的品德的某些特点。正是如此,你在那时才能说出如下的话:
“伊斯特岱教授,尽管您对大洋洲比我们更加了解,我得跟您说,我们在许多地方的经验告诉我们,并非一切都被发现了,一切都被了解了,大自然自有保留其令人惊异的事物的方法。作为事实,我个人曾遇到过几位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太平洋服过役的人类学家。他们向我供认,他们起码碰到过半打以上居住着原始人的部落,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无名岛。这些人类学家对这些先前未被发现的岛子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讲出它们的位置——怕的是它们被标到公开地图或海图上。他们囤积居奇,等待着一旦有了时间和资金,就进行独家研究。您当然明白,专有权——也就是说,要研究的新领域——这在社会科学中往往关系重大。现在,我有一种感觉,在大洋洲上万个环礁岛、珊瑚岛、火山岛中,肯定有某些所谓漏下的岛子值得深入研究。我再重复一遍,教授,假如您一旦听说一个这样的岛子,岛上人的习俗还不为外界知晓,请不要忘记海登夫妇和他们的浓厚兴趣。千万莫忘我今晚说的话,伊斯特岱教授,千万千万。我保证,您不会为您所遭到的麻烦而感到遗憾。”
您那晚讲的话我从未敢忘,海登博士。事隔这么多年,也许您早已忘怀,但我没有。您的要求始终铭刻在我心中。说真的,近些年来,尤其是当西方喷气机文明越来越多地闯入南太平洋上空,我认为您的愿望和我为您而进行的探寻,只不过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妄想。您我都清楚,世界地图仍然向人们展示着未开发的地区——德属新几内亚岛的腹地、中缅印地区的某些部分、亚马逊河谷的上游部分——有着外界从未见到的部落。但您关于在大洋洲有外界人迹未至而又有人居住的岛屿的梦想可信吗?我承认,我最终几乎不再想听那些可以证实您的梦想的谣传和流言。可是突然间,就在上星期,正当我准备不再去想这件事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竟使您那搁置已久的要求结出了果实。
您是对的,海登,我发现了您所说的漏下的岛子。
如果我的生硬的英文没有正确表达出我此时的内心激动,那就请您原谅吧!我多么希望在此成功时刻能用您的语言畅所欲言!不管语言障碍,我要尽最大努力向您表达我的热烈情感。
10年后,在成千上万大洋洲的小岛中,我发现了你寻找的从未为人知晓的岛子和人民。这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村野流言,海登博士。我给您写信是因为我拥有权威的第一手证据。我亲身在这个小小高岛的土地上走过。我曾同岛上居民短暂相处,岛上居民是半波利尼西亚人和半英国人的混血族,就像皮特科恩岛上的人那样。我目睹了这个部落的习俗,听到的则更多了。这些习俗揭示了现今世上最特殊、最奇怪的一种隔离起来的文明。我试图用您那专家的见多识广的眼光来看我的发现,于是,我看到了一项对您的工作也许是有重要意义、对活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也许是有用的贡献的研究课题。
这组南海中的岛子——一个小而葱郁的火山岛和两个弹丸般的环礁岛——名字叫作三海妖。
别打算在地图上找出三海妖,那上面是不会有的。不管是权威,还是一般公众,都未被正式发现过。也别打算在任何已知的关于大洋洲的书中去查找它们。就目前的历史和地理所知,它们还根本不存在。您必须相信我作为一名学者的感觉:三海妖,比较而言尽管微不足道,但却像塔希提,或者拉罗汤加,或者复活节岛一样千真万确,在某些方面或者更像皮特凯恩岛。至于岛上居民,我敢说不过200人,并且同您我一样是活蹦乱跳的人。除我和另外两个高加索人之外,活在世上的任何人再没见到过他们。
三海妖上的人们最独特的地方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得事先声明,如果这个问题引不起您的兴趣,您也就不必劳神再往下读了,我也得不情愿地转到别处——这些人们的最非凡之处是他们对待爱情和婚姻的先进态度(我还可以加上“令人惊奇的”这个词)。我肯定,在地球上的任何别的社会里,找不出同他们的历史行为相似的任何东西。
对三海妖岛上性和婚姻的习俗,我无法加以评论。我仅毫不含糊地指出,它们令我吃惊不小。况且,海登博士,我并非一个天真的、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而是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男子汉在跟您讲话。
如果像我所祈祷的那样,已经激起了您的兴趣,您就往下读吧!切记,我并非一个神话故事大王,而是一个德国培养的人类学家用其冷静的客观性在讲话。此外,请记住不朽的哈姆雷特说过的话:“天地之间万物至繁,霍雷肖,你那哲学梦幻实在难包含。”
我要按时间顺序来讨论我自己如何卷入这一偶然发现,以及我发现了什么,观察到了什么,听说了什么和一个可能同您有关的问题,即对此该切切实实做些什么。
大约6个星期前,我店里来了一个中年澳大利亚绅士,高高的个,贵族味甚浓,自我介绍是来自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他说他刚刚完成一次环绕西萨摩亚、马克萨斯群岛和库克群岛的旅行,不带点纪念品无法回家乡。他听说过我的存货,还有我对诚实的尊崇,此次前来是想购买几件小手工制品。我领他在店里转了转,介绍了一件又一件,从来源、历史、用途讲到含义。不一会儿,他被我关于南海的广博知识镇住了,开始问我有关那里的许多海岛以及我到那儿去旅行、购物的事情。结果,他多呆了好几个小时——我以茶相待——尽管他买走了不过1800太平洋法郎的东西,我还是为他的离开而感到遗憾。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到一个有文化的知音是很难的。
我想,澳大利亚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是再也见不上了。第二天早晨,我刚刚开开店门,他竟然又出现了!我当时的惊奇您可想而知。他说,这次前来不是为了手工制品,也不是为了听我讲故事,而是想给我一件事情做,看我想不想干。他说,我如此熟悉波利尼西亚的许多岛子和土著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直在寻找像我这样一个人,而在他的整个旅途中没有发现一个既可信赖又有知识的人,直到碰巧遇到了我。因为觉得我合适得难以置信,他在前一个晚上又询问了当地的显要们,他们也都支持和推荐我。
特雷弗先生开门见山,道出了他的使命。他代表堪培拉工商界的一个辛迪迦。这里面的人们相信,波利尼西亚前途无量,希望在这里大量投资。工程项目很多,各不相同,其中首要一项是要有一队小型客机,在小一点但风光最美的岛子和大一些的岛子中间往返运送游客。大洋洲内航空公司在票价和运费上要低于堪塔斯、法航、南太平洋航空公司、新西兰航空公司及另外几家航空公司。该项目最根本的是希望能提供一种比大公司更具有活力和余地的往返式或者摆渡式服务,因为使用轻型飞机,小而且便宜的机场,不太贵的设施,费用将比较低。特雷弗先生解释说,这一安排在当地政府的合作下已在整个波利尼西亚实施,但有一个机场的场址还没有找到合适地方。
特雷弗先生不能再留下来确定这最后一个难以捉摸的飞机场场址,他需要一个人来代替他,于是,他便来找我。他给我的工作如下:要我乘坐私人飞机从两个方向做几次空中考察。第一,他要我搜寻一下塔希提和马克萨斯群岛之间的走廊,假如没有适当的地点,他建议我从塔希提向南延伸,包括由图拜群岛、皮特凯恩岛和拉巴岛形成的大三角地区,如果需要,甚至还可以往南走得更远,离开交通通道。
大洋洲内航公司需要的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而且要有一块高地或平地,可以用推土机推平,在上面建一个不超过一英里半长的机场。所以要无人小岛,是因为可以从拥有这些岛子而又漫不经心的政府那儿很便宜地租用到。退一步说,如果合适的岛子出现了,可上面居住着一个部落或者仅仅几个土著人而不是白人,那也没关系。土人可以搬走,或者买下来并隔离起来,土地仍然不会贵的。
特雷弗先生说,我的任务是从空中来确定3、4个这样的岛子,然后登岛访问,给堪培拉写出详尽的报告。特雷弗先生的专家们将进行筛选,把目标集中到一两个岛子上,再让他们的老手们做出最后抉择。我将得到500美元侦察费用。如果成功了。我将得到追加的3000美元报告费。
尽管在这些岛子中间旅行是我的兴致所在,但这份差事却非我所好。一个原因是我厌恶飞行,另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多少气力在那荒凉、遥远的不毛之地上奔走。可是,海登博士,在您面前我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近来我财运欠佳。我依然故我,了无长进。维持我的日常生活简直是一场斗争。我遇到了当地买卖人的日益增强的竞争,要弄到值钱的手工制品是越来越难了。这样,无论何时遇到可以补充我那微薄收入的机会,我无法不屑于接受它。尽管特雷弗先生的花费预算打得很紧,但其最终的报酬还是可观的,肯定比我从商店或别的买卖中一整年赚的钱还要多。我别无选择,只好接受这一委任。
特雷弗先生给了我详尽的指示后,飞回澳大利亚去了。我立即着手租一架私人水上飞机。帕皮提可供租用的——例如RAI公司向波拉波拉运送游客的那两条飞艇——对个人包用都太贵。我继续打听。一次在奎恩家的酒吧里,招待听我提及此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我要找的人。他说,他的一个顾客叫奥利-拉斯马森船长(此人我也曾听说过)有一条老式的水陆两用飞机,是二次世界大战后从一家美国公司买来的。这位酒吧招待又说,拉斯马森在摩利亚——离我们只有一箭之地——有一幢小别墅和一个波利尼西亚妻子,在库爱商场旁边有一个仓库。这位招待认为,拉斯马森是一位进口商,用他的水上飞机运货,无论刮风下雨,每星期至少到帕皮提一次,我想见到他并不难。
几天后,我见到了拉斯马森船长和他的副驾驶员,一个叫理查德-哈培的20来岁的土人。拉斯马森喘出的气带有威士忌味,还带有一种俗气,外表很难令人起敬,这使我产生了几分疑虑。他真的有一架有了年岁的福特西考斯基——一架笨重的、吱嘎作响、最高时速170英里的双引擎飞机——我发现飞机很干净,保养得不错,这令我又生了几分敬意。拉斯马森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把他在1947年用那艘采珠用、老双桅船换了一架水上飞机的事说了一遍,颇显惋惜之情,但我认为他对飞机的喜爱比他所能承认的要深。他每个星期都往来于岛子之间,一次只用两天时问。因此,他有足够的空余时间,对租飞机给我用不会不同意。我们讨价还价争了一个钟头,最后他同意带我做3次考察飞行,两次短途的,一次长一些的,最多只能降落3次,收费400美元。
两周前的一天,拉斯马森和哈培坐在最前端的驾驶舱里,我们开始了第一次探险旅行。应该说,拉斯马森船长比我更了解萨摩亚和马克萨斯群岛之间的地区,并且指给我相当数量的无人小岛,这些小岛,人们总会怀疑其存在,地图上找不到,但却有其事。然而,这些小岛中,没有一个适合大洋洲内运公司的要求的。几天后进行的第二次侦察探险,尽管我指挥拉斯马森降落了一次并登了岸,结果还是同第一次一样,没有什么用处。我灰心丧气——似乎看出要挣不到答应我的那3000美元了——但仍保留着一线希望,第三次,也是最长的一次飞行,也许会发现我需要的目标。后来,这最后一次飞行耽搁了一些日子。拉斯马森从帕皮提消失了,到处找不到。最后,5天前,他自己来到我住的旅馆。这次为期两天的考察已准备停当,黎明起飞,中间只停下来加油,在拉巴岛过一夜,并且在我发现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时随时根据我的命令着陆。
海登博士,没有必要也让您跟着我来体验最后一次毫无收获的空中旅行的那种绝望情绪。第一天没有结果。第二天,黎明时分离开拉巴岛,我们冒险南下,忽高忽低地飞行了几个小时,远远地离开了老航线,一个接一个地检查着珊瑚岛。没有一个适合特雷弗先生的目的,哄骗自己是没有用的。下半晌时,拉斯马森打开了副油箱,掉头要往家飞,抱怨我们飞得太远了,不大可能在晚上合适的时间飞回塔希提。我建议他朝东北方向往回飞,这样我们就可能沿着图拜群岛飞向塔希提。拉斯马森则不以为然,抱怨燃料在不断减少,但后来又对我的灰心丧气动了恻隐之心,大口喝了几杯苏格兰威士忌之后,便答应了我。
哈培在驾驶,拉斯马森正在进入醉梦,我蹲在他们后面,从窗子向外瞅。我一下子看到了很远处一块模糊的隆出海面的陆地,在落日下闪闪发光。除了图拜群岛,我们哪里也不沾边,我对这一地区不熟悉,但我还是感觉到,这块陆地无人到过,也不是主要岛子。
“那是什么,在那边?”我问拉斯马森船长。
且不论他那粗野的外表,在此刻之前,我一直感到拉斯马森是最合得来、最易于共事的伙计。对他话语中的某些粗话,我认为同他很不相称,因此就听而不闻。但这回我要把他的措辞从生活中照搬上来,也让您领略一下我在那天傍晚的经历。
对我关于远处那片陆地的询问,拉斯马森船长嗤之以鼻,回答道:“那是什么?是个什么玩意——一个脏乎乎的环礁岛——荒凉——有点草——娘的,也许——没有水,没有人种,只有信天翁,还有海鸥,还有大海鸟——是鸟落脚的地方,不是飞机落脚的地方。”
我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对海岛我已略知一二。“看上去不是个小岛,”我坚持说,“我看类似某种带有一片珊瑚礁高地的大一些的岛子,或者简直是个火山岛。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离得更近一些来考察它。”
我记得,听了我的话,拉斯马森船长认真起来,声音中出现了几分严厉:“对多拐个弯浪费时间我并不在乎。可话又说回来,我尽到了自己的职责——黑夜就要来临——我的油也不多了——我们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呢。我们干脆别理它了。”
他的语调,他的神态,他那故意想避开我的眼神,当中有某种东西令我对他的正直立即产生了怀疑,我决定不轻易妥协。“你告诉我上面无人居住。”我说。
“嗯,是我告诉你的。”
“那末,我就非要靠近它看看不可,因为我们是在我租用的飞机里,我建议你还是听我安排。”
他的眼睛,因喝酒而浑浊,此时好像变清了,并且闪着严厉的光。他盯着我:“你想找麻烦,教授?”
我觉得不对劲,但我在同他较量。胆小怕事对我来说危险性太大了。我单刀直入地回答他:“你在对我隐瞒什么东西吧,船长?”
这惹火了他。我相信他会骂我。但他没有,而是歪向他的土人副驾驶:“向右拐,别让这家伙纠缠我了——让他稍微靠近点,哈培,让他看看,除了峭壁、石头和几个小山包,海妖岛上什么也没有。”
“海妖岛?”我马上追问,“这是那个岛的名字吗?”
