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宫本武藏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5564 [book_dec]宫本武藏幼名弁之助,从小便跟著父亲平田无二斋习武,之后未曾再师事他人,完全凭靠著自己的开发与学习修得高超的武术,生平比试六十多次未尝稍败。他的表达力很好,也是深思熟虑之人;有艺术天份,擅于雕刻、绘画,也制作刀箭弓等换取生活所需,并完成《五轮书》、《武术三十五篇》等著作。 可是将剑道发挥于极致,处于“武术家”的顶点的他,却求不得一席身为“兵法家”的官位--武藏晚年亟于在幕府求得官禄,却成了他一生的业障。 深受本地读者喜爱的日本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以一贯的精工细笔,尝试拨开围绕著这位卓越武士身边的迷雾,以独特“司马史观”来描写史上独一无二、最富传奇性的日本武士宫本武藏。不做妄言、虚闻的写作态度,让本书更显清新。作者描绘出的主人翁跳脱浪迹天涯剑客的刻板印象,而是实实在在奋斗向上的武士之一生。 [book_img]Z_9747.jpg [book_title]出身 一 前些日子突发奇想,决定去宫本武藏的故乡。 在前往姬路的车上,为了打发无聊时光,便拿出照片版的武藏墨宝端详: “枯木鸣鵙图”。 只觉得他不愧于天才的美名。精采的泼墨点染出池边树林,枯木枝干朝天际伸展。树林前有只伯劳鸟(译注:鵙,即伯劳),鸣声尖锐,然后如断弦般戛然而止。我认为这幅画成功地表达了那一瞬间天荒地老的沧凉静寂。 身为画家的武藏,似乎很喜欢禽鸟。现存的画作中就能看到鹈鹕、军鸡、鹭鸟、乌鸦和这幅伯劳,每一幅都是杰作。倘若武藏并非武术家而是画家,肯定也能成为美术史上的巨匠;今日身为画家的武藏(在这个世界,其名号为二天),在美术界也拥有极高的评价。 我在姬路转车。由于我们家直到祖父那一代都居住在播州(兵库县)姬路,因此丝毫没有来到异乡之生疏感。住在姬路的朋友问说: ──要去哪里? 我回答要去隔壁的冈山县。对方又接著问去做甚么? “要去武藏的出生地。” 我这样回答。 对方接著反问,武藏不是咱们播州出身的吗? 当然,那是播州人的错觉。播州自古出了许多名人。的确像黑田如水(译注:黑田孝高,一五四六─一六○四,日本战国时代名将)、后藤又兵卫(译注:后藤基次,一五六○─一六一五,黑田孝高、丰臣秀吉家臣)、大石内藏助(译注:大石良雄,一六五九─一七○三,江户时代武士。元禄赤穗事件四十七武士之首,该事件改编为家喻户晓的戏剧《忠臣藏》)等人都是在阳刚之中透露出一种浓烈美感和华丽的人物。但武藏诞生的村庄虽然位于播州边境,却不隶属于播州。不过据说他的母亲是播州人,所以他的身上或许也流著播州人的热血吧。 我在姬路改搭姬新线列车。那是国铁的支线,而且只是单线。列车往北部的山地长驱而入。 列车穿梭过几个山间小盆地后继续前进,沿途风景就是所谓的支线风景,农村景致不像本线被破坏得很严重,还保留一些古街旧道的情趣。 受到农村街道的吸引,我临时在本龙野站提前下车,并在站前拦了一部计程车。直接搭计程车穿越县界进入美作盆地,当晚住宿在冈山县津山市。 说来真是幸运的偶然,津山市政府刚好主办了一场展览会,主题竟是“宫本武藏与吉川英治(译注:一八九二─一九六三,小说家,代表作为以宫本武藏为主角的大众小说)展”,听说吉川夫人也莅临当地。隔天我参观了展览会,也亲眼目睹了前面所提到的“枯木鸣鵙图”。有一种在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之后我便离开这安静的城镇,继续迈向武藏的故乡。 “武藏虽是天才,但天才往往有其惹人厌之处。” 途中在车里,我对同行的H如是说。至于武藏惹人厌之处为何,我也得边写边想才行。至于现在能说的应该是: “如果宫本武藏生于现代,我绝对不会这么千里遥远地跑来找他吧!” 武藏的人和人生已凝固在历史之中,换言之,因为他已经不会造成任何的安全威胁,所以我才能安心地造访他的出生地。 二 武藏出生于: 美作国赞甘乡宫本村。 那里位于冈山县的东北部,虽只是中国山脉里的一个小盆地,因为古道穿过村庄,自然成为驿站;也因此人和文物的往来也较密集吧?尽管地处山区,却不是疏于时势的山村。翻过一个山头就是播州,使得当地方言虽名为作州(冈山县)口音,其实和播州口音较接近。想来武藏应该说的也是播州口音较重的作州方言吧。 我漫步在宫本村的野地想著这些。途中迷了路,便询问迎面而来的一位摩托车骑士。之后我们还聊了一阵子。 “不管是娶媳妇还是嫁人,多半会到山对面的兵库县去。” 原来如此,所以三百八十年前诞生于该村庄的武藏,其母亲也是从播州越过山对面的镰坂岭至此。 我们走在竹丛丘(武藏双亲坟墓所在的山丘)旁的小路──虽说是野地,却是古时候的佐用街道(编注:位于今日兵库县,江户时代整备的次要道路之一),不久才爬上台地。 “不错的摩托车嘛。” 我很认真地对这位生性快活、笑起来满脸皱纹的村民表示礼貌。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农民,更像是位果园经营者。不知是否因为职业使然,他的表情十分开朗。为了谨慎起见,我请教对方大名。 “我姓新免。” “哎呀呀!” 我听了有些惊讶。新免乃是武藏的另一个姓氏。武藏年轻时偏爱这个姓(详于后叙),曾自称为新免武藏。 “其实我们家和武藏没有甚么关系。” 他笑著说。然而宫本村从古至今都只有三十户左右的人家,所以这位新免先生肯定和武藏流著相同的血液。顺带一提的是目前宫本村仍有许多姓新免和平田的人家。平田是武藏本家的姓。武藏本来应该叫做: “平田武藏”。 但从语感的喜好来判断(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理由),他大概不喜欢这个本名,所以不用。 “这里也有平尾的姓氏。那里不是有个老爷爷吗?” 新免先生举起手指示方向说。我们已经爬上足以俯瞰整个宫本村的台地之上,新免先生往台地的侧边一指,那里有田地,田地里有位戴著草帽的老人家在锄地。 “那位老爷爷是平尾先生,高龄已经超过八十了。” 新免先生才言毕,又赶紧补充说明: “平尾泰助先生是武藏姊姊阿银女士的子孙。从阿银女士算来已经是第十五代了。” 原来如此,宫本村的世界果然不大,看来三十户的人家彼此都有亲戚关系。 我们走下台地,擅自进入平尾老先生家荒芜的庭院。房屋就像县级史迹一样,生长于庭院里的Tarayo 树也被列为县指定天然纪念物。 因为不知道Tarayo 的汉字为何,加上屋里又没人可以请教,最后只好回到住处查百科事典,答案应该是“多罗叶”吧。树干像是涂了一层石膏一样,给人奇妙感觉的一种树木。 “树龄四百年”。 据说如此,想来武藏肯定也看过这棵老树。武藏家的遗迹就在其姊阿银女士家的隔壁。 三 武藏于天正(译注:一五七三─一五九一)中期出生在此地。父亲名叫平田无二斋。 这附近的地方首长,是年俸五千石的: 新免伊贺守。 同属于该新免家土地,名叫平田将监的地方武士,坐拥宫本村旁的竹山峰山城,俨然是村落贵族。武藏父亲田无二斋跟平田将监有血缘关系,也在他的手下工作。然而因为出了事,成为定居当地的牢人(编注:牢人为丧失主家的武士)。这在当时被称为地下牢人。 这名地下牢人的无二斋,虽身处乡下,却是个学武之人。这种学武之人当时被称为: “艺者”。 无二斋不仅擅长刀法,也娴于枪术和拳脚功夫。由于当时的武术并未有专门性的细分,总而言之就是一般的格斗技术,所以无二斋应该算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长于耍弄十手(警棍),是他的得意绝活。 “壮年时,曾上京都在足利将军义昭公御前进行比试。” 暂且不论以上记载的真伪,这可说是怀才不遇的乡下武夫一生中仅有的荣耀。在比试中他挑战将军的武术指导吉冈宪法(世袭名称),三战两胜,荣获将军赠与日下无双兵术者的称号。 武藏幼名弁之助。 从小便跟著老父学习武术。之后武藏未曾再师事他人,完全靠自己的开发与学习。因此无二斋是他唯一的师父。 《丹治峰均笔记》(编注:二天一流后人立花峰均所著,内容为二天一流前辈的谈话笔录)。 假如那本书当中的记载可信的话,武藏年幼时期曾嘲笑过他的父亲。说得更明白点,武藏是对武术的动作原理打破沙锅问到底。 “为甚么到了这里右手要弹起来呢?” 武藏总是像这样喜欢发问,常常搞得无二斋无言以对。无二斋不仅回答不出来,甚至觉得武藏根本瞧不起他的武术。 有一天,无二斋在房间里削牙签。而弁之助站在隔壁屋里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 那一瞬间,无二斋听了怒火攻心,抛出手上削著牙签的小刀。小刀飞掠过弁之助的脸,刺进了弁之助背后的柱子。 然而弁之助的脸上依然笑著,这让无二斋更加生气。 “你敢嘲笑我?” 说完又抽出配刀用力一射。弁之助躲开了,脸上依然带著笑容。于是无二斋大声咆哮,起身扑了过来。弁之助赶紧从阳台跳下,直接跑到播州佐用村平福,也就是他的生母娘家,躲藏起来。 这则小故事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武藏的天才性,而是无二斋的疯狂。无二斋气极了,居然想杀死自己的儿子。可见得他绝非是安静沉稳,平衡感丰富的人,甚至可说是阴暗、有点疯狂的个性。他的疯狂也遗传给了武藏,正因为有这种精神体质,武藏才能将毕生精力投注在发展个人的武艺。 从武藏一生对他的父亲──尽管是个武艺高超足以让儿子自豪的父亲──始终没有甚么好话来看,他们父子俩之间或许只存在憎恨吧。