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孤岛之鬼 [book_author]江户川乱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189 [book_dec]故事从一段畸型的三角恋开始,医科学生诸户道雄是同性恋,他爱上“我”,“我”并不感到不快。大学毕业后,我到SK商会上班,在那儿认识了十八岁的木崎初代,并与她相恋。木崎的本姓是樋口,幼年时被父母遗弃,之后被木崎夫妻认养。奇怪的是爱“我”不成的诸户,却向初代求婚。不久,初代在一个密闭的室内被刺身亡。“我”请业余侦探深山木幸吉调查事件真相。案情稍有进展之际深山木在海水浴场被刺身亡。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本格推理,当杀人凶手浮出水面后,作者笔锋一转,进入另一个复杂怪奇的惊险世界。虽然结构前后不统一,却充满了“乱步趣味”。 [book_img]Z_9723.jpg [book_title]序言 我还不到三十,但一头浓密的头发却皓白如雪,找不到一根黑发,像我这么不可思议的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吗?年纪轻轻就戴上这么一个连过去的白头丞相都望尘莫及的白帽,难怪不知底细的人一见到我就立刻流露出狐疑的神色。修养稍微差一点的人甚至连寒暄都省略了,直接任诧异写在脸上连珠炮似的发问:“头发怎么回事?”不管提出疑问的人是男还是女,这都让我十分头疼。另一个疑问,一些和我妻子关系亲密的女性在私底下悄悄问过我。那是关于妻子身上一道吓人的红色伤疤,那道疤横趴在腰部左侧到大腿上方,呈不规则圆形,像大手术后的伤口愈合痕迹,惨不忍睹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看。 我和妻子并没有把这两件异常的事态当成秘密,尤其是我,一点儿都不抗拒把原因公诸天下。只不过,这件事情要获得听者的理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这是一个背景很深、内容很长的故事,哪怕我愿意忍耐其中的繁杂尝试一点点述说,一方面我口才笨拙,另一方面听的人也没那么容易相信我,大部分人听完后的反应都是:真有这种事情吗?我一再保证没有胡说八道,尽管有我的白发和妻子身上的伤疤这两样确凿的证据,还是无法让他们信服。因为那件事情就是如此离奇。 过去我读过一部名为《白发鬼》[《白发鬼》是黑岩泪香根据玛丽 · 科雷利(Marie Corelli)的小说《复仇》(Vendetta)改写的翻案小说,后来由江户川乱步进一步加工创作。]的小说。有一名贵族还没真正死亡便被埋入土,在挣逃不出的坟墓里饱尝生不如死的痛苦后,一夕之间,一头黑发悉数变白。我还听说过有一个人被塞进圆铁桶里,一起扔进尼亚加拉瀑布的事。幸运的是,坠下瀑布的过程中,那名男子毫发无伤,只不过过度的惊吓让他白了头。一头乌发瞬间变得雪白,肯定是遭受了极限之外的心理恐惧或者巨大的肉体痛苦。不到三十岁的我就有这样的一头白发,不正是我经历过令人难以置信异常事态的最佳证据吗?妻子的伤疤也一样。如果让外科医师检查那块疤,他们一定难以判断,不知道那伤痕是怎么留下的。那不像是巨大肿瘤的切除痕迹,就算是肌肉内部的病变,让一个赤脚医生动手也不至于留下如此显眼的手术痕迹。若说是烫伤疤痕,伤口复原后的痕迹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再说也不是胎记。那个伤口给人的感觉很古怪,好似那里原本多长了一条腿,后来又把腿切除了,愈合后才留下这样的伤疤。这个伤疤,也不是寻常可见的异变造成的。 就这样,每逢有人问我,便得一一回答,为此我厌烦不已,让我气恼的是,尽管我大费唇舌述说缘由,对方却不肯相信。再者,老实说,我也有一股欲望,想把过去那桩难以想象的怪事及我们在异域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人们,让他们知道,这个世上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所以我灵机一动,决定把我的经历写成一册书,以便再碰到这样的尴尬时,可以把它递给对方,并轻描淡写:“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详细写在这本书里了,恳请仔细阅读,以释疑惑。” 不管怎么说,我都欠缺文学方面的素养。尽管我喜欢小说,也读了不少,但自从告别开设作文课的实业学校[实业学校是日本旧制中学的一种,有工业、农业、商业、水产等分类。]低年级以来,除了事务性的信件以外,就不曾提笔正经写过什么。不过,也没必要为此惭愧,看看现在的小说,好像只要把心里的感想平铺直叙记录下来就行,看起来似乎洋洋洒洒一大篇,其实没什么内容,这种程度就算我也能做到。而且我要写的故事可不是瞎编的,而是亲身经历的,应该更容易才对——我想得简单,真正动笔一写,渐渐发现事情没那么轻松。首先,和我的预期相反,由于要写的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反而叫人绞尽脑汁。不擅长写文章的我,不是驾驭文字,而是被文字驾驭。不是一不小心写下多余的旁枝节末,就是忘了交代必要的铺垫,难得的好素材,就这么被我写成比世上最无聊的小说更像情节虚构的故事。事到如今,我才深切感受到要把真实事件加工成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光是故事的开端,我就写了不下二十回,写了撕、撕了又写,涂涂改改中觉得从我和木崎初代的爱情故事开始写起,是最妥当的安排。老实说,要在书里披露自己的爱情,把每一个细节都展露在世人面前,对并非小说家的我来说,实在是万分羞耻,甚至痛苦不已。不过,如果不写这一段,小说就会失去一条重要的线索,让故事的开始和发展都显得十分突兀。所以我只能忍耻含羞,除了披露我和初代的恋情外,还把另一个重要事实,发生在我和某人之间的同性恋情事,都一一写了下来。 从表面上来看,这个故事是以两个月内相继发生两名人物的离奇横死为开端的——始于杀人命案,因此一看之下内容类似于人们喜爱的侦探、怪奇小说。但极为特别的是,整个事件在还没有进入正轨之前,身为主角(或第二主角)的我的女友木崎初代即遭杀害,另一名我所尊敬的业余侦探,也就是我委托他调查初代横死事件的深山木幸吉,也很快就遇害了。而且这两名人物的横死,只是我即将述说的怪异事件的开端,随着故事不断深入,我被卷入一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中,这起邪恶的事件,带给我常人无法想象的感受。 这真是门外汉的悲哀,我只能用夸张又煽动的语言预告,却似乎完全打动不了读者的心(但是之后读者应该就会了解,这段预告绝无半点夸张之处)。于是,我决定前言部分还是写到这里为止,接下来请聆听我笨拙的叙述吧。 [book_title]回忆之夜 当时我还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任职于一家位于丸之内某大楼的贸易商——合资公司S.K商社。微薄的月薪几乎都成了自己一个人的零用钱,但其实我的家境并不富裕,没有多余的财力供应W实业学校毕业的我继续深造。 我二十一岁便进入社会,到这年春天,已经工作了整整四年。我的工作是负责部分会计账册,从早到晚,只要不停打算盘就行了。虽然我读的是实业学校,却非常热爱小说、绘画、戏剧及电影,自认为对艺术颇有造诣。因此,我比其他任何一个职员都厌恶这份一成不变的工作。同事们每天晚上都流连于咖啡厅,或在舞厅乐而忘返,要不就是聊运动,大多是些时髦而活泼、能够享受实实在在生活的人,因此喜好幻想、生性内向的我,尽管在公司待了四年,却没有半个真正的朋友。这使得我的工作生涯更加枯燥无味。 然而半年前开始,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头疼每天早上都得来上班了。因为,那时候十八岁的木崎初代以见习打字员的身份进入了S.K商社。木崎初代完全符合我出生以来一直在心中描绘的理想女人形象。她的肤色是忧郁的白,却没有不健康的感觉;身体如鲸骨般柔软富弹性,却不像阿拉伯马那样壮硕;她白皙的额头似乎有些过高了,破坏了些许女性柔和的美感;左右不对称的眉毛却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魅力,单眼皮凤眼盈盈蕴藏着微妙的神秘,不太挺拔的鼻子和不太薄的嘴唇刻画在有着小巧、紧实下巴的脸庞上,人中部分比一般人更窄,上唇微微朝上撅起——这样细细描写下来,感觉一点儿都不像初代,但她的容貌大致就是如此,不符合一般美女的标准,对我来说,却具有无比的魅力。 内向的我错失最初的契机,就这样长达半年没有和她交谈过只字片语,即使早上碰面,眼神也不曾交会以表致意。(这间办公室职员相当多,一般情况下,除了工作上有关系,或特别熟悉的人以外,早上不会互道早安。)然而我却不知怎么地鬼迷心窍,有一天突然开口跟她说起话来。事后想想,这件事——不,甚至连她进入我任职的公司上班,都是个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这并不是指我和她之间萌生的恋情,而是由于我这时跟她搭话,使得我的命运被改写,卷入这篇故事所记载的可怕事件中。 当时,木崎初代正在打字机前俯下头,她既漂亮又独一无二的发型一览无遗,像是自己绑的,头发全往后梳,微微弓起穿着藤色哔叽制服的背,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我探头一看,信纸上像花纹般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应该读做“樋口”的姓氏。 我原本打算说“木崎小姐很专心呢”之类的话。但就像内向的我经常捅出的娄子,我一时紧张,可笑地以突兀至极的怪声唤道: “樋口小姐!” 于是,就像回应我的呼唤似的,木崎初代转向我,用极为平静,但又像小学生般天真无邪的语气答道: “什么事?” 她对于自己被称为樋口,没有丝毫疑问。我再次慌了手脚,以为她姓木崎,难道是我天大的误会?她只不过是在打自己的姓氏而已,这个疑问让我暂时忘了羞涩,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姓樋口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木崎小姐。” 于是她似乎也赫然一惊,眼眶微微泛红,顺嘴回了一句: “哎呀,我一不留神就……我确实姓木崎。” “那么,樋口是谁呢?” 是你的男友吗——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闭上嘴巴。 “也不是啦……” 木崎初代慌忙把信纸从机器上撕下来,一手把它揉成一团。 为什么我要写下这段无聊的对话?这是有理由的。不仅是因为这段对话成了加深我们俩关系的契机,她打出来的“樋口”这个姓氏,以及她对别人叫她“樋口”毫不迟疑应答这件事,其实隐含了关系到这篇故事核心的重大意义。 这篇小说并非着眼于爱情故事,由于需要记录的事情太多,因此无暇顾及这部分,所以接下来关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进展,我仅止于记下梗概。总之,这场偶然的对话之后,虽然没有特意约好,但我们偶尔会一起下班。然后电梯里,以及从大楼到电车车站,还有上了电车后,直到她前往巢鸭、我前往早稻田的换乘站之间的短暂相处,成了我们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不多久,我们就越来越大胆了,有时候我们会晚些回家,挤出空当绕到办公室附近的日比谷公园,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共度一个短暂的闲暇时光。又或是在小川町的换乘站下车,走进那一带的破旧咖啡厅,各点一杯茶。但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纯情的我们才鼓起莫大的勇气,踏进一家城郊的旅馆。 就如同我很寂寞,木崎初代也十分孤独。我们都不是开放的现代人,而令人欣喜的是,就如同她的容貌是我自出生即在内心描绘的理想一般,我的外貌亦是她出生以来就朝思暮想的长相。这么说虽然有点儿怪,不过我一直以来就受惠于我的外貌。有个叫诸户道雄的人,同样在这个故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在校内研究室从事一种不寻常的实验,而当诸户道雄还是医学生、我还是实业学校学生的时候,他对我似乎就相当爱慕。 就我所知,无论在外型或精神上,他都是最高贵的美男子,虽然我不曾对他萌生过奇异的爱恋,但是一想到我竟通过了他苛刻的眼光标准,便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些许自信。至于我和诸户的关系,后面应该还有许多机会交代。 总而言之,我与木崎初代在那家城郊旅馆的第一个夜晚,至今仍令我难忘。当时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就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激动莫名,几欲落泪,心里不断涌出豁出一切的悲壮感。我喝了三杯喝不惯的威士忌,初代也喝了两杯甜腻的鸡尾酒,两人都面红耳赤神志不清,因而站在那家旅馆的柜台前时,并不觉得十分羞耻怯。我们被带到一间摆了张宽广的大床、壁纸上渗出污斑、阴森莫名的房间。服务生在角落的小几放下房门钥匙和一壶粗茶,默默退了出去,然后我们吃惊地面面相觑,一阵尴尬。初代的外表虽然弱不禁风,内心却颇为坚强,那一刻,她突然酒醒似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也抖个不停。 “你害怕吗?” 为了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我这么低声轻问。她默默地闭紧眼睛,以几乎看不出来幅度的动作摇了摇头。用不着说,她也在害怕。 当时的场景真的非常古怪、尴尬。我们两人压根儿没有预料到会演变成这样。我一直相信我们可以像世间普通的成年人那样,轻松自在地享受第一个夜晚。然而那个时候的我们连躺上床去的勇气都没有,也根本没有想到要脱掉衣服,裸露肌肤,一言以蔽之,我们焦虑极了,连已经尝试过好几次的接吻都没有发生,当然也没有做其他任何事,只是并坐在床上,为了掩饰尴尬,僵硬地摆荡着双脚,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 “哦,我们聊聊吧。我突然想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当她以低沉清透的嗓音开口时,由于生理上的过度紧张,反倒使紧绷到极致的心情松懈下来,变得莫名舒畅了。 “哦,这点子不错。”我以赞许的语气称赞她的机灵,“说说你的身世吧。” 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清澈的声音娓娓道起她年少时不可思议的记忆。我默默地认真聆听,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一动也不动,听得十分入迷。她的声音宛如母亲温柔地哼起摇篮曲,抚慰着我的耳朵。 在这之前和以后,我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她说起她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感触至深。她当时的一言一语,现在依然犹在耳边。不过为了故事更好地往前推进,这里没有必要将她的身世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只简略记下其中与接下来的故事有关的部分。 “以前我也曾经说过,我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是现在的母亲——你还没有见过她,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为了母亲,我出来工作——亲口告诉我的:初代呀,你是我们夫妇俩年轻的时候,在大阪一个叫川口的码头捡回来、细心呵护养大的。你站在汽船候船所的阴暗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后来,我们打开包袱一看,里头装着一本系谱,应该是你的祖先系谱,还有一张纸,从那张纸上,我们知道你叫初代,当时你刚满三岁。可是呢,因为我们没有孩子,心想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亲生女儿,所以便到警署办了手续,合法收养了你,把你像宝贝一样呵护养大。所以呢,你也千万别因此见外,把我——你爸已经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把我当成你的亲娘吧。——我的母亲这么说。可是,即使听了这些话,我也感觉好像在听故事一样,犹如身处梦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悲伤。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却如泉涌,止不住地流。” 她的养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方调查那份系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初代的亲生父母。但是系谱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上面只罗列了祖先的名字、号、谥号等。不过,既然有系谱留下,肯定是颇有来头的武士世家,但没有任何有关这些人所属领地或居住地的记载,实在是无从查起。 “都已经长到三岁了,我真是个傻瓜呢,竟然连父母的长相都完全不记得了,被遗弃在人群之中。可是,有两件事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也只有这两件,哪怕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见它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之中。其中之一,我站在一个像是海边草原的地方,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和一个可爱的小婴儿玩耍的情景。那婴儿非常可爱,在那个场景里或许我是他的姐姐,正在看顾他。底下是一片蔚蓝的大海,遥远的另一头,看得见一块朦胧紫色、恰似卧牛形状的陆地。我偶尔会这么想:那个婴儿是我的亲弟弟或亲妹妹,而他并不像我一样被抛弃,现在依然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某处。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胸口仿佛被揪紧了一般,觉得既怀念又伤感。” 她凝视着远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她记忆中另一个场景: “那是一座岩石山,我的记忆就是站在那座岩石山的山腰眺望到的景色。稍远的地方,有一栋宏伟的大宅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犹如万里长城般森严的土墙,主屋宏伟的屋顶如展翅大鸟般舒展开来,旁边还有一座占地面积极广的白色土仓库。视野中就只有那栋宅子,此外没有任何像是住宅的建筑,那栋宅子的另一头,也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大海尽头则是一片坐落在云雾中迷蒙不清的卧牛陆地。