“它没有正经名儿。”他变得极度粗暴。
说话间,飞机已经绕了个弧形,吃力地飞向远处那一点陆地。越来看得越清楚了,我甚至可以分出陡峭的海边石壁和后面有个火山口的一块平地的轮廓。
“得了,够了,”拉斯马森对他的副手说。他又转向我:“你自己看看吧,教授——没有可降落的地方。”
如果没有平地,他说的便是真的,但问题是我疑心上面确有一块平地,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拉斯马森。我要求他飞得再近一些、低一些,以便使自己能得出满意的结论。拉斯马森又一次呼吸急促起来,待要发作,似乎想断喝一声“使不得”。我用我所能表现出来的全部严肃性说:“船长,我很清楚我们现在在哪儿。如果你拒绝让我正儿八经地看一下这个岛子,我将另请高明,明天就来。”其实,我纯粹是在虚张声势,因为特雷弗先生留下的钱几乎要光了,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但我相信恐吓会奏效。
拉斯马森沉默片刻,对我眨了眨眼,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他开口说话,话音中带有某种细微的暗示和阴险:“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干,教授。这本来是一次友好的使命,一次悄悄的、更像私人的旅行。我对你也够慷慨了,在此之前,我没有把任何人带到这一带,我并不想让你以雇主之便来摆布我。”
我确有点怕拉斯马森,但我同样怕完不成自己的使命。我求救于我的恐吓。“天空是自由的、海洋也是自由的,”说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恐吓,“没有人能阻止我再次回到这儿,尤其是现在,我肯定你在隐瞒什么。”
“你在那儿吹大牛,”拉斯马森吼道,“这样的荒岛有成千上万,你永远也分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它。”
“就是花上一年的时间,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我加强了语气,“我将动员起我在堪培拉的所有支持者和他们的所有飞行队,对这一地区我已经了解了一些,已经观察到某些陆地标志。”我干脆孤注一掷,“如果你想阻拦我,好吧,立即把我送回塔希提,我会同那些能照我出的价钱行事的出租飞机驾驶员来处理这件事。”
我怕拉斯马森会跳起来,向我动武,但他好像是让酒泡迷糊了,反应迟钝。他嘟噜着什么,打了个对我表示憎恶的手势,转向他的伙计:“见他妈的鬼——飞到海妖上空,哈培。这回他该闭起臭嘴了。”
接着,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飞了10分钟,我们便来到了那个岛子上空。我发现那不是一个岛,而是3个。我瞥了一下那两个小小环礁岛,每个周长不到114英里。它们是珊瑚岛,刚刚露出海面,每个上都有干地,有草和树丛,还有椰子树。其中一个岛上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湖。同这两个小岛相比,主岛可说是大的了,但说实在的,同波利尼西亚的其它岛比,又是小的,据我猜度不过4英里长、3英里宽。
在我们的飞行速度下,我能够看出高高的火山口,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厚厚的绿叶,歪歪扭扭的松树,硬质木材的树林,几条山谷绿草如茵,一个闪光的铜色小湖,数不清的沟壑溪谷,巨大的悬崖峭壁在护卫着这片土地。
接着,我发现了要找的平地。绿茵覆盖其上,如同一块大地毯,平平展展,中间没有沟坎或兀石。渐渐地,平地同一个山梁引下来的、绿树丛生的斜坡汇在一起,和一条带状沙滩连成一片。
“没有船能停靠的锚地”,拉斯马森讲话了,颇有些洋洋自得,“水浅——水底的礁石——石包——北风一刮,什么船都得报销。我有那艘4桅船时也从没来过这儿,弄到这架飞机后,才可能来。”
“上面有块平地,”我无法压制激动的心情,“千真万确。”
拉斯马森一看到大点的那个岛子便陷入了沉思,完全被吸引住了,看来好像忘记了我的要求,我的话使他猛地清醒过来。
“我要你将我放下,”我说,我想我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恰似唱诗班的孩子发现了一块糖。“我要亲眼看看它。”我内心充满了希望,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块很合适的陆地。我将为特雷弗先生和大洋洲内运公司完成我的使命。我将拿到应得的报酬。
“不,”拉斯马森船长说。
“不?”我大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掉转头来,准备从主岛上空再飞一趟。拉斯马森朝窗子打着令人不解的手势,“海浪奔腾——轰击严重——糟糕的风——我们会被摔到石堆上。”
我朝下看了看,“大海平静如镜。一点没有事。”
“我不知道,”拉斯马森喃喃地说,“还有别的东西。非常危险。有割人头的人——吃人的人。”——
[book_title]第02节
“可你说岛上没有人住,”我不客气地提醒他。
“我忘了。”
我知道这一地区没有吃人者,可我也不能认定他是个爱说谎的人。我说:“是凶是吉我要试试,船长,请让哈培先生降落,我只要一、两个小时。”
拉斯马森顽固的出奇。“我不能那样干,”他轻声说,“我要对你负责。”
“我对我自己负责,”我坚定不移地说,“我已经说过两次,我还要说第三次——如果你继续阻止我看这个岛子,我明天将同更乐意合作的人回到这儿。”
拉斯马森盯了我很长时间,我们只听到这架单翼飞机的两部引擎发出呼呼声。他那北欧人的面容,皱纹满布,胡子拉茬,一幅惊恐像。最后,他几乎毫无表情地说:“我要打开舱门,把你丢进大海。”
我分不清他是否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幽默感。“人们都知道我同你一道来的,”我说,“你会因此被送上断头台。”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我压根就不想这样,”他说,“我怎么和你搅在一起?如果我让你降落……”他的声音滑开了,摇了摇头,“你给我招来了可怕的痛苦,教授。我发过誓决不带任何人到三海妖。”
我觉得血在太阳穴里跳动。这么说这些被遗忘的岛子上好像有人居住。拉斯马森是对谁起的誓?拉斯马森为下面这一小块陆地在遮护什么?其中奥秘同可能修建的机场一样令我激动。
“你会让我降落吧?”我以询问的口气要求。
“你太逼人了,”拉斯马森有些绝望地说,“我是你的话,就会戴上遮眼罩登陆。看好你那该死的跑道,别的什么也别看。”
“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个。”
“我们走着瞧,”拉斯马森谜一般地说。他瞟了哈培一眼:“让他们知道我要降落。然后折回来——速度降到每小时65英里——降在离海滩半英里远的地方保准没问题。我来解开小划艇。”
飞机转弯时,拉斯马森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尾部舱门一边。我立刻坐进了他在驾驶舱里的位子。哈培已经将飞机开回到主岛的中部上空。他低空飞行,掠过了一条隐蔽在阴影里的、我却已经看出来的深谷。出乎意料,他摇摆机身,倾斜机翼,一次,又一次,几乎把我从座位上掀下来。然后,他把飞机向上拉,越过火山口,朝峭壁和海滩飞去。
下降迅速而平稳,当我们落到靠岸水面上时,哈培离开了座位。我发现他正在打开主要进口舱门。然后,他帮拉斯马森把小划子解开,放下水去。
拉斯马森首先进到摇摆的小划子里,又帮助我下到他身边。他对哈培喊:“你等在这儿。我们两个钟头就回来。如果到时来不了,我会叫鲍迪或者汤姆-考特尼派个人来。”
我被这两个奇特的名字吸引住了——鲍迪——汤姆-考特尼——混在一起真耐人寻味,一个显然是波利尼西亚人,另一个听起来像盎格鲁撒克逊人,且不管“考特尼”事实上是来源于法语。没等我就此异事开口,拉斯马森粗暴地命令我拿起桨,开始划。
尽管海水平静,但划桨很费力——加上气闷潮湿的下午给人带来的难受劲,微风根本无济于事——所以到达海滩时,我已汗流浃背了。平展的沙滩、远处的-岩静静地迎接我们。我一下地,感到恰似在创世纪后的第四天踏进伊甸园。(请原谅我这样修辞,海登博士,可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拉斯马森一把船放好,马上开始行动。“如果我们一步不停,到你那宝贝平地,要爬半个小时的峭壁。”
我紧跟在他腚后头,沿着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渐渐爬上一个峭壁的斜坡。“这儿有人吗?”我想知道,“谁是鲍迪和考特尼?”
“别浪费你的气力,”拉斯马森咆哮开了,“你还要用它呢!”
为了不使我这次探险的细节令您生厌,海登博士,我要尽可能简明地叙述我们的旅途。小路不算陡,但不断地升高,两旁石壁吸足了白天的灼热,恰如蒸笼。我几次要求停下来缓和一下助部的剧痛,结果用了将近大半个小时。在此期间,拉斯马森对我一声不吭。他那布满皱纹、晒黑的面孔生硬冷酷,用不满和咆哮将我的问询岔到一边。
终于,登上了一个大石包,大石包又同一些葱茏的小土坡相连,小土坡渐渐汇成了那个又长又平的平地。
“到了,”这是拉斯马森在整个过程中说的第一句话,“现在你还想干什么?”
“查看一下。”
我沿平地往前走,估量着它的长和宽,判别着平整程度,研究着植被构成,试验着土壤密度,甚至连风向也注意到了。特雷弗先生指示我应做的一切我都做了。就在我聚精会神地查看着——我们在这儿不能呆超过一小时,我膝伏在地上,用双手查看着青草和表层土壤时,我首先听到了一种声音。我抬起头,吃惊地意识到,拉斯马森没有在我身后。我迅速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但看到的不是他一个人。
我跳了起来。我看出,拉斯马森和两个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土著男子在一起,其中一个还拿着一把短石斧。尽管我离他们有段距离,拉斯马森还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据我判断,那两个土著男人都没穿衣服。他们静静地站着,听着拉斯马森打着大大的手势向他们讲话。一次,他半转过身来,指着我,我误以为这是邀我接近他们,拉斯马森赶紧摆手要我留在原地别动。这个谈话,我用耳朵听不到,大约又进行了5分钟,3个人突然朝我走来。
他们朝我走着,我能看清那两个土人的外貌了。我看出,他们一个可能是波利尼西亚人,另一个则肯定是高加索人,尽管两人的肤色一样。他们都从头到脚赤裸着,只有一点地方倒外。两个人都带着白色的布袋——好似中世纪的遮羞片——套住生殖器,用纤细的椰子纤维搓成的线轻轻吊在腰问。必须承认,我当时仓皇失措,因为虽然一些年前我在美拉尼西亚见过这种玩意,但在文明化的波利尼西亚,西式裤和当地短裙风行,这种衣着不再时兴了。我的印象是,这俩人,以至他们所代表的什么人,仍在走着老路,现代影响还没触及他们。
“伊斯特岱教授,”拉斯马森说,“这两位先生正在附近打猎,看到我的信号,就来到我们这儿。这是托马斯-考特尼先生,美国人,海妖部落的名誉成员。这位是莫尔图利,头人鲍迪-赖特的大儿子。”
考特尼伸出手,我握了握。莫尔图利没有伸手,只是一副可憎的模样。
考特尼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毫无疑问是因为看到了我脸上流露出的无法遏制的惊奇。稍一定神,我心便嘀咕起来,一个浑身只带着那么一个时兴玩意的美国人在这个叫作三海妖的地图上不存在的岛子上干什么?谜尽管还没有解开,但那两位我现在看得却更清楚了。
莫尔图利年轻,不过30岁,可能差1英寸就有6英尺高。我们知道,波利尼西亚人是接近褐色的浅肤色,但他看来似乎是晒黑了的白人。他的头发是黑的,有波浪,全身则几乎没有毛发。比起考特尼来,他的脸较宽,五官端正,显得更漂亮些。只有微微倾斜的眼睛和饱满的嘴唇标示着他是“阿土”。他的胸脯显得很有力量,胳膊上的肌肉发达,臀部和双腿则明显纤弱瘦细。
至于考特尼,我已说过,是年纪较大的一个,我看将近40岁,体格相当好。估计他有6英尺2英寸高,沙色的头发,看样子长期没有梳理过了。他的脸比他那波利尼西亚朋友的长一些,棱角更分明,深深陷下去的棕色眼睛,鼻子像是打断后又胡乱安上去的,薄嘴唇,嘴大一点。他是两人中较瘦的一个,细高个但又结实,胸脯和腿上长着不长不短的毛。
我的上述描写也许不完全准确,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观察到的。天已经黑下来,详细的观察更加困难,只好留待日后补充。
我意识到考特尼要对我讲话。“拉斯马森船长事实上是我们通向外部世界的大使和生命线。他已经尽他所知告诉我们关于您的一些事情,教授,也谈到了您受命于大洋洲内运公司。”他嗓音很低,抑扬顿挫,措辞考究,说明受过教育。“自从几年前本人到此以来,您是第一个陌生人。头人和村民对此将十分关心。生人禁止来此。”
“你是一个美国人,不是他们的人,”我大着胆子说,“你为什么得到宽容?”
“我遇到事故才来到此处,”考特尼说,“靠着头人的恩典才留了下来,我现在是他们中的一员,再也没有别的来者会受到欢迎。我们村子和岛子的秘密是神圣的。”
“我们在岛子上空飞行时,并没看到村庄。”
考特尼点了点头。“对,您看不到村庄,但它存在着,并且有200多号人,是白人和棕人祖先的后裔。”
“是邦蒂群岛反叛者的后裔吗?”我问。
“不,来历各不相同。没有时间进一步解释,伊斯特岱教授,我想,如果您马上离开此处,忘掉曾见过我们或者这些岛子,是非常明智的。事实上,您的到来已经危及全岛。如果您的失踪不会危及拉斯马森船长在塔希提的位置的话,我敢肯定莫尔图利根本不会让您走掉。可现在,您可以不受伤害地离开了。”
我有点气馁,但决心不向他们妥协。这话出自一个美国人变成的土人之口比出自一个波利尼西亚人之口,兆头兴许还不是那么太凶。“这块平地正适合做飞机跑道,”我说,“将这一点报告堪培拉是我的职责。”
莫尔图利激动了,但考特尼没有看他,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伊斯特岱教授,”考特尼轻声说,“您不清楚您在干什么,这个看起来不可接近、极少有人前来的岛子,在外人眼中是无人居住的,对外人来说始终是无法进入的——我是说现代文明的腐蚀——自1796年,也就是眼下这个村庄初建之时,这里的文化伊始之时,直到目前都是如此。”
我想,海登博士,是他用了“文化”这个词,使我首次想到人类学,想起您10年前的要求。当然,我的兴趣仍然在特雷弗先生身上。
“那是我的工作,”我说。
“您考虑过您的工作会导致什么后果吗?”考特尼问道,“您在堪培拉的同伙将派调查人员前来,他们会赞同您选择的地形。您的朋友们就会寻求一个拥有波利尼西亚殖民地或委任托管的外部政府。他们将找到法国、英国、新西兰、美国,或者别的在太平洋有海岛或者基地的国家。他们提出要求的结果又会怎样呢?只会是震惊。如果没有任何外部势力感觉到了这个小岛的存在,他们怎能宣布属于他们?没有发现者上过岸。我将不得不在某个国际法庭上来应战这些人的起诉,证明这几个岛子的独立。假如我在案子中获胜,一切仍将失去,因为海妖岛已经变成了一桩充满浪漫色彩的公案。它现在的社会就难以保留下去。假如我输了这场官司,某个外国政府赢得了对这块地方的所有权,我们不妨说是法国吧,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法国官吏和小资产者就会到来,紧跟着是您那些生意朋友和他们的飞机。他们将卸下推土机和预制房屋,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劳工。机场一旦就绪,商用飞机就会带着那些连话都说不清、笨头笨脑的游客飞来飞去。岛子成了一个空港。您说这对海妖部落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不再野蛮,他们将文明起来,享受发展和进步的乐趣,变成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不好吗?”
