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首塔
[book_author]横沟正史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2514
[book_dec]日本最重要的推理小说代表作家横沟正史金田一探案集的第13案,堪称本格推理小说典范,被称之为《犬神家族》与《女王蜂》的完美结合;年轻的音祢原本过着平凡的生活,却忽然得知一位远在美国的亲戚想把巨额遗产留给她,而继承遗产的条件,竟是音祢必须和未曾谋面的高头俊作结婚。 就在音祢陷入混乱之际,周围的人开始陆续遭遇不测,其中竟然就包括音祢需要与之结婚的高头。在巨额遗产面前,所有可能分得一杯羹的人都争得头破血流。而音祢则被迫与一个强硬又神秘的男人一起,在寻找三首塔的过程中踏上了逃亡之路……
[book_img]Z_9172.jpg
[book_title]序言
我终于抵达了可以远眺三首塔的黄昏岭。
时间如地名,恰逢傍晚,且阴云密布,隔着狭窄的盆地望见以浅灰色的森林与树丛为背景兀然耸立的三层宝塔时,我感慨万千,如老话所说,只觉如梦如幻。
啊,我们为了抵达这座塔,到底花费了多少天?而且在此期间,又有多少人血流成河?如此想来,我们仿佛是游过了一片血海,千辛万苦才走到了这里。
然而我知道,不,是本能地感觉到,这儿还不是终点站。三首塔不过是一个换乘地,以它的发现为转折点,恐怖的案件大概还会接二连三地持续下去。
许久,我茫然若失,凝视着那座不祥的塔投下的暗影,却又冷不丁地回过神来,转头望向立于一旁的男人。
这个男人似乎害怕被人看见,鸭舌帽压得几乎遮住了眼睛,下巴深深地埋入外套立起的衣领内。然而,从帽檐下方射出的逼人视线却死死地盯着三首塔,仿佛要将其吞掉一般。那样的眼神中潜藏着深邃的执着,绝非我能相提并论。
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怕这个男人。他是个恶棍,为满足一己之欲,什么都做得出来。或许,迄今那一条条带血的人命,也全归咎于他一手实施的勾当。
我对这个男人无比恐惧。
说不定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为满足自己的欲望,骗我这样区区一个女人,对他来说绝对易如反掌。实际上,我知道两三个被他欺骗、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后又如草芥般被丢弃的女人。
对这个男人而言,他需要我的时候,也许只限于那笔庞大的飞来横财进入我的口袋之前。一旦那笔财产顺顺利利地为我所有,他大概会巧妙地将其夺走,舍我而去。
不,舍我而去倒也罢了,恐怕他还想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抹杀。
啊,太恐怖了!我怕,怕这个男人……
然而,即便如此,我的身体却无法从他身边离开。我的身体、我肌肤的触感,无法忘却他强壮的臂膀传出的力量、拥抱,以及紧咬不放的粗暴的吻。他把我变成了那样的女人。
“亲爱的……”男人依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三首塔。
我把手轻轻放到他的手臂上。“我们终于到了,对吧?”
“嗯,真是好不容易才到这三首塔啊。”男人向我转过头,眼里闪烁着近乎凶横残暴的欲望与执着。我禁不住瑟瑟发抖。“怎么了,音祢?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觉得冷吗?”
“亲爱的。”
“嗯?”
“尽管我们找到了三首塔,但事情并不会就此画上句号吧?会不会还有可怕的事接踵而至……”
“嗯,在明确定下你是那笔庞大遗产的继承人之前,非常有可能。”
遗产什么的无所谓,我更希望从这起恐怖事件的旋涡之中脱身。但是,全身而退也就意味着离开这个男人。他之所以紧抓着我不松手,不过是因为我的背后悬着那笔庞大财产的幻影。
我自幼便被人称作美人胚子,长大后更是被赞为绝世美人。然而,我了解这个男人,不论多么花容月貌,假如我一文不名,他绝对不会多看我一眼。
啊,为了不让这个男人离开,我必须游过这片无边的血海。
忽然,一阵强烈的激情风暴在我体内摇撼。我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这个魁梧男人胸口的衣衫,发疯似的对他倾诉道:“亲爱的,亲爱的,不要抛弃我!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抛弃我啊!要死一起死,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罢,我们都要在一起!别忘记我们曾经的誓言。与其被你抛弃,我宁愿死在你手中!”
“我不会抛弃你,不会抛弃你的。在定下你是遗产继承人之前,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在定下我是遗产继承人之前?我心头再度掠过一片恐惧不安的阴影。但我没有时间沉溺于这样的感情。男人突然用力抱住我,一把扯掉我脸上那副掩人耳目的太阳镜,扯咬般激烈吮吸我的嘴唇。
就这样,我又一次在这个男人强壮结实的臂弯里,全身麻痹般陷入片刻的陶醉境界。
无论是正被警察通缉这让人不安的现实,还是可能埋伏于三首塔的无数未知的恐怖,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book_title]第一章 伤心回忆
伤心回忆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
昭和
[1] 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天,不谙世事的我刚从大学毕业,恭谨有礼地在家帮忙料理家事,可以说是个一心一意勤恳进行“新娘修行”的平凡女孩,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与一个男人在警察的眼皮底下东躲西藏,展开一段惊险刺激的逃亡之旅……
面对这短短三个月以来天翻地覆的骤变,我禁不住茫然地重新审视自我。
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我尝试着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起来,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一切的一切,全部始于庆祝伯父六十大寿那晚发生的事。
这位伯父叫上杉诚也,是某私立大学文学院的院长、专门研究英国文学的学者。尽管我从小一直喊他伯父,其实他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而是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姐夫。
我母亲兄弟姐妹三个。最大的和子嫁给了上杉伯父。在伯父的介绍下,老二节子又嫁给了他的朋友、研究日本文学的学者宫本省三,生下了我。宫本音祢是我的本名。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猝然离世,因为肺炎日益加重,却正值战时,没能妥善救治。之后过了不到半年,父亲也撒手人寰。这显然是因为他思念母亲过度,整日长嗟短叹才弄垮了身体。父亲就是那样深爱着母亲。
转眼之间,我便接连失去了双亲。由于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顿时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上杉伯父深感同情,收留了我。当时和子姨妈也健在。两人没有孩子,多次考虑认我为养女。他们视我为己出,百般疼爱,我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长大成人。假如姨妈还活着,去年我大学毕业时,应该就作为伯父的养女迁入他家的户籍中了。
但在这成为现实之前,姨妈因乳腺癌在前年去世了。而去年我又始料未及地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自那至今,我便一直在鲜血淋漓的恐怖地狱里彷徨。
此事稍后再说,先让我来介绍一下与这个故事关系密切的两个人物。
前面也提到过,我母亲兄弟姐妹三个。年纪最小的是个男孩,叫佐竹建彦。在这个故事拉开帷幕的去年,他四十五岁。对我来说,他的身份是舅舅。
他毕业于某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后供职于某贸易公司,头脑聪明,精明强干,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但战时,独身的他被征召入伍。大概由于吃了很长时间苦头,昭和二十四年复员归来后,他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他复员后发现从前工作的贸易公司倒闭,工作没有了着落。更重要的,是他与战友合作,开始热衷于做黑市中间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经手的东西都是吗啡、走私手表之类,无不是铤而走险的买卖。如此一来,他人变了,眼神也变了。
“摇身一变”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建彦舅舅再合适不过了。
舅舅被征召入伍的时候,我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父母也都健在。那时除了父母,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舅舅了。舅舅在学生时代是赛艇运动员,身强体壮,性格也豁达豪爽,经常“音祢”“音祢”地喊我的名字,十分疼爱我。
每当看到舅舅变得那样冷漠,我就不由得憎恨战争。和子姨妈生前也对舅舅非常头疼,而且觉得在伯父面前颜面尽失。尽管是亲姐弟,舅舅偶尔来访,姨妈也强忍着内心的挣扎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要是为这点儿事就退缩,那可不是建彦舅舅了。
只要手头一紧,舅舅就会满不在乎地来缠着伯父要钱,并且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大话。听说他其实也挺能赚钱,但正所谓“不义之财攒不下”,他一有钱就勾搭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还去赌博,出手阔绰得很,总是这样挥霍一空。
然而,即便在姨妈病得很严重的时候,伯父似乎也没对这个不正经的舅舅表现出厌恶。
“不,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本来头脑就聪明,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一味堕落下去。”
伯父总是这样安慰姨妈。建彦舅舅来了,伯父也绝对不会让他吃闭门羹,而是愉快地请他进门,微笑着听他漫无边际地乱吹牛皮。到最后,舅舅觍着脸开口要钱,伯父也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立即准备钱给他。“心胸真是宽广啊。”目睹这一幕幕,我由衷地感谢他。
与故事关系比较密切的另外一个人物,是上杉伯父的姐姐。
这位阿姨名叫品子。这话不能声张,据说品子阿姨从前在新桥做过艺伎。简而言之,上杉家没落后,她主动卖身做了艺伎,悉心培养唯一的弟弟。上杉伯父能有今天,全是她的功劳。所以对于伯父来说,她既是姐姐,也如父如母,恩重如山。因此,伯父非常重视她,她也一口一个“诚也”地唤着弟弟,对弟弟百般关心,旁人看了都羡慕不已。
品子阿姨原来在涩谷那边有一所房子,教人茶道和插花,加上伯父寄去的生活费,本可安度晚年。但由于去年和子姨妈病故,为了照顾伯父,品子阿姨便把涩谷的房子转手,搬进了位于麻布的上杉家。
不愧曾是新桥的名伎,品子阿姨不仅容貌出众,作为女人该具备的修养也十分出色。她比上杉伯父大六岁,今年按虚岁算六十八,但非常健康。头发倒是全白了,剪成了齐肩发,平时常穿带点儿茶色的和式披风,更衬出她的姣好身形,显得优雅脱俗,温柔娴淑。
我从小备受他们呵护,如今却与一个男人躲避着警察的视线亡命天涯。他们要是知道这一切,不知会多么悲伤。一想及此,我心里便感到刀剜似的阵阵剧痛。
那么,我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接下来,就让我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吧。
[1] 日本裕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到1989年。
百亿元使者
去年的十月三日是上杉伯父的六十寿诞。
诸位朋友、知己、学生达成一致意见,从去年春天便开始多次商议办个隆重的生日会,庆祝他步入花甲之年。
上杉伯父作为学者声名远播,创作了许多有关他的专业英国文学的珍贵著作,但他绝对不是个老窝在书房的人,交际相当广泛。尤其是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戏剧,还亲自撰写历史剧及舞剧剧本,甚至几度公开上演,因此在歌舞伎演员和教授日本舞的师傅中间也有不少相识。除此以外,他还颇具政治手腕,在提携晚辈与门人上也不遗余力。因此,他交际的范围涉及各种各样不同的圈子。
众人打心底想好好庆祝上杉伯父的花甲大寿,自夏末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准备工作。到底会是个多么盛大的生日会呢?每个人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就在离十月三日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万万想不到的关乎我命运的大事件。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是去年的九月十七日。我上完钢琴课回到家,只见大门前停着一辆高级轿车。伯父交友甚广,所以这种事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也没在意是哪位客人,径自从便门进了屋。一进去,女佣阿茂立即迎了上来。“您回来了,小姐。”
“我回来了。阿茂,有什么事吗?”
“嗯。老爷吩咐过,您回来就请您去会客室。”
“哎呀,是吗……但不是来客人了吗?”
“嗯。听说那位客人有事找您。”
“什么人?”
“好像是位律师,名片上写的是丸之内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律师?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律师找我到底会有什么事呢?
“他长什么样?年纪大吗?”
“嗯……大概比老爷稍微年轻点儿吧。”
“哦,是吗。”
我正要迈步,阿茂在身后补充道:“对了,池袋的老爷也在。”
池袋的老爷指的是建彦舅舅。他以位于池袋的那套相当高级的公寓为据点,过着放荡的生活。
“呀,是舅舅带那位律师来的喽?”
“不,不是的。池袋的老爷来的时候,那位律师已经来了。所以是老爷先见了律师,过了一会儿,才叫了老夫人和池袋的老爷来的。就是那时候,老爷交代如果您回来,就赶紧让您过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感到心跳加速,脸也红了。不会是来提亲的吧?“哦,这样啊。那我马上去。”说完我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稍微整理了一下装束,不至于让客人觉得失礼,然后敲响了会客室的门。
“谁啊?是音祢吗?”询问的是上杉伯父。
“嗯,我回来了。不好意思,现在才回……”
“音祢呀,别道歉了,快进来。”
这声音来自被称作老夫人的品子阿姨,但不知为何听上去有些发颤。我感到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正要转动把手,建彦舅舅帮忙从里面打开了门。“音祢,到这儿来。那位先生专程为你送来一个非常了不得的通知呢。你可别吓昏了哟,啊哈哈。”
不知为何,舅舅的口吻像是带着挖苦的意味。我惊讶地看向他,只见他俯视我的眼神里迸发出一股激烈的感情,但转瞬间便消失了。
我正扭扭捏捏手足无措,上杉伯父从对面递来了救命稻草。“音祢,来这边。”
我趁机从建彦舅舅旁边溜过,走向伯父。在此期间,圆桌对面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士一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他穿条纹裤子与黑色驼丝锦上衣,款式简单,却也属于礼服式样。
“这就是刚才跟您说的佐竹善吉的外曾孙女宫本音祢。音祢,这位是在丸之内拥有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黑川律师,今天特意为了你的事情而来。”
“哦。”我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只是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真是位不错的小姐。好了,请坐下来吧。我也不客气了。”
“嗯。”
等黑川律师落座,我也在伯父身旁坐了下来。品子阿姨从对面投来安慰般的眼神。在这莫名紧张的氛围中,我身体僵硬。
“黑川律师,是您先说呢,还是我先说?”
“呃,麻烦您先说下大致的情况吧……”
“好,那么就我先说。音祢。”
伯父的声音似乎也有点儿沙哑。
“你听说过佐竹善吉——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吗?”
“嗯,不过只听过名字……”尽管这样回答,我依然摸不着头脑。刚才伯父介绍我的时候,就把外曾祖父的名字搬了出来。为什么这会儿需要提起早就不在人世的外曾祖父呢?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有个叫玄藏的弟弟?”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抬头望向伯父的脸。
玄藏是我母亲的叔公。姨妈与母亲好像一直很忌讳提到他的名字,平常谈起他的事情时,总是刻意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呃,你听过吧?”
“嗯,听过两三次……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当然,他应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不,听说他现在还活着,接近百岁高龄了。而且他在美国发展得很成功,是个不得了的大富翁。他说想把财产留给你。”
“换算过来的话,差不多一百亿哦。啊哈哈。”建彦舅舅伸着腿靠坐在长沙发上,使劲儿摇晃着近来愈发肥圆的肚子大笑道。
他们在说什么,有好一会儿我完全没明白过来。
千古奇闻
“哎呀,小姐大吃一惊也在所难免,但这绝对不是信口胡说。因为美国那边一家值得信赖的律师事务所联系过我们,而且他们决定近期派人过来。”
后来我才得知,黑川律师事务所专门和外国的律师交涉,处理专利等方面的事务,是一家非常高级的律师事务所。
尽管还没弄清状况,我却感觉一阵莫名的恐惧骤然逼近。
百亿元遗产的继承人?是我吗?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了建彦舅舅那充满恶意的笑声意味着什么。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叫玄藏的人如果还健在,为什么此前都没有写封信来呢?”
