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字母杀手俱乐部 [book_author]科尔扎诺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7445 [book_dec]本书是幻想小说大师科尔扎诺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样,以哲学、语言学和科学为基础展开沉思。“字母杀手俱乐部”是一个秘密社团,他们为保护其观念的纯粹性,拒绝把任何东西写到纸上。每周六,成员们会在一间摆满空书架的房子里见面,发展其愈发不太可能也愈发完美的观念:一位随角色消失的演员排演的哈姆雷特;被服饰变化所打乱的中世纪教士的双重生活;一个囚禁人的心灵并征用其身体的机器世界;一个已死的罗马抄写员被困在冥河的此岸……俱乐部成员们相互之间充满了猜疑,陷入观念中无从脱身。 [book_img]Z_9721.jpg [book_title]序 《字母杀手俱乐部》这本书是一个悖论。 它始于对文字的厌倦:书与人开始对立,词语与生命互相敌视,书架与空虚逐渐媾和,一个写作者因为自己凌虐字母、鞭笞词语、杀死构思而忏悔。 作家,本质上是专业的驯词人。如果那些排成行列走来的词语是活物的话,他们肯定会畏惧与憎恨钢笔尖,就像被训练的动物畏惧与憎恨被人高高扬起的鞭子。 书架上、头脑里,文字都已过剩,这种现状一定要打破。你必须在别人的构思里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才能容纳自己的构思:每个人都有权利构思——专业的,业余的,都行。 他组织了一个俱乐部。一些隐去名姓,甚至从代号中脱掉有意义音节的构思者(书中没有明说,但应该都是些前作者)每周一次,聚集于此,但他们并不彼此倾诉,也不心理互助,而是残忍地交换各自的“遗腹子”——那些在他们有生之年应该永远保持胚芽状态的构思,但他们却把它们强行催生出来,仿佛是他们自己的幽灵回到生前来完成遗愿。 这就是“字母杀手俱乐部”的缘起,也是它最终必然毁灭的根由。 构思者沉默的时候,应当觉得充实;一旦开口,必将感到空虚;用文字将它记录,则堕入悖论。为了消解,或者至少是延迟这一悖论,《字母杀手俱乐部》的叙事者“我”,被设计为一个莫明的被卷入者,一个消极的参与者,一个缺乏写作能力的人,也就是说,一个本来没有能力对文字“施暴”的人,一个文学世界的纯粹旁观者。 我知道一个完美的人选。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主题都告诉他,丝毫不用担心。他碰都不会碰……因为他笨手笨脚,是费希特所谓的纯粹的读者:是纯粹构思的最佳拍档。 然而,貌似无辜的“我”最终也向词语挥起了鞭子。在俱乐部的一位成员拉尔(Rar)形而上地自杀后,记录者的使命突然降临到“我”身上。 词语突然从全部五张嘴里涌出,在钢笔尖的缝里推搡,又饥渴,又不耐烦,它们狂吞墨水,让我晕头转向,从这一行到下一行。黑色书架的空无突然振作起来: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记下奔涌的形象。 然而,倘若我们相信这个叙事者,那就得承认,他的鞭子所挥向的,并非哀嚎的词语——动物,而是激越的词语——陀螺,甚至是呼啸的词语——旋涡。不是他驯化了词语,而是词语俘虏了他,鞭打着他,凌虐着他,耗尽了他,并且,对他始乱终弃。 我的习作生涯——开始得如此出乎意料——将会初生即死。永远不要再生。作为一个作者,我非常笨拙,真的——我并不擅长把弄词语;是它们在把弄我,把我征用为一件复仇的武器。既然它们的意志已经达成,我也就会被抛弃。 那么,“字母杀手俱乐部”失败了么? 是的。 失败了。 词语是恶毒的、顽强的——想要杀死它们的人,会被它们更早杀死。 从一开始,“字母杀手俱乐部”所陷入的悖论就注定了它终将自我拆解、自我毁灭。它用不可能的努力,逼近词与物断裂的深渊,却最终被词语反噬。 然而,别忘了,《字母杀手俱乐部》不是一篇论文,而是一部小说。小说有无视悖论的特权,小说有高于悖论的特权,小说有融于悖论的特权,小说甚至可以有悖论本身的特权。《字母杀手俱乐部》把成功建立在自身的失败上,成就了一部前渺古人后罕来者的、奇特的、诡异的、反身的形而上小说。 读者啊,请原谅我越出译者的本分,对《字母杀手俱乐部》的成功与失败横加指点。因为,词语那抽打“我”的鞭子也抽打了我——作为一个译者,同时也是写作者的我。因为,同科尔扎诺夫斯基一样,我们都是被词语所困的人。 1887年,西吉茨蒙德·多米尼科维奇·科尔扎诺夫斯基(Sigizmund Dominikovich Krzhizhanovsky)出生于乌克兰基辅附近一个信奉天主教的波兰裔家庭。他曾就读于基辅大学,学习法律和古典语言学。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他活跃于莫斯科的文化圈,动荡不宁地从事多种职业(编辑、翻译、舞台编剧、莫斯科室内剧场表演工作室的讲师、苏联大百科全书的校勘、广播电台的助理研究员等)。在二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他写下大量剧作,有关于莎士比亚和戏剧哲学的随笔,还有上百篇实验性的散文作品,体量不一,从中短篇小说到只有一段的微型小品都有。 据说他的手稿有3000多页,但都以私人阅读的方式在文化圈中流传,在1950年他去世前几乎没有出版过一本书。他自嘲“因不为人知而小有名气”。1976年,作家兼学者瓦季姆·佩雷尔穆特(Vadim Perelmuter)重新发现了他。1989年,科尔扎诺夫斯基的一部小说得以出版,随后是五卷本文集的问世。这位被忽视、被遗忘的作者一鸣惊人,被评为20世纪最伟大的俄语作家之一。 科尔扎诺夫斯基的作品受果戈里、切斯特顿、威尔斯、爱伦·坡、霍夫曼等作家的影响。虽然他绝无可能看到博尔赫斯的作品,但却与之有不少相似之处。他和博尔赫斯一样,慑服于词语的力量,乐于通过小说处理观念,对人类心智的运作充满兴趣,以文学的手段对世界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加以探索。 科尔扎诺夫斯基的小说,背景往往是抽象的空间,充满形而上的虚构,模糊词与物、观念与尘世的界限,但又不乏魔幻、幽默与讽刺。《字母杀手俱乐部》是他最具野心的作品,写于1925年至1927年间。他曾经将其片段给朋友与同行朗读,但在寻求出版时被拒。大约因为这部作品的气质与当时苏联文坛的大气候格格不入——高尔基曾经看过他的几篇小说,称其对工人阶级毫无价值,更适合19世纪晚期,而不是当代苏联。 《字母杀手俱乐部》分为七章,第一章为楔子。“我”访问著名作家泽斯(Zez),意外得知其已散尽藏书,摒弃写作。泽斯的讲述中包含科尔扎诺夫斯基的诸多自传性细节(如卖书换取路费赶回基辅参加母亲葬礼),但这一角色更应被视为一种观念的化身。泽斯将“我”引入一个隐秘的小型俱乐部,俱乐部每周六聚会,成员遵循摒弃文字的规则,自称构思者,彼此之间甚至不称呼名字,只使用代号,而代号是极度简单的无意义音节。 第二章到第六章,每一章均描写了俱乐部的一次聚会,由一个成员讲述自己的构思,其他的成员或辩论,或驳诘,或哂笑,或步步紧逼,或旁逸斜出。章节主题跳跃性极大:第一次聚会的构思是莎士比亚话剧《哈姆雷特》的同人剧作,其中的一个角色吉尔登斯吞被讲述者“一折两段”,变为两个角色,随后进入角色之国。那是一个非存在的空间,现实剧场中历代演员对剧中人物的每一种扮演都会在其中投下对应物,而角色就要在这个国度里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一剧本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皮兰德娄的《寻找剧作家的六个角色》,但抽象性更强。第一个构思随着聚会结束被生生中断。 第二次聚会的构思者讲述了中世纪法国南部乡村的愚人庆典,一个女人被命运控制的贞洁与淫荡,一个吟游神父的荣辱与生死,一个音乐家对古乐谱的追寻与发现,每个故事都在关键时刻中止。不论是这一章,还是整本小说的拼贴手法,都让人不禁想到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 第三次聚会的构思最长,也最完整,是一个典型的威尔斯式反乌托邦小说,其叙述风格也让人联想到弗里茨·朗导演的著名电影《大都会》(这部电影1926年在德国上映,不知科尔扎诺夫斯基是否看过或听说过)。科学家发现弧菌属噬菌体可用于解除人脑与身体的联系,这一发现首先被用于精神病患者,随后被少数统治者广泛利用,制造出大量身体不接受大脑命令而被中央控制器发射的以太风操控的形同僵尸的人。这个故事同大多反乌托邦小说一样,在恐怖与绝望中收场,比《大都会》更残酷、更冷峻。 第四次聚会讲述了中世纪背景下三个浪游者(他们也用颠倒回环的无意义的音节作为名字)的荒诞之旅,其叙述节奏和母题都遵循欧洲民间故事的规则,但更加荒腔走板、唐突无稽。 第五次聚会讲到一个古罗马的死者,由于种种原因,他被困于冥河之前,处于不生不死的境地。其核心意象“死者口中的欧布”似乎对作家自身的处境有所隐喻。 第六次聚会没能实现。因为故事已经来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俱乐部的一位重要成员突然自杀,俱乐部暂时关闭,而“我”一方面对俱乐部充满厌恨,另一方面又受到隐秘的吸引。死亡的冲击令“我”突然开始记录,写下这荒诞的一切。整部作品至此戛然而止。 科尔扎诺夫斯基写作时始终在探索词语、观念的边界,往往把读者带往存在断裂的深渊边缘。而他的命运终局,几乎是他作品的现实投影。 在多次寻求出版均未获成功之后,20世纪30年代的科尔扎诺夫斯基事业跌入低谷。二战中,德军入侵苏联逼近莫斯科时,他拒绝疏散。同其他一些被边缘化的作家类似,战争期间他的文学活动居然获得了较大的认可。例如,他的歌剧剧本《苏沃罗夫》在1943年上演,成为鼓舞战时士气的节目。但随之而来的是二战后苏联文化界的全面压抑。他的作品没能出版,剧本也无法上演。事实上,他逐渐停止了原创性的写作,并从文学团体中退出。根据他的妻子安娜·布夫什克(Anna Bovshek)的说法,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过气的演员、失败者,羞于自己的角色,但同时还没有停止相信自己这些无用的作品,以及自身的创造力”。 1949年的一天,妻子安娜发现丈夫坐在扶手椅中看报纸,突然露出茫然的表情,面色苍白而恐惧,喃喃自语:“我看不明白……我什么都看不懂了……一只黑色渡鸦,黑色渡鸦……”一场中风袭击了他大脑左半球掌管视知觉的某些区域,剥夺了他辨认字母的能力。 安娜把丈夫送往医院。“他还能写字,”后来她记录道,“但无法读出自己写的东西,总而言之,他完全无法阅读了。”把他翻译的波兰浪漫主义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作校样放到面前,他却认不出那打印出来的文字是一种语言。 医生得知他是一位作家,询问他:“你爱普希金吗?” 他结结巴巴:“我……我……普希金。”然后他无助地落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失去语言能力,这是作家最可怕的命运。生命的最后阶段,作为作家的科尔扎诺夫斯基变成了非存在。 是的,这些墨迹犹湿的纸张教给我许多:词语是恶毒的、顽强的——想要杀死它们的人,会被它们更早杀死。 是的,这就是全部,我的笔墨已经见底。我又没词儿了——永远。这四个夜晚的狂喜已经从我身上取走了一切:我被挖空了。但我还是写下了少数几个瞬间——只因短暂,才得留存——它们摆脱了我的轨道,走出了我的“我”! 在此——我要归还词语;全部归还,除了那一个:生活。 这是《字母杀手俱乐部》的结尾,包括这整本小说,都是一个可怕的谶语,一个绝望的隐喻。 “词语是恶毒的、顽强的”,作家科尔扎诺夫斯基也许并没有真正想过要杀死它们,但却被它们提前杀死。在那失语中,作家科尔扎诺夫斯基“归还了全部词语”,他是否给自己留下了“那一个”(生活)?我们不得而知。那必定是来自爱伦·坡的黑色渡鸦,犹如冥神,牵引着作家科尔扎诺夫斯基走出了角色的国度、词语的国度、存在的国度。 ---方军 ---2019.11.18 [book_title]1 “溺死者上方的气泡。” “什么?” 一片三角形的指甲如滑奏般快速拂过书架上凝视着我们的那些肿胀的书脊。 “我说,溺死者上方的气泡。一头扎进水池,你的呼吸会变成气泡升上水面:膨胀,爆裂。” 说话者再次检阅沉默地聚集在墙边的书的队列。 “你会说,就连气泡也能抓住阳光、天空的蔚蓝、海岸的绿色曲线。也许是吧。但是,对于那个沉到底、嘴啃泥的溺死者来说,这有何意义?” 突然,仿佛与某个词语不期而遇,他站起身,把胳膊肘探到身后用手抓住,开始在书架与窗户间来回踱步,只是几乎不看我的眼睛。 “是的,我的朋友,请记住这一点:图书馆书架上每多一本书,就意味着生活中少了一个人。如果我必须在书架与世界之间做出选择,那我会选世界。气泡见了天日——人就沉到了底?不,我可谢谢您了。” “但是您,”我犹犹豫豫地问道,“您带给大家那么多本书。我们都习惯了读您的——” “我给过,但不会再给了。已经两年了,我没写过一个字儿。” “我听说过,也看到有人写到,说您正在完成一部新的大作——” 他总是打断别人。“大作?不好说。新作,这倒没错。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谈到和写到我的人,他们再也别想从我这儿拿走一个字符。明白吗?” 我的表情明显是一片茫然。犹豫片刻后,他回到扶手椅前,把它拖到我面前,坐下来,几乎促膝相对地审视我的脸。在折磨人的沉默中,时间一秒秒地过去。 他在我脸上搜寻的样子,就像是在一个房间里搜寻被遗忘之物。我站了起来。 “我注意到,您周六的晚上总是很忙。天色已晚。我走了。” 他用僵硬的手指攥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没错,我的周六确实不向他人开放。但今天我会向你展示:周六。你得留下来。不过,你将看到的东西需要一点背景知识。待会儿就我们俩时,我会给你简单描述一下。你可能不知道,在学生时代我很穷。我的第一份手稿把我的钱包榨得干干净净,花钱用邮包寄出去,却总是被退回我的书桌抽屉里,破烂烂,脏兮兮,盖满邮戳的‘淤青’。书桌是我小说的墓地。此外,房间里就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排书架——延伸到整面墙的四条长板,被文字的重量压弯。壁炉里通常没有木柴,而我没有食物。但我尊敬我的书,正如某些人尊敬他们的圣像。卖书?我连想都没想过,直到……直到一封电报飞来:母亲周六去世。等你送葬。速归。一天早上,这封电报向我的书发起进攻,到傍晚时,书架就空了。我把自己的‘图书馆’换成了三四张钞票,揣进口袋里。给我生命的那个人的死,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总是如此,对每个人都是:像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黑色的楔子。 “处理完丧事,我又经过一千多公里的旅程,回到自己简陋居所的门前。离开那天,我就同周遭的一切脱离了关系——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光秃秃的书架的冲击。我记得自己脱下外套,坐到书桌前,转头面向空虚的四块木板。那些木板虽然从书的重压下获得了解放,却仍然弯曲着,仿佛被那空虚压弯。我试图把目光转向别处,但房间里只有床和书架。我脱衣,躺下,试图睡去,以摆脱抑郁。没用。才睡了一小会儿,那感觉又把我弄醒了。我脸冲书架躺着,看见一道颤抖的月光在裸露的书架上摇曳。在那无书的所在,某种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活似乎展现在我面前——胆怯地闪烁着微光。 “当然,这一切都在拨弄着过于紧张的神经——等到黎明松开调音弦轴时,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审视书架上溅满阳光的空无,坐到书桌前,继续日常的工作。需要查阅资料时,我的左手(不自觉地)想伸向一本书的书脊,却只摸到空气,一次,又一次。我气恼地凝视那无书的所在,那里充满被阳光照亮的成群、成团的尘埃,我试图——竭力回忆——看到我想要的页面与行句。但想象的封面里想象的文字一直在躁动:我没有发现想要的行句,却看到词语在乱哄哄地蹒跚,句子不住断裂,崩碎成众多变体。我选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插进我的文本里。 “夜晚降临,结束劳作去休息时,我喜欢平躺在床上,捧着沉重的塞万提斯,目光从一章跳往另一章。书不在。我记得它曾立在书架底层左边角落,黄色边角的黑色皮面紧贴着卡尔德隆[卡尔德隆(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1600—1681),西班牙军事家、作家、诗人、戏剧家,西班牙文学黄金时期的重要人物。代表作品为剧作《人生如梦》。]自传的红色山羊革封面。