考特尼转向莫尔图利:“你听到教授所说了吧,我的朋友,这不好吗?”
“我们不答应,”莫尔图利用纯正的英语说。
我惟恐在他面前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您瞧,他们并不野蛮,”考特尼说,“事实上,对您所谓的文明,他们可能给予您的比您想给予他们的要多。但如果您的那些剥削者和商业推售员出现了,他们便永远消失了。为什么毁灭他们对您会这么重要,教授?您从中将得到什么?难道您是堪培拉公司的爪牙?”
“不,我只不过是个商人,假日又使我成了研究南海的研究生。我对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感情,喜爱他们祖传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明白他们无法继续藏身于进步之外。”
“那么,进步是您的动机?或许就是钱?”
“人必须生存,考特尼先生。”
“是的,”考特尼慢慢地说,“我想这是对的。您肯定有您的理由,并且以进步的名义,认为一种最卓著、具奇妙的小文化一定得死去。”
我再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老是赞美这些人,他们究竟卓著在哪儿?”
“他们的生活方式”考特尼说,“不像世上任何一种,同你我曾经生活的方式相比,这种生活更正确。”
“我要亲眼看看,”我说,“告诉我村庄在哪儿。”
莫尔图利转向考特尼。“鲍迪-赖特不会答应。”
考特尼同意他的看法,并对我说:“这不可能。我领您到那儿,对您的安全就爱莫能助了。您必须接受我的话,这些人的继续生存比您可能从那个辛迪加那儿赚多少钱都重要。您必须跟拉斯马森船长回去,并且守口如瓶。”
“假如我马上回去,”我说,“你们能信得过我吗?如果我对堪培拉或者别的什么人说了此事又能怎样?”
考特尼沉默片刻。“我说不上您是否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一个人也不能保证您不那么干。您已经认识船长的副手理查德-哈培了吧?他是我们的人,一个海妖岛人。如果您打破了部落的禁忌,毁坏了这儿的人们,那么他或者他的亲友有一天可能会找到您,杀死您。这不是吓唬您,我没有权力以部族仇恨的名义来给谁以报复,这只是从我对这些人的了解中得出的切实的警告。”
“我不怕,”我说,“我现在就离开——”
“去向堪培拉报告三海妖的事?”
“是的。你还没有令我信服不应当这么去做,考特尼先生。你曾想用‘一种显著的文化’、‘奇妙的人们’、‘难以置信和迥然不同的事情’一类词语来哄我,而我说那都是些空话。你们不让我到村子里亲眼目睹,你们也不把意思明白告诉我,你们还没拿出一条像样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海妖部落应该保留它现有的原始状态。”
“如果我真的讲给您真情——至少是一部分——您会相信吗?”
“我想会的。”
“您能不向堪培拉辛迪加报告吗?”
“我不知道,”我真心实意地说,“我可能不,不过全看您告诉我些什么。”
考特尼瞥了瞥莫尔图利。“你意下如何,我的朋友?”
莫尔图利点点头。“有必要讲实话。”
“很好,”考特尼说。他转向始终只在一旁倾听的拉斯马森:“船长,我建议咱们回到海滩去。你把哈培从飞机上叫来,并给我们带点吃的来。我们生把火,吃点东西。我还要花上个把钟头给我们的来客讲讲这里的事情。”
“为啥要费那些口舌?”拉斯马森要求说,“我不相信这个教授。依我说永远把他放在这儿。你可以把他和罪犯放在一起,并且……”
“不,我不喜欢那样,”考特尼说,“那样对他不公平,对你也将不公平。我不能冒这个险,船长。那会危及你的生命——还有哈培的——到头来当局会发现发生在伊斯特岱教授身上的事情。不,我宁肯把这件事处理得有根有据,我要在教授的天良正气上碰碰运气。”
打这开始,我喜欢考特尼了。
就这样,海登博士,我们又鱼贯下到海滩上。到达海滩时,天已经黑了,只有一弯新月发出微光。拉斯马森船长把划子弄回到飞船上,一会儿便带着食物回来了。莫尔图利已经敛来些树枝,生起了火。拉斯马森烧饭——我得说他干得麻利——与此同时,我们都坐在沙滩上,围着火堆,考特尼开始讲三海妖的事了。
考特尼先来了个开场白,说不能将海妖部族的历史和风俗的每一个细节都说明白。他只能讲一个最简短的轮廓。他平静地、漫不经心地从试验的一开始讲起。当他的故事逐渐向现时接近时,他变得热烈和认真起来。至于我,立刻就被他奇妙的故事吸引住了,几乎不知道饭已经送到眼前。
我们安静下来吃饭,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幕间休息。而当我告诉考特尼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安静又被打破了。我乞求他的原谅。渐渐地他又开始讲了,并且讲得更详细。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善识人者,我也窃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眼力的。据我的判断,考特尼没有说谎,没有添油加醋或者夸大其词,他所讲的同最棒的科研报告一样真实。我对他讲的太感兴趣了,当他讲完时,我还以为仅仅过了几分钟。事实上,考特尼已经给我讲了一个半钟头。现在,这位考特尼已经代表他的部落讲明了理由——我意识到,他讲述故事的技巧部分是基于在芝加哥当辩护律师时的经验,部分是基于对海妖岛人们的爱——我脑子里涌出一大堆问题。但我很有礼貌地只问最恰当的问题。有的他直率地作了回答,有的他就用“太涉及个人问题了,这是对个人权利的侵犯”一类话挡开。
天很晚了,仍然很暖和,但有点凉爽劲了,考特尼对我说:“好了,伊斯特岱教授,您已经知道了三海妖的最基本概况。您听到的足够弄明白您将会毁掉什么。您决定怎么办?”
在他叙述的整个后半部分,我开始不断想到您,海登博士。每个古怪的事实都令我对自己说:啊,要是莫德-海登博士在这儿,她该多欣赏这一切!考特尼不停地讲,而我一边听,一边记起了您老早的要求。在他们死净或被消灭光之前,古老的生活方式将保留如初。您总是说,与外界隔绝的原始文化可以教给我们人类行为的各种不同方式,这又可以用来帮助我们改进自己的行为。显然,三海妖上的这个奇特而渺小的社会在我或者某个像我这样的人帮助现代技术社会来吃掉它之前,应该得到拯救。我所拥有的生杀大权,我对那些有能力利用这个岛上社会作为改善我们社会的实验室的人的责任感,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突然,您的工作的重要性——我仅是您工作中的一个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同盟者——使我对特雷弗先生和堪培拉的辛迪加的责任看起来并不重要了。
考特尼问我决定怎么做,隔着篝火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想同你做个交易,”我出其不意地说,“事实上是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考特尼想知道。
“你听说过莫德-海登博士这个有名的人类学家了吗?”
“当然-,”考特尼说,“我读过她的大部分著作。”
“你认为它们怎样?”
“很好,”考特尼说。
“这便是我要做的买卖,”我说,“我不向堪培拉提三海妖的要价。”
“我还是不太明白,”考特尼说。
我拉长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们允许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几年来这儿旅行,并允许她随时记录下在这个社会的所见所闻,我便保证永远保持沉默,保住你们的秘密。”
考特尼同意考虑这个提议。沉思了几分钟后,他同莫尔图利和拉斯马森交换了目光。最后,他的目光又盯住我,似乎是赞赏我的好意。“教授,”他说,“您怎么能担保海登博士和她的人不说出去呢?”
我已预料到这一点,回答早已想好。“当然,”我说,“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将按要求起誓,对其旅行所到之处绝对保守秘密。但人是脆弱的,我知道口头许诺不会使你满意。为此,我建议将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置于严格的黑暗中,以至使他们弄不清将去哪儿。她和她的一行可以先到塔希提,再由拉斯马森船长在半夜带到三海妖。没有一个人类学家会知道经度或纬度。他们也不会明白是向北飞还是向南飞,或者向东飞还是向西飞。他们只可能知道是在南太平洋的某个地方,在成千上万个海岛当中的一个黑点般的岛子上。你们可在你们的限制范围内安排他们。他们将按你们的头人所允许的范围观察和了解,拍摄你们希望他们拍的东西,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了。当研究结束后,他们将像来时一样,在极度的黑暗中离开。他们永远也不会准确地知道曾经去过的这个地方在哪儿。可他们将为了人类的利益获得这个社会的详尽的科学报告。这样,尽管海妖岛有一天会毁灭,但它的奇迹,连同其毫无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记录将永留世上。这就是我的建议。我坚信建议是公平合理的。”
“还有,不再建机场了吧?”考特尼说。
“不建,我以自己的名义担保。”
考特尼紧闭嘴唇,沉思着,然后给莫尔图利发出信号。他俩从沙滩上站起来,沿着水边,顺着海滩走去,不停地交谈着,直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拉斯马森把雪茄烟蒂弹进火堆里,站起身来,也向他们的方向走去了。
10分钟后,他们都回来了。我站起来,听他们裁决。
“您的交易成了,”考特尼轻松地说,“头人鲍迪-赖特在其子的担保下,授权于您通知莫德-海登博士,她可以在您说过的那种严格的条件下前来,但要在六、七月间,不过6个星期。您要雇用拉斯马森作为您同我们的中间人。您要通过他告诉我们她是否会来,什么时间准来以及其他变故。拉斯马森船长每两周来这儿一天,收取我们的出口货,换来我们需要的物品,因此他不断和我们保持联系。那么,教授,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
我同考特尼握了握手,向莫尔图利道别,随着拉斯马森船长回到水上飞机里,哈培正等在那儿。
我们在黑暗中起飞,飞向帕皮提,我看到沙滩上的那堆火熄了,不一会儿,连三海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坐在主舱里,无人打扰,掏出纸条和钢笔,匆匆记下了我所能记住的那个充满刺激的海滩之夜。我快速地把考特尼所叙述的关于三海妖部落的历史和实践的精华部分记录了下来。
我在给您写这封长信时重新翻阅了我的笔记,海登博士,我发觉漏下的细节比我想象的还多。说不清是我记忆的错,还是考特尼有意的删节,然而,这个未经整理的提纲在您决定是否要做这次实地调查旅行时,会有非常大的用处。
那么,就简要地说一下——
1795年,伦敦斯金纳大街上住着一位叫丹尼尔-赖特先生的哲学家和小册子作者,靠其先父留给他的一笔个人收入支持。丹尼尔-赖特先生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一心想要改良或者改造英国社会。他经常和他的邻居、朋友、当时只有37岁的崇拜偶像威廉-戈德文在一起。您肯定会想起来,戈德文就是到头来同玛丽-沃斯道克拉夫特结婚的那个作家和书商,后来因为他的外甥雪莱而受株连。重要的事实是,戈德文在1793年发表了《政治准则之调查》,其中提出废除婚姻制度、刑罚和私有财产。不仅仅是这篇文章,而是戈德文整个人影响了丹尼尔-赖特先生的种族思想。当然,丹尼尔-赖特对政治改革不如对婚姻改革感兴趣。在戈德文的鼓励下,他写过一本题为《伊甸复兴》的书。主要内容是,由于上帝的恩典,亚当和夏娃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再次回到伊甸园从头开始。因为对他们所继承和传递的婚姻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决心实践、培育和发展一种爱、同居、求爱和结婚的新制度。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概念。
赖特的书猛烈抨击当时流行于英格兰的婚姻制度和爱情习俗,不厌其烦地提倡一种决然不同的制度。赖特的这一套不仅来自于他自己的想象,以及戈德文的思想,而且来自于更早一些的柏拉图的《共和国》、托马斯-莫尔先生的《乌托邦》、汤墨索-坎帕乃拉的《太阳城》、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工具》和詹姆斯-惠灵顿的《最高法庭》中所主张的思想。于是乎,赖特不得不向政府、法律、教育、公共福利和宗教所流行的那一套宣战。赖特找到了一个有胆量的出版商,到1795年,那本薄薄的、具有爆炸性的小册子的第一版印好了。在这些书发行之前,赖特自戈德文那儿获悉,乔治三世的法庭已经得知这本激进书的内容,准备对赖特的婚姻乌托邦以具有“腐蚀青年”和“颠覆”作用的罪名进行起诉。没收该书,监禁作者是不可避免的了。遵从戈德文及别的朋友的劝告,赖特揣了一本自己写的书,带上家中最轻便的物品和积蓄,携上妻子、子女,还有3个信徒,星夜奔向爱尔兰的金塞尔港。这伙人在那儿登上一艘准备开往新荷兰波坦尼湾的180吨的船,后来才知道是开往澳大利亚悉尼的。
根据考特尼所讲的基于三海妖土著村庄的原始材料,丹尼尔-赖特仅为逃命大可不必逃离英格兰。事实上,他有着殉道者的思想,为着试验,肯定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对当局和王国宣扬。令他逃跑的是一种更肯定的动机。几年来,他经常放风说要出走到新大陆的16个州去,或者到新发现的南海,去实践他所鼓吹的那一套。这就是说,他考虑的不仅仅是写一些关于婚姻的幻想,而是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将幻想付诸实践。然而,他终究是个坐在书斋里的学者,是个思想家而不是实干家,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培育后人的责任,在他的生活中,不可能使自己来一次飞跃,搞一次戏剧性的革命。他的书横遭禁止,还有那即将临头的在新门的监禁宣判使他怒火中烧。他不仅痛恨政府的不公道,而且痛恨他所处社会的狭隘,就因为这个,才促使他出走,去做他经常想要做的事情。