“呃,具体缘由我们也不清楚。那位大概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刻意隐瞒自己尚存人世的事实吧。因为听说直到最近,他还自称陈和敬,坚称自己是中国人。”
“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逃离日本的呢?音祢,你听说过这方面的情况吗?”
啊,应该是指那件事。尽管不确定说的到底是不是玄藏,佐竹家族里的确有个身负杀人嫌疑、至今下落不明的亲属,姨妈与母亲因此还吃了不少苦头。建彦舅舅应该也知道内情,可是……
“那个人怎么会说想把财产留给我呢?从亲缘关系来看,坐在这里的佐竹舅舅不是比我跟他更近些吗?”
“嗯,是的,小姐,所以才有个条件。”黑川律师眼角堆起皱纹,笑眯眯地说,“小姐,莫非您没听过高头俊作这个名字?”
“没有。他是什么人?”
“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他出生于昭和二年,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当然是按虚岁算了。他跟小姐差五岁,而条件就是希望您跟他成亲。”
我陡然生出一种厌恶感。我也是人,并非没有贪念。但这也要看是什么金额,掏出一百亿这种天文数字的巨款,还附加那种苛刻条件,我简直感觉自己的人格被完全无视,心里自然不舒服。
“刚才您说那位在世的话,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姐。高头俊作人在何处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抓紧时间调查,这位先生刚才也表示打算雇私家侦探等一同寻找。”
“音祢,我相信掘地三尺总能找到,只要充分利用报纸和收音机。”
“但是伯父,即便那个人活着,二十九岁的话说不定已经结婚了呢。”
“不,关于这一点,委托人——也就是玄藏先生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我之所以这么说……”
律师从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这边。
“听说这是高头俊作十一岁时的照片。至于是玄藏先生回国亲自给他拍的,还是请人拍的,我没了解得那么详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能看出玄藏先生对俊作和您自始至终都非常关心。我猜他可能对俊作暗示过结婚和遗产的事了。瞧,这儿还有您的照片呢。”
最先给我们看的照片上是一个身穿黑色棉织布立领西服的光头少年,看上去聪明伶俐。老实说,看到这张照片的刹那,我的心不知为何一阵急跳,血也难以控制地涌上脸颊。
然而,当看到第二张我自己的照片时,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上面显然是上幼儿园时的我,但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照片。这明显是偷拍的。
“如此看来,玄藏先生从你们俩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决定将你们撮合为夫妇,把财产给你们。”
“那么,如果我拒绝和这个人结婚呢?”
“那时候,”黑川律师说出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百亿元的财产就会和您擦肩而过,去往别人的口袋了。不过,详细解决办法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即便如此,我今天还是登门拜访,主要是考虑到小姐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已从学校毕业,要是定了其他亲事,恐怕日后会追悔莫及,所以事先来提醒一下。在这里我也要拜托诸位,目前这件事一定不要泄露给其他人。”
“啊哈哈,千古奇闻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事吧。”
建彦舅舅再次刺耳地笑道。
花甲大寿之夜
黑川律师突然之间带来的这个通知如何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无须重新提及。
此前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像母亲那样,步入平静的生活——在伯父和品子阿姨的安排下,选个好男人平平凡凡地结婚,做个端庄有礼的妻子。
然而……然而……这个玄藏的决定,却在平地上掀起一阵波澜。当然,我并非不感谢他的好意,也不是说对那上百亿元的财产不动心,只是心中的极度不甘让我烦乱不已。如果决定把财产给我,何必加上那么苛刻的条件……这种想法非常自私,但我还是时不时这样想。
但是,时间丝毫不受我不安心情的影响,依旧一天天过去,上杉伯父的花甲大寿不久便来临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无论对伯父还是对我来说,那一晚都会终生难忘。对伯父而言,那是他这辈子最感荣耀的日子。对我而言,却是憎恨至极的噩梦的开始。自此,围绕那笔庞大的遗产,流血事件不断发生,我也被迫踏入血海。
那场花甲大寿庆祝会的豪华程度此处不再赘述。
当天到场的客人有千余位,将位于日比谷的国际饭店宽敞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他们的职业种类之多、研究范围之广也成为一时的社会话题。宴会下午四点钟开始,首先是学校向伯父赠送红色头巾和红色棉坎肩……我刚想说这些配西服很奇怪,紧接着又有人献上了红色贝雷帽与红色夹克。舞台上,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帮伯父穿戴好,伯父满脸洋溢着幸福。
接下来是献上各种各样的花环和伯父致辞,然后是推选出来的名人们即席演讲。由于各桌已经随意喝了起来,大厅里的酒气越来越浓,难得的即席演讲大部分都没能听清。
伯父那一桌除了伯父、品子阿姨、建彦舅舅和我,还坐着伯父所在大学的代理校长。接受着大家的祝福,品子阿姨不由得频频用手帕按压眼角。
终于,即席演讲大致告一段落,大家开始到台上表演各种各样祝寿的余兴节目。就在这时,黑川律师走了进来,让我略微吃了一惊。
不过,黑川律师此来并非为了上次的事,而是对新近熟识的伯父表示敬意。律师在伯父的桌旁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就离开了。在那期间,我第一次听说了那座不祥宝塔的名字。
“对了,小姐,您听说过三首塔这个名字吗?”
“三首塔?哪几个字?”
“就是三个首级的塔。”
“啊!”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只感觉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恐惧蹿过体内,不觉打了个寒战。
“没有,那个……我是第一次听说……”
“黑川律师,那座塔难道跟上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开口询问的是建彦舅舅。他原本一直在各个桌子间转来转去,很少待在我们身边,看到黑川律师的身影后,却立刻回了自己的座位。
“嗯,是的,好像还有很重要的关系。但它到底在哪儿,又跟此次的事有怎样的关联,目前还不清楚。哎呀,反正就一点,如果不尽早找到那个叫高头俊作的人,让小姐同意和他结婚,情况似乎会变得相当复杂离奇。”
说到这里,律师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话锋一转:“呀,失礼了。这话不该在这种场合谈。先生,那我先告辞了……”
黑川律师与伯父握手后离开,侍应生刚好与他一进一出,送来一张名片。
“这位先生想见您,正在那边等候……”
名片刚好放在了我面前,所以我也得知了来者是谁。岩下三五郎——这人是受伯父所托寻找高头俊作的私家侦探,曾来过两三次家里。
“哦,是吗。”
伯父把名片收好,慢慢地站起来,跟着侍应生出了大厅。建彦舅舅继续到各桌之间周旋。
那个可怕的惊险杂技节目上演,是在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
两个女人几近全裸的肉体覆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制品和布,有如软体动物般纠缠舞动。我越看越觉得恶心,她们让我联想到了两条蛇绳子似的缠绕在一起的情景。
于是我跟阿姨打了声招呼,离席出了大厅。幸好座位早已混乱,哪张桌都正谈得起劲儿,老老实实欣赏台上表演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大厅外也有很多客人,他们或是站着聊天,或是在做回家的准备。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便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走廊走向另一条走廊。大概随意走了五分钟,我来到一条灯光有些莫名昏暗的走廊。突然间,右手边的门开了,一个男人冲了出来。这始料未及的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呆立在原地。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头很高,体格健壮,五官轮廓分明。一言以蔽之,是个非常具有男子汉气概的青年。不过,我总觉得他与建彦舅舅有某种共通之处。换句话说,就是给人放荡不羁的印象。
啊,没有什么比人的第一印象更深刻的了。这就是我与那个令我痛恨万分又眷恋不已的男人的初次碰面。
男人用可谓赤裸裸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穿会客用和服的我。随即,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大胆的微笑,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后,逃也似的沿昏暗的走廊跑开了。
说不清什么缘故,那时的我竟茫然若失地目送着男人的背影。他跑到走廊拐弯处时,回过头来挥了挥手,我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怒火。并非为男人的无礼生气,而是讨厌自己丢人的反应。
我决定按原路返回。刚走到大厅入口处,只听里面忽然涌起一阵喧哗声。
出什么事了?我赶紧探头往里张望,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一幕。
一名杂技演员站在舞台中央。另一名演员像十字架似的水平环绕她的腹部,脸面向宾客,身体缠住站着的女演员后背,双腿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光这姿态已经令人毛骨悚然,竟然还有血从嘴唇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啊,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在国际饭店的三起杀人案的开端,也是我迈入的血河中最初的深渊。
笠原姐妹
那时候感受到的恐怖至极的印象,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两名演员像两条白蛇一样纠缠在一起,鲜血从其中一人口中一滴滴落下。血滑过她的脸颊,从夹着头部的脚踝流向抹得如象牙般雪白的小腿肚,又分散成几条细细的血流继续向前,然后吧嗒吧嗒地滴在舞台上。而且她的全身一阵阵痉挛,就像蛇在蜿蜒前行。
目睹了这一幕,我还以为属于表演范围,觉得可能是为了给这段怪诞的舞蹈进一步增添诡异氛围而特意准备的技巧。
不,不止我,当晚大部分的客人肯定也都这么想。证据就是场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异样的表演。
来宾们一个个如同被念了咒语,呆若木鸡。但不久,这份静默轰然爆裂的时刻便到来了。最后的痉挛闪电般蹿过那名水平环绕在搭档腰部表演特技的演员的身体。下一刻,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像毛毛虫似的啪嗒掉到舞台上,还微微蠕动着。
站在舞台中央、一直注视观众的演员此前似乎根本不知道搭档的苦楚,此时吓了一跳,跪下来抱起搭档,立刻发出“啊”的一声悲鸣,紧接着喊道:“快来人!叫医生……叫医生……”
这尖叫声顿时将本来喜庆的花甲庆祝宴会卷入喧闹与混乱的旋涡。话音未落,只见十几个人从大厅乱哄哄地冲向舞台,跑在最前面的是建彦舅舅。他跳上舞台,立即抱起躺在地上的演员。由于其他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那名可怜演员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比我先一步返回的上杉伯父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脸莫名其妙地走向舞台。我跑到他身边。“伯父。”
“啊,音祢,你去哪儿了?”
“感觉有些不舒服,到那边走了走……伯父,那位演员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建彦,建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姐夫。”建彦舅舅从舞台上的人墙里探出头来,两眼射出刺眼的凶光,“姐夫,就像你看到的,这姑娘吐血死了。”
“吐血死了?”上杉伯父似乎打了个趔趄,瞪着眼睛问,“已经断气了吗?”
“是的,上杉先生,似乎没希望了。”
从舞台上朝这边转过头来的,是我也非常熟悉的井上博士,一位很有名的内科医生。
“那姑娘是什么病发作了吗?心脏病之类……”
“不是因为发病,才不是因为发病!阿操不过有肺炎……明明刚才还那么精神……阿操,振作点儿!阿操,你振作起来啊……”
幸存的演员悲痛的哭喊声从人墙后传来,如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舞台两侧的告示板上写着“惊险杂技表演:南希笠原、卡罗琳笠原”,那恐怕是艺名,刚才死掉的演员真名好像叫阿操。
“医生,我怀疑是毒杀。不,肯定是毒杀。”
建彦舅舅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在看到解剖结果之前,我不能妄下结论……你觉得这孩子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吗?”
“阿操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被人下了毒。”
“嗯,那么我们先排除自杀的可能。假如她是遭人毒杀,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啊!”刚才还抽抽搭搭哭着的演员忽然叫出声来,“对了,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准是他毒死了阿操!”
“阿薰,阿薰,你知道?你知道是哪个家伙毒死阿操的?”
说话的人是建彦舅舅。听上去他好像跟这两个演员很熟。伯父与我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不,佐竹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刚才登台前,我见阿操嘴里嚼着东西,就问她在吃什么,她说刚刚那边有位客人给了块巧克力。所以我想一定是巧克力里面加了毒。”
“阿薰,你要振作。你妹妹被杀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么给阿操巧克力的男人……不,还不能断定是男是女,她有没有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有,阿操没说,只说是一位客人给她的……我觉得不过是块巧克力,也就没仔细问。佐竹先生,这都是你的责任!要不是你叫我们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啊,原来如此。杂技节目是建彦舅舅送给伯父的贺礼。真符合舅舅这段时间的口味——当时我不经意地这样想。现在回想起来,舅舅那晚叫南希笠原和卡罗琳笠原参加宴会,其实还有更重大的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阿薰,我一定会替你妹妹报仇!”
听到舅舅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霎时蹿过我的背脊。然而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与我关系密切……
栀子花发饰
如此一来,隆重的花甲大寿庆祝会会场转眼之间便成了阴森凄惨的杀人现场。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各自的桌子,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但没人再将手伸向酒杯,醉酒的人也一副彻底清醒过来的模样,不安的气氛充斥着整个会场。
伯父与我一回到座位,品子阿姨便担心地皱起眉头,询问详情。伯父简短地叙述了一下原委,品子阿姨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哎呀,这么说今天晚上的客人都要逐一接受警察的讯问了?”
品子阿姨担心那样会太失礼。
“接下来会怎样我也不清楚。但好像有一部分客人已经回去了。”
“嗯,是啊。那个,诚也,你去拜托警察别限制女宾的自由,让她们回去,怎么样?不然太失礼了。”
“姐姐,给那个演员巧克力的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呢。根据被害人的姐姐所言,被害人只说巧克力是客人给的,并没说对方是男是女。所以如果请求先让女宾们回去,也得还男宾们自由才说得过去。”
“唉……不管怎么说,真没料到会在大家煞费苦心准备的生日宴遇上飞来横祸呀。”品子阿姨说着,脸上露出遗憾至极的表情。
伯父没做任何回答,但料想他心里自然是同样的感受。我也觉得非常可惜。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伯父不知何时已经摘掉红色贝雷帽,脱掉红色夹克,恢复了礼服的打扮。
不久,附近丸之内警局与警视厅的大量工作人员匆忙赶到现场。
因为笠原操的尸体依然横躺在舞台上,从我的位置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法医进行尸检。法医的判断似乎与井上博士的观点完全一致。警察咔嚓咔嚓地拍了些照片,然后抬来了担架,把尸体搬到后台。大概要进行解剖。
在此期间,一直是建彦舅舅在安慰大哭大叫的笠原薰。看着这情景,不知为何,我厌恶得不得了。将笠原姐妹邀来参加今晚宴会的责任在于舅舅,由他来安慰被害人的姐姐或许理所当然,但我感觉两人的亲近程度已经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看到舅舅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与那个诡异的杂技演员拥抱在一起,我不禁羞愧得全身着了火般发烫,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因此,看到薰跟随担架进了后台,舅舅也紧追上去,我终于如释重负。
尸体被搬走后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警部制服的人便率领两名便衣警察来到了我们的座席。
“您是上杉先生吧?这是我的名片。这么可喜可贺的宴会上竟发生这种不幸,实在遗憾。”
我扫了一眼他递出的名片,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姓等等力。
“呀,辛苦你们了。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那自不必说。先生您没有任何线索吗?”
“当然。因为我根本想不出今晚的宾客当中有哪位跟那名演员接触过。”
“但那位佐竹建彦好像跟被害人的姐姐很亲密……”
“嗯,没错。那个节目是建彦为了祝贺我的生日专门准备的,但他们是什么交情,我就一无所知了……”
“他与先生您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已过世的妻子的弟弟,也就是坐在这儿的音祢的舅舅。”
等等力警部瞥了一眼我早就涨红的脸。“他从事什么职业?”
