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孤独旅者
[book_author]凯鲁亚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027
[book_dec]《孤独旅者》是凯鲁亚克一些已出版的和未出版的小说片段的合集,这些文字均关注这样一个主题:旅行。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和城市。与凯鲁亚克以数字般的精确再现都市人的孤独。在他笔下,工业化社会中“单向度的人”的生活使每个人都如机械一般准确。在这部松散的遗作中,“流浪者宣言”,制度、法律、婚姻都是人类因为害怕孤独而做出的无奈的选择;愤怒则是一种对此充满了进攻性和欢乐的力量;互助、友爱、平等是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而商业、科技、管理都只是获取幸福生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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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导言
姓 名 杰克·凯鲁亚克
国 籍 法裔美国人
出 生 地 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
出生日期 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
教 育(就读学校、所学专业课程、学位及学习时间)
(马萨诸塞州)洛厄尔中学、霍勒斯·曼男校[1]、哥伦比亚大学(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二年)、美国社会研究新学院(一九四八至一九四九年)。文科,未获学位(一九三六至一九四九年)。在哥伦比亚大学马克·范·多伦[2]的英语课上获得“A”(莎士比亚课程)。在哥伦比亚大学化学课程考试不及格。在霍勒斯·曼男校平均分数九十二分(一九三九至一九四〇年)。多个大学橄榄球代表队队员,也是径赛、棒球、国际象棋队队员。
婚姻状况 未婚
子女状况 无子女
主要职业和/或工作概述
各种工作。简述如下:轮船厨师下手、加油站服务员、轮船普通水手、报纸体育新闻记者(《洛厄尔太阳报》)、铁路司闸员、纽约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电影剧本概要撰写员、冷饮柜售货员、铁路调车场职工、铁路行李搬运工、采棉工、家具搬运工帮手、五角大楼金属薄板学徒(一九四二年)、林务局林火瞭望员(一九五六年)、建筑工人(一九四一年)。
兴趣爱好
我发明了我自己的棒球游戏,用纸牌玩,特别复杂,在八支俱乐部球队间进行,整个赛季共一百五十四场比赛,包括所有数据:击球平均数、ERA[3]等等。
体育运动 爱好所有体育活动(网球、长曲棍球和战术讲解除外)
特别爱好 年轻姑娘
请简述你的生平
我有过美好的童年。父亲是马萨诸塞州洛厄尔一名印刷业者。我整天在田野和河畔漫游,在房间里写短篇小说,十一岁写了第一部小说,也坚持记题材广泛的日记、编写“报纸”,报道我自己发明的赛马、棒球和足球世界(小说《萨克斯博士》中有记载)。在洛厄尔市圣若瑟教会学校从耶稣会会士处受到良好的早期教育,使我后来在公立学校里跳过六年级;孩提时代曾与家人一起旅行去魁北克的蒙特利尔;十一岁时,(马萨诸塞州)劳伦斯市市长赠送我一匹唤作“比利·怀特”的骏马,我让所有邻居的孩子都来骑,结果马惊跑了。夜间与我母亲和伯母一起在新英格兰的古树下长距离散步,倾听她们说长道短。十七岁时,在当地一位年轻诗人的影响下,决心成为一名作家,他名叫塞巴斯蒂安·桑帕斯,后来死于意大利安齐奥滩头堡;十八岁时,读了杰克·伦敦的传记,决心也要当个冒险家、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早年的文学影响来自萨洛扬[4];而后是沃尔夫[5](在哥伦比亚大学新生棒球队腿部骨折后,读了托马斯·沃尔夫,拄着拐杖漫游了他的纽约)。受哥哥吉拉德·凯鲁亚克的影响,他九岁去世,当时我四岁,童年时他是个大画家(他的确是大画家——修女们也说哥哥会成为一个圣人,即将出版的小说《吉拉德的幻象》叙述了他的故事)。我父亲是个绝对诚实的人,总是乐呵呵的;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对罗斯福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非常失望,死于脾癌。母亲还活着,我与她一起过着一种隐修苦行般的生活,这使我能够想写多少就写多少。不过,我也在路上写,写我当流浪汉、当铁路工、浪迹墨西哥、漫游欧洲(就像《孤独旅者》所记叙的那样)。姐姐卡罗琳,现已嫁给北卡罗来纳州亨德森的小保罗·E·布莱克,一个政府反导弹技术员——她有个儿子,我的外甥,名叫小保罗,他叫我杰克舅舅,很喜欢我。我母亲的名字叫加布丽埃勒,从她有关蒙特利尔和新罕布什尔的一个个长故事中,我学会了所有自然而然讲故事的本领。我的家族可追溯到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人,第一位北美祖先是布列塔尼半岛康沃尔的亚历山大·路易·勒布里·德·凯鲁亚克男爵,一七五〇年左右,沃尔夫[6]战胜蒙卡尔姆[7]后,他也随之被赐予卢普河沿岸的土地;他的后裔与印第安人通婚(莫霍克人和考纳瓦加人),成为种土豆的农民;第一位美国后裔是我的祖父让-巴普蒂斯特·凯鲁亚克,新罕布什尔州纳舒厄的木匠。我父亲的母亲是一个与探险家伯尼尔有亲缘关系的伯尼尔家族的人,父亲这边的亲属都是布列塔尼半岛人。我母亲有个法国诺曼人名字:莱韦克。
我第一本正式出版的小说《乡镇与城市》用传统方式写成,过程漫长,反复修改,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花了三年时间,一九五〇年由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出版。随后我发现了“自发式”散文并开始创作,比如三夜写出《地下人》、三星期写出《在路上》。
我毕生都在独自阅读和学习研究。在哥伦比亚大学创了逃课纪录:为的是待在宿舍房间里写每日剧本、阅读路易-费迪南德·塞利纳[8]等人的书籍,而不是课程必读的“经典著作”。
我能独立思考。人称有着“赤裸裸无穷尽散文才智”的“癫狂浪人和天使”。也是诗人,写有《墨西哥城蓝调》(一九五九年,格罗夫出版社)。总认为写作是我在地球上的职责。也宣扬普世的仁慈宽容,歇斯底里的批评家们未能注意到,以我真实经历为基础的“垮掉的一代”小说中疯狂的行为里包含着这种理念。实际上,我不是“垮掉”,而是古怪、孤独、疯狂、宽容、不可思议……
最终计划 隐居树林,平静写作安度晚年,忘情地渴望天堂(每个人迟早也会去那里)……
对当今世界最喜欢抱怨的是 “尊贵”者滑稽可笑的行为……因为他们从不认真对待任何事情,所以正在摧毁古老的人类感情,这种感情比《时代周刊》还要久远……戴夫·加罗伟[9]们正在嘲笑白色的鸽子……
请概述本书,你认为本书涵盖的范围和写作的目的
《孤独旅者》是一本发表过和未发表的文章的合集,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旅行。
从美国南部到东海岸再到西海岸再到偏远的西北部,足迹遍及墨西哥、非洲摩洛哥、巴黎、伦敦,乘船横渡两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遇到各色各样有趣的人们和城市。
铁路工作,海上工作,神秘主义,深山工作,好色滥情,唯我主义,自我放纵,斗牛,毒品,教堂,艺术博物馆,城市街道,生活大杂烩,一个独立自主、受过教育、身无分文、四海为家的浪子所过的生活。
它的范围和目的只是诗意,或者说,自然的描述。
* * *
[1] Horace Mann School,美国纽约一所独立预备学校,建于1887年,是常青藤预备学校联盟成员。
[2] Mark Van Doren(1894—1972),美国诗人、作家、批评家、学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
[3] earned run average,自责分率,又称防御率,指投手平均每场球所失的自责分。
[4] William Saroyan(1908—1981),美国剧作家、小说家,主要作品有《我的心在高原》、《人间喜剧》等。
[5] Thomas Wolfe(1900—1938),美国小说家,著有自传体小说《天使望故乡》等。
[6] James Wolfe(1727—1759),英国将军,曾任远征魁北克英军司令,指挥英军大败法军,本人负重伤死去。
[7] Louis Joseph de Montcalm(1712—1759),法国将军,1756年至1759年任驻加拿大法军司令,与沃尔夫率领的英军在魁北克交战,战败,负重伤而死。
[8]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小说家,著有《长夜行》、《缓期死亡》等。
[9] David Cunningham “Dave” Garroway(1913—1982),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今日》(Today)的节目主持人。
[book_title]无家夜晚的码头
在我们大家上天堂之前,
这里,在这黑暗的人间,
形形色色的美国幻景,
所有的免费搭车旅行,
所有的攀爬火车远行,
穿越墨西哥和加拿大边境,
殊途同归,
回归美利坚……
让我们从我滑稽可笑的样子开始吧:一九五一年潮湿阴冷雾气朦胧的圣诞之夜,空气中弥漫着炼油厂散发出的气味,就像燃烧的橡胶,好似太平洋女巫[1]变出的神秘怪味;我费力地走着,在我左侧不远处的太平洋上,古老陈旧的港湾里,油晃晃的桶状海潮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去拥抱那些泛着白沫的标杆灯柱;远处,在熨斗形的浪峰上,盏盏灯光在涌动的海浪里哀号,还有那一艘艘大轮船和小贩船上的灯火也在晃动,它们要么越驶越近,要么渐渐远离美利坚大陆这最后的港湾;我费力地穿过永远讨人喜欢的圣佩德罗[2]滨水区那一片片荒凉昏暗的码头货栈区,我的衣领竖立,紧贴脖子,衣领外面围块手帕扎紧,还算暖和。远处,在那昏暗的大洋里,在那荒凉的海面上,隐没在海里的蜗轮旋转着渐行渐近,就像大海女巫枕着忧伤的沙发般浪潮,悠然自得,飞驰而来;然而,她的头发飘散着,她正在去寻找恋人们深红色欢愉的路上,然后将之吞噬,它的名字叫“死亡”,厄运和死亡之船,“SS流浪者”号,橘黄色的吊杆,黑色的油漆,此刻像幽灵一样,正渐行渐近,除了引擎发出的巨大隆隆声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点声响,等待着人们在圣佩德罗码头用绞船索拽近靠岸;它从纽约出发,穿越巴拿马运河,刚刚结束一次航程;船上有我的老朋友,我们暂且叫他丹尼·布鲁,他答应如果我搭乘公共汽车在美洲大陆上旅行三千英里,就让我上船,乘船完成周游世界的剩余旅程。既然我身体状况不错,又开始流浪,而且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只有怀着虚幻之心,郁闷地在真实的美国大地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我急于且乐意到这艘可笑的旧船上当一名嗅觉失灵干粗活的厨工或者洗碗碟的仆人,那样我就能在香港某家男子服装店给自己再买一件时髦衬衫,或者在新加坡某个古老的酒吧里挥挥马球棒,或者在澳大利亚骑骑马;只要能带来刺激,只要能周游世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没啥两样。
几周以来,我一直在路上漫游:从纽约出发西行,在旧金山一个朋友家里等候,与此同时趁着圣诞节购物狂潮,在铁路上与那个老窝囊废一起搬运箱包,额外赚了五十美元。我刚作为拉链号[3]一等集装箱列车守车[4]尊贵的秘密客人,从旧金山南下五百英里,因为我在那里铁路上有熟人;此时此刻,我将登上就停泊在圣佩德罗码头上的流浪者号轮船,我想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海员。于是,我自豪地想,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为了这次远航,我敢肯定我或许愿当一名铁路工,学当司闸员,乘坐那列轰隆隆飞驰古色古香的拉链号火车,还可以拿工资!可惜那时我病了,突然患了一种加利福尼亚X型病毒性流感,鼻塞喉痛,难受极了;守车的车窗灰尘覆盖,向外张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火车在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和圣巴巴拉之间洒满月光的支线上奔驰,飞速驶过瑟夫、坦格尔和加维奥塔之间白雪似的拍岸碎浪。我曾试图竭力享受这次美妙的搭车旅行,但只能平卧在守车的座椅上,把脸埋在我卷成一团的夹克里;从圣何塞到洛杉矶,每位列车长都不得不把我弄醒,询问我的乘车资格。我是一位司闸员的兄弟,本人也曾是得克萨斯铁路段的一名司闸员,所以每次我抬头张望,心里都想:“好啊,杰克,现在你确实乘坐在守车里,沿着最为稀奇古怪的铁路飞驰,在你最异想天开的梦中,你不就想乘坐这样的火车吗?!就像一个孩子的梦!你为什么不能抬起头,向车外张望,欣赏加利福尼亚州那羽毛般轻柔的海岸?来自各个东方国家和海湾门槛前的海水交织迂回,轻柔地抚摸着这片最后的大陆,海湾的吊杆支索又从这里回到卡特拉斯、弗拉普拉斯、弗蒂维奥斯和格拉特拉斯,多壮观啊!”可是,我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我那颗充血的心,那照在虚幻海面上模糊不清隐隐约约的虚幻月光,还有那铁路路基上一闪而过的卵石和星光底下的铁轨。早晨抵达洛杉矶之后,我肩扛塞得满登登的旅行包,摇摇晃晃,从洛杉矶调车场空地,走进洛杉矶闹市区的大街,在街上一家旅店的房间里卧床休息了二十四个小时。我一边仰面躺着,一边喝波旁威士忌加柠檬汁和阿纳辛[5],心里幻想着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这里仅仅是起点——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会在圣佩德罗登上流浪者号轮船,在你发出‘嘘’声前,已经起航驶向日本。”当我感觉好些时,我看看窗外,随后出门走上圣诞节洛杉矶赤日炎炎的街道,最后来到贫民区的台球房和擦皮鞋摊,四处游逛,等待绞盘机将流浪者号曳靠圣佩德罗码头的时刻,我将带着丹尼事先寄给我的枪,在轮船步桥上与他见面。
定在圣佩德罗码头见面还不止这个原因——他事先寄给我一把枪,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本书切割挖空,将枪藏在其中,然后干净利索地把书密封好,外面包上一层牛皮纸,并用绳子捆好,寄给好莱坞一个好像名叫海伦的姑娘;他一边给我地址一边说,“喏,凯鲁亚克,你到好莱坞后,立刻去海伦家,向她索取我寄给她的那个包裹,等你回到酒店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它,包裹里藏了把枪,是上了膛的!所以要小心,别崩了你的手指!随后,你把枪放进口袋,凯鲁亚克,你在听我说话吗?!我的话进入你的妄想了吗?不过,现在我要你帮我,你的朋友丹尼·布鲁,跑个小差,还记得吗?我们曾一起上学;为了生存,我们甚至一起假扮警察,想方设法四处骗钱;我们甚至娶了同一个女人。”(咳嗽。)“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想要同一个女人,凯鲁亚克,现在就看你的了,帮我跟恶霸马修·彼得斗,你带上那把枪,”他一边用手指戳我,一边用强调的语气吐出每个单词,说一个词戳我一下,“你随身带着,别给逮着,无论干什么事,别误了轮船。”多么荒谬的计划!这个疯子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啰,我没有带上那把枪,甚至没有去找海伦,而只是穿着破旧的夹克,匆匆赶路,几乎错过了轮船。我能够看见轮船的桅杆渐渐靠近码头;夜晚,四处亮着聚光灯;我沿着令人沮丧的长长的炼油厂和储油罐区,蹬着我那双破旧拖沓的鞋,开始了一次真正的旅行——从纽约开始追赶这艘该死的轮船。但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真相即将大白:我永远别想登上这艘轮船——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命中注定待在美国,始终如此,不管是当铁路工还是当水手,反正总在美国(开往东方的船也呼哧呼哧只在密西西比河上行驶,稍后我会说到此事。)我没有枪,面对圣佩德罗和长滩阴冷潮湿可怕的冬天,只能蜷缩着身子;夜间,途经一家“猫咪制靴厂”,厂门前一个角落里建了个小花园,还有几根飘扬美国国旗的旗杆;同一栋厂房的院内有幅巨型金枪鱼广告,看来,他们既为人类也为猫咪生产鱼类食品——穿过马特森码头,勒莱恩号还没靠岸。我留心注意马修·彼得这个混蛋,真是因为他才需要那把枪。
我们还得追溯到更早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在这场地球的巨型悲剧电影中,只有一个情节是我主动参与的,不过电影很长。不管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人们常常直到最后才明白:“噢,原来历史不过是在重复而已!”可是,丹尼故意毁了马修·彼得的汽车。他们好像生活在一起,与好莱坞的一帮姑娘住在一起。他们都是海员。从一些快照上你可以看出,他们身穿泳装,坐在洒满金色阳光的泳池边,与一些白肤金发碧眼的女人在一起,摆出各种热烈拥抱的姿势。丹尼高个微胖黝黑,假惺惺微笑中露出洁白的牙齿;马修·彼得是个特别英俊的金发男子,脸上露出一副自信而冷酷的表情,或者说是一副罪孽深重、默默无言(病态)的表情,他是——这帮人,这个时代的——英雄,因此,你总能听见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从这边到宇宙十方[6]中所有如来世界的另一边,每家酒吧和非酒吧,每个醉鬼和非醉鬼,都会告诉你各式各样的隐私秘闻,就像所有活过的蚊子幽灵,这个世界街谈巷议的严重程度足以淹没太平洋无数次,就像你试图取走太平洋海底的沙粒那样,取也取不完。这则大传闻,那段大牢骚,都是我从丹尼这个牢骚满腹、喜欢唠叨的家伙那里听来的,他是牢骚满腹者中最喜欢辱骂的人之一,“有时,我们找不到码头上的装卸活,也上不了喜欢的船,身无分文,说句实话,夜晚,深夜,我绕到那些极度奢华的公寓后面,蹑手蹑脚地绕道而行,在好莱坞的垃圾箱和垃圾桶里兜底寻找,找到瓶子可换五美分,我把它们放进小包,打算换点外快;而马修一贯作风轻浮,还频频举行大型派对,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地从我肮脏的手里拿走每一分钱,并把它花掉,而且,我从没听见过一句感激的话,一次也没说过,一——次——也——没——有!最后当他拐走我最心爱的女友,带走她过了一夜时,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如何——我溜进他停车的车库,没有发动汽车,悄然地将车倒推出去,让汽车顺着街道滑行;随后,伙计啊,我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前往旧金山——我可以跟你说个故事……”于是,他继续说他的故事,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讲述:他怎样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库卡蒙加毁了那辆车,汽车迎面撞上某棵大树;他怎样差点没命,警察如何如何,还有律师、法律文书,各式各样的麻烦;最后他怎样抵达旧金山,找到另一条轮船;马修·彼得知道他在流浪者号上,在这阴冷潮湿的夜晚,会怎样在圣佩德罗码头的顶端等候着,带着手枪、匕首、打手、朋友,要凶器有凶器,要帮凶有帮凶。丹尼环顾四周,打算下船,随时准备卧倒在地;我呢,打算在轮船步桥下端等候,迅速把枪递给他——所有这一切都在这迷雾笼罩的夜晚进行……
“好了,给我说个故事吧。”
“别急嘛。”
“呃,是你挑起这一切的,对不?”