我闭上眼睛,试图用想象让书出现在面前——在手掌和眼睛之间(被抛弃的情人也这样重逢旧爱——在紧闭双眼和专注凝神的帮助下)。奏效了。我在脑中一页页地翻动它,但随后我的记忆就丢了一些字儿——它们混成一团,从视线中消失。我朝它们呼喊,一些词回来了,其他的则没有。于是我开始往缺口里填字,插入我自己的词语。终于被这游戏折腾累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黑暗包围,一种舒适的黑暗填塞了房间和书架的犄角旮旯。 “那时,我有许多闲暇时间——并且越来越频繁地用去掉了书的书架的空虚玩起游戏来。书架一天天变得更加繁盛,充满了文字构成的幻影。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欲望去书报亭和二手书店寻找文字。我从自己脑子里一把把地提取出字、词、句:我掏出自己的构思,在心里印刷它们,描绘它们,用精心考虑过的封面包裹它们,然后把它们整齐地立在书架上,构思挨着构思,幻影挨着幻影——充满那片自足的空虚,黑色木板接纳了我给它们的一切。一天,有个人来还书,正打算把它放上书架,被我叫停:‘没地儿放了。’ “这位访客和我一样,也是个穷鬼。他知道行为古怪是快饿死的诗人唯一的权利……他冷静地打量我,把书放到我的书桌上,问我是否愿意听他的诗。 “把他和他的诗都送走并关门后,我马上就把那本书放到视线之外:隆起的书脊上花哨的金色字体已经打扰到了我勉强建立的构思游戏。 “同时,我继续写作我的手稿。一沓新稿纸被送往老地址,并且没有被退回来,这可真让我吃惊:我的小说被接受了,付印了。事实是,纸张和油墨构成的书籍没能教会我的,我却从三立方米的空气中学到了。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一本接一本地取下我想象中挤满黑暗空虚旧书架的书籍和幻影,把它们无形的字母浸入普通的墨水,把它们变成手稿,把手稿变成钱。渐渐地——在许多年里——我出了名,有了越来越多的钱,但我那个幻影‘图书馆’则逐渐枯竭:这书架的空虚,我用得太快,太随意了,那空虚缺少补给,日益枯竭,正在变成普通的空气。 “现在,你能看到,原来那个寒酸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一间装饰体面的公寓。被弃用的空虚运来书籍,重新填满了旧书架,紧挨着它们又有了许多带玻璃门的大书柜——这里,这些。惯性对我有利:我的名字为我持续吸金。但我知道:卖出去的空虚迟早会来报复。作家,本质上是专业的驯词人。如果那些排成行列走来的词语是活物的话,它们肯定会畏惧与憎恨钢笔尖,就像被训练的动物畏惧与憎恨被人高高扬起的鞭子。或者打个更好的比方:你知道俄国羊羔皮的制作工艺么?供应商有自己的术语:搜寻未出生的羊羔的毛发图形,等找到所需的卷毛组合,就杀掉羊羔——在它们出生之前,他们把这叫作‘揪住图形’。我们这些布置陷阱的杀手,正是如此处理我们的构思。 “当然,即便在当时我也没那么天真;我知道我正在变成专杀构思的杀手。但我能做什么呢?人们摊着手掌围住我,我不停地抛给他们满把的字儿。他们只想要更多。我被墨水浸醉,时刻准备着——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挤出越来越多的主题。但我被掏空的想象再无东西可给。就在那时,我决定用已被证明有效的老办法人为地刺激它。我在公寓里腾空一个房间……来吧,我带你看看,一看就明白。” 他起身。我跟着。我们穿过一串房间。一道门,另一道门,一条走廊——他领着我走到一扇锁着的门前,它藏在与墙壁同色的一块门帘后面。钥匙开锁的咔嗒声很响,然后,他打开灯。眼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对着门的尽头是一个壁炉,周围摆着七把沉重的雕花扶手椅,黑毡覆盖的墙边是成排的黑色书架,全都空空荡荡。铸铁火钳靠在壁炉挡板上。这就是全部了。我们踏过没有图案、吸掉声息的地毯,走到椅子围成的半圆形里。主人向我做了个手势:“坐吧。你可能好奇为什么是七把椅子。起初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我来这儿同书架的空虚进行交流。我向那些黑色的木头洞穴探问主题。每天傍晚,我都会耐心地把自己关在这里,同沉默与空虚一起,等待。书架的黑色漆面闪烁微光,死寂而陌生,不愿作答。于是我,一个专业的训词人,又回到了墨水瓶的前面。最后期限临近了,我却没有任何东西可写。 “噢,我多么憎恨所有那些家伙,他们用裁纸刀划开最新的文学期刊,以千万双眼睛包围我被鞭笞、被耗尽的名字。我只记得一件小事:一条街,一个小男孩,在结冰的人行道上叫卖用来贴在橡胶套靴上的字儿(‘左’和‘右’[可能是因为套靴难分左右,才有这种标记。]),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字儿,我的字儿,最终都会被踩到脚下。 “是的,我有感觉,我和我的文学都被践踏,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出现问题,几乎不可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生病让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突然艰难地失去了写作能力:我的无意识这才能够放松,赢得时间,收聚意义。我记得,在我身体仍然虚弱,同世界的联系若断若续时,我最终打开了这个黑暗房间的门,走到这把椅子旁,再次审视那无书的空虚,而它开始说话——轻柔,难以听清,但仍然在说,仍然在说——它又愿意对我说话了,我还以为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呢!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这是多么——” 他的手碰到我的肩膀——马上就弹开了。 “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抒发感情了。它们马上就会来的。所以,回到事实吧。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构思所需要的是爱与沉默。我曾经肆意挥霍幻影,现在我开始囤积它们,隐藏它们,躲开窥探的眼睛。我把它们全都保存在这儿,关门上锁。我无形的图书馆重新浮现:幻影挨着幻影,成套作品挨着其他作品,各种版本挨着别的版本——它们开始充满这些书架。来,看一会儿这儿——不,中间那层书架的右边——你什么也没看到,不是么?而我……” 我机械地挪到旁边。主人尖锐的眸子里颤动着高烈度、高浓度的喜悦。 “是的,然后我下定决心:关上墨水盒盖子,回到这个自由、纯粹、未经证实的构思的王国。有时,积习将我引向纸张,笔下泄漏出词句,但我会杀掉这些畸形儿,无情地处理掉自己旧有的写作方式。你听说过圣方济各的花园么?在意大利,我经常去那些地方:只有一两个花坛的小花园,一米见方,藏在坚固的高墙里面,几乎每个圣方济各修道院都有。按传统,那里是不让外人参观的,而现在,只要给几个银毫,你就可以从外面透过隔栅看。过去,就连这样看都不许。花长在那里——如圣方济各所愿——不是为别人,而是为它们自己。禁止采摘,也不许移植到围墙外面;没有发誓修行的人不得踏足花园,甚至不被允许观看花园:不被俗人触碰,远离目光与刀剪,它们可以为自己开放,为自己吐芳。 “哦,我决定——我希望你不会觉得这很奇怪:培植一个花园,将它禁闭在沉默与私密中,里面有我所有的构思,所有最精妙的幻影,最丑怪的发明,远离他人的目光,为自己生长、开花。我憎恶沉甸甸地垂挂着的水果及其粗糙的果皮,它们会折磨树枝,使之凋萎;我想让自己微小的花园包含一种永远不落叶也不结果的意义与形式的结合!别以为我是个不能走出自己的‘我’的利己主义者,也别以为我是个憎恨一切非自己的构思的愤世嫉俗者。不,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讨厌的只有一件事:文字。任何人,只要能够并且愿意穿过这层秘密,来这纯粹构思的花园里生活和工作,我都欢迎他,视他为兄弟。” 他沉默片刻,盯着扶手椅的橡木椅背,椅子环绕着他,像是在专注地聆听。 “渐渐地,来自作者与读者的世界里的受选者聚集于此,这没有文字的所在。我这构思的花园并非向所有人敞开。我们是少数人,并将变得更少。因为空虚的书架的重负是艰巨的。而且,还——” 我试图反驳:“如您所说,您没收的文字,不仅来自自己,也来自其他人。我想提醒您,别忘了那些摊着的手掌。” “哦……你知道,歌德曾经(对爱克曼[爱克曼(J. P. Eckermann,1792—1854),歌德晚年的秘书,《歌德谈话录》的作者。])把莎士比亚描述为一棵过分生长的树,疯长了足足两百年,扼杀了全部英语文学的生长;三十年后,伯尼[伯尼(Karl Ludwig Bӧrne,1786—1837),德国犹太政治作家和讽刺作家,以对歌德的攻击出名。]说歌德是‘扩散到德语文学全身的巨型癌症’。这两个人都是对的。如果我们的文字化让彼此窒息,如果作者互相阻碍写作,他们会让读者甚至连想法都无法形成。读者没有机会拥有想法,他们的权利被对此事更擅长、更有经验的专业人士篡夺:图书馆碾碎了读者的想象,老雕虫们的小圈子的专业写作把书架和头脑填塞至爆炸。书架上、头脑里,文字都已过剩,这种现状一定要打破。你必须在别人的构思里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才能容纳自己的构思:每个人都有权利构思——专业的,业余的,都行。我会给你拿来第八把扶手椅。” 他没有等我回答,就快步走出房间。 我被独自留下,再次扫视这个消除了脚步与词语之声的黑色圣所,还有那些被空虚环绕的书架。一种不安的迷惑在心中不断增强,就像是动物要被活体解剖时的感觉。“对他,或者他们来说,我算什么?他们的构思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决定探个究竟。当门再次打开时,进来了两个人:我的主人,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红色短发的圆脸男人——他柔弱得好像没有骨头的身体倚着一根手杖,站在门口,透过圆圆的镜片打量我。 “这是达斯(Das)。”主人介绍他。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 达斯后面,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精瘦的小个子,针一样的眼睛下面,牙关紧咬,肌肉抽动,一条小口子权当是嘴。我们的主人转头对着他。 “嘿,泰德(Tyd)。” “嘿,泽斯(Zez)。” 注意到我困惑的眼神,被叫作泽斯的人突然大笑起来。 “我们谈话后,你就会理解,作者的名字没有容身之地,在这儿。”他把“这儿”说得很重。“让它们留在扉页上吧,我们这个兄弟会的成员每人都有一个‘无意义音节’。一位有学问的教授艾宾浩斯[赫尔曼·艾宾浩斯(Hermann Ebbinghaus,1850—1909),德国心理学家,提出著名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在研究记忆法则的时候,依赖于他所谓的‘无意义音节’:他随意取出一个元音,在前后各加一个辅音,就这样制造出一系列音节,全都不带有任何意义。他用来研究记忆过程的东西,我们更多用来……好吧,这没必要细说。不过,其他的构思者在哪儿呢?已经到点儿了。” 有敲门声传来,仿佛是在回应他。进来了两个人:西格(Hig)和莫弗(Mov)。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位,一边呼呼喘气,一边擦汗:他的绰号是费弗(Fev)。只剩下一把空椅子了。最后一个人终于来到:他面部轮廓柔和但眉型陡峭。 “你迟到了,拉尔(Rar)。”会长对他说。拉尔抬起眼睛,目光遥远又恍惚。 [book_title]2 有那么片刻工夫,一片沉默。每个人都望着莫弗,看他蹲在壁炉前生火。他迟缓的动作叫人想起某种仪式,我借此机会仔细打量他。他比其他人年轻得多。迅速升起的火光在他脸上舞动,勾勒出不断变幻的轮廓:惹人注目的嘴巴,敏锐地颤动着的鼻孔。当木柴的噼啪声变成嘶嘶响,会长捡起铸铁火钳,敲打木头。“注意了,字母杀手俱乐部第七十三次周六聚会现在开始。”然后,他朝门口慢慢走去,故意拖长这仪式。咔嗒,咔嗒。钥匙在泽斯摊开的手掌里闪着光。“拉尔,钥匙和场地都交给你。” 过了一会儿,拉尔说:“我构思到第四幕,题目是Actus Morbi(拉丁文,意为‘一种疾病的历史’)。” 会长将脖子往前一探。 “不好意思,没听明白。是一个剧本吗?” “是的。” “我知道。你总是同俱乐部的传统对着干。我认为你是有意的。戏剧化,就是粗俗化。为舞台而设计的构思是苍白的,也不够……丰赡。你总是想要从锁眼里溜出去——并且溜掉:从壁炉的灰烬到舞台上的脚光。小心那些脚光!还有,我们才是你的听众。” 开始陈述故事的那个人脸上毫无表情。被打断后,他平静地听完这番抨击,然后继续:“莎士比亚的著名角色[即哈姆雷特,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问,他的灵魂是否比一支笛子更容易玩弄,后来,他丢掉了那根笛子,却留下了他的灵魂。这就是我的看法。这里仍然有某种相似性:要让竖笛发出最低沉的音调,就必须堵上它的全部通风孔——那些通往外界的窗口;要洞悉一颗灵魂的深度,也必须关闭它全部的窗口——它通往世界的出口。我的剧本就试图这样做,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一种疾病的历史》并没有分成许多‘幕’,而是(按照哈姆雷特喜欢的那种语言的精神)分成许许多多的‘姿态’。 “现在,谈谈我对角色的塑造。在《哈姆雷特》里,有个双重角色一直让我着迷,让我想到一个有机细胞分裂成两个并未完全分离的子细胞。我指的是罗森格兰兹(Rosencrantz)与吉尔登斯吞(Guildenstern)[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哈姆雷特》中的角色,原本是哈姆雷特的朋友,后被丹麦国王指派护送哈姆雷特去英国。]。他俩是秤不离砣,不能分开想象,就其本质而言,他俩是一个角色被复制到两个笔记本里。分裂的过程三百年前就开始了,我打算把它再往前推进一步。模仿那位为了戏剧效果而把哈姆雷特的笛子一折两段的乡下悲剧演员[此处指布思。布思(Edwin Booth,1833—1893),美国戏剧演员,16岁登台,1869年建立布思剧场。他扮演的哈姆雷特被评论家描述为会“在膝盖上折断笛子,把碎片丢掉”。],我抓起吉尔登斯吞(就他吧),把这半个存在再一折两段,变成两个角色:吉尔登(Guilden)和斯吞(Stern)。奥菲利亚(Ophelia)这个名字及其组合的意义,现在从喜剧的角度认作菲利亚(Phelia),从悲剧的角度认作菲厉亚(Phelya)。因为,假使如今给谁的头顶戴上苦芸香的花环,箍上卷发纸,就得一分为二地看待他。 “所以,现在就开始游戏吧。第一步,四个棋子进入游戏。让它们在一个想象的舞台上四处移动,像一个不看棋盘下棋的棋手,我到了接下来的——” 拉尔突然停了片刻。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修长手指在空气中摸索,似乎在测试其材料的可塑性。 “如他们所说:‘场景设置在……’哦,总之……” 斯吞,一个年轻演员,把角色同自己锁藏在一起。甚至不用独白,这个角色也能被探测到:一件黑色斗篷挂在一把扶手椅椅背上;书桌上——在成堆的书与艾森诺王子的画像中间——放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上面插有一根残破的羽毛。另外,还有一件紧身上衣和一个衣架。 斯吞(没刮胡子,满面倦容,用细剑尖轻拍半闭的窗帘):一只老鼠。 有人敲门。眼睛没离开剑尖拨动的窗帘,斯吞用左手拨开门闩。菲厉亚进场。 “我们看到她:可爱的脸蛋,带酒窝的面颊,在戏里总是被两个人爱着,但迫切的心理需求是二中选一。” 斯吞(没有看到她进来):一只老鼠! 菲厉亚因为恐惧而拉起裙子。两人对话。 斯吞(没有朝尖叫的菲厉亚转过身去): 别老拧着你的手,你坐下来, 让我拧拧你的心,我一定拧。 他把窗帘猛地往后一拉。窗台上没有波洛涅斯[波洛涅斯,《哈姆雷特》中的角色,丹麦的御前大臣,后死于哈姆雷特的剑下。],而是两个空瓶子和一个单灶煤油炉[以上描述为典型的苏联时期的生活用品:瓶子用来回收或继续使用,单灶煤油炉用在公共厨房里煮饭烧菜。]。 一个落魄、褴褛的国王, 生前是个愚蠢饶舌的家伙, 来吧,先生,让我把你拖向结局。 他在过道里撞上了菲厉亚。 菲厉亚:你这样要去哪儿?连上衣都不穿。清醒点! 斯吞:是你吗?哦,菲厉亚,我……要是你知道…… 菲厉亚:我完全知道我的角色。可你呢——你是个大笨蛋。别再念诗了——现在又不是在舞台。 斯吞:你确定? 菲厉亚:现在,别想说服我,别告诉我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有一个观众,我也不会这样做(踮起脚尖,吻他)。