“该怎么说好呢。好像在做代理生意,我不是特别清楚……”
伯父似乎穷于回答。不安忽然向我袭来,胸口一阵躁动。
等等力警部为什么咬着舅舅的事穷究不舍呢?莫非他在怀疑舅舅……考虑至此,到底是骨肉至亲,我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对了,警部,死因果真是毒杀吗?”
“这个嘛,没有看到解剖的结果,我无法明确回答。但目前来看大致可以这么认为。”
等等力警部说话的时候,大厅外又开始骚动。一名刑警冲进来匆匆跑到警察们中间。看他的脸色,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易解决的问题。场内顿时陷入紧张状态。
刑警将拿在手里的白色东西挨个儿给坐在附近的女宾们看。没多久,他们的视线便一齐向我投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刑警向女宾们低头致意,随后穿过桌子向我靠近,他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清晰。看清楚的瞬间,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
刑警手中的白色东西……竟然是我的发饰——一朵人造栀子花。
爱情伞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是,警部,借一步说话……”
刑警表情僵硬,在警部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你、你说什么?那、那另外……”
刚说了两句,警部忽然察觉什么似的闭了口,朝四周扫视了一圈。那个时候呈现在警部脸上的震惊表情,我至今也无法忘记。刑警继续在警部耳边窃窃私语,倾听的警部不知何时将视线定到了我的身上,并且一动不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那枚栀子花发饰跟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刑警的耳语结束,警部拿着那朵栀子花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
“打扰了,小姐。听说这枚发饰是你的?”
“对,没错。”感觉到整个会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我身上,我的脸立时变得滚烫。
“小姐,这个丢在了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此前我完全没发现它丢了。”
“你从大厅出去过吗?”
“嗯。刚才杂技节目开始不久,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到外面的走廊里随便走了走……”
“小姐,很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带我们去你走过的地方吗?”
“警部,怎么回事?音祢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上杉伯父一脸不解,而且略带怒色,替我解围。
“没有,这个待会儿再告诉您。小姐,请吧。”
受到催促,我无可奈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诚也,你陪她去吧。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音祢一个人也太可怜了。”
“好的,我知道了。警部,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警部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好,那请……小姐,我们走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穿过桌子之间,感觉仿佛走在云端。正要走出大厅,迎面撞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建彦舅舅。
“哎呀,音祢,怎么了?”
“没什么,舅舅。”
“姐夫,音祢她怎么了?”
“这个,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佐竹先生,请您也一起过来。”警部的口气听上去像在命令。
不久,我带着一行人到了先前那个粗野的男人冲出来的房间门前。
“我来到这儿,就往回走了。”
刚才那名刑警朝着门抬了抬下巴,对警部低语了几句。警部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说:“你为什么走到这儿就回去了呢?难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发生什么……因为这条走廊很暗,加上我担心如果走得太远,不知道怎么回去就麻烦了……”
啊,我干吗要在这里说谎呢?为什么没勇气老老实实地把那个粗野的男人从这个房间冲出来的事说出来?大概是我对自己目送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离去的羞耻举动感到愤怒,才不愿意提到他。然而万万没想到,正因如此,我将遭到无可挽回的怀疑!
等等力警部一脸狐疑地凝视着我。“小姐,莫非你进过这个房间?”
“没有,我怎么可能进去。”
“但这枚发饰就掉在这个房间里。”
“啊!”
我不禁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警部,难道说这个房间里出了什么事?”上杉伯父勃然变色。
“我们进去看看吧。”
便衣刑警打开了门。狭窄的房间里,几名男子正在忙碌,其中竟有井上博士和那位法医。见此景象,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这里也发生了命案?
这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用人的值宿室,六叠 [1] 大小,里头放着一个两层的架子,上面堆满了行李和皮箱之类,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我忍不住想,这么豪华的饭店里面竟然也有如此煞风景的房间。
“医生,请问死因是……”此前拿着栀子花发饰来找我的刑警问道。
“和刚才的情况完全一样。死者右手手指上沾有巧克力碎屑。”
说着,法医和刑警站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不禁发出无声的悲鸣,倒退了几步。
榻榻米上躺着一个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体格健壮的男人,肤色微黑,面部表情相当痛苦。从身上花哨的美式服装来看,不像是从事正经职业的。从他的嘴唇到榻榻米上沾满了星星点点暗红色的污渍。
“小姐,你的发饰就掉在这具尸体旁边。”便衣刑警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我战战兢兢地重新端详了一下男人的脸,却完全没有印象。
“不,不认识。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这就怪了。小姐,你叫音祢吧?”
“嗯,是的……”
“这个男人左臂上的刺青刻有你的名字呢。你看。”
站在我身后的上杉伯父与建彦舅舅一齐探头看向男人裸露的左臂。刹那间,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那儿竟然刺着这样的刺青:
[1] 日本计量房屋面积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
金田一耕助登场
啊,俊作,俊作……这个男人不就是身在美国的玄藏老先生想让我嫁的高头俊作吗?没错,一定是。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一起写在爱情伞下的刺青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有跟他结婚,我才能继承那笔庞大的百亿财产。如果我拒绝……
“百亿元的财产就会和您擦肩而过,去往别人的口袋了。”
黑川律师不是这样说过吗?那么,这个男人身亡的情况又将如何处理呢?恐怕我会被从第一继承人的宝座上赶下来吧。
刚才黑川律师也说了。
“反正就一点,如果不尽早找到那个叫高头俊作的人,让小姐同意和他结婚,情况似乎会变得相当复杂离奇。”
现在已经陷入复杂离奇的状况了。假如刚才杂技演员的不明死亡也和这件事有关联,那就不能认为是情杀了。围绕百亿元的遗产,以鲜血洗刷鲜血的杀人帷幕已经拉开,不是吗?
等等力警部一直在审视我们的脸色。这时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大家似乎认识这个男人啊。他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啊,不是的。”上杉伯父如梦方醒,“我们都没见过他,但说不定他就是我打算今晚在这里见的那个人……”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吗?”
上杉伯父恢复了平时的沉着,说:“我委托了一位叫岩下三五郎的私家侦探帮我寻找高头俊作这个人。岩下刚才来找我,说今晚不久会有一个叫高头俊作的人来这里,他到时会帮我介绍。于是我满怀期望地等着……但岩下打算给我介绍的高头俊作到底是不是这个人,我也搞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毕竟我一次都没见过对方。”
“要说岩下,我也认识。这么说他就在饭店里?”
“嗯,应该在楼下的大厅里,因为他要看高头俊作来没来。”
接到警部的示意,一名刑警迅速离开。肯定是找岩下侦探去了。
“那么,上杉先生,您是出于什么缘故寻找叫高头俊作的人呢?”
“这个……在这里不方便讲。”
“可是,先生,这是杀人案啊。您若知道什么,希望能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但现在这个阶段……”伯父过意不去似的咳嗽了两声。
警部的眼神里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忽然,他将发泄口对准了我。“小姐,那么让我来问问你吧。你的发饰为什么会掉在尸体旁边?请你解释一下。”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没进过这个房间。一定是我把它掉在了房间外的走廊上,什么人捡到后拿了进来……”
警部看上去并不认同这么含糊的解释。他正要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质问我,建彦舅舅从旁边插话。“好了好了,警部。即便音祢真的进过这个房间、跟俊作说过话,她也绝对不可能杀死他。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如果那个叫高头俊作的男人死了,音祢就没法继承上百亿的巨额遗产啦。啊哈哈!”
“什、什、什么?上、上百亿的遗产?!”
话题太夸张,以致包括警部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在美国的一个亲戚提出,只要站在这里的宫本音祢答应跟至今一次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高头俊作结婚,就可以得到上百亿的财产。所以,除非疯了,否则音祢根本不可能杀死她那位非常、非常重要的百亿夫婿。啊哈哈。”
“先生,这是真的吗?佐竹先生所说……”
“是真的。尽管还不知道详细情况……”
“所以您才寻找高头俊作啊。那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这个……我也一无所知。就像刚才建彦说的,此前我们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只见过一张据说是他十一岁时拍的照片……”
“怎么样,和照片还像吗?”
我们再次把视线移向尸体。那张脸已经痛苦得僵硬变形,看不真切。但我们三人一致认为,上面似乎多少还留有照片的影子。
“哎呀,这个问岩下应该更清楚吧。”
警部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请进。”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随即探进来一张笑眯眯的脸。来者是位与这家饭店十分不相配的古怪人物——他身穿皱巴巴的哔叽单衣与同样质地的裤裙,外面还罩了件同样皱巴巴的哔叽外褂;头发乱蓬蓬,简直就是个麻雀窝;身材矮小,一脸寒酸相。
但等等力警部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啊,金田一先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这儿是处理别的事情,因为听说警部您在,就过来了。警部,这案子可真是不得了,三重杀人案啊。”
“什么,三重杀人案?”
“是啊,是啊。请您到后面那个杂物间去看看。那里还有一个男人被掐死了,吐着黑色的舌头。”
“金田一先生,你、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被杀的是……”
“我的同行,岩下三五郎先生。”
仿佛一股电流迅速从我体内蹿过,那种刺激已经超越了我的神经可承受的范围。我只觉周围的一切顿时模糊朦胧,终于当场昏倒。
花凋零
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忽然清醒过来的我发现自己只穿着和服长衬衣,躺在一间豪华卧室的床上。
根据房间的摆设,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饭店的一个房间。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八点半,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我大概被诊断为轻度脑贫血,他们将我移到这里,帮忙把紧束的腰带解开了。替还没习惯穿和服的我解开腰带,这当然令人感激,但想到其间自己一无所知,不禁羞愧难当。
我坐了起来,头还是晕晕乎乎,似乎有些眼花。
喉咙火烧火燎般疼痛,我把枕边水瓶里的水倒进杯子,一饮而尽。还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呢。终于多少舒服了些,我正想下床,响起了外面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进了隔壁的房间。警察?伯父?建彦舅舅还是品子阿姨?
“哪位?”
我喊道,却没有回音,接着传来门上锁的声音。我惊讶得屏住呼吸。卧室的门开了,是一张带着冷笑的脸。啊,他不就是刚才从发生杀人案的房间里冲出来的那个男人吗?!
我害怕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将毛毯紧紧抱在胸前。
男人以令人不快的视线盯着我,反手关上门,随即又咔嚓一声上了锁。恐惧的本能让我感觉浑身上下像扎了千万根针般剧痛。
“你是谁……为、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来探望你呀,而且想从现在起照顾你。”
说出“照顾”这个词的时候,男人带着热度的瞳孔因为下流的欲望闪烁着光芒。他嘴唇撇向一边,浮出无声的微笑。
“不要!我不要!请出去。否则我要喊人了!”
“这可行不通。无论你叫多大声,外面都听不到。这儿有隔音装置,可不是那种枕边情话都能让人听去的廉价旅馆。哟,这不是双人床嘛。”
男人悠闲地脱掉外套,解开领带,开始脱衬衣。我拼命环顾四周,但男人强壮的身体挡在床与门之间,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
“救命啊!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了要好好照顾你嘛。音祢,我已经对你着迷了。一见钟情。音祢,你也爱上我了吧?”
“胡说!你胡说!怎么可能……”
“要不你怎么目送我的背影远去?就是被我弄得神魂颠倒,才连栀子花发饰丢了也没察觉呢。”
“啊,那么是你干的了?把发饰扔到那个房间,企图嫁祸给我。”
“哈哈哈,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好了,快让我抱抱吧。”
男人脱掉鞋,钻进了被窝。
“啊,救命……饶了我吧……恶棍!坏蛋!卑鄙无耻!”
在这个魁梧男人的凌辱之下,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使出全力拼命挣扎。与其被这种男人玷污,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抱着这种信念顽强抵抗。
然而,毕竟男女力气悬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是噩梦的黑暗与乐园的光明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而微妙的感受。
男人终于放开我汗涔涔的身体,我当场放声大哭。
“恶棍!恶棍!卑鄙无耻……”
我咬着枕头的一角,一边惋惜自己的花蕾被残忍地摧折,一边在心底不停地咒骂。男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
“音祢,你可已经是我的了。你的身体上已经清清楚楚地留下了我这个男人的烙印。不能忘记哦。再见!”
他正要走出去,我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
“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你是什么人?至少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名字?名字的话叫什么都行啊。不过,我的真名叫高头五郎。”
我大吃一惊,禁不住瞪大了双眼。
“哈哈,发现了?刚才在值宿室被杀的是我堂兄。但是呢,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或许就用不一样的名字了。那么,晚安。”
这个可怕的浑蛋微微低头,出了房间。我再次在床上失声痛哭。
风暴遗恨
以上杉伯父的花甲寿诞之夜为分水岭,我的人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此前的我无比幸福。我年轻、健康,而且人人都赞我容貌美丽——尽管这样自夸不合适。没有父母虽然孤单,但上杉伯父与品子阿姨对我百般疼爱,弥补了这一缺憾。
成长至今,我一直与“不正当”“邪恶”“伤风败俗”这样的字眼无缘。“心地纯洁、遵纪守法、品德高尚”是母校的校训,我也一直被按这样的要求培养教育。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秘密。那一夜却成了转折点,让我拥有了令人痛恨至极的秘密。
男人用有如春夜狂风般的暴力,可谓残忍地夺走了我的贞洁。然而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拼尽全力抵抗到最后了吗?没有,没有,我向那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屈服了,不知不觉中还配合着那个谋逆之徒实施他的阴谋,让自己沉浸在淫荡的鱼水之欢中。
啊,我真恨不得立即咬舌自尽。
这段令人痛恨的经历,不管对于我的肉体还是精神,都造成了太过沉重的打击。那之后的三天里,我一直高烧不退,卧床昏睡。而且连发着烧做的梦里,都在回放那一夜的种种可怕经历。弯弯曲曲扭在一起的两条白蛇……从白蛇唇间滴落的血滴……爱情伞下的宫本音祢和高头俊作……还有最后逼至眼前的男人的嘴唇……
“恶棍……恶棍……”
觉察到自己一边喘息,一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我惊醒过来,只见品子阿姨正一脸担心地俯视我的脸。
“音祢,你醒了?做噩梦了吧?”
品子阿姨一如往日,和蔼可亲。然而对于已经怀着那个可恨秘密的我来说,连这样温柔体贴的话语都像针一般刺痛着我的心。
“啊,阿姨,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不会在说胡话的时候顺口把秘密说出来了吧?我忍不住观察品子阿姨的脸色。
“没,没说什么……”品子阿姨支吾道,“音祢啊,你什么事情也不用操心。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受的刺激太大了,也难怪会这样,但一定要重新打起精神,赶快好起来呀。”
“阿姨,对不起。”
从品子阿姨的话中得知她一心以为上次的杀人案是我受惊的原因,我松了一口气。“阿姨,警察来说过什么吗?”
“音祢啊,你用不着挂念这些,现在安心静养比什么都重要,把一切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吧。”
的确如此。再这样心慌意乱,一不小心在睡梦中泄露了秘密,问题可就严重了。我必须加倍注意。
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尽管高烧依然没退,我已经不再说胡话。十天之后,我渐渐地能下床活动了。
品子阿姨尽量避免刺激到我,用温和的口吻对我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形如下。
在那间煞风景的值宿室里被杀的果然是高头俊作。据说他在某个爵士乐团里吹长号和萨克斯管,过着相当放荡不羁的生活,跟他有染的女人不下五个。
“所以说呢,音祢,不管能继承数额多么庞大的财产,跟那种人结婚真是……虽然对你来说挺可惜。”
“没有,阿姨,我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了。虽然不论对方是怎样的人,都不应该为他的去世而感到高兴……”
“你说得是。可这也是命运啊。”
“阿姨,高头俊作为什么会被杀呢?难道真是因为遗嘱?”