“别急,别急嘛,”丹尼说,语气独特怪异,说“JHENT”[7]时声音非常响,嘴巴像电台播音员那样发出每个音节,后缀“LY”却发得有点英国腔。这是一种把戏,我们俩在某个预备学校里无意中学会这样发音,在那个学校里,大家在日常交往中,说话都尖声尖气:smotche smahz,...shmuz,SHmazaa zzz[8],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男生们玩弄的愚蠢把戏,没法解释清楚,现在没人这么说话了,而此时,丹尼在圣佩德罗荒唐的冬夜,却依然对着迷雾怪声怪调地说话,好像并没有时过境迁。“GENT ly,”丹尼一把抓牢我的手臂,紧紧攥住,严厉地看着我;他身高大约六英尺三,垂目看着小个的我(五英尺九);他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疯了!你看得出他的生活观念——任何其他人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拥有的某种观念;比如,他能一本正经地混迹于世,相信并四处兜售对我的看法:“凯鲁亚克是个受害者,他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受害者。”他最喜欢开我的玩笑,据称是很好笑的,其实倒是他或者任何人曾说过的最令人伤心的事:“有一天晚上,凯鲁亚克不愿意接受一个炸鸡腿!当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时,他说,‘我心里正想着忍饥挨饿的可怜的欧洲人民!’……哈呀,哇——!”他狂笑不已,这种笑是特别为他设计的,响亮的尖声大笑直冲云霄,每当想起他,我总会想起他上空的这种笑声,那漆黑的夜空,周游世界的夜晚,他站在檀香山码头上的那个夜晚,身着走私日本和服,总共穿四套!海关警卫让他全部脱掉;他站在那里,穿着日本和服,站在夜色朦胧的平台上,人高马大的丹尼·布鲁,垂头丧气,郁郁寡欢——“我要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如果我们周游世界,凯鲁亚克,你,可是你没有你不会你从不认真听讲——凯鲁亚克,说起那家院内竖着金枪鱼广告的猫咪制靴厂,你打算对那些可怜的欧洲饥民说些什么什么呢?嗯呀啊呀呜呀呜,他们生产同样的食品给猫和人吃,哟哦呀哦哦哦!”当他笑成那种样子时,你就会明白他快活极了,可是快乐之中却包含着孤寂,因为我从没见到这种笑声消逝,在这艘船和所有他工作过的轮船上,工友们都不明白他所乱开的玩笑有什么好笑。我来转述一个吧。“我毁了马修·彼得的车,这事你是知道的——现在让我说呀,我当然不是故意毁坏的,马修·彼得愿意这样想,许多坏家伙愿意这样相信,保罗·莱曼愿意这样相信,他也可以相信我偷了他的老婆,对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凯鲁亚克保证:我绝不干那种事!是我的好友哈里·麦金利偷了保罗·莱曼的老婆。我开着马修的车去旧金山,打算把车撂在街头,然后乘船远航;马修会找回那辆汽车的,可是很不幸,凯鲁亚克,生活不总是按照我们所希望的方式结局,不过我永远不会,我将永远不能忘记这座城市的名字——嗨,抬起头来,嗯,凯鲁亚克,你没在听呀!”他抓住我的手臂说,“嗨,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在听吗?!”
“我当然在听喽。”
“那你为什么要——我,你,我,嗨,上面有什么呀?上面有鸟?你听见上面有鸟吗?我的天哪!”他孤寂地闷声一笑,转过身去,这时我才看见真实的丹尼,他转过身去说明这不是什么大笑话,根本没法把这事说得让人开怀大笑,他在跟我说话,而我好像不在听,于是他试图就此开个玩笑,这并不好笑,因为我在听,事实上,我在认真听,像往常一样,他所有的牢骚和歌曲,我都是认真听的;可是,他转过身去,眯缝着眼睛,好像努力用一种孤独的目光审视他自己的过去,你能看见他的双下巴或者有酒窝的下巴,就像某个胖娃娃,下巴双叠,面带懊悔,伤心欲绝,法国式的放弃,羞愧难言,甚至羞怯;他可耍尽了把戏,从蓄意策划、恶意密谋、乱开玩笑,到胖娃娃天使阿难陀[9]在夜晚悲哀,我明白我看清了他。“是Cucamonga,Practamonga还是Calamongonata[10],我将永远不会记住那个城镇的名字,可我开车迎面撞上一棵树,杰克,事实就是事实,可是所有的警察、律师、法官、医生、印第安酋长、保险销售员,社会上形形色色常见的家伙,都朝着我来——跟你说吧,我活着脱身还算是幸运的。我不得不发电报,找各种借口向家里要钱,你是知道的,我母亲住在佛蒙特州,我所有的积蓄都在她那里,每当我陷入真正的困境,我总是发电报回家,那是我的钱。”
“是这样的,丹尼。”但是,除去这一切之外,还有马修·彼得的好友保罗·莱曼,保罗·莱曼有个妻子,她与哈里·麦金利私奔了,或者说用某种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跑了。他俩拿走很多钱,搭乘一艘开往东方的客轮,目前正生活在新加坡的一栋别墅里,与一个嗜酒如命的少校在一起;他身着白色帆布裤,脚蹬网球鞋,活得挺滋润呢!但是,莱曼作为丈夫,他也是个水手,实际上是马修·彼得的同船船员(尽管丹尼并不知道此时两人同在勒莱恩号船上),当然一下子火冒三丈,他确信丹尼也是幕后操手,所以这两个家伙发誓要宰了丹尼或者捉住丹尼。据丹尼说,那天晚上轮船到港时,他们打算守在码头上,带着枪和朋友,我也必须在场,一切准备就绪,当丹尼快速走下步桥时,穿得漂漂亮亮,准备去好莱坞见他的那帮明星和女友们,他写信要我做的大事只是:我迅速迎上前去,把枪递给他,子弹上膛待发;丹尼谨慎地环顾四周,看清没有黑影跃上前来,准备将他扑倒在地,随后从我手中接过枪,我们一起消失在码头的黑暗之中,赶往城里——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这时流浪者号缓缓进港,正在调正船体,沿着混凝土凸式码头停靠。我站着,轻声地问一位正忙着拽缆绳的后甲板水手:“船上的木工在哪里?”
“谁,布鲁?嗯——过一会儿我就会见到他。”我又提了些别的请求,丹尼出来了;轮船正被绞车拽着靠岸固定,最下等的水手正在放置防鼠板,船长吹着他的小哨,轮船用难以理解的慢动作缓慢地移动着庞大身躯,最后终于停泊妥当;你能听见螺旋桨卷起的尾流声,听见甲板排水孔的流水声——噩梦般的远航结束了,轮船回到了港湾——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甲板上——你看,丹尼来了,他身着粗蓝布工作服,看见他朋友按照事先约定,在这雾蒙蒙的夜晚就在眼前,站在码头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触手可及,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你来啦,凯鲁亚克!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你叫我来的,对不?!”
“等一等,再等半小时,等我工作完毕,洗漱干净,穿戴整齐,我会来找你的——还有旁人吗?”
“不知道。”我向四周看了看。我观望四处已有半小时了,留心停放的汽车、黑暗的角落、工棚空穴、门洞、壁龛、埃及地窖、码头鼠洞、无赖、啤酒罐扳头、中桅吊杆、鱼鹰——呸!哪儿也没有,根本见不到那些“英雄”。
两条你曾见过的丧家之犬(呵,呵,呵)趁黑离开了那个码头,路遇一些海关警卫,警卫习惯地稍稍看了丹尼一眼,反正他们不会到他口袋里去搜枪,不过,他已经花尽心思把大本书挖空将枪藏在书里寄走了。此时此刻,当我俩一起四处窥望时,他低声问:“哎!拿到了吗?”
“是,是,在我口袋里。”
“拿好了,到外面街上给我。”
“别担心!”
“我估计他们没来,不过,谁也说不准。”
“我四周都观察过了。”
“我们离开这里,赶快跑——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凯鲁亚克,今晚做什么,明天和整个周末做什么;我一直在跟所有的厨师商量,我们已经都计划好了,你凭这封信到大厅找吉姆·杰克逊,你就睡在轮船的实习生房舱里,想想吧,凯鲁亚克,整个房舱都归你,史密斯先生同意与我们一起来庆祝,嗯,啊,好呀!”史密斯先生肥胖苍白、大腹便便,是个底层轮机舱里的多面手,既是机舱清洁工又是加油工和普通补水工;他是个非常滑稽的老头,你肯定喜欢他;丹尼已经在哈哈大笑,自我感觉很好,他忘了假想的敌人。走到码头外面的街上,很显然,我们已经没有危险了。丹尼身上穿着昂贵的香港蓝色哔叽套装,上衣垫肩上别着肩章和精美的垂饰,多美的套装啊!此时此刻,他穿着这套衣裳,站在我的身旁,我却身穿在路上穿的破旧衣服。他走起路来噔噔噔,活像个法国农民脚蹬劳动靴,抬腿跨越一行行庄稼,像个波士顿小阿飞,在星期六夜晚沿着波士顿公园拖沓着脚步走路,去见台球房里的伙伴。不过,丹尼有其独特的风度,他笑起来特别天真,今晚雾气重重,这种微笑更显得天真,也使他的脸显得圆胖红润,表情快活;尽管他年纪不大,但是随船航行穿越运河,日晒雨淋,使他看上去像个狄更斯笔下的人物,登上轻便马车,扬尘而去;所不同的是,当我们在行走的时候,面前是一幅凄凉的景象。与丹尼在一起,总是走路,走啊走,不停地走,他不愿意花一美元坐出租车,因为他喜欢走路;还有,曾几何时,他与我第一任妻子外出,常常在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很自然地从背后把她硬推过地铁检票闸机口——一个聪明的小把戏——节约五分钱——老丹尼玩起这种把戏来无人可比,这是有案可查的。我们大步流星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太平洋红色列车[11]轨道处,一路上经过那些令人讨厌的炼油厂和廉价住宅的水闸口,抬头仰望,天空中我想是繁星点点,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南加州的圣诞节你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星星!“凯鲁亚克,现在我们来到太平洋红色列车的轨道跟前,你是否隐约想过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你觉得你行吗?凯鲁亚克,你总让我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不,丹尼,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别打岔,别胡说八道,别……”他就是这样回答问题和与人交谈的。他领路穿过红色列车轨道,前往狭长的圣佩德罗市中心一家酒店,据说酒店里有人迎接我们,还有金发美女。因此,他在途中买了两小箱便携式啤酒,我们手提啤酒四处晃悠;我们到达了酒店,酒店里有盆栽棕榈树,酒吧门前有盆景,还有许多停泊的轿车,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连一点风都没有,那种死气沉沉的加利福尼亚州所特有的郁闷、无风、烟雾缭绕;墨西哥裔纨绔子弟开着改装过的时髦赛车从酒店门前飞驰而过。丹尼说:“瞧那帮墨西哥人,开着那种汽车,身着蓝色牛仔裤。大约一年前的今天,去年圣诞节,他们把我们一个水手弄到这里,他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们从那辆车里跳下来,把他打得死去活来……”
“我在墨西哥时,觉得那里的墨西哥人好像不是那样的……”
“美国的墨西哥人是另一码事,凯鲁亚克,如果你像我这样周游过世界,那么你就能像我一样,看清生活中显然摆在你和欧洲饥民面前的一些严酷现实。你永远永远不会明——白——的……”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臂,边走边晃,就像我们在预备学校时那样,那时候,我们常常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攀登山岗,去位于曼哈顿二四六街的霍勒斯·曼学校,学校建在悬崖峭壁之上,紧靠范·科特兰公园;上学的路很窄,先要途经一栋栋半原木英式小楼和一幢幢公寓大楼,然后到达山顶爬满常青藤的学校;一大帮学生晃动着手臂爬山,朝着学校前进,可是没人能像丹尼那样走得飞快,他从不停下来喘口气;山坡很陡,多数学生不得不气喘吁吁,边走边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可是丹尼甩臂疾走,兴高采烈哈哈大笑。在那些岁月里,他在厕所间里面向有钱的四年级学生兜售匕首。今晚他可能会耍更多的花招。“凯鲁亚克,今晚如果我们能够准时到达那里,我打算给你介绍好莱坞的两个库卡蒙加人,明天一定能办到……住在大楼里,住在公寓大楼里的两个库卡蒙加人。整个计划完全围绕游泳池展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凯鲁亚克?游泳池!你可以在池里游泳……”
“我明白,我明白,我在照片里见过,你、马修·彼得、所有的金发女郎,真棒……我们怎么干,对她们下功夫?”
“别急,等一会我再告诉你剩下的事情,先把枪给我。”
“我没拿到枪,你这个傻瓜,我那样说只是为了哄你下船……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帮你的。”
“你没拿到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向船上所有的伙伴们吹牛了,“我朋友就在下面码头上,带着枪,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早些时候,当轮船离开纽约时,他贴了一张很大的、荒唐的、典型的、可笑的丹尼海报,用红墨水和印刷体写在一张纸上的:‘注意:西海岸有名叫马修·彼得和保罗·莱曼的家伙,他们一心只想狠揍流浪者号上的木匠丹尼·E·布鲁。伙伴们,要是能助布鲁一臂之力的话,那么请时刻警惕那两个邪恶的白食客,轮船停靠圣佩德罗港时,会有答谢。签名:木匠。酒水由木匠免费提供。今晚。”随后,在轮船餐厅里,他高声吹嘘他的帮手。
“我知道你会告诉所有的人我拿到了那把枪,所以我说我拿到枪了。你下船时不觉得心情好些吗?!”
“枪在哪里?”