武藏甚至连父亲的姓──平田也不想要。 无二斋的性格大概也不适合成家吧。娶自播州的妻子,在武藏小时候便离异了,另外又再娶。童年时的武藏既不能向有那种性格的父亲亲近,恐怕也得不到继母的任何关爱。武藏晚年在亲笔写给细川家的上答书(履历书)中写著: “无妻无子”。 他一生没有娶妻,也从来不近女色,大概跟他童年时家庭环境的晦涩脱不了关联吧。 不过无二斋在武藏的少年时期便过世了。之后武藏似乎寄居在相邻不远的姊姊阿银婆家──平尾家。就是种有那棵“多罗叶树”的人家,也是我站上台地看见右手边正在锄地的八十老翁的居处。 武藏著有《五轮书》,序文〈地之卷〉中提到: “我幼年学习武术之道,十三岁方始与人决胜负。打败了新当流有马喜兵卫之武学者。” 《五轮书》是他六十岁时的著作,以当时的日本人而言,他的文章平明、语意明确、意思通达;文章感觉也充满了年轻活力,说是两个世纪后的风格也不为过。 话又说回来,年仅十三岁的武藏便杀死了名叫有马喜兵卫的习武之人。 因为地点在播州,应该是他寄宿生母娘家的时期吧。那时他已被送到寺庙求知了(当时的人家习惯将子弟送往自家供养的寺庙求学)。 新当流有马喜兵卫乃周游列国的习武者,并非无名之辈,和他同姓的新当流有马时贞,就是德川家康三河时期的武术指导。家康和信长、秀吉不同,他喜欢当时这种刚开始流行的武术,自己也跟著学习,并将奥秘传授给时贞,喜兵卫应该也是其中一员吧。 喜兵卫在十字路口竖起了贴有金箔的告示牌,上面写著: ──等待意欲挑战者。 宫本弁之助在告示牌上题字:“明日本人将参加比试”。喜兵卫看到时,并不知道对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直到喜兵卫到弁之助所在的寺庙下战书,吓坏了弁之助的和尚老师,再三解释: “他是个小孩子。” 但是喜兵卫就是不肯接受。 “就算是个小孩子,取消比试将有损我的名声。” 对于这场比试,喜兵卫早已多方接触,探知明天将有许多人来看热闹。他打算让弁之助在观众面前跟他道歉,和尚老师也赞成说:“您说的有理,的确应该那么做。” 当天,弁之助在和尚老师的陪同下走进了比试的竹围篱中,与喜兵卫面对面。 “还不赶快道歉!” 和尚老师催促,喜兵卫也瞪大眼睛咆哮。但弁之助只是抬高了头,默默地回瞪著喜兵卫。突然间,少年有了变化。 他撩起手上的木棒直往喜兵卫身上扑去。喜兵卫来不及准备赶紧跳了开来,待少年二度进攻时,喜兵卫不知是为了吓唬对方还是认真的,竟拔出了剑。 比剑,恐怕不会有胜算吧?少年有著动物与生俱来的狡黠,本能对于决斗自有一股直觉,随即便将木棒弃置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喜兵卫和旁观群众心想。 少年叫嚣说: “我们角力吧!” 既然少年已赤手空拳,身为大人的喜兵卫也不好挥舞武器。喜兵卫抛开了利剑。 于是正中弁之助下怀。少年有著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宽厚背部和臂力,而且动作灵敏异于常人。少年如风般地抓住了喜兵卫的手,马上就是一记过肩摔。 喜兵卫的脑袋瓜撞击地面,瞬间弁之助又如影般地飞了过来,并抡起刚才的那根木棒,当头棒喝喜兵卫。他哪里来得及喘气,稍一喘气就难逃被弁之助杀死的命运!弁之助挥舞木棒一阵乱打,尽管打得对方头壳破裂,迸出了白色脑浆也不歇止。他继续乱打,直到最后弯下身来探试对方鼻息,确定对方已断了气,才发现这场比试已然结束。 激烈疯狂的程度,实非常人可比。或许在人的要素之外,另有其他特质使他如此吧。 [book_title]吉冈武术所 一 他在著作《五轮书》中提到: 十六岁打败武艺高强的但马国秋山。 二十一岁上京城, 得见天下学武之人(作者注:吉冈家)。 几度参与比斗, 未尝有不获胜利者。 十三岁和有马喜兵卫、十六岁和秋山等人的正式决斗,显示了武藏令人难以置信的早熟。 十七岁那年他便参与了关之原之役的战争。 武藏是以何种身分、何种姿态出战关之原之役,攸关日后武藏的形象确立,因此我想做个深入调查。 当时他是个牢人。 他的父亲无二斋已经过世,之后少年武藏逃离了村庄。 “外出学习武艺”。 是用这样的说辞,将家谱、父亲所持有的十手、素枪等物品寄放在姊姊阿银的婆家后即离乡背井。从此终生没有返乡取回自己的东西。 村子里的人对武藏是冷淡的。 这是我的看法。本来武藏的父亲就是个孤僻奇怪的人;加上壮年时曾奉命杀人,因为杀人的手段卑劣,遭同僚嫌弃,甚至因而入罪成为定居当地的牢人。想来和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太可能融洽。 父亲过世后,只剩武藏一个人守著空屋(据说是面积多达百公尺见方的大房子),既没有下人也没有收入,继续留下来只有让自己更加窘困。 更何况他身为少年──尽管是因为比武──竟也杀了人。村民都视他如洪水猛兽,不敢靠近。 也难怪武藏决定要“离乡背井”。终其一生, ──自称是播州的武士。 以母亲的故乡为自己的故乡,而不承认出生地的作州。尽管其中或有其他原因,对这个点滴恩怨记在心里的男人而言,他对真正的故乡其实感觉很不是滋味的吧。 浪迹天涯,风云际会。 秀吉死后,丰臣家的诸侯一分为二,彼此之间征战不断。 “那就去大坂吧!” 十七岁的武藏立即作出了决定。他或许是想在战场立功,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大名将军吧。虽然他自恃善于打斗,但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大坂有宇喜多屋敷(译注:武士的居处)。位于玉造城门口旁,与细川屋敷为邻。屋主秀家从小受宠于故太阁(译注:丰臣秀吉),享有丰臣家养子待遇,官封中纳言,年俸五十七万馀石。 居城位于冈山,其领土约等于今日的冈山县(备前、备中、美作)和兵库县的播州地方。 (去宇喜多屋敷,或许有认识的人吧?) 无怪乎武藏会如是想,毕竟是自己故乡的大名。当然宇喜多秀家本人对武藏而言,乃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在秀家众多的家臣中,有一位新免伊贺守,是武藏亡父的旧主。武藏询问了大坂玉造宇喜多屋敷的门房: “敢问新免大人屯驻之处在哪里?” “就在某某寺。” 门房这样回答。于是他前去拜访,大概自称是来自故乡赞甘乡的小人物,排行农家的老二或老三,来人便带他去见足轻组头(译注:步卒队队长)。 “原来你是无二斋的儿子呀。” 基于这段旧情谊,组头没有赶他回去,答应让他加入成为足轻。 战场上足轻的工作分为铁炮组、弓组和枪组。铁炮和弓多少需要技术,所以人家应该这样跟他说: “我看你就编入枪组吧!” 武藏就这样参与了关之原战役。 宇喜多势应该算是西军的主力部队吧。其战斗行动在攻击伏见城之后,先在大坂稍事休息,顺路经由伊势路进入美浓,于大垣和西军主帅石田三成会合,一起到前往预定的战场──关之原。武藏故乡流传著一个关于他在此一期间的小故事,姑且名为: “敢跳下去吗?” 武藏和他的朋友们──大概是同乡的人吧,站在悬崖边。向下一望,看见了山谷中满是被削断尖锐的竹丛。 “怎么样?” 武藏问说: “你们有向下跳的勇气吗?” 众人没有答腔。 武藏已做好往下跳的打算才那么问的,但是在跳下之前却发表了一场演说。这场演说显示出他怪癖的一面,或许是源自于他求道般的性格吧。 “人类固然不能像小鸟一样在天上飞;但只要有心,向下跳好几丈却不成问题。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 他的意思是说无关技术的问题,而是有无勇气与否。武藏必须纵身一跳。往下跳的结果肯定会让尖锐的竹子给剩穿脚背吧! 他为甚么会想到这种危险游戏呢? “你们睁大眼睛看著吧!” 武藏大叫一声,人已飞在半空中。向下坠落,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的脚掌。少顷之后,他站起来拾了一块马粪涂在伤口上,开始走动。 (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对于武藏强烈的自我表现欲,肯定有人会有如此想法。当时的武者企图要建立个人的传奇,传奇乃是汇集此类奇行异事的碎片拼凑而成。传奇美化了故事中的武者,进而让主角飞黄腾达。 可是武藏自己应该不会为了这样而纵身一跳吧?这个少年(尽管他自以为是大人了)其实是将自己的未来寄托于这场前所未有的比试之中。 他的梦想远大,身分却极其卑微。他的身分是“阵借(译注:非正式的军人)牢人”,职务是最下级的足轻。就算立了功,顶多也只能升为正式的足轻或是御徒士(译注:打前锋的步兵)而已吧!秀吉从一介区区的足轻,逐步成为武士、侍大将(译注:统帅)、城主、国主,进而取得天下的人生,随著他的离世(关之原战役前两年)也变成了天方夜谭。 然而武藏心中或许有些不安,却相信天方夜谭是真的。就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上战场。结果自己却只是和牛马一样份量的足轻,和自己的壮志胸怀、过人勇气、力霸山河相比,未免太过凄惨。应该是这份郁郁不得志的不满, “你们睁大眼睛看著吧!” 促使武藏如此大喊,纵身跳下悬崖的吧? 战场上,足轻的工作是排成密集队形。正面迎敌的则是福岛正则的军队。 敌我双方首先派出铁炮足轻和弓足轻队。以密集队形往前线前进,彼此都先派出先锋漫天射箭,接著再派枪足轻一起舞动三间柄(译注:约一五○公分)的长枪出击。两队足轻陷入枪林剑雨,不久便有一方落败。武士的骑兵队乃乘胜追击,双方正式进入惨烈的战争。