这里一定和我跟那个婴儿玩耍的是同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梦见过这个地方多少次了。在梦中,我总是想‘啊,我又要去那儿了’,走着走着,一定会走到那座岩山上。我想,如果走遍日本各地,一定可以找到和梦中的景色分毫不差的土地。那块土地,一定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 “等一下,等一下。”我打断初代,“真糟糕,出现在你梦中的景像,似乎可以变成一幅画,我来画画看吧。” “真的?那我说得更详细些吧。” 于是,我拿起桌上装在盒子里的旅馆信纸,用客房的笔勾画她从岩山看到的海岸景色。那幅画正巧留在我手边,我决定把它印刷刊载于此处。不过,当时我当然没料到,这张随手涂鸦的画竟会在后来派上至关重要的用场。 “哎呀,真不可思议,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初代看到完成的画,欣喜地叫道。 “这张画我可以收着吧?” 我带着拥抱恋人梦想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外套内袋里。 初代接着又说起自她懂事以来的种种悲欢回忆,不过与故事没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没必要在此费笔墨。总之,我们的第一晚就这样,就像做了一场美梦。当然,后来我们没有在旅馆过夜,而是在深夜各自回家了。 [book_title]异常的恋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关系日渐升温。一个月以后,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度过了第二个夜晚,自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已不像清涩的少年般清纯了。我也拜访过初代家,拜见了她慈祥的养母。没多久,我和初代甚至向彼此的母亲坦白了各自的心意,双方母亲似乎也没有特别反对。不过,我们实在太年轻了。结婚这类事情,就像隔着一片云雾遥望彼端。 年轻的我们,学小孩钩小指发誓,或天真地互赠一些礼物。我用一个月的薪水,买了相当于初代出生月份数字重量的电气石[电气石群矿物的总称。透明而美丽的电气石被当成宝石,与蛋白石同为十月的诞生石。电气石(Tuomailin)亦译为碧玺或托玛琳。]戒指,送给了她。我用从电影镜头里学来的样子,某天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为她戴上戒指。于是初代就像个孩子般高兴不已(贫穷的她,过去手指上甚至没有半个戒指装饰),她想了一会儿,说:“啊,我想到了!”接着打开她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你知道吗?我刚才还在烦恼,到底该回送你什么才好呢。戒指这种东西,我实在是买不起,可是我有个好东西。喏,我不是曾经说过,我素昧平生的父母为我留下了唯一的遗物,就是那本系谱呀。我非常珍惜它,外出也带在身边,就装在这个手提包里,这样我就不会和我的祖先分开了。一想到这是唯一联结我和远在天边的母亲的物品,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愿意让它和我分开,但是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你,所以我要把这个重要性仅次于我生命的物品送给你,好吧?它虽然微不足道,像本废纸,但请你好好珍惜。”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包覆着古色古香织品封面的系谱,交给了我。我接下它,随手翻了一下,上面只有一些古雅而威严的名字,系谱用朱线串联在一起。 “上面不是写着樋口吗?你知道吧,就是以前我用打字机乱打时,被你看到的那个姓氏。比起木崎,我觉得樋口才是我真正的姓氏,所以那个时候你喊我樋口,我便下意识地应声了。” 她这么说。 “看起来虽然像堆没什么用的废纸,但曾经有人开高价要买下它呢,是我家附近旧书店的老板。可能是我母亲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旧书店的人听到了吧。可是我说不管出多高的价值,我都绝对无法割舍,拒绝出让。所以这东西也并非全无价值呢。” 她还说了这类孩子气的话。 说起来,这算是我们的订婚信物了。 但是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令我们相当头疼的事情。有个无论地位、财力或学历都远胜于我的求婚者,突然出现在初代面前。那个人通过一个高明的媒人,对初代的母亲展开猛烈的说媒攻势。 初代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恰好是我们交换信物的第二天。母亲以“老实说”为开场白,坦言早在一个月前,媒人便通过亲戚找上了门。听到这件事,不必说,我吃惊无比。不过最令我吃惊的并非求婚者比我优秀许多,或是初代的母亲似乎更心仪那名求婚者,而是向初代求婚的那个人,是与我有着奇妙联系的诸户道雄。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甚至超越了其他的惊愕与难过。 我为什么会这么震惊?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坦承一个令人羞赧的事实…… 如同先前所述,多年以来,科学家诸户道雄一直对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恋。至于我,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恋情,但无论是他的学识还是天才般的言行举止以及魅力超然的容貌,都绝不让我感到排斥。因此对于他的行为,只要不超过某种限度,我绝不吝于接受他的好意——作为单纯朋友的好意。 我就读实业学校四年级的时候,一方面因为家庭关系,不过大部分是出于我幼稚的好奇心,虽然老家就在东京,我却到神田一家叫做初音馆的老公寓租了一间房,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同为房客的诸户。我们相差六岁多,当时我十七岁,诸户二十三岁,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大学生,又以才子著称,因此不如说我是怀着几近崇敬的心情,答应他的邀约,欣然与他来往。 我明白他的情意,是在初识两个月后。他并非直接对我表白,我是听诸户的朋友闲聊时发觉的。当时有人四处宣扬“诸户跟蓑浦关系暧昧”。后来我便留心观察,发现诸户只有面对我的时候,那张白皙的脸颊才会显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自己学校里也有人以半是好奇半是玩乐的心态尝试着相同的事情,因此我也曾经想象诸户的心情,暗自脸红。那种感觉,并不特别令人不愉快。 我回想起他经常邀我去澡堂。在那儿,我们会相互搓背,他总帮我涂满肥皂泡,就像母亲为幼儿洗澡一样,仔仔细细地为我擦洗身子。一开始,我把这当成单纯的好意,但后来则是考虑到他的心情,让他帮我搓澡这只是小事,并不会让矜持的我很难堪。 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会手拉手,或是肩搭肩。这也是我有意识去做的。有时候,他的指尖会带着炽烈的热情,大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而我佯装浑然不觉,任由他这么做,但隐约的怦然心动却骗不了自己。话虽如此,我绝不去回握他的手。 不必说,除了这类肉体方面的接触以外,他对我也关怀备至。他送了我许多礼物,带我去看戏、看电影、观赏运动竞技,还指导我的外语。还有,他甚至把我的考试当成他自己的事情,不顾自己的辛苦帮我复习,为我担忧。这些精神上的庇护,让我至今都对他难以忘怀。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层面。一段时间过后,终于进入只要我们一见面,他就忧郁不已、不断默默叹息的阶段,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然后就在与他相识半年后,我们终于迎来了危机。 那天晚上,我们说公寓的饭不好吃,便相约一起到附近的餐厅用餐。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自暴自弃,拼命灌酒,还硬逼我喝。我当然不会喝酒,不过还是顺着他的意喝了两三杯,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已,脑袋里好似有人在荡秋千,感觉到一股放纵的欲望不断膨胀,逐渐占据了整个大脑。 我们肩搭着肩,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高的宿舍歌[第一高等学校(东京大学前身之一)的宿舍歌。过去的旧制高等学校有创作各自的宿舍歌的惯例,不只流行于校园,有些亦普及至普通民众,如一高宿舍歌。],回到公寓。 “去你房间吧,去你房间吧。” 诸户说着,拖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房间里铺着我从来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还是我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垫被上了。 诸户杵在我旁边,直愣愣地俯视着我的脸,语调平板地说: “你好美。” 那一刹那,虽然非常奇妙,不过一股异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我化身成为一个女子站在那儿,由于醉酒而双颊泛红,却也因此更显得帅气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 诸户跪下来,握住我无力地搁在垫被上的右手说: “你的手真烫。” 同时,我也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灼热如火。 我一脸惨白,缩进房间角落,诸户的眉宇转眼间浮现出一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刚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好一阵子,我们各自别着脸,沉默以对,接着突然“砰”的一声响,诸户趴到我的书桌上了。他交抱双臂,脸伏在上面,一动也不动。我见状心想:他是不是哭了?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觉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不同的人种。但是我无法向你解释其中的意思,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害怕得颤抖不已。” 不久后,他抬起头来这么说。但是此刻我领会不到他究竟害怕些什么——直到许久以后,发生了一件毫无预警的事之后才算理解。 如同我猜想的,诸户的面颊上爬满了泪水。 “你会谅解我吧?只求你能谅解。再奢求更多,或许我就强人所难了,可是请你不要逃开我,请你陪着我,至少接受我的友情。我会独自在私底下想念你,可以请你至少赐给我这点自由,好吗?蓑浦君,至少允许我有这点自由……” 我倔强地一声不吭。但是听着诸户的恳求,看到他流过脸颊的泪水,我实在克制不住灼热的液体涌上眼眶。 我自由自在的外宿生活因这件事而画上了休止符。虽然也不全然是因为对诸户嫌恶,但两人之间萌生的奇妙尴尬,以及内向的我传统的道德廉耻观念,使得我再也无法在那间公寓待下去了。 话说回来,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诸户道雄的心。后来他不仅没有放弃那不寻常的恋情,对我的感情随着岁月流逝,反而变得更深更浓。只要一有见面的机会,他便会不露痕迹地倾诉他那锥心的思慕之情,而大多数时候,他是通过独创的、文字奇特的情书表达的。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心情,岂不是太令人费解了吗?或许是我脸颊上的肌肤仍保持着少年柔软的风貌,如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而我躯体上的肌肉并不像世间一般男性那么发达。 这样的他,突然向我的女友求婚,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震撼。对于他,比起对情敌的敌意,我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近似失望的心情。 “难道……难道他知道了我和初代的恋情,为了不让我被异性夺走,为了让我的心能够一直被他独占,所以才向初代求婚,企图阻挠我们的恋情?” 自命不凡的我,甚至生出这种猜疑,开始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起来。 [book_title]怪老人 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名男子由于爱慕另一名男子,而想夺走那名男子的女友,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事。当我胡思乱想着刚才说的,诸户的求婚行动或许是为了从我身边抢走初代时,我甚至忍不住耻笑起自己的疑心病来。但是一旦起了疑心,这个疑念便莫名地紧紧攫住我不放。我记得诸户有一次详细告诉我他异常的心理时,曾经这么说过:“我感觉不到女人的半点魅力。我甚至憎恨女人,觉得她们肮脏,你懂吗?这可不只是单纯的害羞,真的很可怕。有时候我会害怕得坐立难安。” 生性厌恶女人的诸户道雄竟突然想结婚,而且还展开如此热烈的求婚行动,这岂不是很奇怪吗?我用了“突然”这两个字,因为老实说,直到稍早之前,我还不间断地收到诸户那异常但言辞恳切的情书,而且一个月前,我才接受了诸户的邀约,和他一起去帝国剧场看戏。不必说,诸户邀我去看戏当然是出于他对我的那种爱情。这一点从他当时的态度来看,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然而相隔不过短短一个月,他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抛弃了我。(这样说,好像我们俩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但我们确实没有任何暖昧。)一开始对木崎初代展开求婚攻势,毋庸置疑,这完全是“突然”。而且他选择的对象,偏偏是我的女友木崎初代,若说是碰巧,也是过分巧合了,这岂不是很蹊跷吗? 如此这般细细分析之后,就可以知道我的疑念并非全然无凭无据的瞎猜。不过,诸户道雄怪异的行动和心理,对世间的正常人来说,或许有些难以理解。读者可能也会指责我浪费大量笔墨陈述这些无意义的揣测。不曾像我这样直接和诸户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异常言行不了解,有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或许我应该稍微调换一下顺序,在这儿预先告知读者后来才揭晓的事实较好。换言之,我的这番揣测绝非无的放矢。诸户道雄就如同我所猜想的,是为了拆散我和初代才展开那场声势浩大的求婚攻势的。 至于他的行动有多夸张—— “真的很烦人,媒人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我母亲一趟。媒人还对你的事了如指掌,像是你家有多少财产,你一个月领多少薪水,都一五一十地跟我母亲说了,还说:凭他的情况,实在不能胜任初代小姐的丈夫之职,也供奉不起丈母娘您。媒人还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令人气愤的是,我母亲看了对方的照片,听到对方的学历和家境,完全被打动了。我母亲是个好人,但唯有这次,她真是把我气得牙痒痒的。她真是太肤浅了。最近母亲和我就像仇人似的,说不到两三句话就扯到那件事,一提起来就吵架。” 初代对我猛吐苦水。听她的口气,我可以推测诸户的求婚行动有多热切。 “两个月前,根本无法想象我和母亲的关系竟会因为这个人变得如此紧张。像最近,母亲好像经常趁我不在,翻查我的书桌和信件盒。她似乎是在找你的信,想知道我们之间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这个人向来一丝不苟,不管是抽屉还是信件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是最近却常常被翻乱,真是太可恶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都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了。初代虽然孝顺乖巧,却也坚决不愿在这场战争中让步。她无论如何都坚持己见,甚至不惜违背母亲的心意。 但是这个意想不到的障碍,反而使得我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对彼此的情意也更为深厚了。初代完全无视令我一时却步的强大情敌,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她的真心不知道让我多感激。当时正好是晚春,因为初代不愿回家面对母亲,因此下了班之后,我们便在灯火绚烂的大马路上,或是嫩叶芬芳袭人的公园,一起并肩散步许久。假日则经常约在郊外的电车车站,到绿意盎然的武藏野散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小河,看见土桥,看见可称为“镇守之森”的一大片古老的、枝叶繁茂的森林,还有石墙。在这些景色里,青涩的我和并肩走在一起的初代,那位穿着华丽铭仙[铭仙为一种绢织品,廉价而牢固,过去常用于制作和服及被单等。]和服,高高地绑着我喜爱的岩颜料[岩颜料是日本书专用的颜料,由各种矿石和半宝石材料研磨而成。]色彩和服腰带的女子,请别笑我们幼稚,这是我初恋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我们虽然认识才八九个月,却已经是再也无法拆散的了。我完全忘却了公司与家庭,只是全心全意徜徉在粉红色的云端。我再也不畏惧诸户的求婚了。因为我没有理由担心初代变心。初代即使被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母亲斥责都不在乎,她毫无答应除我之外的人求婚的念头。 现在我仍然无法忘怀当时如梦般的喜悦。但是,快乐真的是转瞬即逝。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之后的第九个月,我记得一清二楚,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就是这天,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并不是因为诸户道雄求婚成功,而是因为木崎初代死了。她的死亡并不正常,可怜的她成了离奇杀人命案的被害者,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是在叙述木崎初代的横死事件之前,有件事我有必要特意说明一下,希望读者留意。