噢,这样吵醒你了吗? 斯吞:亲爱的。 菲厉亚:终于来了一个不是角色说的词儿。 “在此,我必须打断这令人厌倦的爱情回合:你们需要知道,此时菲利亚比斯吞的对手与替身吉尔登更接近斯吞。她想要斯吞去赢得那个角色。无论如何,我都能断言:对话在展开,它让棋子更接近棋子,斯吞更接近菲厉亚。因此,舞台指示是:前括号,亲吻,后括号,句号。这一次也适用于斯吞,那个吻不是发生在角色之间,而是在现实中。好好看一眼。现在把目光微微向左移。” 之前半开着的门,猛地被打开,吉尔登进来。 吉尔登(笑得有点邪邪的):旁观者不受欢迎。我马上就走。 当然,那对恋人要留住吉尔登。一分钟尴尬的沉默。 吉尔登(扫视零落散乱的书):我知道,角色并不那么顺从,像……(看了一眼菲利亚)莎士比亚。嗯。不像在莎剧里。又是莎士比亚。顺便说一下,刚才在电车上,有个傻瓜注意到我口袋里伸出来的剧本,他故作友好地评论道:“有人说莎士比亚不存在,可是看他留下了多少剧本啊;现在,要是他存在,那剧本的数量很有可能……”他还用那种白痴一样的好奇眼光盯着我看。 菲厉亚笑了。斯吞仍然一脸严肃。 斯吞:他可能是个傻瓜,但是……你怎么对他说? 吉尔登:没说。电车停了,我必须下车。 斯吞:你知道,吉尔登,不久以前,你的废话还因为纯粹的愚蠢而让我震惊。但现在,有差不多三个星期,我挣扎着在非存在中生存,占据一个角色——该怎么说呢——一个你会说没有自身生命的角色。现在我对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说法都非常小心。你看,在它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或”字。每个人都喜欢选择。某些人已经做出选择:一些选择为存在而努力,另一些则选择为不存在而努力。越过脚灯线就像越过海关:为了获得在灯光的另一边暂留的权利,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职责,原文为duties,也有“关税”之意。]。 吉尔登:我不明白。 斯吞:啊,但理解并不是一切。你还必须下定决心。 菲厉亚: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斯吞:是的。 吉尔登:你是个怪鸡。如果我们告诉泰姆尔,他会哈哈大笑。尽管我们这位赞助人近来相当严厉。昨天,你又没参加排练,他大发雷霆。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要提醒你,如果今天你还打算在排练时再次“不存在”,泰姆尔已经威胁要—— 斯吞:我知道。随他便。我什么也没有,你懂的,我没有什么东西,更准确地说,没有什么人可带去参加你们的排练。除非角色到我这儿来,除非我就在这儿看到它,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否则我就没必要参加你们的聚会。 菲厉亚恳求地望着斯吞,但他已经沉浸在自我中,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吉尔登:可是,应该有一些外部的目光。首先是导演的,然后是观众的—— 斯吞:垃圾。观众:把他们的衣服从衣帽间的钩子上取下来,让衣服坐进剧院,而把这些观众挂到衣帽间的钩子上,这样艺术就不会受苦了。至于导演,你说到他的眼睛,我会把它们挖出去——从剧院挖出去。让它们见鬼去吧!一个演员需要他角色的眼睛。只需要这个。如果哈姆雷特走进来,用他的眼睛搜寻我的瞳孔,对我说话——你懂的,我的朋友,别发火,我必须工作。我迟早会把他唤来,然后……离开。 吉尔登:菲厉亚,你听到了吗?刚才他对我们说话的口气还真像个王子。我们最好走吧。15分钟后排练就开始了。 菲厉亚:斯吞,亲爱的,跟我们去吧。 斯吞:别烦我。求你们了。对我来说也是,它就要……就要开始了。 “斯吞独自留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然后……”——拉尔突然把手伸向书架上幽暗的空虚:他的听众目光随之而动——“然后……他取出一本书——手碰到的第一本。我会概述一下他的独白。” 斯吞:那么,让我们看吧。第二幕,第二场:“我会再对他说。”(对我)“您在读些什么,殿下?”“空话,空话,空话。”哦,多希望我知道——那本书的词句。多希望我能知道——那意义的纽结。“讲的是什么事,殿下?”——“谁同谁的什么事?” 房间里,渐浓的黑暗中,角色无声地出现在过道里。在黑暗中看来,他像是一面廉价穿衣镜里的影子,模仿着演员的一举一动。斯吞,背对门坐着,没有注意到角色,直到角色从背后滑来,碰他的肩膀。 角色:听,你想知道那本书里第二幕第二场的词句吗?过去足足三百二十年里,我已经细细地读够了。我觉得可以把它们借给你——当然,不是免费的。 这个黑色幻影已经坐入演员对面的空椅子里:斯吞和角色专注地互相凝望了片刻。 斯吞:不。你不会。我想象的哈姆雷特不是这样的。抱歉,你太苍白、太黯淡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角色(冷静地):不过,你会如我一样地扮演我。 斯吞(痛苦地打量他的双身):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要和你一样。 角色:也许我也不想——像你一样。其实,我只是不愿失礼,被召唤,我就来。来这儿的路上,我也疑惑呀,为什么? 拉尔的手指拍打空气,仿佛一个运动的尾白[尾白(cue),戏剧或电影中用来暗示演员开始表演的提示性的台词。]正在看不见地旋转。手指抓住什么东西,然后突然又放开;拉尔望着那词语展翅远去。 “亲爱的构思者们,就在这里,我会试着堵上竖笛的第一个通风孔。斯吞需要撞上那个为什么。作为一个演员,一个专业叙述别人文字的人,他可能没法儿用自己的语言向他的映象去解释自我——他那个反射出来的自我。 “我认为这一切都很简单:每个三维存在都会两次倍增自身——向外和向内反射自己。这两种反射都是不真实的:向外投射,如镜子般的反射冰冷、扁平,是不真实的,因为它少于三维;向内投射,沿着神经传向头脑的脸的另一个映象,是由一套复杂的情绪组成,也是不真实的,因为它超出了三维。 “可怜的斯吞想要将其自身的内在相似性具体化,将它从灵魂深处抬升,用表演将它诱出,把它强加给角色;但那另一个映象,回应了他的呼唤——藏在表面之下、向外反射的那个僵死而呆滞的映象。他不想要它;他排斥这个唐突的幻影,因此为它创造了一个外在于它的客观存在。这也发生在戏剧之外;以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再发生。举例来说,埃内斯托·罗西[埃内斯托·罗西(Ernesto Rosis,1827—1896),意大利悲剧演员,曾巡回欧洲扮演莎剧中的角色。从1856年开始,他在人生的后四十年中反复扮演哈姆雷特。]在回忆录中讲述了一次参观艾森诺城堡废墟的经历。大概内容如下:在距离城堡还很远的地方,他就叫停了马车,改成步行。夜色渐浓,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前进。此刻,丹麦王子的永恒故事攫住了他。大步走向吊桥的黑色轮廓时,他开始朗诵(起初是自言自语,后来声音渐渐变得响亮)哈姆雷特向父亲鬼魂的恳求。在渐渐融入这个熟悉的角色时,他读到了鬼魂的尾白,然后以熟悉的方式抬起头。他看到了它。鬼魂从大门中浮现,无声地滑向横跨护城河的吊桥——果不其然。罗西只是告诉我们,他一路狂奔回马车,找到车夫,命令他用最快的速度策马狂奔。大演员就这样逃走——从来到他面前的角色那儿逃走。但他本可原地不动,待在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那座桥边。事实上,斯吞一定会原地不动——这不需要什么才能,意志就足够了。但是,让我们回到戏剧吧。我们的角色一直在等我们:我已经让他停顿太久了。那么……” 斯吞:你的意思是,人们会这样看我?像看你一样? 角色:是的。 斯吞(心不在焉):现在,另一个问题,你来自何处?其实,不管你从哪儿来,你都该走了。我拒绝这个角色。 角色(起身):如你所愿。 斯吞(试着跟随):停。我害怕有人会看到你。我不想除了我还有人看到你——你懂的。 角色:别那么快地把我纳入空间。可以说,看到我,是一种选择。我们存在,但是临时的。谁想要看到我,谁不想看到我……其实,强制性的真实,是一种暴力,而且极为粗俗。说到底,要是同你们这些仍然在继续的人一起,那么—— 斯吞:等等,等等。我想要看另一个…… 角色:我不知道。也许给驿马的指令搞混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眼下,大家对哈姆雷特有着巨大的需求,但哈姆雷特堡其实已经荒废了。 斯吞:听不懂。 角色:非常简单。你向档案馆申请要一个哈姆雷特,但他们从车间里给你派来一位。 斯吞:但是,我们怎样才能……把这事情理清? 角色:也非常简单。我会带你去哈姆雷特堡,你可以自己找一个合意的。 斯吞(困惑地):可是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去那儿? 角色:什么地方?在角色之国有这么一个地方。至于怎么去,那既不能说清楚,也不可能展示。我认为观众会原谅我们,如果我们……闭幕的话。 拉尔平静地打量着我们。“这个角色大体上说的是对的。如果你们允许的话,让我说一声:落幕。现在往第二个地点去吧:试着描述出一个渐渐消失的视角,在哥特式的拱顶下紧挨着汇合到一起的墙壁中间。这个奇妙的隧洞内墙糊着方形的彩色纸片,上面用各种字体、各种语言写着‘哈姆雷特’。在向深处延伸的这多语言的节目单下面,两排扶手椅也一直向尽头延伸。扶手椅上坐着一连串裹着黑色斗篷的哈姆雷特。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每个人都弓着背,面色苍白,神情专注,眼睛直盯着书页。这里或者那里,不时传来翻页的沙沙声,能听到持续不断的轻柔的念诵: “‘空话,空话,空话。’ “‘空话……空话。’ “‘空话。’ “构思者们,我再一次邀请你们好好看看这一队幻影。在这些悲愤王子的黑色贝雷帽下面,你看到的面孔会把你引向哈姆雷特的问题,引向那条又长又窄、没有窗户、蜿蜒穿过世界的走廊。举例来说,我现在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左边第三把椅子——萨尔维尼[托马索·萨尔维尼(Tommaso Salvini,1829—1915),意大利悲剧演员,高额头,鹰钩鼻,曾经在俄罗斯巡演。他扮演的奥赛罗充满激情,给导演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留下了深刻印象并被其写进书里。]轮廓分明的哈姆雷特,对着一段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文字皱眉。右边更远处,层叠的沉重黑色布料下面,纤弱的轮廓像是莎拉·伯恩哈特[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国女演员,1899年在巴黎首次扮演哈姆雷特。首演之夜,观众最初态度冷淡,却逐渐被其演技折服。]:钉有铜扣的对开本重重地压得她纤细的手指青筋暴出,但她的目光却顽强地捕捉其中隐藏的象征与意义。舞台前部,一张脏兮兮的红色节目单下面,罗西满脸焦虑的褶子,一只手托着憔悴的面颊,胳膊肘搁在雕花靠椅的扶手上;他膝部肌肉紧绷,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管在搏动。舞台后方,在这场景的纵深处,我看到阴柔的肯布尔[约翰·菲利普·肯布尔(John Philip Kemble,1757—1823),英国著名演员,以俊美著称。其姐姐也扮演过哈姆雷特。]那秀美的面庞,还看到基恩[爱德蒙·基恩(Edmund Kean,1789—1833),英国演员,1814年,作家威廉·海兹利特评论他扮演的哈姆雷特向奥菲利亚所行的吻手礼是“对莎士比亚最精微的评论”。]锐利的颧骨与咬紧的下颌,最后会在灭点附近看到理查·博比奇[理查·博比奇(Richard Burbage,1568—1619),第一位扮演哈姆雷特的英国演员,他与他的兄弟合作创立了环球剧场,莎士比亚为环球剧场成员。]头向后昂,眼睛半闭,唇边一丝傲慢的微笑——这嘲讽的假面偶尔闪光,有时又在反光与阴影中隐没。这么远很难看清,但他好像是把书给合上了,搁在腿上不动,就看着封面。我移回目光:一些面孔在阴影中,另一些望向别处。是的,然后我就把目光移回戏剧。” 深处的那道门,像幕布一样升起来,透出一道刺眼的光,还有两个人影:角色以导游的姿态大模大样走进来,后面跟着斯吞,羞怯地东张西望。他身穿黑色紧身裤(鞋带松开,散乱)和紧身短上衣,显然穿得很匆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他们沿着埋首于书本的众多哈姆雷特的行列走来。 角色:你很幸运。这正是你想要看的场景。随你挑,从莎士比亚当年一直到如今。 斯吞(指着几把空椅子):为什么这些空着? 角色:那是留给未来的哈姆雷特的。有人扮演我的时候,我也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如果坐不到这儿,就坐到侧边的高凳上。相反,我们一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来到这儿,就必须站着。喏,让我们忘掉这片已完成的领地,去那构思者的领地吧——那里还有许多空间。 斯吞:不。我一定要看看这里。那是什么?(高高的拱门顶部上方涌来一阵掌声,然后归于静默) 角色:那是一群掌声。它们有时也会飞进来,像候鸟一样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但我不能待在这儿了——在构思者的领地里,我要被错过了。快跟我走。快。 斯吞摇头,他的向导离开;他独自留下——留在词语中,词语之间。像乞丐瞪眼望着商店的橱窗似的,他贪婪地凝望角色的行列。他迈步,再迈一步。他踟蹰。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探索,突然发现尽头处矗立不动的理查·博比奇的魁伟身躯。 斯吞:就是他了。 然而,有另一个哈姆雷特早就放下了书,以便更好地观察新来者。这时他站了起来,挡住去路。斯吞惊慌地后退,但那角色也很窘,几乎被吓到:他走出暗处,进到亮处,结果暴露出借来的那件糟糕的大衣上遍布的洞眼与补丁,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角色:你是从那边来的?(斯吞点头作答)看得出来。也许我能够问问你。为什么我不再被扮演了?你听说过吗?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悲剧演员赞图蹄耳斯基[赞图蹄耳斯基(Zamtutyrsky),作者在此描述了20世纪之初俄国外省演员的典型形象。Zamtutyrsky这一假名,初听貌似高贵响亮,但总体显得愚蠢而荒唐。俄语中,za作为前缀,意为“超越”,zam作为前缀,意为“副”,tut则意为“这里”,如果意译,可理解为“超越这里斯基”。]是个酒疯子、是个流氓。但那不公平。首先,他不学习我。你能想象不被学习是多么快乐吗?——你或是被学习,或是不被学习。在第三幕,“是或不是”的桥段里,我们搞得太混乱了,要不是提词员帮忙……从那以后,一场表演都没有了。一次都没有被召唤到存在中去。告诉我,他出什么事儿了?他彻底完蛋了吗?或者是他改变了类型?如果你回去,去骂他一顿。那不公平,他创造了我,就应该演我。否则——(斯吞伸手推它,想要走开,但这个滑稽的角色说个不停)对我而言,只要有什么我能做的…… 斯吞:我会去第三幕里找那本书[这里暴露出斯吞是不完善的。原剧中哈姆雷特看书是在第二幕,而不是第三幕。所以斯吞应该说去第二幕,但赞图蹄耳斯基的哈姆雷特始终醉醺醺,没有注意到这一错误。]。我就是来找它的意义的。 角色:来这里之前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只是别忘了还书呀。像你一样,赞图蹄耳斯基全部的表演都围绕着这本书而建立。他完全不了解我,所以他在舞台周围游荡,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去看书。“既然哈姆雷特在第三幕能去看书,”他会说,“那为什么不能在第二幕,或者第五幕里?他没有复仇,”他会说,“因为他没时间,他很忙,是个有学问的书呆子,是个知识分子;他读啊,读啊,读得停不下来;他太忙了,没时间杀人。”所以,如果你好奇的话,就请看一眼鲍立维[鲍立维(N. A. Polevoi,1796—1846),俄国翻译家,由他翻译的《哈姆雷特》俄文译本在1837年出版,并成为权威译本,先后再版超过十次。]的译本,帕夫连科夫[帕夫连科夫(F. F. Pavlenkov,1839—1900),圣彼得堡出版商。]出版。 斯吞推开赞图蹄耳斯基那个寄生虫一样的角色,向视界的深处走去,走向博比奇傲慢的侧影。他站在那儿,不敢开口。博比奇开始没注意到他,后来慢慢抬起眼皮。 博比奇:他为什么在这儿,这个有影子的存在? 斯吞:你可以把他当作一道阴影来欢迎。 