“谁知道呢,现在好像还没调查清楚。听说由于他与异性关系复杂,也有人猜测可能是这方面的原因。可是这么一来,那个叫岩下三五郎的人为什么会同时被害呢……从这点来看,恐怕还是跟遗产问题有关……”
“但是,阿姨,好奇怪啊。即便跟遗产问题有关,凶手为什么非得杀死岩下三五郎不可呢?”
“音祢,我也这么觉得。但这种事情,咱们女人想不明白啊。”
我默然不语,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件事。
“阿姨,那个杂技演员为什么被杀?”
“啊,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可能是凶手进出那个房间时被阿操姑娘看到了。那样一来,如果之后从那个房间发现尸体,不是对凶手很不利嘛。所以,为了堵住阿操姑娘的嘴,凶手才会下此毒手……”
我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竟然只为了这个就杀人……不过,凶手如果是那个男人,完全做得出来。毕竟,为了堵住我的嘴,他强行掠走了可视为处女生命的贞洁之花。
品子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终于一脸担心地压低声音说:“音祢,尽管我觉得不太可能,这次的事情你没有隐瞒什么吧?”
“哎呀,阿姨,您怎么说这种话……”
“嗯,我倒是不相信你会有所隐瞒,只是那个叫金田一耕助的……音祢你也见过吧?喏,就是那个头发乱得跟麻雀窝似的人……”
“嗯,那个人是……”
“别看他那副模样,听说是位很了不起的侦探先生呢。他猜测栀子花发饰掉在尸体旁边不是为了嫁祸给你,而是暗示你管好自己的嘴,因为‘栀子’和‘无言’同音嘛。 [1] 所以他说:‘小姐会不会隐瞒了什么?’”
“呀,好讨厌!”
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脸上的血色却无法控制地迅速退去。
[1] “栀子”和“无言”在日语里读音同为KUCHINASHI。
与金田一耕助之战
恢复健康固然是好事,但我也因此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警察啰啰唆唆的盘问。
负责这起案件的似乎是等等力警部。听说我康复了,他立即带着部下来到我家。这倒不要紧,没想到那个头发乱蓬蓬的侦探也一道前来,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这次的调查上杉伯父与品子阿姨也陪我在场。警部讯问的要点依然跟上次一样——我为什么会走到那个房间前面折回。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没有改变。
“就像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我担心如果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去的路就麻烦了。”
“要照这样,小姐,是不是太巧了呢?走到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婿的人被害的房间前,你心血来潮,忽然想折回去……”
“难道有什么预感?”其中一名刑警挖苦似的咕哝道。
我气呼呼地瞪了那人一眼,重新转向等等力警部。
“哎,警部,假如我到过那个房间,并且隐瞒了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带您到那个房间的前面去?难道您不觉得,即便我带您到那条走廊,编个谎话,走得靠前点儿或靠后点儿都更安全?而且……”
说到这儿,我一下子闭了口。因为我注意到那个叫金田一耕助的人正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笑嘻嘻地盯着我的脸。
“而且?小姐,还有什么情况?”
“不,我不会再往下说了。”
“这可不行啊。话怎么能只说一半呢?尤其是这么重要的场合。”
“音祢,警部说得对。想说什么你就全部说出来吧。”
上杉伯父从旁边温和地提醒我。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枚栀子花发饰,我什么时候把它掉在了什么地方,真的没印象了。但我非常肯定,它唯独不可能落在那个房间。因为我根本一步都没踏进过那里。”
“小姐、小姐,我们谁也没有认为你进过那个房间。只是想问问你对于捡到栀子花发饰并拿到那个房间的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我不知道。”
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朝金田一耕助投去挑战的目光。
“金田一先生,您是金田一先生吧?”
“对,我、我是金、金田一耕助。”
冷不防被问到,金田一耕助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说话结结巴巴,急忙低了低顶着乱蓬蓬麻雀窝的头。
“听坐在这边的阿姨说,您怀疑凶手用那枚栀子花发饰暗示我别乱说话?”
“没错,我是说过。”
“即便的确如您所料,像我这种头脑愚钝的女孩怎么会理解那么难懂的秘密呢。”
“像我这种头脑愚钝的女孩……”金田一耕助一边鹦鹉学舌般重复,一边直直盯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哈哈,失礼了。但小姐你未免太谦虚了。你聪慧过人,在座的各位无人不知。你是校史上才貌双全的第一名媛,这可是出了名的。”
我瞪着金田一耕助。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种事?我必须当心。这话里不是设了什么陷阱吧?
“所以啊,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您指什么?”
尽管留心不落入陷阱,但听到对方有意引诱的口吻,我仍然忍不住这样反问。
“不,你不仅是才女,我还听说你性格刚强稳重。这么点儿打击竟让你发烧休养十天,有些……毕竟像你这么坚强的姑娘,应该不会由于虚无缥缈的百亿元从手边溜走,就失魂落魄吧。”
啊,他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我的痛处。难道这个人知道在那间可恨的卧室里发生的一切?
然而,我绝不能败下阵来。在疑虑重重的警部与刑警们眼前,我不能这样默不作声。
“金田一先生,您可真是没有同情心啊。”
“哈哈,抱歉。但你这话什么意思?”
“诚然,您对那样的尸体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是个女孩啊,刚刚踏出校门不久,可以说完全没见过世面。一个晚上就让我看了两具尸体,而且见都没见过的男人的胳膊上还文了自己的名字,这种打击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您这么没有同情心的人跟这起案件扯上关系,所以我就连不小心生个病都不行了,是吗?”
“哈哈,不,是我失礼了。”金田一耕助低了低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我丢到一边,转向上杉伯父。
“对了,上杉先生。”
“嗯……”
“您当晚有没有听私家侦探岩下先生说起佐竹建彦先生的事?”
“建彦的事?”伯父睁大眼睛,“这么说岩下先生认识建彦?”
“应该认识。有迹象表明,岩下先生也接受了佐竹建彦先生的委托。佐竹先生好像请他寻找现居美国的佐竹玄藏先生的血亲。”
金田一耕助明显有意让我听到这番话。难道他以为我包庇的是建彦舅舅?我禁不住任由微笑爬上唇角,但察觉到他的视线,只得慌忙重新闭紧嘴巴。
就这样始料未及,我已经将这个大名鼎鼎的侦探——金田一耕助摆到了对手的位置,被赋予了不得不战斗下去的命运。
[book_title]第二章 恐怖群像
恐怖群像
玄藏老先生遗嘱的详细内容从美国寄到黑川律师事务所,是大约两周后。
那时的我刚刚从致命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多少有种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的感觉。这份致命的恐惧就是怀孕。
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怀孕?这种恐惧化作乌黑的火焰,几乎将我灼烧成灰烬。每天我都密切关注体内的变化。一旦那时候肮脏不堪的享乐结果在里面发芽……只要想到这个,我就会被简直要逼得人发疯的恐惧深深攫住。正因如此,例假顺利到来时,我开心得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终于多少恢复了从前的开朗,逐渐能正视伯父和品子阿姨的脸了。
玄藏老先生的遗产问题进展到第二阶段,正是在那个时候。
某天,我被伯父叫到书房,只见他坐在品子阿姨对面,面色沉重。
此前,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来描述这位伯父的风貌,在这里简单形容一下。
上杉伯父今年六十一岁,尽管身高只有五尺四寸,柔道五段的身躯却显得威风凛凛,肤色微黑,仪表堂堂。
伯父温和地看着我,以沉稳的语调开了口:“音祢,有关上次玄藏的遗产问题……”
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双肩微微颤抖。
“怎么了?不想听这件事吗?”
“没有,那个……请讲吧。”
“好,那我就说了。遗嘱的复印件不久前寄到了黑川律师那儿,而且他也查明了遗嘱上出现的所有人员的地址,因此他打算召集所有人明天下午两点到事务所,宣读遗嘱内容。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啊,就是你想不想去。”
“伯父,阿姨,我是不是去一趟比较好?”
“音祢,当然是去比较好了。反正诚也也说他可以陪你一起去。”
“啊,要是伯父也能陪我去就再好不过了。”我顿时松了口气,“伯父,佐竹舅舅也会来吧?”
“那还用说,他跟玄藏的关系比你还近呢。但音祢,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伯父,我总觉得有点儿害怕舅舅……他不是拜托过私家侦探寻找玄藏老先生的血亲嘛。”
“音祢,那个呀,大概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吧。建彦就是个冒险家,对这种事情肯定兴趣盎然。但他本性善良,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亲舅舅。”
“音祢,难道你有什么怕他的理由?”
品子阿姨一定是听到了我在梦中的胡话。她那么谨慎,虽然没明说出口,但似乎把我喊的“恶棍”理解成了建彦舅舅。
决定命运的十月二十八日终于来临了。如今回想起来,这次聚会正是预告着我接下来要讲的无数次流血事件的开端。与之相比,国际饭店的三起杀人案不过是序曲罢了。
此话先按下不提。由伯父带着踏进黑川律师事务所极为宽敞的会客室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已在那里的十名男女构成的生硬群像。
这十个人里,我熟悉的只有黑川律师和建彦舅舅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个也认识,那就是头发乱蓬蓬、仰靠在安乐椅上的金田一耕助,他的出现令我惊讶不已。这个人怎么总是神出鬼没!我对他非常反感,以致看见他想对我打招呼也毫不理会,冷冰冰地把头扭到一边。建彦舅舅看到这一幕,露出雪白的牙齿,意味深长地笑了。
找到座位后,我悄悄地环顾房间内的人。
坐在这里的十二个人当中,除了上杉伯父、黑川律师以及金田一耕助,剩余的九个人应该都出现在了遗嘱上。于是,排除自己和建彦舅舅,我仔细观察起其他七个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浑身堆满脂肪的四十岁女人。她鲜红色的晚礼服领口大开,赤裸裸地露出半个鼓胀的豪乳,那头烫染过的红发如豪猪刺般根根竖立,浓艳的妆容再加上涂成红色的尖指甲,总之从头到脚只能用恐怖一词来形容。
这个职业摔跤手体形的女人沉甸甸地陷在安乐椅里,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圈,用毫不顾忌的眼神打量着我。她身后还站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纤细男子,右手搭在女人肩上,左手握着女人的左手。他没有丝毫男子汉气概,是位肤色白皙的美少年。当然,两人应该并非母子关系。
少年用傲慢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贴到女人耳边,撒娇似的低语几句,两人随即哧哧地笑起来,随后重又盯住我的脸。
我慌忙移开视线。
离这两人稍远些的长椅上,仰靠着一个四十五六岁、精神抖擞的男人,左右两边各拥一个女人。他身穿苏格兰粗呢西装,胸前戴着金项链,手指上也戴着枚粗粗的金戒指。从以上几点,这个人的品性足可一目了然,问题是侍奉在旁的两个女人。
她们明显是对双胞胎。两人长得极为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龄看上去和我相仿,但都穿着花哨的套装,浓妆艳抹,指甲也涂成了红色。即便如此,她们并不那么醒目,原因或许在于坐在旁边的那位“职业女摔跤手”。
离这三个人稍远些的地方,站着位无精打采、穿着寒碜连衣裙的少女。大约十六岁,长相不难看,脸色却非常不好。旁边有个留平头、四十五六岁的魁梧男人,一副想搂住少女的样子,正对着她窃窃私语。脱掉外面的西装,恐怕他浑身上下都是刺青——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我若无其事地观察这七个人组成的奇妙且隐约弥漫着可怕气息的群像。这时,左拥右抱孪生姐妹的金链男拿出怀表看了看,说:“律师,该开始了吧?这两位还要登台演出呢。”
“抱歉,请再稍等片刻……因为还有一位必须到场的人物没来。”
说着,黑川律师扫了一眼座钟。就在这时,会客室的入口处出现了一对结伴而来的男女。看到他们,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
这不是杂技演员笠原薰和那个男人——侵犯我的浑蛋高头五郎吗?!
佐竹一族
我非常感谢当时那个男人和笠原薰一同出现,否则金田一耕助恐怕就从我吃惊的神情中嗅出那个男人和我的关系了。上杉伯父对笠原薰的出现也相当震惊,所以似乎也将我惊讶的源头理解成了她。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冒汗的掌心里,手帕早已被揉成一团。
“黑川律师,我把笠原小姐带来了。”
高头五郎用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向黑川律师打招呼。然而,我绝不能瞪大眼睛,也不能让呼吸变急促,必须将这个男人视为司空见惯的路边石,置之不理。对方也看都不看我一眼。
“啊,堀井,辛苦了。这下所有的人应该都到齐了,你再帮我确认下吧。”
黑川律师的口吻听上去十分放心。高头五郎用眼睛数了数在场的全部人员。
“是的,律师,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确认无误。”
“啊,好的。那你也留在这儿吧。介绍你认识一下金田一先生。这是堀井敬三,尽管年纪轻轻,却很擅长这种调查,除了上杉家的小姐和佐竹先生,其余五位佐竹家的人都是他找到的。今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哦,是吗,那真是了不起……”
上次在饭店的卧室里侵犯我之后,在离开前,这个男人不是说过吗?“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或许就用不一样的名字了。”果然,他在这里用的名字是堀井敬三。这么一来,今后我也得称他为“堀井敬三”了。
再说笠原薰,她从在场的人中发现了建彦舅舅,刹那间惊讶得目瞪口呆,但下一刻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扑到舅舅怀里。
“哈哈哈,阿薰,你吓了一大跳吧?我们成亲戚了。哈哈哈,好了,来这儿坐,大家可都看着呢。”
“佐竹先生,您之前就知道这位小姐跟玄藏有血缘关系吗?”
“嗯,知道啊,所以她妹妹阿操被杀时我才会那么愤怒。警方推测阿操目睹了凶手进出那个房间,因而被杀。但我认为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凶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瞄准了阿操呢?”
“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尽量减少与玄藏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那样的话,或许能增加继承遗产的几率,或者提高分配的份额。”
“可那时候别说凶手本人,就连黑川律师也不知道遗嘱的内容啊。”
“所以凶手绝对是在押宝,而且赌得还很大,毕竟下的注是大手笔嘛。”
“佐竹先生,您简直就像在说您自己。”
“哈哈哈!我就猜您会这么想。但很抱歉,不是我。”
“对了,佐竹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笠原姐妹是佐竹家的人的?”
“当然是请岩下三五郎先生查到的。岩下先生没有这位堀井能干,所以只发现了这对姐妹。”
“您到处寻找与玄藏有血缘关系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您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把有可能写在大富翁遗嘱上的亲戚们找出来,多刺激啊。哈哈哈。”
如此让人心惊胆战的问答,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黑川律师。”
“什么事?”
“刚才律师您说,除了我和佐竹舅舅之外,其他五位佐竹家的人都是由堀井先生找到的,这么说,在场的并不全是佐竹家的人了?”
“对,没错。我来介绍一下吧。堀井,请你帮我分发一下印的资料。”
“好的。”
堀井敬三站起来,将油印的资料一张张发给大家。他最后走到我跟前。“小姐,请您也拿一张。”
他边说边把资料和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塞到我手里。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金田一耕助那边瞥了瞥。幸好他在浏览资料,没有留意。
“实际情况更复杂。下落不明的和绝嗣的就不提了,说起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几位,笠原薰小姐、岛原明美小姐、佐竹由香利小姐以及根岸蝶子和根岸花子两姐妹是玄藏的大哥——彦太先生的后代,佐竹建彦先生和宫本音祢小姐则是他二哥善吉先生的子孙。只有以上七位是玄藏的血亲。”
“人居然没有增加。”
“佐竹先生,这都是战争造成的。当然了,原本应该写在这张表上的六位男性都是死于战争。”
“这样啊,那看来战争也不是一无是处嘛。”建彦舅舅恶毒地笑了,“那这七个人怎么办?”