就是初代在死前数日曾经告诉过我一件怪事。这件事也与后续故事的发展有关,因此请读者务必将它留存在记忆的一角。 那一天,初代面色苍白,连上班的时候也一样,她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下班以后,我们并肩走过丸之内的大马路时,我问她怎么了,初代依然是一副悄悄地四处张望的紧张模样,紧挨着我,说了一件事。 “到昨天为止,已经是第三次了。都发生在深夜我要去洗澡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家附近很冷清偏僻,到了夜里,更是一片漆黑。我跟平常一样拉开格子门走到外面,结果看到就在我家的格子窗那里,站着一个奇怪的老爷爷。三次都是这样,我一打开格子门,那个老爷爷就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身,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可是我感觉在那之前,他应该一直都站在窗外暗暗观察我家。第二次碰上时我还想是自己多心,但昨晚又碰见了一次。那绝对不是碰巧路过的人。但是我在我家附近从来没遇见过那样的老爷爷,我总觉得这似乎是什么坏事的前兆,害怕极了。” 我差点儿笑出来,她见状生气地继续说下去: “那可不是个普通的老爷爷。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怖的老人。我猜他年纪也不过五六十,但看起来却像八十多。他的背好像折成两段,腰弯着,走路的时候也倚着拐杖,拐杖也像个钩子似的弯着,走路的时候只有头朝向前方。远远看过去,他的身高好像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就像什么吓人的虫子在地上爬行一样。还有那张脸,满是皱纹,皱纹挤得他的五官都不清晰了,不过看那样子,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极不寻常。当时我很害怕,而且很暗,没瞧得太仔细,不过还是借着我家门灯的昏暗光线瞥到了他的嘴巴,他的上唇就像兔唇一样裂成两半。和我四目相接时,他似乎是为了掩饰害臊,咧嘴一笑,那种笑容,光想起来都会让人浑身发颤呢。竟然有那种像怪物一样的八十岁老爷爷,三次都在深夜站在我家前面,太奇怪了。我说,这会不会是什么厄运的前兆?” 我看见初代的嘴唇失去血色,微微颤抖。她肯定很害怕。当时我坚持她想太多了,笑着让她放心,而且即使初代见到的是事实,我也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觉得一个八十多岁、弯腰驼背的老头子能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我把它等同于少女不知愁的可笑恐惧,几乎没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初代的直觉竟可怕地完全预测到了。 [book_title]没有入口的房间 接下来,到了该说说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那场可怕事件的时候了。 那日前一天——不,前一晚直到七点左右,我都还和初代一起谈天说地。我回想起那个晚春的银座之夜。我很少去银座,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初代提议一起去走走。她穿着一件全新的黑色系单层和服,布料上的花纹淡雅,同色系的腰带上缀织少许银线。绑着胭脂色鞋带的草鞋也是全新的。我擦得晶亮的皮鞋和她的草鞋步幅一致,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当时我们低调地模仿新时代青年男女的流行,恰好又是发薪日,我们便奢侈一回,走进新桥一家鸡肉料理店。然后一直喝酒谈笑到七点左右。我一喝醉,便趾高气扬地说:“诸户算什么啊,叫他等着瞧吧!”然后说,“诸户现在一定正在打喷嚏吧”,神气地大笑。啊,现在回想,我是多么愚蠢啊! 隔天早上,我回忆着昨晚离别时初代脸上我深爱的笑容,以及她令人回味无穷的某句话语,带着春日般和煦的心情,打开S. K商社的大门。我一如往常,首先望向初代的座位。因为连每天早上谁先来上班,都是我们愉快的话题之一。 然而都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好一会儿了,座位上依然不见初代的踪影,打字机的套子也没有拿下。我觉得奇怪,正要往自己的座位走去,突然旁边有一个激动的声音对我说: “蓑浦君,不好了!你可别吓着了,听说木崎小姐被杀了!” 是负责人事的总务主任K氏。 “刚才公司接到了警方的通知。我现在就要过去看看,你要一起去吗?” K氏带着几分好意,冷静地问我。我和初代的关系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 “嗯,我也一起去。” 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是机械性地回答。我向同事稍作说明之后(S.K商社的制度非常自由),便和K氏一起上了轿车。 “是在哪里,被谁杀的?” 车子开动之后,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沙哑地问出这个问题。 “在家里。你也去过吧?听说完全不知道凶手是谁,真是太不幸了。” 心地善良的K氏回答得十分冷静客观。 创痛太过剧烈时,人有时候不会哭泣,反而会露出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容。就像悲伤,当悲伤太沉重时,人们会忘了流泪,甚至连感受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经过相当时日以后,才能真正体会。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到了初代家,哪怕眼前出现初代的遗体,我都仿佛事不关己,就像一般的吊唁客般,茫然机械地行动。 初代的家在巢鸭宫仲一条说不清是马路还是巷弄的小路上,周围的小商家和民宅一户接着一户,在这些看起来较为高耸的建筑中间那两栋屋顶很低的平房——初代家及隔壁的旧货店就特别显眼,远远就可以一眼认出来。初代与她的养母在那栋只有三四个房间的小屋子里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 我们抵达的时候,验尸等勘验工作已经结束,警方正对邻居进行查访。初代家的格子门前,有一名制服巡查[日本最基层的警察。]像个守卫似的挡在那儿,K氏和我拿出S. K商社的名片,他便让我们进去了。 六榻榻米大的里间里,初代已经变成一具尸体,安静地躺在那儿。她全身覆盖着白布,尸体前面摆了一张同样覆盖着白布的小茶几,上头点着小蜡烛和线香。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初代小个子母亲,正哭倒在初代的枕边。一旁,据说是她小叔的人板着一张脸坐着。我在K氏之后向母亲致哀,在小几前鞠了一躬,靠到死者旁边,轻轻掀开白布,看初代的脸。听说初代被人一刀刺入心脏毙命,她的表情没透露出半点儿痛苦,反而安详得像在微笑。她闭着眼睛,生前就不怎么红润的脸颊现在更是犹如白蜡般苍白。胸口就像她生前绑和服腰带那样,缠着厚厚的绷带,因此看不出伤口。我看着她这个模样,想起短短十三四个小时前,在新桥的鸡肉料理店里,在我对面欢笑的初代,我的心脏仿佛突然得了急病似的,胸口深处一阵抽痛。那一刹那,我听到一阵细不可闻的滴答声,我在死者的枕边掉下了一串眼泪。 啊,我似乎过分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了。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叙述这样的悲伤。读者啊,请原谅我这一连串的唠叨。 当时,在现场的我和K氏后来还被叫到警署,询问初代日常生活的情形。综合打听到的线索,以及向初代的母亲及附近居民打听来的消息,这场令人悲痛的杀人事件,大致经过如下: 初代的母亲在当日前一晚,为了商量女儿的婚事,前往位于品川的小叔家,由于两家相隔颇远,她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关好门窗之后,她和醒来的女儿聊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寝室——由玄关改造而成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躺下。我在这里说明一下初代家的格局:刚才说的玄关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连接里面一间六榻榻米大的饭厅,饭厅是一间横向长形的房间,可以通到六榻榻米大的里间和三榻榻米大的厨房。六榻榻米大的里间是客厅兼初代的起居室,由于初代外出工作承担起家里的生计,因此给了她条件最好的房间。玄关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空间面南,冬天日照良好,夏天凉爽,明亮又舒适,一开始母亲把它当成起居间,在那儿做针线活。中间的饭厅虽然宽敞,但一道纸门隔出一个厨房,光线进不来,既阴暗又潮湿,母亲不喜欢那儿,最后干脆决定把玄关房间当寝室。我会如此详尽地交代这个家的格局,是因为这使得初代横死事件变得极为不可思议。顺道说明另一个使得事件变得复杂的要素——初代的母亲耳背。当晚她晚睡,还发生过令她心情激动的事,这使得她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就睡得极熟,直到早上六点左右醒来之前,都浑然不觉,就算家里有什么声响,她也完全没有听见。 母亲六点醒来之后,像往常一样,开门前先去厨房,在炉灶前生火,接着因为她心有挂碍,便打开饭厅的纸门,走向初代的寝室,从雨户[日式建筑中的一种外层套窗,用来防风防雨防盗。]的隙缝透进来的光线和书桌上开着的台灯,使得她一眼就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被子掀起,仰卧的初代胸口染满鲜红,上面插着一把白柄的小短刀。没有格斗的迹象,也不见任何痛苦的神色,初代一副因为有点热而拉开被子的姿势,静静地死去了。歹徒的手法老练,只一刀就刺穿了心脏,初代甚至来不及诉说痛苦。 母亲因为惊吓过度,瘫坐在原地,连呼:“来人啊、来人啊!”她耳背,平时说话就很大声,此时更是全力呼喊,立刻惊动了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家。接着就是一场混乱,不一会儿就有五六个邻居闻声而来,他们想进来,可是大门却锁着,没办法进到屋子里面。外面的人大声呼叫着:“阿婆,快开门啊!”敲门敲个不停,还有人急得绕到后门去,但后门也锁着,打不开。半晌之后,母亲一边道歉一边解释说她吓得神志不清,这才打开了门锁,人们总算进到屋内,得知发生了可怕的杀人命案。邻居帮忙报了警,接着派人通知母亲的小叔什么的,整条街的邻居都被动员了起来。像一墙之隔邻居的旧货店店面,借用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板的话,完全成了“丧礼的休息处”。这条街原本就小,每一户人家又至少有两三个人跑来观看,更显得骚乱异常。 经过法医验尸,得知凶案约发生在凌晨三点,但行凶的理由暧昧不明。初代的起居间并没有被翻动的迹像,柜子等家具也没有任何异状,仔细调查之后,初代的母亲发现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初代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面装着刚领到的薪水。母亲说,由于前一晚初代和她起了小口角,没机会把薪水从袋子里拿出来,那东西应该一直摆在初代的桌上才对。 如果只从这一点判断,这宗命案一定是某人——八成是夜盗之类——潜入初代的起居室,试图偷走一开始就盯上了装着薪水的手提包,此时初代醒来,大概是发出叫声还是怎样,窃贼惊慌之下,便用手上的短刀刺杀初代,而后带着手提包逃走了。这样的推测是合理的。虽然难以解释母亲没有听见响声这一点,不过就像前面说过的,初代的寝室和母亲的寝室隔着点儿距离,母亲耳背,当晚又特别疲累,睡得很熟,难怪没有注意到声响。此外,也可能是因为凶手迅速刺中初代的要害,她没有机会出声喊叫。 读者想必十分纳闷,为什么我要如此详细地描述这么寻常的盗窃薪水事件?没错,上述的事实十分寻常,但整个案件绝不寻常。老实说,我还没有向读者透露不寻常的要素。因为事情是有先后顺序的。 那么,这不寻常的部分是什么?首先,为什么薪水被小偷连巧克力盒都一起偷走?母亲发现的两项遗失物品,另外一项就是巧克力盒。听到巧克力,我想起来了。前一晚我们在银座散步时,因为我知道初代喜欢巧克力,便和她走进一家点心店,买了三盒仿佛在展示柜中向我们招手、缀着犹如璀璨宝石花纹的美丽盒装巧克力给她。那盒子又圆又扁,约手掌大小,上头的装饰非常美丽,比起里面装的巧克力,我更中意那盒子,所以才选了它。初代的枕边掉落了几张锡箔纸,一定是她昨晚睡觉前吃了几颗巧克力。凶残的凶手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出于怎样的闲情逸致,才会拿走那种换算成金钱不值一圆的糖果呢?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还是收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我们寻遍了整幢屋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美丽的盒子。不过,区区一个巧克力盒,就算丢失了也不值一提。这宗杀人命案的不可思议之处,是在更外围的地方。 窃贼究竟是从哪里潜入,又是从哪儿逃出去的呢?首先,正常来说,这个屋子有三个出入口。第一个是正面的格子门,再者是后面两片推拉式的后门,最后是初代房间的檐廊。除此之外,就都是墙壁或封闭的十分严实的格子窗。这三个出入口在前一晚就已经十分小心地锁上了。檐廊的门每一道都有插销,没办法从中间打开一扇。换句话说,小偷绝对不可能从正常的出入口进入。这一点不仅有母亲作证,最初听见叫声而赶到现场的五六名邻居也认同这一点。因为当天早上他们想进入初代家,就像诸位读者已知道的,不管是正门还是后门都从里面上了锁,怎么都打不开。此外,他们进入初代的房间时,为了让光线照进屋子里,两三个人帮着一起推开檐廊的雨户,在此之前雨户也是完全锁上的。这么一来,只能推测窃贼是从这三个出入口以外的地方潜入又逃出的,但哪里有这样的通道呢? 众人首先怀疑地板底下。在这个家里,地板下与外面相通的只有两处,一处玄关的脱鞋处,另一处是初代房间的檐廊面对内庭的部位。但是玄关的开口用厚木板钉死了,为了防止猫狗随意进入,檐廊也装上了铁丝网。这两处都没有被拆毁的痕迹。 虽然脏点儿,不过有人提到厕所的排污口有没有可能成为出入口?厕所在初代房外的檐廊上,不过排污口不是那种传统的大型开口,说是小心谨慎的房东最近把它换成了一个五寸[日本的长度单位,一寸约为三点零三厘米。]见方的小开口,于是这个怀疑也被排除了。还有,厨房屋顶上的采光口也没有异状,窗户上的拉绳绑在弯钉上,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此外,檐廊外头内庭的潮湿地面上也没有发现脚印,一名刑警爬上天花板的特殊通道检查阁楼,发现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没有找到任何爬行的痕迹。这么一来,除了打通墙壁、拆下正面的格子窗,窃贼完全没办法出入。不用说,墙壁完好无损,格子窗也钉得死死的。 另外,这名盗贼不仅没有留下他出入的痕迹,也没有在屋内掉落任何证据。那把凶器——白柄短刀——和儿童玩具没两样,随便哪一家五金行都买得到,而且不管刀柄还是初代的桌上,以及其他能够勘查的地点,都找不到半枚指纹,当然也没有遗留的物品。说得怪一点儿,这是一起发生在密室里的盗窃杀人案。我们只看到杀人和窃盗行为,至于杀人凶手、盗窃犯却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我曾经在小说上读过类似的事件,比如爱伦 · 坡的《莫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勒鲁(Caston Leroux)的《黄色房间之谜》(Le Mystère de la chambre jaune)等,都是发生在密室的杀人命案。但是,我一直深信这样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外国的建筑物里,绝不会出现在日式的薄木板与薄纸组成的建筑物中。然而现在我才了解,此事并非绝对。就算只是单薄的木板,只要打破或是拆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所以从侦探的立场来看,无论是一公分的薄板还是一尺厚的水泥墙,都没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敏脱读者或许会提出一个问题:“无论是爱伦 · 坡还是勒鲁的小说,都是被害人单独待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因此才显得不可思议,然而你碰上的案子,会不会只是你自己把它渲染得好似神秘万分罢了?就算房子就如你所说,是完全密闭的,但里面不只有被害人而已,还有另一个人在,不是吗?”完全没错。当时,司法和警方人员也都是这么想的。 既然毫无盗贼侵入的形迹,那么能够接近初代的,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人了。被偷的两样物品,或许也是她伪装出来的。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两样小东西处理掉,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再说,最奇怪的是,就算中间隔了一个房间,母亲耳朵有点儿重听,但老人的睡眠应该是很轻的,但她竟然会连屋里有一个人被杀都没有发觉,这太说不过去了。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想必也这么认为吧。 此外,检察官还知道了许多额外事实:她们不是真正的母女,最近由于结婚问题争吵不断等。 邻居的旧货店老店主也作证说,命案发生的那晚,母亲也拜访了小叔家向他求助,回来之后,母女之间似乎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在陈述中提到,母亲趁着初代不在的时候,偷偷翻查她的书桌和信件盒,这些细节对初代的母亲非常不利,检察官对她的信任调至最低级。 初代可怜的母亲,终于在初代葬礼的第二天,接到了检调单位的传唤。 [book_title]恋人的灰烬 接下来两三天,我连续请假,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出来,让母亲和兄嫂担心不已。除了出门参加初代的葬礼以外,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家门。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悲伤越来越真实,我的体会越来越深刻。我和初代只交往了短短九个月,但爱情的深刻和激烈,不是由时间长短来决定的。我在不到三十年的生涯里,尝遍了种种悲伤的滋味,却再也没有比失去初代时更深的悲伤。