在去澳大利亚的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中,他有空将其书中的乌托邦幻想转变成实际步骤,起码是写到纸上了,所需要的只差一块自由土地来实施。丹尼尔-赖特原希望澳大利亚会是这么一个地方,可当他和同伴们在波坦尼湾一登岸,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地区大片的泥沼和沼泽,是首批殖民者遗弃给带长矛的黑人和带短刀的囚犯的,是人间地狱。赖特一伙赶忙又到了悉尼湾,这是8年前开建的英国重犯的主要殖民地。不到一个月,赖特发现必须再转移。生活在罪犯殖民地实在是太严酷了,太残暴了,太龌龊了,况且一个英国的急进改革者和狂热鼓吹者怎能有耐心在高贵的总督阁下手中讨生活。
布干维尔的刘易斯-安东尼和詹姆斯-库克曾到南海探险,赖特就有他们两人写的那些浪漫作品。赖特认定这个无瑕的天堂就是他的归宿。总之,布干维尔在他的日记中不是这样写塔希提的吗?“独木舟里满载女人。她们恬静的脸庞一点也不比大多数欧洲人逊色,体态之美可与任何人种匹敌。这些美女大都赤裸着,同她们一起的男人和老妇已将裹腰布统统去掉。开始,她们在独木舟里轻轻做着戏闹的手势。男人们则爽直些,也可以说自由些,办事更加直接,催促我们选一个女孩,跟她到岸上。她们的手势明白地表示出,我们将同她们结缘。”一旦上岸后,布干维尔不是又添了几笔吗?“那真像是来到伊甸园……每一样东西都暗示着和提醒着爱。那些土著姑娘们对此并没有什么顾忌。她们周围的一切都令她们遵从内心的意愿或大自然的呼唤。”
这对丹尼尔-赖特先生是足够了。在澳大利亚的那边有着一种新的无拘无束的文化,爱情和婚姻的实行方式同他自己的那些最好的思想相吻合。在那儿,远离西方的那种残酷的、捆绑着的实践,他将把他的思想和波利尼西亚人的类似的实践结合起来,在这个小天地里完善他的世界。
赖特为他的一伙人买好了一条小但适于海上行驶的双桅船的票。此船为做买卖,向南海方向航行,最终目标是奥塔黑特,而英语则读作塔希提。赖特询问船长,如果再加些船费,是否可以驶到比塔希提更远的地方,靠近半打无名的、未标入海图的小岛,直到发现一个赖特、他的家人和追随者可以安身的地方。船长是好说好商量的那号人。
船长信守诺言。航行到塔希提后,抛了两个星期锚,船又继续南下,穿过波利尼西亚。前后停靠了3次,赖特和两个男伴登上这几个小岛探察。一个被红树林弄得毫无用处,另一个缺少饮用泉水并且没有肥土,而第三个上则有专割人头的人为害。赖特敦促船长继续他的搜寻。两天后,他们看到了后来名之为三海妖的那组岛子。
对主岛进行了一天的勘察,证明赖特发现了他的人间伊甸园。这个地方避开贸易通道,没有天然港湾和深水锚地,具有很高的隐秘性。岛内有大量的动植物、清清的溪水和其它自然资源。更重要的是,赖特还遇到了一个有40名波利尼西亚人的村庄,并且那些人殷勤好客。
通过从塔希提带来的一个土人翻译,赖特可以同部落的头人特方尼进行相当程度的谈话。赖特获知,村民们是很久前乘独木舟到远洋开拓殖民地,并在此发现了这一隐居地一个波利尼西亚近族的后裔。这位头人,从没碰到过一个白人,从没接受过如此不可思议的礼物(一柄金属斧子算一件,一盏鲸油灯又是一件),因而对赖特敬畏至极。他将来客能同他共同统治此岛视为巨大的“玛那”——赖特得知这个字有许多意思,在此是指“威望。”特方尼在陪同赖特游览村庄的时候,给他讲了这儿人们的习俗。赖特在日记里写道,这儿的人们“快活、自由,聪明而且对生活和爱情是乐观的,”他们的态度和方式会使“布干维尔打心底里高兴。”第二天,赖特全家及其弟子们,包括他本人一共8个人便上了岸,搬上了他们的家当,还有几只狗、羊、鸡。帆船驶走了,赖特则加入特方尼的行列,来演出一出“伊甸复兴。”
对这一段非凡的历史,还有许多许多,海登博士,如果您有意的话,更详细的情况就留给您自己去了解吧。受这封信的篇幅所限,我想把余下的几页只用来讲述自1796年至今那个发展了的社会的习俗。
一月之后,赖特一伙已经渐渐在波利尼西亚人居住区安顿下来。赖特认真地研究了他们部落的传统、习俗和行为,仔细地作了笔记,同时还记下了他自己关于在三海妖岛上生活应当怎么过的想法。至于行政管理,这些波利尼西亚人相信世袭的头人。赖特则相信由3个受过领导能力训练并经受过多方考验的男女组成的委员会。如您所知,这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思想的修正。赖特发现,他自己的体系在这个偏僻小岛上是不会奏效的在哪里和如何去建一座学校来训练具有万能头脑的领导人呢?他只有赞同波利尼西亚人关于世袭头人的思想。
对于劳动和财产,每个波利尼西亚血统的部族在单独建立家庭和拥有家具的同时,还像一个单位一样共同种植和收集食物,存放在一个公家仓库里。赖特则主张一个更加严密的制度,而且更加公有化。他觉得,头人应当控制所有实际财产,按照规模大小赐给每个家庭。如果一个家庭扩大了,其财产也随之扩大;一个家庭缩小了,其财产也随之缩小。还有,赖特认为,三海妖上的每个成年男子每天应干4小时活,去干最适合于他的活计,无论是务农、打渔、做木匠还是别的需要的职业。这些劳动者的产品应当放到一个大的公用仓库里。每个家庭按周从仓库里领取一份最低限度的食品和别的生活用品。这最低限度的一份对大家应一律平等。然而,村里劳动成果大的人则应得到多于最低限度的一份,多出的部分就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奖励。简言之,绝对平均,没有贫困,还有某种程度的刺激。特方尼对这一改革准备让步,并在1799年实施。
据我记下来的考特尼的讲解,这种调和折衷的现象随处可见——这儿是波利尼西亚制度的精华,那儿是赖特幻想的杰作,有时两种主张则掺和在一起。在教育、宗教、娱乐和别的重大问题上,都达成了这种协调。赖特属单一主题论者,不会容许两个制度并存,他感到,那样会导致冲突。往往,不是照波利尼西亚行为方式去干,就是按他自己的行为方式去干,这要作出选择——
[book_title]第03节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讨价还价。在控制人口以防饥荒问题上,波利尼西亚人实行杀婴。如果一个妇女3年内生的孩子超过一个,超生的孩子在出生时就被溺死。赖特发现这种做法很可憎,就要特方尼禁止实行此法。另一方面,赖特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他曾希望让妇女们穿上背心和裙子,男人们穿裤子,但被迫采纳更合理的波利尼西亚短草裙,不穿任何内衣裤,光着脊梁,这是对妇女们的;对男人们,除了包裹生殖器用的布包或者布袋外,别的什么也不穿。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妇女们可穿塔巴裙,男人们穿缠腰布。考特尼不无乐趣地讲到赖特的笔记中的一些章节,其中记录了赖特夫人及其女儿们袒胸露乳,第一次出现在全村人面前,仅12英寸长的草裙被风高高掀起时的窘迫状态。
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妥协。波利尼西亚人不管在哪里的树丛中都可以大便。赖特认为不卫生而加以反对,并寻求建公用茅厕,在村子两边各建一个。那些波利尼西亚人则认为这项革新是煞费苦心的蠢行,为了敷衍赖特竟然应允了下来。借此,特方尼要求将他对犯罪的惩罚制度加以推行。赖特曾企望实行一种将所有罪犯都流放到一条指定的山谷里的办法。波利尼西亚人不愿接受。对谋杀罪,他们判犯人为奴。这意味着罪犯得变成受害人家的奴仆,为奴时间等于被害者受害时的年龄到70岁之间的年限。赖特对这种惩罚的粗糙还有一定顾虑,但同时也看到了它的公正,因而承认了它。我在此补充一点,据考特尼说,这种惩罚至今仍在三海妖上实行着。
然而,我前面所说的一切,同特方尼及其40人的部落、丹尼尔-赖特及其代表的8个人所一致赞同的性、爱情和婚姻习俗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一点上,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和进步的英国人之间分歧很少,勿需折衷调和。赖特发觉,这个部落的性行为不仅独特,而且比他所知道的或想象的都优越。这些行为几乎完全与他的哲学相适应。总之,切实可行,而且行之有效。由于其中许多主张几乎准确地代表了赖特曾梦想实行的东西,几乎没有必要进行调整或修饰。据考特尼估计,现今三海妖上的性行为习俗,约有70%是原有的占优势的波利尼西亚习俗,约30%是赖特传授的。
我想在此插几句,现在特方尼和赖特的后裔是一个民族,一个种族了。有几年,特方尼和赖特联合统治该岛。特方尼死后,赖特成了唯一的头人。当他尽享天年之时,他的儿子已经过世,他的长孙,一个英国人和波利尼西亚人结婚的产物,成了新的头人。多少年来,互婚继续不断。今天,在高加索人和波利尼西亚人之间没有什么区别。这里生息着的只有海妖岛人民。这些人毫无异议地准确奉行着一个半世纪前的发起者们所一致同意的爱情制度。
说到这一爱情制度,我要遗憾地说,考特尼不想费力去讲许多关于现行的习俗,但他自愿告诉我的那些,看起来对任何人类学研究也够刺激的了。他所提到的一些内容如下:
对14岁至16岁间的青少年都给予实用性教育。如我所理解,他们从理论上学习关于性交的知识。毕业前,他们观察和参加实际做爱。这种方法,考特尼坚持认为,是完全健康和有益的。
在青春期,海妖部落的男性要经受一次xxxx切割,同切包皮有些相似,以便露出xxxx头。当伤口愈合后,他便同一个稍为大一点的女性进行首次性交,将伤痂去掉,这个妇女教给他性技术。青春期女性,则要经历几年的拉阴蒂阶段。当拉出至少有一英寸长时,她就被认为可以实际教给性交了。这种阴蒂的增大没有什么奇特的涵义,其动机仅仅是提高快感。童贞,我想补充一点,在海妖岛上被视为体弱多病或有生理缺陷。然而,从我自己在社会群岛和奥斯特罗尔群岛的观察来看,这些行为也不为陌生。
海妖岛上有间大屋,叫做共济社大棚。它的用途有二。单身汉、鳏夫和没有配偶的妇女用作求婚和谈情说爱的地方。第二个用途,仅仅暗示给我,我的推断是更奇特,甚至令人吃惊。这又关系到下面一句话的含义——我是在准确地重复我笔记上所记考特尼的原话——“在任何时候,为任何要求得到满足的已婚男人或女人提供满足。”且不论其意味着什么,但很明显不像有人所想象的那样是放任和纵欲。考特尼说,共济社的这项“服务”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并且有严格的规定。他不想展开他的主题,只说明了一点,在三海妖上,没有肉体上受压抑或者不快活的男人或女人。
结婚是在有关人员共同承认的情况下安排的。头人是婚礼的司仪,新郎邀请男女宾客。仪式前,新郎从伏在地下的岳母身上跨过去,象征着比她优越。仪式后,新娘躺在丈夫的胳膊上,每一个新郎邀来的男客,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应邀同新娘性交。新郎是最后一个。这种结合习俗,如果我的记忆还好的话,在别的几个波利尼西亚岛上,尤其是在马克萨斯族中,也仍在实行着。
据考特尼说,离婚的指导是三海妖上最进步的做法之一。考特尼对此特别不愿告诉我。然而,他又提到过,一组称作“主事会”的年长者不同意仅仅根据各方的要求或道听途说的所谓证据,就可以离婚。他说,只有在经过有关各方的长期调查后,才能允许离婚。我对此兴趣正浓,但考特尼却就此打住。
考特尼和莫尔图利都提到过一个一年一度在6月末举行的为期一周的节日。尽管两人都讲到了体育竞赛、仪式性舞蹈、裸美比赛,但都不讲这个节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考特尼说:“古罗马人每年都过农神节,就像萨摩亚群岛上的乌泼鲁土人现在仍在过的那样。海妖岛上的这个节日并不完全相同,它在某些方面仍然是一种纵情的形式,给已婚的夫妇和未婚的人们以认可。在美国和欧洲,通奸和离婚简直太多了,你说是吧?在海妖岛上则几乎没有。已婚的人回到家中,常常感到痛苦、疲劳和乏味,这里却不是如此。那个所谓文明了的外部世界也许能从这些被看作原始人的身上,学到许多东西。”这就是他对这个谜一般的节日所作的唯一的侧面介绍。
更多的关于海妖岛上的爱情习俗,考特尼和莫尔图利都不想讲。考特尼总结性地说,就他所知,世上再无别的地方,爱的行为更少窘迫、紧张和恐惧。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海登博士。您或许想知道更多的关于这位托马斯-考特尼的情况,但我无法效劳。我所知道的就是,他曾在芝加哥当过辩护律师,由于偶然事件来到了海妖岛,选择了留下来的道路,并得到了留下来的许可,他什么也不想说。我发现他有吸引力,有知识,经常挖苦外面的社会,忠于他后来加入的人群。我认为,他知道您和您的著作并尊重之,这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我感到,他相信您,我也相信他是认真和值得尊敬的,尽管我们的会晤是短暂的,而且我还不满足。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仅希望其内容能证明长得有理。我不知道您目前的情况,海登博士,但是,如果您还能行动的话,那么通向一种新鲜而大胆的文化之门对您大开,而所能受到的限制前面已经讲明。
请尽快回信,万勿耽搁。你有4个月的准备时间,但做这种事,4个月的时间显然是短了。如果您有意前来,来信告诉我大致的日期。也要告诉我您一行人马的规模。所有这一切,我将迅速转达给拉斯马森船长,他会再转告考特尼和现任头人鲍迪-赖特。然后,他们会为您的到来和居留作出安排。如果环境条件不允许,也请告诉我。因为,请相信我,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将把这一情况再告诉给熟悉的另外一、两位人类学家。
除去路费,这次考察的花费不会很多。海妖岛上的人们将供给你们生活用品和食物。付给拉斯马森的费用相当少。至于我,除了您的好意,当然还有对我因没有报告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而失去的3000美元的补偿之外,别无他求。
唯望您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殷盼赐复。我一如既往,是
您的忠实的
亚历山大-伊斯特岱
莫德-海登博慢慢地放下信。她在读信时被完全吸引住了,恰像中了催眠术一样,陷入沉思之中。但她感到在自身之内,预感和激情又开始燃烧起米,神经末梢在撞击和震动着皮肤。这是一种有活力的感觉——全神贯注——自从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同事去世以来,有4年没出现这种感觉了。
三海妖!