博比奇:你想要说什么,新来的? 斯吞:我是一个嫉妒自己影子的人——影子能变大变小,而我总是与自身等大,总是同一个人,有不变的尺寸、日常和思想。我早就不再需要阳光,而是选择了舞台脚光;我的全部生命都用来寻找角色的领土,但它拒绝接纳我。你看,我只是一个构思者,我什么都没法完成,藏在你书中的字母——哦,那些伟大的形象——将永远不被我读到。 博比奇:你永远不知道。在这个远离熄灭了的脚灯的地方,我住了三百年。这时间足够耗尽一个人的心思。你知道,在地球上做个临时演员,也好过在这里,在一个演完了的戏剧的世界里当头牌。做生锈的钝刀子,也好过做名贵的空剑鞘;事实上,不管怎样生活都要强过气派十足的不存在,现在我不会同这种困境搏斗了。如果你真的想—— 斯吞:我真的想! 博比奇:那就换位思考一下,为什么一个角色不可以扮演一个扮演角色的演员呢? 他们交换了斗篷。其他的哈姆雷特埋首于书中,没有注意到博比奇(已经学会了斯吞的步态与姿势)朝出口走去,贝雷帽压低,盖着脸。 斯吞:我会等你。(他转向博比奇留下的空椅子,看着那本铜扣闪闪发亮的书)他把书给落下了。太晚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在椅子边缘坐下来,好奇地察看闭合的铜扣。他再一次听到周围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那轻柔的念诵“空话—空话—空话”。)我会等。 第三个地点:后台。菲厉亚坐在后台入口边一把矮长椅上,腿上搁着一本笔记本。她手盖着耳朵,身子前后摇晃,正在研究她的角色。 菲厉亚:父亲,我正在房里做针线活,哈姆雷特殿下…… 吉尔登进来。 吉尔登:斯吞在吗? 菲厉亚:不。 吉尔登:你最好警告他,如果他今天再不参加排演,那个角色就归我了。 博比奇(出现在门口,站在讲话者的背后。说旁白):那个角色走了,真的,但并非离开他,也不会走向你。 吉尔登从一道侧门退场。菲厉亚又趴到她的笔记本上。 菲厉亚: 父亲,我正在房里做针线活, 哈姆雷特殿下,紧身上衣松开, 头上也不戴帽子,袜子肮脏, 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 他的脸色像衬衫一样苍白, 膝盖互相碰撞,神情那样凄惨, 似乎刚逃出地狱, 要讲述那恐惧——他—— 博比奇(结束那句台词):“他来到我前面。”可不就是这样说的?我的膝盖也互相碰撞。当然了——在走了那么远的路之后。但是,要给你讲清楚,恐怕得费太长时间。 菲利亚(吃惊地瞪着他):亲爱的,你多好地进入了这个角色呀。 博比奇:你那位亲爱的,已经进入了别的东西。 菲利亚:他们想要把角色从你这儿拿走。昨天我寄了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博比奇:我那里恐怕没法收信。另外,你怎么可能把一个角色从一个连自己都被拿走了的演员那儿拿走? 菲利亚:你这说法真奇怪。 博比奇:那么你还是用见怪不怪的态度对待它吧。 泰姆尔,吉尔登,还有其他几个演员走进来,打断了对话。 “泰姆尔是导演,我们不用帮他创造外貌,只需要说他看起来同我差不多:就是让你希望可以凑近了看的那种人的样子。”拉尔微笑着扫视他的听众。 似乎没有人回应这微笑,除了我。这些构思者们坐在一个紧密而沉默的小圈子里,绝不会向故事泄露他们的反应。 “我把泰姆尔看作一个实验者,一个执着于置换法的顽固的计算者,他像数学家需要数字一样,需要那些被他用于生产的人。轮到这个或那个数字的时候,他就把它塞进去,当某个数字轮过了,他就把它划掉。现在,看到他错认为斯吞的这人,泰姆尔毫不惊讶,甚或愤怒。” 泰姆尔:啊哈。你来了。但那个角色跑了。太晚了,吉尔登正在扮演哈姆雷特。 博比奇:你错了。是演员跑了,而不是角色。乐意为您效劳。 泰姆尔:我没有认出你来,斯吞。你似乎总是在逃避演出——甚至用言语逃避。那么,两个演员演一个角色?为什么不?注意了,我要拿起那个角色,把它一分为二[作者曾对莎士比亚有如下评论:莎士比亚完全是对话式的……一个角色,就算在独处时,也会搪塞自己,分成两个自我……如果是哈姆雷特,就分成两个哈姆雷特,在独白中争辩,一个说“存在”,另一个则唱反调,说“不存在”。]。这样做并不难,只需要找到错误的句子。哈姆雷特,本质上是“是”与“否”之间的一场决斗——它们会是我们的中心体,将原细胞分成两个新的细胞。那么,让我们试一试吧!给我两件斗篷,一黑一白。(他同角色们迅速地标记笔记本,把其中一本连同白斗篷递给博比奇,另一本同黑斗篷递给吉尔登)第三幕,第一场。请各就各位。一、二、三,启幕! 哈姆雷特一号(白斗篷):存在? 哈姆雷特二号(黑斗篷):或不存在? 这是一个问题。 哈姆雷特一号:究竟哪样更好…… 哈姆雷特二号:究竟哪样更高贵…… 哈姆雷特一号: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哦不。 哈姆雷特二号: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哈姆雷特一号:去死。 哈姆雷特二号:去睡—— 哈姆雷特一号:就结束了? 哈姆雷特二号: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 哈姆雷特一号:千百种痛苦! 哈姆雷特二号: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哈姆雷特一号:去死? 哈姆雷特二号:去睡。 哈姆雷特一号:去睡,也许会做梦。 唉,这就麻烦了,即使摆脱了这尘世可在这死的睡眠里又会做些什么梦呢? 哈姆雷特二号:就这点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谁甘心忍受那鞭打和嘲弄,受人压迫,受尽侮蔑和轻视,忍受那失恋的痛苦…… 哈姆雷特一号:衙门的横征暴敛,默默无闻的劳碌却只换来多少凌辱。 哈姆雷特二号:但他自己只要用把尖刀就能解脱了。 可是对死后又感觉到恐惧,又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国土里回来—— 哈姆雷特一号:这话不对,我就是回来的!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博比奇,他刚刚打断了独白,有把它撕成对话的危险。 泰姆尔:这可不是角色的台词。 博比奇:没错。这句话来自角色的王国。(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苍白的面具傲慢地掀到后面,挂在惨白的斗篷上,眼睛紧闭,嘴唇上挂着一丝小丑的微笑)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威尔演鬼魂[根据莎士比亚的第一个传记作者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we)的说法:莎士比亚并非杰出的演员,他演得最好的角色是《哈姆雷特》里的鬼魂。],我演王子。当天一早就下起瓢泼大雨,池座被水浸没。尽管如此,观众还是满场了。在第一幕最后,我说出“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时,一个偷观众钱的扒手被当场抓住。结果,我的表演就结束在鞋子踩水的呱唧声与压低了的“抓贼……抓贼……抓贼……”声中。按照惯例,那个可怜鬼被拖上台,捆在一根柱子上。在第二幕,他表情窘极了,把脸扭到一边,背对着那些指指戳戳的手指。但是随着戏一场场演过去,他开始放松,几乎成了表演的一部分:他越来越厚脸皮,不仅做鬼脸,还点评台上的表演,我们最终把他松开,丢下台去。(突然转向泰姆尔)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是谁把他捆在这出戏上,但如果你认为你那些偷来的琐碎思想——每个值一便士——能够让我发财——我,所有那些打油诗都是为我而写的!——那就带着你的镚子儿滚吧。 博比奇把角色丢在了泰姆尔脸上。全场震惊。 菲利亚:斯吞,清醒点! 博比奇:我的名字叫理查德·博比奇。而且我正在解开你,你这个小贼。滚出角色的王国! 泰姆尔(脸色苍白,但平静):谢谢你,我会用我没被捆住的双手……继续,把他捆起来!难道你们看不出他已经失心疯了吗? 博比奇:是的,我从远远高过你们头顶的高度,对你们平等相待——而你们拒绝…… “演员们扑到博比奇身上,想要把他捆起来。在激烈的打斗中,他开始尖叫,你明白的,朝所有人尖叫……现在,如果你只会……我会……” 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拉尔就这样说着,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他黑色的双排扣长礼服下面有东西在窸窸窣窣。他突然沉默了,眼神狂野地望着我们。我们都紧张地耸起脖子。椅子往前凑。泽斯跳起来,做手势让人安静。“拉尔,”他厉声说道,“你把文字偷运进这里了?躲着我们藏着?把手稿交给我。马上!” 拉尔踌躇着。然后,在静默中,他把手从大衣下面猛地抽出:微微颤抖的手指间,一本四叠的笔记本白花花一片。泽斯劈手夺过,扫视那些符号:他提溜着笔记本的一角,几乎伸直胳膊,好像生怕那些墨水的线条脏污了自己。然后他一个转身,朝向火炉:火基本上已经灭了,只有几块正在慢慢变紫的煤还一直在炉围上方燃烧。 “根据第五条规则,这本手稿被判处极刑:无须泼墨。有反对意见吗?” 没人动。 会长轻轻一弹,就把笔记本丢进了火堆。如同有生命一般,白色纸页痛苦地扭动,发出微弱、轻柔的嘶嘶声;蓝色的烟打着旋儿上升;然后,一股火苗从底下蹿上来。三分钟后,写着剧本的手稿就在火钳断断续续的敲打下化作一团灰。泽斯放下火钳,转向拉尔,咕哝道:“继续。” 拉尔没有立刻继续他惯常的讲述,显然正在努力控制情绪——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讲下去了: “你用我的角色对待博比奇的方式对待我。好吧——这是我们活该。我会继续,也就是说,既然我想要读的那些词语再也不可能被读了,”他瞥了一眼炉围中还在闷燃的最后几块煤,“那这一场的结尾就删掉好了。菲利亚被吓坏了,带着那个角色跑去找吉尔登。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地点,将带我们回到斯吞那里。” 还是在角色的王国里,斯吞正在等博比奇。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地球上的表演可能已经开始了——那个杰出的角色为他扮演其自身。尖拱门上方飞过一群喧闹的掌声。 “为我?” 斯吞焦躁不安地向那些全都沉浸于书本的哈姆雷特求助。他被问题折磨。他转向一个邻座说:“你一定能理解我。毕竟,你知道赞誉是什么。” 回答是: “空话……空话……空话……” 邻座合上书,走开了。斯吞转向另一个: “对所有人来说我都是个陌生人。但你们会教我做所有人。” 这个哈姆雷特也严厉地看了斯吞一眼,合上书。 “空话……空话。” 转向第三个: “在地球上我离开了一个爱我的女孩。她经常对我说——” “空话。” 他每问一个问题,这些哈姆雷特就像是以站起来作为回应,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书,走了。 “但是,要是博比奇……要是他决定不回来了,事情会怎样?我要怎么找到回去的路?而你,你为什么离开我?他们全都忘掉我了,也许她也忘了。但她发过誓……” 回答仍然是: “空话……空话。” “不,不是空话:词语被焚烧,被火钳击打,我的眼睛能看到它——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拉尔抬起一只手按到眉毛上。“原谅我,我搞混了;丁对丁,卯对卯,轮齿对轮齿。有时会发生这种事。容我跳过吧。” 于是,那一连串的哈姆雷特纷纷弃斯吞而去;彩色节目单随之飘走;甚至节目单上的字母也从上面弹出来、溜走。角色王国里这奇妙的景象每一秒钟都在变幻。但斯吞仍然抓着被博比奇忘了的那本书。现在,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已经到了强行取走其意义、揭示其秘密的时候了。但那本书上装有牢固的铜扣。斯吞试图撬开封面。书页紧闭着做出抵抗。斯吞再一次暴怒地发作,手指弄出了血,终于打开了这词语的堡垒。在被撬开的书页上,他看到: “Actus Morbi(拉丁文,意为“一种疾病的历史”)。疾病的历史。病人编号。嗯……精神分裂症。发育正常。疾病发作。发烧。反复发作。妄想观念:某个名叫博比奇的男人。胃部正常。变成慢性。无法治愈——” 斯吞抬头看:一条长长的、有拱顶的医院走廊。走廊两侧是有编号的门,还有给值班护士与来访者坐的扶手椅。走廊尽头坐着一个护工,裹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外套,埋头看一本书。他没有注意到画面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一男一女两个人冲了进来。男人转向同伴:“我不管他病得有多重,你至少可以让我脱掉服装,化个妆。” 护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望过去:两位来访者丢掉外衣,露出哈姆雷特和奥菲利亚的戏装。 “现在,你看到了:我知道人们会盯着看。为什么我们必须猛冲呢?” “亲爱的,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准时到这儿,会怎样呢?因为,如果他不原谅我——” “别傻了。” 护工完全晕头了。但斯吞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迎接这对访客。“博比奇,终于来了。而你,我的唯一!哦,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我甚至对你产生了怀疑,博比奇。我认为你从我身边偷走了她,还偷走了那个角色,我想要从你那儿夺走你的台词:它们叫我‘疯子’,以此为自己报复。但它们毕竟不过是词语,不过是角色的台词。如果非要我演疯子,好吧,就这样吧——我也会演的。只是为什么他们要改动布景呢?这个布景是从其他戏里搬过来的。但是别介意,我们会从角色到角色,从一部戏到另一部戏,越来越远地深入无限的角色王国。但是,奥菲利亚,为什么你不戴上你的花环?你知道的,为了发疯的场景,你需要墨角兰和芸香[疯狂的斯吞把发疯的场景搞混了。奥菲利亚需要的是迷迭香,而墨角兰是《李尔王》中李尔王发疯时所需要的。墨角兰是被用作治疗脑部疾病的药物。]。它们在哪儿?” “我摘掉了,斯吞。” “你摘掉了?或者,也许是你已经淹死了,但还不知道自己死了,而你的花环正漂在水面,在水草和睡莲之间,没有人听到……” “我想我会离开那里。用不着任何不必要的号角。” 拉尔站起来。 “但是请容我问一句,”达斯的圆眼镜逼视着拉尔,“他死了还是没死?而且,我还不清楚——” “你对什么不清楚,这一点不重要。我堵上了笛子的全部通风孔。全部。吹笛子的人不问接下来发生什么,他应该了解自己。在一切关键内容之后,剩下的部分才姗姗来迟。就这一点我同意哈姆雷特:‘此外惟余沉默。’落幕。” 拉尔走到门边,把钥匙向左转了两圈,鞠躬,然后走掉了。构思者们沉默着离开。我们的主人还抓着我的手,为“意料之外的不快”毁了这个夜晚而向我道歉,他还提醒我,下周六再来。 走到街上,我看到拉尔远远地走在前面;他很快就消失在一条侧街。我快步走着,从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这个夜晚像是一个黑色的楔子,插进我的生活。我必须得拔掉它。但是该怎样拔呢? [book_title]3 下一个周六,靠近黄昏时,我又来到字母杀手俱乐部。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齐了。我用目光寻找拉尔:他坐在之前同样的位置上,他的脸看上去更加锐利了,眼窝陷得更深。 这一次,钥匙和场地归泰德。拿到钥匙后,他检查它的铁块,似乎要在它的裂隙中搜寻一个主题。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向词语,他开始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挤出它们,检查它们,衡量它们。起初,词语来得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各自争抢位置。泰德锐利的颧骨上布满红色斑点。所有人都把脸转向故事的讲述者。 驴子庆典[驴子庆典:中世纪欧洲的一种节庆。关于它的起源,有说与先知巴兰的驴子有关,有说与圣母玛利亚去埃及时骑乘的驴子有关,还有说与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骑的驴子有关。最初是基督教徒用来替代异教节庆的教诲性的娱乐活动。]。这就是标题。我把它当作一个中篇小说。我的主题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五百多年前就可以找到了。地点?