十九岁时,我失去父亲,第二年又失去了唯一的妹妹,生性软弱的我当时也十分悲伤,然而这些都完全无法与失去初代的情况相比拟。恋爱真是奇妙,会给人带来举世无双的喜悦,同时又伴随着人世间最大的哀伤。不知幸或不幸,我还未曾经历过失恋的伤痛,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失恋,都能够承受得了吧。失恋了,对方成了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但我和初代的爱却把我们融合在一起了,跨越了种种障碍,没错,就像我经常形容的,被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粉红云朵包裹,我和她的身心都融为一体了。我甚至觉得即使是亲人也没办法像这样合二为一,只有初代才是我生涯中独一无二的另一半。而这样的初代却不在了。如果是病死,还有照顾她的时间,然而她却在愉快地与我道别后,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内成了再也不会言语的蜡像,惨不忍睹地躺在我面前。她遭到残忍的杀害,被不知凶手是谁的家伙残酷地刺穿了柔弱的心脏。 我反复阅读她寄给我的一封封信件,一边读一边落泪,翻开她送我的定情信物——她先祖的系谱,我望着被我完好珍藏的画——我们在旅馆的第一夜画下的她梦中的海边景色图,更是泪流不止。我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愿见到任何人,我只想关在狭小的书房里,闭着眼睛,与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初代单独待着。我只想在心里与她一个人说话。 她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准备外出。嫂嫂问我:“你是去公司吗?”我没有回话就出门了。我当然不是去公司,也不是去慰问初代的母亲。那天早上要举行初代的捡骨仪式。啊,我是为了去见死去的恋人那令人悲痛的骨灰,而前往忌讳的地方。 我正好赶上仪式,碰上初代的母亲和亲戚拿着长筷子,举行捡骨仪式。我不合时宜地向她母亲致哀后,恍恍惚惚站在火化炉前。这个时候,没有人制止我无礼的行为。我看见隐亡[以守墓、下葬为业的贱民,火葬时负责烧尸。]用金火箸粗鲁地敲碎骨灰块。然后他就像冶金师从坩埚的铁渣里翻寻某种金属似的,随随便便挑出死人的牙齿,装进备好的小容器里。看到我的恋人随便被当成“东西”对待,我几乎能感受到身上某处隐隐作痛。但是,我并没有后悔过来。因为我一开始就怀着一个纯真的目的。 我趁大家都不注意的空当,躲过众人的目光,从铁板上偷了一把灰——悲惨地化成灰烬的我恋人的一部分。(啊,我写下了多么令人羞耻的事啊。)然后逃到附近一个广阔的野地,像个疯子似的,大声说出爱恋的话语,然后将它——将那把灰、将我的恋人——吞进胃里去了。 我倒在草地上,为了异常的亢奋而痛苦挣扎。“我想死!我想死!”我呐喊着、翻滚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在那儿躺着。但是丢脸的是,我并没有坚强到去死。也兴不起自我了断、以便与恋人在黄泉相聚的传统念头。相反地,不想死的我坚定地下了一个决心。一个仅次于自杀的传统做法的决心。 我憎恨夺走我心爱恋人的凶手。这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初代在天之灵,倒不如说是憎恨我自己。我打心底诅咒凶手。不管检察的怀疑、警察判断,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初代的母亲就是凶手。但是既然初代是被人所杀,就算找不到窃贼出入的形迹,但凶手必然存在。我猜不出凶手究竟为何许人也,这加剧了我的焦虑,也加深了我的憎恨。我仰卧在那片野地上,瞪着万里晴空中光芒夺目的太阳,就在眼前一片发黑之际我发了这样一个誓: “无论如何我都要揪出凶手,为初代报仇雪恨!”诸位读者也知道,我这个人既颓废又内向,这样的我怎么能够下如此坚定的决心?又怎么能够鼓起勇气——像是异域的能量突然注入我的身体,之后闯入种种险境?事后回想,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一切全都是消逝的恋情使然吧。恋爱真是奇妙,它有时将人冲上愉悦的巅峰,有时又将人推入悲伤的深渊,有时又赋予人们无与伦比的力量。不久后,我自亢奋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躺在相同的地方,稍微冷静了一些,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就在左思右想之际,我忽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已为读者知悉,就是我称呼为业余侦探的深山木幸吉。其实这一切应该交给警察,但我不亲手揪出凶手,绝对无法甘心。虽然我不喜欢“侦探”这个字眼,但我决心扮演“侦探”的角色,亲手调查一切。关于这件事,再也没有比我那个奇特的朋友深山木幸吉更适合的商量对象了。我站起来,直接去往附近的省线电车车站——为了拜访住在镰仓海岸附近的深山木家。 诸位读者,当时我还年轻。由于恋人惨遭杀害的恨意而迷失了自我。我完全无法想象未来会遭遇多大的困难、会有多大的危险,横亘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狱……如果能够预知其中任何一点,如果能够预知我这不知死活的决心甚至会夺走我敬爱的朋友深山木幸吉的性命,或许我就不会发下这般震撼人心的复仇誓言了。但是那时候的我丝毫不曾预料到这些,成败姑且不论,总之先定下一个目标,这似乎让我的心情略微爽快了些,我踩着健勇的脚步,踏过初夏的郊外,赶往电车车站。 [book_title]奇特的朋友 我生性内向,在同年纪的浮华青年之中,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反倒是受到一些年长的、性情特别的朋友的眷顾。诸户道雄无疑是其中之一,接下来我要向读者介绍的深山木幸吉,也是当中非常特别的一个朋友。或许是我多疑,感觉上这些年长的朋友几乎——深山木幸吉也不例外——都多多少少对我的外貌抱着某种兴趣。即使不是出于龌龊的目的,总之我身上似乎有什么吸引他们的力量。若非如此,像他们那样各有一技之长的年长者,不可能愿意来答理我这种毛头小子。 总而言之,深山木幸吉是通过我公司年长的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他已经四十多了,却没有娶妻生子,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亲戚,真正孑然一身。虽然单身,但他并不像诸户那样厌恶女人,过去似乎也与不少女人发生过夫妇般的亲密关系,在我认识他之后,也换了两三个女人,但都持续不久,隔一阵子去看他,总发现之前的女人消失不见了。他说“我是刹那式的一夫一妻主义”,换言之,就是极端见异思迁。这种念头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或嘴上说说,但像他那样旁若无人身体力行的恐怕少之又少吧。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情。 他算是一个杂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都无所不知。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收入,但似乎有些积蓄,也不工作,而是在读书之余,以解开隐藏在社会角落的各种秘密为乐。当中他又对犯罪事件最感兴趣,所有知名的犯罪事件,他都非插上一脚不可,有时候也会向这方面的专家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由于他单身,兴趣又是如此,因此经常不知去向,三四天都不在家也是常事,想要凑巧碰上他在家,那真比登天还难。这天我边走边担心是否又会扑个空,幸而就在快到他家的时候,就确定他在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他家里传出一阵稚嫩的孩童声音,中间还掺杂着深山木幸吉熟悉的浑厚嗓音,正以奇妙的音调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 走近一看,西洋馆小巧的青色木质玄关门大开着,四五个顽皮的孩子坐在那儿的石阶上,而深山木幸吉则盘腿坐在较高的门槛处,和大家一起摇头晃脑地张大嘴巴,唱着: “我从哪儿来的呀,什么时候回哪儿去。”[戏剧《沉钟》(格哈特 · 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著,楠山正雄改编)中的歌曲《森林的女儿》开头部分。此非“书生节”,而是与“喀秋莎”同类的流行歌曲,因此江户川乱步的战后版本将“流行的书生节”改写为“当时的流行歌曲”,是恰当的做法。] 或许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他非常喜欢小孩,经常把附近的孩子召集在一起,自己当起孩子王同他们玩耍。奇怪的是,与他们的父母相反,孩子们都十分亲近这个被左邻右舍排斥的怪叔叔。 “呀,客人来了,来了个美丽的客人。下次再陪你们玩吧。”深山木看到我的脸,似乎已敏感地读出了我表情中的秘密,不像平常邀我一同玩耍,而是让孩子们回去,之后把我领进他的起居室里。 这儿虽说是西洋馆,但以前大概是画室吧,除了客厅以外,就只有小小的玄关和厨房,而这个客厅就兼做他的书房、起居室、寝室及餐厅,不过里头就像一家旧书店似的,到处都堆着书,当中摆着老旧的木制床铺、餐桌、形形色色的餐具、罐头、荞麦面店的外送提盒等,乱七八糟的。 “椅子坏了,只剩一张。嗳,你就坐那张椅子吧。” 他边说边一屁股坐在铺着看不出床单颜色的床铺上,盘起腿来。 “你找我有事吧?你心里装着什么事?” 他用手指把长而凌乱的头发往后梳,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来。每次一见到我,他都必定露出这种表情。 “嗯,我想借你的智慧。” 我看着对方那身如西洋乞丐般、没有领子也没打领带的皱巴巴衬衫说。 “恋爱,喏,对吧?那是恋爱的眼神。而且你好一阵子都没来看我了。” “恋爱……嗯,是啊……那个人死了,被杀死了。” 我呜咽着撒娇似的,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把手臂按在眼睛上,号啕大哭起来。深山木下床来到我身边,就像哄孩子似的拍着我的背,说着什么。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甜蜜感觉。当时,我内心深处有一种预感,如此坦露自己的脆弱会让对方心跳加速。 深山木幸吉是个非常高明的倾听者。我没有按顺序说明,只是一句句回答他的询问。结果他获知了一切——与木崎初代的初次搭话到她横死的经过。深山木叫我把系谱和图拿给他看,恰好我又收在内袋里,我便把初代梦里的海岸景色图以及她送给我的系谱都拿了出来。深山木似乎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为了隐藏泪水,面朝另一个方向,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当时的表情。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我就沉默不语。深山木也异样地沉默着。我原本垂着头,但因为对方实在沉默得太久,便抬头望他一眼,没想到他正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 “你明白我的心情吧?我想报仇,我是认真的。至少要亲手找出凶手,否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罢休。” 我催促对方似的说,然而他表情依旧,沉默不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平日总像个东洋豪杰、大大咧咧的他,竟会如此深受触动,这令我意外极了。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个事件或许比你想的——也就是比现在看起来的,规模要巨大、可怕得多。” 好一会儿之后,深山木才思索着用严肃的口吻说。 “比杀人更恐怖吗?” 他突然问出这种话来,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假思索地反问。 “我是说杀人的种类。”深木仍然是边思忖,边以不似平常的阴沉态度答道,“虽然手提包不见了,但你也了解,这不是单纯的行窃吧?话虽如此,以单纯的情杀来说,手法也太缜密了。这个事件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聪明、老练而且残忍的家伙,这不是寻常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暂时停顿了一下,但不知为何,他那有些苍白的嘴唇却由于紧张而颤抖不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他的恐惧传染给我,使得我也开始感觉好似有人正暗中观察我一般。然而愚蠢的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领悟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猜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兴奋。 “一刀刺入心脏正中央的杀人手法,以行窃事迹败露而杀人来说,也太精准了。只凭一刀就致死,看似轻松,但若非具有极为熟练的技术,是办不到的。而且完全没有留下出入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指纹,这是多么叫人惊叹的身手啊。”他赞叹道,“但是比起这些,更令人觉得恐怖的是巧克力盒遗失一事。虽然我还无法很清晰地推理出为什么会丢失那种东西,但总有一种事态绝不单纯的感觉。里头有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要素。还有初代连续三个晚上看见的蹒跚老人……” 他的语尾模糊,就此沉默了。 我们各自沉浸在思虑中,直盯着彼此看。窗外,刚过中午的阳光灿烂无比,室内却叫人感觉异样的阴寒。 “你也认为初代的母亲没有可疑之处吗?” 我想问清楚深山木的想法,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那根本不值一提。不管有再激烈的意见冲突,一个思虑通达的老年人,有可能就此杀掉今后唯一依靠的独生女吗?再说,根据你的陈述判断,那个母亲做不出那么残忍的事。掩人耳目地藏起手提包倒有可能,如果母亲就是凶手,她有什么必要撒这种莫名其妙的谎,说巧克力盒不见了?” 深山木说道,站了起来,目光扫了一眼手表说: “还有时间,趁着天黑前赶到吧。总之,我们先到初代小姐家看看杀人现场吧。” 他走进房间角落的帘子后面,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没多久,便换上一身较为像样的服装出来了。“喏,走吧。”他匆忙说了一句,抓起帽子和手杖,便率先走出户外了,我立刻追上他。除了深切的悲伤、异样的恐惧以及复仇的念头以外,我心中再无别的想法。也不知道深山木将那本系谱和我的素描收到哪儿去了。初代死去的现在,我也用不着那些东西,因此完全没把它们放在心上。 在火车与电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中,我们几乎都沉默着。我试着找些话题,但深山木兀自沉思,完全不理会我。但我记得他说了番奇妙的话。内容与后来也有关联,十分重要,我回忆了一下,大概如下: “犯罪这东西,越是巧妙,越像高明的魔术。魔术师明白如何不打开密闭的盒盖,取出里面的物品。喏,你懂吧?但其中是有机关的。在观众看起来绝对不可能的事,对魔术师而言却再简单不过。这次的事件,恰似密闭的魔术盒。不实际看过就不会知道,警方一定漏掉了重要的魔术机关。这个机关就算暴露在眼前,只要被思维惯性控制,就发现不了任何破绽。魔术机关大抵上都是暴露在观众面前的。我想那应该是个完全不像出入口的地方,但是换个角度去看,就会是个非常大的出入口,对凶手来说完全是门户洞开的状况。那里既没有上锁,进去时也无须破窗凿壁。因为那些地方尽管是开放的,人们并不会有意识地关闭。哈哈哈,我想的真是滑稽,实在荒唐。可是搞不好真是如此。魔术机关总是荒谬绝伦的嘛。” 为什么侦探总是这么喜欢吊人胃口,或幼稚地装模作样呢?我到现在仍然时常纳闷,同时觉得生气。如果深山木幸吉能够在他横死之前,将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我也不必面对那么多横生枝节的麻烦事了。但是就像歇洛克 · 福尔摩斯如此,神探杜邦亦然,那可能是优秀侦探难免的卖弄炫耀,深山木也是一样,对于一旦插手的事件,在完全解决之前,除了偶尔一时兴起卖卖关子以外,绝对不向旁人透露他推理的一鳞半爪。 听到他的话,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掌握到事件一定程度的秘密,便请求他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然而侦探出于他顽固的虚荣心,就此三缄其口,什么都不再说了。 [book_title]景泰蓝花瓶 木崎家已经取下丧中的告示,守卫的巡查也不见了,周围寂静得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事后我才知道,初代的母亲刚捡完骨回来不久,就被检调单位派来的巡查带走了,因此她的小叔从自己家中叫来女佣替她看家。 我们打开格子门正要进去的时候,意外地迎头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位意料中的人物。我和那位相撞的男子立刻一脸尴尬,甚至无法别开对上的视线,只是无言地互瞪了一会儿。那是尽管身为求婚者,却从来没有于初代在世期间拜访过木崎家的诸户道雄,而不知为何,他到了这天才前来致哀。他穿着非常适合他的晨礼服,一阵子不见,他的面容憔悴了,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瞧的模样,杵在原地,最后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打了声招呼: “啊,蓑浦,好久不见了。你是来吊丧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干燥的嘴唇往两边扯了一下,微微咧嘴一笑。 “我有话想和你说。我在外头等,你办完事后,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不知道他是真的有事找我,或只是敷衍之词,诸户望了深山木一眼,这么对我说。 “这位是诸户道雄先生。这位是深山木先生。”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足无措地为他们介绍彼此。双方都从我口中听过对方的事,就这么一眼,似乎都掌握了名字以外的更多信息,两人别具深意地打了个招呼。 “不用在意我,你去吧。你只要把我介绍给这家人就行了。反正我暂时都在这儿,你去吧。” 深山木顺口说道,催促着我,于是我进屋,悄悄地向看家的熟人告知我们的来意,介绍深山木,接着和等在外头的诸户一起走进附近一家寒酸的咖啡厅。 