“说起来啊,玄藏本来打算将那个叫高头俊作的人和这位音祢小姐撮合成一对,并把百亿财产痛痛快快地留给他们。”
蒙面胁迫者
听到百亿这个数字,在场所有人顿时炸开了锅。不用说,他们在来这儿之前,肯定已经听说了大致的情形,但此刻再次从值得信赖的律师口中听到这一消息,感觉更加真切,自然抑制不住地兴奋。
浑身堆满脂肪的“职业女摔跤手”用可怕的眼神盯着我。过后我才知道,她就是岛原明美。孪生姐妹自不必说,分别是根岸蝶子和根岸花子。而那位身穿寒碜连衣裙的少女,则是佐竹家的直系佐竹由香利。
“但是,不管玄藏先生的意愿多么强烈,这个想法是没法实现了。所以作为理所当然的结果,得按第二项条款实行。”
“第二项条款是指……”
左右各拥蝶子与花子的男人目光犀利,口气如同逼问。我后来得知,这个将两姐妹一起收为情妇的男人名叫志贺雷藏。
“第二项条款是指第一项条款无法履行的情况下,百亿元……虽然这么说,扣除遗产税等,大概还剩下不到一半,这些钱将由你们七位……原本加上高头俊作和笠原操是九位,但他们已经去世……所以按第二项条款的规定,遗产由剩下的七位平分。”
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到的静寂在密不透风的会客室内弥漫开来。对于这静寂中蕴含的恐怖意味,我心知肚明。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上杉伯父,伯父也有些兴奋,但仍然对我报以沉稳的微笑。
“妈妈!妈妈!”忽然,美少年把双手放到岛原明美的肩膀上,从后面用力摇晃。他脸颊通红,双眼兴奋得闪闪发光。
“知道啦,史郎。”岛原明美使劲儿握住少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妈妈不管变得多有钱,都不会抛弃你。倒是你,可别见异思迁哦。呵呵呵……”
我不禁感到浑身发痒,尴尬万分。岛原明美故作媚态,问:“那么,律师,财产分配是不是马上进行呢?”
“不,并不是马上进行。因为玄藏先生还在世。也就是说,玄藏先生百年之后,这份遗嘱才会生效。”
“那位老爷爷,不,玄藏老先生的身体还好吗?”
“不是很好,据说有段时间甚至生命垂危,但近来又好转了,眼下的状态还算稳定。可毕竟接近百岁高龄了,年老体弱……”
“这样啊。对了,律师……”蝶子与花子的金主志贺雷藏探出身来,他依然厚颜无耻地搂着两个女人,“如果,假设……我是说假设啊。玄藏去世之前,换句话说就是那份遗嘱生效之前,这儿的七个人少了一个……也就是……我说得有点儿不吉利,但要是有一个人或两个人死掉……”
我惊讶地重新审视志贺雷藏的脸,然后偷偷扫了一眼堀井敬三。敬三正一边露齿冷笑,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望着建彦舅舅。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我只觉心底紧张起来。
“到那时候……剩下的人分得的份额自然会增加。”
全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事后回想,那恐怖的沉默中,已经萌生了之后接连不断发生流血事件的种子。
“哈哈,这可真有意思!”
忽然扬声笑道的是鬼头庄七——楚楚可怜的由香利的养父。
“那可以这样理解吧?假如在这儿的另外六个人全部死掉,只剩由香利一个人活着,百亿元的财产就都归她了,对不对?”
“是的,您说得没错。所以大家在得到幸运之神眷顾的同时,处境也非常危险。前几天,遭人毒手的高头俊作和笠原操便是各位的前车之鉴。”
会客室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由香利像只惊弓之鸟,浑身瑟瑟发抖;“职业女摔跤手”岛原明美用母狮般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在场众人,那脂肪堆积而成的庞大肉块里仿佛填满了斗志;蝶子、花子姐妹虽然容貌美丽,却白痴般瞪着呆滞的眼睛;笠原薰则目不转睛,紧紧靠在建彦舅舅身旁。
我的视线再次移向堀井敬三。他正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观察着每个男人的脸色。建彦舅舅搂着笠原薰的肩膀轻轻爱抚,金田一耕助则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其实,我提前公布遗嘱的内容,也是这个原因。假如在场的哪位得知了遗嘱的内容,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独吞这些遗产,或许会对其他人下毒手,换句话说……如果像高头俊作和笠原操的遭遇那样,就无可挽回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先提醒大家保持警惕比较好,就公布了遗嘱的内容。”
“那遗嘱的内容此前有泄露出去的迹象吗?”志贺雷藏问道。
“呃,这个很难说。毕竟的确发生了高头俊作和笠原操的惨案。而且还有一个人令玄藏先生十分畏惧。”
“还有一个人……”发问的是建彦舅舅。
“此人叫武内润伍,据说出于某种理由,玄藏先生原本打算把财产都留给他,曾一度把他叫到了美国。谁知他软硬不吃,给玄藏先生添了许多麻烦。没办法,玄藏先生只好给了他一笔断绝关系的补偿费,把他赶回了日本。他后来仍然屡次三番纠缠着要钱,玄藏先生也厌烦了,不再搭理他。大概三年前,他写了一封威胁信给玄藏先生,说他对玄藏先生恨之入骨,一定要报复老人的遗族。自那以后,他就音讯全无了。玄藏先生似乎非常忌惮他……”
“他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什么的?”
“一张也没有。听说以前有,但玄藏先生不想再看见,就连同底片一起撕掉扔了。”
“那知道年龄吗?”
“蒙玄藏先生照顾时,他二十岁左右,把他赶回日本是在昭和五年,按说现在应该有四十五六岁。请大家也牢牢记住此事,严加防范。”
黑川律师说完,扫视了一遍大家的脸,忽然想起似的说:“对了,诸位此前有没有听过三首塔这个名字?”
三首塔?从黑川律师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但其他人从来没有听过。
“三首塔……好奇怪的名字啊。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问话的是志贺雷藏。
“嗯,那座塔里有武内润伍的照片……当然是年轻时候的。除此以外,听说还保存着许多重要的东西。可那座塔在哪儿,玄藏先生自己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都那么大年纪了嘛……”
“那座塔对于这次的遗产继承有什么重大意义吗?”
上杉伯父问道。这是伯父那天第一次发言。
“好像是的。按道理,只靠这份遗嘱就能发挥足够的法律效力。但不知为什么,玄藏先生一直很在意那座塔。不过,算了,暂且把那当成他老人家的胡思乱想好了……那么,今天就说这些吧……”
就这样,带着种种谜团,令人毛骨悚然的首次聚会结束了。等回到家独处后,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堀井敬三递来的纸。
“十一月三日晚上八点,日比谷十字路口见。”
上面只写了这几个字。
难道堀井敬三知道那天晚上我要和朋友去日比谷公会堂听音乐会……直到此刻,我才切身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怕。
女怪之群
没有什么场面比在黑川律师事务所举行的佐竹家族首次聚会给我的印象更深刻了。
与那笔可谓天文数字的百亿遗产相关的七名男女……这七人当中无论哪一个,身上都带有异样的氛围。
先说说那个“职业女摔跤手”岛原明美的恐怖之处吧。那脂肪堆积而成的庞大肉块、猫一样精心打磨过且染成鲜红色的指甲、母狮般勇猛彪悍的眼神,还有对那个叫史郎的美少年说话时嗲得让人生厌的语调……仅仅回想一下都令人毛骨悚然。
蝶子和花子那对孪生姐妹又如何呢?聚会期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只有她们两个。蝶子也好花子也罢,都貌美如花,但那种美丽总让人感觉缺乏生气。无论话题变得多紧张,她们都一直面无表情地大睁着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被志贺雷藏揽在怀里,却依然镇定自若,面不改色,真不知道该说她们无耻还是无知……缺乏表情变化这点想来也令人毛骨悚然。她们仿佛被鬼怪附了体,我总感觉她们那痴呆的美丽外表下潜藏着世间少有的恐怖之物。
有如软体动物的笠原薰如何令人生厌,前面已做描述。问题是建彦舅舅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玄藏老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把全部财产留给楚楚可怜的佐竹由香利呢?那个年幼的由香利不是佐竹家的直系吗?假如指定她为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就不会发生任何纠纷了吧……可是……不,不,答案是否定的。我想起了由香利的养父鬼头庄七说的那番可怕的话。
“那可以这样理解吧?假如在这儿的另外六个人全部死掉,只剩由香利一个人活着,百亿元的财产就都归她了,对不对?”
鬼头庄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那么可怕的养父身边,由香利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不,不光鬼头庄七和由香利,根岸蝶子、根岸花子以及她们的金主志贺雷藏,我都一无所知。还有浑身堆满脂肪的岛原明美和像是她情人的史郎,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将六位继承人与其身边的人逐一评定后,忽然醒悟过来,开始思考自身的处境。
我真的具备批判其他继承人的资格吗?
我宫本音祢不过是把那样肮脏的秘密藏于心底,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姿态故作清高罢了。啊……我哪里还有脸面对人说三道四?我的身体里到底流着佐竹家族的血。我与岛原明美、笠原薰和根岸姐妹没什么区别,同样是个女怪。
岛原明美有美少年史郎,笠原薰有建彦舅舅,根岸姐妹有志贺雷藏,佐竹由香利有鬼头庄七,她们各自都有男人相伴。而我也一样,有个叫堀井敬三或称高头五郎的恶棍如影随形。
我正漫无边际地思考,一个可怕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闪过脑际。
据黑川律师说,除了佐竹家族外,还存在一个叫武内润伍的人,他企图报复玄藏老先生的遗族。而且他现在应该有四十五六岁。这么说来,志贺雷藏与鬼头庄七到底多大年纪?看相貌,似乎正是四十五六的样子。难道武内润伍就在他们两个之中……
“哎呀,宫本,你怎么了?”坐在左侧的朋友河合冲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才猛地从恐怖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你刚才抖得厉害呢……”
河合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目不转睛地审视我的脸。
“不好意思,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说起来,你的脸色很差啊……”
桥本也从右边的座位探过身,担心地看向我的脸。我们已经小心翼翼,压低声音悄悄交谈了,但观众席的四面八方还是传来“嘘——嘘——”的斥责声。
“他们让我们安静呢,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全身僵硬,将手帕紧紧地攥在掌心。
此刻在日比谷公会堂的舞台上,著名的外国钢琴家正在演奏。场内座无虚席,所有观众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然而说老实话,一个音符都没有进入我的耳朵。
现在刚好七点半。八点前我必须到达日比谷的十字路口。要是惹恼了那个流氓,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我切身体会到了女人以身相许之后的软弱,忍不住感慨万千。
可是,音祢啊,尽管你这样自欺欺人,蒙骗自己的良心,但其实你想飞奔至那个男人的身旁,不是吗?而且你渴望被那个男人燃烧的双唇碰触,渴望被那个男人强健的臂膀紧紧拥抱,甚至无法呼吸,渴望扭动身体发出呻吟,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愉悦之中,不是吗?
“不!不!不!怎么会……”
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紧接着猛地回过神来。幸好那时全场淹没在一片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中,除了坐在我两侧的河合与桥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狂态。
“你好像真的很不舒服呢。”
“你的脸通红,面红耳赤的。”
休息时间,我们来到走廊。河合和桥本忧心忡忡地从两侧凑近,打量我的脸。
“嗯,总感觉头昏脑涨的……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难得你们邀请我,抱歉……”
“谁让身体不舒服呢……可是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呵呵,不要紧。实在抱歉,请原谅。”
“好吧。那我们送你到门口。好好保重啊。”
一个秘密召唤另一个秘密,由此便诞生了谎言。我欺骗了两位朋友,从日比谷公会堂正门出来,往楼梯走去。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呀,这不是音祢吗?”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建彦舅舅与笠原薰亲热地挽着胳膊站在那儿。一看是他们俩,我逃也似的跑下楼梯。途中将手帕掉在了楼梯上,可我甚至不敢捡回来。
巡礼
“哎,小姐,要打车吗?”
我站在日比谷十字路口的安全地带
[1] ,装出一副等电车的模样。忽然,后面有人搭话,我回过头,面前停了一辆显示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
“不用了,我……”
我小声拒绝道。司机却从驾驶座走出来,打开了后车门。
“请上车……是我呀,音祢。”
我惊讶得打了个趔趄,但立刻环顾四周,默默钻入车内。司机坐上驾驶座后,立即将车驶离了现场。
“怎么了,音祢?看你心慌意乱的。难道有人跟踪你?”
“没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怎么回事?”
“刚才我在公会堂遇到了佐竹舅舅……”
“原来佐竹建彦也来公会堂了。”
“嗯。”
“他一个人吗?”
“不是,和那个叫笠原薰的……”
“哦,这样啊。那可有好戏看了。哈哈哈。”
男人手握方向盘,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从后视镜中捕捉到那张面孔的刹那,我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
映在后视镜中的脸既不属于堀井敬三,也不属于高头五郎。那是个戴金边眼镜、蓄着八字胡的文弱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
“你是谁?”
我的心脏在胸腔内一阵狂跳,简直就要爆裂。对方则在镜中看笑话似的笑了。
“是我啊。你的恋人高头五郎……堀井敬三……随便叫哪个都可以。怎么样,音祢,我的易容术相当了得吧?”
啊,原来这个恶棍跟变色龙一样,懂得变换容貌的伎俩。无论怎么看,我都不会想到眼前的人是黑川律师的助手堀井敬三。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这个嘛,我想带你做一趟短暂的巡礼。”
“巡礼……”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对了,音祢,那儿有个皮包吧?”
如他所说,座席的一角果真放着个小小的皮包。
“那里面有长围巾和眼镜,你也乔装打扮一番吧。就算我已经‘变身’,你要是暴露了,计划还是会泡汤。”
尽管不知道会被带到哪儿,我也不愿让别人看到我和这样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存在危险。打开皮包一看,里面放着一条素色长围巾和一副玳瑁眼镜。我把长围巾裹到头上,戴上眼镜,拿出化妆盒朝镜子里看了看。总之我也实现了变身,虽然不是很彻底。
“喂。”
“嗯?”
“不知道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但是最晚十一点前你得把我送回家,不然伯父和品子阿姨会担心的。”
“啊,这没问题。为了咱们的关系能天长地久,还是尽量不要让别人起疑为妙。呵呵。”
听着男人低沉的笑声,我紧闭的眼角不由得渗出了温热的泪水。我从没感觉自己比那时候更可怜过。
堀井敬三将车停在浅草的松竹座剧院旁,拉起我的手向六区 [2] 的方向走去。我从没有在这个时间去过六区,而且还是和男人一起。可事到如今,瞻前顾后也无济于事了。在今晚的计划结束之前,这个男人肯定会硬拽着我不放。浑身瑟缩不安的我被他抓着胳膊一路向前。
我们穿过杂乱无章的六区的拥挤人群,走到旁边巷子的尽头,来到一间装饰着霓虹灯、名叫“红蔷薇剧场”的简陋小屋前。店外张贴着让我几乎不敢正视的大幅裸女海报,看来这里是脱衣舞剧场。见堀井敬三在售票处停住脚,取出钱包,我忍不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说:“不要,我……才不要进这种地方……”
“有什么关系。为了将来,你也应该看看这种东西。用不着害羞。”他连措辞都变了。
“可是……”
“好了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吧。”
买完票,堀井敬三简直是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那副德行只能让人以为他是个好色乡绅。如此说来,那我看上去像什么啊!