法国南部某地的一个小村子:四五十家村民,中心是个老教堂,周围是葡萄园和肥沃的土地。Nota bene(拉丁文,意为“请注意”):庆祝驴子庆典的风俗正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地方出现和扎根,成为所谓的“我们的庆典”(Festum Asinorum)。这个拉丁文名字,属于那座教堂,庆典带着教堂的祝福,在一个个城镇与村庄中漫游。节庆的活动如下:在棕树节的周六,农民们演出基督上十字架前最后几天的活动;为了有更多教育意义,他们还会把一头驴子领进教堂;为了让人回想起福音中被美化的那只牲口,会将这头驴的各种特征与圣经中的段落对比,一旦特征相符,它就会被选中扮演这个幸运的角色。你可以想象,起初驴子只会感到迷惑,想要回到它的畜栏。但驴子庆典很快就会变成某种反向的弥撒,一种渎神与放纵的狂乱:被一群狂呼乱叫的农民围着,在哄笑与手杖的敲打声中,吓得快疯了的驴子又叫又踢。杂役修士会抓着它的耳朵和尾巴,拖着它爬上祭坛,而人群叫嚷、呼喊,唱着玩世不恭的歌,冲着低沉单调的教会主题大放厥词。塞满各种污糟的香炉虔诚地来回晃动,在教堂里散布烟雾与恶臭。苹果酒和葡萄酒从神圣的酒杯中流出,兴奋的驴子弄脏祭坛旗帜,教区居民扭打、咒骂、放声狂笑。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庆典继续,农民们骂天骂地,骂够了就回去,再做弥撒时,照样虔诚地画十字,把最后一个铜子儿奉献给教会,在圣像前供奉香火,温顺地苦修,继续忍受生活。直到下一次Asinaria(拉丁文,意为“驴的喜剧”)。 我的画布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往下看: 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彼此相爱,爱得简单而亲密。皮埃尔是个魁梧的少年,在葡萄园里工作。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更像是教堂墙上雕刻的那种头顶光环的女人,而不是生活在隔壁村子里的年轻女孩。当然,她轮廓优美的头顶并无光环围绕,因为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帮手,而在干活时光环会碍事。人人都爱弗朗索瓦丝。老神父波林甚至不论何时碰到她,总会微笑着说道:“这里有一颗灵魂在上帝面前发光。”只有一次他没有说“这里有一颗灵魂”,就是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来说他们想要结婚那次。 结婚预告首次公布是在周日弥撒后: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一起在前厅等待,心跳得怦怦作响。老神父慢慢爬上讲坛台阶,打开弥撒经书,摸索许久终于找到眼镜,然后这俩人才并排站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焚香与阳光中被先后说出。 第二次公布是在星期三的晚礼拜后。皮埃尔不能到场,他得干活,但弗朗索瓦丝到了。昏暗的教堂空空荡荡——除了门口几个乞丐——衰老的波林神父再次把陡峭的讲坛台阶踩得吱嘎作响,气喘吁吁地爬上去,掏出弥撒经书,在法衣口袋里摸索眼镜,把他俩的名字合到一起:皮埃尔—弗朗索瓦丝。 第三次公布安排在周六。但那天恰巧是驴子庆典。去教堂的路上,弗朗索瓦丝听到远处无数的吼叫,还有一种狂野的哀鸣向她涌来。她在门廊台阶上停步,如风中烛火般颤抖。在敞开的门道中,驴子庆典搅和着动物的嘶吼与人群的喊叫。皮埃尔赶到时,弗朗索瓦丝正要往回走。好小伙儿不想再等了,他的胳膊习惯了锄头与铁镐,如今只想要搂抱弗朗索瓦丝。他找到躲起来避开暴乱教堂的波林神父,尴尬但固执地请他最后一次公布,甚至一个小时都不能再拖延了。老神父沉默地听着,然后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弗朗索瓦丝。他只用眼睛微笑,再次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向敞开的教堂大门,身后跟着新郎新娘。在门槛上,弗朗索瓦丝试图把手从皮埃尔那儿挣脱,但他不放手:涌动的人群在咆哮,千百个喉咙在吼叫,驴子那半人半兽的痛苦嘶鸣,让弗朗索瓦丝震惊。穿过香炉的臭烟,她睁大眼睛,起先只看到扬起挥舞的手臂,拼命张着的嘴巴,鼓凸充血的眼珠。然后,神父登上台阶,出现在讲坛上,脸上平静而充满智慧。看到他,所有人都安静了:波林神父站在人头之海的上方,打开弥撒经书,慢慢地戴上眼镜。静默延续着。 “第三次公布。以神父和……”——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从一口被盖住的沸腾大锅里发出,搅扭着神父那虚弱但清晰的声音——“我们将会缔结神圣的婚姻,上帝的仆人弗朗索瓦丝和……” “和我。” “和我。和我。” “和我。和我。和我。”吵闹的人群开始怒吼。大锅滚开了。锅里那些东西,咯咯笑,汩汩响,冒着眼睛泡,嘶喊,尖叫,哼唧:“和我。和我。” 连驴子也把覆着泡沫的口鼻转向新娘,张开下巴,加入乱吼乱叫的行列,“呃——呣——嚯!” 弗朗索瓦丝晕厥了,被扛了出去,抬到门廊里。皮埃尔既害怕又沮丧,努力将她唤醒。 然后生活回到了常态:这对恋人结婚了。这好像是故事的结尾。其实,不过是开头。 起初几个月,两口子水乳交融、身心和谐。白天用工作将他们分开,但夜晚把他们交还给彼此。就连他们每天早上互相讲述的梦都很相似。 但后来,一天深夜,在第二次鸡叫之前,睡得较轻的弗朗索瓦丝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她把手掌按在枕头上,聆听着:那声音起初低沉而遥远,渐渐变高变近;黑暗里,从风中仿佛传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嘈杂之声,夹杂着野兽尖利的嚎叫;过了片刻,她能够辨认出不同的吵嚷,又过了一会儿,能够听出词句:“和我——和我……”她突然浑身发冷,悄悄溜下床,赤着脚,只穿睡衣,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上面:是的,是驴子庆典里的声音,弗朗索瓦丝太熟悉了。成百上千的新郎像夜贼一样涌来,乞求,命令:“和我——和我。”无数狂野的婚礼在房子周围旋转,千百双手敲打墙壁,令人发昏的熏香从门缝里渗进来,连同某人轻柔、痛苦的恳求:“弗朗索瓦丝和我……” 弗朗索瓦丝不明白为何皮埃尔能睡得那么沉。一种要命的恐惧攫住了她:如果他醒了,发现了这一切,那会怎样?可是,这折磨人的、有罪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她还不知道——沉重的门闩让路,门打开,她近乎裸体地走出去,去参加驴子庆典。她周围的喧嚣立刻消失,但却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继续走,赤脚踩在草地上,不知道要去何处,也不知道要去谁那儿。很快她就听到一阵蹄子蹴踏、马镫叮当的声响,还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儿:也许是一个侠客,在无月之夜迷了路,或者是一个路过的商人,选择暗夜走私禁运品。一个夜之新郎,没有名字——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他带走了比全部夜晚更黑的东西:他偷走了灵魂。他来时像一个贼,走时也一样。总之,马镫又叮当响起,马蹄又嘚嘚踏过,到了早上,同出门工作的皮埃尔道别时,弗朗索瓦丝用格外的柔情凝望他的眼睛,格外长久地拥抱他,甚至让他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让铁镐在肩头晃荡,吹起一段欢快的口哨。 生活似乎又回到旧轨。白天夜晚白天。直到它再一次降临。弗朗索瓦丝发誓不再向幻想屈服。她在面孔发黑的圣像前,连续几个小时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边转动念珠,一边祈祷。但那狂暴的驴子庆典再次开始舞动,撕碎她的睡眠,绕着她旋转,圈子越绕越紧。她,再次失去意志,起床,出走——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去谁那儿。在一个漆黑的十字路口,她碰到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乞丐,因为黑暗中有白色的幻影向他飘来。他的手粗糙,烂糟糟的破衣服臭得令人作呕,他既不相信也不理解,但仍然饥渴地占有了她——然后,他的麻布袋里的铜子儿叮当地响,拐杖哒哒地敲,这夜之新郎,又惶恐又迷惑,像小偷一样溜走,消失在暗夜中。弗朗索瓦丝回到家,听了许久她丈夫平稳的呼吸,咬紧牙关俯到他身上,无声地哭泣:既有厌恶,又有喜悦。几个月过去了,也许几年过去了,丈夫和妻子仍然彼此相爱,甚至爱得更深了。那又一次发生了,同往常一样突然。当晚皮埃尔不在家,去了几十里外的地方。弗朗索瓦丝被那些声音召唤,出门去,走进朦胧树影之间的黑暗里。一团火焰在地面上飘掠,像一只巨大的黄眼睛,弗朗索瓦丝死死盯着那眼睛,走向她的命运。过了片刻,那眼睛变成一盏普通的铁架玻璃灯笼,抓着灯笼杆的是从法衣下面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比浑浊的火光稍高的地方显出波林神父皱巴巴的脸:半夜里他被叫去给一个快死的人拯救灵魂,现在正往家里走。在午夜遇见孤身一人、赤身裸体的弗朗索瓦丝,波林神父并不吃惊。他举高灯笼,照亮她的脸,凝视她颤抖的嘴唇与呆滞的眼睛。然后他吹灭火焰,在彻底的黑暗中,弗朗索瓦丝听到:“回家。穿上衣服,等着。” 老神父拖着脚吃力地走,不时停下来喘粗气。走进弗朗索瓦丝的房子,他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合着手掌,肩膀在衣服下面不时颤抖,仿佛是因为冷。波林神父等她哭完,然后说:“屈服吧,灵魂,向燃烧你的东西屈服。因为圣经中写道,只有骑着驴子这种愚蠢而发臭的动物,才能到达耶路撒冷的大街。我对你说,只有如此,通过这个,才能进入王国中的王国。” 弗朗索瓦丝惊愕地抬头,眼中溢满泪水。 “是的,我的孩子,该轮到你去了解并非每个人都会知道的事情了——那就是驴子的秘密。花儿开得那么纯洁,那么芬芳,因为它们的根被施了肥,浸在泥巴与恶臭里。从小祈祷通往大祈求的道路会从渎神经过。最纯洁、最高尚的,必定会堕落、会污秽,哪怕仅仅一瞬。除了这样,你又怎么能明白纯洁之为纯洁,高尚之为高尚?如果上帝承担了人类的肉体与律法,哪怕在永恒中只有过一次,那人有什么资格鄙弃驴子的肉体与律法呢?只有通过凌虐与侮辱你发自内心最爱与最需要的东西,你才能配得上它,因为在这尘世中,没有哪条路不是充满悲痛的。” 老神父波林起身,开始点灯笼。“我们的教堂把圣地向驴子庆典开放,作为基督新娘的教会,希望被嘲弄与凌辱,因为她知道这个巨大的秘密。每个人都带着喜悦与欢笑加入这庆典,进入这欢乐——但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我要真正对你说:没有哪条路不充满悲痛。” 调好火光,老人转身准备离去。弗朗索瓦丝把嘴唇按在瘦骨嶙峋的指节上,说:“那我必须保守秘密么?” “是的,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驴子的秘密透露给……驴群呢?” 带着第三次公布婚讯那日的微笑,波林神父走出去,紧紧地关上门。 泰德沉默了,用钥匙敲打着椅子扶手,脸转向门。 “哦,好的,”泽斯打破沉默,“你用许多砖石砌起了构思的建筑。我们习惯了不用水泥。因此,既然我们都还有时间,也许你可以按照不同的次序重新组织这故事的元素?比如,第一块砖——年代——让它保持原样;在情节的核心,不放女人,而放那个神父;赋予他因为驴子庆典而带来的意义。把它从根部分离,也就是说,只取顶部,然后——” “然后,”胖子费弗插嘴道,讥讽地眨巴眼,“在死亡中结束一切,而不是在生命中。” “我还想请你改改题目。”西格在角落里偷笑道。 泰德布满红色斑点的面庞,肌肉抽动、绷紧。他身子前倾,似乎要弹跳,他那矮小、精瘦、敏捷、细致的整体形象,让人想到显然生活于其中的那些小故事也是这般简洁、清晰、有活力。他一跃而起,大步走过黑色的书架,然后以脚后跟为轴一个急转身,面对其余六个人。 好的,我开始了。题目:吟游者的麻袋。单凭这个,就能让我保留同样的时代背景。吟游者[吟游者(Goliard),中世纪欧洲,尤其是法国、英国、意大利和德国等地的流浪僧侣、学生及学者,放浪形骸,吟咏讽刺诗,反抗权威,针砭时弊。],或者所谓的“快活僧”,我想你们都知道,是流浪的教士,可以说是在教堂与舞台之间迷失了路径的人。这种奇怪的小丑与神父的混合体,出现的原因一直无人深入研究,也没有得到解释:他们很有可能是赤贫教区的神父,其教职所得供养不足,为了挣钱不得不干别的事——主要是滑稽表演,这门技艺无须行会许可。我们故事的主角,神父弗朗索瓦(我把名字连同其他一切都做了变形),就是这样一个吟游者。他穿着高帮棕皮靴,手持一根粗棍,走在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上,从村庄到村庄,把赞美诗改成歌谣,把法国谚语改成学究式的拉丁文,把祈祷钟[祈祷钟(Augelus bell),天主教教堂里一种每日祈祷用的钟,可追溯至13世纪。]改成滑稽帽上叮当响的饰物。他背着一个用绳子捆扎的麻袋,里面并排放着一套五颜六色、缀满小装饰的碎花小丑服与一件接口处细缝密织的黑色法衣,都叠得整整齐齐,像夫妻一样紧挨着。腰带上挂着一瓶颠晃的酒,右手上缠一串黑色念珠。弗朗索瓦神父天性快活,雨天或者晴天,他穿过作物已成熟的田野,沿着白雪皑皑的道路走着,哼着小调,弯腰凑到酒瓶的玻璃嘴上,以便更好地吻她——这是他对酒瓶的称呼;没人见过弗朗索瓦神父吻别人。 我们这位吟游者,是一个用处不小的人:需要主持典礼,他就解开麻袋,取出黑色窄身法衣,把自己套进去,松开念珠,掏出十字架,并且严肃地皱紧眉头,参加仪式或为人涤罪;如果需要来一场节日娱乐(对于某些行会的业余爱好者来说,幕间节目或扮演魔鬼太困难了),就得从同一个麻袋里掏出那套缀满铃铛与亮片的小丑服,裹住他的宽肩膀。很难找到比吟游者弗朗索瓦更好的滑稽大师,既能让人笑出眼泪,又能妙语连珠。 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他胡子刮得干净,面孔晒得黝黑,头顶光秃秃,原因可能是斑秃,也可能是削发。女孩们,在幕间节目时会笑啊笑,到最后却哭出来,或者在弥撒时会哭啊哭,直到露出微笑。有时她们会意味深长地盯着弗朗索瓦神父,但吟游者毕竟是流浪的人:做完弥撒,表演完幕间节目,他会收起黑色法衣和叮当响的小丑服,系紧背包,继续上路。他的手只抓自己的拐杖,他的唇只碰玻璃嘴儿。的确,大步走过田野时,他喜欢对头顶的飞鸟吹口哨,但鸟也是流浪者,同人对话时它们只需一个短语:“休提。”也是在田野里,这位吟游者有时喜欢同自己的背包交谈:他会解开袋口,掏出黑色法衣和叮当响的小丑服,胡言乱语一番,比如: “Suum cuique,amici mei(拉丁文,意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的朋友”):记住这个,我的黑松鸡,我的小丑鸭。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了黑色笑声和小丑弥撒,你们,我的朋友,就得交换位置。但是现在,你还是得去闻香火,而你去应付酒渍。” 拍掉法衣和小丑服上的灰尘,弗朗索瓦把它们放回背包,站起身,一边沿着起伏的道路继续走,一边朝鹌鹑吹口哨。 一天傍晚,弗朗索瓦神父又累又脏,看到不远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中心有座教堂,周围是方方正正的绿色葡萄园。在村庄入口,他碰到一个人,两人互相问了几句: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去哪儿?弗朗索瓦神父刚到“王牌最大”酒馆坐下,就有人喊他去照料一个快死的人。他一口气干掉一两杯酒,就把胳膊伸进法衣袖筒里,边走边系扣子,急匆匆地去拯救灵魂。 给那灵魂涤罪后,他回到酒馆。那时全村人都已经知道来了个神父,几个一直在“王牌最大”里等着的老农民说第二天是当地集市,请他早上来给大家一点乐子。碰杯——吟游者说“没问题”。 当天晚上,他在找地儿睡觉的路上碰到一个年轻人,提着灯笼:那黄色的眼睛掠过他的脸,在刺眼的灯光中,吟游者先是看到抓着灯笼杆的粗壮有力的手指,然后是闪闪发亮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 “您见到弗朗索瓦神父了吗?”年轻人问,“我在找他。” “那就让我们一起找吧。你带镜子没有?” “为啥要带镜子?” “呐,没有镜子我就不能见到他了。你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 “你的新娘子呢?” “波玲。