“我根本就没有去。”
“这么说枪还在那里?!今晚我们必须把它取来。”他陷入了沉思——这样也行。
至于在酒店干些什么事,丹尼作了多种打算。酒店名叫“加州埃尔·卡里多·佩·托·莫帕塔酒店”,我已经说过酒店里有盆栽美洲蒲葵和海员,还有狂飙改装赛车的长滩航空计算机工程师的儿子们。加利福尼亚州的文化总体真的非常颓废,显而易见,是寻欢作乐的去处:你可以看见灯光昏暗的室内,夏威夷人身着衬衫手戴手表;那些皮肤晒成棕褐色的彪悍青年男子对着嘴巴倾倒细长瓶子里的啤酒,他们歪歪扭扭与妓女调情;娼妓们脖子上戴着花哨的项链,晒黑的耳朵上挂着白色象牙小耳坠,你能看见她们蓝色的眼睛里整个儿一片茫然惶惑,你也能看见眼神里隐藏着兽性的残忍;酒店里充满着啤酒味和香烟味,奢华的雅座酒吧里充盈着扮酷的时髦气息;我年轻时那些美国的风尚全都令我狂热,使我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去美国的自我浪漫之夜当一名大英雄。这种氛围也使丹尼头脑发昏、失去理智。曾经,他是个郁郁寡欢愤愤不平的法裔男孩,随人乘船渡洋来美国上私立学校;当时,他的骨子里和黑色的眼睛里都郁积着仇恨,他要毁了这个世界——不过,经过西部高级中学大师们一番贤明睿智的教育,他转而想在酒吧里宣泄他的仇恨和杀戮;这些想法他主要是从法兰奇·汤恩[12]的电影里学来的,鬼知道他还从哪里学了其他什么坏招。我们沿着沉闷乏味的林荫大道来到这个鬼地方,这条幽灵般的街道,路灯齐明,非常明亮;然而,阴沉沉的棕榈树从两旁人行道伸向道路中间,果实累累,树枝高耸,伸向加利福尼亚无边无际的夜空,天空没有一点风。酒店里没人迎接丹尼,像平常一样他一定又弄错了,因为大家根本不理睬他(这样对他反而好,可他并不明白这一点)。就这样,我们要了两杯啤酒,假装等人,丹尼粗略地向我讲了更多的实情和他个人的一些谬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是个道教学说的忠实信徒;他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麻烦会像水一样顺着他的肩膀流走,他的肩头好像抹了润滑油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里他有朋友在身边,老朋友蒂·让[13],他会跟着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冒险。第三杯啤酒喝到一半时,他突然高叫了一声,意识到我们错过了每小时一班的红色列车,我们又得在沉闷的圣佩德罗再滞留一小时,我们原想去灯红酒绿的洛杉矶,如有可能去好莱坞,赶在所有酒吧关门以前。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丹尼计划中我们要去领略的所有精妙绝伦的事情,难以理解的事情,不值得记忆的事情,在我们出发前往并到达实地(不是银幕而是令人沮丧的四维景象)以前,我正遐想着各色各样的景象。突然,丹尼想叫辆出租车去追赶红色列车;我们手提便携式啤酒罐纸箱,沿着大街一路小跑,朝一个出租车候车站奔去,雇了一辆出租车,追赶红色列车;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开车就追,他知道水手常常自说自话,因为他是“天哪多么乏味、海员随时造访的”城里的一个“天哪多么乏味的”司机。我们出发追火车了——我怀疑司机并没有尽力真开快车去追赶那列红色列车,列车正沿着轨道飞速行驶,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驶向康普顿和洛杉矶近郊。我怀疑司机不想吃罚单,而同时又想将车速飙到足够快,以满足后座水手的一时心血来潮。我怀疑司机只想诈取丹尼五美元。而浪费五美元钞票也是丹尼最乐意做的事情。他以此为乐,为此而活。他总是环球航行,在甲板下工作,维修电机设备,但是,更加糟糕的是,他还得忍受船上高级船员和水手们的辱骂(凌晨四点当他还在铺位上熟睡时,“嗨,木匠,你是木匠、大瓶塞还是看茅厕的?那个该死的前吊杆灯又熄灭了,我不知道这附近谁在使用弹弓。不过,马上把那盏该死的灯修好,两小时后我们要停靠槟榔屿[14]了!该死的,到那时如果灯还不亮,我,我们没有灯光,那么是你这头蠢驴,不是我,该去见大副受罚了!”)于是丹尼不得不从铺位上爬起来,我能想象他当时的窘样:揉着睡眼蒙眬的眼睛,醒来面对寒风凛冽的冰冷世界,心里真希望手中有一把刀,一刀砍了那家伙的脑袋。当然,他也不想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或者他自己的半个脑袋被人剁了,瘫痪着度过余生,脖子上系了根鞋带,别人给他端来屎盆,他却不得不爬下床,去完成监狱里每个畜生为了每个稀奇古怪的理由向他随意发出的每个指令,修理那个该死的臭气熏天的钢铁监狱里的一个电器设备。在我看来,那也是个浮在水面上的一个钢铁监狱,而他们却称它为轮船。五美元对于一个长期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加大油门!我们必须赶上那列火车!”
“我开得够快了,你们会赶上它。”他驾车径直穿过库卡蒙加市。“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十一点三十八分整,有个人,现在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个人了,但是我记得两年前我为另一个水手开车赶火车,他正好赶上……”他一边继续交谈,一边放慢车速,以避免出现尴尬情况:是否要抢红灯。我靠回座位说:
“你本来可以抢过红灯的,完了,现在我们永远也赶不上了。”
“听着,杰克,你是想赶上火车,对不?怕不怕被交警开罚单?!”
“哪里有警察?”我边说边朝窗外张望,目光扫视整个地平线,在那些黑夜的菊科灌木丛中寻找骑摩托车或驾巡逻车的警察踪影……然而,一眼望去,尽是灌木丛,还有夜幕笼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区域,遥远而幽暗,在山岗上,一个个小居住区的窗户里闪烁着圣诞节的彩灯,红的、绿的、蓝的,模糊不清;突然,我内心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我想,“啊,美国,如此辽阔,如此悲哀,如此黑暗,你就像干旱夏季的树叶,八月前就会起皱卷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你毫无希望,每个人都期望着你,可除了干旱、枯燥、无望,什么也没有,一想到临近的死亡,一想到现实生活的苦难,一想到圣诞节的彩灯再也拯救不了你或任何其他人,你就会把圣诞节的灯光置于八月死亡的灌木丛上,在夜间,使灯光看上去像某样东西,在这空无飘渺之中,你所宣扬的这个圣诞节是个什么东西?……在这一片朦胧之中?”
“这样挺好,”丹尼说,“就这样往前开,我们会赶上的。”司机抢了下一个红灯,显得他好像在赶路,但接下来一个红灯前又放慢了车速,出租车靠近轨道又离开轨道,不见红色列车车尾或者车头的任何踪影,车子呼的一下子飞驰起来——司机驾车来到两年前他让那个水手下车的老地方,没有红色列车的影踪,你能感觉到列车不在站台,它到站后又开走了,车去站空的感觉——拐角处,电气铁轨静悄悄的,刚才列车还在车站,现在不在了,你看得出来。
“唉,我想我没赶上,真该死!”出租车司机边说边把帽子往脑后一推,表示道歉,可显得很虚伪,于是丹尼付给他五美元。我们下车后丹尼说:
“凯鲁亚克,这意味着我们要在这里等候一个小时,在这冰冷的铁轨旁,在这寒风刺骨雾气朦胧的夜晚,等待下一班去洛杉矶的列车。”
“没关系,”我说,“我们带着啤酒,不是吗?开一瓶!”于是,丹尼摸索着寻找那把旧的铜质开罐器,“呯!呯!”两罐啤酒在忧伤的夜晚嘶嘶冒着气泡,我们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每人喝了两罐,我们开始对着路标投掷石块,转圈跳舞取暖,蹲坐着讲笑话,回忆往事。丹尼唱起了“哈利路亚”,我又一次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美国的夜空回荡,我试图告诉他:“丹尼,我从斯塔滕岛一路追赶轮船来到这该死的圣佩德罗,行程三千两百英里,不仅因为我想上船,让人瞧瞧我能周游世界,在斯韦特纳姆港[15]痛快地玩,在孟买见识怪异的宠物狗,在肮脏的卡拉奇[16]寻找催眠人和吹笛玩蛇人,在开罗城堡发动我自己的革命,使革命从马赛蔓延到其他地区,可因为你,因为我们过去经常做的事情,在那些地方,我和你在一起过得快活极了,丹尼,没有两条路可走……我没钱,这点我承认,我已经欠了你六十美分巴士费,但你得承认我竭尽全力了……很遗憾,我从来就没什么钱,但你是知道的,我与你一起努力过了,那时候……咳,该死,哇,啊呼,呸,今晚我想喝醉。”丹尼说:“杰克,我们没必要像这样在寒风中消磨时光,瞧,那边有一家酒吧。”(朦胧夜色之中一家路边酒吧闪烁着红色的灯光)“它也许是家墨西哥少年流氓酒吧,我们也许会被狠揍一顿的,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待上半小时,喝几杯啤酒……看看是否有库卡蒙加人。”于是,我们穿过一片空地,朝酒吧走去。在路上,丹尼唠唠叨叨地数落我,说我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不过,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人人都这么说我,一般来说,我不在乎,今晚我也不在意,这就是我做事和说话的方式。
几天后,流浪者号起锚远航,但没带上我,因为海员工会大楼那不让我登船,我没有资历。他们说,要想登船我只需在码头或别的地方厮混或工作几个月,然后等待一艘沿海岸线航行的船到西雅图去。我想,“如果打算沿着海岸旅行,那么我要沿着自己向往已久的海岸行进。”就这样,我眼巴巴地看着流浪者号驶离圣佩德罗海湾,又是夜晚,红色的港湾灯,绿色的轮船右舷灯偷偷溜过海面,还有海港监护船幽灵般尾随桅杆灯光,呜!(小拖船的汽笛声)——随后,那永远像干闼婆[17]、幻觉玛耶女神[18]一般昏暗的舷窗灯光,舷窗里有些船员正躺在铺位上看书,有些在普通船员餐厅里吃点心,还有一些,比如丹尼,正在用红色大自来水笔埋头写信,向我保证下次环球航行,我会登上流浪者号的。“可我不在乎,我要去墨西哥,”我说。我挥手向丹尼的船告别,轮船渐渐消失在远方,我回头走向太平洋红色列车……
我说过,第一天晚上我们玩过不少恶作剧,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在圣诞夜凌晨三点把一棵巨型风滚草[19]搬上步桥,用力将它推进轮机船员的船舱(他们都在那呼呼大睡),把树留在了那里。早晨,轮机员们醒来时,还以为他们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到了热带丛林什么的,于是,他们全都回头继续睡觉。所以,当总轮机长高声喊叫“真是见鬼了,谁把这棵树弄到船上来啦”(这棵树高十英尺宽十英尺,树枝干枯,像个大圆球),远在轮船钢铁心脏里头,你能听见丹尼在厉声嚎叫:“嗨,嗨,嗨!真是见鬼了,谁把这棵树弄到船上来了!哎呀,这个轮机长真是逗啊!”
* * *
[1] Sea Hag Pacific,美国童话故事中兴风作浪、丑陋无比的女巫。
[2] San Pedro,美国洛杉矶国际海港,位于加州西南沿海。
[3] Zipper,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一种豪华快速火车,如从芝加哥到圣路易斯只要五个小时,列车设有特等客车和餐车等。
[4] caboose,通常挂在列车之末,供列车员工作起居之用。
[5] anacin,一种快速镇痛药。
[6] 10 Quarters of the universe,佛教中释迦牟尼在给弟子讲法时提到“三界内外,十方宇宙”,强调世界之大。“垮掉的一代”中不少作家信佛教,如金斯堡等,他们的作品经常流露出这种思想。
[7] 上文“别急嘛(Gently)”英语的变异,英语中无此词,说明丹尼的文化水平不高,说话用词不规范;此词也可译成“悠着点”、“温和点”等。
[8] 这些都是不规则英语单词,每个词中都含有s,z等辅音,比较近似英国人发音。
[9] Ananda,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梵语音译为“阿难”,意为“喜庆、欢喜”。
[10] Cucamonga是前文提到的加州库卡蒙加市,Practamonga和Calamongonata是凯鲁亚克杜撰的新词,三词的最后几个音节相似,以求诙谐。
[11] Pacific Red Car,全称应该是“太平洋电力铁路红色列车”,美国南加州运行的一种公共交通体系,包括电车、电力轻轨、电力公交,是20世纪20年代世界上最大的电力铁路系统。
[12] Franchot Tone(1905—1968),美国舞台剧、电影、电视演员,曾主演过《叛舰喋血记》等。
[13] Ti Jean,是凯鲁亚克的昵称之一,他的法文名字,其他称呼还有杰克(Jack)、小约翰(Little John)等,他是家中三个孩子中最小的。
[14] Penang,马来西亚马来亚地区西北部岛屿。
[15] Port Swettenham,今名巴生港(Port Kelang),马来西亚海上门户,该国最大港口。
[16] Karachi,巴基斯坦南部港市。
[17] Gandharva,印度神话里的乐师神。
[18] Maya,印度教中虚幻女神。
[19] tumbleweed,一种生长在澳大利亚及新西兰的树。
[book_title]墨西哥农民
穿越亚利桑那州诺加利斯市的边境时,你会遇见一些神色严肃的美国边防警卫,他们中有些人脸色苍白,戴着凶神恶煞般的钢框眼镜,乱翻你所有破烂的行李包裹,寻找邪恶违禁物品的种种痕迹。你只能像平常在美国那样耐心等待,身旁显然有着数不清的警察,他们有着数不清的禁止法律(没有保护法律)——不过,一旦穿过那扇铁丝网小门,你就进了墨西哥。你的感觉就像下午两点从学校溜了出来,你告诉老师你病了,老师说你可以回家。你的感觉就像星期天早晨做完礼拜回家,脱去礼服,穿上柔软滑爽凉快的旧套衫,出去玩耍——你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或者是焦虑的情人、父亲和警察们专注的浅黑色脸庞;对面的小公园传来阵阵酒吧音乐,园里有人叫卖气球和冰棍,公园中央有个露天音乐台,供人们举行音乐会,这些音乐会是真正为了人民,免费观看——也许几代马林巴琴演奏者,或者奥罗斯科[1]爵士乐队正在为总统演奏各种墨西哥赞歌。走路渴了,你可以推开酒馆的双开式弹簧门,进去喝一杯酒吧啤酒;拐过街角,有一处青年射击场,煎玉米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人们有些头戴阔边帽,有些身着牛仔裤,臀部别着左轮枪;一帮帮唱着歌曲的商人朝站着的音乐家们投掷比索[2],音乐家们在音乐厅里边唱边来回走动。这是一种进入极乐世界的绝妙感觉,尤其是因为这里离面部表情冷冰冰的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以及整个美国西南部如此之近——可是你在墨西哥可以找到它,这种感觉,这种农民对生活的感觉,人们那种时光永恒的快乐,他们不会卷入伟大文化和文明的种种争议之中去——在摩洛哥,在整个拉丁美洲,在达喀尔[3],在库尔德人[4]居住的地区,你几乎到处可以发现这种生活状态。
墨西哥没有“暴力”。好莱坞作家们以往写的许多胡扯的故事大都表现暴力,另一些作家去墨西哥就是为了“变得粗暴”——我知道有个美国人去墨西哥就是为了在酒吧里狂饮乱闹,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你不会因为捣乱而在那里遭到逮捕;天哪,我亲眼看见几个人在马路中央打闹摔跤,阻碍了交通,他们尖声呼喊放声大笑,路人微笑着走过——一般说来,墨西哥宽容和善,即便像我这样在危险人群中旅行,也很安全——从某种意义上说,“危险”我们认为只在美国有——事实上,你离边境越远,越往南走,情况越好,仿佛各种文明的影响像云一样悬在美墨边境的上空。
这片土地是印第安人的土地——在世界鸦片中心附近,离马萨特兰[5]不远,我在用树枝搭着棚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手里卷着粗粗的大麻烟叶,我们在脚踝节处撒鸦片——我们患了黑踵症。我们谈论革命。主人的看法是:印第安人原本就拥有北美以及南美,该是他们宣誓主权的时候了,他说:“La tierra esta la notre(这片土地是我们的)”——他也这样坚持,喋喋不休,面带嬉皮士的嗤笑,疯狂地耸起肩膀,要我们理解他的怀疑,他不相信有人会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在场,我非常理解他的意思。角落里坐着一个印第安女人,十八岁,桌子遮去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脸在烛光的阴影底下——她神色兴奋地望着我们,要么是抽了鸦片,要么觉得自己是男人的妻子,这天早晨,这个男人手持鱼叉来到院子里,在地上懒洋洋地劈柴枝,然后将劈好的木柴扔到地上,侧转身子对他的伴侣做手势并说了些什么。中午,村庄里的哼歌声让人昏昏欲睡——不远处就是大海,温暖的大海,北回归线热带地区的太平洋。从卡莱克西科、沙斯塔到莫多克,沿途都是重峦叠嶂,哥伦比亚河边的帕斯科落于一大片平原的尾部,平原的另一侧就是海岸线。一条一千英里长的土路通向那里——一九三一年型公共汽车静悄悄的,款式滑稽可笑:车厢高而窄,老式的离合器把手通向车厢地板上的窟窿,座位是那种位于车厢两侧的老式长凳,可以侧翻,实木制造。汽车在无休无止的尘土中上下颠簸,经过纳瓦霍人、玛格丽塔人、常见的野猪沙漠[6]里胡椒博士[7]的干燥棚屋、烤得半焦的玉米薄饼上的猪眼——折磨人的道路——通向这个世界鸦片王国的首都——啊,天哪——我望着我的东道主——在草地上,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墨西哥军队的士兵正在酣睡,这是一场革命。这个印第安人疯了。“La tierra esta la notre ……”
我的向导和好朋友恩里克发不出“H”音,只得用“K”来代替——因为他出生成长的环境不用西班牙语,尽管他的家乡名叫“维拉克鲁斯”[8],他只能用米斯泰克语[9]发音。公共汽车一刻不停地颠簸,恩里克一刻不停地对着我叫喊:“HK-o-t?HK-o-t?Is means caliente. Unnerstan?[10]”
“是的,是的。”
“K-o-t,k-o-t……的意思是‘caliente’——HK-eat[11]……eat……”
“H-eat!”
“是什么字母——在字母表上?”
“H。”
“是HK……?”