由于武藏隶属密集队形里的足轻,无法发挥个人的效用。东奔西走之际,时候已是下午,武藏所属的西军战败了,他也只好落荒而逃。 武藏和新免家的人们逃到了大坂湾,然后搭上黑田家的船往九州而去。奇妙的是黑田家身为敌方的东军,而新免家却投靠他们。 这种情形倒也屡见不鲜。 例如关之原战役结束家康获胜后,仍命大军继续往近江佐河山城(石田三成的居城)进击,结果旗下任何一支军队的人数都比开战前要多了许多,因为战败的一方会攀亲带故地投靠到胜利的军队。家康幕僚发现了这一点曾对家康提起, “都是自古相传的风气了,不必追究。” 家康表现出不闻不问的态度。 黑田家的家长长政参与了关之原战役; “隐居大人”。 有如此称号的黑田如水则在九州召集牢人组成军队和九州的石田方作战,战事方兴未艾。武藏意欲投效。 ──播州武士。 他这样自称。黑田家的发迹地是播州,其重要干部也以播州人居多。武藏企图靠这层关系前进九州,固然成功了,但战争不久即告结束。 武藏又再沦为牢人的身分,不得不抛弃作为武士、至少能当上侍大将的美梦(其实此一梦想已化成积怨埋藏在武藏心中)。 也或许, ──当一个武术家。 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这样的念头吧。一如任何时代充满野心的男人一样,不是当上士大夫飞黄腾达,就是凭借武艺开花结果。武藏选择了后者。 之后他周游诸国数年。 二 二十一岁。 他来到了京都。 (想要在京都成名。) 这应该是武藏必然的愿望。京都可说是各种风闻的集散地,只要在这里建立名声,自然能广为天下知。 然而京都多少也有些式微了。当初织田、丰臣政权建立朝廷、统一日本后,虽有意将京都设为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但关之原战役获胜取得政权的家康,则是主张将江户改为天下的中心。受到时势的影响,京都里也没甚么武术者了。 室町武术所。 在京都有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武术权威。 “我要打败他们!” 武藏盘算著。只要打败这里,一介无名小卒的武藏就能一跃成为脍炙人口的剑客! 吉冈家历代以来都是足利将军家的武术指导。随著足利将军家第十五代义昭被织田信长放逐后,吉冈家便不再受人瞩目,因为织田、丰臣两政权的主人都对武术不甚关心。信长、秀吉不但不重视此一有别传统的新战斗技术价值,甚至抱持嫌恶的态度。家康则是喜爱武术的,自从他夺得政权,武术家们才有机会为诸大名服务。 总之吉冈家颇有来头,名望久远。历代家长承袭“宪法”之名,除了广收门徒外,也开创了另一种家业来增加收入。 “宪法染”。 这种黑染有其独特的秘方,生意甚至比武术本身还要繁荣。 武藏决定挑战吉冈家。 挑战方法除了直接投书外,他还在三条大桥旁立下挑战的公告,如此一来吉冈家为顾及颜面就不得不接受了吧! 吉冈家在京都素有这样的名称: “正直宪法”。 以正直为家训,历代家长取名依序沿用直元、直光、直贤、直纲,目前的家长则是清十郎直纲。 ──呈报所司代(译注:类似京都市长一职,可行使市政和警察权)。 吉冈家有所顾忌,大概是怕私斗引来京都所司代的不满,于是向上呈报到板仓伊贺守所司代认可了,决斗才告成立。 地点选在洛北的莲台野。 ※※※ 武藏是何方人士呢? 吉冈家自然想要知道。门人之中肯定也有人知道半个世纪前宫本无二斋曾挑战过宪法的往事。 “那孩子应该打算用十手吧?” 吉冈家或许还讨论这一点。 另一方面,武藏对于闻名遐迩的吉冈家自然也竭尽全力地调查了家长清十郎的剑术、习惯和性格等资讯。 过去武藏花费工夫练就了右十手的武艺。 无二斋的十手,主要是用左手施展。利用左手握著的十手迎接敌方挥舞过来的大刀,让十手的侧勾卡住刀身翻转,让敌人不得自由。同时再乘机祭出右手上的刀砍杀。武藏也学会了这一招。 (若是将十手改为短剑又当如何?) 然而这几年来,武藏苦思。几经辛苦,他开创了武藏双刀法,甚至还因此自号为“二天”;只不过这时的他还没练出这项绝技。 (左右双手是否能像不同的生物一样运用自如呢?) 武藏殚精竭虑钻研此一问题。人只有一副脑髓,要想同时支配左右双手就必须要有两副脑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偏偏武藏就是想要突破不可能。既然所有的武艺都是以磨练、精深人类的能力为目标,武藏深信武艺也能改造人类的能力。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将不可能化为可能,但他仍潜伏山林不断追寻理想。 这时的他还未能实现梦想,他在关之原战役之后参加的几场比试也都是采用单刀法。 决斗定在破晓时分。 京都的莲台野与纸屋川西邻,没有几户人家,一向是京都贵族举行葬礼的地方。历代皇陵也多设于此,即便是大白天也人影稀疏。 吉冈清十郎已经到了,在门徒的簇拥下,已做好决斗的准备,却仍不见武藏的踪影,清十郎等得有些心烦。越是心烦,锐气也就跟著耗损。 “那家伙还没来吗?” 清十郎咆哮了几次,都被门徒所安抚。为了保持逐渐耗损的锐气,清十郎开始练起武来。下腰、击拳、左劈右砍、前进后退。他耍的京流(吉冈武术的另一名称)是古武术的一种,而且是发展于京都的一种花拳绣腿,看起来颇炫目夺人,其实泰半是无聊的招式。 忽然间武藏出现了。 “你总算到了。” 清十郎大喊时,不由自主地甩开手中的木刀,抽出了长剑。这或许也可说是他内心动摇的展现吧。 武藏手持长木刀,材质是他终身都爱用的枇杷木。 清十郎按照京都的做法试图与武藏保持十间(译注:一间为一‧八二公尺)的距离,武藏却长驱直入,没有高举著木刀,右手垂放。 (他想干甚么?) 清十郎愣住了,他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武藏终于迫近到“见际(武藏的武术用语,可看见对手睫毛的近处)”的位置,猛然停住,身形顿时变得庞大。 这在武藏所著的《武术三十五篇》中称之为“比高”。一如在紧要关头和对手比身高一般,尽量做到“伸展我身,一心要比敌手更高”取得优位,也就是靠优势压倒对方之意吧。 清十郎静不下气先行动手,长刀挥舞而下。 可是武藏的刀锋来的更快,拨开清十郎的刀身,化解了其先发制人的招式。 ──想突刺我? 清十郎试图转攻为守却犯了大错,又被武藏抢了先机。武藏的木刀看似变化为突刺的招数,刀身竟是一迳向上攀升──这是武藏二刀流的当头棒喝。大喝一声,看似突刺,实则迎头一击。当举高的木刀在头顶陡然落下痛击时,即注定了清十郎的败北。 清十郎的脑门遭受猛烈的一击。武藏不敢大意,仍紧握刀柄继续攻击,却也只是击昏对方而已。清十郎伏卧在清晨露湿的草地上。武藏后退一步,默默地凝视对手的背部好一会儿,才悠然地吐了一口气。 “他的性命安然,你们好生伺候吧。” 这是武藏唯一开口说的话,之后便翩然离去。去了哪里、住在何处,竟是无人知晓。 几天之后,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说要复仇,立下了挑战的告示。武藏应允,约好在洛外的野地对决。这一次出人意表的是,武藏竟然空手赴白刃。他直接冲向蓄势以待的传七郎胸前,左手抡拳攻击其脸部,右手(也是二刀流的功夫)反夺传七郎的木刀,一阵挥舞打碎了对手的头盖骨。之所以致对方于死地,是因为传七郎采用了复仇的形式决斗。 [book_title]一乘寺垂松 一 宫本武藏的一生和决定其后世名声的关键,在于一乘寺的决斗。因为这一战让他从此名闻天下。 关于这一点颇值得我们思考:能有这个机会,是因为武藏天生的幸运呢?还是说此一幸运并非自然到来,而是武藏惨淡经营的结果呢? 总之绝非偶然。 ※※※ 此时的吉冈武术所一阵大乱。当家的清十郎被某个无名剑客给打成了废人,其弟弟传七郎也因复仇失败一命归西。 “而且都只是一招见胜负,真叫人不甘心!” 其他族人与门徒聚集在西洞院的吉冈家。有的人痛哭,有的人愤怒。在这种情形下,不论中外,人们难免表现出中世纪人特有的激烈情感(尽管时代已经进入了近世,但人心激动多半还保有中世纪风)。 其中也有冷静之士。 “接受一介无名武术者的挑战也太轻率了!堂堂武术所的一家之主竟然如此轻率,真叫人无话可说!” 说的也是,的确是太轻率了。 本来浪迹天涯的学武之人为了一夕成名,都想找名流挑战。只要获胜,单凭一次的比斗就能赢得超越该名流的名声。 而名流──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武术家拥有比吉冈家更古典的权威了──是绝对不该接受挑战的。 ──名流不竞胜负。 此乃当时任何一种艺术(技艺)名家所坚持的铁则。否则苦心经营的权威就会毁于一旦。 话又说回来,就连武藏三十岁之后也极力避免与人拼胜负。日后武藏栖身在丰后(大分县)小笠原家家臣岛村十郎左卫门方处时,曾有一名叫青木某的年轻学武之人来访。 ──恳请指教有关武术之事。 青木说明来意时,将一把木刀置于行李之上。武藏眼尖看到了问: “那把木刀是你的吗?” “是的。” 青木回答。青木的木刀带环上缠著红色穗子,武藏看了似乎很不以为然。 “那个红色带环是甚么意思?” “只是装饰罢了。” 青木表示这把木刀是他周游诸国比试时用的武器。 武藏一听到“比试”的字眼便露出意外的反应。猛然起身,叫来身旁服侍的小童(岛村家的),将一颗饭粒置于其前发发束上。 “你看仔细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后退跳高五尺、抽出大刀、向上一举、弯腰、如电光火击般挥刀而下。 “看!” 武藏收刀后说。 小童发束上的饭粒一分为二,而小童自然是安好无恙。 “看著!你给我看清楚!” 武藏将那颗饭粒黏在青木某的鼻头上,发出野兽般(武藏的声音宏亮,据说连梁上灰尘都会为之震动)的声音说: “尽管我拥有这种身手,也不会轻易答应比试。因为对手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武藏在他三十岁之前几乎完成了人生中的主要胜负,却在而立之年以后才开始领悟武术的可怕。对于将如何克服武术的可怕作为自己三十岁之后人生课题的武藏而言,一个初学武术的剑客随随便便就把胜负、比试挂在嘴巴上的行径,应该会让他气愤地想杀了对方吧。 不过这个时期的武藏不一样。他全心只想测试自己的剑技,一意只想打开自己的剑名,甚至以生命作赌也不足惜。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范畴的学艺之人,肯定都有过这样的一段时期吧。 ──所以只能说是愚蠢之至。 吉冈家冷静的旁观者如是说。 “那家伙渴望求得名声,一如饿虎一般。所以不管对方如何挑衅,当家的应该深思熟虑,尽量避开才对。” 其他的人也说。 “你说的是马后炮,当时的情况根本就不容许。” 谁叫武藏战书下得太猛。当初吉冈家获知该武术牢人前来挑战时,同样的挑战书内容早已揭橥在三条大桥的告示之上,广为人知。而且对方还要求: ──写在告示上。 一旦吉冈家拒绝将成为天下的笑柄,武藏此举做实了吉冈家非接受不可。虽说是老奸巨猾,却是身为武术家所不可或缺的文韬武略! “现在说这些已无济于事。当初告示贴出时,就应该在回复前找到对方私下解决,这才是所谓的武略,不是吗?” 跟对方决斗,杀死对方,然后再回复在告示之上,行个瞒天过海之招。反正死掉的人已无法出面。只要对方不出面, ──武藏想来是怕了。 贴出如此告示,岂不增添吉冈武术之威名呢。这才是名流、权威的处世智慧。吉冈家的耆老表示。 但有人反驳说: “那家伙才不会上当的。” 武藏早就算计到这一点,一贴完告示便隐身不见。完全不知他的藏身之处,吉冈家想找也无从找起。所有的计谋都在那个狡狯的男人布局之前形同虚设。换言之,吉冈家在比武之前的斗智便已经败北了。 吉冈家中议论纷纷。 “既然如此,我们吉冈家势必要找到那个牢人报仇!” 的确只能如此了。 此事对吉冈家极其不名誉,对武藏而言却是极大的荣耀。他将周游各国到处称说吧!为了不让丑闻扩散,只好杀人灭口以求一劳永逸。 “看来只有这么做了。” 连冷静之士也同意了。吉冈家立刻开始筹划,慎重一如出征。面对单枪匹马的武藏,吉冈家设想的竟是合战的规模。 首先得先决定统帅。 清十郎有子名曰又七郎,还是个幼童。吉冈家决定让他披挂上阵领导复仇,随侍在旁的家族、门徒在百人上下。使用的武器除了武士刀,甚至连长枪、长刀、铁炮组和弓箭组都派上用场。 于是吉冈家正式对武藏下了战书,地点指定在: “洛北一乘寺垂松前”。 二 这个时期,武藏完全不避讳让吉冈家知道自己的宿处。他判断不需藏身也不会有危险了。事到如今,吉冈家再要冷不防地耍花招也不为社会所容。武藏看穿了这一点。在他的武术中,称呼这种眼光为: “洞悉”。 是他得意的术语之一。他在武术书上还用到“敌手”这个字眼。总之武藏在京都街头收下了吉冈家的挑战书。这个时期的武藏身边已经有几名在京都收纳的门徒,他们随时会将吉冈家的动静知会给武藏,因此武藏很清楚对方的阵容。 “到时候我们也愿意上场帮忙。” 门徒向二十一岁的师父提出了请求,可是武藏没有答应。 “我自己一个人去!” 其表面理由是:“多数人的争斗恐怕会招致官方的干涉”,但其实另有原因。武藏认为单枪匹马赴战的好处是容易混在众多的敌军中不容易被发现。而且一旦输了,因为是一个人所以无损于名誉。万一获胜了,那“孤剑制服百人”的威名将增添他多少荣耀呢? “时间定在清晨。” 武藏如是指定。 ※※※ 武藏事先探查过敌手指定的洛北一乘寺村的地理形势。 假如以京都的三条大桥站起点,大约有两里的距离吧。雾气很浓。 大雾涌自瓜生山。瓜生山是位于京都东山连峰北边的高地,继续向北延伸到尾根便是叡山了。 一乘寺在瓜生山的山麓,前面是向西缓慢倾斜的原野。山麓有许多竹丛,村落沿著山麓的街道而建,街道在村中变成了三叉路。三叉路口上有一棵名为垂松的老树,低垂的枝叶饶具风情,远看就像是顶巨大的斗笠。 (沿著三叉路上肯定埋伏了许多吉冈家人。) 吉冈家的阵营当然会设在三叉路口的垂松附近,而且还会摆张供统帅使用的幼童床几(译注:一种可折叠的行军椅)。武藏不仅刀法卓越,又拥有谋略之材,脑海中自然能想像得到敌手在现场的布阵种种。但是他不敢掉以轻心,还亲赴垂松附近观察地形和体会光线的变化。夜晚,他用皮肤感受一乘寺的黑暗;清晨迎接朝阳,凝视阳光的照射,直到身体和感觉完全熟悉了日正当中下的地形。武藏一向对光线很敏感,在他的著作《五轮书》中也有以下的两个章节: ──所谓动影。 ──所谓摇影。 他说:“影者阳光之蔽(光线)也”。既说明是现实的光线,又融合了一些象征性的意味。总之武藏的准备万全。 吉冈家似乎有点自恃人多。 “怕甚么?这次准是我们赢。”吉冈家上上下下都这么想。他们从前一晚就聚集在西洞院的吉冈家,枪炮、弓箭等武器则先行送往京都北郊。为了避免官方注意,他们在市区内只做一般打扮,也不成群结队,而是三三五五漫步前去。 ──武藏那里会来多少人呢? 这是他们唯一关心的问题。 “五十人还是七十人呢?” 彼此窃窃私议。事实上也有许多来自武藏身边的传闻。这一点应该也是武藏的计谋或是欺敌的骗术吧。为了造成吉冈家产生敌方人众的幻影,不得不如此故布疑阵。 ※※※ 然而武藏却是在午夜里一个人从京都出发,他不能让吉冈家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的样子。 所幸从京都到一乘寺,也可以穿越东山前往。走进南禅寺后山的小路里,隐藏在树林间便能避人耳目。穿越大文字山,途中走下地藏谷,然后爬上谷南的斜坡向北行。 中间好像有经过一间神社。从跟武藏有关的任何一本书都会提到此事看来,五藏一生中肯定经常提起这段往事。 社殿前垂挂著鳄嘴铃的拉绳。武藏在社殿整好草鞋,前进几步,执起了神前的拉绳,正准备摇响鳄嘴铃时, (算了!) 武藏心想。当时的日本人经过了战国时期后,已经不再像中世纪初期的人们那么地信仰超自然力。一方面认为神佛并不存在,另一方面却又抛不去求神拜佛寻求庇祐心理。这种半信半疑显示了人性的弱点。这位思绪符合武术合理性的年轻人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不能战胜自己的弱点,又如何能赢得决斗! (且不论神佛之力可恃与否,问题在于试图想凭借神佛力量的自己,已显现弱点。) 这名决斗的技术者心想。他在晚年的箴言《独行道》中写下: ──尊敬佛神但不依恃佛神。 寻求依恃的心理弱点正是武术世界的通敌。 ※※※ 吉冈家群众全员到齐一乘寺,是在黎明之前。 天色还很暗。 族中耆老开始发号施令。 ※※※ “让又七郎少爷坐在这里吧。” 他指著松树下的床几,让幼主坐在其上。 “弓箭手去那!枪炮手在这!” 耆老下令。将部份兵力埋伏在三方的道路上,管他武藏从哪里出现都能应付。垂松下安置好主力兼预备的人数后,又派员到三方道路侦查。 然而毕竟是在黑暗中,人员移动不如指令般顺利,只见到处都是亮晃晃的火把左来右去。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有人如此闲聊。可见得人员调度的纪律松散。 “就算到了天亮,武藏还是会迟到。” 过去有两三次,武藏就是靠著迟到赴约取胜。 “那个男人老是用这招,想要扰乱我们的心绪。” 或许就是因为心中有了“这一次迟到的招数不管用了”的想法,自然动作也跟著放松了吧。而且众人都以为: “反正那个狡猾的男人一定要到日上三竿才会出现。” 没想到武藏早在他们没来之前就已经守在那里。守在垂松树下。 “又七郎少爷,请坐在这里。” 耆老一手拿著床几,一手拉著幼主的手,才将床几安放在松树下时,看见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 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武藏穿著皮裤,衣袖用绳子缠了起来,额头上绑著一条止汗的柿色手巾。 手上拿著刀长三尺八分的大刀,和他高大的身形相得益彰。他挺立在幼童面前,轻声说: “吉冈少爷,你来晚了。敝人在此静候多时,我就是武藏。” 幼童还来不及惊吓,首级已飞向天际。 武藏立刻转身跳向黑暗中,一人、两人、三人,一刀挥砍一人,如同踩著斜坡而上地飞跃离去,经过了村落,窜进了山中。不过才是眨几下眼睛的时间,武藏已经消失。而吉冈家真正开始乱了方寸则是在敌人消失之后。 ※※※ 武藏直接就离开了京都。所到之处都自称: ──我和吉冈家的百人对决,我赢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吉冈家的确部署了将近百人的兵力,甚至还动用了弓箭枪炮。而且也输了,因为他们的统帅被砍了头。 就算他们的统帅是个幼童,毕竟也是吉冈一族奉为将领的唯一领袖。只要自古以来“斩杀统帅便赢得胜利”的规定还在,武藏的说法就没有问题。 没有比无能更悲惨的了。吉冈家确实为了对付武藏而大费周章,武藏则是运用谋略改变了事实。他可不只是一介武夫呀! [book_title]宝藏院流 一 继续留在京都,恐怕已无太大用处。 既然已击败吉冈家,他们应该仍企图找武藏报仇,更何况留在京都对武藏已毫无意义。吉冈武术所的权威已失。京都已找不到超越其上的权威了。 下一站是该到江户了。这个新兴都市自从关之原战役以来,已逐渐成为日本的首都。 (去江户吧!) 武藏虽然这么想,脚步却没有移向东海道,而是南下奈良街道。