您怎么知道我有个新娘?” “很好。明天,在祷告前。如果你们一定要合为一体,你不会找到比我袋子里更好的胶水。晚安。” 小伙子迷惑不解,而吟游者吹灭灯笼,走掉,让他陷在黑暗中惊诧不已。 第二天早上,弗朗索瓦神父开始卖力地工作:他先给生病的婴儿洒圣水,又为一个临产的女人祈祷,然后披上小丑百衲衣,把旅行和做法事的衣服拾掇进背包里,把背包交给酒馆侍者,一个瘦高、嘴大的小伙子,就往市场走,把乐子给赶集的人们带去。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俏皮话跟着俏皮话,时间过去了,但农夫们还嫌没笑够,不让他走。突然,钟楼传来祈祷钟声,农夫们摘下帽子,而弗朗索瓦神父拉起袍子,飞快地跑回酒馆换衣服,免得错过婚礼。 在酒馆门口,他碰到侍者,小伙子满脸疑惑,手里拿着神父的背包,那包奇怪地瘪了下去。 “先生,”瘦高个侍者傻傻地张大嘴,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想去看你表演,结果回来就看到包里的东西没了。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 吟游者把手插进袋子。 “空了,空了!”他绝望地叫道,“空空荡荡,就像你的脑子一样,你这个傻瓜!现在我只剩下一肚子拉丁文了,怎么去主持婚礼呢?” 侍者的脸一片茫然。神父把袋子夹在胳膊下面,往教堂奔去,一身叮当作响。在路上他再次搜寻空袋子:在最底下摸到了十字架,那贼把这个漏掉了。他连忙把十字架戴在小丑服外面,解开手腕上的念珠,冲进教堂,开始仪式。 “以主之……” Cum spiritu tuo(拉丁文,意为‘与你的心灵同在’)……”一个杂役修士打算加入祈祷,却见一个小丑爬上讲坛台阶,吓得眼珠都鼓出来。台下一阵骚动:伴郎们退到门边,一个老农妇掉了蜡烛,新娘捂住脸,又羞又怒地哭,而魁梧的新郎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把这个闯入者拖出教堂,痛打一顿,扔到距离走廊不远的地方。 夜晚清凉的空气唤醒了吟游者。他勉强爬起来,首先摸摸自己的伤,然后又摸了摸那个被丢在他身旁的麻袋。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空无。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地打了两个结,把袋子抛到肩膀上,在草丛中找到拐杖,离开这个沉睡的村庄。他在黑暗中走,身上的铜玩意儿叮当响。天快亮时他在田里碰到几个人,一看到他的小丑装束,他们就惊恐地转头跑开,因为这个小丑幽灵本该在吱嘎响的舞台上,而不该出现在黑色的犁沟中。靠近附近的村子,弗朗索瓦决定绕着走:蹑手蹑脚经过后院和菜园,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引起注意。但是一条癞皮狗看到了移动的百衲衣,跳起来狂吠一通,叫声引来村民,很快就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男孩跟着他穿过田野,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呼小叫。 一个忙着修篱笆的农夫没有回答这位舞棚幽灵的问好,肩扛水罐的女人对他愉快的鬼脸也未报以微笑,而是低眉垂眼地经过。那天是工作日——忙碌而清醒的人们没时间也没理由笑。他们结束了开玩笑,把礼拜服放回衣箱最底下,穿上工作服,开启单调乏味、灰头土脸、漫长而艰难的连续六天。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是迷失在工作日的一个假日,是搅乱他们简单日历的一个荒唐的错误:他们的目光从他身上一触即转,只给他留下鄙夷的笑容,或是冷漠的背影。现在他明白了,以精细的线和锋利的针,用炫目的碎片缝制而成的天使般纯洁的笑声,是多么的孤独与无家可归。他可以向太阳翱翔,但却飞不过鸡舍;鹰的灵魂安在咯咯叫的农村公鸡身上;所有的微笑都被关闭在假日,如同关在笼子里。不,不。走吧! 吟游者加快脚步,踏上了在土地上离开土地的道路。但是黏稠的黑色土地粘紧他的脚底,杂草和细枝抓紧他的长袍边,充满粪肥味的热风用尽全力把暮色中变得暗淡的小丑服上的零碎饰物摇响。吟游者从肩头取下麻袋,解开结,最后一次对它说话。“神圣的哲罗姆[哲罗姆(Saint Jerome,347—420),早期基督教拉丁教父,曾根据希伯来版本,用拉丁文重新翻译圣经,即《通俗拉丁文译本》。他在写给其女门徒尤斯多琴(Eustochium)的信中写道:“听听耶稣对门徒所说的话:‘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马太福音6:25)”]写过:我们的肉体也仅仅是衣服。如果此话当真,我们应该也洗洗它。” 麻袋像“王牌最大”酒馆的那个傻子一样张大嘴听着。这位快活僧悬在陡峭的河堤上,用拐杖往下探底。没成功。不远处,一块长满青苔的沉重石头陷在地里。弗朗索瓦撬松石头,把它推进麻袋——自己的脑袋也伸进去,然后把袋口的绳子系紧在脖子上。河堤只有一步远了。我敢说这是神父的最后一步。 泰德结束了。他背靠门站着,像那种带弹簧的德国机械玩具,而门上的黑色嵌板仿佛会突然张开,吞掉小玩具一样的泰德,猛然关闭他和他的故事。 会长没让这沉默持续太久。“你被故事流裹挟了。这种事常发生。” “如果这是真的,我就不会像你们刚才建议的那样在死亡中收尾了。”泰德搪塞道。 “费弗不会反对:结局已经注定了。但在中间,你把拼图搞混了。我猜并不是因为缺乏技巧。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认为你的微笑就是答案。鉴于此,你必须给我们讲一个惩罚的故事。要更短,更清晰。我认为没必要休息。马上就开始吧。” 泰德不高兴地缩了一下肩膀。可以看出他厌烦了:他离开门口,坐回放在壁炉边的椅子,目光在散乱的火花与淡灰色的火焰中逡巡。 那好吧。既然很难用人物来即兴创作,因为他们是活的——即便是创造出来的人物——有时会超出作者的控制,甚至会反着干,所以我必须改用愿意忍耐的主角。简而言之,我将给你们讲的是两本书和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这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了。 我们会在结尾一起想标题。而作为角色的两本书,它们的名字是口吃者诺特克、四福音书。我的第三个角色,就是那个人,不是那种“人物—情节”,而是“人物—主题”。对于作者来说,“人物—情节”非常麻烦,他们的生命包含太多行动、遭遇、巧合;把他们放进一个故事里,他们就会把故事撑成一部中篇小说,甚至一部长篇小说。“人物—主题”则无所不在,他们没有情节的生命会偏离主线,成为一个观念的一部分,沉默而被动;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主角。他的整个存在被压扁在我要给你们讲的两本书之间。 即使在父母还活着时,这个人(名字不重要)就有一种孤儿的气质,被认为是个怪人。从小他就热衷于摆弄钢琴键,整日寻觅新奇的声音组合与节奏序列。但是就算真的有,人们也只能透过墙壁和一道紧锁的门听到。一天,一个音乐出版人极为惊讶地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连他的眼睛都不看,递给他一本笔记本,标题是“对沉默的评论”。出版人探出被咬坏的指甲,掀开笔记本,快速翻动,叹了口气,再翻回封面,把手稿还了回去。 此后没多久,年轻人把钢琴键锁起来,试图把音符换成字母,但他遭遇了甚至更大的障碍:因为他——我重申一遍——是一个“人物—主题”,而我们全部的文学都建立在情节的结构上,他不能分裂自己,发散想象;作为一个“人物—主题”,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不是从一到多,而是从多到一。有时,一盒钢笔里会有一支无法拆分,它只是同其他笔的样子差不多,笔头也同样尖锐——但就是写不出字来。 然而,我这位年轻人,现在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坚决认为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他以这种倔强和努力掌握了许多东西。他用别的名字统称这一切,但一种真正的直觉让他开始了一段冒险——这种方法吸引了许多想要把自己相对统一且严丝合缝的经验变得斑驳、多样化的人。那时他已经继承了一笔遗产,就乘火车一个站一个站地行走于这个多语言拼接的世界。这个有抱负的作者的笔记本很快装满了草记、概略,但他仍然没有写出一部作品,一部真正的作品,最终能够敲成字句的作品。在他用铅笔追逐的一切情节中,他的感受都像待在旅馆房间的人一样:一切都是陌生的、漠然的——对你,对其他人。 最终——经过许多个月的漫游——他们相遇了:人,主题。相遇发生在瑞士的圣高尔修道院[圣高尔修道院(the Abbey of St. Gall),位于瑞士圣加仑州境内的一个宗教复合体建筑,其图书馆是全球最大的中世纪资料库之一。]。我相信,那是一个雨天,我的主角因为百无聊赖而去到一个人很少的图书馆,在书架上,在灰尘中,他发现了《口吃者诺特克》。尽管诺特克[诺特克(Notker Balbulus,840—912),作曲家、音乐教师、诗人,圣高尔修道院的本笃会修士。]并非虚构人物,但他恰好在一千年前去世,除了他的名字,让我们这位情节收集者马上就产生兴趣的是他留下来的东西很少:只有少量真实性存疑的作品熬过了千年岁月。这意味着可以重塑他,让已然衰朽的东西重现灵光。到目前为止一直不走运的作者开始重新创造诺特克。修道院的书与手稿向他讲述了一个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圣高尔乐派。在尼德兰音乐家[尼德兰音乐家,指尼德兰乐派,代表人物有迪费、沃克亥姆和若斯堪等。]之前多年,被山岭围闭的孤独的圣高尔修道院中的修士们就在进行神秘的多声部实验,其中一位修士就是口吃者诺特克。传说有一天,他在一处悬崖上行走,听到锯子的吱嘎、锤子的咚咚,还有人声,他转向声音,走到一个弯道处,看见工人们正在加固一座将要横跨峡谷的桥的横梁,他没有走得更近,也没有被看到,而是站在远处注视、聆听,悬在深渊上的工人们用锤子敲打,欢快地唱歌,然后,他回到斗室,坐下来谱写了一首赞美诗:Media vita in morte sumus(拉丁文,意为“《在生命中途置身死亡》”)。我们的主角翻找图书馆里泛黄的音乐书,搜寻那些记述生命中被楔入死亡的方形纽姆[方形纽姆,7世纪至14世纪天主教堂使用的一种素歌记音符号。],但没有找到。经蒙修道院院长允许,他把一整堆腐朽不堪的乐谱带回旅馆房间,锁上门,用弱音踏板钢琴弹奏古老的圣高尔修道院圣歌。弹完所有乐谱后,他只得尽情驰骋想象,在脑中聆听未被找到的赞美诗。那天晚上,这些曲调来到他的梦里——崇高而悲哀,以混合利第亚调式[混合利第亚调式,中世纪教堂音乐八种调式中的第七种。]缓慢地行进。第二天早上,他坐到钢琴前,努力复现梦中的曲调时,注意到诺特克的《在生命中途置身死亡》与他自己的《对沉默的评论》有着惊人的相似。他继续遍寻圣高尔图书馆,我们的侦探意识到,这位有着古怪绰号的古老音乐家一辈子都热衷于搜集适合音乐的词语和音节;奇怪的是,他一方面尊崇声音的组合,另一方面却极为轻视清晰明确的人类语言。在一部可以确认是其著作的文章里,他写道:“有时我静静地考虑过如何保证我的声音组合,好让它们可以免于湮灭——即使以词语为代价。”在他看来,作为帮助记忆音乐序列的符号,词语太多了,太混杂了;当他厌倦了挑选词语和音节,他会在一处哈利路亚停住,然后领着它穿过众多音程,为了其他深奥的意义而胡乱使用音节,对我们的侦探来说,这些给音乐配词的练习特别有意思。为了搜索这位杰出口吃者的纽姆,他先去了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然后去了米兰安布罗斯图书馆[米兰安布罗斯图书馆,1605年建立,藏有大量来自博比奥(Bobbio)本笃会修道院的手稿。]。在这里,发生了第二次相遇:两本书,如谚语所说,不满足于自己的命运,而是渴望成为命运自身[拉丁诗人和文法家特伦提阿努斯·莫鲁斯(Terentianus Maurus)在作品《音节》(De syllabis)一书中写道:根据读者的能力,书也自有其命运。这份书稿1493年于博比奥被发现。]。在他对圣高尔修士资料的不倦搜寻中,我的主角拜访了一位旧书商。那里没什么令他产生兴趣的书,都是垃圾,但是,因为这位书商陪着他忙活了许多时间,他有点抹不开面子,就随手指向一本书的书脊:就买它吧。然后他把这本偶然得之的书丢进提包,一同放进去的还有他的作品——正在慢慢合成一本书的松散的手写稿纸。在那个封闭了的包里躺在一起,页面相合如男人与女人相拥的,正是《口吃者诺特克》与《四福音书》(被盲目地带回来的那本书,是以古老的拉丁字母书写的关于四个福音传道者的老故事)。一天得闲时,在心不在焉地读了这卷书后,我们这位音乐配词法学生正准备把它放到一边,却突然被页边一条17世纪留下的铅笔书写的笔记吸引了:S-um。 “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费弗在角落里咕哝道。 正在翻阅福音书的年轻人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把S和um分开的连接号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的目光扫过《圣经》拉丁通行本的边缘,注意到另一个墨水写的符号,括起书中的两节:“看哪,我的仆人,我所拣选……”和“他不争竞、不喧嚷。街上也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马太福音12:18与12:19,依和合本译文。]。一种模糊的预感让他更加细致地查看书边,一页一页地看,三个章节后,他发现了一处模糊的指甲印:“……主啊,大卫的子孙,可怜我。我女儿被鬼附得甚苦。耶稣却一言不答。”[马太福音15:22-23,依和合本译文。]接下来的书边似乎是空白的。但《对沉默的评论》的作者太好奇了,停不下来:用灯光验视书页,又发现了几个隐约的印记,是尖指甲留下的——在它们对面是:“他被祭司长和长老控告的时候,什么都不回答。彼拉多就对他说,他们作见证,告诉你这么多的事,你没有听见么。耶稣仍不回答,连一句话也不说,以致巡抚甚觉希奇”[马太福音27:12-14,依和合本译文。],或者“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路加福音5:16,依和合本译文。]。有些标记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到,另一些则比较明显,有些比一个连接号还短,只挑出三四个词,比如:“耶稣却退到旷野去祷告”,或者“耶稣却不言语”[约翰福音26:63,依和合本译文。]。其他标记则延伸过几节,甚至整段,整个故事——每一次,这些故事讲的都是永远没有回答的问题,一个沉默的耶稣。这故事被古老的圣高尔纽姆讲得吞吞吐吐,如同口吃,但到底还是讲出来了,被画上标记,刻下痕迹——用指甲跳过词语,奔向结尾。现在清楚了:在这破烂的大部头著作发黄的书页上,在四个讲述的福音旁边,有第五个福音,它无须词语,从边缘的空白处发出:基于沉默的福音。现在,那个S-um也有了意义:它仅仅是一个被压扁了的Silentium(拉丁文,意为“沉默”)。能否讲述沉默而不破坏它?能否评论……哦,总之,书杀书——一棍子打死——而我不会描述我的“人物—主题”的手稿是如何被焚烧的。我只想说,它烧得像…… 泰德转向拉尔。但是拉尔抗拒他的凝视,他抬起手掌遮住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既不听,也没听到。 “至于题目,”泰德站起来,“我认为在这里,最好的词会是——” “自传。”拉尔突然厉声回击。泰德的脑袋像公鸡一样猛地昂起来,他张嘴想说话,但声音却被一片窃笑、喘气、尖叫和吼嚷淹没。只有三个人没有笑:拉尔,泰德,我。 构思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拉尔是第一批走的。我想要跟着他,但手肘上感觉到熟悉的一按,我停住了。“有几个问题……”周六聚会的主人把我带到旁边,详细地询问我的看法。我的回答简略而随意,因为我急着去追拉尔。最终,手指和问题都放开了我——我冲了出去。在弧光灯耀眼的华盖下,我看到几百步距离外的一个逐渐变小的背影。我赶快追上去,匆忙中没有注意到他手持拐杖正在人行道上敲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被我错认作拉尔的人转身,闪光的圆眼镜沉默地瞪着我。 我尴尬地嘟哝了几句,匆匆跑开。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星期的问题还得再等到下周六才能解答。 [book_title]4 周六又到了,本期揭示构思的任务轮到达斯。我走进那个空书架的房间时,故事正要开始。