“不……H……”
“我发这个音有困难,我发不出来。”
他发“K”时整个下巴向外凸出,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印第安人的特征。此时,他蹲坐在有草的地上,急于向主人解释;从主人威严的举止判断,我猜他可能是这个沙漠地区里某个王族部落的首领:他说起话来冷嘲热讽,对每个谈起的话题都如此,好像从血缘上说,他是首领,从权力上说,他要劝说,或者保护,或者要求什么。我坐着,一言不发,冷眼观察,就像角落里的杰拉多。杰拉多神色惊讶地听着他大哥在首领面前狂热地发言,而且在场的还有我这个带着水手包的奇怪的美国佬。他点点头,像老商人那样眼睛斜睨着,以吸引主人听他说话;他转身朝着他妻子,吐出舌头舔了舔下排牙齿,随后用嘴唇湿润了一下上排牙齿,最后朝着墨西哥无名的黑暗“噗嗤”一笑;头顶之上,北回归线热带太平洋海岸的星星映照着烛光棚屋[12],那些星星金光闪闪,就像阿卡普尔科[13]金大麻之战的名字一样。月光如洗,照耀着从酋长岩[14]一直往南的崇山峻岭——稍晚,很快,月光移至巴拿马的一片片沼泽地。
主人伸出粗壮的手臂、手指,指点着说:“就在广阔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金大麻之战就在深山密林中进行!山洞里血流成河!我们将从密林中揪出毒蛇!我们将撕去巨鸟的翅膀!我们将住进在穷困潦倒的田野里被颠覆的铁房子[15]!”
“是的!”我们坐在草垫小床上一声不吭的朋友说。埃斯特兰多——坐在酋长身旁的人,山羊胡子,嬉皮士的眼睛下垂,褐色忧郁,昏昏欲睡,一看便知是吸了鸦片的;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他是个奇怪的巫医——他不时插话,试图引起别人倾听;不过;无论他如何努力,别人都不听他的,他做得有些过头,他的话让人感到枯燥乏味,他们不愿意听他的,因为他措辞精美矫揉造作。他们想要的是原始的肉体的献祭。人类学家都不应该忘记原始的同类相食,或者避谈奥卡族[16]。给我一张弓和一支箭,我会去;我现在就已准备好;请付我飞机费;平原车船费;费用清单没有意义;胆子越来越大的骑士们正在逐渐衰老;年轻的骑士们正在憧憬。
优柔寡断。我们的印第安酋长不想与各种试探性的想法有任何瓜葛;他倾听恩里克的真实请求;他记下埃斯特兰多梦幻般的模糊说法、粗嘎辛辣简练的言论,从精神层面上说,埃斯特兰多可能疯了,酋长已经完全了解在现实中大家是如何看待他的——他诚实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听见他用西班牙语问,这个外国佬是不是警察?联邦调查局的人?从洛杉矶一路跟踪他而来!我听了就说不是的。恩里克试图告诉他我只是interessa[17],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解释:我对各种事情感兴趣——我正在学习西班牙语,我是个瘾君子,cabeza[18],也是chucharro(吸大麻的人)。酋长对chucharro不感兴趣。在洛杉矶,他曾光着脚丫子,袒露着黝黑的脸,从墨西哥黑暗之中,步行到光明之中——有人抢去了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某个警察或恶棍;一想起这件事,他就怒气冲天,他的报复不是沉默就是宰了某人;我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跟踪墨西哥嫌疑犯的怪人,因为这些嫌疑犯有犯罪记录:在铁幕洛杉矶的人行道上留下了脚印,在监狱的镣铐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是潜在的革命英雄,在浅红柔和的阳光下,他们的胡须微微发红。
他给我看了一小团“O”[19]。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还有点满意。恩里克进一步为我解释。巫医暗自偷笑,他没有时间去闲荡或者去跳宫廷舞或者唱着醉酒歌在娼妓巷里寻找拉皮条的男人——他是弗雷德里克的魏玛[20]宫廷里的歌德。电视对心灵的震撼力环绕着整个棚屋,就像酋长决定接受我一样具有无声的力量——当他决定接受我时,酋长的权威影响了他们所有人的思想。
啊,马萨特兰神圣的海!傍晚红色的大平原,成群的小驴、红色和棕色的马,以及绿色的仙人掌和龙舌兰。
两英里外,三个muchachas[21]围成小圈正在交谈,她们处在这红色宇宙同心圆的正中心——她们话语轻柔,我们无法听见,马萨特兰海浪的咆哮声也打扰不了她们的聊天——和煦的海风使野草变得更加美丽——一英里外的三个小岛——岩石嶙峋——背后,薄暮之中,墨西哥农民泥土般灰暗的屋顶……
说明一下,我在圣佩德罗没能登船,而这里又是旅行的中途,离亚利桑那州诺加利斯的墨西哥边境还有一半路程,于是我乘坐廉价的二等公共汽车,沿着西海岸一路南下,直抵墨西哥城。在索诺兰沙漠里,当其他旅客在沙漠棚屋里悠闲休息时,我遇见了恩里克和他弟弟杰拉多;在索诺兰沙漠里,肥胖的印第安女人们出售用石炉烹调的热墨西哥薄饼和肉食;当你站在那里等你的三明治时,小猪在你的两腿间钻来钻去啃食牧草,非常可爱。恩里克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他正在进行一次史诗般的旅行,一路朝维拉克鲁斯进发;维拉克鲁斯在两千英里以外,濒临墨西哥湾。恩里克带着他弟弟,我从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告诉我,在他那个自制的木制收音机里藏着大约半磅烈性深绿色大麻,里头仍有藓苔和黑色的长发,这是优质大麻的标志。我们立刻躲进这沙漠小站后面的仙人掌丛中,开始猛吸大麻;烈日当头,我们蹲在那里边吸边哈哈大笑,杰拉多在一旁望着(他只有十八岁,他哥不让他吸)——“为什么?因为大麻对eye不好,对la ley[22]不好(有害视力,有害法律)”——“可jew呢!”恩里克指着我(墨西哥人说的“你”),“还有我!”他指着自己,“我们没关系。”他开始给我当向导,穿越墨西哥大陆广阔的空间,进行这次伟大的旅行——他能说些英语,试图给我讲解他祖国史诗般的宏伟,我当然同意他的说法。“看见没有?”他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说,“Mehico![23]”
我说过,公交车是老式的,车厢高而窄,两侧安装了木制长凳;旅客们肩披方巾,头戴草帽,带着自己的山羊、猪猡或家禽上车;孩子们乘在车顶之上或者紧抓着车子的后栏板,一边乘车一边唱歌和尖叫。我们在一千英里的土路上颠簸着,颠簸着;路遇河流,司机就直接开车驶过浅浅的河水,洗去尘土,继续一路颠簸而去。我在类似纳瓦霍的一些奇怪小镇里独自散步,在一个露天市场亲眼目睹了一个屠夫站在一堆待售的劣等牛肉面前,牛肉上成群的苍蝇乱飞,好几只满身疥癣皮包骨头的农家狗在桌子四周和底下觅食——洛斯莫奇斯(苍蝇)。我们像贵族大公一样,坐在黏糊糊的小桌边,喝着鲜榨橙汁;桌上《洛斯莫奇斯报》的当天头条新闻报道:半夜里,警察局长和市长之间发生了手枪决斗——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市,在白人居住的巷子里引起了某种骚动——他们两人都使用挂在臀部的左轮手枪,砰,扑通,一下就倒在酒店外面泥泞的街道上。现在,我们抵达更靠南方的锡那罗亚的一个小镇,半夜下了破旧的公交车,一个跟着一个地步行穿过一个个贫民区,经过一个个酒吧。(“你,我,还有杰拉多去cantina[24]不好,对la ley不好,”恩里克说。)随后,杰拉多背着我的水手包,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兄弟。我们穿过一个巨大空旷的泥地广场,来到一片用树枝搭建的棚屋区,这些棚屋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离星光柔和碎浪拍岸的海滩不远。在海边,我们敲了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个留着八字须的粗野男人,他手里拿着鸦片,把我们让进点着蜡烛的厨房;在厨房里,他和留着山羊胡子的巫医埃斯特兰多正在分一撮撮红色的纯鸦片,将它们卷成一支支雪茄烟大小的大麻烟。
主人允许我们在附近的小草屋里过夜——这个僻静的住处归埃斯特兰多所有,他很友好,让我们在小屋里睡觉——他手持蜡烛,把我们引进小屋,搬走了他唯一的财产:藏在他睡床底下草皮之上的鸦片;他悄悄地离开,去其他地方睡觉。我们只有一条毛毯,于是就抛掷硬币决定谁睡在中间:是杰拉多,他没有抱怨。早晨,我起床,透过棚屋的枝条向外眺望: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可爱的小村庄,村里全是茅草棚屋;几个秀美动人棕色皮肤的少女肩上扛着水罐,水是从大水井里取来的——烹调玉米薄饼的炊烟在树丛间袅袅升起——几只狗在吠叫,孩子们在玩耍;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们的主人早已起床,正在用鱼叉劈树枝,他将鱼叉朝地面劈去,干净利落地将细树枝(或粗树枝)一分为二,真是叹为观止!我想上厕所,结果被人带到一个古老的石头茅坑,它像某种国王宝座,俯瞰着整个村庄;我不得不坐在那里,每个人都能看见,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方便的——母亲们从我面前经过谦谦一笑,孩子们手指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们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我们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公交车,继续前往墨西哥城。在这之前,我买了四分之一磅大麻;可是,棚屋里的交易刚完成,一队墨西哥士兵和一些没精打采眼神沮丧的警察走了进来。我对恩里克说:“嗨,我们会被逮捕吗?”他说不会的。他们只想为自己搞点大麻,不出钱;他们会若无其事地放我们的。于是,恩里克把我们的大麻大约切成两半,士兵和警察们沿着棚屋全都蹲下,在地上卷起大麻烟卷来。我吸鸦片后身体十分不适,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所有的人,感觉好像将要被钉子刺穿,倒挂在十字架上,双臂已被剁掉,在那个高高的石头茅坑上被火刑处死。男孩们给我端来辣椒汤,当我侧身小口喝汤时,众人都露出了笑容——热辣椒汤使我嗓子火辣辣的,直喘粗气,又是咳嗽又打喷嚏,不过,我立刻感觉好多了。
我们动身了,杰拉多再次背起我的水手包,恩里克将大麻藏在他的木头收音机里,我们一本正经地与主人和巫医握手告别,绷着脸一本正经地与十个警察和士兵一一握别,再次鱼贯而出,在炎热的阳光下朝着城里的公交车站走去。“好啦,”恩里克拍拍他那个自制的收音机说,“瞧,老兄,我们准备好了,吸他个神魂颠倒!”
阳光非常毒辣,我们浑身是汗——我们来到一座宏伟漂亮的教堂,老式西班牙传教风格的,恩里克说:“现在我们进去”——一想到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我不由得感到惊讶。我们走进教堂,杰拉多首先跪下,随后,我和恩里克跪在教堂的长椅上,在胸前画十字,他凑近我耳朵轻声说:“怎么样?教堂里凉快吧!躲开阳光一会儿挺好吧!”
黄昏时刻,我们在马萨特兰停留片刻,穿着短裤在那壮阔的大海里激浪畅游,就在那里,在海滩上,恩里克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大麻卷烟,转身指着墨西哥内陆美丽翠绿的原野说:“看见了吗,远处田野中间的那三个姑娘?”我看了又看,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牧草地上的三个黑点。“三个姑娘,”恩里克说,“这就是墨西哥!”
他要我与他一起去维拉克鲁斯。“我的职业是鞋匠。我工作的时候,你与姑娘们待在家里,好吗,老兄?你写你有趣的书,而且我们有很多姑娘。”
墨西哥城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我身无分文了,不得不滞留在威廉·苏厄德·伯勒斯[25]的长沙发上。伯勒斯不希望恩里克在身边:“你不应该与这些墨西哥人厮混,他们都是些劳改释放犯。”
恩里克离开时,我还留着他送我的兔后足[26]。
几星期后,我第一次去看了斗牛,坦白说这是一场novillera,一场新手斗牛,不是他们在冬天举行的真正意义上的斗牛,冬季斗牛据说非常精彩。斗牛场内部是一个溜圆的碗形建筑,中间一块溜圆的黄沙泥地,熟练可爱的职工正在用钉齿耙耙平场地,就像扬基体育场专职耙平二垒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是个“啃泥地体育场”[27]。我入座时,公牛刚刚进场,乐队正在再次落座。隔离栏后面的年轻斗牛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刺绣紧身衣。斗牛士们神情严肃;这时,一头乌黑发亮、肌腱强壮的大公牛从我没注意的球场一角冲了出来,它显然在哞哞求助,黑色的鼻孔,白色的大眼睛,伸展的犄角,只见胸腔不见大腹;它正用尽身体上部机车般的全部力量,踢踏四条锃亮精瘦的细腿,试图将泥地踩踏下去——有些观众嗤嗤暗笑——公牛狂奔,一闪而过,你可以看见它健美肌肤下一块块凹凸的肌肉。斗牛士出场了,他逗引公牛,公牛冲过去,猛地一撞,斗牛士一转红披风,让过公牛的两个犄角,牛角离开他的性器官区只有一两英尺;斗牛士用红披风逗得公牛围着转圈,随后又像大公一样高傲地走开——他背对愚钝健壮的公牛站着,公牛不像《血与沙》中那样横冲直撞,把大公先生挑到上面看台上去。随后,重头戏开始了:一匹眼睛四周有斑纹的老海盗马出场了,骑马的斗牛士手持长矛,上场后朝着公牛肩胛处投出几支钢镖,公牛试图用牛角挑翻海盗马,还好,海盗马穿了铠甲(谢天谢地!)——这是历史性疯狂的一幕,不经意间,你突然发觉骑马斗牛士已经斗得公牛流血不止。可怜的公牛头昏目眩,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勇敢的罗圈腿飞镖骑士手持两支缎带飞镖,继续朝着公牛迎面冲去,公牛也朝着他正面撞去,嘭!没有迎面对撞,因为飞镖人再次投镖刺牛,观众还没来得及发出“嘘”声(不过我是“嘘”了),他已经飞似的离开了,这是因为公牛难以躲避吗?这已经够意思了,因为此时飞镖已经把公牛刺得鲜血直流,就像马洛[28]所描写的天堂里的基督一样。一位老骑士出场了,他又用红披风逗引公牛几次,又刺了几镖,一面闪亮的战旗盖在了苟延残喘受苦受难的公牛肋侧,每个人都“很高兴”。这时,公牛的攻击只是摇摇晃晃的了;于是,严肃的英雄斗牛士出场给予它致命一击,这时,乐队用低音鼓乐奏出一阵隆隆的鼓声,然后静止,宛如一片乌云掠过太阳,场内静得能够听见一英里外冷酷的西班牙翠绿芬芳的田野里醉鬼摔碎酒瓶的声音——孩子们在果子奶油蛋糕面前停了下来——公牛弓着脑袋站在太阳底下,拼命地喘着粗气,实际上它身躯两侧的牛皮紧贴肋骨一鼓一鼓的,它的肩胛隆起,宛如圣塞瓦斯蒂安[29]。年轻的斗牛士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凭着自身实力非常勇敢,他一面逐渐接近公牛一面口中咒骂;公牛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着红披风冲撞过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流淌着鲜血,斗牛士随牛而动,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双膝外翻,摆出各种虚拟无形的圈环逗引公牛穿钻。天哪,我不愿看他紧绷着光滑的腹肌,不用号角却骂骂咧咧。他再次对着公牛抖动红披风,而公牛站在那里想:“哎呀,我为什么不能回家呢?”斗牛士进一步靠近公牛,这时,这只畜生收缩疲惫乏力的四腿奔跑起来,可是有一条腿滑了一下,扬起一阵尘土。不过,它依然奋力奔跑,急速转身,想去休息。斗牛士手搭宝剑,两眼发直,朝着斗败的公牛高声呼喊。公牛竖起耳朵,一动不动。斗牛士的整个身体僵直起来,像块在许多只脚的踩踏之下颤抖的木板——他的长筒袜下凸显出肌肉。公牛蹬了蹬三条乏力的腿,在一阵尘土中转过身来;斗牛士在它面前弓起背,像隔着燃烧的火炉伸手去取另一边的某件东西那样,一下子将他的宝剑插入公牛肩胛间隔处一码深。斗牛士朝一个方向走去,公牛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带着剑柄留在体外的宝剑,摇摇晃晃,开始奔跑;它怀着人类般的诧异,抬起头仰望天空和太阳,随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啊,去见它的亲人吧!它朝空中喷吐了十加仑鲜血,洒得满地都是。它跪倒在地,鲜血喷涌,呛得它几乎窒息;它扭转脖子,突然像瘪了的玩偶松垮下去,它的脑袋无力地轰然倒地。它依然没有死,又有一个白痴奔进场来,用一把鹪鹩形匕首切割它脖子上的神经,公牛依然用它可怜的嘴角掘着沙地,咀嚼着嘴里残余的鲜血。它的眼睛!天哪,它的眼睛!几个白痴嗤嗤傻笑,因为是匕首的切割造成了这一切,好像原本不会是这样似的。有人匆匆牵出几匹狂躁的马,用链条拴住公牛,将之拖走,马群飞奔离场,不巧,铁链断了,公牛在尘土中滑行了一段,就像一只死苍蝇被人无意中踢了一脚。拖走,快把它拖走!它被拖走了,翻转的白眼凝视着世间最后一样东西。下一头牛!几个老成的青年将牛血铲进独轮车,然后推着车子急匆匆离场。一声不吭的平整场地的人手持钉耙回到场内——“好啊!”姑娘们把鲜花投给身着漂亮裤子的动物屠夫。我仿佛看见每个人如何死去,而且没人会在乎,我觉得活着是多么窝囊,还不如像公牛一样,困陷在狂呼乱叫的人群中死去。
Jai Alai[30],墨西哥,Jai Alai!