这几个新鲜醒目的字,就像“芝麻,芝麻,开开门”一样奇妙,它们所引起的想象,根本无需她那直觉的第二自我来加以接受和首肯。她的外部自我,即无情的逻辑(及其权衡利弊的看不见的天平)、知识、经验,以及客观的职业敏感,紧紧抱住了这一邀请不放。
这会儿,她平静下来,又躺到转椅里,想着信中的内容,尤其是考特尼讲给伊斯特岱的那些实践。别的社会的婚姻行为对她总有一种吸引力。艾德莱过世后,她曾考虑过的唯一实地旅游是到南印度去,同内亚尔部落住在一起。内亚尔妇女在正式嫁给一个男人后,按照仪式将他送出去几天,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招待她的情人,将后来生出的孩子寄养在亲属家。这一习俗也曾对莫德有过短暂的吸引力,但当她意识到应当对内亚尔的社会行为的整个模式感兴趣,而不只是对其婚姻方式时,便放弃了这个计划。她也知道,这还不是她放弃这一计划的真正原因,说真的不是真正原因,她那时也不想作为一个还在悲哀中的寡妇到遥远的南印度去。
现在,伊斯特岱来信了,而且她还跃跃欲试,身上出现了一种热能。为什么?信封上高更画的邮票令他想起了《纳纳》及其作者的话,“是的,说真的,野蛮人教给了有着悠久文明的人许多东西;这些无知的人已经教给人类在生活和幸福艺术上的许多东西。”是的,这也是南海的那种简便舒适的方法的一部分。她对那儿的访问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阶段之一。她又想起了那个地方:温和的信风,高高的、健壮的、棕色皮肤的人们,口头的神话传说,狂欢的仪式,绿椰子和红芙蓉的气味,柔和的、有点像意大利声调的波利尼西亚语。
对那些时日的怀念打动了她,她立刻将感情抛到一边。正如高更曾指出的那样,总有着一种更高的目的。野蛮人能教给文明化的来访者许多东西。可是,真真实实的,到底能教多少?伊斯特岱的信中那个古怪的流浪汉考特尼在三海妖上的生活,听起来简直是乌托邦式的田园诗。世上真会有乌托邦吗?“乌托邦”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其字面意思为“不存在的地方。”莫德无情的人类学训条迅速提醒她留心,判断一个社会是否是乌托邦式,需要一整套基于本人对事物理想状态预先构想的衡量标准。没有一个真正的人类学家可以妄称要找到一个乌托邦。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她可以提供某种关于什么可能一种好的生活方式,或者什么可能是一种最完善文化的处方,但不能肯定一个地方像乌托邦,另一个地方则不像。
不,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在追求某种大有问题的空想浪漫世界,她追求的是另一种东西。她的同事玛格丽特-米德在20岁出头时便去过帕果帕果,在乌-萨默塞特-莫姆曾在那儿写过《雨》的那个旅馆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和萨摩亚妇女生活在一起,并且向世界报告了在这些人中没有性抑制是如何消除性对抗、侵犯、紧张的。一夜之间,玛格丽特-米德便获成功,因为西方世界对禁果总是好奇心十足,并伸出乞讨之手。事情就是这样,莫德最后对自己说。西方世界需要自救和速效良方,海妖岛是否代表乌托邦并非问题所在,海妖社会能否教给文明人什么东西也不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对莫德来说现在已经明白了:不是世界所需要的什么东西,而是她本人急需的东西令她激动。
她想起了爱德华-萨博写给露丝-本尼迪克的一封信。那时,露丝正计划向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申请要钱。萨博就她的课题警告露丝:“看在上帝份上,万勿使之像去年的题目那样遥远和专门化。普韦布洛神话一点也不比阿萨巴斯卡语的动词更能令人振奋……搞一个有生气的项目吧——那样您会得到所需要的。”
搞一个有生气的项目吧——那么,您会得到所需要的。
莫德猛地坐了起未,她的平跟鞋皮底砰地落在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她把信扔在面前的记事簿上,两手十指交叉,思考着在她目前状况下的这一奇异发现。
打她独身一人来,还没处理过这类情况,这有点像岁月的礼物。三海妖的文化——其中有的她在别的实地考察中碰到过,有的则是从未知晓的——正是符合她的题目的那一种。她一直是避免陈旧、蹈人覆辙、拾人牙慧。她总是拒绝搞乏味的、相似的平行研究。她有着——她只对自己承认——对非凡、奇妙、稀奇事情的特殊嗅觉。现在,这种事情就在她鼻子底下,除她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类学家知道。一切都十分有利:时间限在6周之内,而不是通常所需的在野外呆一年,这样就可以不必为有意的浅尝辄止而受到良心谴责;一个就其本质来讲,不仅从科学上,而且从普及上,都需要见诸笔端,公之于众的题目;而且,说真的,是那个朦朦胧胧纠缠了她这么长时间的问题的一种简捷解决途径。
她的思绪又转到两个月前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给她的那封信上,他是她先夫的大学同事,后来也成了她的好友。现在,他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一个有影响的人物,其名声和影响米自于作为美国人类学家协会主席的政治权力比其在物理人类学上的造诣要多些。他写信给她,以值得信赖的朋友的身份,以敬慕者的身份,严格地说是以介于二者之间的身份,悄悄地告诉她有个重要的、报酬甚丰的职务在一年半后将招人。这个工作是美国人类学学会的国际性刊物《文化》的主编。现任主编已80多岁,经常闹病,不久就要退休,这个有着无比威望和牢靠的终身职务将成空缺。
麦金托什明白地表示,他将推荐莫德接替这一职务。可另一方面,他的委员会里的几个同事则倾向于一个更年轻的人选大卫-罗杰逊博士,其最近的文章出色地反映了对非洲的两次实地考察旅行。因为一个沸腾的非洲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罗杰逊也名声大振。在这种情况下,麦金托什写道,他本人并不认为罗杰逊有莫德那样广泛的对多种文化的经历,或者有像她那样同世界上这一领域中的那些人的广泛联系。麦金托什感到她适合这一职务。可他在字里行间也透露,问题是要委员会的成员们也认为她合适,比罗杰逊更有能力做好这一工作。
麦金托什以他那委婉的方式暗示了障碍之所在。自艾德莱去世,莫德独自一人做得很少。当小年轻们前进之时,她却在原地不动。除了几篇改写过去的实地考察的东西外,她已经有4年没发表一点东西了。麦金托什曾敦促她再走一遭,也是最后一遭,实地考察,带回一个新的研究成果,一份原始报告,可以在下次为期3天的例会上读给委员会听。这次例会将于感恩节后不久在底特律召开,首先就要选出《文化》的新任主编。麦金托什满怀希望地写道,假如莫德有了任何新的实地考察旅行和写出新报告的计划,他要求她迅速告知,以便为她安排在委员会会议上宣读的时间。
麦金托什的信令她为之一振,给了她希望,因为这一职务正是她生命的此刻所需要的。有了这一职务,她就不必再受那野外辛劳之苦,不必在教乳臭未干的学生那种单调乏味中来耗尽余生,不必受那些索要调查报告的要求的折磨。不必为安全担忧或为日后要依靠马克而担忧。
有了这一职务,她将有两万元的年薪、设在华盛顿特区的办公室、在弗吉尼亚的一座别墅,并成为国家的荣誉退休人类学家。可是,对麦金托什信中说的上述报酬所带来的暂时刺激,她难以决断行事。她又陷入了以往的无精打采之中。惰性太强了,难以计划一次新的研究;太疲倦了,难以强打精神投身行动中。耽搁了一些时间后,她终于感激而又含混地回复了麦金托什的好心建议。多谢,多谢,她将再看一看,再想一想,然后再告诉他。两个月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干。现在,她正在爱抚着伊斯特岱的信。
是啊,她有了活力。她盯着屋子里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她和艾德莱写的一卷卷关于斐济人、阿桑蒂人、美浓人、吉瓦洛人、拉普人的书。她似乎看到了排列在上面的另一本新书:海妖岛人。
她听到了脚步声,听得出是克莱尔下楼梯的声音。媳妇克莱尔和儿子马克住在楼上。莫德和马克不能老住在一起,因为他已结了婚。她猜想,从社交上和职业上说,他会因离开她而烦恼。三海妖将会使儿子独立生活成为可能,她的自由也是马克的解放。她知道,这会有助于他们的婚姻,接着她又犯寻思,为什么她会想到他们的婚姻需要帮助呢?今天早晨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以后再说吧!
那座核桃木壳电动台钟告诉她,离上课还有50分钟。所有这一切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里,最好做笔记记下来,别忽略了什么事情,时间是最重要的。
她拿起伊斯特岱的重型信,就像对待圣书中的一个篇章,轻放一边。她将巨大的黄色记事本放在面前,找出一支圆珠笔,急速地写了起来:
“第一,草拟一个精彩的项目报告给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争取获得一笔较大的费用。”
“第二,同马克和克莱尔——还有几个毕业生——商量伊斯特岱信中提到的研究,以形成一个报给哈克费尔德的东西。研究区域为三个海妖岛——历史上有没有提到过像海妖岛这样的记载?——研究丹尼尔-赖特和戈德文——研究别的地方同三海妖岛上并行的习俗——深入了解考特尼的背景,等等。”
“第三,精选可与我们同行者的名单。哈克费尔德喜欢大名鼎鼎者。可能人选——隆姆-卡普维茨,植物学和摄影——雷切尔-德京,精神病学——沃尔特-泽格纳,医疗——奥维尔-彭斯,比较性学研究——以及别的几个。一旦哈克费尔德点了头,口授克莱尔写信给所有考察队成员,询问是否可能参加和有兴趣。”
“第四,给麦金托什去信问一下,向委员会例会宣读关于波利尼西亚人种学的新研究报告是否还有可能,告诉他有关三海妖的事,不要写信,打电话。”
她向后靠了靠,审阅着黄色记事本,感到已经把全部马上要做的事都包括进去了。这时,她意识到落下了一项任务,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项,她又一次俯到记事本上。
“第五,写封信,航寄给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塔希提——今天晚上。告诉他‘去’——我绝对要‘去、去、去’!”——
[book_title]第04节
在海登一家4口中——说4口,是承认总是面带笑容的日本白日佣工铃木也算1口——克莱尔-埃默森-海登,自以为是在日常事务中受伊斯特岱5个多星期前的来信影响最轻的一个。
她的婆母,莫德(克莱尔来了几乎有两年了,仍然觉得她太怕人,难以喊她玛蒂),转变最为明显。当然,莫德向来忙碌,也很有成效;可是过去的5周里,她简直成了一个活跃的托钵僧,一人干着10人的活。更有甚者,在克莱尔的眼中,她变得越来越年轻,精力充沛,富于创造性。克莱尔觉得,她现在就像艾德莱还是她的合作者时那样,达到了体力顶峰。
想着这些,浸泡在浴盆没肩泡沫中的克莱尔,懒洋洋地用手掌在泡沫中扇出一道空隙。她让思绪在对艾德莱-海登博士的不怎么深的记忆中漫游。她在结婚前见过他两次,是马克出于社交的原因将她带到圣巴巴拉的。这个高个、驼背、微胖的学者以其不加渲染的睿智、广博的学识和理解力给她留下了印象。马克不时地向父亲提一些挑战性的问题,但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用善意的讥讽挡到了一旁,弄得马克语不成句。她发觉艾德莱的权威也使得她惊若寒蝉了。她老是感到自己给他留下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印象,尽管马克向她证实说,他父亲说她是“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小家伙。”她不断希望她在艾德莱那儿的形象应当更好些。但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一周后,他突然死于心脏病。就是在他的灵堂里,她坚信,她仍然仅仅被他视为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小家伙。
肥皂泡在她身前又将空隙弥合了,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抹着泡沫。她知道,她的思绪乱了,她想记起刚才想的是什么。想起来了:5周前的伊斯特岱来信,还有它对他们的影响。莫德成了一个托钵僧,对了。马克,也比以前忙了,更热情了(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更有劲头了,对一些细小烦恼的抱怨也多起来了,不过这些烦恼都是有关这次实地考察旅行的成问题的设想的。“你那位伊斯特岱听起来像一个传奇作家,”就在两天前,他对莫德说,“一件这样的事,在花费时间和钱财以前,应当进行必要的调查。”莫德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待之以所有母亲对她们早熟的男孩所有的无限耐心和疼爱。莫德维护了伊斯特岱的形象,解释说形势不允许先进行调查,提醒他相信她对好事所有的万无一失的辨别能力,这是她的本能和经验的结晶。像往常一样,一旦遭到驳斥,马克就让步,并将自己湮没在加班加点工作中。
只有克莱尔的日常生活好像没受到最近事态的影响,现在,打字和整理资料的活多了些,但并没有占满她的所有时问。每天早晨,她仍然可以泡在热乎乎的、满是泡沫的浴盆里,吃早饭时看报纸,同莫德谈论着报上的内容,干她的惯常工作,然后同别的年轻妻子们去打网球、喝茶或听讲座。晚上,如果马克太忙,不能同她去看电影或驾车兜风,或者没有晚会,她就让马克在那里埋头读写,从事研究,校对论文——反正是男人的活计——她则看小说,或半-半醒地看袖珍电视。伊斯特岱和三海妖并没改变这些。
可是,克莱尔也的确感到某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不是日常事务,是一种感觉——几乎像一个真正存在的泡泡袋——在她内心的一种感觉变了。她正式地、合法地,无论如何将永远地,到目前为止已经做了1年零9个月的马克-海登夫人。结了婚——母亲和继父说是“良缘”——内心的这种感情袋就开始漂浮和令人感到有趣,像一个气泡带着你不断升高、升高、升高,下面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可是渐渐地,随着婚后时间的增长,这只漂浮的气泡沉了下来,落到地上,变成了一个阴郁的、根本不代表任何东酉的小水坑。这就是这个气泡的面貌:无。这就是她对任何事情的感情:无。一切激动和兴奋的可能好像已经消失了。生活的一切看来就是这样了,前面的每一天,甚至直到生命的最生一天都可以预见,没有泛起波澜的希望了。这就是那种感情,当她听到年轻母亲们谈论产后忧郁期时,她便怀疑是否也有婚后忧郁期。这种失望感不能怪任何人——肯定不能怪马克,绝对不能怪他——有可能的话,只除非怪不谙世事的新娘本人,怪她过于浪漫和过于期待的正在凋谢的花束的失落感。她想,如果她有了钱,就组织一队专家去研究出灰姑娘在所谓“从今以后过着幸福生活”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但是5周前,或者大约在这个时间,对克莱尔来说某种好事发生了。它对她整个人的影响来得是那么神速,而对她周围的人又是那么隐蔽,她感到如梦初醒。她有一种健康的感觉,她感到生活的内容比做不完的事情要多。她知道,鼓舞自己的因素就是伊斯特岱的信。她已经欣然打了来信的内容概要,并且空双行以示重要。伊斯特岱信中允诺的一切,她都记到心里了。
除了15岁时同母亲和继父一起去过阿卡普尔科和墨西哥城(她记起了金字塔、空中花园、查普尔特佩克公园),马上记起了她并非独自一人进行为期一周的旅游外,克莱尔没有出过美国。现在,几乎就在第二天,她将被带到南海一个无人知晓的异国他乡。即将出现的变化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三海妖实际细节具有极小的真实性,并且对她没有多大意义。那些同莫德著作中以及莫德精心阅读过的无数人类学卷帙中成千上万的词句太相似了,就好像是历史,遥远的过去,同她的现在生活毫不相干。然而,日子越来越近;如果伊斯特岱不像马克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传奇作家”,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而不是空话,她马上就将住在一个闷热的草房里,生活在一群几乎是裸体的男女中。这些人从一个公用仓库里取食物,将贞操视为缺陷,将预先实验式的性教育视为心须,在一个共济社大棚里,在一个毫无节制的节日中,(起码有一个裸美比赛)实验爱!