然而……经过检票处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目的。
“我先出去一下。等海伦和玛丽演出结束后,叫她们在后台等我。我十点半以前回来。”
看清边高声说话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男人的面容,我惊讶得在长围巾下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左拥右抱孪生姐妹花蝶子与花子的志贺雷藏吗?
雷藏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大概是长围巾和玳瑁眼镜这两样伪装道具发挥了作用,他什么也没察觉,径自疾步向门外走去。
[1] 在日本,为使市内有轨电车的乘客上下车不发生危险,设置在马路上的特殊区域。
[2] 位于东京浅草西南部,初设于明治年间,是有名的娱乐餐饮设施集中区域。
金与银
“刚才那位是……”
在观众区的一角落座,我的心依然颤抖不已,剧烈地跳动着。
“他是这里的经理……”
堀井敬三小声回答。他对比了舞台和节目单,然后心满意足般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幕布升起,但我根本连头也抬不起来。幸亏场内的灯光变暗,否则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这略微宽心的时间仅持续了一会儿,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幕布似乎落了下来,场内的灯豁然亮起。我将下巴埋在长围巾中,身体僵硬。
忽然,敬三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你看一眼西侧的二楼。”
“西侧?”
“左侧……从舞台数第六把椅子……要不动声色……千万别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悄悄地抬起头,朝他所说的方向望去。尽管有提醒在先,我还是没克制住,一时惊讶得喘不上气来。
从二楼第一排座位上探出半截身子、无所顾忌地朝楼下张望的,不是岛原明美养的小白脸——美少年史郎吗?
抬头看的我与俯视的史郎刚好四目相对,我慌忙低下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糟了,我……被他发现了吗?”
“怎么会……他不可能认出来。”
“可他不是正看着我这边吗?”
“不过是看到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光顾这种地方,觉得不可思议罢了。瞧,他已经看那边了。”
“难道他也跟这家店有关系?”
“没什么关系……所以才有意思嘛。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叫古坂史郎,是个孤儿,凭借美貌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边混吃混喝……眼下是那个胖女人的宠物。”
“那个女人是……”
“等一下会让你看清楚。先不说这些,那个美少年来这里还真是有趣,是吧,音祢?”男人低声说道,“争夺战已经拉开帷幕喽,而且是血淋淋的。哈哈哈。”
“呀,怎么会那么可怕?”
我的身体正微微颤抖,铃声响起。伴随着管弦乐队的演奏,幕布再次升起,场内又暗了下来。我舒了口气,放松紧张的神经,依旧低着头。不一会儿,观众席四面八方又噼里啪啦地响起寥寥掌声,这时敬三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我。
“别老低着头。我们是来看节目的嘛。来,好好看!”
在他的催促下,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舞台上有一金一银两个演员正在疯狂地跳舞。她们浑身上下只遮着极少的部分,其余全都裸露在外,一个被涂成了金色,一个被涂成了银色。两人分别戴着金色和银色的帽子,脚上也分别穿着同色系的凉鞋,宛如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不停地扭动身体。
“对身体很不好,这种舞蹈……因为全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听说从涂上颜料到清洗干净,超过三十分钟就很危险。对了,你知道她们是谁吗?这两个演员……”
“谁?”
“海伦根岸和玛丽根岸,也就是根岸蝶子和根岸花子。”
我再次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重新看向舞台上的两个演员。从那涂成金银两色的面具般的脸孔上,根本找不出蝶子和花子姐妹的面容。
敬三环视了一下观众席。
“没什么人来看啊。怪不得志贺雷藏沉不住气了。”
他忽然抓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这次要去哪儿?”
一钻进汽车,我精疲力竭的身体立即深陷进坐垫。
“这次去池袋,接下来是新宿,最后再带你去个好地方……呵呵呵,然后今晚就解放你。”
看到男人不出声的笑脸,我顿时一阵恶心,浑身难受得发痒。但与此同时,胸口也传来剧烈的心跳声。啊,难道我体内也和佐竹家族的其他女人一样,流着淫荡的血?
到达池袋名叫奥利安剧场的小屋前时,刚刚过九点。
“我们还要进去吗?”
“嗯,是啊。”
这个剧场似乎是表演歌舞杂技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可爱少女正在舞台上表演杂技。
大汉在黑缎面紧身衣外罩着同色同质地的衬衫,腰部扎着银色的粗腰带。少女穿桃红色紧身衣和肉色紧身裤,头戴花环。
杂技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飞快节奏上演,一个花样接一个花样,层出不穷。楚楚可怜的少女被大汉抛起来,像猫一样在空中骨碌碌地旋转。少女技艺之绝自不必说,速度之快也让人十分尽兴。
然而演着演着,不知什么缘故,在空中旋转的少女忽然用力踢向男人的头部。男人勃然大怒,抬手便扇了少女一巴掌,声音响亮得连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都能听见。他对着趴在舞台上的少女又踢又踩,但似乎仍不解气,干脆猛地扯掉黑衬衫,露出了全身乌黑的刺青。
男人从舞台上拿起一条长鞭,照着不知逃往何处才好的少女的后背猛抽,噼噼啪啪的声音尖锐刺耳。穿黑色紧身衣、浑身刺青的大汉对楚楚可怜的少女挥动鞭子,此情此景实在惨不忍睹。
“喂,喂!”
“怎么了?这也是在演戏呢。你看,他们的动作不是刚好跟音乐合拍吗?这是一种不良趣味啊。对了,音祢,你应该认出这两个人是谁了吧?”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才察觉舞台上的演员是佐竹由香利和她的养父鬼头庄七。
“看来那姑娘已经不是处女了,早已沦为那个男人的玩物。说得更准确些,就是任凭那个男人摆布。竟然还能摆出一副温顺可人的样子,真是个不简单的姑娘啊。好了,我们走吧。”
可怕的偷窥
“音祢,你带口红和眉笔了吗?”
当我们再次坐进车内,堀井敬三在驾驶座问道。
“嗯。”
“那你重新化化妆吧,要花哨艳俗点儿的。这次光靠长围巾和玳瑁眼镜没有把握。”
“我、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好了,别啰唆,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
我取出化妆盒,开始浓妆艳抹。描长眉毛,晕染眼眶,加重腮红,然后将嘴唇涂得血红,整张脸最终被我弄得色彩鲜明。在车内微弱的灯光下,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可是,我无法违背这个男人的命令。
“那个,这样可以吗?”
我重新戴上玳瑁眼镜,将脸探向前。堀井敬三在后视镜中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很好,非常棒!这样即便不戴眼镜,也绝不会有人认出你是宫本音祢。你还挺有一套嘛,不愧是佐竹家的人。哈哈哈。”
听他说“不愧是佐竹家的人”,一股屈辱感顿时令我浑身火烧火燎般滚烫。
“你这次是不是要带我去岛原明美那儿?”
“对,没错。悟性不赖嘛。”
“她是干什么的……”
“马上你就知道了。不过,音祢……”
“嗯?”
“这次或许必须面对面地交涉,所以我们一定得多加小心才行。你要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还得使劲儿扭屁股……就像梦露似的。”
“那种事我怎么做得来……”
“怎么可能做不出来?你不也是佐竹家的人吗?哈哈哈。”
屈辱和愤怒几乎堵满了我的胸膛。一失足成千古恨,不知道我到底会堕落到何种地步。
堀井敬三将车停在新宿的一条巷子里,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霓虹灯闪烁的店铺。
“我们走吧。”
说完,堀井敬三抓起我的手就往车外走。从踏板上下来时,我的膝头微微颤抖了两下。
“来,好好抬起头……挺胸,像梦露那样……”
一长串霓虹灯在泪眼中显得有些模糊,我赶紧用指尖按了按眼角,试着遵照他的命令去做。否则我又能怎么办呢?
“对,对,很棒,非常棒!”
面前这个哧哧窃笑的男人令我恨得咬牙切齿。
左边是酒吧,右边也是酒吧,从这些一家挨一家排成一排的店里,不时传出爵士乐和炸锅般的女人笑声。两个肩背吉他的男子先后进入酒吧。
走到一家亮着霓虹灯、名叫“BON BON”的酒吧前时,里面忽然冲出一个男人。看清此人面容的瞬间,我和我的同伴都惊讶得呆立原地。
天啊,这不是志贺雷藏吗?
他并没有认出我们,匆匆忙忙朝巷口跑去。敬三把我拉到昏暗处,我们一直目送志贺雷藏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不过对方头都没回一下。
“哈哈哈,戏越来越精彩了。史郎想调戏下根岸姐妹,志贺雷藏却反过来想勾引胖女人。音祢,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争夺战已经拉开帷幕。大家都拼了。好了,咱们进去吧。”
BON BON正面狭窄,纵向却非常深。左手边是吧台,五六个客人正坐在高脚椅上喝酒。右手边摆着三四张桌子,也坐着五六个客人。店内烟雾缭绕,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中,客人们肆无忌惮地喧哗。
进门左侧设有收银台,那儿候着个女人。敬三径自上前搭话:
“小雪,老板娘在吗?”
他的用语和声音都与平时截然不同。
“啊,是木下先生啊,欢迎欢迎。老板娘在楼上呢。”
女人仅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并没仔细打量便移开了视线,然后看看二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敬三似乎在这里又使用了不同的名字。
“有客人吗?”
“是啊,刚走……老板娘这是怎么了?”
“累了吧。呵呵呵。”随后,敬三压低声音问,“小雪,还有空房吗?”
“有,中间那间……”
“那间也行。我有点儿事要跟这姑娘说。”
接过纸币递出钥匙时,女人又朝我扫了两眼。幸好这里的灯光也很暗,她不可能透过厚厚的妆容看清我的真面目。
“喂。”
堀井敬三使了个眼色。我跟在他身后,闹别扭似的耸着肩膀,尽力按照他指示的姿态走过吧台和桌子中间。羞耻感和屈辱感令我浑身着火般滚烫。
吧台和桌子间的走道尽头有扇门,门那边是卫生间和陡峭的楼梯。卫生间对面紧闭的板门通向后面的露天地面。登上楼梯,走廊的左侧有三个房间,靠里的两间没亮灯,最外面那间漏出些许光线。堀井敬三走进中间的房间,打开灯,然后又从内侧将门锁上。
“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不知所措地从简陋的床上挪开视线,声音听上去简直要哭出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谁都没认出你是宫本音祢——妓女角色演得非常到位哦。更何况,我还想让你看看岛原明美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敬三冷不丁抱住我,使劲儿吮吸我的嘴唇,都把我弄疼了。接下来他解下我的围巾,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放开我,先走到一侧的墙边侧耳倾听,然后穿过房间到另一侧墙边倾听。
“咦,那家伙睡着了吗?”
堀井敬三略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音祢,你稍微等片刻。千万别出声。”
说完,他拧下开关,关掉灯,随即跳上床,神秘兮兮地活动了一阵,最终在距地板两米左右的墙上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隔壁房间的灯光顿时射了进来。黑暗中随即清晰地传来男人剧烈的喘息声和床铺的咯吱声。
“音祢……音祢……”堀井敬三压低声音快速地说,“别出声。你到这儿来,从这里看一眼。”
“你、你要干什么?”
“你别管了,过来……快点儿。”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到床上,堀井敬三抱着我的腰,让我从小洞里窥视隔壁房间的情形。瞬间,我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隔壁房间的床上仰躺着一个接近全裸的女人,胸口上深深地扎着一把柄上缠了手帕的匕首。死者腰部以下盖着毛毯,但根据庞大的乳房和堆满脂肪的身段,一眼就能认出是岛原明美。
“音祢、音祢……”
目睹这一幕,我差点儿昏过去。堀井敬三紧紧地抱着我,此刻连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我不是说过嘛,争夺战已经拉开了帷幕。看,血淋淋的。”
爱恨交织
对于我们偷偷溜出BON BON酒吧、回到堀井敬三或称高头五郎的藏身之处的过程,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了寥寥的记忆片断。它们恰如忽明忽灭的霓虹灯广告,不可思议地闪烁着,富有刺激性,但缺乏连贯性。
当时最让我震惊的,是敬三这个男人的理性之强。片刻工夫,他便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随即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焦躁。
他首先堵上窥视的小洞,将原本挡在前面的画框重新放好。事后我才发现,里面镶的是女人的裸体照。接下来他抱着我下了床,打开灯,弄掉床上的泥,将鞋压出的凹痕抚平,然后再次谨慎地环视屋内,最终把视线停在了我摘掉手套的手上。
“音祢,你没碰这里的东西吧?”
“嗯,没、没碰什么……”
“但保险起见,把那边你可能无意中碰到的地方好好擦一擦……要是留下指纹就糟了。”
可是我的手帕早在日比谷公会堂就弄丢了。没办法,我只好用长围巾的一角擦拭可能碰触的地方。这一举动引起了堀井敬三的注意。
“音祢,你的手帕呢?”
“掉在日比谷了。”
“你为什么不捡回来?”
“佐竹舅舅快追上来了,所以……”
“哦,这样啊。”
敬三也将他那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这样就没问题了。”
他把两手搭在我的肩头,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
“音祢,接下来的行动会很艰难。我们必须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当然不可能走正门,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楼下有道后门,你看见了吧?我们就从那里出去。振作点儿,冷静下来……没问题吧?”
“嗯,只要你陪着我……”
这句话的确是我当时的心声。对于再次被卷入始料未及的杀人案、吓得簌簌发抖的我而言,此刻的敬三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好,那我们走吧!”
熄灯来到走廊后,敬三关上房门并锁好。我们经过发生杀人案的房间前,正要踏上楼梯,敬三忽然停住脚步,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原来是有人进了卫生间。
等那人出来,走向店里,敬三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行一步去把后门打开。”
“你可不要丢下我自己走啊。”
“说什么呢,傻瓜。”
男人大步走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了,但片刻之后他便折返回来向我示意。我飞跑下楼,几乎跌进他的怀里。
我们穿过狭窄的露天空地,钻进车内。车子驶出时,我顿时感觉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要散架似的,无精打采、筋疲力尽地瘫在坐垫上,闭上了眼睛。
“求你了,把我送回去吧。”
“哈哈哈,还早着呢。咱们不是说好了十一点之前送你回家嘛。”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看了眼手表。天啊,怎么才九点四十!如此说来,跟这个男人碰面之后才过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我却觉得像无比漫长的影片在不断回放般难熬……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我的藏身之处,音祢。”
“啊?”
“我本来没打算上BON BON酒吧的二楼,只想让你看一下岛原明美的真面目就离开,但幸好去了。因为这让我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
“和你生死与共的决心啊。”
我沉默不语,咬着嘴唇。厌恶与依恋,爱与恨,种种不可思议的丝线纠缠在一起,让我的大脑混乱不堪。
“音祢,怎么不出声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喂……”我故意转换话题,“杀死那个人的,是志贺雷藏吗?”
“谁知道呢……恐怕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
“为什么?音祢,后门上的搭扣可是开着的,所以也可能是其他人在志贺雷藏离开后进了那个房间,杀死岛原明美再从后门逃掉。难道志贺会……他的长相恐怕那边店里的人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你不要紧吧?”