我在墨西哥的最后一天是在墨西哥城雷登达斯附近的一个小教堂里度过的。下午四点,天色灰暗,我已经走遍了全城,在邮电局寄包裹,津津有味地咀嚼乳脂奶糖,权当早餐;我喝了两罐啤酒,在教堂休息,遐想人生之空虚。
我正上方十字架上有一尊巨型基督受难雕像,我一看见它,就紧握双手,站着凝视一会儿雕像,随后马上坐在底下——(“让娜[31]!”他们在院子里高声叫我,其实是召唤另一个女士,我奔到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Mon Jesus[32],”我边说边抬头看去,噢,他在那里!他们给他安了一张英俊的脸,像年轻的罗伯特·米彻姆[33],死时闭上了两只眼睛,尽管你可能会觉得其中一只眼睛微微睁开;它看上去也像吸大麻后神魂颠倒的年轻罗伯特·米彻姆或恩里克,透过烟雾看着你,说:“伙计,生命就此结束了!”他的双膝都磨破了,疼痛难忍,火烧火燎,已经磨出一个一英寸深的洞,他的膝盖骨逐渐磨损,鞭子雨点般落下;他背着连枷般的巨大十字架,行走一百英里,当他在岩石上倚着十字架稍事喘息时,他们就用棍棒驱赶他继续往前走,他滑倒后跪在地上,到他被钉上十字架上时,他的双膝已经磨烂——我曾在现场。亲眼目睹他肋骨处的一个大裂口,好几个手持长矛的武士曾用剑尖戳他。我没在现场,如果我当时在场,我会高声喝道:“住手!”我也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在这里,神圣的西班牙给用血淋淋的心脏作祭品的墨西哥阿兹特克人[34]送来了一幅温柔和怜悯的图画,说:“你们对人会这样做吗?我是人子,我是人,我是人帝,你们就这样对我吗?我是人帝和上帝——我是上帝,你们捆住我的双脚,用尖头坚固的长钉穿透双脚,因为挥锤人用力过度,钉子末端都有些钝了——你们这样对我,还要我传布仁爱?”
他传布仁爱,于是你们就把他绑到一棵树上,用钉子把他钉在树上,你们这些蠢蛋,你们应该请求宽恕。
雕像显示:鲜血从他的双手流淌到他的腋窝,再流向他身体的两侧。墨西哥人在他的隐私部位遮上一条文雅红色的丝绒布,雕像太高了,无法在那块“神圣的胜利遮布”上装饰一枚枚勋章。
多么伟大的胜利!基督的胜利!战胜疯狂、人类衰败的胜利。在斗殴、斗鸡、斗牛、职业拳击、街头打斗、田间争斗、空中交战、口角争论时,他们仍然在吼叫:“杀死他!”——“杀死他!”——杀死狐狸,杀死猪猡,杀死梅毒!
基督极度痛苦,为我祈祷吧!
雕像显示:他钉在十字架上的手吊住了他垂落的身子,这是艺术家塑造的最完美的垂落,这位虔诚的雕塑家全心全意地创作这尊雕像,基督的同情和坚韧——也许是十五世纪一位可爱的印第安西班牙天主教徒,在北美千年王国中期印第安土砖、泥浆和臭烟的废墟间,塑造出这尊基督雕像,将它固定在这个新教堂的上方,现在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四五百年过后,教堂顶部的部分雕像已经剥落,某个西班牙米开朗琪罗在教堂顶穹上绘制了许多小天使和天使家族,为的是在礼拜天早晨,当慈祥的教父详细阐释宗教戒律时,受到启迪的教徒们会抬头凝视。
我长时间跪着祷告,抬头侧视我的基督;突然,我从教堂冥想中醒来,我的双膝有些疼痛,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倾听耳朵里一种深沉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传遍整个教堂,传遍我的耳朵和头脑,传遍整个宇宙,传遍纯洁(也就是上帝)固有的寂静。我静悄悄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抚摸着我的双膝,寂静在吼叫。
前面是圣坛,在蓝白金三色装饰背景的映衬下,圣母马利亚洁白纯净——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我暗自打算,等有人离开我就走到圣坛跟前去。那都是些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突然,进来两个衣衫褴褛毯子裹身的孩子赤脚沿着右侧过道慢慢地走着,大男孩的一只手焦虑地将某样东西按在他小兄弟的头上,我想为什么要这样——两个男孩都赤着脚,但我却听见脚后跟的喀哒声,我想为什么是这样——他们走到圣坛跟前,转弯走向一尊圣人雕像的玻璃棺材,一路上,他们慢慢地走,神情焦虑,边走边触摸每一件物品;他们抬头仰望,绕着教堂极其缓慢地走着,把一切全都牢记在心。在棺材跟前,那个小男孩(三岁)摸摸玻璃,绕到逝者的下首,然后再摸摸玻璃,我想,“他们理解死亡,他们站在教堂里,站在茫茫苍穹底下,这苍穹从没有开端的过去,进入永无终结的未来;他们在神圣的教堂里,在逝者跟前,等待自己的死亡。”我幻想自己和那两个小男孩,悬在一个无边无际浩瀚的宇宙里,除了无穷的空虚、巨大的空虚以外,头顶上空空,脚底下也空空,逝者无数,四面八方都存在,无论是在内部你自己身体的许多原子世界里,还是在外部宇宙里,这个宇宙也许只是无限原子世界中的一个原子,每个原子世界只是一种修辞——向内,向外,上上下下;对于我和两个小男孩来说,除了虚无缥缈、上帝威权、寂静无声外,一切都是空的。我焦虑地看着他们离去;突然,我惊讶地发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英尺或我的一半高,两岁或者一岁半,小心缓慢地在两个小男孩的身旁蹒跚行走,就像教堂地板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大男孩很关切,想举起一块方披肩遮蔽她的脑袋,他要小兄弟拉住披肩的另一端,他们之间,华盖底下,可爱的小公主昂首前进,用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打量着教堂,她那双小小的脚后跟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一出教堂,他们就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许多孩子正在有围墙的花园门口娱乐,他们中有些人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堂正上方那些被雨水弄得朦朦胧胧的天使石雕。
我跪在教堂入口处的长椅上,向所有这一切鞠躬致意,随后站起身来,最后再看一眼帕多瓦市的圣安托万(圣安东尼),帕多瓦市的圣徒安托万雕像。街头一切又都尽善尽美,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着幸福的玫瑰,但是我们中没有人明白这一点。幸福在于明白一切都是一场美妙奇怪的梦。
* * *
[1] José Clemente Orozco(1883—1949),墨西哥壁画家。
[2] Peso,墨西哥货币名。
[3] Dakar,塞内加尔首都。
[4] Kurd,主要居住在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及叙利亚边界区。
[5] Mazatlan,墨西哥西部港城。
[6] pig desert,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墨西哥等地沙漠里生活着一种土生土长、毛长味臭的野猪,故得名。
[7] Doctor Pepper,一种软饮料,19世纪80年代由得克萨斯州的查尔斯·艾得尔顿发明。
[8] Veracruz,凯鲁亚克用的是Vera Cruz,西班牙文,墨西哥东部港市。
[9] Mixteca(n),居住在墨西哥南部的印第安部落使用的一种语言。
[10] 恩里克这几句话的读音和拼写都不是标准英语,他H/K发不清,“Is means”语法错误,caliente是墨西哥俚语,意思是“热的”,Unnerstan应该是understand。整个句子的意思是:“HK-o-t?HK-o-t?意思是‘热的’,明白吗?”
[11] HK-eat即heat,热的。
[12] 印第安人的棚屋常常顶部有漏缝,可以看见星星。
[13] Acapulco,墨西哥南部港城,那里生产一种阿卡普尔科烈性大麻,呈金黄色,故称“阿卡普尔科金大麻”。
[14] El Capitan,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高1000多米的山岩。
[15] the iron houses,在美国俚语中意思是“监狱”。
[16] Auca,即印第安部族华欧拉尼,“奥卡”是邻族盖丘亚人对他们的称呼,意为“野蛮人”。
[17] 西班牙文,感兴趣。
[18] 西班牙文,意思是“head”,头。在英语中head可以表示“瘾君子”。
[19] 即Opium,鸦片。
[20] Weimar,德国东南部一城市,1775年歌德到达该市后,歌德和魏玛几乎成了同义词,歌德使魏玛成为当时欧洲的文艺中心,他大部分戏剧的首场演出都在那里举行。
[21] 西班牙文,年轻女子。
[22] 恩里克文化程度不高,用词不当,“视力”不该用单数eye,应该像后面的解释一样,用eyesight(视力);la ley是西班牙语,意为“法规,法律”等。
[23] 即“墨西哥”。
[24] 西班牙文,快餐部,酒吧,食堂,娱乐中心。
[25] 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914—1997),美国作家,“垮掉的一代”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裸体午餐》等。
[26] rabbit foot,墨西哥人视兔后足能避邪,恩里克送此礼物,以表对凯鲁亚克的深情厚谊。
[27] Bite-the-Dust Stadium,喻意在这个场地里,斗牛士或公牛总有一方伤亡倒地。
[28] 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国剧作家、诗人、翻译家。
[29] San Sebastian,西班牙北部一城市,地图上形状像隆起的公牛肩胛。
[30] 西班牙文,胜利。
[31] Jeanne,凯鲁亚克是法裔美国人,有个法语名字Jean,因此他以为别人叫他。
[32] 法文,我的基督。
[33] Robert Mitchum(1917—1997),美国电影演员、作家、作曲家、歌手。
[34] Aztec,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公元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1521年为西班牙殖民地征服。
[book_title]铁路大地
旧金山有一条红砖小巷,位于第三街和汤森街交界处的南太平洋车站的背面。一到下午,人们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尽管人人都在办公室工作,但你能感觉到那种即将来临的急匆匆下班的气氛,他们乘公交车上下班,情绪匆忙狂乱;很快,他们将一起从市场街和桑瑟姆街的一些高楼里蜂拥而出,有的步行,有的搭乘公交车,人人衣着讲究,穿行于旧金山劳工大众步行的人潮之中。卡车司机,第三街上那些蓬头垢面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流浪汉,甚至黑人,他们是那么绝望,早就远离东海岸,远离责任义务,而且早就不再努力;因此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路边,朝碎玻璃吐唾沫;有时一个下午,第三街和霍华德街交界处的一堵墙壁上会倚靠着五十个人。所有米尔布莱和圣卡洛斯领带笔挺的美国和钢铁文明的生产者和上班族匆匆路过这里,手里拿着《旧金山纪事报》和《旧金山呼声报》,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愤世嫉俗;他们不得不去赶乘130、132、134、136,直至146次列车;直到晚餐时刻,才能回到铁路大地的家中,那时,神奇的繁星高悬空中,追随着飞速行驶的货物列车。这一切全都融入加利福尼亚,它是一片汪洋;下午烈日当头,我游离这片汪洋,穿着牛仔裤,头枕盖着手帕的司闸员信号灯或者(如果不在工作)书本沉思冥想。我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完美失落的纯洁,感受我身下古老美国木头的扭曲;我与好几层楼高的窗边的几个黑人乱侃,一切都在迎面蜂拥而至:货车车厢正在那条小巷里换岔编组,那条小巷很像洛厄尔的一些小巷;夜晚渐行渐近,我听见远处机车鸣笛呼唤着我们的群山。
不过,我在南太平洋小巷上方总能看见那朵美丽的云彩,那是浮云,从奥克兰或者北面的马林金门海峡或者南面的圣何塞吹来,加州的清澈明净令人心碎。这是一个懒懒散散昏昏欲睡、鼓声低沉哼声嗡嗡的下午,无所事事;古老的旧金山带着大陆尽头的悲伤——人们的悲伤——小巷挤满了附近过来的卡车和公务轿车,没有人认识或者根本不在乎我是谁,远离出生地三千五百英里,我的全部生活——啊,展现在面前,在伟大的美国,生活终于属于我自己。
夜幕降临,第三街上亮起了一个个鲜艳的霓虹灯,还有一盏盏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出“噗噗”声的黄色球形灯泡;一个个穷困潦倒的黑影悄悄消失在一处处破破烂烂的黄色阴影里,就像衰败堕落的旧中国,一贫如洗——安妮小巷的猫咪,不断扑腾,呻吟着,滚动着,街头充满着黑暗。头顶上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高高悬挂在古老旅馆的屋顶之上;旅馆的鼓风机呜咽着,排出店内灰尘;店内房客嘴里吐出的话语藏污纳垢,以牙还牙;阅览室里,大时钟滴滴答答,靠背椅子和斜面书桌嘎吱作响,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越过无框眼镜查阅资料,这些眼镜都是从西弗吉尼亚或者佛罗里达或者利物浦的英国当铺里买来的,在我出生之前许多年,他们栉风沐雨,来到大陆的尽头,世界欢乐的悲伤尽头,你们所有的旧金山人都终将不得不再次坠落和被焚毁。可是,我在散步,一个夜晚,一个流浪汉掉进了建筑工地的地洞,白天他们正在那里开挖一个下水道,高大强壮的太平洋电气公司青年工人们身着破烂的牛仔裤在工地干活;我经常想走到他们中某些人的面前,比如那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头发蓬乱,衬衣褴褛,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申请去铁路工作,那里的活儿轻松多了。你们不必整天站在街头,而且收入也丰厚多了。”可是,这个流浪汉掉进了那个地洞,他的一只脚露在洞外;一辆由某个怪人驾驶的英国MG汽车也曾在倒车时陷落那个地洞。当时,我刚结束星期六下午漫长的前往霍利斯特的慢车行车任务,列车离开圣何塞数英里,穿越郁郁葱葱的田野,那里有李子果汁的甜蜜,回到住处便看到这辆英国MG车,它车轮朝天,掉进了坑洞;流浪汉和警察站在四周,就在咖啡店外面——这是他们警戒的方式,但是他永远没有勇气去做这件事情,因为他没有钱,无处可去;唉,他父亲死了,唉,他母亲死了,唉,他姐姐死了,唉,他的归属死了,死了。但是,不过,就在那时,我也躺在我的房间里,漫长的周六下午,喝着第五杯托考伊白葡萄酒,听着跳跃的乔治[1],没有茶,只是躺在被单下听着那疯狂的音乐哈哈大笑,“妈妈,他对你的女儿那么卑鄙”,妈妈,爸爸,你们别来这里,我会杀了你们等等;我独自在房间忧伤的环境里越来越亢奋,一切都是那么奇妙,了解黑人,远方的美洲原住民,总能在农民的街上寻得他的慰藉,他的意义,不是在抽象的道德中寻找;甚至当他有教堂时,你也会看见牧师在教堂正门外向风华正茂的女士们鞠躬致意;周日下午,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你能听见他雄浑嘹亮的声音,充满着性感的颤音,他说:“为什么呀,对呀,妈妈,可《福音书》的确说过,人类诞生于女人的子宫……”可是,不对,所以当我爬出温暖的被窝,来到街头时,我才想起铁路段要到星期天早晨五点打电话给我,也许叫我在市郊慢车上干活,离开海湾,事实上,我总是随慢车离开海湾。于是,我去世界上所有狂野酒吧中的悲伤酒吧,唯一一家位于第三街和霍华德街交界处,我要去那里,与疯人们喝酒,如果我醉了,那我就是没用的家伙。
那天晚上,我与艾尔·巴克尔在那里,一个妓女走到我跟前,她对我说:“吉姆,今晚你想跟我玩吗?”我想我的钱不够,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查利·洛;查利·洛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她要钱?有机会就别放过,她也许出来只是为了爱情,或者为了爱情才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男人别傻乎乎的。”她是个漂亮的甜妞儿,说:“你愿意跟我乐一乐吗,我亲爱的?”我站在那里,像个傻瓜;事实上,那天晚上我买了酒,已经喝醉了,在二九九俱乐部里,那里的老板打了我,乐队的演奏打断了斗殴,我没有机会决定是否对他进行反击,我没有反击,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后,我又想冲进去,但是他们已经锁上了大门,正透过门上的防盗玻璃隔窗看着我,那几张脸活像海底怪兽——我应该跟她玩玩shurro-uruuruuruuruuruuruurkdier[2]。