就诸户而言,既然碰到我,应该得针对他那异常的求婚攻势作出某些辩解,而我尽管心想不可能,内心深处却对诸户抱着某种可怕的疑念,因此多多少少想刺探他一番,就算目的没有那么明确,我也绝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再说,深山木劝我的态度,似乎也别有用心,所以尽管我们的关系十分错综复杂,仍然一起走进了咖啡厅。 事到如今,除了尴尬无比之外,我不太记得我们在那儿说了些什么,但印象中似乎没进行过什么像样的谈话。而且很快,深山木就办完事情,找到这家咖啡厅了。 我们对着饮料发怔,就这样彼此低着头过了很久。我满心都是责备、刺探他真意的念头,却开不了口说出任何一句话,诸户也莫名的别扭。有种谁先开口说起这件事谁就输了的感觉,遮遮掩掩地互相刺探着。不过我记得诸户说了这样一句话: “现在想想,我真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很生气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赔罪才好。” 他有些拘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几句。然后就在我还没有搞清楚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谢罪的时候,深山木已经掀开门帘,大步走了过来。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他冷冷地说道,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诸户。诸户看到深山木,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下一刻突然向我道别,逃似的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毛躁成这副德行。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莫名其妙的。” “真怪。刚才我听木崎家的人说,那个诸户在初代小姐死后,已经是第三次来访了。而且打听了许多怪事,还在家中到处察看,里头一定有什么文章。不过他看起来很聪明,而且很英俊。” 深山木说道,别具深意地打量着我。虽然是这种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你事情办得真快。有什么发现吗?” 为了掩饰害羞,我反过来向他发问。 “很多。”他压低声音,变得一本正经。他离开镰仓时的亢奋,在这次拜访之后有增无减。他似乎把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隐藏在心底,独自吟味。“好久没碰上这样的狠角色了,但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或许有些应付不了。总之,我打算从今天开始,全心投入这个案子。” 他用手杖的前端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胡乱画着什么,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 “我已经推测出大致的来龙去脉了,但还有一点怎么都无法确定。虽然也不是没办法解释,我觉得那似乎就是真相,但若是如此,就太可怕了。这是前所未见的邪恶。光是想象就令人反胃。是人类的公敌。” 他絮叨着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是无意识地移动手杖,我注意到时,手杖已在地面画出一个奇妙的形状。那是个烫酒壶的放大版,也可能是一个花瓶。他在上头写上“景泰蓝”三个字,字体非常模糊。我受到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发问: “这不是景泰蓝花瓶吗?景泰蓝花瓶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吃惊地抬头,发现地上的图案,急忙用手杖把它涂掉。 “别大声嚷嚷,景泰蓝花瓶……是啊。你也挺敏锐的。我不理解的就是这个。我现在正在为该怎么解释景泰蓝花瓶而伤脑筋呢。”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追问,他都缄默不语,不肯再透露更多了。 没多久,我们便离开咖啡厅,折回巢鸭车站。因为方向相反,我们在月台前分了手,不过道别时,深山木幸吉说:“你等我四天。怎样都得花上这些时间。到了第五天,或许我就可以给你一些好消息。”我对他的卖弄玄虚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除了全心仰赖他的帮助以外,别无他法。 [book_title]旧货店的客人 由于家人担心,虽然提不起劲儿,但我还是从第二天开始去S. K商社上班。侦查的事已经委托给深山木,我也无从帮忙,只能将希望放在深山木说好的一星期以后,空虚度日。下班之后,看不到总是并肩同行的可人倩影,那种寂寞驱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初代的墓地。每一天,我都准备花束,到她全新的卒塔婆[立在墓地的长板,上部呈塔状,刻有经文、法名等。]前哭泣。而每去一次,我复仇的决心也就越形坚定。感觉每一天都获得了新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到了第二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搭乘夜班火车拜访镰仓的深山木家,但他不在。向邻居打听,得知他“前天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看样子,那天在巢鸭道别之后,他就直接去了什么地方了。我心想这情况,在约好的第五天之前,就算来访也只是白跑。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发现了一件事。虽然我完全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算得上是一个发现。我迟了三天,才总算窥见了深山木庞大推理体系的冰山一角。 深山木提到神秘的“景泰蓝花瓶”,始终在我的脑海盘旋。这天我正在公司工作,一边打算盘,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景泰蓝花瓶”。奇妙的是,在巢鸭的咖啡厅第一次看到深山木涂鸦时,我对“景泰蓝花瓶”就没有初见面的生疏感。哪里有那种景泰蓝花瓶?我曾经在哪儿见到过它,而且是以可以联想到死去初代的形式,这些信息残留在我脑中一角。奇特的是,有一天它被算盘上的某个数字牵动,景泰蓝突然浮在我的记忆表面。 “想起来了,我在初代家隔壁的旧货店曾看过它。” 我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当时已经过了三点,我匆忙离开,赶到旧货店去。直闯店里,劈头问了老店主一句: “我记得这里本来摆着两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已经卖了吗?” 我装作路过的客人,这样询问。 “嗯,是的,已经卖掉了。” “真可惜,我原本想要的,什么时候卖掉的?两只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吗?” “它们是一对的,但买主不同。那两只古董真是精美,放在这种穷酸的小店,实在是可惜了。出售的价格也挺高的。” “什么时候卖掉的?” “有一只是昨晚卖掉的,真不巧您错过了,被一个外地人买走的。另一只我记得是上个月,对,上个月二十五日卖掉的。正巧是隔壁发生事情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 就这样,喜爱闲聊的老人,接着长篇大论地说起隔壁出事的经过。听完后我得到明确的结论:第一个买家是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订下花瓶后付了钱回去,隔天中午派了个人过来,把用布巾包好的花瓶扛了回去。第二个买家是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绅士,买下后当场招了辆人力车,把花瓶带回去了。两边都是过路的生客,当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必说,第一个买家前来领花瓶的日子,正好是杀人命案发生当天,这一点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深山木一定也在思考花瓶的事,(老人记得很清楚,三天前有个疑似深山木的人前来询问过同一款花瓶)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这只花瓶?一定有什么缘由才对。 “我记得是凤蝶花纹呢。” “嗳,是这样没错。是黄底的,上头有许多凤蝶。” 我记得那是只高约三尺,直径颇大的大花瓶,暗黄底色,上面有许多用银细线勾勒的黑色凤蝶四处纷飞。 “那花瓶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从同行那里收购的,听说是某个实业家的破产处理品。” 这两只花瓶,从我出入初代家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陈列在店面了,摆了很久一段时间。然而初代刚死,这两只花瓶却相继在短短几天内被人买走,是偶然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我对第一个买家完全没有头绪,但对第二个买家倒是有些想法,因此最后我问了这个问题。 “第二位客人,是不是三十岁左右、肤色白皙、没有蓄胡、右脸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 “没错,就像您说的。是位高贵优雅的先生。” 果真如此,那肯定是诸户道雄不会错。我询问这个人应该到过隔壁木崎家两三次,老板注意到没有?此时老板娘正好走了出来,也加入了话题: “这么说来,就是那位先生呢,老头子。”幸亏她是个不逊于男主人的长舌妇。 “两三天前,喏,那个穿着黑色长礼服,走进隔壁的英俊先生,就是那个人。” 她把晨礼服和长礼服弄混了,但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慎重起见,我向店主打听那位绅士雇用的人力车地址,前往打听,得知送货地点就是诸户的住宅所在地——池袋。 这样的揣测或许太突兀了。但是像诸户这类所谓的变态,是无法用常理判断的。他是个无法爱上异性的男人,不是吗?为了获得他心仪同性的爱,甚至企图夺走对方的恋人,不是吗?他唐突的求婚攻势是那么激烈,他对我的求爱又是那么疯狂。想到这些,难道不能断定求婚失败的他,为了从我手中夺走初代,铤而走险,在详尽的计划之后犯下不留下证据的杀人重罪吗?他这个人头脑聪慧、冷静。拿着手术刀残酷地切割小动物,就是他的研究项目。他是个冷血动物,视鲜血为常物。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牺牲生物的性命,把它们当成实验材料。 我不由得想起他刚搬到池袋不久,我拜访他时亲眼看的恐怖场景。 他的新居在距池袋车站半里[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里约相当于三点九二七三公里。]之遥的地方,四周十分萧条,是一栋孤零零的、气氛阴森的木造洋馆,旁边还有一栋作为实验室的别馆,铁墙环绕整个宅子。家里只有单身的他、十五六岁的书生[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产家或政治家的家中,一边帮忙打理家务一边做学问的学生。]以及煮饭的阿婆三个人,除了动物的惨叫声以外,没有活人的气息,十分冷清。平常他往返于住所和大学的研究室,沉溺于异常的研究中。他的研究主题不需直接接触病人,似乎是与外科方面的开创性发明有关。 当时是夜晚,我走近铁门,听见了可怜的实验动物——主要是狗——那令人不忍听闻的哀嚎。从那条狗口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令人联想到濒死前疯狂的挣扎,那哀嚎声重重地撞击到我的胸口上。一想到实验室里,现在或许正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活体解剖,我就无法不感到毛骨悚然。 一进大门,刺鼻的消毒药水味便迎面而来。我联想到医院的手术室,脑海里浮现监狱刑场的场景。动物直面死亡时束手无策的惊恐号叫,令我想要捣住耳朵。我甚至想改变主意打道回府。 才刚入夜不久,主屋却没有一道窗子是亮的。只有实验室的窗户透出光亮。我宛如置身噩梦,来到玄关,捺下门铃。一会儿之后,旁边实验室入口的电灯亮了起来,主人诸户站在那儿。他穿着潮湿的橡胶手术衣,被血糊染得鲜红的双手伸向前方,这些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还能清楚地忆起那鲜红色在电灯光线下发出妖异光芒的景象。 可怕的疑念充塞了整个胸口,然而我却无法求证,只能无精打采地走在夜幕降临的郊区路上。 [book_title]明日正午为限 和深山木幸吉约好的“第五天”,相当于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晴朗无比却也非常炎热。早上九点左右,正当我更衣准备前往镰仓的时候,接到来自深山木的电报。他通知我过去见面。 火车上挤满今夏第一批避暑客,拥挤异常。现在享受海水浴还早了些,不过由于暑热,又碰上入夏的第一个周末,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向了湘南的海边。 深山木家前的马路上,前往海岸的行人络绎不绝。空地上,冰淇淋小贩已经竖起了新旗子,做起生意来。 然而与这些热闹的情景相反的是,深山木坐在他的书堆里,一脸阴沉,俯首深思。 “你去哪里了?我来找过你一次。” 我走进屋里,他甚至没有起身,指了指一旁肮脏的餐桌说: “你看看这个。” 上面扔着一张类似信纸的东西,还有一个开了口的信封,信上的铅笔字极为丑陋,写着: 我不能再让你活命。你只能活到明日正午。除非你承诺把你手中的东西物归原主(你知道应该送到哪里),今后也三缄其口,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得在正午前亲自把东西送到邮局,用挂号小包寄出,否则就来不及了。你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报警也没用。我可不会蠢到留下证据。 “真是无聊的恶作剧,这是寄来的吗?” 我全不当回事儿。 “不,是昨晚从窗户扔进来的,或许不是恶作剧。” 深山木的口吻意外严肃。他似乎感受到真正的恐惧,脸色十分苍白。 “可是这根本是小孩子恶作剧,太可笑了。而且什么正午前要取你性命,简直像演电影的一样嘛。” “不,是你不知道实情。我看到可怕的东西了。我的猜测分毫不差。我成功找到了敌人的大本营,也看到了古怪可怕的东西,这一点太糟糕了。我只能先窝囊地逃了回来,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不,我也有知道的事情。就是景泰蓝花瓶。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但那是诸户道雄买走的。” “诸户买走的?真奇怪!” 深山木却对此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景泰蓝花瓶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虽然我尚未确定——那应该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是人世间亘古未有的罪恶。但可怕的不是花瓶,而是更惊人的事。那可说是恶魔的诅咒,是根本无从想象的邪恶。” “你已经找到杀害初代的凶手了吗?” “我自认为至少查到凶手的窠臼了,请你再给我点儿时间吧。可是或许我会先被干掉也说不定。” 深山木仿佛被他所说的恶魔给诅咒了似的,变得异常怯懦。 “你真不对劲。如果你那么担心,报警吧!你一个人的力量抵挡不住的话,不是可以寻求警方的帮助吗?” “如果报警,只会给敌人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再说,虽然我知道对方是谁,却没有掌握到足以起诉他的确实证据。如果警察现在介入,只会拖后腿而已。” “你知道信上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吗?那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害怕。” “不能照着对方的要求送回去吗?” “我没有把它送还给敌人,相反地……”他四下张望一番之后,把声音压得极低,说:“我已经用挂号小包把它寄给你了。今天你回去之后,应该会收到一个奇特的东西,千万不要弄破、弄坏,小心保管。留在我身边太危险了,放在你那儿还稍微安全一些,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千万小心。还有,不能让任何人意识到那是重要物品。” 深山木保留、神秘的态度,让我觉得好像被他瞧不起似的,惹得我十分不快。 “你就不能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吗?这件事可是我找你帮忙的,我才是当事人,不是吗?” “可是这里头有些内情,已经不尽然如此了。不过我会告诉你的。我当然打算告诉你,就今晚吧,我们一起用晚餐,到时候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 他仿佛挂意着什么事,一副心神不宁的态度,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了,要不要去海边?我总觉得莫名沮丧,实在糟糕。去泡泡暌违许久的海水好了。” 虽然不甚起劲,但他已经走远了,我只好无奈地跟上去,来到附近的海边。海边聚集着一群群穿着色彩鲜艳泳衣的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深山木跑到水边去,一下子就脱得只剩一件四角内裤,他大声嚷嚷着什么,跳进海中。我在一座略高的小沙丘坐下,心情莫名怪异地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 就算要求自己不看,也还是忍不住不停地看手表。尽管理智告诉我不可能有那种事,我却担忧着恐吓信上“只到正午”的可怕文句。时间毫不留情地过去,十一点半、十一点四十分,随着正午接近,令人难耐的不安涌上心头。而且此时还发生了一件令我更不安的事情。远远的,诸户道雄的身影混杂在海边的人群中,若隐若现。果不其然——我心里打了个激灵。他正好在这个时点出现在这片海边,真的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我往深山木的方向看了一眼,喜欢孩子的他,不知不觉间被穿着泳衣的孩子们包围了,正玩着捉迷藏还是什么,一边尖叫一边四处奔跑。 蔚蓝的天空晴空万里,深不见底的大海如榻榻米般平滑。随着朝气十足的吆喝声,一具具美丽的肉体以跳台为起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优美地跃入海中。沙滩闪闪发光,在陆上、海中嬉戏的人们沫浴在爽朗的初夏阳光下,看起来开朗、欢乐而闪耀。