克莱尔瞟了一眼洗手池旁的搪瓷壳钟表,9点15分,马克的早课该下了。今天,在他上下节课前还有4个小时。她不知道他会回家还是仍然到图书馆。她拿定主意,先穿好衣服。她伸出手,转了一下水龙头下的把手,放水口咔嚓一下打开了,水和泡沫开始汩汩地流进下水道。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跨出浴盆,站在那儿让水滴到厚厚的白垫子上。当水流从她那晶莹肌肤曲线上流下时,她的心思又回到伊斯特岱的信上,他所说的三海妖上的穿戴究竟属于哪以种模式?男人们带着随便用绳子吊在腰际的布袋。当然,比之夏日男人们在海滩上穿的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究竟是只戴那么个小袋子,别的什么也不穿。不过,他们是土人,因此这种服装也就够体面了,简直是恰到好处。她曾见过许多土人照片,其中一些连布袋也不戴,但看起来却是相当自然。
当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洗澡间当中,一个念头闪现脑际,在三海妖上她很有可能就这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这也许不会是真的。伊斯特岱不是写过:妇女们穿着短草裙,“不穿任何内衣裤”,露着胸。可是,天啊,这同裸体相去不远。
克莱尔转过身,面对门上的落地镜,她要想象一下这样裸着面对三海妖上的土人,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早晨在秤上称过,5英尺4英寸高,112磅。头发乌黑油亮,剪得很短,发梢刚到两腮。一双杏眼,有着远东人的顾盼神飞,令人想到古代中国的窈窕淑女,然而双眼的深蓝色又同这不协调,马克曾说过,“有性感”。鼻子小些,过于细小的鼻孔,嘴唇深红,嘴大,有点太大了。Rx房从肩和胸脯渐渐突出。她的Rx房很大——在青少年时期对此是那么痛恨——仍然高耸,富于青春活力,而今在她25岁时成了骄傲的资本。肋骨有点显露了——土人又会怎么想呢?——但肚子还是平滑的,只有点轻微突出,大腿和小腿的比例还不错,的确不错。当然,无法知道在别种文化中的别种人会有什么感觉——那些波利尼西亚人也许会认为她除了Rx房外还是有点瘦。
接着她又想起了草裙,12英寸,可以想象出,12英寸的裙子只能垂下4英寸。且不说刮风——上帝——要弯腰或抬腿跨上一个台阶或做别的类似动作,将会出现什么状况,又将怎么坐下呢?她决计同莫德讨论一下整个裙子问题。事实上,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实地考察旅行,她必须向莫德问问明白,在三海妖上将要求她做些什么。
凉干了身子后,她又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怀孕后她会是什么样子?肚子那么小,哪里有地方容得下另一位人物——她的孩子呢?得了,总会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但现在来看好像绝对不可能。想到将有但还没有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从一开始她就渴望怀上个孩于,而从一开始马克就反对。他总是说,反对怀孩子是为了时问。他的理由乍听起来似乎挺重要,但当她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时,似乎就那么重要了。有一次他说,他们首先应当适应婚后生活。另有一次他说,他们必须一起过几年自在日子,不去增加任何责任。后来则说,在有一个家庭之前,一定要把莫德安顿下来,与之分居,开始他们的独立生活。
现在,用毛巾擦着双腿,她怀疑这些理由是否出自真诚,即令是真诚的,是否还隐藏了这样一个事实:马克不要孩子,害怕有孩子,就因为他自己仍然是一个孩子,是一个依赖性太强,难以承担任何责任的大孩子。她不喜欢这片刻间出现的猜疑,决心不再往下想了。
镜后响起敲门声。“克莱尔?”是马克的声音。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马克现在站在咫尺之外,她对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有点内疚。
“早上好!”她快乐地大声说。
“吃过早饭了没有?”
“还没有哩。我正在穿衣服。”
“那我等你啦,只好错过班了,睡过了量。我该告诉铃木什么呢?有什么要紧事吗?”
“同往常一样。”
“好吧……还有,最后的研究成果从洛杉矶寄到了。”
“有来劲的东西吗?”
“还没空看,早饭时一块看吧。”
“好的。”
听到马克走后,她匆匆系上奶罩,拽上裤头,吊上袜带,套上薄薄的袜子,挂好,穿上粉红色的长衬衫。从热乎乎的洗澡间来到凉爽、明亮的楼上卧室,她心里还在怀疑那最后的研究是否会有什么新东西。几分钟后就知晓了。她迅速梳好头发,抹上口红,脸上其它部位再也没用化妆品,然后穿上浅咖啡色毛料裙,米色开司米背心,扣好扣子,找出一双矮跟鞋,蹬到脚上,快步走进大厅,从楼梯上下来。
克莱尔进来时,铃木笑容满面,正在拾掇早饭,马克坐在饭桌旁,正在看一本文件夹。她向铃木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边将手在马克的平头上摸了摸,一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她坐进一把椅子里,一口喝下她的葡萄汁,接着便呲牙咧嘴,原来忘了放糖。她隔着桌问:“莫德回来了吗?”
“还在荒野里跋涉哩,”马克头也不抬。
克莱尔从一片烤面包上掰下一角。“喂,”她针对这次研究说,“我们的波利尼西亚迪斯尼乐园真的存在吗?”
马克抬起头,耸了耸肩。“也许存在,也许没有,我希望能同玛蒂一样深信不疑。”他拍了拍面前的报告。“我们的毕业生看来干得很地道,甚至连国会图书馆也查了个遍,查找南海文学,出版的和未出版的材料都找了,一点也没有提到三海妖,连一个字也没有。”
“这不必奇怪,伊斯特岱说过那是一组无人知晓的岛子。”
“如果找到某种记载,我倒会感到更舒服。当然……”他开始重新翻阅那些记录,“某种别的发现就会多少证实伊斯特岱所说不谬。”
“什么样的发现?”克莱尔问道,口里塞满了吃的。
“确实有位丹尼尔-赖特,1795年前确实住在伦敦的斯金纳街,并且,真有一位叫托马斯-考特尼的辩护律师在芝加哥混过——”
“真的?……关于他还有什么?”
“连日期都有,他38岁,在西北大学和芝加哥大学获得学位,某个老商号的新合伙人,1952年在朝鲜为空军服役,后来回到芝加哥重操旧业,有关记录到1957年为止。”
“这便是他去南海的时间,”克莱尔肯定地说。
“也许是,”马克说,“我们不久就全知道了。”他合上文件夹,专心于他的干粮和牛奶。
“到圣诞节只有11个星期天了,”克莱尔说。
“我不认为三海妖会像圣诞节那样,”马克说,“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去到那些原始人中问。如果我能把你留下,我一定这么做。”
“难道不敢一试吗?”克莱尔说,颇显义愤。“另外,他们并非地地道道的原始人。伊斯特岱说,头人的儿子讲一口地道英语。”
“大量原始人都讲英语,”马克说。他突然笑了起来。“连我们某些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想让你同他们在一起呆很长时问。”
克莱尔对他的非常关心感到满意,摸了摸他的手。“你对此真的很在乎?”
“男人的职责和本能,”马克说,“保护自己的配偶……但严肃地说,考察旅行并不是野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我痛恨曾参加过的几次,根本就不像写到纸上那样闪闪发光,同田园诗一般。你总会发现同土人没有多少共同之处,暂且不说还要同他们一块干活。你将失去生活中的所有享受,你还不可避免地会被痢疾、疟疾或别的这样的倒霉东西撂倒。我不想让一个妇道人家受此苦楚,即令短时间也不成。”
克莱尔紧握着他的手。“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但我相信事情不会像你所预料的那样,况且,我还有你和莫德。”
“我们会很忙的。”
“我希望我也很忙,我正需要全部经验。”
“你可别说我没有忠告过你。”
克莱尔抽回手,拿起叉子,在她那份煎蛋上戳个不停。如她对马克的了解,她开始怀疑他是否是真地关心她的利益,或者这只不过是他自己对一项新的、生疏的计划存有的恐惧的反映。难道马克也像许多男人那样,是两个不同的人,不停地对峙,每一方都决心赢得他的那种和平?难道他对枯燥的日常工作暗暗烦恼,同时又发现自己的安全却正在里面吗?他一天的活动,像一座跑得很准的钟的针那样稳健。同时,且不论这种日常单调工作的存在有何舒适,他也许想要从中逃脱。克莱尔感到,在他表面修正的后面,可能潜伏着另一个马克,这位马克出去旅行不同她一起去,到秘密的蒙特克里斯托斯去,从日常囚禁和无形樊笼中得到暂时的解放。对他来说,也许三海妖不会给他带来个人的进步,仅仅是不舒服地跟着别人走。这样,他会将不喜欢出巢转变成对他最亲近之人的担忧。当然,克莱尔还拿不准,这只不过是她的猜想。
吃完自己的煎蛋,克莱尔抬起头,注视着丈夫吃饭。她对自己说,没有人应该注视别人吃饭,人们吃东西时并非是最好看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傻乎乎,扭曲了,并且没有自我节制,她把马克同他的食物分开来。他看上去总是比实际高度要矮,5英尺10英寸,但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固执而又不肯定的荷尔蒙,缩小了他。当然,她认为他的体魄具有吸引力。他的相貌和体格很好,正常,匀称。小平头对他那张僵直和经常思考的脸来说,似乎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尽管当他微笑、嬉闹、高兴或满怀信心时看起来还算协调。那双眼睛,暗灰色,深深凹进,相距有点远,鼻子似鹰钩,嘴唇薄薄的。总的形象可说是漂亮、诚恳,有时和蔼可亲,一个颇富学识的人。他有一个结实的、肌肉发达的躯体,是一个经常获得亚军的运动员的躯体。他穿着随便,但显得利落、协调。如果外表就是一切的话,她对自己说,他该更幸福一些,她自己也该感受到他的幸福。但是她知道,他的内部自我却经常穿着不同的衣服,并且是那样不合体。她不想高声悲叹,但确在叹息。
马克询问地抬起头来。
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了。她说:“我对今晚的聚会有点不安。”
“有什么可不安?哈克费尔德已经同意给钱了。”
“你知道莫德说我们需要的更多。哈克费尔德怎么能坚持搞这么一个大队伍,而又这么吝啬?”
“这就是他富有的原因所在。不管怎么说,他弄进的不相干的人太多了。”
“我不知道莫德将如何实行这个方案?”克莱尔说。
“让她去办好了,这是她的特殊才能。”
克莱尔的眼睛随着铃木转到炉子上。“铃木,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烧鸡块。”
“让他满足了肚皮才能拿到他的钱,太妙了,铃木。”
“当然,”铃木咧嘴笑了笑。
“谁的钱?谁的肚皮?”是莫德出现在餐厅过道上。她的白发乱蓬蓬的,难以名状,很明显是风吹的。她那宽脸盘带着常在户外工作的红润。她的身躯矮胖、结实,围着围巾,穿着粗呢上衣、海军蓝法兰绒套裙、订做的土里土气的治疗鞋,真是毫无体形可言。她挥动着厄瓜多尔和几瓦洛国出产的木疙瘩手杖。“你们在议论谁?”她想知道。
“赛勒斯-哈克费尔德,我们的财神爷,”克莱尔说,“你吃过早饭了?”
“几小时前就吃了,”莫德说着,解开围巾。“噗,外面真冷。有太阳,有棕榈树,还是冻死人。”
“在三月里还有什么可盼的?”马克说。
“我盼望加利福尼亚的气候,我的儿子。”她朝克莱尔笑了笑。“不过,再过不了几个星期,我们将有可以受得了的地地道道的热带气候。”
麦克站起身,把文件夹递给母亲。“调查的剩余部分刚刚到达,没有一句提到过三海妖。在伦敦是有一个丹尼尔-赖特,并且,直到最近,确有一个托马斯-考特尼在芝加哥当律师。”
“太好了!”在马克的帮助下正在脱粗呢上衣的莫德叫了起来。“考特尼是我所依赖的人物。你们不知道他会为我们节省多少时问。”她现在对克莱尔讲话了。“任何像样的考察旅行都得花半年或一年的时间,甚至可能两年。因为,我所参加的最短的一次用了3个月。可现在我们只有荒唐的6个星期。有时要用很长时间来确定知情人,即村子里的一个比较可信、了解传说故事和历史并愿意讲话的人。你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内就找到这样一个人,然后在一夜之间与之建立起可靠的联系。你只得耐心等待,让他们都熟悉你,懂得信任你,最后才来到你身边。于是,你发现了合适人选,并且他往往会把整个村庄展示给你。好了,我们的运气很好,我们有了考特尼。如果他真是像伊斯特岱所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位合适的中间人。他已经为我们将海妖人准备就绪了,他了解他们和他们的问题,并且,作为我们中的一员,他又了解我们和我们的需要。他是一个信息源,他能使我们立即找到知情人。相信我——”她转向马克。“我们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考特尼确有其人,我对此高兴极了。”她挥动着文件夹。“我马上就到书房去仔细看一下。”
克莱尔站起来。“我一会就到你那儿去。”
莫德走后,马克拿着早晨的报纸到起居间去了,克莱尔便把厨房餐桌收拾干净,又不顾铃木的反对,克莱尔动手洗开了盘子。
“这算不了干活,”她对铃木说。“你光准备今晚的饭菜就够忙活的了。”
“除了我们,今晚只来4位,”铃木说。
“可哈克费尔德先生一人吃8人的,所以要准备的丰盛些。”
铃木咯咯地笑着,转身烧鸡去了。
克莱尔洗完盘子,揩干双手,对铃木的烧鸡啧个不停,然后上楼去看看她能为婆母做点什么。
她看到莫德;转椅背向桌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研究者们送来的笔记。得到莫德的首肯,克莱尔走到咖啡桌旁,从常备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着。然后,心满意足地喷吐着烟雾,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游荡。她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黑白相间的塔巴布,凝视着周围用框子镶着的有签名的照片:弗朗兹-博厄斯、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艾尔弗雷德-克罗伯,凝视着她自己小桌旁的电动打字机,然后将目光停在书架上。她端详着美国人类学学会的喉舌《文化》的合订本,皇家人类学院的出版物和《美国自然科学期刊》。
“妙,妙,”她听到莫德说。“我希望我已经掌握了为哈克费尔德写项目报告和经费申请所需要的一切。毫无疑问,今晚上我将透露给他一些补充材料。”
克莱尔踅到大桌子旁,同莫德隔桌坐着。“还会有更多的研究吗?”克莱尔问。
莫德笑了。“永远也不会停止。事实上,昨天午夜过后,我醒来后对伊斯特岱报告的三海妖上某些实践追根求源。有许多是从别的岛子上拿过来的。复活节岛上的古老文明对童贞的轻视正像海妖岛上现在所做的那样。所有出席婚礼的男性都享受新郎官的待遇这种风俗——伊斯特岱是正确的——在萨摩亚和马克萨斯群岛也在实行。至于那神秘的共济社,我也找到了某种类似的东西,如彼得-巴克关于门格雷伐的研究中的行乐屋或‘阿尔波皮’。但某些海妖岛上的实践看起来纯粹是独有的。只举一例,伊斯特岱关于负责调查离婚案的那个主事会就是。我告诉你,克莱尔,对到那儿亲眼看看这一切我简直等不下去了。”克莱尔感到,现在是说出自己刚洗完澡时想法的时候了。
“我也迫不及待,”克莱尔说,她摁灭香烟头。“另外,我承认,我有点担心——”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说——我从来没参加过这种事情——我将如何行事呢?”