尽管我是个司闸员,每月只挣六百块钱,我还是常去霍华德街上的公共餐馆,这家餐馆三个鸡蛋卖二十六美分,两个鸡蛋二十一美分,附送烤面包片(几乎没有黄油)、咖啡(咖啡和糖块几乎不定量)、添了少量牛奶和食糖的麦片粥,味道就像发酸的旧衬衫,在烹调锅子蒸汽的上方久久存留不散,好像他们正在用旧金山古老中国霉变了的洗涤衣物炖煨贫民区伐木工人的食物;后屋里,一个个木桶上扑克游戏正在进行,地震时期的老鼠窜来窜去。不过,事实上,这家餐馆的食品大概是一八九〇或一九一〇年时期,远在北方伐木营地的大灶厨师的水平,留着长辫的旧时中国人炒菜烧饭,咒骂那些不喜欢他们饭菜的人。价格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有一次,我点了炖牛肉,它绝对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糟糕的炖牛肉,跟你说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经常这样对我,太让人遗憾了,所以我试着对柜台后面的那个怪家伙说说我的想法,可他是个婊子养的,粗暴得很,ech,ti-ti[3],我想这个柜台服务员有点怪,他对待不可救药淌着口水的醉鬼更是粗鲁,“你想干吗,你以为你能进来像那样胡作非为?天哪,还像模像样的呢,对吧,要么吃,要么滚——蛋!”我的确经常在想,那种家伙在那种地方工作到底想干什么?他的铁石心肠里对穷困潦倒人们的一点同情心为什么荡然无存了?这条街上上下下都是像公共餐馆那样的餐馆,专门面向黑人流浪汉、身无分文的酒鬼;他们在街上喝酒乞讨,剩下二十一美分,就跌跌撞撞进餐馆,去吃他们一周里第三或第四次食物;因为他们有时根本不吃东西,所以,你会看见他们躲在角落里呕吐白色的液态物,那是两夸脱酸臭的劣等法国苏特恩白葡萄酒,或者是两夸脱白色甜雪利酒;他们胃里空空什么都没有,他们大多数人只有一条腿或拄着拐杖或脚上裹着绷带,尼古丁和酒精双重中毒。有一次,我从布林斯酒吧出发,穿过街道,来到市场街附近的第三街北端;一九五二年初,我住在俄罗斯山街区,还没有深度了解铁路第三街的全部恐怖和幽默。一个流浪汉,一个瘦弱多病的小流浪汉,很像安东·亚伯拉罕脸朝下躺在人行道上,一根拐杖丢在一旁,几张旧的零碎报纸露出身外,看上去好像死了。我凑近细看,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他已经没气了,另一个人与我一起低头看他,我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很快来了一个警察,他接手,同意我们的看法,并叫来了一辆车子。这个可怜的小流浪汉连同他流的血在内体重只有约五十磅,一条人们不屑一顾的石板鲭鱼,像一根淌血的门钉,冷冰冰死了——啊,我告诉你——谁会注意到还有其他半死不活和已经死去的流浪汉,流浪汉,流浪汉,流浪汉,死了,死者数乘以X再乘以X次方,所有死去的流浪汉永远死了,身无分文,一切都完结了,都耗干了——躺在那里。这是公共头发餐馆的常客,我在这家餐馆吃过许多次三个鸡蛋的早餐,几乎每次都有干烤面包片和一小圆碟燕麦粥,淡而无味像洗碗水一样的咖啡。一切都是为了节约十四美分,那样的话,我就能在我的小书里自豪地记下一笔,记下这一天,证明我能够在美国自在地生活,虽然每周工作七天,每月能挣六百美元,但每周我能靠不到十七美元生活,房租四美元二十美分就可以了,因为我还要花钱吃饭和睡觉;有时,我在沃森维尔铁路段的另一头,但大部分时间却喜欢不花钱睡觉,睡在货车守车肮脏的行李架上,很不舒服——我二十六美分的早餐,我的骄傲。那个不可思议的半怪人柜台服务员端出菜肴,漫不经心地端给你,砰的一声摆在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毫不掩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就像斯坦贝克[4]笔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餐推车的女主人公;在蒸汽桌旁冷漠辛苦干活的中国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头发上套了一只真正的长筒袜,好像在轮渡大楼建成前,刚被人从商业大街尽头劫持过来一样;但是他忘了这是一九五二年,还梦想着这是一八六〇年旧金山淘金热时期——下雨天,你会幻觉他们后房里藏着轮船。
我沿着哈里森大街散步,运货卡车川流不息噪声隆隆,朝着奥克兰海湾大桥雄伟的主桥梁驶去,登上哈里森山,大桥就能一览无遗,它有点儿像天空中永恒的雷达装置,在蓝天的映衬下巍然屹立,空中掠过几朵洁白的云彩,飞过几只海鸥,阵阵海风、圣拉菲尔风暴的消息和一艘艘快艇激起片片海浪,一辆辆白痴般的轿车越过湍急的水域,在水精灵般的隆隆声中急速驶向各自的终点。对了,我总是到那里散步。一天下午,我从菲尔莫尔街高高的坡道上俯瞰整个旧金山,在那里,你能看见开往东方的一艘艘轮船;昏昏欲睡的星期天早晨,你能看见台球房的傻瓜们,好像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上打了一夜鼓,又在台球房打了一上午台球;我途经那些年迈贵妇人的豪华住宅,她们由女儿或女秘书赡养着,住宅正面是昔时旧金山数百万的巨大难看的怪兽状滴水嘴;远在下方是金门大桥的蓝色水道、恶魔岛,塔马尔巴斯山、圣巴勃罗海湾、索萨利托市的入海口,昏昏欲睡,围绕着恶魔岛;远处,灌木丛生,赏心悦目的白色轮船劈风斩浪,驶向佐世保[5]。越过哈里森大街,下行至英巴卡迪诺海滨,绕过电报山,登上俄罗斯山,再下山去游玩唐人街的一条条街道,沿卡尼大街回头,穿过市场街,到达第三街,我放荡之夜的霓虹灯在那里闪烁着的命运之光,啊,随后,终于,在一个周日的黎明时刻,他们的确给我打电话了,奥克兰海湾巨大的桥梁还时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所有那种永恒太多太多,难以消化,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而是像一个长发的肥胖大婴儿,在黑暗里醒来,努力寻思我是谁。门响了,是廉价旅馆的总台服务员,他满头白发,戴着银灰色眼镜,身着整洁的衣服,大腹便便,显得病怏怏的。他说他来自落基山城,看上去好像确实如此;他一直是纳什·邦卡姆联合酒店的总台服务员,在那里已经连续干了五十个热浪滚滚的夏天,晒不到太阳的夏天,只有大堂里的棕膏油味道和南方影集里的雪茄烟支架,他和他亲爱的母亲在一间被人遗忘的墓地小屋里等待,所有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历史深深埋在心底,带着狗熊的痕迹,沾着树木的液汁,玉米地已耕作多时,黑人的嗓音早就在树林深处消失,猎狗吠叫了它的最后一声,此人长途跋涉来到西海岸,酷似其他不愿受约束的美国人,脸色苍白,年纪六十,抱怨多病;曾几何时,他可能潇洒英俊,袋中有钱,是女人的梦中情人。可现在,他是个被人遗忘的小职员,也许还因为几次伪造文书或者几次无害的哄骗坐过几天牢;也许也当过铁路职工,也许曾经哭过,也许根本就没有成功过;那天我说过,他像我一样,看见金门大桥主梁高高飞越哈里森车辆川流不息的山岗;一早醒来,和我一样迷茫惆怅;此刻正在叫门,突然闯入我的世界,他正站在走廊破旧地毯上,加州大地震四十年以来,沮丧老人们的沉重脚步磨损了过道里所有的地毯,卫生间也污迹斑斑,那边最后的抽水马桶桶身,最后的臭味和污垢,我猜,对了,那是世界的尽头,世界血淋淋的尽头,于是现在有人敲我的门了,我苏醒过来说:“怎么回事,是—是—是恶作剧吗?嗨,让不让我睡觉啦?!他们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深更半夜的,在我房门前火烧火燎的,世间万物都知道我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父亲,没有借钱,不过有张小床。”我坐起身来问:“嗨,什么事呀?”他说:“电话!”我不得不穿上牛仔裤,裤子很重,兜了小刀、皮夹之类的。我凑近看了看我的铁路手表,手表挂在壁柜的小门上,面对着我一闪一闪的,滴答滴答静静地报时,表上的时间是周日凌晨四点半。我身着牛仔裤,没穿衬衣,噢,对了,穿了灰色工作衬衫,衬衣的下摆拖在裤外;我沿着贫民窟似的破旧的过道地毯走去,拿起电话。小小的昏昏欲睡的夜间服务台上放着鸟笼和痰盂,挂着房间钥匙,旧毛巾堆放在洗净的毛巾之上,毛巾的边缘都已磨损起毛,上面印着变更初期每家旅馆的名称。电话是乘务组打来的,“凯鲁亚克?”“是我。”“凯鲁亚克,今天早晨七点,舍曼的慢车。”“舍曼的慢车,明白了。”“海滨区外,你认识路吗?”“认识。”“你干上星期天同样的活——就这样,凯鲁亚——克。”我们同时挂了电话。我自言自语说,好吧,又是海滨区那个令人讨厌的又老又脏的喋喋不休的贪得无厌的老不死老疯子舍曼,他对我恨之入骨,我们在雷德伍德枢纽站编组货车车厢时他尤其恨我;他总坚持要我在车尾工作,虽然我才干了一年,让我跟着蒸汽机车会更加容易些;可是我在车尾工作,他要我守在那里,一节或一段车厢分离停下后,用一块大木头阻挡,那样车厢就不会沿着斜坡滚动,酿成大祸。噢,好啦,不管怎样,最终我将学着喜欢铁路的,终有一天舍曼会喜欢我的,不管怎么说,多做一天多一天收入。
那是我的房间,星期天早晨显得窄小昏暗;街头和昨夜的所有疯狂已经结束,流浪汉们已经睡去,或许还有一两个四肢摊开躺在人行道上,脱下的罗纹紧身运动衫扔在台阶上——我的思绪随着人生旋转。
于是,黎明时刻,我在我那昏暗的小房间里——离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到时,我得把我的铁路手表放进牛仔裤表袋里,算好时间,给自己留出整八分钟去车站赶七点一刻的112次列车。我必须赶上这班车,五英里行程,穿过四条隧道,到达海滨区;火车钻出旧金山悲哀的拉斯西恩隧道,雨蒙蒙的隧道口昏暗又滑稽,在雾气朦胧的清晨,驶进突然出现的山谷,一座座阴森的小山贴近大海耸立,左边是海湾,迷雾席卷而来,好像在晨雾中发狂;一栋栋白色的小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布置了蓝色忧伤的彩灯,像在炫耀产权似的——我的整个心灵以及相伴的眼睛眺望着旧金山这种生活和工作的现实,带有那种半性欲的欣喜颤动,性的能量正在工作、文化和自然迷雾恐惧的入口转变成痛苦。我在小房间里思量:如何能真正设法使自己感觉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里过得充实,吃饱喝足,工作娱乐两不误。我躺在那里,裹着厚毯子,感受凌晨的寒冷,真是够刺激的!手表对着我滴答作响,我的双腿在舒适破旧柔软的被单里舒展,被单上留有温柔的泪痕或缝纫的线迹;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很富裕但不乱花分文——我看着我的小书——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圣经》上的词句。我在地板上发现了最近的红色星期六午后的《纪事报》体育版,在《伟大的美国》专栏里刊登了橄榄球比赛的消息,借着透入房间的灰暗光线,我索然无味地读了报道的结尾。旧金山是用木头建成的,这使我在宁静中心满意足。我知道两个半小时内不会有人打搅我,所有的流浪汉都已睡在他们自己永恒的床上,是否醒着,拿没拿酒瓶,都没关系——对于我来说,我感到快乐那才是最重要的。地板上有我的鞋子,大号伐木靴,走起路来啪啪作响的工作靴,走在石子路基上不会扭了脚脖子——鞋子结实耐穿,穿上它们就像套上了轭,你就知道自己正在工作;所以,道理是一样的,鞋子不是随意乱穿的,如果去餐馆和剧场找乐子,就不能穿这种鞋子。昨天夜里,鞋子在地板上,放在破烂没用的鞋子旁边,一双蓝色帆布鞋,一九五二年款式,穿上它们,我走在“啊——我的——旧金山”高低不平的山坡人行道上轻松自如;我从俄罗斯山山顶的一处制高点俯瞰山下,北区海滩所有的屋宇和墨西哥夜总会的霓虹灯全都处在灯光闪烁的夜幕之中。我踏着百老汇古老的台阶,朝山下那些景观走去。山岗底下,他们正在努力新建一条穿山隧道——这双鞋适合水边湖畔、内河码头、公园小草地和一流景观。工作鞋沾满了尘土和各色各样的机油——身边放着皱巴巴的牛仔裤、皮带、蓝色纱线、小刀、梳子、钥匙、道岔钥匙以及火车守车钥匙,裤子膝盖处已经发白,帕亚罗河床的细沙磨的,裤子的臀部发黑,那是在调车场一辆又一辆机车上的油腻沙箱上蹭的——我生活中灰色的工作短裤,肮脏的汗衫背心,可怜巴巴的短衬裤,千孔百疮的短袜。我的书桌上放着《圣经》,边上是花生酱、生菜、葡萄干面包;灰泥墙壁上有裂缝;沾满积尘硬邦邦的花边窗帘已无镶饰花边,不过硬如铁片——在这个“浮雕”贫民旅馆里,灰尘经过这么多年日积月累永恒积聚;双眼通红满是黏液的垂死老人躺在那里,没有希望再走出房间,只能呆呆地望着死气沉沉的墙壁;窗上满是灰尘,你很难看清外面的景色;最近,你所能听见的只是透过房顶中间的井状通道传来的一个中国孩子的哭声,孩子的父母总是叫他别哭,随后却对着他尖声叫喊,他真讨厌,他的中国眼泪永远流不干,流遍全世界,代表了这家破烂不堪的“浮雕旅馆”里我们所有人的感受,尽管流浪汉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只是偶尔在过道里刺耳地清一下喉咙,或者做噩梦时发出悲伤的叹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了,还忘了说说那个女仆,过去是合唱队员,现在是个酒鬼,目光凶狠;窗帘吸收了它们所能吸附的所有铁质,硬邦邦地挂在那里,甚至吸附在它们上面的灰尘也成了铁,如果你摇一摇窗帘,铁质灰尘就会断裂,成为碎片纷纷落到地板上,“嘡!嘡!”像铁翼一般洒落,灰尘四扬,像钢铁锉屑一样填满你的鼻孔,将你呛死,所以我从不碰触窗帘。惬意的黎明(四点半),我的小房间是六点钟,我面前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清醒的时间喝点咖啡:在我的轻便电炉上煮开水,往里加点咖啡,搅拌一下,法国式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之倒入我的白色镀锡铁皮杯,再往里添点糖(不是我应该食用的加利福尼亚甜菜糖,而是新奥尔良甘蔗糖,因为我从奥克兰带到沃森维尔的甜菜常常坏了,一列货运列车八十节车厢,除了无盖货车车厢满载伤心的甜菜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似一个个被砍下的女人脑袋)。啊,我的天哪,这是个地狱!此时此刻,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特意弯成一个小金属架,放在轻便电炉上,把我的葡萄干吐司搁在架上烤,吐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然后我在依然又红又热的吐司上涂上奶油,奶油也嗞嗞作响,渗入金黄色的面包之中,融入烤焦的葡萄干之间,这就是我的吐司。然后是两个鸡蛋,在我廉价的小煎锅里放入软黄油小火慢慢地煎,煎锅大概十美分硬币的一半厚,事实上更薄,只是一块薄铁皮,你能带着去野营的那种——鸡蛋在锅里慢慢聚拢合起,黄油的蒸汽使之膨胀,我撒了些蒜泥和食盐,因为我给煎锅盖了铁皮锅盖,出锅时蛋黄顶部蒙上一层薄薄的煮熟成形的蛋白;行啦,鸡蛋煎好了,出了锅,我把它们盖在已经准备好的土豆上面,土豆已经切成小块,在沸水里煮过,然后拌上我已经煎好的培根小块,有点儿像培根土豆泥,上面的鸡蛋热气腾腾,边上配以生菜,附近还有小碟的花生酱。我听说花生酱和生菜含所有人体需要的维生素,从此以后,我就开始独创地吃这样的搭配食品,因为它味道鲜美,让人吃了还想吃——大约早晨六点四十五分,我的早餐准备就绪;吃着早餐,我就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等到在小洗涤槽里用热水洗好最后一个碟子时,我快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用热水龙头的水冲洗杯子,快速擦干,“啪嗒”一声将之放在电炉和牛皮纸箱旁边它原来的位置,所有食品杂货都用牛皮纸包好,塞在纸箱里。我已经拿起挂在门把上的司闸员信号灯,我那张破烂的列车时刻表长久以来一直折叠着放在我的后裤兜里。准备出门,一切就绪:钥匙、时刻表、信号灯、小刀、手帕、皮夹、梳子、铁路钥匙、零钱,还有我。我熄了灯,离开那间郁闷、昏暗、疯狂、潜水屋似的小房间,匆匆踏入飘动的晨雾,走下嘎吱作响的过道台阶,老人们还没有坐在那里阅读周日晨报,因为他们仍在睡觉,或者说,此时此刻,当我离开旅馆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中有些人开始在房间里苏醒,呻吟着,埋怨着,抓挠着,发出各式各样可怕的声音。我走下台阶去工作,瞟了一眼职工专用的柱式时钟,核对我的手表。两三个手脚利落的老伯已经坐在昏暗棕色大堂里滴答作响的摆锤大钟下,他们要么牙齿掉光,要么脸色阴沉,要么留着高雅的八字须——看见我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司闸员流浪汉匆忙赶路去赚星期天那三十美金,他们心中到底会怎样心潮澎湃呢?他们对故乡的家园有什么记忆呢?所建的家园没有怜悯,终年劳碌命运坎坷:失去了妻子、孩子和五彩的月亮——在他们那个时代,一家家图书馆相继倒闭——旧金山树林覆盖通讯发达,老居民们在雾满龙岗光线昏暗的清晨最佳时光里,坐在棕色沉沦的海洋里,而且会一直坐在那里,直至今天下午我被太阳晒得满面通红的时候;八点钟就会烈日当空,为我们在雷德伍德准备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光浴;老人们依然会在这里,在这病态的底层社会里面如酱色,依然阅读着同一篇社论,一遍又一遍地读;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或者为了什么或者干了什么。我不得不离开那里,否则我要憋死了,离开第三街,或者变成一条蠕虫;躺在床上喝酒,听听收音机,烹调简单的早餐,在房间里休息休息,这样活着还不错;可是,咳,现在我得去工作!我沿着第三街急急忙忙朝汤森街走去,争取赶上七点十五分的火车——只剩三分钟了,我慌了,开始慢跑,真该死,今天早晨我没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我在哈里森坡道下匆匆朝奥克兰海湾大桥奔去,经过挂着巨大昏暗红色霓虹灯的施魏巴克尔-弗雷印刷厂,我总在那里仿佛看见我那个当过印刷车间主管的已故父亲。我飞快奔跑,急匆匆经过区内几家黑人杂货店,我在那些店里购买我所有的花生酱和葡萄干面包;我经过那个红砖铁路小巷,此时的小巷雾蒙蒙湿漉漉;我横穿汤森街,火车刚要开动!