那里除了如小鸟般歌唱、如人鱼般玩耍、如小狗般嬉戏的事物以外——也就是除了幸福以外,再没有其他。这个开放的乐园里,即使寻遍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潜伏在黑暗世界中的罪恶。更何况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生血腥的杀人行为,更是令人无法想象。 但是各位读者,恶魔对于他的诺言,绝对不会有丝毫懈怠。他先是在全封闭的家中杀人,这回则是在一个一眼望过去完全开放的海岸,在数百名观众面前,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没留下一丝线索。虽是恶魔,但他的本领多么高超,多么令人惊叹啊! [book_title]理外之理 我读小说的时候,每次看到天真老实的主人公纰漏不断,总是万分焦急,忍不住恨恨地想要是换成我,绝对不会那么愚钝。读者读到我写的这篇故事,看到我这个主角宛如堕五里雾中,嘴上说着要当个侦探,却完全没有做出半点儿像侦探的事,只是被深山木幸吉那坏毛病的卖弄关子牵着鼻子走,肯定着急得不得了吧。像这样据实写下,我自己也觉得仿佛在告诉世人自己有多愚蠢一般,其实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当时的我的确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实在无可奈何。至于让读者看得不耐烦,也只好请各位多多包涵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那么,话归原题,接下来我必须记下深山木幸吉那不幸的横死始末。 深山木当时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在沙滩上和穿着泳衣的孩子们笑闹奔跑。先前已经说过,他喜欢小孩子,最喜欢当孩子王,指挥淘气的小鬼们,天真无邪地和他们一起玩耍,不过当时他那种过了头的嬉闹模样,除了喜欢小孩以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很害怕。他害怕那份字迹丑陋的恐吓信上的“只活到正午”这句话。年届不惑、聪明无比的他,竟会把那种骗小孩的恐吓信当真,似乎有些滑稽,不过就他来说,即使是那样的东西,会让他严肃面对,让他感到害怕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关于这件事,他几乎没有把他获知的事实悉数告诉我,因此我完全无法想象令他这般豪放磊落之人如此害怕的背后事实有多么可怕,不过看到他发自心底恐惧的模样,我也忍不住受到影响,尽管身处热闹的海水浴场,被上百个游玩的人包围其中,却怎么都无法克制内心诡异的感受、恐惧的念头。我想起有个人说过:“真正聪明的凶手,不会选择冷清的地方,而会选择在人群中下手[这是江户川乱步爱读的吉尔伯特 · 吉思 · 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作品中布朗神父说的话,见The Wisdom of Father Brown中的《铜锣之神》:“聪明的凶手总是选择冷清的地方下手吗?” “只要能够确定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他事物上就行了。”]。” 我想保护深山木,于是走下沙丘,走近他嬉戏的地方。他们似乎玩腻了捉迷藏,开始玩起埋人游戏,三四个十岁左右的天真孩童先在水边挖了个大洞,然后把深山木埋到里面,这会儿他们正努力地挖沙子埋住他。 “再多盖点儿沙子,得把手脚全部埋起来才行。喂喂喂,不可以盖脸呀,把脸露在外面。” 深山木变成一个好叔叔,故意叫苦连天。 “叔叔,你这样乱动,根本埋不起来呀。我们再多盖点沙子吧。” 孩子们双手拨沙,奋力盖上去,却很难完全埋住深山木庞大的身躯。 距离那里约一间[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一米八。]远的地方,有两名太太模样的妇人铺了张报纸,撑着洋伞,穿着整齐的和服,一边望着下海玩水的孩子,一边休息,不过偶尔也会望向深山木那边,微微一笑。这两名妇人是距离深山木被掩埋的地方最近的人。另一个方向距离森山木最近的地方,有个穿着俏丽泳装的美丽姑娘,正盘腿而坐,与笔直躺在两边的青年谈笑风生。除此之外,附近没有人一直停留在相同的位置。 虽然无时无刻都有人经过深山木旁边,不过也只是稍作停留,笑笑就离开了,没有人驻足靠近。望着这个场面,我心想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杀人?深山木的恐惧果然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蓑浦,现在几点了?” 我走过去一看,深山木似乎还在担心这件事,问我道。“十一点五十二分,还有八分钟。哈哈哈……” “这样待着就安全了。除了你以外,附近还有许多人,而且我身边还有四名少年士兵护卫着,不仅如此,身上还盖着沙子筑成的堡垒。再怎么厉害的恶魔,都没办法靠近我了。呵呵呵。” 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一点儿元气。 我在附近走来走去,由于十分介怀刚才瞥见了诸户的身影,于是视线扫过广阔的沙滩,但诸户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了。我在距离深山木两三间远的地方站住,心不在焉地望着从跳台跃下的青年们如飞鱼般的身影,一会儿之后,重新回头望向深山木,那时候他已经被孩子们给埋了个严严实实。沙堆里只露出一颗头,睁着眼睛瞪着空中的模样,让人想起过去曾经听说过的印度苦行僧。 “叔叔,你试着爬起来,很重吗?” “叔叔的脸真好玩。爬不起来了吗?要不要我们帮你?” 孩子们频频逗弄深山木。但是不管孩子们怎么连声叫唤“叔叔”,他都假装不理,双眼直直瞪向空中。我望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刚过了两分。 “深山木兄,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恶魔似乎终于没有现身呢。深山木兄、深山……” 我赫然一惊,仔细一看,深山木的模样不对劲。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刚才开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眨眼了。最让人费解的是,他胸口一带的沙堆上浮现一道深黑色的斑纹,那块斑纹看起来似乎正逐渐扩散开来。孩子们好像也感觉到情况不寻常,诡异地沉默起来。 我突然扑向深山木,两只手不断摇晃他的头,但那就像人偶的头一样,随着我的力道自然地垂晃。我急忙挖开他胸口现出斑纹的地方,厚厚的沙底下,冒出了一个白柄。那一带的沙子由于血糊而变得黏稠不堪,我继续把沙子挖开,短刀正好就在心脏的位置,刀身完全没入,只剩刀柄留在外头。 接下来的骚乱自是难免,也可想象,在此省略细节。再怎么说,事情都是发生在星期日海水浴场的众目睽睽下,因此深山木的横死震惊当地。我沐浴在上百名年轻男女的好奇眼光中,在覆上草席的尸体旁边回答警官的种种提问,而检察官一行人前来,结束现场勘验后,我又陪着将尸体运回深山木家,沮丧之余觉得丢人现眼极了。不过尽管处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仍然在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中,瞥见诸户道雄略微苍白的脸,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站在围得水泄不通的看热闹人群后方,直盯着深山木的尸体。尸体被运走的时候,我始终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犹如妖怪的气息。诸户在杀人凶案发生时,显然不在现场附近,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他,话虽如此,诸户这异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非记下不可的事情,虽然不是特别令人意外,不过将深山木的尸体搬回他家时,我发现原本就十分杂乱的起居室,此刻更如台风过境一般,乱得一塌糊涂。用不着说,一定是歹徒为了寻找那个“物品”,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了他家。 我当然受到检察官详细的讯问,当时我坦言了一切内情,不过该说是预感吗?(读者今后将明白这当中的意思。)唯有深山木将恐吓信中记载的“物品”寄给我这件事,我特意保留。被询问关于那个“物品”的事情时,我也推说不知道。 侦讯结束后,邻居帮助我通知与死者交好的几个朋友,并准备葬礼等事宜,费了不少工夫。后来我把后续的一些事情委托给邻居太太,搭上火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当然,我完全不知道诸户什么时候回去,又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些什么。 经过警方调查,凶手完全不明。与死者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之中的三人,是住在海边附近的中产家庭的孩子,另外一个是当天由姐姐带来海水浴场的东京人)作证说,他们用沙子埋住深山木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靠近过深山木身边了。虽然是才十岁的儿童,但也不可能看不见一个人被刺杀。此外,坐在距离他们一间远左右的两名太太,也断言她们的位置可以注意到每一个靠近深山木的人,却完全没有看到那类可疑人物。除此之外,待在深山木附近的人,也都没有看到疑似凶手的人。 我也一样,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物。我站在离他两三间远的地方,虽然有一会儿看年轻人跳水看得入迷,但那一带还是在我眼角余光能扫视到的范围之内,如果有人接近并刺杀他,我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这真的不得不说是一场噩梦般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被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周围的人甚至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将那把短刀深深地刺进深山木胸口的,难道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妖怪吗?我忽地怀疑起会不会是有人从远处射出短刀,可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显然这种猜想无法成立。 值得留意的是,经过调查之后,深山木胸部的伤口与先前初代胸部的伤痕极为酷似。不仅如此,也知道了凶器白柄短刀,两者都是同一种类的便宜货。换句话说,可以推断杀害深山木的凶手,恐怕也就是杀害初代的凶手。 话说回来,这个凶手究竟会使什么样的魔法?他来去无踪,一次如幽灵般渗进找不到出入口的全封闭屋子里,一次则在人潮中、众目睽睽下躲过数百人的目光,像一缕风般逃逸。我虽然痛恨迷信,但目睹这两次理外之理,也不由得感觉到一股来自地狱的阴森恐怖。 [book_title]断鼻的乃木大将 [乃木希典(嘉永二年至大正元年),日俄战争时担任第三军司令官,负责攻夺旅顺。所谓奥古斯特 · 罗丹类似“断鼻的乃木大将”的作品,应是“伤鼻的男子”(1864)。] 如今,我的复仇,我的侦查工作,都失去了重要的指导者。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把他生前查到的事实、推理出来的内容向我吐露过半分,自他一死,我便完全束手无策了。虽然他留下了两三句暗示性的话语,但愚钝如我,没有能力解读他的暗示。 与此同时,我复仇事业的意义变得更加重大了。现在的我,除了必须为我的恋人报仇雪恨以外,还非得铲除前辈深山木的敌人不可。直接杀害深山木的虽然是那个隐身在幕后的面目模糊的凶手,但是使他身陷这种险境的却是我。如果我没有拜托他调查,他也不会被杀。就算只是出于对深山木的歉疚,我也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凶手。 深山木被杀前说他通过挂号小包给我寄了样东西,那件东西写在恐吓信上,是他死亡的直接原因。那天我回到家一看,果真送来了一个小包邮件。不过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竟发现里面是一尊石膏像,这令我十分意外。 石膏上涂了颜料,呈现出青铜质感,那是随便哪家塑像店都会出售的乃木大将半身像。它看起来似乎十分破旧,许多部位的颜料都剥落了,露出底下白色的石料,鼻子则滑稽地断了半根,对这位军神极为失礼,是一尊断鼻的乃木大将像。我想起罗丹有一个类似的作品,当下纳闷不已。 当然,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个“物品”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重要到甚至成为杀人的诱因。深山木叫我“不可损毁,小心保管”,还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重要物品”。我绞尽脑汁,始终无法悟出这尊半身像的意义,只能遵照死者的指示,不让别人发现,把它轻轻摆在装杂物的橱柜盒里。警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因此我也不急着把它送出去。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尽管我心中焦急难耐,但除了为深山木的葬礼忙碌奔波一整天以外,其他时间几乎是无所事事的,只能不情愿地继续上班。下班后,我一定会去初代的墓地参拜。在那里,我向已故的恋人报告接连发生的不可思议杀人命案的始末,不过就算回家,也睡不着觉,因此我扫完墓后,通常到街上到处游荡,打发时间。 这段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态,除了两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还是向读者交代一下为好。其中之一,是我发现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了我的房间,翻过我的书桌抽屉及书柜里的物品,我能看出一些微妙的形迹,共有两次。我这个人并非一板一眼,倒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总觉得房间物品的位置,例如书架中书本摆放的顺序等,与我离开房间时稍微不同,我问过家里人,但每个人都说不曾动过我的东西,而我的房间在二楼,窗户与邻家的屋顶相连,只要沿着屋顶,也并非进不来。我怀疑是自己太神经质了,想要忘掉这件事,却隐约感到不安,心念一动,仔细检查了一遍柜子里的收纳盒,那个断鼻的乃木将军仍然平安无事地收在原地。 还有另一件事,发生在某天我从初代的墓地归来之时。走在平常流连的郊外小路上,那里正好是省线接近莺谷的地方,有块空地上驻扎了曲马团[指骑马表演的杂技团,日本原也有带有戏剧要素的传统曲马。明治四年法国的苏黎耶(Croue Soulie)、十九年意大利的查理涅一团来日演出,其后日本的传统曲马便受到西洋曲马的影响,将其纳入表演项目,逐渐发展为马戏团。]的帐篷。我喜欢那怀旧的乐曲以及怪奇的图画看板,过去也曾经驻足观看过,不过那天黄昏,我路过曲马团前面时,不经意间竟意外地看见诸户道雄从木头小门快步走出来的身影,他似乎没看到我,但那身笔挺的西装打扮,毫无疑问是我奇特的朋友诸户道雄。 因为如此,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对诸户的怀疑却越来越甚了。他为什么在初代死后,三番两次拜访木崎家?他为什么非得买下那只景泰蓝花瓶不可?而且他甚至出现在深山木的杀人现场,如果是偶然,岂不是凑巧得有些过分吗?当时他鬼祟的行动又该如何解释?再说,不知是否多心,他到同他家的方向完全相反的莺谷曲马团看戏,不也很不对劲吗? 不光是这些外在的事实,我也可以通过分析诸户的心理找到些证据。尽管这话极其难以启齿,不过他对于我,有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强烈爱意。如果他因为这一点而对木崎初代展开虚情假意的求婚,也不会令人很意外。然后,求婚失败的他,因为初代才是他真正的情敌,所以在冲动之下,暗地里把她杀了,这样的推理也并非全无成立的可能。如果他是杀害初代的真正凶手,那么调查这宗杀人命案,意外在第一时间就查出凶手的深山木幸吉,对他来说肯定是个必须早日剪除的大威协。就这样,诸户为了隐去第一宗杀人罪,不得不接连犯下第二宗杀人案——这样的揣测也可以成立了。 失去深山木的我,除了怀疑诸户以上几点以外,丝毫没有别的头绪,也想不到其他的侦查方针。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最后,我下定决心,认为除了再接近诸户一些,为我的怀疑找到最终的证据之外,别无他法。深山木横死一周后,我决定下班后去拜访诸户居住的池袋。 [book_title]再遇怪老人 连续两晚,我拜访了诸户家。第一晚诸户不在,我只能带着满腔的空虚踏上返途,不过第二天晚上,我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时序已进入七月中旬,那天夜晚莫名闷热。当时的池袋并不像现在这么热闹,走到师范学校[这里提到的是东京府立丰岛师范学校,昭和十八年改名为东京第二师范学校,二十一年迁移至小金井,二十四年与都内各师范学校一同改制为东京学艺大学。池袋的原校址为现在的西池袋一丁目,建有东京艺术剧场。]后面,就已屋舍稀疏,一片漆黑了,就像走在狭长的乡间小道上。道路两侧一旁是高高的树篱,一旁是寂寥的平地,黑暗中,只有道路泛着幽白的光线,我睁大眼睛直盯着那条路,借着远方两三盏孤寂灯火昏暗的光线,不安地往前走着。虽然才刚日落,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就算偶尔有人擦身而过,反倒让我感觉遇上了妖怪,心里直发毛。 就像我先前描述的,诸户住得很远,距离车站有半里之遥,当我差不多走到一半时,发现有个形状相当不可思议的物体在前面移动着,那是个身高只有常人一半、宽度却比常人宽上许多的人,走路的时候他全身左右摆动着,每晃动一次,位置异样低矮的头部便像纸糊的玩具老虎般,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若隐若现,看他走路的样子吃力极了。这样形容,读者或许会把他想象成一寸法师[一寸法师是日本民间故事中身高仅一寸的小人,用来讽刺身材矮小的人,意近称人“侏儒”。],但他并非一寸法师,他的矮是因为他上半身从腰部往下弯折,呈四十五度角,所以从背后看起来十分矮。换句话说,那是个腰弯得十分厉害的老人。 看到这个古怪的老人,我立刻想起初代以前曾经提过的诡异老头。巧的是,刚好又在我怀疑的诸户家附近碰上,因此我忍不住一惊。 我小心翼翼,跟踪其后,极力避免被发现,结果老人真是往诸户家的方向走去。折进一条岔路后,路面更显狭窄。这条岔路只通向诸户家,因此没什么好怀疑的了。道路前方诸户家的洋馆已经若隐若现了,但今晚不知为何,每个窗户都灯火通明的。 老人在铁门前暂时停步,像在思考什么,不久后便推门走了进去。