他去了奈良。 武藏想先停留在奈良。在前往江户之前,他想先征服上方(译注:明治时代以前,因皇居位于京都,所以京都、大坂附近称为上方)一带的武术高峰。 奈良是长枪的名所。天下学武之人莫不听闻过宝藏院流的权威。 (我要和宝藏院流的长枪比试一下武艺。) 此乃武藏南下的目的。自己的武艺如何,首先得知道其利钝强弱的程度才行。一方面是为了自我评价,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建立身为学武者的履历。武藏已经打败了吉冈武术所,接下来只要再攻下宝藏院流枪术的大本营,武藏威名势必将一举攀登至剑坛的高峰。 ※※※ 奈良没有大名(译注:拥有私人田地的武士)。 倒是兴福寺足以并提。中世纪以来,几乎统治过整个大和(译注:奈良旧称),拥兵自重,形成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进入战国时期之后,其僧兵队长自立门户为筒井家。筒井顺庆追随织田、丰臣家被封为大大名。他的家老之一岛左近,之后跟随石田三成,当上了关之原战役的作战指导;另一名家老松仓重政,则服务于丰臣家,之后又继续服务德川家,成为年俸四万石的肥前岛原大名。同样出自兴福寺这一派的地方武士柳生家也早就为德川家服务,以武术赢得盛名。从这些大和武将群的辉煌腾达来看,不难得知兴福寺自中世纪以来培养出的军事潜在力有多雄厚。 兴福寺的领地在德川时期遭到重整,最后以两万五千石了事,不过也足以称之为大名级了。兴福寺管理著春日明神(译注:日本神道教的神),一如过去大名领导重臣一样,底下也统领著四十多个塔头子院。 其中之一就是宝藏院。 武藏从木津经由秋篠、油坂进入了奈良。他在山坡上的一家茶店,装做若无其事地询问: “请问宝藏院怎么去?” 接著又问:“何处有和宝藏院交情不错的旅店?”知己知彼乃是武藏比试的秘诀。他在晚年的著作《武术三十五篇》中有这样的章节, “小栉之教诲”。 小栉就是梳子。武藏说“我心有小栉”。小栉是用来梳理头发的,知敌也是一样。梳头发时,遇到发丝纠结梳不过去的时候,总要想办法理顺才行。意思是说,对于敌人也不可留有一知半解之处。 武藏来到茶店指引的旅店卸下行囊,并对掌柜说: “我来奈良是要观光。” 花了几天在市内到处走走看看,也和旅店老板佐助混熟了。由于武藏表明自己是学武之人,老板佐助便打开话头,很自然地提起了宝藏院: “提到武术,咱们奈良就属宝藏院最厉害了。” “喔,真有那么厉害吗?” 武藏刻意将语气保持尊重。 宝藏院的住持胤荣高居法印之位。法印类似于宫中文官的少纳言(译注:书记官,主管官印),其地位比起乡下大名还要高级。 “简直可以说是神了。” “是吗,跟神一样呀。” “据说每个月的朔日晚上,京都爱宕和贵船一带的天狗仙(译注:想像中的怪物。人形,住在深山,鼻子高大,红脸,可自由在空中飞翔)会来参拜。” “甚么?天狗仙呀。” “没错,很不得了吧?” “关于天狗仙来拜的传闻,是法印大人自己说出来的吗?” 武藏试图就这点来判断胤荣这个人的人格。只见佐助摇头说: “不是,都是旁人如此传说而已。” “是他的弟子吗?” 武藏穷追猛问。假如弟子有这种骄慢虚喝之风,可见得该门派肯定也早已腐败了。 “当然不是。” 佐助回答。佐助表示胤荣十分严厉地告诫门人不得对外提起武术之事,也不得自称是学武之人。这些戒律也被严格地遵守著。 (这才叫做厉害!) 武藏感觉体内的血脉贲张。 “法印大人是多大岁数的人呢?” “这个嘛……” 佐助屈指计算。 “好像是八十五左右吧。” “那可真是长寿呀。” 武藏有些失望。如此高龄应该不太可能接受对决吧。 “他有继承人吗?” “他的继承人名叫胤顺。” “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还只有十、四五岁大。” 武藏听了更加失望。根据佐助的说法,第一代胤荣因为年纪大,甚至无法亲自指导第二代的少年,而是由其弟子奥藏院道荣代为传授。 “奥藏院大人很厉害吗?” “好像功夫更胜过法印大人。” “既然如此,且让我跟他见面。” 于是武藏写好信,拜托老板佐助递送。当然书信的抬头是写给宝藏院住持胤荣。 ──愿意接见。 老人回信如是说。 隔天一早,武藏便站在宝藏院门前,呼唤寺庙小厮说: “敝人昨日写了书信约好造访,烦请通知法印大人。” 小厮既不行礼也不答话,而是盯著武藏看。 然后才态度傲慢地点头说: ──你到门外去等著!去门外。 边说还边推武藏到门外,就是不让他进入庙门。 “要在门外等是吗?” “没错,上面是这么交代的。” 武藏当然很不高兴。在门外等候是对污秽不净之人的对待。 “为甚么要这么做?” 武藏自然发出不平之鸣。不久看见一名老僧持杖而出,武藏不便继续争论,于是将视线由小厮身上移开,等待老僧走近,他脱下草鞋,单膝跪地,行礼如仪。 因为对方是法印,既是僧官也是僧都(译注:僧侣的阶级之一,次于僧正之位)。平民凡人的武藏必须要行这种礼。 胤荣不像是宝藏院流的创始人,始终面露著微笑说: “贫僧就是耍枪的胤荣。昨天来信说是播州人的宫本武藏(武藏不提自己的故乡作州之名)就是阁下吗?” 武藏先为自己没有报上名号致歉,胤荣立即打断说: “阁下不必道歉,只是很失礼的,贫僧无法请阁下进入门内。” 说完指著旁边的石头要武藏坐下,自己也选了一块石头拂去苔痕坐下。 “为甚么不让敝人进入门内呢?” “我是个僧侣。只是僧侣的话,请阁下进入门内当然无妨;只是这里同时也供奉著春日明神。” 意思是说胤荣身兼寺僧与社僧。在神佛混淆的时代,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僧侣也可能是神主,也因此宝藏院有所谓的: “忌讳”。 佛教是不讲究忌讳的,神道教有。神道教的基本思想是不接受污秽、不净的东西,只喜好清净。这就是神道教。污秽、不净的东西之中最忌讳的乃是人或动物的死亡和尸体、流血等。例如神道教规定近亲过世后,身著丧服是不能进入神社里面的,这种思想佛教没有。因为神命忌讳让死而有秽者进入神域。 “敝人是污秽之人吗?” 武藏严厉地抬起了眼皮问。 “在洛北一乘寺……” 老僧说。胤荣知道他在一乘寺杀了吉冈家的幼主,而且之前还杀死了吉冈传七郎。 “大人也听说此事了吗?” “这是门人私下传说的;不过阁下的武艺倒是很不错。” “能否跟大人就教一番?” 武藏提出要求。在当时这是一种惯用的说法,用词有些粗俗,其实就是挑战的邀约。 “贫僧都这把岁数了……” 胤荣伸出头来,下巴猛然下垂,露出了一张大嘴,嘴里没有半颗牙齿。 “应该也无法跟阁下对决吧。” “既然如此,就请指派门人出赛吧。” “嗯。” 胤荣轻易地点头说: “请回旅店等候通知吧。” 之后胤荣和武藏就武术闲聊了起来。武藏问胤荣: ──对武术而言,宗教是必要的吗? 武藏认为“宗教能够拓展武术道念的境界”。这是武藏一生追求的课题,他试图透过武术在生前悟道。就这一点来说,他可算是禅宗始祖达摩大师以来禅学界中奇妙的一人。 事实上他来到奈良宝藏院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在这一点能得到启发。 可惜不能得愿。 “贫僧所依奉的是《法华经》。” 胤荣说。只要唱诵《法华经》就能如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例如生病得以痊愈、可获得财货、想生男孩就能得子,想生女孩就能弄瓦。 “这是部难得的好经典,可以求得现世利益。” 胤荣的宗教境界只有如此。武藏认为两人的志向处于不同的世界。 二 武藏回到旅店等待消息。此时发生了一件让武藏感到困扰的事,宝藏院居然派了一名神主过来。 “贫道是来帮施主袚除秽气的。” 为了让武藏踏进宝藏院的道场,对方或许希望至少先经过这一道程序吧。 来访的神主是奈良常见,一脸长得很像陪葬土偶的中年男子。虽说是神主,但身分似乎不高,这一点随著他走进春日明神的神社后,武藏便心知肚明了。袚除秽气的仪式并非在正殿举行,而是将武藏带到偏僻的小神社祠堂里进行。 “请问该如何称呼这位神明呢?” 武藏开口问,神主回答的似乎也是个身分不高的神明。这名神主应该就是该祠堂的管理人。 (难道我只能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年轻的武藏因为打败吉冈一族而趾高气昂,自然会觉得十分羞辱。不久神主拿起驱邪幡在武藏头上挥舞,完成了袚除秽气仪式,将武藏身上沾染吉冈一族血腥的秽气清除干净。 回到旅店时,宝藏院的回信已送达,上面写著明早来会。 隔天一早,武藏前往赴约。 一进门内,庭院里种有一棵大白檀,地上有石阶。接著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了道场。在那个时代,练习武术通常是在户外,甚至也没有“道场”的说法(所谓的道场,是指净土真宗的讲经说教场),所以武藏觉得很新奇。 建筑物有瓦片砌顶,所有建材用的都是桧木。一进入内部,粗大的梁柱便令武藏看得目瞪口呆。道场角落设有神坛,武藏询问神的名字: “请问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得到的答案是春日赤童子和爱宕胜军地藏。后来的道场形式和道场内供奉神明的做法,恐怕都是源自于宝藏院吧。 “来了吗,播州人。” 坐在上座的宝藏院胤荣向武藏招手,并介绍了身旁的一名僧侣: “这位是奥藏院道荣。” 只见对方是一名巨汉,右眼瞎了,侧著头端详著武藏,然后微微点头致意。就奈良的僧风而言,态度显得傲慢。据说胤荣的武术靠著此一弟子传承,功夫虽然胜过第一代,但品格气度仍是不及胤荣。 不久奥藏院便退下为对决作准备。 “阁下呢?” 武藏被问,他回答: “敝人就这样子可以了。” 武藏来此之前已全力调查过宝藏院的枪术。宝藏院用的不是直枪,而是镰刀枪。道场上摆了九把,神坛上设有六把,一共是十五把。 不管怎么说,长枪和武士刀的对决,武士刀比较不利乃是一般常识。因为刀短,而枪长。所以战场上不论是武士还是足轻,当然都会舍刀改用长枪。 (该怎么作才能取胜呢?) 武藏对此问题早已深思熟虑。首先是上半身,绝对不能对著敌人探出上半身。尤其重要的是不能踏进对方挥舞长枪的势力范围,给予对方机会。 ──武藏肯定会这么作。 奥藏院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师父胤荣也私下传授秘招: “后退,诱敌。” 使用刀术者总是企图跳进剑力所及的范围,使用长枪者则是因应使用刀术者的本能诱敌。为了诱敌而将长枪收进自己身边,然后像筷子般出招。使用刀术者跃进。抓稳对方跃进的时间点,使用长枪者可以如电光火击般作出突刺。胤荣指导说:“为了混淆对方,可以先五寸、一尺、两尺的突刺,配合脚步也能三段突刺、四段突刺。” 终于奥藏院准备好了走进道场。且看他是如何装扮: 衣袖挽起在颈后打了个结,脚上则是穿上白线缝制的蓝染紧身裤。这正是宝藏院流的练武装扮。 使用的长枪当然也是练武道具,枪穗前端安装的是木制镰刀。 “武藏阁下,不用做甚么准备吗?” “敝人这样就可以了。” 武藏绑上柿色的手巾,右手挥舞著枇杷木柄的短剑上场。 所有人看见武藏的短剑都很吃惊,但对武藏而言这就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反正对长枪来说,使用武士刀或短剑,长度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既然如此干脆使用便捷轻敏的短剑较好。只要能欺近对方胸怀,使用短剑便足以挥洒了。 “居然使用短剑?” 奥藏院不禁发出疑问。武藏没有回应,而是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压低了身子,微微前倾。 武藏猛然上前攻击。 (喔!) 坐在上方的胤荣大吃一惊。刀枪对决时,通常前者会先等待长枪的出招,做好防守的动作。一旦长枪刺过来,便迅速将其拨开,好欺近对方身边。然而武藏却没有采取守势,而是大胆地直接进攻。简直是超乎常理的行为。 (真是胡闹!) 胤荣心想。但对武藏而言,这是事先决定的对策。武术中有所谓“先发制人”的铁则,武藏根本不认同与长枪对决时,用刀者“应该后攻”的道理。在他的想法中,为了后攻采取守势将使得用刀失去胜算。 武藏不断前进。 奥藏院只好节节后退。可是武藏的动作比他还快。 (这家伙头脑有问题嘛!) 奥藏院后退的同时,不禁想嘲弄对手。接下来的瞬间,让这名武僧更加吃惊。武藏居然高举著短剑挥舞,让腹部出现了破绽。这是用刀者万不该有的疏忽。腹部留下空隙。枪是直线行动,只要对著没有防备的腹部横扫而过就成了。 奥藏院把握机会动手。 (啊!) 坐在上方的胤荣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这位老僧知道武藏的谋略之才。武藏不断进攻以制压长枪,制压的同时却又意外露出破绽,其实是为诱敌。长枪不禁变得傲慢。傲慢就会产生疏忽。速度变得比平常要慢。 “喝!” 武藏的短剑抵住长枪,向右方推开,整个人的身体如香鱼跳跃般迅速往左边翻转直到左手抓住了长枪柄。 武藏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将长枪柄高举过头往左一刺,同一瞬间短剑已往奥藏院的脑门直劈。 可是奥藏院的头壳没有碎裂。千钧一发之际,武藏的短剑停住了。奥藏院连忙丢下长枪,大叫一声: “甘拜下风。” 武僧害怕受伤跳开了,然后站著向武藏行礼。武藏赢得了这次的比武。 [book_title]不同兵器的比试 一 武藏似乎很喜欢奈良。 这次和宝藏院流的比试,难得也没有招致败者的怨恨。比试之后,宝藏院胤荣主动对武藏示好,并邀请他留下: “贫僧想跟阁下讨论武术,也想请阁下指导门人武艺。” 武藏仍希望在奈良多学点甚么。除了想更进一步了解宝藏院的枪术,也想造访奈良的佛师(译注:雕刻佛像的工匠)。奈良住有许多雕刻佛像的工匠,他们的工坊是分散各处。武藏想到工坊去学习雕刻。 “阁下的愿望十分奇特,居然喜欢敲敲打打的工作。” 宝藏院胤荣对武藏的这种怪癖也深表好感。 他介绍了住在油坂的佛师给武藏。武藏在那里的工坊学习凿子的用法。 “好个奇怪的学武之人。” 他在佛师之间受到好评。武藏一拿起凿子,佛像立刻在手中成形。 他刻了不动明王,也刻了爱染明王。做工虽然粗糙,但骨架不错,整体造型充满了生动的力量。 (看来颇有天分。) 宝藏院胤荣也咋舌赞叹。 为了雕刻,武藏每天逛不同的寺庙描绘佛像。虽然只是白描,已令人感受到不凡的天分。 “阁下似乎不太喜欢柔和的佛呀?” 有一天胤荣问他。所谓柔和的佛,指的应该是阿弥如来佛、观音菩萨等佛吧。 果然武藏不喜欢柔和的佛。 “敝人只偏爱不动明王。” 武藏回答。 “原来如此,不动其内在的力量外显,以愤怒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确很像是学武之人皈依的佛。” 不动明王右手拿著大剑,左手握著羁索,表情呈现极端的愤怒。瞠张的右眼几乎像是要爆裂开来;左眼微闭,嘴巴里的下齿咬著上唇,坐在岩石上。 “不动明王意味著甚么呢?” “应该是寂静吧。” 胤荣为这求道心异常强烈的年轻人如此说明:不动在梵语是大寂静,意指内心的寂静。所谓心静就是不为烦恼妄想所动摇的状态。 武藏不仅喜欢雕刻不动明王,连自身的装扮也模仿不动明王。例如发型,他像不动一样蓄长发,尾端束起,垂在左肩上。 他就以这个姿态走在奈良街上。 本来他的相貌就跟不动颇像。身高将近六尺,巨大的双眼成三角形,眉尖高挑,鼻梁耸立,长著一脸蓬松的落腮胡。怎么看都像是活生生的不动明王走在大街上。只要他站在十字路口,就足以吓得行人不敢前进。 唯一跟不动明王不同的是,身上的体臭常从褐色衣服蒸发出来。他不喜欢洗澡,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洗过澡吧。顶多只是用柿色手巾轻轻拂去身上的汗水油渍而已吧! 武藏在奈良停留约半年。在奈良的日子里,建立了他生平爱好的雕刻、绘画基础,应该算是很重要的一段时光吧。 春天,武藏出发前往江户。 途中经过了伊贺(三重)。他在伊贺国都上野城下投宿。于旅店收集资讯时,听见该地流行一种奇怪的兵器。 二 名为锁镰。 “那是甚么样的武器?” 他问旅店老板,老板做了粗略的说明。 那是一种特殊的镰刀。刀柄接著一条六尺长的锁链,尾端设有铜锤。使用者左手执镰刀。 右手握著锁链。 透过锁链的迅速旋转,可以挥舞铜锤攻击对手的头部。敌手若是用武士刀砍过来,也可以锁链接招挡开。有时还能缠住敌手的刀。用锁链缠住对方刀身后,拉近身边,同时迅速挥舞左手的镰刀砍断对方的脖子。 “知名的和尚是哪位?” 武藏问。所谓和尚其实是指教武术的师父。这是武藏那个时代的特殊用法。 “宍户师就是。” (我想见他。) 武藏心想,苦于无人引见。最后他决定直接去拜访对方。武藏的目的在于一探锁镰的技术,而非跟宍户某决斗。 “恐怕客倌是见不到他的。” 旅店老板说。所谓武术通常都是秘密主义,任何一家道场都是门户森严,外人无法一窥究竟。秘密传授的武艺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必须大费周章地故显神秘好让人以为真是秘传武艺,这是学武之人的处世之道。宍户是不会轻易显露功夫的。 “那个姓宍户的和尚,道场在哪里?” “这个嘛……” 老板答说在城外,而且是野外的河原上。 一到练武之日,宍户某便会将布幔围在松树间以避人耳目教导武术。这种避人耳目的做法反而更引人入胜,勾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 ──里面究竟在搞些甚么? 这样就能增加神秘感,成为脍炙人口的传闻。 武藏在练武之日前去河原寻找机会。果然看见松林里围起大片布幔,布幔外挤满了数百名看热闹的民众。奇妙的是明明看不到甚么却硬要看;但就是因为看不到反而能从外泄的声音、打斗声增加想像的乐趣。 “锁镰是甚么样的武器?” 武藏问围观的一名男子。男人压低声音说: “就像是天竺的魔法一样。” 还说武士刀的功夫根本不足以对抗。 “因为锁链会缠住武士刀吗?” “怎么?阁下不服吗?” 这群围观的群众其实是想看见用刀的武者能破解锁链缠刀的招数。 即便是很厉害的武者在挥刀之前,也难逃宍户来自空中的铜锤打破头颅。铜锤迅速地在空中旋转,仿佛一百支枪炮同时射出一样,武功再高强的名人也闪避不及。 “常常有人来挑战吗?” “这个月就有三个旅行的武者走进了布幔里面,出来的时候已变成惨不忍睹的尸体了。” 其中一人就像是被枪炮射过一般,半张脸都被打烂了。 “比试情形不能参观吗?” “完全不行。” 想一睹究竟就只能参与挑战。 武藏坐在布幔旁边的草地上倾听里面的动静。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收集其中的情况与声响,并加以过滤、重组、想像其中招式。 武藏和其他用刀者不一样,对于其他兵器的知识和想像力也很丰富。本来这个男人就是从家传的十手术开始习武,所以不像其他用刀者对其他武器会有畏惧,甚至还有种亲切的感觉。 “……” 武藏微侧著头,突然间钻进了布幔里。正好看见了宍户的练武。 (就是这个吗?) 一时之间他看得入迷。宍户一发现立刻停止动作,门徒也起了骚动前来阻止责怪武藏。