昏庸的铁路职工,列车长老约翰·J·科珀特旺,在古老的南太平洋铁路上忠心耿耿服务了三十五年,这个灰色的星期天早晨他在那里,正拿出他那只金表仔细看,他站在火车头旁边,和“老猪头”琼斯和青年司炉工史密斯高声打趣,史密斯戴了顶棒球帽,坐在司炉工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三明治——“我们知道你有多喜欢老约翰尼,哦,是昨天,我猜他持球触地得分没我们想的那么多。”“史密斯在沃森维尔的橄榄球赌博站投了六美元赌注,据说结果大赚三十四元。”“我常去沃森维尔赌场。”他们一生中常去赌场,相互取乐;在棕树林几个铁路单位里玩扑克度过所有的漫漫长夜,你能在树林里闻到碎烟味,痰盂已经在那里搁了七十五万零九十九年多,那条狗进进出出,这些老顽童借着一盏褐色灯罩的旧灯弯着腰咕咕哝哝低声抱怨,青年人穿着他们崭新统一的司闸员乘务制服,领带松开,外套敞开,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微笑,幸福、昏庸、吃得好、工作好、职业生涯、前途灿烂、养老金有保证、生病可就医,这些事事有保障的铁路职工。工作三十五年或四十年,然后他们可能会晋升列车长;多少年来,机务组人员常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他们,高声嚷道:“卡西迪?本周在麦克斯莫什慢车作业吧,你负责右侧牵引。”不过,现在作为老职工,他们所拥有的是一份固定的工作,一列固定的火车。112次的列车长拿着金表,对着所有的司炉工、疯狂的撒旦、猪头威利斯高声打趣:为什么法兰西和法兰基塞斯这边最狂野的人,据说他曾驾驶机车爬上那个陡坡……七点一刻,火车离站的时间!我奔跑着穿过车站,耳朵里听见发车铃丁零当啷作响,蒸汽“嗤嗤”,列车缓缓驶出,天哪,我飞奔出站,来到月台,一时忘记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列车停在哪个轨道;我一时晕头转向,心里在想是哪条轨道呢?怎么看不见火车?我在那里就迟到了这点时间,五六七秒钟,火车刚刚起步非常缓慢,还听不见嘎嚓嘎嚓的行车声,一个肥胖的经理也能轻而易举奔上去抓住火车。可是,当我对着助理站长高声问“112次在哪里”时,他告诉我停在最后一条轨道上,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那条轨道。我朝着112次拼命奔跑,边跑边躲闪人群;就像在哥伦比亚大学橄榄球队当前卫那样,迅速切入,躲过阻截,抱紧橄榄球,用头颈向左侧佯攻,用手向外推球,佯装你打算全力冲击,在左边锋位置四处飞奔,从心理上来说,这时场上的每个球员都以为你要向左侧进攻,突然,你收缩身子,像一股青烟钻入对方阻截的缺口,突然转向反切,你已经飞入缺口,几乎在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以前,我已经奔到我要寻找的那条轨道,火车就在那里,大约三十码以外,尽管我看上去冲刺速度极快,如果早一分钟,有这种速度我就可能赶上它——我奔跑着,知道我能赶上。站在后月台的是车尾司闸员和一位令人讨厌的上了年纪的列车长老查利·W·琼斯,为什么这家伙有七个妻子和六个孩子!?有一次,他出车到利克,不,我想是凯奥特,因为蒸汽遮眼他看不清楚,结果出了雾障后,他发现他的信号灯在我预先报告的拱形岔道阀门处!铁路方面还给他十五项福利!所以现在他在那里,星期天har har owlala[6]的早晨,他和年轻的车尾看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学徒司闸员像发疯的巡道工跟在离站的火车后面狂追。我想要高喊:“快试气闸吧,快试气闸吧!”我知道客车出站时,大约在车站东侧的第一个交叉路口司机们会拉一下气闸,试试刹车,机车发出信号,列车常常会短暂放慢速度,我就能借机跳上火车,赶上这班列车,可是他们没有试气闸,这帮杂种!我明白我不得不像畜生一样狂奔。突然,我有点局促不安,心想,世界上所有的人们看见一个男子竭尽全力恶魔似的飞奔,像杰西·欧文斯[7]一样短距离全速冲刺,他们会说什么呢?而他只是为了追赶一列该死的火车!他们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想,我会在抓住尾车平台时摔死的,砰的一声,我会摔倒,嘭的仰面朝天躺在交叉路口,火车一闪而过,老司旗员将会看见一切躺在大地上的都是自作自受,所有我们这些天使都会死去,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不知道我们自己的棒球内场,哦,上天会启迪我们,睁开你的眼睛——睁开我们的眼睛,睁开我们的眼睛。我知道我不会受伤的,我相信我的鞋子、手的抓力、脚劲、疼痛的忍耐力、抓力、气力,我不需要神秘的力量去估量我背部肋骨的肌肉组织——但是,最可恶的是,我追赶火车成了一件在社会上丢脸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我像疯子一样在火车后面飞奔,尤其是列车尾车厢有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住地摇头,高声叫喊说我追不上的;我还是半信半疑地跟在他们后面冲刺,睁大眼睛,试图与他们沟通,说我能追上,他们不要歇斯底里或者嘲笑;不过我意识到自己力不从心,我的狂奔赶不上火车的速度;不管怎么说,就在我放弃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追赶之后两秒钟,火车果真速度慢了下来,在交叉路口测试气闸,随后再次嘎嚓嘎嚓永远高速驶向海湾。结果我上班迟到,老舍曼恨死我了,而且会更加恨我。
我原本可以独享这片大地,咔嚓咔嚓——铁路大地,长海湾平坦的空间;我不得不与人协商才能到达停在十七轨道的舍曼令人讨厌的货车守车,准备随机车前往雷德伍德,开始上午三小时的工作。我在海湾公路下了公共汽车,沿着小街一路奔跑,拐弯进入调车场——在调车场机车时代,小伙子们常乘在调车机车的圆形车头上,他们从车头踏板和车侧踏板上对我一路高喊:“快来搭乘我们的车!”否则我上班就会迟到大概三分钟;不过,此时,那辆小机车短暂放慢速度让我搭车,我单脚一跳上了车;这辆机车除煤水车外没挂任何其他车厢,伙计们刚去过调车场的另一端,现在因需要沿着某条轨道返回。那小伙得学会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打旗号,有很多次,我看见这些调车机务组的某些小伙以为他们可以掌控一切了,但是行车计划来得太迟了,指令说还得等待,这些有点类似犯罪的栖树贼们,目空一切,干着各色各样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们——“嘭”全都撞死了!于是整个罪行和所有邪恶勾当突然曝光,骇人听闻——旧金山和裹尸布似的环形海湾,阴谋棺罩最后最后的浮华装饰,风华正茂的窝囊废,最惬意的工作,油嘴滑舌,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我会独自享用铁路大地,低着头步行到舍曼跟前,舍曼正在校正手表,眼睛过分专注地盯着时间,决定何时发出开放信号[8],示意机车启动。今天是星期天,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星期天是每周七天漫长工作生活中他唯一有机会在家稍事休息的日子。于是,“噫,基督啊,”他骂道,“告诉那个狗娘养的学徒,这不是聚会野餐,该死的,呸,日你奶奶的,你要管管他们,你怎么能,真见鬼,还指望这些下三滥出力呢,奶奶的,你们只能带来大麻烦,我们晚点啦!”我拼命赶路还是迟到了,结果挨了这么一顿臭骂。老舍曼坐在守车里,眼睛盯着道岔转换时刻表;当他看见我时,一对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他说:“你知道吗,你应该七点半到这里,对吧?可你真是见鬼了为什么七点五十分才到?你他妈的迟到了二十分钟!你他妈的以为这是你的生日?”他站起身来,从守车冰冷的平台上探出身去,给机车司机发出启动行进的信号;我们前方有一连串大约二十节的车厢,他们说这活容易,刚开始列车行进得很慢,随后逐渐加大马力,“点火,该死的!”舍曼说。他穿了一双崭新的工作鞋,大概昨天才买的;我还注意到他的工作服干干净净,他妻子给洗过了,也许正好那天早晨放到了他的椅子上。我急忙上前几步,往机车锅炉里“嚓嚓”地添煤,然后取出一根耐风火柴、两根耐风火柴,点燃它们,使它们噼啪作响。啊,七月四日,这一天天使会在地平线上微笑,所有失去狂欢的剧烈痛苦又永远回到我们身上,从洛厄尔我心灵的源泉回归,从孤独惆怅长歌一般的希望回归祈祷者和天使的天堂,当然还有睡眠和意象有趣的目光;但是,现在我们察觉漏了那个滑稽可笑的人,那个可怜的好好先生,那个车尾司闸员甚至还没有上车,舍曼绷着脸从后门朝外张望,看见他的车尾司闸员正在十五码外招手,一再请求停车等他;作为一个铁路老职工,他当然不打算奔跑,或者甚至不愿走快些,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列车长舍曼不得不站起身来,离开他那张岔道转换时刻表办公椅,拉下气闸,为车尾工阿肯索·查利刹住该死的火车。阿肯索·查利看见火车停了,从容不迫地大步走上车来,他身上穿着宽松干净的工装裤,这么说他也迟到了,或者至少去调车场办公室闲聊了,在那里等待傻帽司闸员领班;标识员在前面,可能在机车上。“首先我们要做的是在雷德伍德前面加挂一节车厢,所以你只要在交叉口下车,背朝信号旗站着,别站得太远。”“我不是在车头工作吗?”“你在车尾工作,我们没多少活,我只想快点干完,”列车长怒气冲冲地吼叫。“别着急,按我们说的做,看仔细,摇旗。”于是,在平静的加利福尼亚周日早晨,我们出发了,咔嚓咔嚓,哐当哐当,火车驶离海湾调车场,在主干线暂时停车,等待绿灯。哦,71次列车,或者,哦,不管何趟列车经过;现在我们出发了,经过一个个绿树覆盖的山谷、一处处小镇溪谷和主要街道,越过汽车停车场、昨夜的服务区以及世界上许多斯坦福的地块——前往我们在普贝尔的目的地,我已经能够看见它了!因此,为了消磨时间,我爬上车顶,拿出我的报纸在头版寻找最新消息,同时也在核算和记下这个星期天我已经花掉的钱,绝对不能再花一个子了——加利福尼亚一闪而过,我们忧伤地看着列车环绕整个海湾行驶,然后驶入支线,朝着一条条蜿蜒的小路驶去,小路缓缓向圣克拉拉山谷延伸,随后是无花果树,后面是远古的迷雾,当雾气迎面合拢过来时,我们飞驰而出,驶入加利福尼亚安息日的明媚阳光中……
我在雷德伍德下了车,站在铁路大地深暗油腻的制动轨枕上,手拿红旗和附带的信号雷管,裤子的屁股兜里放着耐风火柴,时刻表也皱巴巴地塞在兜里,我把闷热的夹克衫留在守车上,随后站在那里,卷起袖子。远处可以看见一栋黑人住宅的门廊,几个兄弟身着衬衣,边抽烟边闲聊笑声朗朗,梳着辫子的小妹妹提着玩具水桶站在花园的草丛中。我们一帮子铁路男人打着温柔的手势,无声无息地挂上我们的鲜花车厢;根据同一份“好人”列车的行车指令,进行毕生最后一次检查,老列车长产业工人无赖舍曼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阅读指令,以免出错:
“十月十五日星期天上午在雷德伍德挂上鲜花车厢。列车调度员MMS。”
我在车厢轮子下塞了一块木头,当车厢慢慢压上停下来时,看着木头受碾压而扭动破裂;有时,车厢根本止不住,而是继续向前滚动,将木块压扁到铁轨的平行面,断裂的木块两头翘起。下午在洛厄尔。很久以前我就好奇,那些满身油腻的人们手里拿着几块木头,对货车车厢在干什么?在远处斜坡和永远灰色的大仓库房顶之上,我看见了红砖时代永恒的运河云彩;七月,整个城市昏昏沉沉懒懒散散,我父亲印刷车间外面潮湿的阴暗处甚至也悬浮着这种昏沉懒散,他们在车间外面停放了一些小轮银灰色大平台推车,还在一些角落和木板上堆了些废旧杂物,油墨渗入了油腻的木头,深得就像一条永远叠起的黑色河流,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户外一朵朵乳白色的云彩;站在满是灰尘的走廊门口,你就能在古老的一八三〇年洛厄尔·迪肯斯红砖学院的上空看见这种云彩,就像旧时的卡通那样飘浮着,云里有小鸟的图案,也在飘然飞动,所有这一切映在运河精液般打旋的水中,都有一种灰色达盖尔银版式[9]的神秘。于是,南太平洋红砖小巷的下午以同样的方式记住了我的好奇:巨大的货车车厢缓慢碾压的过程,车轮压扁木头,从身边滚过,钢轮压着钢轨,浓烈的钢铁尘埃噼里啪啦呼啸着扑面而来,整个钢铁调车场都在颤抖,一节车厢用一种刹车制动后依然继续滚动从身边经过,于是压下整根制动杆——monster empoudrement de fer enfer[10],加利福尼亚可怕的迷雾之夜,透过薄雾你能看见那些怪物缓慢驶过,听见钢轮与钢轨摩擦的嘎吱声;关于那些冷酷无情的钢轮,列车长雷·迈尔斯在我几次跟班学艺时曾经说过:“那些轮子碾过你的腿部时,它们不会留心照顾你的!”会跟被我牺牲的那些木块的命运一样。那些满身油腻的男人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中有些人站在货运车厢的顶部,朝远处南面的洛厄尔红砖学院运河小巷发信号,有些老职工像流浪汉一样在一条条铁轨附近慢慢走动,无所事事;一长溜车厢嘎吱嘎吱从身边经过,发出磨牙似的咔嚓咔嚓声响,巨大的环形钢铁弯道被压入泥土,使枕木都在移动。现在,通过星期天在舍曼慢车上跟班劳动,我明白了:我们用木块是因为地面倾斜,一辆辆车厢卸开后用脚一蹬会不住滑动,你得随车厢一起移动,然后制动并用木块阻挡它们。我在调车场学到不少东西,比如:“放下,刹得漂亮些,我们可不想开始一路追赶这狗娘养的回城去,然后再次蹬车!”好吧,我会遵循火车安全手册的安全规定行事,所以现在我是这里舍曼货运慢车上的车尾工作人员,星期天早晨我们已经发出传道士的鲜花车厢,向安息日上帝鞠了躬;在黑暗中,一切都按那种方式安排好,按照旧风俗安排,这一习俗可以追溯到“萨特的磨坊”[11],当时拓荒者们厌倦了整个星期在五金店周围厮混,于是就穿上他们最好的衣裳,在木板教堂前面抽烟唠嗑;十九世纪的老铁路人令人难以置信,好似另一个时代的老古董海岸警察,头戴高筒大礼帽,西装翻领上插了鲜花,随着几节车厢一本正经地进入淘金城娼妓区,咀嚼的烟草不同,想法也特别。他们给了信号,用脚蹬开一节车厢,我抱着木块奔了出去。老列车长高声喊道:“你最好刹住它,它滑得太快,你能搞定它吗?”“没问题!”我奔跑过去,不慌不忙放好木头,然后静静地等待。巨大的车厢阴森森地逼近,刚从火车头的轨道转入它的轨道,列车长在火车头轨道(引导)所有道岔方向的转换并做好箭头,他扳道岔,读标签表,再扳道岔——于是我顺着梯子登上车厢,根据安全守则,我必须一只手抓住铁栏杆,另一只手刹车,慢慢地刹,看准连接处,放缓速度,直至我靠近一组车厢,等待着与之轻轻连接;我刹住车厢,“砰!”“嗡!”——几阵颤动,随着“嗡”声,车厢里的货物摇晃起来,就像摇篮摇婴儿一般,所有的车厢在这种碰撞之下全都朝前移动一英尺,碾压事前置放好的木块。我跳下车,置放一块木头,让它恰好贴着那个巨轮的边缘,一切都停住了。于是,我转身去处置下一节放编的车厢,它正顺着另一条轨道滑来,也滑得飞快;我慢慢跑过去,在途中找了块木头,奔跑着跳上车厢的梯子去停住它;安全守则:一只手抓紧梯子横档,可忘了列车长“好好刹车”的叮嘱,对此我当时真应该牢记在心;因为一年后,在瓜达卢佩,沿铁路线南下数百英里,我没刹好三节平板车厢,平板车厢的手刹车上锈迹斑斑,铁链也松散;可怜的我一只手为了安全抓住梯子横档,以防车厢连接时意外猛地一颤,将我震落在地,无情的车轮与木块联动压来,我的骨头就会被压扁——“嘭!”在瓜达卢佩,他们放出一排车厢朝我三节刹车糟糕的平板车厢滑来,所有车厢都顺着返回圣路易斯-奥比斯波的轨道线滑去,幸亏老列车长警觉,他的目光离开守车换轨单向外一瞅,看见这一组滑动的车厢,飞快跑去扳动它前面的轨道转辙器,这个编组的车厢继续飞快滑来,他以同样快的速度开启转辙器,他穿着松软的小丑裤,动作有点儿像马戏团那样滑稽,歇斯底里的恐怖情绪飞快地从一个轨道转辙台传向另一个转辙台,后面的伙计们高声叫喊,车厢组切开脱离后,机车便驶离,然后赶上这组车厢,几乎推着它向前,不过,火车的车钩及时连接,为了刹住,机车按下了所有的闸机,编列离最后脱轨大约只有三十英尺,如果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列车长最后没能刹住列车,我们都会丢了我们的工作,我的安全守则刹车并没有考虑钢铁的冲力和地面的轻微倾斜……如果换了是舍曼在瓜达卢佩,我会成了人人痛恨的凯—鲁—亚—克。