莫德似乎有点吃惊。“行事?跟你平日行事完全一样,克莱尔。你就是你——友善、谦虚、彬彬有礼、好奇心强——照你的本性行事。”她思考了一会,补充说,“事实上,我觉得一个对实地考察生活缺乏经验的人有几点可以牢记心中。不要老是拘谨、难接近或心术不正。要使自己适应考察中的环境和新的社会形态。要使自己显得很愉快。必须尊敬那些所谓土人——并且,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你尊重自己的丈夫。可以说你行将进入一个家长制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波利尼西亚妇女无论在家里或私下里会怎样无法无天,在公开场合总是服从男人。无论何时,如果邀你参加一个宴会、一项工作或游戏,你接受了,就要努力使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完全是一个地位问题。一般说来,作为一个女人应避免的是喝醉酒、当众出丑、过于活跃,作为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还要避免同波利尼西亚男人同居。”
克莱尔红了脸,接着明白过来,莫德是在拿同居开玩笑,克莱尔笑了。“我想我会努力做到忠诚可靠的,”她说。
“是的,”莫德说完又神情严肃地补充说,“当然,关于这码事没有绝对的对或错,往往取决于你所考察的部落的本性,有许多关于土人喜欢一位人类学者同他们中的一员同居的例子,他们将此作为一种接受该人的表示。考察中的女子——假如她在外部没有什么挂牵——可以容易同一个土著男子建立关系,往后便备受欢迎。作为一个外来个,周围便罩上了一圈财富、权力和高贵的光环。”
“好吧,你不必如此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克莱尔说——
[book_title]第05节
“你要承认的重要事情,”莫德说,“是三海妖上的那些人——让我们说他们中占支配地位的是波利尼西亚人——并非低级的原始人。你知道,老头克——”克莱尔明白她指的是克罗伯,“——总是说蚂蚁也有一个社会,但没有文化——文化在此处指的并非高雅,而是口头上用来指习俗、技术、他们信奉的传统信仰。好了,波利尼西亚人既不是蚂蚁,又不是原始人,他们有着许多稳定的和古老的文化。当我听到外行谈论原始人时,知道他们指的是智力没有发展、没有文化的禽兽。而且你当然可以在非洲、厄瓜多尔或巴西的某些部分,还有澳大利亚,遇到这种人。真正的土著人。在海妖岛上可别指望有这种事,尤其是自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同高加索人混血以后。这些人可以说有着同我们一样伟大的历史。他们可能没有一种复杂的物质文化,但他们肯定有一种复杂的社会结构。他们只在技术方面可以说是原始人。你可以相信,在社会方面他们一定极为先进。”
克莱尔明白,现在是进一步提出问题的时机了。“当那些男人们穿着比运动员的短裤还要少的东西整天四处跑,女人们除了12英寸长的草裙外几乎是裸体,这很难认为他们是文明的。”
“我相信,就那里的气候和他们相互之间的态度来说,他们的穿着是十分合理的。”莫德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也会同土人那样吗?”克莱尔问道。
莫德似乎感到吃惊。“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你和我将不得不脱掉衣服,并……”
“天哪,不,克莱尔。试想一下我穿上草裙,一身松弛的肌肉,连同我的权威,尽在微风中。天哪,你怎么想得出这个问题?你将穿着同这儿,在加利福尼亚一样的衣服。普通的夏装,只是更轻一些,干得更快一些。说真的,我们俩都该买些东西了。第一条禁忌就是不穿蓝色牛仔裤或宽松裤,否则,在土人眼里你会像个男人,这会令他们纳闷和不舒服,那怕是一丝不挂也比牛仔裤或宽松裤强得多,他们也会较少注意。不,你完全可以穿你的舒适的罩衫和裙子,或者无袖印花布连衣裙,那会被接受的。关键问题是要对那些人表示兴趣,表示感情移入。我们中无人能像罗伯特-洛伊经常提到的那个贵族出身的年青的英国人类学家那样行事,这位英国人类学家生活到土人之中,回来时不多不少带回来下面一篇报告——‘习俗罕见、态度可鄙、道德缺乏’!”
克莱尔同婆母一起笑了,感觉好多了。当她朝咖啡桌走去取烟时,她看到莫德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来。
“这是打出来给那些可能是我们的队员的信的复写件吗?”莫德问。
克莱尔回头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我打了4封,还照你的意思从伊斯特岱的信中摘了某些部分,一起封到信封里了,我签的是你的名字。”
“它们什么时候发出的?”
“昨天下午,正好赶上收信。全都是航空,只有雷切尔-德京的地址是洛杉矶,没用航空。”
“对——让我瞧瞧——对,这是给她的那封。我想我最好看一遍,因为我省略了某些东西,这给了我继续同他们联系的借口。我希望他们都能出得来,哈克费尔德被深深打动,我不想为了换人再到他那儿去。”
“他们今天早晚都可以收到信了,”克莱尔说。“我想到周末便可有回信了。”
“嗯,”莫德喃喃地说,浏览着第一封信。“我真希望雷切尔能有这6个周的空。”
“是那个搞精神分析学的女人吧?我不懂,莫德,你干么要选她?”
“我曾见过雷切尔写的一篇东西——《求婚和定婚对婚姻的影响》——这是一篇优秀作品,我便肯定她在海妖岛上会干得出色。除此之外,她是实地考察的一个必需角色——绝对的冷静、不易动情、彻底的客观、不是疯狂的弗洛伊德派,如此年轻而非常沉着。我非常想同那些不管可能出现什么新情况都能自制的人共事。雷切尔是我所要的那种人,我希望她也需要我。”
“她肯定会欣然接受的,”克莱尔自信地说。
已经是上午11点41分了,在洛杉矶威尔什尔大街那间楼层很高的阴暗的精神病办公室,雷切尔-德京博士坐在病人身旁的椅子里,手指捻着铅笔,告诫自己说,假如将剩下的9分钟的疗程哪怕再延长1分钟,她就会叫起来。
病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雷切尔感到了片刻的惶恐。病人感觉到自己的不耐烦吗?放下双脚,雷切尔俯身到病床前,观察病人。她发现病人正在盯着正前方,陷在深思中,似乎雷切尔的分析并不存在。
雷切尔在病床上方稳住身子,又意识到另一件事。她和病人在这一瞬间形成的这一戏剧场面,同她曾经见过的一幅老式画上的场面很想象——大概是一幅广告——画的是美丽的那喀索斯俯身在山泉上,看自己的倒影入了迷。这一场景准确地显出来:她,雷切尔-德京,就是那喀索斯;那张皮病床就是山泉;米切尔小姐,俯卧在病床上,就是她自己的倒影。这场景只有一点不算准确:那喀索斯因热恋自己水中的倒影憔悴而死,而雷切尔则是从对自己倒影的痛恨中蜕变出来。
考虑着米切尔小姐,她想分析一下自己内心的感情混乱。她并非米切尔小姐作为一个人而恨她,她恨的是从米切尔的问题中看到了自己,二者像嘲弄人般的想象。雷切尔的恨是通过她的病人传递的对自身的恨。
在她作为一名实习精神分析医生的短暂而忙碌的岁月中,这种情景从没出现过,起码像刚才这种想法没有出现过。直到两个月前,米切尔因前来治疗闯入了她的生活,雷切尔-德京过去一直是比较沉着和平静的,一切事情都无可挑剔地四平八稳。她明白她自身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自始至终存在着,并且逃脱了她自己的分析;米切尔小姐并没有给她带来问题,米切尔小姐所反射出的是公开地将雷切尔的问题暴露出来,并且使之戏剧化,就像米切尔小姐的问题的孪生姐妹。
雷切尔坐回到椅子里,指头仍在生气似地玩弄着铅笔。她知道,她应当在第四周以后,当病人大大解除了痛苦而开始诉说她的问题时,就让她停止治疗。雷切尔没有这样做,而是忍受着听她诉说听了一遍又一遍,一面感到痛苦,一面虐待狂式地接受着,夜里回想起来就痛恨自己。她一开始就应该去找她自己的精神分析医生教练厄恩斯特-贝汉姆。她知道,这应当是专门的解决方式,但她没能这样做。就好像她要把这种自我鞭笞保留得时间更长一些,去忍受它;好象要否定懦弱,证实她是没有问题而且坚强的,但是,阻止她去找精神分析医生教练的原因还不只这些,雷切尔意识到,他一定不会允许同米切尔小姐的关系继续下去,对此,她深信不疑,但问题是,雷切尔想继续下去。每周3次,共150分钟,就像是收看一个关于她自己的连续剧节目一样,不想错过任何一章,因为她一定要知道这一痛苦的故事的结局。
今天是最糟的了,也或许因为她自己在私生活方面的处境处于最坏状态。今天的疗程令人难以忍受。她斜眼瞟了一下桌子上的钟,50分钟的疗程还剩7分。7分钟长得可怕,她是否应当缩短些?
“你不同意,大夫?”病人问道。
雷切尔-德京咳嗽了一下,戴上博士帽,忍受着自己的折磨,开口说话。“咱们先别急着听我的意见,米切尔小姐,”她说。“正如我曾告诉过你的那样,现在重要的是将你失调的根源亮出来,便于你更清楚地认识它。一会儿,你就不会要我的意见了,你自己会顿感领悟,你将懂得你自己该做些什么。”
米切尔小姐面露不悦,将头转到垫子上,这样眼睛便可直接看到冷海蓝色天花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断到这儿来治疗或付钱,”她抱怨道。“你几乎从不给我劝告。”
“在需要劝告时,我会给的,”雷切尔干脆地说。“现在,要紧的是把所有能告诉我的东西都说出来,请试一试吧。”
米切尔小姐在伤心的静默中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她说,“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的话,”她恢复了自由联想。
像过去已经做过多次那样,雷切尔秘密地审视着米切尔小姐其人。病人将近30岁了,是一个显赫的上流社会家庭的独生女和财产继承人。米切尔小姐在成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前后受过良好的教育,旅游了不少地方,年轻的情人不离左右。她有着一种冷冰冰的吸引力,从她那无可挑剔的金发做成的蓬松发式,到她那长长的线条分明的脸(很像古埃及奈弗提娣的半身像),到她那笔直的模特儿般的体形。从肉体上,她令男人们向往,但她从来没有需要男人们注意的想法,直到最近还故意避开任何男人对她的爱慕。
雷切尔把目光从病人身上拉开,盯着地毯和她自己的内心。假如说雷切尔有一个问题,也不是假谦虚的问题,她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对异性有着同她的病人一样的吸引力。如果她不是这么高,这么瘦,如果她不是如此精心修饰过,她会仍然同她的病人一样的秀丽。事实上,这一点一直是她同男病号相处的困难之一。他们的感情转移往往很彻底,有几次甚至是进攻式的。她不知道米切尔小姐对她作为一个女性而不是一个治疗者有何看法。雷切尔朴素的黑西服和高领衬衫——她今天穿戴的总体效果——没有完全从她的外表中去掉女性之美。像米切尔小姐的发式那样,她自己的浅棕色头发也是蓬松的,尽管蓬松得稍差一些。她的一双山猫眼小而有神,鼻子笔直,颧骨高而丰满使脸到下巴形成一个三角形。雷切尔的身躯高而瘦,宽肩膀,大但不很隆起的Rx房,蚂蜂腰和小子腚。也许她的小腿太直了。但总而言之,从肉体上说,她并不比她的病人次,也实在不比她的大多数朋友差。可是,31岁了,她仍没有结婚。
她的问题,像米切尔小姐所有的她的问题的孪生物一样,不是缺少对异性的感染力。可以说,这对孪生女子的问题症结是一种内心毛病,一种恐惧症,恐惧异性。对她们俩来说,损害和摧残早在孩提时代就发生了;她们俩的成年标志表现在不参与任何感情纠葛。俩人都苦心经营起了一种极端的独立,来逃避对任何别人的义务。
病人的声音打断了她,是在诉说遭受的折磨。雷切尔产生了一种负疚感,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米切尔小姐那儿。
米切尔小姐侃侃而谈。“我不断地想起,脑海里也不断地出现,我认识他以后开头那些个星期。”米切尔小姐停了停,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然后继续往下讲。“他同所有人都绝对不同,或许他并不特殊而是我,就是说,我对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感觉与众不同。当有人试图同我亲热或爱抚我,或者当他们提出类似的要求,我总是不答应并且也不为此感到遗憾。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在意,他们是些孩子,宠坏了的孩子。可当他来了后,我的的确确一反常态。我要他,我是说我真正地需要他,我怕失去他。你能想象出我怕失去一个男人吗?还有,他对我也有如此感觉——我已经告诉你多次了——但我相信——至今仍然相信——他也爱我。鬼知道为什么他要娶我,假如他不这样又该如何?他几乎同我爸一样有钱,所以不该那样。不,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且我也要做他的妻子。但是,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外出——我是说几小时以前——我知道他那晚会向我求婚,我清楚地知道——而这时我感到厌烦——恰在此时,你会说——说下去——真是时候……我猜你是对的。我需要被需要,并且我需要他,需要我们那种孩子气的、悬浮不决的婚约继续下去,继续下去,像一个神话,一个没有性的美妙的神话——只有精神之恋——没有现实——没有责任要承担——没有成年人的交际——不必给予和报答,不必暴露自己,不必用依靠别人来代替依靠自己——我知道,大夫,我们的问题就在这儿——我知道——”
雷切尔听着,心在收缩着,她想:你什么都知道,米切尔小姐。
雷切尔的思绪又回到过去,她和米切尔小姐的孪生问题在不远的过去交汇在一起了。在她整个医学院及后来的生活中,都曾有着男人,有时是学生,有时是大一些的男人。也曾有过求婚,有令人愉快的求婚,也有颇具吸引力的求婚。会是非常美满的,雷切尔,你工作你的,我工作我的,我们可以雇人照看孩子,我们一次可以买两张床,享受降价优惠,哈哈。来吧,雷切尔,说点吉祥话吧。记住,组织家庭,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然而她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回答。你是个可爱的人,阿哥(或是贝利,或是迪克,或是约翰),可是你瞧……除此之外……并且还有……这就是为什么我恐怕不会答应,我真的不会。
她总是尽力减少对最成熟的友谊的感情和热情,并且每每都是成功的。只有两次,在她下定决心专业化,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后的那一年,她允许自己建立一种超级关系来超越友谊。一个目标是她的同学,一个来自明尼苏达的笨头笨脑的瘦高个。事情安排在他那廉价的单身宿舍里,地点就是他的床(他们曾就这个同时开过玩笑)。她对此有所准备,就像补一次牙那样来对待之。她没有给予什么东西,他给予的多一点。这出戏只演出了一场。这样做只是为了追求经验——没有亲自经历的第一手知识,将来怎么能指导别人?——她同一个傻里傻气的年轻教授、丈夫的父亲般的男人调情,并同他在凯特琳娜岛上的一间旅馆平房里度过一个周末。此举提供了更高一级的专业知识,但无快乐可言。即使当他进入她体内时,她还是保住了自己的秘密。她的角色仅仅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不偏不倚的观察员,并且就她所知,他也许手淫过。演了3场后这出戏又闭幕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没度完这诗一般的周末就离开了。这是雷切尔第一手经验的最后一幕。从此以后,雷切尔关于官能的知识就只是来自于听课、阅读,或最终得之于她的病人。她使自己相信,她的性欲已平静地休息了,像一位睡着的公主,当合适的王子来临,她同她的感情会照常醒来。