“什么不要紧?”
“店里的人不是也认识你吗?”
“噢,你说这个啊。他们只认识从事黑市买卖的木下先生,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真面目。”
我在后视镜中看到的那张脸与高头五郎和堀井敬三的截然不同,它属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文弱男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这样的男人啊。对了,音祢,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我从那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知道自己逃不出你的掌心……”
“谢谢。”
男人简短地低声回了一句。此后,我们俩便不再言语,车子在黑暗中疾驰而去。
虚幻之塔
关于堀井敬三的藏身之所位于何处,因为是晚上,我并没认出明确的地点。更何况我也没精力顾及这个。但我记得途中经过赤坂见附,在右手边看到NHK电视塔的标志灯后不久就到了目的地,所以应该在溜池附近。
虽然夜里看不真切,也能辨别出杂乱无章的马路旁有一个相当大的车库,里面停放着一台似乎出了故障的汽车。堀井敬三巧妙地将车停到车库的角落里。听到动静,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
“哎呀,老爷,您回来啦。”
“啊,小百合,大约三十分钟后我还要出去,车这样放着就行了。来,你下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下车,女人好像这才注意到我。
“哎呀!”
“哈哈哈,小百合,干吗呢?你这样毫不客气地盯着这姑娘看,她会不好意思的。别看她这身打扮,还完全不谙世故呢。好了,我们走吧。”
穿过车库走到里面,除了通往二楼的简陋木质楼梯外,还有向下的混凝土楼梯延伸到漆黑的地下室。男人拧下开关,打开了通往地下的楼梯旁的灯。
楼梯下,混凝土走廊冷冰冰地通向深处,眼前是一扇坚固的门。这扇门不仅是双层构造,而且加了隔音装置,进去把门一关,我们立刻与外界的声响完全隔绝。
冰冷的战栗再次令我的膝盖颤抖起来,勒得我的心脏生疼。
“这里就是黑市中间商山口的秘密根据地了。来,坐吧。”
“山口?”
我不由自主地鹦鹉学舌般问道。在BON BON酒吧时他明明还自称木下……
“没错,山口明是我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别管这个了,坐吧。”
我站在原地,环视四周。这里看上去像一间用来进行业务商谈的办公室,除了一张圆桌,还有一张大办公桌,上面摆着记事本和账簿之类。看到这个房间内了无情趣的布置,我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个瞬间,我从半开的门缝瞥见了隔壁房间的情形,心脏又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在微弱的灯光下,铺着柔软羽绒被的床的一角映入我的眼帘……
“来,音祢,把这个喝了。”
在房间角落的橱柜前摆弄什么的男人朝我回过头,手里拿着两只盛着鲜红色液体的玻璃杯。
“我,喝不下。”
“为什么?”
“觉得胸口很难受。”
“哦,是吗?那让我来帮帮你吧。”
男人把玻璃杯放到圆桌上,忽然抱紧我,送上一个强有力的、激烈的、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的吻。然后他放开我的身体,不出声地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下喝得下去了吧。哎呀,酒的度数很低的。干杯!”
由于内心煎熬,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有气无力地瘫坐到扶手椅上,心底有一团炽热的火喷涌而出。
“你、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我想早点儿回家……”
“早着呢,不是才十点嘛。何况我们还没有商量今后的作战策略呢。”
“作战策略?”
“音祢,你还没明白吗?你今晚八点钟可是甩掉朋友离开了日比谷公会堂。而且,你十一点多才回到麻布六本木的家中。但在这段时间内,你继承遗产的竞争对手之一岛原明美竟遭人杀害。而且曾有个自称木下的黑市中间商带着一个可疑女人进入岛原明美被害的隔壁房间,此后却踪影全无。警察大概不会发现那个女人就是你,但作为关系人,他们恐怕会详细调查你今晚八点到十一点前后的行踪。你准备怎么回答呢?”
“你……”
“所以我说咱们有必要在这儿商量下作战策略啊。音祢,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明白自己逃不出我的掌心了嘛。”
“没错……”
“很好。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在百亿元遗产到手之前。”
那时,堀井敬三的微笑隐约带着仿佛滴着鲜血的压迫感。
“而且,你也需要我。互相残杀已经开始了,况且你的竞争对手都有男人撑腰。笠原薰有你舅舅佐竹建彦,海伦根岸和玛丽根岸有志贺雷藏,佐竹由香利有鬼头庄七,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尽管岛原明美被干掉了,那个叫古坂史郎的小混混可不是省油的灯。自从见他现身红蔷薇剧场,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因为岛原明美被杀而满不在乎地善罢甘休。明白了吗,音祢?所以说你需要我这样强悍又聪明的男人。我们为什么不结为同盟呢?”
如果理性考虑,和这种恶棍结为同盟当然令我厌恶至极。然而,那时的我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想依赖这个男人的强烈冲动。
“对了,我们要研究一下今晚的不在场证明。在商量这个之前,我想先给你看样东西。”
男人谨慎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
“音祢,之前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照片?见过上面的实物当然更好。”
男人拿出来一张照片。我刚把视线移到上面,便毫无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锥子刺入背脊般的战栗。
照片上是一座耸立在山丘前的三层宝塔,好像是阴天拍摄的,莫名朦胧阴暗的画面让人不禁以为它在暗示这座塔背负的不祥命运。
然而,我浑身颤抖并不仅仅是这个缘故。这座塔我隐约觉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呢?但答案被遥远而陈旧的记忆烟幕团团围住,现在的我根本想不出来。
三首塔的由来
“音祢,你知道吧,这座塔在哪儿……音祢,知道的话就快点儿告诉我。”
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非比寻常的认真劲儿和强劲气魄。可是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之前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座塔,但到底是哪儿不记得了……”
“音祢,音祢,你再好好想想。一定要想起来。这座塔对我们来说……不,和你的命运有重大关系。”
堀井敬三将双手搭在我的肩头使劲儿摇晃,表情看上去跟疯了一样。在任何场合……即便在杀人现场,他也能镇静自若,沉着应对。现在看到他失去冷静,我没有感到不可思议,而是呆若木鸡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想不起来啊,我只是隐约感觉见过这么一座塔……连是否真的见过,我都无法断定。就算见过,也是在很久之前我小的时候。”
“音祢,你果然见过这座塔。听我说,音祢,人是不可能彻底清除记忆的。它不过是被关在你的记忆深处罢了。所以,音祢,你一定要想起来……虽然不是非得现在不可,但你一定要努力尽快想起来……”
“嗯,其实……我自己也非常在意这座塔。”我一脸不解地望着弥漫在男人脸上的悲痛之色,“对了,这座塔是……”
“这是三首塔啊。”
尽管听到的答案在意料之中,这个不祥的名字钻入耳中的刹那,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要起那么吓人的名字呢?”
“这座塔里啊,供奉着三个木雕头像。一个是你在美国的亲戚玄藏,一个是被玄藏杀害的武内大贰,还有一个是身背杀害武内大贰的罪名而被斩首的高头省三……”
我瞪着眼睛,许久都无法开口。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一群恐怖的微生物爬遍了全身。
“武内大贰是谁?难道是先前说的那个想对我们下手的武内润伍的……”
“是的,没错。他是武内润伍的爷爷。听我说,你的亲戚玄藏杀了武内大贰后逃走了,但嫌疑落到了我……我和堂兄俊作的曾祖父高头省三身上,他是无辜的,却被判死刑,斩首身亡。”
“斩首身亡?”
“对。音祢你大概不知道,在日本,对死刑犯处以绞刑是明治 [1] 十三年以后的事。而这起案件发生在之前的明治十一年到十二年间。说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男人露出一抹泫然欲泣的微笑。
“对了,你的亲戚玄藏逃出日本以后,四处流浪了一阵子,最后扮成中国人到了美国,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功成名就之后,他开始对昔日犯下的罪行感到恐惧。作为一点儿弥补,他将自己杀害的武内大贰的孙子——润伍接到了美国。如果润伍是个正经人,玄藏也就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他继承了。但正如上次黑川律师所说,这家伙偏偏软硬不吃,只好把他赶回了日本。于是,玄藏又换了人选,开始考虑将自己的近亲宫本音祢,也就是你,和做了自己的替罪羊被斩首的高头省三的曾孙——高头俊作撮合成夫妻,然后把财产留给你们。”
“高头俊作是你堂兄,对吧?”
“嗯,是的。”
“为什么玄藏老先生选了你的堂兄而没选你呢?”
我本来打算充满嘲讽地伤他的心,谁知语气比预想的软弱许多。
男人毫无畏惧之色,微微一笑。
“这个嘛,大概因为我生性顽劣,玄藏看不上眼吧。”
说着,他又闹情绪似的冷笑了几声。
“这个我们先放一边。玄藏在昭和十二年时曾经回过一次日本。那次他建了一座三层的供奉塔,并将被他杀害的武内大贰、替罪羊高头省三和他自己的三尊木雕首级安放在里面,所以那座塔就被人称为‘三首塔’……恐怕就是那个时候吧,黑川律师可能也给你看过了,玄藏偷偷拍了自己中意的少男少女——高头俊作和宫本音祢的照片……”
“你为什么说那座塔和我的命运有重大关系呢?”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一旦泄露给我们的……不,你的敌人,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我们必须尽早找到那座塔的下落。”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吗?我可是无所不知。音祢,你不觉得只要想想那上百亿的财产,任何事都有必要了如指掌吗?”
我不禁感觉一股寒意再度蹿过背脊。
“这张照片为什么在你手里?”
“这个嘛,是高头俊作从玄藏那儿得来的,他从小就当宝贝似的珍藏。音祢,俊作的左臂上有你们两人名字的刺青吧?那也是玄藏作为日后的标记刺的。他以为这样,别人就无法冒充俊作了。看来他非常喜欢你们啊。”
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疑问在我脑中绽出火花,我霍地站起身。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堂兄,对不对?而且还抢走照片。没错,肯定是这样!浑蛋!浑蛋!你果真是杀人凶手!”
“音祢,不管我是不是浑蛋,你终归是需要我的。好了,过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到旁边的房间去商量下怎么制造今晚的不在场证明吧!”
“不要!”
“不要?”
“今晚你就饶了我吧……”
“哈哈哈!音祢,你嘴上这么说,可身体已经在渴求我了。你已经对我着迷了,虽然死不承认……好了,来吧。我们得用身体向彼此山盟海誓。”
男人将三首塔的照片丢回带锁的抽屉,然后走近浑身麻痹般呆立原地的我,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啊,我又得陷入怀孕的恐惧与不安中了……
[1] 日本睦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868年到1912年。
染血的手帕
那之后过了四十分钟。
出租车停在麻布六本木朝向上杉伯父家的拐角处。我刚下车,黑暗中冷不防走来一个男人。
“你是宫本音祢小姐吧?”
做贼心虚这样的词大概就是用在这种时候。怀有隐情的我本能地觉察出对方是警察。虽然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嗯,我是宫本音祢。您是……”
“我是警察,一直在等你回来。喂,说你呢,”警察转向出租车司机,“你从什么地方载这位小姐回来的?”
“呃,是从有乐町……”
“有乐町?没记错吧?把你的驾照给我看一下。”
“是。那个……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你的事,把驾照给我看看。”
“好的……”
司机拿出驾照,警察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贴在上面的照片,与司机本人的相貌比对,一边问:“你姓新野?新野,你在有乐町载上这位小姐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几点啊……”司机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十分,应该是十一点五分之前吧。因为是晚上,开得比较快。”
“那时候这位小姐是独自一人吗?”
“嗯,只有她一个人。当时她正从数寄屋桥那边朝日比谷方向走,我打了声招呼,她就立刻上了车……先生,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这名司机不愧是浑蛋堀井敬三的手下,那疑惑不解紧锁眉头的表情演得逼真极了。警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笔记本上记下司机的姓名与车牌号。
“现在你可以走了。但我们可能什么时候还会找你问话,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明白。那先告辞了。”
出租车离开以后,警察重新朝我转过身。“失礼了。因为又出了点儿状况……我陪你回家吧。”
“好的。那个,您说出了点儿状况,是指……”
“呃,你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从那个街角到上杉伯父家有一百米左右。和警察并肩走着,我的心绪一片烦乱。
肯定是BON BON酒吧的杀人案被发现了。即便如此,警察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儿?难道我在那个房间里落下了暴露身份的东西?还是说有关这件案子,警方特别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回到上杉伯父家,我发现无论大门口、玄关还是会客室,到处灯火通明,似乎来了很多人。
“警察先生,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请不必担心。大家都心焦如焚地等着你呢,咱们赶紧到会客室去吧。”
我在玄关脱下大衣,走进会客室。一刹那,我感到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在场的有上杉伯父、品子阿姨、等等力警部和两名警察……这些人都在我意料之中。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小学徒模样、头发乱蓬蓬的金田一耕助,竟然也在煞有介事地等我回来!
我想起刚才堀井敬三或称高头五郎反复叮嘱过的话。
千万小心金田一耕助……别被那个男人的外表骗了……那家伙虽然长得寒碜,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我们假若一败涂地,必定是栽在他手上……
“音祢,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现在才回来!”
我面色苍白,一声不吭地呆立原地。上杉伯父质问般的口吻里透着平时没有的严厉。
“伯父,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温和的伯父从未对我这么严厉,泪水顿时不由自主地涌上我的眼眶。
一旁的品子阿姨帮我解围:“诚也,你也不用那么凶嘛。音祢呀,到这儿来。”
“嗯……”
“刚才呢,这些警察先生来这儿询问你的情况。我想着音乐会也该结束了,就往河合小姐那儿打了个电话。河合小姐却说你已经回家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宫本八点之前说身体不舒服,就从公会堂回家了。’所以我也好,诚也也好,都非常担心你。音祢,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
“阿姨,对不起。要说去了哪儿,其实我只是在银座闲逛……”
“小姐,”从旁插话的是等等力警部,“你说只是闲逛……但你离开日比谷公会堂可是在八点钟以前啊。而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你闲逛了三个多小时?”
“不是的……我还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后来去了一家咖啡馆……阿姨,难道又发生了什么……”
“音祢!”忽然,伯父语气强硬地插话道,“你的手帕呢?手帕到哪里去了……”
“手帕……”
“哎呀,音祢,听这些人说,今晚在某个地方又发生杀人案了。扎进被害人胸口的匕首上缠着条手帕,而那条手帕是……”
那幕可怕的场景顿时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浑身堆满脂肪的岛原明美的胸口上深深地扎入一把匕首,匕首的柄上缠着手帕……
“伯父,那条手帕是……”
“啊,警部,能不能请您把那条手帕拿给音祢看看?”
警部和金田一耕助明显打算在使出这最后一招前更详细地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伯父的贸然请求让他们非常为难似的皱了皱眉,但在伯父的催促下别无选择,警部拿出了手帕。瞬间,我如遭五雷轰顶。
手帕一角绣着“Otone M.”的字样,很显然是我今晚掉在日比谷公会堂的那条,上面还沾着湿漉漉的血迹。
伪造不在场证明
啊,对我来说,这条手帕带有双重意味。我恐惧至极,深受打击。
一是自己的手帕被用在了不祥的凶杀案中,另外就是究竟谁捡了它并加以利用……啊,莫非岛原明美是建彦舅舅所杀……
“音祢啊,你要振作些。你把这条手帕落在什么地方了吧?然后被人捡去利用了,对不对?我明白,所以你用不着那么担心。”
听着和蔼而一无所知的品子阿姨的话,我这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一股剜心般的悲伤袭来。我用双手紧紧掩面。
“小姐,我们也绝对不是在怀疑你。就像刚才老夫人所说,你有没有把这条手帕落在哪儿呢?”