从旧金山沿着亮光闪闪的铁轨南下(沿着以它的名字瓜达卢佩命名的支线南下)二百七十五点五英里便是瓜达卢佩——整个沿海支线从那些第三街和汤森街等荒凉街区的死巷开始,那里野草像托考伊老英雄的绿色头发一样从炭黑色的土壤生长出来,长长地歪歪斜斜地倒伏在地上,就像十九世纪的铁路人,我在科罗拉多平原的火车待命小站见过他们,斜着扎入坚硬、干燥、灰尘结成硬块的、黄杨属的、贫瘠的、有烦人砂砾的、蟋蟀喜爱的大地,歪歪斜斜地扎了进去,如今已深深扎入坟墓,根植于大地沉积地层的底面。啊,你以为他们从未吃苦受难?真正的汗水从未滴入没有山岗的大地?黑色干裂的嘴唇从未发出悲伤的呼喊?现在,他们发出的声响并不比旧时廉价铁皮汽车轮胎的声音大,廉价汽车的铁皮在这种午后的太阳风中“呼呼”尖啸。啊,幽灵般的夏延韦尔斯,火车待命站丹佛、格兰德河、北太平洋、大西洋沿海线路,还有美国文培斯特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老南太平洋铁路海岸支线建了太多太多次,过去是一条距离不长的直通干线,沿着海湾滨岸地带的山岗上上下下蜿蜒曲折,就像为欧洲长跑运动员建造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越野赛道;这是私运黄金的墨西哥土匪、铁路劫持的老佐罗、漆黑夜晚身披斗篷骑士们的道路。但是现在它是现代化的南太平洋海岸支线,始于那些死巷街区;凌晨四点三十分,纷乱繁忙的市场街和桑瑟姆街的上班族,就像我描述过的那样,歇斯底里狂奔,追赶他们的112次列车,为的是及时回家观看五点三十分的电视节目《豪迪·都迪》[12],看剧中挎着左轮手枪的尼尔·卡萨迪·霍帕隆[13]孩子们。距离二十三号街一点九英里,再行一点二英里就是纽科姆,再行一英里就是保罗林荫大道等等;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站,在那段五英里的短距离行程中需要穿过四条隧道,才能到达浩瀚的海湾;正如我所说,海湾五点二英里的里程标处将为你展现叹为观止的山谷峭壁,山坡缓缓倾斜伸入大海,有时,在死气沉沉的冬日黄昏里,巨大的雾气像白色的牛奶一样收拢卷起,滚滚而来,无声无息;但是,仿佛你能听见雷达嗡嗡作响,听见杰克·伦敦笔下的土豆地出口蒙上了旧式乏味的面罩,古老的画卷波浪似的缓慢席卷而来,越过灰色荒凉的北太平洋,带着一抹狂野的光斑、一条鱼、一堵茅舍的墙壁、一条沉船破旧的井井有条的舱壁;那条鱼在昔日恋人的骨盆里游弋,恋人的骨盆像蛞蝓一样缠在一起躺在海底,再也不能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逐一分清,而是融合成一条时间的枪乌贼;那雾气,那可怕荒凉的西雅图雾气,那来自土豆地的雾气,带来了各种信息,信息来自阿拉斯加,来自阿留申群岛的蒙古族人,来自海豹,来自海浪,来自微笑的鼠海豚;那海湾的雾气,你能看见它像波浪一样滚滚而来,填满小河溪流,滚动着向南,把一座座山岗抹成乳白色,你会寻思:“人类把这些山岗弄得阴森森的,真是虚伪!”海湾峭壁的左侧全是旧金山海湾,越过宽阔平坦的蓝色水域,直指奥克兰的迷惘失落;那火车,那直通干线上的火车飞速行驶,咔嚓咔嚓,咔哒咔哒,使得小小的海湾调车场办公室成为一种过眼烟云似的花哨东西;对于铁路人来说,这些东西是那么重要:职员们的淡黄色小屋、薄光泽纸火车行车指令单、列车长们的任务结清单、打印好用平头钉钉住的基尼·内伯盖过章的运货单;其中有经过三条不同铁路运来的哞哞叫唤的奶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火车一闪而过,顺利行驶,继续向前,经过观光塔,经过如今已是加利福尼亚人的俄克拉何马老铁路人,他们的口音根本没有墨西哥化,简单说来就是Vi Zi Tah Sioh[14]。“观光”,就像星期天早上,你经常听见,“观光塔,观啥塔,”啊,啊,啊,啊哈!六点九英里里程标,接着是八点六英里处的巴特勒路[15],对我来说远非神秘的事物,到我成为司闸员时,它们是调车场职员夜晚发泄巨大悲情的地方;那时,在一列八十节车厢的货运列车的远端,我正提着小照明灯,记录列车的编号;我嘎吱嘎吱地踩着砂砾,腰酸背疼,心里估量着我还得走多远,才能经过巴特勒路的那盏忧伤的街灯;街灯在前头闪闪发光,在钢铁的深红色的铁路夜晚,照耀着长长列车长长黑色悲伤出口形成的屏障末端——头顶之上繁星闪烁,“拉链火车”呼啸而过,火车头煤烟的香味,我闪到一旁,让它们通过;在轨道的尽头,你能看见南旧金山机场的夜景:狗娘养的红灯打着火星的信号,在一连串深红色的大指向标里闪动,上下开花,在古老的加利福尼亚极度纯洁失去纯真的可爱天空里绽放火焰,在这秋春悲伤的深夜,迎来了冬季里的盛夏,高大挺拔,像树木一样。所有这一切,巴特勒路对我来说不是秘密,这首歌没有盲点,而是家喻户晓;我也能估量我还得走多远才能走到尽头的巨人般的玫瑰霓虹灯处,六英里长?你会想说西海岸的伯利恒钢铁[16],在我一直在记录货运车厢的编号时:JC74635(泽西中央铁路)、D&RG38376、NYC、PR[17]以及所有其他编号。我的工作几乎完成,这时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正好与我平行,这也意味巴特勒路那盏忧伤的小街灯离我只有五十英尺,再往前就没有车厢了,因为那里是交叉路口,他们已经将车厢分开,随后将它们编列后停放在城南调车场的另一条轨道上;刹车的重要性、道岔转换的重要性一类的事情我只能以后去学。之后就是南旧金山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一条多么荒凉的小主干道!啊,我的天哪,那迷雾从远处滚滚而来,多么好看!那盏小霓虹灯展现几杯鸡尾酒外加牙签上插着一颗小樱桃;人行道铁皮箱里十美分一份的凄凉的雾一般的绿色《新闻纪事》;“年度”酒吧里,几个头发油滑身体肥胖的退役州警正在喝酒;台球房里的十月,等等,在调车场当职员的工余时间,我会进去买些糖块或者胡乱喝点汤;我当调车场职员时候,探索迷惘的那一面,人性的一面,随后又不得不去探索另一面,朝海湾前行一英里,去到几家大型阿穆尔和斯威夫特[18]屠宰场,我在那里记下肉类冷藏车的编号,有时,不得不闪到一旁,等待慢车进站,扳一些道岔;标识员或车长总告诉我哪些车厢要留下,哪些要离站。总是在夜间,总是像肥料一样松软的地面,但地下真有老鼠,我见过无数只老鼠,向它们投掷石头,直至感到恶心。我赶紧逃离,仿佛逃离噩梦,逃离鼠洞;有时编造虚假数目,而不是真的靠近巨大的木材堆,因为那里老鼠成群结队,简直成了它们的廉价公寓。忧伤的奶牛在屠宰场里哞哞直叫,有点邋遢的墨西哥人和加州人面部表情冷冰冰不愉快不友好,他们开着破车上班,忙忙碌碌干着他们血腥的工作——终于,在一个星期天,我干了那种工作,在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屠宰场的院子里,这里离海湾约六十英里,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还以为这里是个垃圾场,一堆垃圾,老鼠的避风港,只是状况更加糟糕;不过,屠宰场外,海水确实碧波荡漾,在忧伤的早晨,海水清澈平坦,明镜似的,越过洋面一直可以清晰看见奥克兰和阿拉梅达。在星期天早晨凛冽的寒风中,一个个被遗弃的屠宰场仓库破烂不堪,我听见仓库的镀锡铁皮墙发出阵阵“呼呼”声;里面废物垃圾成堆,夜间进出的市郊货车碾死了许多老鼠,有些死老鼠甚至也许是我用一阵阵自卫的石块击中的,但是,大多数被系统杀死的老鼠四处乱弃;厚实惆怅的云层预示着暴风雨可能来临;一架架带着文明希望的大型银色飞机起飞,掠过发臭的沼泽和污秽的镀锡铁皮房,飞向空中属于它们的地方。哈,呸,啊咿哦咿哦咿哦咿哦咿——它有一种可怕肮脏的呻吟声,你可以在那堆飞翔的污物中听见鸭绒抖动的声音,那些隐蔽的发射井,那些危险的涂锡狭长通道,渣滓,盐的渣滓,呸,噢,呸!老鼠的港湾,斧子,大锤;哞哞叫唤的奶牛,所有这一切,一个巨大的南旧金山,恐怖,那里有你的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之后,风驰电掣般的火车载着你前往圣布鲁诺,清楚而远远地绕过一个长长的海湾,顺着南旧金山机场沼泽地绕行,随后继续前行驶入洛米塔公园,十二点一英里里程标处,那里有甜蜜的月票居民树林和倒伏的红杉,你乘着机车路过,火车头的蒸汽锅炉通红,将你无所不在的影子投射到夜色之中,这时,他们会议论你。你看见一栋栋加利福尼亚牧场风格的小家宅;傍晚,人们在一间间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户外田野芬芳,繁星点点,充满希望;小孩们躺在小床上一定能望见这一切,上床睡觉,抬头仰望,铁路大地上空的一颗星星在为他们跳动;火车呜呜鸣叫,他们想今夜星星会出来吗,它们出来了,它们离开了,它们沐浴了,它们变成天使了;啊,我啊,我一定来自一片人们让孩子哭泣的土地;啊,我啊,我希望自己是个加利福尼亚的孩子,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拉链火车隆隆驶过,透过红杉树或无花果树,我能够看见我颤动的希望之灯只在为我照耀,把一个个“永久的”山坡照成乳白色,恐怖的“卡夫卡”水泥工厂,或者不是,“南城”屠宰场的老鼠,或者不是,不,或者不是;我希望我是个小孩,睡在牧场风格甜蜜小屋里的童床上,我的父母正在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起居室的观景窗朝着那个小小的后院,后院里摆放着几只草坪椅子,四周围着篱笆,牧场风格全封闭棕色尖角篱笆;天上繁星点点,纯洁干燥金色芳香的夜晚,不远处有一些杂草,还有几块木头和几个橡胶轮胎;嘭,煞风景的旧南太平洋干线!火车闪电似的驶过,轰隆隆,轰隆隆,黑色火车头似霹雳排山倒海,车里身着油腻红色制服的工人,煤水车,随后是长蛇似的货运车厢,所有的编号,所有一切整个列车一闪而过,咔嚓嚓,轰隆隆,整个世界从面前经过,最后甜蜜的小守车终结了所有这一切,守车里亮着烟雾弥漫的棕色灯光,老列车长埋头专注于运货单,前面蒸汽机车里,车尾工坐着不时向车外观望,自言自语说:一片漆黑!车尾的标记,红色的,守车后门廊的灯,一切都已过去,列车呼啸着,绕着海湾前往伯灵格姆、芒廷维尤、甜蜜的夜晚圣何塞,然后继续南下吉尔罗伊、卡纳德罗、科帕罗尔,黎明的奇滕登之鸟,你的洛根的奇怪之夜,整个都点亮了,群虫乱舞,如痴如狂,你的沃森维尔,海洋的沼泽;你长长的铁道线,铁路直通轨道,在午夜星光底下摸上去黏糊糊的。
四十六点九英里里程标处是圣何塞,一百个有趣的流浪汉懒懒散散地沿着轨道闲荡,背着杂物背包,带着朋友,携带私人水罐或水壶,用来煮咖啡或沏茶或烧汤;他们还有托考伊白葡萄酒或者普通的麝香葡萄酒。加利福尼亚州的麝香葡萄围绕在他们四周,蓝色的天空,来自海湾强劲的雾风吹拂着白絮般的云彩掠过圣克拉拉山谷的上空,也穿过南城峡谷,云遮雾蔽的山谷里的平静是那么沉重,流浪汉找到了一处暂时的栖身之地。干燥的杂草中闷热而又困倦,干枯的芦苇腹中空空坚强挺立,你走过碰着它们,它们便哗啦倒下。“嗨,伙计,为沃森维尔干一杯朗姆酒如何?”“这不是朗姆酒,伙计,这是一种新的狗屎。”——一个有色人种的流浪汉坐在一张肮脏的去年旧报上,报纸被丹佛高架铁路的鼠眼吉姆用过,此人去年春天经过这里,背着一包海枣——“一九〇六年以来,情况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过!”现在是一九五二年十月,露水降落到这片真正土地的谷物上。其中一个流浪汉从地上捡起一块镀锡铁皮(由于挂钩时不小心,调车场里的几节车厢突然相互碰撞,一块铁皮从一节车厢里震落到地上)。(嘭!)——几块铁皮飞落下来,落到一号轨道外面的杂草丛中。那个流浪汉将铁皮放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生了火,用来烤几块面包;他喝着托考伊与其他几个流浪汉交谈,烤面包烧着了,就像贴瓷砖的厨房里发生的惨剧。流浪汉气得骂骂咧咧,因为他失去了一些面包;他踢了一块石头说:“我在丹尼莫拉[19]大墙里待过二十八年,我亲身经历过许多刺激的大事,比如酒鬼卡尼曼从明尼阿波利斯[20]给我写了那封信,正是讲芝加哥那些吃白食的——我说他像个乡巴佬,可你不是——嗯,反正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因为没人会认真听一个流浪汉说话,其他的流浪汉都在胡扯,你找不到摆脱这一切的办法也无法脱离——所有的流浪汉都在同时说话,他们大家都糊涂了。你得回头去找铁路人才能弄明白。比如说,你问一个人:“109轨道在哪里?”什么?如果此人是流浪汉,他会说:“推车就在那里,老爹!看看那个扎蓝色印花头巾的老家伙知道不,我叫斯利姆·霍姆斯·哈伯德,路易斯安那州拉斯顿人,我没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了解那条109轨道在哪里——我只想,嗯——讨枚硬币,如果你能给一枚,我就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如果你不给,我也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你不会赢——你也不会输——从这里到爱达荷州的俾斯麦[21],我什么也没得到,只是丢——丢,丢掉了一切我曾拥有过的东西。”你得承认当这些流浪汉这么说话时,他们进入了你的心灵——他们大多数人透过须茬和唾沫用粗嘎的嗓门说,“衣阿华州奇利科西[22]109轨道”——背着硕大沉重鼓鼓囊囊的背包慢悠悠地走了——你还以为包里藏着肢解的尸体呢——红眼睛,蓬乱的头发,铁路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看过一眼就再也不看第二眼——妻子们会说什么呢?如果你问铁路人哪条是109轨道,他会停住脚步,停止咀嚼口香糖,移动一下他的背包、提灯或午饭,转身吐一口唾沫,眯起眼睛看着东侧的高山,他的两个眼珠在眉骨和颧骨之间的眼窝里非常缓慢地转动,然后故弄玄虚地说:“他们叫它109轨道,但是他们应该叫它110,它紧靠冰库站台,你知道那边的冰库吗?”“是呀……”“就在那里,我们从这里的主干线一号轨道起开始编号,可是那个冰库将轨道隔开了,它们拐了个弯,你得越过110轨道,才能到达109——不过,你永远不必过分经常去109——因为这就好像109从调车场消失了……那些编号……看见了吗……”“是的”——我有把握——“现在我敢肯定。”“你看,109不是在那里吗!?”“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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