14个月后,这一天到来,意中人来了。她和她的感情的确醒了过来,一切都按时发生。他那时40岁,现在41;她那时30岁,现在31。他是一个大块头、温厚的人,一双牛眼似的可爱的眼睛,充满生气的体魄,是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汉,有着最好的天性、最广泛的兴趣、最高的收入,就是贾格尔、厄尔姆和摩根经纪公司的那个摩根,名字叫约瑟夫-伊-摩根。家庭也很好,她醒来了,很幸福,而他堕入情网,心甘情愿。
头10个月的流水账很简单,可节省许多笔墨。第1章,美术画廊、博物馆。第2章,剧院、电影院。第3章,夜总会、各式酒吧、酒馆。第4章,他家的屋子,他的家人,可爱的人们。第5章,她的朋友的屋子,她的朋友,美妙的人们。第6章,晚会,许许多多晚会。第7章,在拉瓜那、新港、马利埠、特朗克斯等地停车,接吻,接吻。第8章,她的宿舍,爱抚,爱抚。第9章,卡默尔周末,夜晚沿着水边散步……
米切尔小姐在啜泣,可雷切尔并不为那晚从水边的散步走开而遗憾。当米切尔小姐再次开始讲述时,雷切尔便想打退堂鼓,因为她知道接下去的是什么,以前已经听过了。
“就是那天,在里维埃拉,我觉得是对的,”米切尔小姐在说。“我像一个胆小的学生拼命逃开,而他怀着爱来追我,决心倾吐他的问题。但是我更加拿定主意,当我们驱车回戛纳时,我确信问题已经解决了,我要说是的——我要说是的,上帝,结束它,来一个幸福的结尾。可太阳还没落山,他提出我们换上泳装,到海滩去喝鸡尾酒。于是我在小屋里换上衣服,然后他也换上。当他从里面出来时,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我是说令人作呕。这个兔鬼子穿着比基尼裤——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那么粗俗——那么兽气——他作为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一样的——可某种别的东西使之不同。我无法看他,他却摊开四肢躺在我旁边,就在此时此地他脱口说出——求婚——马上结婚——而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开始大哭,跑回旅馆去了。医生们不让他进——可我能说什么?——不管怎样,你看我的境况——就是崩溃,正如你已经知道的那样——就从那儿开始,从那件事——就从那开始——”
结尾,那是结尾,雷切尔想起了自己的事:
他们发现了凯默尔北面沙滩的一片寂静的延伸带,在树中间停下车,他帮着她从陡坡上下到沙滩上。沙滩上很暖和,海水在月光下轻轻泛着波浪。他们将鞋子踢到一边,赤脚顺着波浪走着,手拉着手。她知道他会求婚,这个敏感的大个子,是如此爱她,她也爱他,但她保持沉默,他却开口求婚。她冲进他的怀抱,最后想一想,最后在这一幸福来临后她连一秒钟也没有去想,只是当他轻声诉说爱慕时不停地点头。
他要庆贺一下,他要同她一道冲进水里。她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他们没有游泳衣。他高兴地说他们现在不需要衣服,他们实际上已经结了婚。她对内心发生的事情糊涂了,默默地表示赞同,心神不定地走到突出的岩石后面脱开了衣服,解开了第一颗衬衫扣子,感到冷,站在那儿打颤,发冷打颤足足有500多秒钟。后来,她听到听她的名字和他的动静,从岩石后冲出来准备向他解释,就算是某种解释,发现他原形毕露,正像他指望她也如此那样。她脸上的恐怖样子马上消除了他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她注视着他那宽大的毛茸茸的胸脯,不情愿地,恰似在梦中,向下看去……是的,米切尔小姐,是的……她从沙滩上跑开了,摔倒了,爬起来,再跑,他喊着在后面追。
当他穿好衣服回到车上,她已等在那儿,不哭了,平静了。在回家的整个路上,好远好远的路上,他们俩有理性、有教养的可怕,以至于在早晨到来,洛杉矶出现在迷雾中时,事情便真相大白了,过错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些,你瞧。女人同男人不同,更容易紧张,更富于感情,你瞧。男人好向前闯,好冲动,好忘事。她的职业同她的脆弱女性毫不相干。她已应允了一次结婚,并且被弄垮了,紧张过度。同意吗?他们将会结婚,一切事情都会解决。事情总是如此。我爱你,雷切尔。我爱你,乔。事情会好的,雷切尔。我知道,乔。最好开始考虑定个好日子,雷切尔。我会的,会的,乔。那么,明天晚上怎么样?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一直持续了4个月,有的约会如约了,有的则没有。约瑟夫-摩根想逼出个婚期来。雷切尔则运用女性历史上的一切招数来避免确定日子。她的防御都是建立在急诊、一次业余出诊、写精神病学报告、参加会议、招待亲友、患病未愈等借口上。一直拖到了上星期。发生了一场战斗。他说,她在耍他。如果她不爱他,为什么不明说?她说,她真的爱他,非常爱。那么为什么要逃避他,骗他,真正地拒绝同他结婚呢?事情会弄明白的,她说,不久就会明白的。然后他说了她又说,他说了最后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他不想再逼她了,但他的愿望还是那样,他的允诺不变,当她想好后必须到他那儿告诉他。
这场毁灭性的争吵发生在上周。
昨天晚上,她在报纸的好莱坞栏里读到,有人看到摩根同一个意大利年轻女电影演员一起进餐。
她晚上有3个小时没睡着。
她猛地感到时间到了。她看了看桌上的钟表,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好了,米切尔小姐,恐怕时间到了,”雷切尔宣布说,“这是一次最有用的会见,尽管你感觉不到,那便是有了进步。”
米切尔小姐已经坐了起来,理着头发,最后站了起来,脸上比先前轻松多了。
雷切尔站起来。“周末愉快,我希望星期一的同一时间再见到你。”
“好的,”米切尔小姐说。她向门走去,雷切尔留在后面,她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来。“我——我希望能像你那样,德京博士。我能吗?”
“不能,你也别要那样。很快,有一天你就会完全成了你自己,一个你评价甚高的自己,那就足够了。”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再见。”
病人走后,雷切尔-德京倚在过道墙壁上,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迷惘。用了好大劲,她才弄明白已到中午,直到4点不会再有别的病人。为什么是这样呢?突然,她想起来了。她要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在贝弗里希尔思高中的讲台上,同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一道。讨论会议题是青少年和早婚,随后会议就对参加旁听的父母和老师们开放,来听取发言中的问题。对此,几个月以前就做出了安排,这将占用她今下午1点到3点的时间。邀请一到,她就欣然接受了。她总是喜欢这种事情中的给予和拿取,精神挑战和刺激。现在,她感到软弱和担忧,对乔感到不快,对自己感到憎恶,对自我估价不高感到沉闷。她并不处在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和精神病学方面才智发挥的最佳状态,她需要独自一人来恢复一下精神,想一想,自我解脱。可是,她知道不能不如约参加答应过的会议,她从没这样干过,而且现在也不能这样做。找人代替已经太晚了,她只得走一遭了,还要尽上自己的最大力量。
从洗手间出来后,她整理了一下面容,拽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路过接待室时,她看到了放在灯台上的早晨邮件,有半打信,她将信塞进口袋里,锁上办公室门,钻进电梯,下到办公楼的大厅里。
外面,冷飕飕的,天色昏暗阴沉,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她原打算乘上她的敞篷车开进贝弗里希尔思,在一家好点的餐馆里来上一杯,安安静静地吃顿饭,然后在1点前赶到讨论会上,但现在,她心境不佳,难以那样喝上一杯,吃一顿真正的午饭了。于是,她走上威尔什尔大街,安步当车,朝拐角处的快餐店走去。
柜台上差不多都坐满了,仅有两个位子空着,她坐进了就近的一个,为的是想要清静些。订了一碗豆汤、不老不嫩的吉司汉堡包和咖啡后。便坐了下来,两手在桌子上叠在一起,努力想从近几个月的废墟中建立起的某种东西。
她不能因为乔和女影星约会而责备他,或者因为将来的一些约会而责备他,这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有他的生活,他不得不过他的生活。他的约会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他的感情已经移入别处,这或许不至于走到私通的地步。乔上次还说过他要同她结婚,对此她心里明白。唉,该死,她要同他结婚,对此她也清楚。她当时看出,明智的做法是到他那儿去,坦率地和盘托出,暴露自己,暴露她感情抑制的程度,他是有精神上的准备的,他会理解的。有了他的理解和支持,她会去找她的精神分析医生教练,找出症结所在,最后,她是能够嫁给乔的。
对她的精神病学者的自我来说,这是简单的,也是唯一的程式。可是,她的女性的自我——她的绝对女性的自我——不赞成。她不想把自己的基本问题展示给他。这对事情有点影响,很小的影响。新娘有一个问题,她不能揭去面纱。这是愚蠢,病态的愚蠢,可这是客观存在。她又感到困惑了,曾经是非常简单的问题现在又向包围在四周的复杂性屈膝了。
午餐厅里热气蒸腾,有点闷人,当她脱外衣时,触到了口袋里的邮件。她叠了叠外衣,放到身旁的座位上,从口袋里将邮件拿出来。
她一边用匙搅着汤,一边扒拉着邮件。没有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于是拿起了最后一个信封。回信地址是:“加利福尼亚州圣巴巴拉市雷纳学院莫德-海登博士。”这令人惊奇。雷切尔对莫德-海登相当了解,她将莫德看作是由于职业关系经常相见的熟人,如此而已。她从没去过莫德的家,莫德也没来访问过她的住所。在此之前她们谁也没有给谁写过信。她想不出莫德-海登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可是她对这位她认为在人类学界佼佼者中是如此伟大的老大姐的敬慕,令她迅速将信封撕开。信就放在她面前,接着她就进入了遥远的三海妖世界。
喝完汤,细嚼着吉司汉堡包,呷着咖啡,雷切尔-德京继续读下去。她读了一页又一页,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伊斯特岱报告的节录,她的私人世界已经被她自己同约瑟夫-摩根、同米切尔小姐的问题给充得够满了,现在又有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亚历山大-伊斯特岱、拉斯马森船长、托马斯-考特尼、一个叫莫尔图利的波利尼西亚人和他的头人父亲鲍迪-赖特。
莫德-海登的信和所附材料令她飘然升空,将颤颤抖抖地她带到了一个寂静的、没有落脚地的、古怪的星球,一种由马林诺夫斯基的博亚瓦、在塔利的《极乐鸟》中之梦境南海和德-赫-劳伦斯的拉格拜大厦。她想把自己置于三海妖这幅图画中,发现她的理智的自我被这种文化所吸引,但又为这种文化中的明显的色欲主义所排斥。早些时候,当她的神经过敏还不这么厉害,压抑还舒舒服服地深埋心底,她一定会感兴趣,一定会立即给莫德-海登去电话的。
正如莫德在信中提到的,雷切尔也记起了一年前她曾自愿要求参加一次在一名能够教给她许多东西的师傅指导下的实地考察。她曾对婚姻习俗感兴趣,极端感兴趣。那是在一个不同的时期,那时她的思想、她的工作和她的社会生活(当时刚刚开始同乔一道出去)都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今天,参加这样一次旅行就显得愚蠢,研究无节制的性表演和美满的婚姻,这对她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对此已失去客观性或平衡。此外,她怎么把同乔还没解决的关系抛在一边而离开呢?她怎能离开米切尔小姐和另外30位病人6个星期呢?当然,过去也有几次她离开病人较长时间,而且也没有什么可预示她留下来会解决同乔的任何问题。还有,在当今之时,三海妖纯属幻想,不可能有那种自我放纵的事情,切不可把当它回事。
手拿帐单的女招待出现,将她从遥远的土地上拉了回来。她看了一下表。差18分钟1点,得赶快到讨论会上去了。
她匆忙从快餐店出来直奔汽车,驾车去贝弗里希尔思高中。她到达讲台后面时,正好会议主持人在叫她的名字。听众们已经就座,礼堂都坐满了,眼下——今天下午的一切活动对她都有着一种魂不守舍、昏然欲睡的特性在里面——她发现自己已坐到了桌子后面,在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之间,正在参加一个关于十几岁青少年婚姻的生动讨论会。
时间过得很快,她明白自己在争论中扮演了一个被动的角色,听凭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左右听众,占尽上风,只有点到她的名字而不得不讲时她才开口。通常,她在这种争论中表现都是不错的,可今天下午,她心里明白,表现得太差劲了——说错话、说废话、生搬硬套——就差没骂出口来了。
雷切尔模模糊糊地觉察到,讨论已经结束了,听众们的问题正在向他们3人涌来。有两个问题是提给她的,而她的两位同事则要对付一打以上的问题。墙上的钟告诉她,罪快要受够了。她靠到椅背上,考虑着同乔的可能的摊牌。
突然,她听到叫她的名字,这意味着有人给她提出一个问题。她在木椅里挺了挺身子,想把问题完全听明白。
听完了问题,她装出思索的表情——乔可能早已看透了她这一招——然后开始回答。
“是的,我明白,太太,”她说。“我没有读过你提到的他的深受欢迎的那篇东西,但如果其内容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声明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动一动深受欢迎的那话儿……”
她的声音犹豫、迷惑。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听众的沉寂,紧接着是咯咯笑声,现在又爆发出一阵不高的窃笑和嗡嗡的说话声。
雷切尔迟疑了,迷糊了,胡乱地了结道。“——好了,我相信你掌握了我说的要点。”
令人费解的是,全部听众一齐大笑起来。
喧闹声里,雷切尔无可奈何地转向林德博士,而他两颊红红,两眼死死盯住前方,好像不得不假装没有偷听一场桃色事件一样。雷切尔赶紧转向塞缨尔森博士,他在拐着嘴笑,也是正直向前看着听众。
“他们是怎么了?”雷切尔对嘈杂的声音小声说。“他们笑什么?”她想记起她说了些什么,关于不要动那篇杂志上的文章去寻求任何东西——寻求任何东西——那篇文章——那受人欢迎的一篇——篇——东西——忽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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