听到等等力警部的询问,我抽抽搭搭地哭着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么掉在哪儿,你还记得吗?哦,还记得啊。是哪儿……”
“我走出日比谷公会堂的时候,掉在了正面台阶的下方……”
用品子阿姨给的手帕擦干眼泪后,我毅然抬起脸。一味地抹眼泪是没用的。我必须时刻留意金田一耕助的脸色变化。
“那么,小姐,既然清楚手帕掉在哪儿,为什么没去捡回来呢?”
啊,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如果实话实说,大概会害得建彦舅舅遭怀疑。
或许捕捉到了我脸上浮现出的为难之色,金田一耕助往前探了探身,说:“小姐,你从公会堂出来的时候,你的朋友在哪儿?她们有没有送你到门口?”
“嗯,河合和桥本都出来送我了。”
一名警察闻言立即站起来,向品子阿姨打听了河合的电话号码,走了出去。
“对了,小姐,你刚才说去过电影院,对吧?还记得电影院的名字吗?”
“这个嘛……”
我歪着头,装出回忆的模样,其实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接下来就要开始与金田一耕助的对决了。
“我并不是很想看电影,只是想着去电影院不会被其他人看到,可以一个人静静待着……话说回来,那家电影院好像在新桥附近。”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剧情介绍之类的东西呢……”
我从玄关拿来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颇具艺术气息的精美介绍手册,递给金田一耕助。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了一下。“请问你大概是几点进电影院的?”
“这……我出了公会堂之后,原本想直接回家,可是发生了点儿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是指——”
金田一耕助心急地从旁边打断了等等力警部的问题:“不,不,小姐,请继续往下说。”
“好的。那个……我有些心烦意乱,想着去银座走走或许会平静下来……逛着逛着,就生出进电影院的念头了……进去的时候可能在八点半到八点四十之间吧。”
“这样啊。那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大概只有十到二十分钟。时间这么短是因为电影院里发生了骚乱。”
“什么骚乱?”
“嗯……里面好像混进了扒手。有位观众喊‘有扒手’,大家哇啦哇啦地嚷着,全都站了起来……我觉得很讨厌,就离开了电影院。对了,那时候我看了眼手表,刚好九点整……”
“是吗,后来呢……”
“后来我又在银座晃来晃去,从尾张町一直走到有乐町。当时我就想,这次我可要回家了。但没想到的是,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我正心不在焉地从有乐町的高架桥下往日比谷的方向走,身后忽然冲上来一个人,把我的手提包抢走了……”
“哎呀!音祢,可你的包不是还在吗?”
“没错,阿姨。这是……在那儿擦鞋的孩子帮我找回来的。当时我早惊吓过度,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腿也哆嗦个不停。但很快,在旁边擦鞋的孩子腾地站起来就去追那个抢包的男人,没过多久就找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
“没有。那个,我不想带着那么难看的脸色回家……后来,我给了那孩子一点儿钱,算作谢礼。”
“你给了他多少钱?”
“五百元。”
“哦。那接下来呢?”
“之后我又回了尾张町……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倒霉事,我心里烦透了……走到尾张町,我在路边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折返往有乐町走。半道上发现一家装修雅致而且没什么客人的咖啡馆,就进去喝了一杯苏打水。”
“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这个……店名我倒是没在意……”
“按照从尾张町到有乐町的方向,是在路的右边还是左边呢?”
“右边。店面很小,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对了,我记得好像在药店的隔壁……”
“离开那家店之后呢?”
“嗯,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数寄屋桥,就遇见了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他问我要不要打车……”
刚才在外迎接我的警察正就这一点向警部做说明,出去打电话的警察回来了。他压低声音对等等力警部耳语了几句,警部立马挑起眉毛,转过身来朝我说:“小姐,这种时候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啊……”
“刚才,我们给你的朋友河合小姐打电话了。她说你在日比谷公会堂的正门口遇到了某位熟人。那人朝着你亲切地喊了声‘音祢’,但你看了对方一眼,就逃也似的跑下了台阶。而且当时你把手帕掉到了地上,叫你的那个男人捡了起来……河合小姐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呃……他是……”
我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油汗。这绝对不是在演戏,我完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可以,我不想说出建彦舅舅的名字。
“音祢,”对面传来上杉伯父温和的声音,“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老实回答警部的问题。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是,伯父……他、他是建彦舅舅。”
警部与金田一耕助飞快地对视一眼,认可般点了点头。
“呀,音祢,是建彦的话,你根本没必要逃啊。”
“不,阿姨。要只是舅舅一个人,我就不会逃了……”
“他带着同伴吗?”
“嗯,和那个演惊险杂技的小姐一起……我觉得让朋友看到也挺尴尬的,心里很不舒服……其实我知道手帕掉了,但实在不想被他缠住……”
最后,我用手帕按了按眼睛。恰在此时,我看到金田一耕助将从我手里拿到的电影院的介绍手册非常慎重地装进了公文包,他这个举动令我心头猛地一颤。
警报来临
啊,我变成了一个多么邪恶、多么可怕的女人啊!竟然在恩重如山的伯父、品子阿姨,办案娴熟的警部,以及连堀井敬三那样的恶棍都畏惧的金田一耕助面前,撒下那样的弥天大谎!
当然了,那些谎话都是堀井敬三一句一句灌输给我的,电影院的介绍手册也是他提前帮我准备好的。不过,等后来我所说的“不在场证明”全部得到证实,我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怕。
在我宣称进过的新桥附近的电影院里,八点五十左右真的因为扒手发生过一场骚动。在有乐町的高架桥下面,大概九点半时也确实发生过一起抢劫事件,擦鞋少年追回了年轻女子的手提包,此事半点儿不假。而且,那名擦鞋少年还当着我的面一口咬定他救的小姐就是我。
更令人吃惊的是,从有乐町到尾张町途中的咖啡馆“蓟”的一个名叫胜子的女服务员当面指证:将近十点半的时候,有一位小姐进了店里,喝了一杯苏打水,呆坐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小姐就是我。
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那个名叫堀井敬三的男人势力范围何其广。不用说,无论擦皮鞋的少年,还是咖啡馆的女服务员,肯定都被那个男人收买了。
他提前为我安排了不在场证明,这是唯一的可能。那么,他不仅派人在电影院制造了扒手骚动,还导演了在有乐町发生的抢劫事件……啊,假如这些都属实,他是多么可怕啊……简直是个无懈可击的坏蛋!而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和灵魂通通成了他的目标……
且说BON BON酒吧老板娘岛原明美被害第二天,早报大肆报道了一番。事到如今,百亿元遗产的继承问题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一点使得此次案件引起了轩然大波。
围绕百亿元遗产,恐怕会重复上演骨肉相残的杀戮悲剧……甚至有报纸委婉地提出了此类看法。
提到这个,建彦舅舅的事令我很伤脑筋。但意料之外的是,舅舅的嫌疑轻而易举就被消除了。他说的确捡了我的手帕,但后来放到公会堂走廊的扶手上了。关于这一点,好几个人都可以做证。而且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也得到了确认。
如此一来,警方便将着眼点锁定在案件发生前一秒与岛原明美同床共枕的男人身上,虽然警方还不知道那人是志贺雷藏。另外还有租下岛原明美遇害的隔壁房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自称木下的黑市中间商和同行的女人。这三个人成了怀疑的焦点。
啊,伯父,品子阿姨,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你们。音祢已经堕落了。我尝到了男人的味道,而且已经无法离开他了。请原谅我,伯父,品子阿姨……
我夜夜伤心流泪,诅咒自己一步步堕落下去的命运。
只是,即便为了保全伯父的名誉,我也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然而这样的努力终究化为了泡影,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那是岛原明美被杀后第五天的晚上,七点左右。女佣阿茂说,河合小姐打来电话。我接过来一听,电话里的声音并不是河合的。
“那个,您是音祢小姐吗?是音祢小姐没错吧?我先提醒您一下,听到我接下来说的话,请千万别大喊大叫或慌了手脚。我是百合子,小百合……您还记得吧?”
听着女人连珠炮似的说话声,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闪现出那个仓库里的女人的名字,握着听筒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嗯,那个……记得是记得。”
“啊,是吗。那么请小姐您现在立即离开家,到新桥站的西出口等着。老爷……山口老爷会去接您……好吗?不要让任何人起疑……沉着、冷静……您听明白了吗?”
“呃,河合,我明白倒是明白了,可为什么忽然做这种事……”
“现在您的处境非常危险,请尽快走出家门……我没有时间跟您多说了,尽快,尽快,越快越好……再见。”
我还想再问点儿什么,对方却就此挂断了电话,咔嚓一声震得鼓膜生疼。
膝盖在簌簌发抖,舌头抽搐,心脏则一个劲儿地怦怦狂跳。我手里握着听筒,呆若木鸡,双目圆睁。
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紧接着阿茂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小姐,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来访,请您到会客室去……”
阿茂身后跟着两名有些眼熟的刑警,他们用极其谨慎的目光监视着我。
啊,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暴露
暴露
我本想尽可能镇静自若,但只看了会客室里面一眼,膝头就开始颤抖,双颊的肌肉也异样地发僵,无法克制。
会客室里,上杉伯父和品子阿姨与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以两军对垒的架势相对而坐,四周弥漫着沉闷而险恶的氛围。
不过,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等程度,我还是有足够的定力来应付的。尽管如此,扫视会客室内部的情形后,我终究被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击垮了——金田一耕助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与我视线相交的刹那,呈现在金田一耕助脸上的既非胜利的光辉,也非嘲弄的神色,而是令人痛心不已的怜悯之情。他仿佛为自己出现在那里感到无地自容,从我脸上移开了视线。
这一举动尖锐地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不喜欢接受敌人的怜悯,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与其如此,不如被这个男人嘲笑、愚弄,不知道会让我轻松多少倍。
可与期望相反,金田一耕助当时对我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而且从他的表情中,我清楚地读出,今天这些人登门拜访,十有八九是掌握了非比寻常的证据。
“呃,伯父、阿姨,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音祢呀,到这儿来。这几位先生说又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
这样柔声招呼我的是品子阿姨。伯父愁眉苦脸,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圈。
“好的……”我战战兢兢地坐到品子阿姨旁边,伯父忍无可忍似的在烟灰缸里摁灭烟蒂。
“哎,警部,难道你们准备这么随随便便地嫁祸于人?三番五次地传唤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您不觉得,这种行为本身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是一种拷问?”
“哪、哪儿的话。我们也只是希望小姐坦白交代而已……”
等等力警部面露难色,但从沉着冷静的态度上能感觉出他的自信,我不由自主地又缩了缩身子。
“坦白交代?”上杉伯父愤怒得声音发颤,“照您的意思,音祢说谎了,她有所隐瞒,对不对?”
“呃,不、不是的……这正是接下来我想问宫本小姐的。只要她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您是说音祢做过什么亏心事?”
“好了好了,诚也,你也不用那么咄咄逼人啊……我们暂且先听听这些先生的话……只是音祢应该不会……音祢啊,不要紧吧?”
“嗯……”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由于心里满是对伯父和品子阿姨的歉疚,我的胸口憋闷难受。伯父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向别处,之后便板着脸沉默不语了。
“那不好意思,我们就问问小姐了……”
警部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矛头指向我。
“小姐,你知道新宿有家叫‘BON BON’的酒吧吗?”
我的心咯噔猛颤了一下,但绝不能因为这点儿事就缴械投降。
“是的,那个……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叫岛原明美的人在那儿被杀的事。”
一瞬间,金田一耕助与等等力警部飞快交换了下眼神,脸上又忽地掠过一抹怜悯之色。注意到这个细节,我一怔,心脏再次颤抖起来。
“呃,小姐,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去过BON BON这家店……”
“荒唐!太不像话了!”
上杉伯父再次勃然大怒,愤然起身。
“您把眼前的音祢当成什么了?!提这么失礼的问题,不仅是对音祢,连我都觉得受到了侮辱!”
“好了,好了,诚也。别发这么大的火……你这样反倒吓着音祢了……我说,音祢呀,你好好回答警部的问题。你当然没去过那种地方吧?”
“嗯……”
“小姐,你当真没去过BON BON酒吧?”
“是的。”我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
上杉伯父似乎放下心来,这次用温和的语气说:“警部,您为什么会怀疑音祢去过那种地方?手帕的问题上次应该已经解决了吧……”
“先生,关于这个啊,我们发现了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地方。”
警部没有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继续说道:
“投宿在岛原明美被杀的房间隔壁的那对男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消失了,这件事我想先生您应该也从报纸上看到了……我们猜测那两个人和此案有关,于是仔细地搜查了一遍那个房间。我们努力采集房内留下的指纹。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房间竟然连一枚指纹都没有。您不觉得这有点儿不自然吗?那样的地方,应该有形形色色的客人不断进出,留下乱七八糟的指纹才符合常理。然而一枚都没有,这说明有人……恐怕是那对男女将所有的指纹都擦掉了,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换句话说,此番举动意味着那对男女与本次的案件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于是我们加大力度寻找指纹,最终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有了收获。”
正当我听得忐忑难安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会客室外传来。
“那个……老爷,有一位自称堀井敬三的先生要见您,说是黑川律师派来的……”
土崩瓦解的不在场证明
堀井敬三……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紧张的身体顿时力气尽失。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依赖这个男人。
堀井敬三一定是担心我才赶过来,而且他想通过让我听到这件事,暗暗为我鼓劲儿。
自从他帮我制造出那么巧妙的不在场证明,我已经将他视为“超人”了。既然超人驾到,或许我可以逃过一劫。没错,绝不能在这里垮掉。必须稳住阵脚,想方设法渡过眼下的难关。
“哦,是吗……”伯父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巧我现在抽不出身……要么请他在那边等一下,要么请他改天再来吧。”
“他说等您。”
“哦。那你给他搬把椅子过去吧。”
说完,伯父重新转向警部。
“失礼了。刚才您说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有所收获,是指……”
“事情是这样的。在那个房间的墙上,有个小洞可以窥探隔壁的房间——也就是岛原明美被杀的房间。至于为什么会凿出那个洞,这与本案没有直接的关系,我就不说了。为了遮住那个洞,上面盖着一个画框。我们发现画框的玻璃上沾有女人的指纹。”
啊,是吗!我再次陷入绝望的深渊。在黑暗中从小洞窥视的时候,堀井敬三曾将那个画框拿在手里,我也碰过。不仅我没有留意,连他也忽略了。啊,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您是说,那是音祢的指纹?”
伯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可怕的神色。警部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音祢,这是真的?你怎么会……”品子阿姨也发出惊恐的叫声。
我感觉全身热量散尽,有如冰块。尽管如此,一个疑问仍残留在我脑中:他们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指纹?
“啊,关于这件事,上次小姐你不是带回过一份电影院的介绍手册嘛。上面有小姐的指纹,我们就顺手做了下对比,没想到竟完全一致……”
我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瞪着金田一耕助。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当时这个人无比慎重地把手册装了起来。
“音祢!”
短暂的沉默之后,伯父严厉的话语冷不丁炸裂。
“这都是真的吗?刚才警部所说都是事实吗?你真到那种地方去了?”
“哎呀,诚也,你先别那样咬住不放。是吧,警部?”
品子阿姨看向警部。
“上次的手帕,是音祢弄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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