武藏单膝跪地要求说:“敝人可否讨教一招?” 单膝跪地是为了不让宍户知道自己的身高,所以才故意让身型缩小。 “我的名字吗?敝人乃播州牢人。” 武藏将名字写在纸上,交给宍户的门徒。 “师承哪里?” “敝人没有师父。” “武艺何方流派?” “敝人没有师父也不属任何流派。我乃承受山野的灵气自修习武。” “你且等著。” 门徒说完后离去。 武藏抬起眼睛张望,看见宍户就坐在五十步外的折椅上,背对著北方聆听门徒的通报。 ──使用甚么武器? 宍户似乎如此询问,武藏从他的表情、嘴唇的动作可以判读。 ──使用武士刀。 门徒回答。 不久之后门徒回到武藏身边,没有答复可或不可,只说了一句: “你在此等候。” 武藏在闷热的草原中等待。看似毫无意义的等待,其实是宍户想就此观察武藏,了解其身型、动作等习性。武藏早看穿这一点,故意坐在草地上动也不动。 终于到了夕阳西下,约莫一个小时之后,门徒上前告知: “本派不与人练习比武。” 原来如此,锁镰是无法练习比武的,一旦要比划就得玩真的。 “你再考虑清楚吧。” 这是宍户的回复,门徒还补充说: “过去向本派挑战的人没有一个活命回去。本派和尚指示不想做无谓的杀生。” “贵派和尚见教的是。” 武藏故做单纯地点头称是,嘴里却说: “只是敝人早已做好为武术舍命的准备,烦请转达给贵派和尚知道。” “那你再等著。” 门徒离去了。武藏忽然想到: (该不会是宍户怕了吧?) 于是出其不意地举起手将衣袖卷起绑好,额头系上止汗的手巾,朝著宍户的折椅方向站了起来。换句话说,武藏做好了挑战的准备。 如此一来宍户便不得不接受吧。 只见宍户也站了起来。 “小子,赶死想投胎吗?” 大声斥喝后,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绑上头带。想来那头带肯定是练习锁镰用的护具。头带上装有锁链的流苏,造型显得相当怪异。身上也穿上锁链铁甲。 “武藏,准备好了吗?” “敝人好了。” 武藏双手下垂地回答。通常武藏在比试前,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招。 他慢慢地前进。 宍户脚踩撞钟木步。因为这种姿势状似梵钟的撞钟木而得名。 忽然左手边一阵闪光,只见宍户左手斜举著一把镰刀,右手握著六尺长的锁链。双手将锁链拉直,然后慢慢转动沉重的铜锤。 (原来这就是锁镰。) 正当武藏这么想时,呼啸的铜锤已飞将过来。不论武藏如何闪躲,铜锤始终紧追不舍。尽管已向后退,铜锤仍然逼近眼前。 铜锤呼地飞来又飞去之际,武藏稍微后退一步,并趁机抽出长刀。他用左手抽刀,而且是用左手拿刀,按下刀尖,稳住架式。 ──居然用左手拿长刀! 光是这点已使得周遭围观的门徒们惊讶不已。然而下一瞬间武藏姿势的转变更令他们瞠目结舌。 武藏的右手高举向天。右手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小刀。 连宍户也有些怕了。 对武藏来说,为了让自己起死回生不得不摆出如此奇妙的架式,过去他从来也没有用过这一招。 之后武藏曾多次在熊本一带的门徒面前提起“锁镰之战”,并表演这反手二刀、右上左下的招式。其实这招式是他在生死瞬间灵机一动所想到的。 头上小刀的作用十分复杂。小刀并非静止不动,必须不停挥舞,且须配合宍户右手的动作。 配合宍户右手的锁链旋转,将旋转动作移往自己的右手,好让自己的身体能吸收对方的呼吸。这就是挥舞小刀的作用。日后,也就是在武藏过世后,门徒整理他遗留的武术,将此招数定名为: ──三心刀。 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晓得意义何在。据说是从《观无量寿经》的“三心”而来,所谓的三心就是:至诚心、深心和回向发愿心。武术为了流传后世时能带点哲学味道,在夸大其思想之际,往往会向佛法借用语来表现。这应该也是其中一例吧。 却跟当时的武藏毫无关系。 武藏一边手持长刀抵制敌手锁链的攻势。他打算用头上的小刀作为攻击武器。 宍户感到十分犹豫。 过去他的对手都是使用单刀。若是单刀,就很容易丢出锁链缠住。 可是眼前的状况,假如将铜锤丢向武藏的小刀,就等于让武藏的长刀获得自由吧?一旦瞄准了长刀,又不知道武藏头上旋转的小刀会出现甚么动作? 宍户的犹疑让他的攻势弱了下来,反之则给了武藏机会。武藏以这样的姿势一步一步慢慢前进。 宍户逐渐往后退,又退了一步。攻击是唯一长项的锁镰进入守势便开始露出破绽。 武藏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宍户的铜锤于几分之一秒的瞬间稍微下垂。 武藏出动了。 小刀一闪飞出,往宍户的胸口──击中锁链铁甲,落下。宍户没有受伤,但用右手臂护住自己。 武藏趁此空档,舞动长刀进攻。 可惜来不及,宍户向后一退躲开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武藏赶紧跳上前,将长刀换到右手,朝宍户正面劈下去。武藏惊人的臂力将宍户的头连同头带一分为二。 宍户的门徒开始骚动。武藏立刻跳过宍户的尸体往人群杀将过去,逢人便砍。直到切开布幔,他走火入魔的身影才终于消失。 [book_title]梦想权之助 一 武藏来到了江户。 他心中当然会这么想: ──学武之人的名声,光在京都是不够的。今后得在江户扬名立万。 大坂丰臣家已不再是天下武门的中心,关之原战役之后其地位已沦落为七十万石的地方大名。右大臣丰臣秀赖也变成文官出仕到京都的朝廷。 德川家康在江户担任幕府将军,统领了丰臣家以外所有的诸侯。诸侯们都在江户建造宅邸而居。 “江户可真是不得了呀。” 江户郊外的农民都这么说。还不到二十年前,也就是家康没有进驻关东时,江户只是个无人知晓的小渔村。地势太低,海水经常会漫过低地,沼泽也长满了芦苇。没有做大规模的填海工作是无法盖出一座城池的。这样的江户在关之原战役后的几年间却成了凌驾大坂的繁华之地,随著各大名的常驻吸引了工商者流的汇入,也因此住户日益增加。 (今后可要在江户闯出名号了。) 武藏心想。 而且武藏认为对学武之人来说,德川家要比丰臣家好得太多。 丰臣秀吉等人(包含其故主织田信长在内)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武术不过是足轻学的把戏。 甚至还说: “不值得武士阶级学习”。 事实上,像信长、秀吉等平定日本全国之乱、在马背上打出天下、身经百战者,压根儿都没想过武术这种新兴技术在战场上能发挥甚么作用! 武术──包含武士刀、长枪、棍棒等武艺,虽然自古有之,但都被局限成技艺看待,真正开始流行是在战国中期以后。虽然信长、秀吉也都是同一时代的人,但他们对这门艺术(他们对武术的称呼)却丝毫没有兴趣,也从不因为武术而采用习武之人。信长和秀吉的底下甚至连类似剑术指导的职位都没设,也没有举办过武艺竞赛等活动。 织田、丰臣等同一时期的其他大名也和信长、秀吉一样抱持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些大名都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英豪,根据过去的实战经验,自然会主观地轻蔑认为: “近来流行的甚么武术,在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 因为能够左右战局的端赖指挥者的作战能力,拥有这种将才的人会受到重用。即便出身牢人,日后成为年俸千石、万石之大名的大有人在。然而擅长耍刀的技术者能干甚么? 战场上挥刀徒步前进的不是徒士(译注:下级武士)就是足轻。刀术或者算是这种阶级该有的技艺吧,但实际上有没有必要却又另当别论。因为战场上,敌人都会穿上胄甲。攻打全副武装的人,只需要单纯的动作就足够。只要钻胄甲的空隙突刺就行了。只为了做到这一点,还是否有必要专程让足轻学习武艺呢?想来信长和秀吉的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家康的意见多少有些不同。 他个人从小就喜欢学习。有得学的就去学。不仅求学问,也学习军事。他和前面两位不同,家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他是透过学习来让自己成长。甚至连步兵的技艺──枪炮他也学,而且还拥有相当不错的射击眼力。因为好学的习惯,自然也学习新兴的武术,年轻时还取得了奥山流的教练资格。 所以家康对武术多少有些理解和关心。至少全日本的学武之人认为: ──德川大人认同我们。 于是都希望为德川麾下的诸将领所用而聚集江户。 武藏也是其中一人。 ※※※ 武藏的名声多少也传至江户了。至少喜好此道的旗本(译注:将军家直属、俸禄未满千石的武士)们有所听闻,武藏便靠著这些机缘暂住在旗本家。 “阁下可以一直停留在此。” 该旗本对武藏说。虽然习武之人的地位不高,但任何时代的日本人对学有专精的大师总是尊敬的。旗本对这位出身低下的牢人,因为爱才,不但给他一间屋子住,还派遣下人服侍。 其实旗本也曾问过武藏: ──愿不愿意跟随我? 但武藏拒绝了。作为旗本身边的下级武士,年俸只有五石或十石,未免也太小看他的志向了。 “还想继续钻研道业”。 武藏以此理由拒绝了这些邀请。不断拒绝的同时,想来武藏应该也觉得有些悲哀吧? 武藏在江户停留了三年。这之间和江户的知名人士交往。 闲暇之馀便作画和雕刻。 有时也会敲敲打打制作刀剑护手和弓。看来他的手艺不错,制作的护手和弓颇受到珍重。 “也请那个牢人帮我做吧。” 常有旗本托人来订做。武藏不会完全拒绝,只要看得顺眼便帮对方制作。