我想要躲开那些猛抬起来迎向我的圆眼镜,就把椅子拖近壁炉。炉火摇动黑色的影子,影子的主人们一动不动——并且马上恢复了之前的沉默与静止。 达斯用他粗硬的红色发茬顶撞空气,然后把下巴撑在手杖把儿上。他开始讲述,偶尔用手杖敲打作为停顿与破折号。 Ex:他们用这个词称呼——或者更精确地说,总有一天会用来称呼——我现在打算告诉你的那些机器。科学家们给了它们更长、更复杂的名字:差速观念发动机、伦理引擎调节器、具象化设备,还有一些我不记得了,但是更多人压缩简化了这些名字,只把它们叫作ex。然而,我应该从最开头讲起。 我们不再知道关于ex的想法最初出现的准确时间——我相信,早在20世纪中期,甚至更早。一个晴朗有风的早晨,一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城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几个大嗓门女人站在一家商店橱窗前叫卖胸罩。风不断地要把她们手中的货物掀走,拉扯带子,吹得蕾丝胸罩鼓胀如气球。拥挤的人群推推搡搡地经过,对风的挑逗与叫卖者的声音全不留意。在这喧闹的街头,过街横道上只有一个人突然放慢脚步,盯着那些飘动的东西看。注意到他的目光,叫卖者从人行道上冲着他又喊又挥手:我的——别买她的——我的——别买她们的——我的最便宜!一辆车冲向发呆的男人,猛地刹住——司机隔着玻璃愤怒地吼叫,威胁说要把他压成肉饼。但那个男人,没有变成肉饼或买家,而是从衣物上挪开目光,也从人行横道上移开脚步,继续走路。如果那个把我们这位路过者错认作别人——跑上去,然后离开——的面色潮红的年轻人,能够用眼睛看到他们身后,他会一劳永逸地理解:每个人都总会把任何人错认为其他人。 但是,年轻人、司机或者小贩,尽管目光被那个路过的怪人吸引,却既没有看出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就是那个脑袋里,蹦出了关于ex的想法。这个神秘路人留给后世的只有零散的几张没有标题的草稿纸,当时他脑子里的联想是:“风——外在形式的分离与膨胀——以太风——思想的内在形式的分离、外化与膨胀——颅内的振动、振动记录图;以太风的冲击波把整个的‘我’赶出去,进入世界——连同皮带一起见鬼去。”这种联想的飞跃最终落入钳制中,逻辑开始工作,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打起精神来:“我们必须使灵魂社会化,如果一阵风能把帽子从头上吹掉,吹到你面前,那为什么不用一种受控的以太流把藏在人脑袋里的全部精神内容从头盖骨下面吹出来?为什么不把每一个in都变成一个ex?” 被关于ex的想法困扰的,是一个空想者,一个梦想家,他那颇为零碎的博学不能激活想法,也无法驾驭梦想。据说,这个匿名者,给人们留下了绝妙的提纲,却默默无闻地在贫穷中死去,他写的方案、画的草图,在很大程度上是幼稚的,在实际操作中也是无用的,但却在不同人的手中流转,最后落入工程师图特斯手里。在图特斯看来,思考就等同于建立模型,事物像风吹动帆一样推动他的想法。年轻时他就开始对旧的观念运动原则[英国生理学家威廉·本杰明·卡朋特(William Benjamin Carpenter)在1852年提出了这一概念,将其描述为“头脑被某种观念控制,意志的指导力量暂停时,肌肉对这些观念做出的无意识反应”。]感兴趣,并且立即建造了一个观念运动模型——一台用力学装置代替生理性肌肉挛缩的机器。甚至在看到匿名者的手稿之前,图特斯已经用自己大胆而精确的测试改进了古老的青蛙肌肉强直反应实验。比如,图特斯将覆盖在青蛙眼睛上的那层薄膜与其观念运动联系起来,从而可以让眼睛这样或那样动。他还可以在眼睛注视某个对象时吸引其注意,令其盈满泪水,让眼皮开合。为了创造出所谓的“人工观察者”,图特斯做了许多相当粗暴的实验,但收效甚微,因为从青蛙神经中枢产生的生理性神经支配始终在起作用,持续干扰从机器产生的人工神经支配。匿名者的想法立即拓宽了图特斯的思路,也拓宽了他的实验范围,他意识到,机器必须控制那些有着明确社交意义的人体运动和肌肉收缩。匿名者主张,以动作作为其构件的现实,“部分太多而总和太小”;他认为,只有把神经支配从分别起作用的神经系统中取走,并将它交给一个单独的中心的神经支配者,才能根据计划组织现实,结束那个业余的“我”。把来自个人意志的颠簸替换为来自一个根据道德与技术方面最新发展而建造的“伦理机器”的颠簸,才能让每个人回馈一切反应:一个完全的ex。 甚至更早,在完善自己的观念运动而未察觉其未来用途的时候,图特斯已经在它的基础功能中加入了与大脑的传出神经相关联的主要的肌肉。但是,随后,一个有点叫人反感的案例妨碍并搁置了他的作品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案例是,图特斯结识了一个社会名流,一个意志强烈、性情专横但却身患怪病的男人——最初是普通的半身不遂,后来扩展到全身,几乎全部自主肌肉系统都萎缩了。这种病让他的肌肉逐渐失能,连最基本的手部运动和日常的行走、对话,都要让他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意志坚定的他专注于与日益严重的病情搏斗,但他的行动范围却不断缩小:肌肉变得越来越松弛,越来越软弱,最终他的精神被紧紧地卡在了一个无法动弹的、由松松垮垮的皮肤与脂肪构成的袋子里。接到这个可怜人的求助后,图特斯着手复苏其运动机能。每一天,通过收缩与放松病人的肌肉,神经支配者的按键会强迫病人的身体从墙边缓慢地走到门口然后走回来,迫使他挥动手臂,让他用力吧嗒嘴巴,清晰地说出词句。但是这样给予的行动是极为有限的:沿着盘卷的绳索,这位名流的身体随着机械键的咔嗒声作僵死的蹒跚,仿佛是在猛冲。的确,这位病人仍然能够缓慢而吃力地独力写下每个疗程的计划。经过三个星期突破生命的努力,这个紧紧捆扎的皮肤与脂肪的袋子,推动插在他绵软的手指中间的铅笔芯,试图涂抹着写下:杀了我。图特斯掂量着这个计划,决定把它变成一种experimentum crucis(拉丁文,意为“临界实验”,即能够决定某种假说是否正确的实验,这一概念最早为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提出)。即使在图特斯用这个看似肌肉完全失能的对象所做的试验中,这位机械化的神经支配者的作品,仍然被与机器精确的乐谱交混在一起的无法理解的意志的抓挠给败坏了。不可能预测到意志的抵抗的每一种形式,更重要的是,用自杀做实验,在某一个时刻必然会出现机器意志与人的意志之间的狂暴冲撞。图特斯的行事如下:事先悄悄把子弹壳里的火药去掉,然后当着实验对象的面把弹夹插入左轮手枪,打开扳机,把这致命武器裹进他无力的手指里。接着,机器开始运作:实验对象手指抽搐,然后抓紧手枪握把;食指无法做出正确的动作——图特斯把这个难以控制的手指塞进扳机孔。再按一下键——他的胳膊弹起来,肘部弯曲,把枪管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图特斯仔细观察实验对象: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对抗的迹象;没错,他的睫毛眨动,瞳孔放大成黑斑。“很好。”图特斯咕哝道,转身按下一个键——但是,真奇怪啊,这个键卡住了。图特斯再用力,他听到咔嗒的金属声。他先是检查机器,推压、放开那个现在又不卡了的键。然后他按了某个开关,那个有着无法理解的自我意志的皮囊突然向前一栽,像被子弹击中的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然后瘫倒在地。图特斯冲上去:实验对象死了。 匿名者的粗糙手稿,让我们的实验者(如我所述)重新投身实验,迫使他放弃那套由旧式的导线、终端、夹钳组成的系统,之前为了维持一个动作的传送者与接受者之间的直接关联,他那惯于建模的头脑已经在这种系统上耗费了太长时间。快速翻阅泛黄的纸页后,图特斯感受到匿名者想象中的“以太风”的第一道吹拂。对于动力工程,我的知识不足,无法理解他新的无线观念运动设备的结构。图特斯本人很快就完全被卷入他自己的专业领域中去了:问题是那种生理性的神经支配抵抗着通过以太转发过来的冲动,它们甚至比那些直接来自机器的冲动更强烈。经过多次重复实验后,近乎绝望的图特斯最终意识到:只有把实验对象的肌肉系统同神经系统隔绝,只有把一个人同其他人隔绝,观念运动才能完全控制实验对象的行动与行为。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了解到两个姓“诺托蒂”的意大利细菌学家所做的实验。年长的那位老诺托蒂,在图特斯的研究之前很早就发现了“头脑寄生虫”。甚至在那之前,科学界就已经大体确认了噬髓鞘细胞的存在——这种细胞会吸收末梢神经的髓质,是导致神经炎的有形成分。但是我们可以设想,诺托蒂充分利用了显微镜和趋化性,最先碰到这种高度复杂、难以捉摸的头脑动物群。他喜欢说,诺托蒂模仿耐心的园丁,最终在密封烧瓶中以普通的胶状培养液的形式获取了不同种类和亚种的大脑细菌。他没法像孟德尔处理花粉一样在玻璃培养皿中处理细菌:首先,细菌同花粉颗粒相比简直是无限小;其次,微生物是无性的,这就排除了杂交法。但是他也有优势。比如,即使在神经原纤维的最纤细部分郎飞节[郎飞节(Ranvier's node),在神经细胞中,部分细胞是没有髓鞘的神经细胞。而在比较高级的动物的神经系统中,神经细胞的轴突部分是由髓鞘包裹着的。而髓鞘并不是完全包裹着轴突,它们是分节的。每一节大约有1mm长,节与节之间有一小段是裸露的部分,这些裸露的部分就被称为郎飞节。]上,细菌在24小时内所繁殖的代数,就同公元元年以来人类的繁殖代数差不多。这样,如诺托蒂所说,只需要更紧凑的时间,他就能通过逐渐改变热量与化学效果,在细菌世界里取得在家养动物身上需要上千年才能实现的实验效果。简而言之,诺托蒂努力创造出了一种可寄生于大脑的类型特别的微生物,他称之为弧菌属噬菌体(Vibro phags)。弧菌属噬菌体被注射到脑膜下面,能迅速繁殖,然后像毛毛虫啃啮叶片一样,攻击主要聚集于大脑皮层下方的神经分支。弧菌属噬菌体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寄生物,也不是腐生物:这些无穷小的猎食者偷偷潜伏在神经鞘内,不吞噬物质而是吞噬能量,它们以振动为食,靠神经细胞释放的能量生存;它们阻碍神经能量的所有出口,堵塞头脑面向世界的所有窗口,截断头脑的信号,以给自己微小的身体供给能量。这一发现让老诺托蒂终于启动了他已经准备了一辈子的实验。这个人脖子像公牛一样粗壮,声音却像个太监,他一直希望为这个被长期埋葬和遗忘的关于“先天观念”[先天观念(innate ideas):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认为人们所获得的观念有三类,“有一些是先天的,有一些是从外面来的,有一些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笛卡儿认为,只有第一类观念,那些不证自明的是最真实、最可靠的。在他看来,一些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的简单公理与原则都是上帝在人出生前就放到人心里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是人们可以信任,并借此推理演绎而认识世界上其他复杂事物的基础。而英国哲学家洛克对先天观念说提出了批判,认为人的心灵初始时就像一张白纸,向心灵提供精神内容的是经验。]的哲学传说找到科学基础。“在新生的头脑还没有产生感觉之前,就派一支弧菌属噬菌体军团进入这头脑,”诺托蒂想,“在不损伤头脑的物质实体和分支的情况下,它们会阻断世界沿着神经纤维流入大脑。如果我们让运动神经(尽可能地)免疫,特别是让发音器官免疫,心灵就会吐露其ideae innatae(拉丁文,意为‘先天观念’)。” 这个残忍的怪人(多数怪人都是残忍的),发现了不可见之物,却对显见之物视而不见。作为破烂陈旧的笛卡儿学说的信奉者,诺托蒂开始在他实验室附属的接种中心的婴儿身上进行这项危险的实验。结果等来了一场荒诞的法庭审判,报纸报道称其“令人恐惧”。这个老科学家被宣判对数十名儿童的死亡负有责任,他从实验室开始,以监狱告终。受害者的血泪摧毁了他的“著作”,让它们被鄙弃、被遗忘。 然后,急于重建家族声名的小诺托蒂开始做contrario(拉丁文,意为“相反的”)实验:父亲试图封闭头脑的入口,儿子则试图用活细菌作为塞子,堵住所有的出口。贬黜老诺托蒂的法令让小诺托蒂感到压抑,他似乎想要永远废除所有的法令。也许没有人比小诺托蒂更厌恶匿名者所鼓吹的用行动丰富现实的想法,但他仍然是把匿名者的思想加以实践的最佳人选。 小诺托蒂很快获得了新类型的弧菌属噬菌体,这个类型的细菌只寄生于运动神经,潜藏于意志与肌肉之间。但这个顽固的家伙并不满意,在研究运动神经纤维内部的化学过程时,小诺托蒂辨明了彼此分离的神经干的趋化性[趋化性(chemotaxis),亦被称为化学趋向性,生物对外界环境中的化学物质刺激所产生的趋向性反应。指身体细胞、细菌及其他单细胞、多细胞生物依据环境中某些化学物质而趋向的运动,这对细菌寻找食物(如葡萄糖)十分重要,对于多细胞生物的发展,趋化性和其他正常功能一样不可或缺。另外,已证实此机制会在癌细胞移转中被破坏掉。]之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区别。他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控制人体自主行为的神经纤维制造出的化学反应,同那些交感神经系统的纤维与没有卷入意志努力的神经支配者颇有些不同。热爱旧式哲学图景的老诺托蒂可能会试图证明久已被放弃的自由意志原则,但他的儿子小诺托蒂讨厌形而上学的回忆,他锐意前行,对任何旧蓝图都不屑一顾。他再次使用趋化性诱使他的弧菌属噬菌体进入自主神经支配的系统。此前,在确定这个新亚种的特性时,他就将这种独特的微量细胞培养出的自体噬菌体命名为——或者说描述为——“事实吞噬者”;现在,不用冒着蹲大牢的危险,他可以把“事实吞噬者”注入神经系统纤维。父亲的厄运,还有他自己在法律方面的经验,让小诺托蒂格外谨慎:常规的实验路径是从兔子到豚鼠到人体,而他在人体试验前犹豫了。 一天傍晚,正在琢磨实验事宜的小诺托蒂接到通知,有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想要同他见面。 “让他进来吧。” 来访者跳进书房,三大步跨到矮胖的诺托蒂面前,握住他胖乎乎的手掌。此人的手掌瘦骨嶙峋,握力极大,镶牙闪亮,他向吃惊到脑袋上仰的诺托蒂介绍自己。 “图特斯。工程师。你有风车叶片,而我有风,让我们把谷子再碾细些。同意吗?” “什么谷子?”诺托蒂跳起来,试图挣脱他善于抓握的手。 “我说的当然是人。我坐下来说。”访客高瘦的身体滑入一把扶手椅。“你把你的细菌给我,我把我的以太风给你,它的作用是收缩与放松肌肉,我们联手重建一切人类现实:从上到下——理解吗?我们已经从相对的两端挖掘了一条隧道——到此我们相遇了:镐对镐。我已关注你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你很少发表实验成果,我也是这样。我仍然要预测:如果把你的一切同我的一切联合起来,就会颠覆一切。这是图表,”——图特斯拿出一个公文包——“我的ex,对你的in。现在给我看你的细菌。” “它们很难被看到。”诺托蒂试图忽略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它们的意义甚至更难看到。但是,我能看到它们。” “你在冒险。”诺托蒂开始结巴。 “我会抓住机会一试,”图特斯把公文包砰的一声拍到办公桌上,“但还是继续谈业务吧。这里有一张必须从神经系统中解放出来的肌肉的名单。植物性过程的神经支配,一部分心理无意识行为装置,这些我们可以让人们保持原样。而其他的全都要服从于我的以太风:我会让这架风车的扇叶按照我要的方式旋转。哦,我的exes将会产出纯粹的谷物!” “但是一个人必须要有资本——” “我们拥有的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你会看到的。” 两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久以后,世界上几个大国的政府都收到了诺托蒂和图特斯发出的一份简单的备忘录,标明“紧急”和“机密”。这份备忘录以精确的图表和数字为支持,提出建立exes的计划,并且列出了由此设施产生的——经济和道德方面——令人意想不到的好处。某些指明的收件人从来没有收到这些计划,它们遗落在某些部门里。其他一些收件人则不屑一顾。但在某些国家——主要是那些汇率不稳、债务膨胀、惯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国家,这个计划被送到一个委员会,快速审查、讨论。图特斯同时收到两个首都的召唤,于是只能先去其中一个。经过一系列秘密听询,机械神经支配被决定用于对抗精神疾病。当时(故事中的当时),精神异常者的数量成倍增长。单靠科学无法处理这样的灾难,它同日渐增长的精神压力与日常生活的扭曲密切相关。