我急忙赶上去,踏入门内。玄关与大门之间有一片长势茂盛的灌木丛,老人不知是否已经躲到里面,总之人被我跟丢了。观望了一阵,还是没看到老人现身。在我赶到大门之前,他已经进了玄关,或是仍在灌木丛附近徘徊?我一时没了主意。 我小心不被对方发现,在宽敞的前庭四处寻找,但老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哪儿都看不着他。他已经进屋里了吧。于是我下定决心,捺下玄关门铃。我决定直接面对诸户,从他口中问出线索。 门很快就开了,相识的年轻书生出来应门。我说我想见诸户,他便折了回去,不多久后回来,把我带到紧邻玄关的客厅。屋里的摆设无论是壁纸或家具,都十分协调,显示出屋主不俗的品位。我坐在柔软的大椅子上,看着诸户宛如喝醉了酒,一脸潮红地快步走了进来。 “嗨,欢迎欢迎。上次在巢鸭真是失礼了。那个时候不太方便……” 诸户的男中音十分悦耳,看得出他心情很愉快。 “后来我们还见过一次吧?在镰仓海边。” 因为已经下定决心,我居然能够单刀直人地开口。 “咦?镰仓?噢,那个时候我是注意到你的,可是发生了那样的骚动,我不能同你打招呼,死者是深山木先生吧。你和那位先生有很好的交情吗?” “嗯,其实是我委托他调查木崎初代小姐的被杀事件的。他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是位非常优秀的业余侦探。然而只差一步就知道凶手是谁的时候,竟碰上了那样的悲剧。我沮丧极了。” “我猜想也是这样,失去了一位人才真是可惜。话说回来,你用过饭了吗?今天厨房正好开伙,我又请了个贵客,如果你不嫌弃,一起用饭吧?” 诸户仿佛要改变话题似的说。 “不,我已经吃过了。我在这儿等你,你不必客气。不过你说的客人,是不是一个背驼得很厉害的老先生?” “咦?老先生?不是的,是个小朋友。你不用跟那个客人见外,一起到餐厅坐坐吧!” “这样吗?可是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驼背的老先生推门走进这里。” “咦?真是奇怪。我并不认识什么驼背的老先生,真有这样的人走进院子里吗?” 不知为什么,诸户的神情十分紧张。接着他又邀我一起去餐厅,但我坚决谢绝,他便放弃了,叫来书生,吩咐道: “你去招待餐厅的客人用饭,和阿婆一起好好陪他,别让他无聊。要是他吵着要回去就糟了。有没有什么玩具……啊,还有,给这位客人奉茶。” 书生离开后,他露出勉强挤到脸上的笑容转向我。这个时候,我一下子看到那个景泰蓝花瓶就摆在房间一隅。他竟然把东西大剌剌地摆出来,实在大胆,我不禁目瞪口呆。“好漂亮的花瓶。咦,这东西真眼熟?”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诸户的表情,问道。 “哦,那个啊,或许你也见过吧。那是从初代小姐家隔壁的旧货店买来的。” 他的沉着应答令我吃惊不已。听到他的话,我觉得单凭我可能对付不了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些胆怯。 [book_title]意外的业余侦探 “我一直很想见你。这么长时间我想和你好好说说心里话。”诸户带着醉意,好像撒娇似的。他脸颊潮红,焕发出美丽的光芒,被修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瞳看起来妩媚极了,“上次在巢鸭说不出口,不过我得向你道歉。我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甚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原谅我。可是,这都是我的热情所致,我不想别人把你抢走。不,说这种自私的话,你可能又会像平常那样生气,可是你应该也了解我对你有多认真。我无法不那样做……你在生气对吧?对不对?” “你是说初代小姐的事吗?”我冷冷地反问。 “没错。你和她的关系,让我忌妒得不得了,过去就算你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接受我,至少你的心不属于任何人。然而初代小姐出现在你面前后,你的态度却整个变了。你还记得吗?已经是上上个月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去帝剧看戏的那一晚。你不断追寻美梦般的眼神,令我无法正视。而且你还残酷地、毫不在乎地、极为欢喜地告诉我你和初代小姐之间的种种。当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能够想象吗?真是惭愧。就像我总说的,我没有权力也没有道理为这事责怪你。可是,看到你那副模样,我真觉得失去了世上的一切希望。我真的很悲伤。你的爱情令我悲伤,但我更怨恨我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恋慕之情。从那之后,不管我写再多的信给你,你甚至连回信都不愿意了,对吧?过去不管内容再怎么冷淡,你至少会回信给我的。” 喝醉的诸户不同于平常,滔滔不绝。他那种令人觉得娘娘腔的牢骚话,要是任由他说,估计会说得没完没了的。 “所以你就虚伪地向初代求婚吗?”我愤怒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你果然很生气,这也难怪。我想为这件事赎罪,不管做任何补偿都愿意。为了让你解恨,你用鞋子踩我的脸吧,更过分的事情我也可以接受。一切都怪我不好。” 诸户悲伤地说,但我的怒意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你只顾自己的感受,实在太自私了。初代小姐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个、无可取代的至爱,然而你却、你却……” 说着说着,新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起来。好一会儿之后,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诸户直视着我泪汪汪的眼睛,突然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反复叫道: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你说这能够原谅吗?”我甩开他灼热的手,“初代小姐死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已经被推下黑暗的地狱了!” “你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了。可是和我相比,你还是幸福的。若说为什么,尽管我那样热烈地求婚,尽管养母极力相劝,初代小姐的心仍然没有一丝动摇。初代小姐无视于重重障碍,一心只想着你。你的爱情,已经得到充分的回报了。” “你说什么?”我的话被哭声淹没了,“正因为初代小姐也那样爱我,失去她,我的悲伤才加深了好几倍。你说什么,你因为求婚失败,光是求婚还不满足,竟然还……竟然还……” 接下来的话,我还是忍不住吞吐了起来。 “咦?你说什么?啊,果然如此。你在怀疑我对吧?你怀疑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在哭声之中,断断续续地叫道: “我想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告诉我实话,告诉我实话!” “看我做了多么对不起你的事。”诸户再次握住我的手,静静地抚摸着,说,“我没想到失去恋人的悲伤竟是如此深刻。可是,蓑浦,我绝对没有说谎。你误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杀人的。” “那,为什么那个可怕的老头会在你家附近出现?那是初代小姐见过的老头。那个老头出现后没多久,初代小姐就被杀了。还有,为什么深山木先生被杀的那天,你也在同一个地点出现?还露出那种让人生疑的神态。你为什么出入莺谷的曲马团?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对曲马团有兴趣。你为什么买那个景泰蓝花瓶?那个花瓶与初代小姐的事件有关,这我可是一清二楚的。还有,还有……” 我发了疯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话一说完,我一脸苍白,由于过分激动,就像疟疾发作似的猛烈哆嗦起来。 诸户急忙绕到我旁边,就像要和我共坐一张椅子似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嘴巴凑近我耳边,温柔地对我呢喃: “有太多事碰巧凑在一起。难怪你会怀疑我,可是这些不可思议的巧合,都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要是我早一点儿向你坦承,然后与你一起同心协力解决这件事情就好了。我呢,蓑浦,也像你和深山木先生那样,正独自研究着这些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是出于对你的歉疚呀。我和杀人事件当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我向初代小姐求婚,让你痛苦了。不仅如此,初代小姐还死了,这让我觉得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心想至少要找出凶手,好安慰你的心。不仅如此,初代小姐的母亲被冠上莫须有的嫌疑,被抓到检事局[日本的旧制司法机关依法院构成法,设置的带检察官的官署,附属于各法院。]去了。她被怀疑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结婚问题与女儿发生口角。换言之,等于是我间接使她母亲成了嫌疑犯。所以就这一点来说,我也有找出凶手的责任,以洗刷她的嫌疑。可是,如今这个理由不成立了。你应该也知道,初代小姐的母亲因为证据不足,已经平安无事地获释返家了。昨天初代小姐的母亲还来过这里,告诉我这件事。” 但是疑虑重重的我,不肯就这么相信他那看似诚恳而且温柔无比的解释。惭愧的是,我在诸户的怀里,表现得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事后回想,这一方面是为了掩饰我在人前大声哭泣的羞耻,另一方面,虽然没意识到,但对如此深爱着我的诸户,我对他其实是有一丝依赖的。 “你竟然会做一些侦探才会做的事,我不相信。” “这话奇怪了,你是说我不懂怎么做侦探吗?”诸户看到我略微平静下来,似乎稍微放下了心,“别看我这样,或许我还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名侦探。我也大致学过法医学,而且……啊,对了,告诉你这件事,你就会相信我了吧。你刚才说这只花瓶与杀人事件有关,真是明察秋毫。这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深山木先生告诉你的?但你似乎还不知道它与事件有什么样的关联。重点不在于你眼前的这只花瓶,而是与它成对的另一只。喏,就是初代小姐命案发生那天,有人从那家旧货店买走的另一只花瓶。你了解了吗?那么,我买下的这只花瓶,岂非证明我不是凶手而是侦探的最好证据吗?换言之,我把它买来,是为了仔细调查这只花瓶的特点。” 听到这里,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听诸户解释的念头。要说他的话都是假的,那他说得也太煞有介事了。 “如果这是真的,我得向你道歉。”我忍着极度的困窘说,“可是你真的做了侦探才会做的事情吗?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嗯,我有重大发现。”诸户的语气带着骄傲,“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随时都能够把凶手扭送给警方。但遗憾的是,他为何要犯下这两起杀人案,理由完全不明。” “咦?两起杀人?”我忘了尴尬,吃惊地反问,“那么杀了深山木先生的凶手,果然也是同一个人咯?” “我认为是这样的。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真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根本没办法让人信服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家伙怎么潜入那个没有出入口的密闭屋子?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下,不着痕迹地杀掉一个人?” “恩,说起来确实十分吓人。以常识来看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凶手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这是事件中最令人恐惧的一点。乍看之下不可能的事,怎么会成为可能呢?研究这个案子的人,首先应该着眼于这一点,这是破解案件谜团的出发点。” 我等不及听他说明,性急地跳到下一个阶段的问题上: “凶手到底是谁?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你大概知道吧,只是有点儿难以想象。” 啊,诸户道雄究竟会说出什么话来?现在我已经能隐约猜出他会说出的话了。那个怪老人究竟是何许人物?为什么会拜访诸户家?现在又藏在什么地方?诸户出现在曲马团的小门门口,又是为了什么?景泰蓝花瓶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今诸户的嫌疑已完全洗清,但越是相信他,我越是不由得感觉到各种纷乱的疑问如云雾般涌到我的脑海中。 [book_title]盲点的作用 局面俄然一变。 由于我在前文中陈述的种种理由,我认定诸户道雄必定与这场犯罪事件有关,因此前往他家逼问,然而与他交谈之后,没想到他非但不是凶手,还与亡故的深山木幸吉相同,是一个业余侦探。 不仅如此,诸户还说他已经知道这桩案件的凶手是谁,甚至正准备告诉我。深山木生前那敏锐的侦探能力已令我惊叹不已,没想到此时又出现一个更优于深山木的名侦探,我不由得益发吃惊了。我和诸户交往的时间不短,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行为诡异的解剖学者,可说是极端古怪的人物,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具备优秀的侦探才能。形势的意外逆转,令我惊诧万分。 至今为止,就如同各位读者一样,对当时的我来说,诸户道雄也是个全然神秘的人物。他异于世间普通人,从事的研究极为特异(详细的内容,以后还有机会说明),又是个同性恋,或许是这些使得他看起来十分神秘,但似乎也不全然只因为这样。表面上他看起来是个善人,骨子里却潜藏着不可思议的邪恶。总觉得他的周遭笼罩着一股氤氲不去的诡异妖气。再者,他以业余侦探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使得我一时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话。 尽管如此,他具备只有侦探才有的无懈可击的推理能力。此外,他的表情和言谈之间处处流露出良善的人性,尽管我心底仍然留有一丝疑念,却忍不住相信他的话,按照他的意见行事。 “你说我也认识?这太奇怪了。我完全不了解。快告诉我吧。”我再次追问。 “一股脑儿告诉你答案,或许你无法理解,所以尽管有些麻烦,还是请你耐心地听我陈述前因后果吧。那也是我做了侦探后付出的种种努力。不过也并非什么大冒险,或四处走访的过程中搜集到的信息。”现在的诸户已经恢复冷静自持了。 “嗯,我洗耳恭听。” “这两宗杀人命案,每一宗乍看之下都不可能。一宗发生在密闭的室内,凶手怎么自由出入?另一宗则发生在光天化日的众目睽睽下,几乎没人目击到凶手,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不可能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这两个案子,针对这‘不可能’本身加以细细排查,是最为必要的吧。只要看清楚不可能的内在,或许就能看到隐藏其中意外无趣的魔术机关。”诸户也用了魔术这个词。我想起深山木过去曾经使用过相同的比喻,于是对诸户的判断相信了几分。 “这真的十分荒谬(深山木也说过一样的话)。这个推断实在是荒谬,我也不相信。只有一次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同样的手法又发生在深山木先生的事件中,这使得我确定了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之所以说荒谬,是因为欺瞒的手法就像骗孩子一样。想出这个手法的人真是胆大包天,同时不能否认点子本身的出类拔萃。由此可以肯定,凶手在障眼法的包裹下是非常安全的。该怎么说才好?这个事件中隐藏着人类思维无法想象的丑恶及残忍的兽性。乍看之下十分荒谬,但如果没有非人的恶魔智慧,实在无法构思出这种犯罪。”诸户有些激动,状似愤恨地说着,不过说到这里,他暂时沉默下来,目光深深地望入我的眼睛里。此时,我感觉他的眼中失去了平常那种溺爱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恐怖。我肯定也被他影响了,心里一下子被恐惧淹没了。 “我是这么想的。初代小姐的情况,就像每个人看到的,死于一个凶手完全无法自由出入的密室。每道门窗都从里面上了锁,不是凶手杀人之后还待在屋子内,就是凶手来自于家中。这也正是初代小姐的母亲被当成嫌犯的理由,可就我掌握的信息来看,她母亲实在不可能是凶手或共犯。不管发生什么事,做母亲的都不可能杀害自己唯一的女儿。因此我便认定这个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状况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肉眼发现不了的机关。” 听着诸户口气急切的说明,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没来由的怪异感。一开始我觉得疑惑,诸户道雄为什么会对初代小姐的事如此上心?是出于对失去恋人的我的同情吗?或者是因为他天生就喜欢侦探这个角色?可是总觉得不对劲。只因为这些理由,就让他如此沉迷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这个谜团是后来才逐渐明朗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任这个隐隐约约的疑惑留存心间,既不问出来,也不打消。 “好比解一道复杂的代数问题,碰到一个怎么都解不开的问题。花了一整晚,也只是徒然写了好几张全是算式的草稿纸而已。于是我们的信念就开始摇摆:这肯定是个不可能解开的问题。但是偶然的灵光乍现,让我们获得了一个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相同问题的机会,谜题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先前之所以解不开,可以说是被下了咒语,是被思考的盲点困住了。我认为初代小姐的事情也一样,有必要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出入口,指的是没有通往屋外的出入口。门窗完全紧闭,庭院的地面和阁楼上都没有脚印留下,地板底下也贴着铁丝网,外面的东西进不去。