反社会精神疾病的比例飞速上升,加重了对社会的威胁:暴力性的精神病患者,不可治愈的偷窃癖,色情恋物癖,潜在的杀人犯……治疗和管理所需的巨量资金成了国家财政预算的巨大负担。“为了照顾患病的上百万工人,国家就会失去数十万甚至更多的工人,每年还要花费越来越多的资金建设新的精神病院,雇佣医疗人员,等等,”计划书写道,“与其把病人同健康人隔离,为什么不在精神病患者自己的机体内把疾病同健康隔离呢?精神疾病只破坏神经系统,肌肉系统则不受损害。给无法从事对社会有用的工作的精神病患者注射由诺托蒂教授发现的细菌,其肌肉系统——同头脑一起从社会中被窃夺——就会回归其正当的主人。竖起一个ex,所有精神病患者的肌肉——从它们自己的神经中心(即便对社会还不构成威胁,但显然也是无用的)转接到一个单独的中心神经支配设施,比如图特斯A-2——将会去工作,不要报酬,只为社会与国家好。建一个相对廉价的ex不仅有助于减轻国家财政负担,还能在一夜之间产出新的巨量的劳动力资源。” 不久以后,第一个ex那细长的玻璃管就拔地而起。光亮透明的金属电缆与丝线,从它透明的杆茎状的烟囱上延伸出来,似乎消融在空气中,结果在开幕及启动仪式那天,当祝贺的人群涌向围绕着巨型外化装置的金属栅栏时,人们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朦胧的空白(当天有雾)。人们开始纷传:资金被盗,投资虚假,预算膨胀。首相登上讲台,摘下大礼帽,露出秃顶,指着那片空白,冗长地讲述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他说的话,像是从一块烂糟糟的旧地毯里拍打出的灰尘,他还转动眼睛斜瞄围绕于身边的空白——偶尔,嘴里还在说话,他心里却想道:“如果它真的不存在,那会怎样?”那个ex后来对首相实施报复——在事件过程中——把他变成了一个前首相(ex-premier)。 人们感到既失望又可笑,开始散去,空中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一种轻柔的、玻璃似的尖细颤音,越来越高,像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不断拉紧直到断裂——ex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去上班的人们注意到,城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人: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但走路时带有一种抽动的节律,每秒两步,不多也不少;他们双手抱胸,头像是楔在肩膀中间,一动不动的瞳孔似乎是被拧到那个位置的。急匆匆奔赴各自目的地的人们没有立刻明白这就是第一批从精神病院里释放出来的人——按照诺托蒂的方法,他们的肌肉与自己的神经中枢脱钩,然后改由EX一号驱动。 这个系列的精神病患者的机体已经用弧菌属噬菌体处理过,无痛苦地与头脑分离,并做了适当的调整——每个新人的肌肉组织如今都是自然的触角,与那个巨型神经支配器调谐,从事共同的机械任务。 晚上有流言传来:以太风驱动的人已经遍布整个城市。他们下班回来时,激动的市民聚集在街角向他们欢呼,但他们毫无反应,只用那同样抽动的步伐——每秒两步——走着,双手抱胸。母亲们把孩子藏起来:毕竟他们曾经是精神病患者,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母亲们被告知不用害怕:万无一失,自动防故障。 在一个十字路口出现了奇怪的场景:一位老妇人在经过的新人中认出她的儿子。两年前他被套上约束衣带走。她惊喜地尖叫,冲向儿子,喊他的名字。但这个ex驱动的人大步往前,鞋子均匀地踏击人行道,他的脸上没有一根肌肉抽动,紧咬的牙关里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太风的吹拂无所不在。老妇人歇斯底里,被人强行带回家。 人们开玩笑地把这些人称作“ex人”,第一批“ex人”只能进行最简单的活动。他们能够走路,能够抬高或降低控制杆——这就是全部。但在几个星期之内,由于差速齿轮逐渐得到运用,精神病院成员们的加工工艺也越来越先进。根据诺托蒂—图特斯系统组织起来的生命变得越来越复杂,现在你可以看到擦鞋工死气沉沉、一板一眼地擦鞋——上,下,上,下。一家时髦的酒店有ex驱动的门童,从早到晚站在门边,手握门把,用短促、迅疾的动作,一会儿拉开,一会儿关上,把那些来看新鲜的人赶进入口。第一部神经支配设施的建造者们还没有预料到所有偶发情况,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如下情况:一天,著名的专栏作家图闵斯入住这家酒店,他走下楼时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酒店里的各色物事与面孔,想要给接下来的专栏找个题目。他的目光落到正为他自动打开门的门童脸上就定住了,对方的眸子让他慌忙后退——他撞上了墙,但还盯着对方,沉思地咕哝道:“题目找到了。” 很快,这位颇受欢迎的作家就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名为:“为IN辩护”。文章简洁地描述了两双眼睛的相遇:无论它们来自何处。图闵斯邀请所有市民——首先是ex的建造者——更加频繁地凝视那些受机械操纵者的眼睛,然后他们就会明白,人们不能为ex所为。人们不能强迫他人过着一种异形的、批量生产的生活。人是一种自由的存在。就算是疯子,也有发疯的权利。把意志的功能托付给机器,这是危险的,大家还不知道机械的意志想要什么。图闵斯热情洋溢的文章结尾是一句口号:IN反对EX。 作为回应,一份机关报头版刊登了一篇社论,传言该文作者是图特斯。这篇未署名的文章指出,图闵斯针对一双瞳孔的歇斯底里的大爆发,被不合时宜地加上了挽救整个社会有机体的目标——他关于“自由意志”的长篇大论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旧货了——在一个以科学为依据的决定论的时代甚至有点叫人发噱。至关重要的是,精神疾病,其反社会意志是对社会的威胁,所以不应该被给予自由意志(既然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于自然中,那也必须是被生产出来的),而应该被给予来自意志的自由。政府将会毫不退缩、坚定不移地推进这一工程,制造越来越多的ex驱动人。 但是图闵斯不肯罢休。他对上文的所有论断都做出了回应,并且,不满足于媒体辩论,而是创建了一个“美好旧大脑协会”,组织了一帮同情者进行抗议集会。活动参与者佩戴的徽章上画着大脑的左右两半球,还印着一句口号:IN CONTRA EX(拉丁文,意为“in反ex”)。当政府开始在EX一号旁边建设改进过的新EX二号时,美好旧大脑协会的支持者们倾巢而出,威胁要摧毁这台机器。军队被派来镇压抗议,仿佛是为了证明ex保卫自身的能力,ex人的武装支队和军队一同在街头列队行进,一秒两步,井然有序。 图闵斯的组织准备迎接更多的镇压——主要是逮捕——但接下来却没发生。在内阁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已经逐渐积累了越来越多权力的图特斯,力排众议做出一个决定,并交付给一个ex去执行。图闵斯随后消失了——不太长,就几天——之后就突然改变了立场,从contra(反对)变成了pro(赞成)。人们说,图闵斯在死亡威胁下叛变了,还有别的说法。这些都不是真的:图闵斯仅仅是被一个ex驱动了。一个超级复杂的微分器控制了大作家的说话模式,并接管了他的笔,强迫他自食其言。图闵斯心中仍然诅咒、憎恨一切ex,但他的肌肉与心智分离了,采用热烈而有效的辞令支持制造更多道德机器。图闵斯的崇拜者们拒绝相信他会叛变,坚持认为那些文章都是伪造或假托的,但他的手稿被复印张贴在市政厅的玻璃橱窗里,让哪怕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也哑口无言。被“斩首”的美好旧大脑协会渐渐解散,特别对许多人来说,因为制造了更多机器,未来倒也显得颇有吸引力了。比如,服兵役的义务就不用健康公民承担了,而是交给了被激活的“疯人”,政府说,这是社会道德与卫生的问题,牺牲健康状况有问题的人比牺牲健康人更有意义。结果就是,让许多健康人认为是反自然的、滑稽可笑的那些机器却被称作“道德的”,显得正当,并且一点也不可笑。 ex的飞地日益扩张。当然,应该问问:为什么要造那么多机器?如果它们只是针对精神病患者,难道不是太多了吗?但是建造活动的狂热让每个人都激动了。似乎以太风越出了边界,扫清了世界上的一切批评与怀疑。我害怕它也会扫清我和我的言语…… 达斯突然停下,手杖也停止敲击。他似乎卡住了,圆眼镜不安地盯着我们。 “是的,我差点错过关卡——我的主题——依我看,它现在可以有两条路径。它可以选择ex,把它们的以太风暴变成一场一切生理性的神经支配都无力抵抗的飓风,然后……但是,然后我会不得不放弃相关的‘事实吞噬者’主题。不会那样:一旦引入了一个形象,就一定要让它延续到最后。一个情节的结构就像是一个ex的结构:激活是可能的,取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让主题顶着这股风航行。接着听吧。” 诺托蒂的细菌学实验室里的工作一刻不停地进行着。他让助手们去寻找一种更加强悍的弧菌属噬菌体,自己则着手研究人体是否可能对事实吞噬者免疫。很快,两项任务都或多或少地完成了。一方面,他的助手们获得了一种抵抗力极强的噬菌体,可以忍受脱水、温度变化,能在脑外任何环境中短时间生存。另一方面,诺托蒂发现了一种新的化学复合物“init”(此处意为“初始化”),在注入血液,无损伤地穿透大脑后,会杀死噬菌体,并让有机体一劳永逸地对其免疫。经过初步试验,几个已经由ex驱动的狂暴的精神病患者被注射了init:他们原来的病涌出大脑,重新涌入肌肉。这些精神病患者在实验室里狂怒地摔打,四处破坏,并被马上消灭,试验宣告成功。图特斯指示诺托蒂教授开始批量生产init。在最高政府委员会的下一次秘密会议上,金牙闪亮的图特斯报告道: “如果说我赞同以太风仅用于精神病患者,那我会觉得自己是疯了。无形的ex森林正在每日生长。很久以前我就宣布放弃人工调谐肌肉系统的方法。任何肌肉组织,只要同头脑隔离开,其神经就会被正确的频率支配。我们的每个ex都被设计为一种特定的频率,一旦开始运作,就会激活与此频率调谐的一整个系列的人们。当然,考虑到他们的肌肉接收者已经从内在的神经支配上被切断,也就是那该死的‘美好旧大脑’,我恐怕它还会给我们制造许多麻烦。总而言之,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国家给世界供应所有种类的罐装食品、提炼物、干果、压缩营养品。这种新的弧菌属噬菌体足够强壮,可以抵抗压缩、脱水等处理,最终到达全世界消费者的机体,然后被血液带往大脑……当然,init应该被严禁出口,只能留给我们自用。不需要我描述,你们也应该想得到,init和ex之间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而我们又能从中获得多大的利益。” 很快,无数的弧菌属噬菌体培养剂被压入块状汤料,干制和冰冻进各种食品,被封存进成千上万的罐头里,运往千百万毫无怀疑的嘴里,让它们自己吞下自己(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诺托蒂没有用助手,第一批init生产得非常慢,只供应给极少数顶级政府官员及其随员:把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托付给ex后,他们决定先给最理智的人(也就是他们自己)免疫,以避免被机器驱动。在未来,更多的init生产出来后,将会在资金被用于建造各种ex的地区,由中心分发给所有获得授权的公民,但是……但是诺托蒂突然死了。在实验室发现尸体时,他脖子肿胀,眼珠突出,死在玻璃瓶罐中间。有关init的笔记或方程式没找到。诺托蒂总是随身携带的装有少量init的小药瓶(除了图特斯和秘密委员会成员,没人知道其存在)也不见了。这下连图特斯都又紧张又迷惑。在委员会紧急会议上,这个早已惯于给人答案或拒绝回答的男人,第一次提出了问题:“应该怎么办?” 最年轻的委员会成员,名叫泽士,他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是泽斯?”泽斯跳起来,带着困惑的微笑扫视我们。 构思者们交换目光。 但达斯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就这样吧。如我所说,某位泽士站起来,此前他很少表现自己。他聪明而残酷——是那种被迫用剪影替代有血有肉人物的幻想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传统的反派。是的。他有答案:启动ex。所有的ex。毫不迟疑。 委员会成员一阵骚动。图特斯反对。 “但是,免疫项目还没有实施。所以,ex甚至能够驱动——” “那就更好了。管理者越少,越容易管理。而且,难道我们不应该考虑init消失这一事实吗?我们的计划,包括init的秘密,就算还没有,也可能落入不当之人的手中。如果继续拖延,关于我们计划的传言就会泄露到国外,甚至在那之前,本国人若是有所察觉,也可能干掉ex,也干掉我们:你们认为他们会因为我们的免疫而饶恕我们?” “不——”图特斯的声音显得犹疑,“但现在启动ex还是太早了。细菌还没有到达世界上所有的头脑。而且,我还不确定,我们那些超级强大的ex就算同时启动,是否能够驱动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类。可能会出现个体肌肉组织的差异——还不能根据ex系列来把它们全部分类。” “好极了,”泽士插嘴道,“世界上肌肉组织的三分之二就够了,足以让ex群体压倒没有被ex驱动的人:完全够了。我提议按照如下步骤进行。第一,把带有细菌的罐装食品也投入本国市场——以最低价格。第二,不惜成本,短期内建成我们的超高能量的超级ex。第三,工程一完工,就从科学研发转到政治治理。” 泽士赞成图特斯的看法,在对头脑的争夺中,细菌会击败思想,但情况发展得比他预计的还要快。紧急会议后的次日上午,工人没有出现在ex建设工地,街头呈现出一派敌意:新印刷的非法传单到处流传。城外,一场示威游行嗡嗡作响地即将成形,被派去包围示威者的军队拒绝服从命令。泽士意识到一定得分秒必争。他没有浪费时间召集委员会,而是带着一队亲信冲去神经支配设施的透明杆矗立的那片无形的飞地。没有人阻止他们——所有操作人员都去参加示威了。 被传单召来的一群人肩并肩地聚集在紧挨城市边界的一条巨大的深沟里。演讲者爬到树上尖着嗓子喊叫:有些人说的是一个被部分揭开的阴谋,另一些人说的是公共资金被浪费、去向不明,有人说这是叛国行为,还有人说要报仇、要雪恨。涌动的人群举起拳头和棍棒,嘲讽的怒吼上回荡着雷鸣般的颂歌。因为太过嘈杂,没人听到轻柔的、玻璃式的尖细声音穿透空气。但是某些奇怪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部分人群突然散去,返回城市。树上的演讲者以为是自己的发言刺激了群众去行动,但他们错了——是第一批新一代ex发挥了作用。人群一片寂静。现在人们可以听到神经支配设施混合的鸣响。另一个高音调的铃声在回荡,一支新的队伍开始成形,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把人们聚集起来,与之前的队伍呈90°的折线朝另一方向延伸。甚至盘踞在一棵橡树上的年轻鼓动者也能看出,这些人不是要去复仇或者毁灭,他们全都胳膊抱胸,列队前行,步伐机械而精确。这位年轻人几乎因为愤怒而哭泣,他在撤退的人群后面高喊,却只感到某种无形的力量揪住了他的肌肉,松开了他的拳头,把他的胳膊拽向胸口。失去平衡的他从树上摔到地上,但却无法哭喊:无形的力量也钳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严重受伤的双腿动起来,膝盖打弯又伸直,追赶那支队伍。他的心中涌起仇恨与无能的狂怒:“如果我能回家,拿到枪——会给你们好看的。”他的脑子要反叛,但肌肉却强迫他反着干。“我要去哪儿?”这个被隔绝了的想法冲击着他的脑子,而他的腿却像是做出回答一样,领着这想法的主人慢慢地——一秒两步——走向无形的飞地周围的铁栅栏。“这样更好,”这位鼓动者感到高兴,“我正想去那儿。”带着近乎肉欲的愉悦,他想象自己用手头拿到的随便什么东西捣毁那透明的纤维,刨掉那玻璃杆,从它们看不见的旋转部分上扯掉线缆;他的脚步似乎作为呼应,领着他走向零件纵横交错的最大的ex,那个还没完工的超级EX。他用力拉伸每一块肌肉——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帮助他——抓住一根才转紧一半的玻璃杆,但是随后,他的手就像是偶然一样沿着玻璃杆滑溜溜的表面滑下来,接着就开始慢慢地,但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