换句话说,完全没有可以从外面进入的常规人口,就是这个‘从外面’进入的想法在作祟。凶手是从外面侵入,又逃出外面的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了众人的判断。” 学者诸户的说明中夹杂着大量学术词汇,再加上他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我仿佛依稀了解他的意思,又仿佛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愣在原地,却又兴致勃勃地听得入迷。 “那么,如果不是从外面,凶手究竟是从哪里进去的呢?里面只有被害人和母亲而已。如果我说凶手不是从外面进去的,一定会有人反问:那么你的意思是凶手果然是母亲?这么一来,又回到原点了。其实很简单的,关键点就在日式建筑。喏,你还记得吗?初代小姐的家和邻居家是相连着的,并非独立的一栋。只有那两栋屋子是平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对吧?” 诸户露出难解的笑容看着我。 “那么,你是说凶手是从隔壁进入,又从隔壁逃走的吗?”我吃惊地问。 “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连成一栋的日式建筑,一般情况下,阁楼和檐廊也是相连的。我总是想,那种长屋[一种狭长的大杂院,始于江户时代。]建筑,就算再怎么小心门户也没用,真是好笑呢,光是小心谨慎前后门的门锁,却完全忽视阁楼和檐廊的通道,日本人真是盲目乐天呀。” “可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源源不断的疑问,“隔壁住的是善良的旧货店老夫妇,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那天早上初代小姐的尸体被发现后,隔壁住户就被周围的人吵醒了。在那之前,那一家的门窗也是紧紧上锁的。还有,老人开门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观,后来那家旧货店几乎成了接待室,应该没有让凶手逃脱的空间,而且我实在不认为那两位老人会是藏匿凶手的共犯。”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可以进一步确定的是,如果穿过阁楼,那阁楼上的灰尘应该会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但警方调查之后,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另外,檐廊底下也都贴了铁丝网,没办法通过不是吗?凶手总不可能敲破地板,掀开榻榻米进去吧。” “没错。可是,还有更好的通路。它一直招呼人们从那儿通过,那条通路极为普通,却也因此一直没被注意到。” “除了阁楼和檐廊底下以外的地方吗?总不会是墙壁通道吧?” “不,不能延续那样的思路。那个通道可以不必打破墙壁、掀开地板,或是需要任何破坏性的举动,从那边经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爱伦 · 坡有篇小说叫《失窃的信》,你读过吗?有个聪明的男子藏了一封信,他认为最聪明的藏法就是不藏,便将它随手塞在墙上的信插里,警察翻遍了整间屋子,竟怎么都找不到信。换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知道的、异常显眼的地方,在犯罪等场合,反而会被人忽略,不会被注意到。用我的说法,就是盲点在起作用。初代小姐的事件也是如此,说起来真是好笑,怎么会想不到那么显而易见的地方呢?但这也是先前说的窃贼‘自外面’入侵的观念作祟所致。只要换成‘敌人来自内部’来思考,马上就可以发现了。” “我还是不懂。到底是从哪里出入的?” 我觉得仿佛被对方耍着玩似的,感觉有些不快。 “喏,长屋的房子有个特点,厨房的地板下都安着个约三尺见方的拉板。喏,就是存放木炭和柴薪的地方。那块拉板空间通常都不打隔断,而是直通到檐廊底下。一般人不会想到会有窃贼从这个地方进入房子内部,所以谨慎的人就算在通往户外的地方贴上铁丝网,也唯有那个地方,不会特地上锁。” “那么,杀了初代小姐的人就是通过那块拉板出入的吗?” “我去了那个住宅几次,确定厨房有拉板,而且底下没有区隔,直通所有的檐廊。换言之,可以推断凶手是从隔壁的旧货店厨房的拉板进去,穿过檐廊底下,再从初代小姐家的拉板潜入,并以相同的方法逃走的。” 这个方法,轻易地解开了原先看起来神秘无比的初代命案的谜团关键点。诸户这番有条理的推理尽管令我佩服万分,可是仔细想想,就算解决了出入口的问题,仍然有许多重要谜团未解。旧货店的老主人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凶手?凶手怎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逃走?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诸户说凶手是我认识的人,那到底是谁?诸户那拐弯抹角的说法,使得我忍不住烦躁起来。 [book_title]魔法之壶 “嗳,你就耐心点儿听我说吧。我都愿意帮你为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先生找出凶手报仇了,你就让我按部就班地陈述我的想法,再提出你的意见。因为我的推测也并非完全不可动摇的结论呀。” 诸户制止我连珠炮似的发问,仿佛在进行他的专门学术演讲似的,接下来的陈述依旧是有条不紊的。 “你的疑问,后来我也向附近的邻居打听过了。当时的状况,凶手不可能避开旧货店的老板或看热闹的人群逃跑。旧货店老板打开门锁的时候,街坊邻居已经把路口挤得水泄不通了。所以就算凶手穿过檐廊底下,经旧货店的厨房拉板去店面或后门,都不可能避开老板夫妇或看热闹的人的目光而离开屋子。他是怎么克服这个难题的?我这个业余侦探在这里遭遇了思维‘瓶颈’。里头有机关,一定有什么类似厨房拉板、不易被普通人一眼看穿的诡计。你大概知道吧,我三番两次去初代小姐家附近,向邻近的人打听。然后我忽然想到,那件事发生之后,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那家旧货店被带走?隔壁是个做生意的小铺,店面陈列着各种商品,我就是怀疑其中的商品被带走了,于是我调查一番,杀人事件发生的早上,在警察进行侦讯的种种混乱当中,有人买走了和这只花瓶成对的另一只。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大件物品售出。我算准了这只花瓶一定有问题。” “深山木先生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我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我忍不住插嘴。 “没错,我也不了解。可是我就是觉得可疑。至于为什么,因为就在事件发生的前一晚,有个客人付钱预定了那只花瓶,把物品仔细用布巾包好之后才回去的,第二天一大早再专人前来扛走,时间上太凑巧了,还挺值得深思的。” “凶手总不可能躲在花瓶里面吧?” “不,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有理由相信有人躲在花瓶里面。” “咦?躲在花瓶里面?别开玩笑了。这高度顶多才两尺四五寸,直径最宽的地方顶多也才一尺多。而且你看看这开口,连我的头都钻不过去。还说什么可以装进一个成年人,又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壶。” 我走到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边上,测量瓶子的直径和高度,再把结果告诉诸户,由于实在太荒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魔法之壶。没错,或许这就是魔法之壶。不管是谁——一开始 就连我都想不到这个花瓶能够装进去一个人。然而真的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我有理由推测确实有人藏在里面。为了方便研究,我买下了落单的花瓶,但怎么都想不透。就在我还没有想出个眉目的时候,发生了第二宗杀人事件。深山木被杀的那天,我碰巧有事去了镰仓,中途还看到了你,便忍不住跟着你去了海边,结果不期然碰上了第二宗杀人事件。关于那个案子,我做了种种研究。事前,我已经知道深山木先生正在侦查初代小姐的命案,但深山木先生竟惨遭杀害,而且是被跟初代小姐同样神秘的手法除掉,因此我便猜测这两个案子或许有什么关联。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只是假设,找到确实的证据前,很有可能被当成是胡思乱想。可这个假设是唯一的可能,不管套上这一连串事件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完全契合,因此我认为这个假设是可以信任的。” 由于醉意与兴奋,诸户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他一遍遍舔他干燥的嘴唇,口气渐渐变得像在演讲,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里我们先暂且放下初代小姐的命案,从第二宗杀人命案说起,这样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我的推理就是遵循这样的顺序。深山木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害了,不知凶手是谁,不知凶手什么时候动的手。光是他身边,就围着好几个人,而且他们一直注视着他,你也是其中之一吧。除此之外,那片沙滩还有上百名群众来来往往。尤其深山木先生的身边还有四名孩童围着他玩耍。然而他们都没有看见凶手,这岂不是前所未见的怪事吗?根本是超越自然的状况,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被害人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既然有这个不动如山的事实,就非有凶手不可。凶手是怎么完成这桩不可能的任务的?我假设了各种状况。可是不管怎么大胆想象,除了两种情况以外,杀人事件都完全不可能成立。这两种情况,一个是深山木先生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杀了,另一个假设非常惊人,亦即当时围在他身边玩耍的孩子之一——也就是那些连十岁都不到的天真孩童,假装正在玩沙子,趁机杀害了深山木先生。当时的四名儿童,他们为了埋住深山木先生,都各自专心地从不同的方向把沙子拨弄到他身上,因此其中一人要不被其他孩童发现,借着盖沙,将藏在身上的刀子刺进深山木先生的胸口,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深山木先生自己也因为对方是孩子,直到被刀子刺中之前,应该都没有丝毫提防,而被刺中之后,估计连出声的机会也没有。接下来,凶手继续若无其事地从上面盖沙子,好藏住血迹和凶器。” 诸户这番疯狂的推理让我大为吃惊,我盯着他的脸,忍不住出神了。 “这两种情况当中,深山木先生自杀的假设,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不成立。即使看起来非常难以想象,除了认定凶手就是那四名孩童之一以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方法。而且一旦采用这个解释,两宗杀人案的种种疑问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乍看之下不可能的事,全都变得可能了。我说的就是你所谓的‘魔法之壶’。人要躲进那只小花瓶里,除了借助恶魔的神通,否则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结论,也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固化了,一般我们总是迷信杀人凶手就是犯罪学书籍插图上画的那样,一脸横肉、体形彪悍的壮年男性,思维自动过滤年幼的孩童,觉得孩子杀人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这次的事件中,凶手披着儿童这个隐身衣,让我们的思考产生盲点。可是一旦把孩子放到杀人凶手的位置上,花瓶之谜就立刻解开了。那只花瓶虽然小,但十岁的孩童或许可以躲得进去。只要用大布巾包起来,就看不见花瓶内部。孩子也可以从布巾打结的开口处出入,躲进去之后,再从里面整理好开口,使它遮住花瓶口就行了。魔法不在花瓶本身,而在于躲藏在里面的人。” 诸户的推理有条不紊,一环扣一环,展开得极为巧妙。但是我听到这里,仍然有些不服。或许是我的情绪显露在脸上,诸户盯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初代小姐的命案中,除了凶手的出入路径不明以外,还有一个重大的疑问,对吧?你该不会忘了吧,也就是凶手为什么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仍然执意拿走巧克力盒。关于这一点,如果假设凶手是个十岁的孩童,拿走巧克力盒也就能理解了。因为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装在美丽盒子里的巧克力,是比钻石戒指或珍珠首饰更具吸引力的物品。” “我无法理解,”听到这里,我实在无法不插嘴,“一个还想着要巧克力的天真幼童,怎么可能去杀害无辜的人,而且还杀了两个?糖果与杀人,这个对照岂不是太滑稽了?你怎么能够要求那样一个孩子具备在这场犯罪中呈现出来的极端的残忍性,细致机密的准备、精彩的机智以及行凶时的狠和准?你的想法,根本是穿凿附会的妄想吧?” “那是因为你把孩童当成这场杀人案的策划者,才会觉得古怪。这场犯罪当然不是孩子策划出来的,这背后潜藏着其他人的意志,隐藏着真正的恶魔,孩子只是被训练成一个相当得力的机械助手罢了。这是多么奇特又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啊。没有人会怀疑十岁的孩童就是凶手,就算真相败露了,孩童也不会受到和成人一样的惩罚。就像扒手组织会利用天真无邪的少年,训练他们成为真正的扒手,这可以说是把同样的想法运用到极致吧。而且正因为是孩童,他可以藏进花瓶里面安全地让人搬运出来,也可以使小心谨慎的深山木先生疏忽大意。或许你会说,就算受到再好的训练,会执著于巧克力的天真孩童,真的有可能下手杀人吗?但儿童研究学者都知道,与成人相比,其实儿童残忍得让人意外。比如活生生地剥下青蛙的皮,或将蛇蹂躏得半死不活,乐在其中,这都是无法引起成人共鸣的儿童独特的兴趣。而这些杀害是无须理由的。根据进化论的解释,儿童象征人类的原始时代,比成人更加野蛮残忍。挑选这样的儿童作为杀人机械,幕后真凶的邪恶智慧,实在令人惊愕。或许你认为十来岁的儿童不管再怎么训练,都无法变成那样一个手段残忍、技艺高招的杀人凶犯。没错,非常困难。这个孩子必须无声无息地穿过檐廊底下,从拉板潜入初代小姐的房间,迅速且正确无比地刺穿她的心脏,使她甚至没有机会喊叫,然后再次回到旧货店,蜷缩在花瓶憋屈的空间里忍耐一整晚。此外,他还必须在海边,一边与三名陌生的孩童玩耍,一边趁着那些孩童不注意,刺杀深山木先生。十岁的孩童真能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吗?就算真办得到,接下来他又能严守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口风吗?这样的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都是正常状态下的想法罢了,他们不知道训练的效果有多惊人,只有不知道世上存在着超越常识的怪事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中国的杂技师不就可以训练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弯曲身子把头从胯下伸出来吗?查利涅[全名为朱塞佩 · 查利涅,(Giuseppe Ghiarini),出身于意大利最大的马戏团家族,率领二十名男女艺人,二十余名黑人,还有马、考虎、狮子、大象、驼鸟、猿猴等一团,于明治十九年与明治二十二年,二次访日,影响了日本的表演秀、杂技、曲马等。后来成为巴西国王佩德罗 · 德的马师,死于里约热内卢。]的杂技师,不就能够教导不满十岁的幼童,在三丈高的空中,像鸟儿般从一个秋千荡到另一个秋千上吗?假设这里有一个邪恶至极的人,如果他不择手段,又怎么能断言他无法让一个十岁的孩童习得杀人的秘技呢?另外,说谎也是一样的。被乞丐雇用的幼儿为了引起路人的同情,是多么巧妙地假装贫穷又是多么逼真地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站在一旁的乞丐的孩子?你看过那些令人惊叹的年幼孩童的演技吗?通过训练,儿童的能力绝对不逊于成人。” 听到诸户的说明,我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但我一时仍然不愿相信竟然会有人残忍恶毒、丧心病狂到教唆天真无邪的孩子进行血腥的杀人。我固执地认为还有抗辩的余地。我就像挣扎着想逃离噩梦的人一般,失焦的眼神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诸户一闭上嘴巴,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对于习惯待在热闹地方的我来说,这个房间就像个诡谲的异次元空间,由于天气酷热,每一道窗户都打开了一条缝,却完全没有风,屋外的暗夜仿佛某种漆黑的、厚不可测的墙壁。 我望向那个花瓶。一想到有个少年杀人狂,一整个晚上都藏身在这样一个花瓶当中,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同时,我也尽力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否定诸户这番不祥的推测。然后,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花瓶的时候,我忽地发现一件事,立刻用开朗的声音这么反驳说: “这个花瓶和我在海边看到的四名孩童的身形相比较,怎么看都不像能把其中任何一个人藏下的,让他们躲进大小只有二尺四五寸的壶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蹲在里面,也太窄了,再说,它的口径这么小,就算是再怎么瘦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钻得进去吧?” “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想法。我甚至找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要他试着进去一下。结果不出所料,那个孩子没办法钻进去,但是如果只考虑容积,我确定如果孩子的躯体能像橡皮一样随意弯折的话,就绝对进得去。不过人类的手脚和躯体没办法像橡皮一样自由伸缩,因此无法完全藏进去。然后,就在看着那个孩子拼命尝试当中,我想起一件奇事,是我在许久以前听人说的。有个逃狱的高手,只要有可以让他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