所得报酬丰富了武藏的日常开支。 此人拥有一生福力 金银不虞匮乏 晚年有人如此说他。的确武藏终生不愁吃穿,虽非商贾却有金银。晚年需用之际,甚至还能交代门徒: ──取第几号的钱袋出来。 可见得他十分富裕。而这些应该是拜他手中的另一项技艺所赐吧。 在江户的某一天,武藏正在削制杨弓。 所谓杨弓,其实是一种游戏用的小弓。照理说杨者,杨柳也,却不知为甚么没有使用柳树,而是以紫檀、樱树等硬木为材料,削整之后拼接而成。弓弦长二尺八寸,十分小巧。室町时代起朝廷便以这种弓进行射击游戏,颇受到贵族公侯的喜爱,后来足利幕府的武家贵族之间也蔚为流行。这项游戏继续流传至江户旗本家的少年们。武藏正是受江户所认识的大身旗本(译注:拥有俸禄三千石以上之旗本)之托制作杨弓。 坐在廊前削整木材时,听见围篱外有人声: “请问有人在吗?” 因为武藏的住处既没有大门也没有玄关,来访者必须隔著围篱探问。 “好像有客人上门,你去招呼一下。” 武藏交代下人。下人走到柴门边一窥究竟。 “敝人乃梦想权之助,烦请通知宫本先生一声。” “请问有何贵干?” “凡请告知先生,敝人特来讨教一番的。” 原来是来挑战的。 二 来访者的模样和说话声,从武藏所坐的廊前完全可以看见听见。 (好夸张的装扮呀。) 武藏先是对来访者的服装表现出轻微的惊讶与明显的不屑。 身上穿著白色的无袖外套,质地是贵重的羽二重(译注:顶级的丝织品,轻柔有光泽),肩膀处染著一颗巨大的红太阳。在他的胸前,也就是领口两侧,则是用金泥大喇喇地写著: 武术者天下一 日下开山 梦想权之助 ──真是个怪人。 武藏却不这么想。因为在那个时代,和武藏一样修习武术的人,多半都是这种类型。 没有学识、自我表现欲异常强烈、为了凸显个人名号和存在,任何手段都不排斥。甚至也有人穿女装上街,只因为惹人注目。还有人穿著大红色的修行僧袍,身上贴满鸟羽,趿单齿木屐,摇著羽扇,装扮成传说中的天狗仙周游诸国。学武之人多半是牢人,总是希望创造出口耳相传的效果。 “梦想”这个姓,也是因此而来。实际上日本并没有这个姓氏,应该是权之助自创的。 (但应该不是这个男人才对……) 武藏感到怀疑。因为这个名字早在武藏之前就有,武藏也有所听闻。 他是名门正派出身的武术家。关东香取人,开创“天真正传神道流”的饭篠长威斋被视为是武术的始祖,其武功传至第二代松本备前守政信才算集大成。梦想权之助是长威斋数来第七代的传人,可说是“道统式微”。早期该派的武术并非只有刀术,而是包含所有的拳脚功夫。之后该派的棒术最具特色。梦想权之助想靠此棒术扬名立万,乃发扬光大自号为: “神道梦想流杖术鼻祖”。 但凡自我表现欲强烈的人都会疯狂的作为,但梦想权之助并非狂人。 从他日后在筑前福冈的黑田家服务时便恢复朴素的装扮可知,他也是凡夫俗子。每当有人问起他周游诸国时的奇装异服,他总是辩解说: ──不,那是学武之人(武术家)常有的举动。不那么做就无法为人所知。 他也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事。就这点来看,比起那些穿女装或打扮成天狗仙的男人们,感觉他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吧。 武藏要下人传达说: “且将比试之事抛却一旁,若是一同晒晒太阳闲话家常,敝人愿意奉陪。” 梦想走了进来。他之前就已经看见武藏坐在廊前。 梦想站在庭院前自我介绍。武藏也放下工作刀报上名号,但始终坐著没动。梦想诉说了自己比试的经历。既然自称是“武术者天下一 日下开山”,似乎也没有吃败仗的经验。 (不过应该还是比我弱吧。) 武藏暗自评估,根据直觉就能知道。尤其是这种喜欢虚晃恫吓的人,有一共通点就是不懂得自我抑制。 (那就跟他比试一番吧!) 武藏心想。比试只能跟实力评估低于自己的对手行之。武藏当时所有的牢人武术家都是这么做的。比武的第一步就是评估对手,如果评估之后还落败,就代表自己的判断力不足。武藏晚年写到:“余生平比试六十多次,未尝稍败”,其实他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这直觉的判断力。 “看来阁下很会耍棒子。” 武藏低声说。野兽真正拥有自信时也会压低声音。 “没错。” 梦想点头。 “据说世人称呼阁下的棒术叫做棒手?” 武藏问。一般以棒手来称呼棒术(杖术)。 “不,是杖术才对。” 这是梦想自创的新名词。武藏看著梦想带来的木棒。长八尺,削成八角形。要是遭此棒一击,就算是戴著头盔,也难保不头颅碎裂。 梦想用的木棒,前后(棒本来是不分前后的)各包著两尺长的薄铁。薄铁上敲出突起颗粒,当敌手挥刀过来时可以发挥承接的作用。 大概没有比棒更有趣的兵器了。挥舞出招可当武士刀用,整个棒身都是刀刃。向前突刺就成了长枪,加上前后设有矛头,可以刺向四面八方。 “所谓棒手,就是……” 武藏故意用惯用的称呼,想要激怒梦想。梦想上当了。 “这叫杖术,不是棒手。” “杖是甚么?” 梦想用棒头在地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杖”字,然后立刻抬起头说: “你与其口头问我字面的意义,不如起身来吧!我耍给你看应该就明白了。” 说完便冲了上来。 武藏拍去腿上的木屑,悠然地站了起来。手上拿著方形的木头。那是做杨弓的材料。 木头很短,这一点激怒了梦想。他大叫:“武藏武藏,你要用那东西吗?” “这就够了。” 武藏点头,走进了院子里。梦想当然认为自己被愚弄了。 “武藏你也太狂妄了吧!” “怎么说?” 武藏不这样问,而是拿著木头站在院子里。他是真心要用木头当武器。在奈良和宝藏院长枪(编注:“宝藏院长枪”为人名,因为善使长枪而得此名号)进行不同武器的比试时,就曾用过长度类似短剑的小木刀。这是当时他所悟道的:和枪──棒也属于枪的一种──对峙时,只有冲近对手的身边才行。要想近对手之身,自己的武器必须发挥推开长枪的作用,因此武器越短越好。而且在突击对手时,比起长刀,短一点的武器有迅捷便利之效。 可惜梦想是不懂这道理的。他和武藏始终保持了二十步的距离,或许是耍惯了,手上的棒子舞出各种招数。一下子像水车般旋转,忽而又往左右突刺。眼见彼此的距离缩短为一尺,棒子一出又拉长为十尺,接著往前后左右到处乱刺,然后倏地拉近距离再拉近时, “果然只是个棒手嘛。” 武藏嘲笑对方。梦想没有答腔,但愤怒已写在脸上。 ──等著瞧吧! 就在梦想开始下一个动作时,武藏使出了他日后自成一派的重要招数: “待机抢先”。 武藏(不只是武藏,所有的武街都讲究这一点)必须判断出敌手的下一步走向。知先并且还要制先。读出敌人的下一步,并先想好解决其下一步的招数。一刀流中称之为取下先先之先。 根据武藏的用词,这时的他“待机抢先”。待者,等待敌人的出手,在对方出手的当下,因为充满愤怒使得饱满的气魄在瞬间有了破绽。或者可以说是敌手的气魄稍微倾斜,也使得身体的守势在几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瓦解了。武藏算准了那几分之一秒的刹那,目不转睛地靠近对方身边。梦想权之助还来不及发觉,武藏的脸已贴近自己的鼻尖。 ──钉! 武藏出招,目标是梦想的前额。从旁来看,武藏的木头似乎只是轻轻地敲了梦想的额头一记。 可是梦想却跌的很惨。一时之间无法起身,大字状地仰倒在地,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 武藏看著梦想的样子。梦想的呼吸并不急促,细微而规律。梦想权之助固然倒地,但求胜的意志未尝稍减,而且有别的意识帮他调整呼吸,好应付武藏接下来的攻击。梦想身经百战的武术感觉如本能般支持著他,让武藏十分感佩。 “梦想先生,结束了。起来吧。”武藏说。 之后由于彼此都住在九州,武藏和这个男人维持了终生的友谊。 [book_title]岩流 一 武藏对他宿命的敌手──佐佐木小次郎几乎是毫不认识。 “那里出生?几岁的人?使用甚么刀剑?” 等等这些他都不知道。这也难怪。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的出生地相隔甚远,所师流派也毫无瓜葛,即便两人都曾到过京都和江户,小次郎是在九州成名,武藏则是在近畿发迹。就这些点来看,两人完全没有起冲突的因素。 武藏在京都的时期,早已听说小次郎的名声。因为小次郎频繁地在各地比试,也打败了所有敌手,人们称他: “提到武术,佐佐木堪称日本第一。” 就武术经历来说,武藏算是后辈。仿佛武藏就像是跟随小次郎的脚步走过他走过的地方,自然听到许多风声。但其实武藏对他所知道的知识,顶多只有: “流派之名为岩流,乃小次郎自己所创立的,特征是使用极其长的武士刀。” 武藏对他毫不关心。应该说彼此也没甚么机缘值得关心。 武藏周游诸国越来越靠近江户之时,曾听到谣传: “佐佐木小次郎受雇于细川家”。 这成了两人之间的缘分。至于为甚么是缘分,那就得细说从头了。 时间得回到关之原战役。 ※※※ 参加关之原战役之时,武藏和乡党的新免家徒众同属西军的宇喜多中纳言秀家,且因此而败北。 他和战败的新免家残兵在战场上东漂西流,最后逃到了大坂。亡命途中,头脑聪明的人突发奇想说: “咱们去九州吧!” 关之原战役因为西军的落败已然结束,可是九州还在继续。德川和石田两军在九州各地打得正激烈。 ──那就去九州呀! 于是新免家残兵做出了如此可笑的决定,打算到九州投靠德川军。对原为作州、播州土豪武士集团的新免徒众而言,管他天下的政论、政治的正义如何,只要跟上战胜的一方就没错。对这种低层武士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军功和战斗技术。 “到了九州,咱们去投靠黑田家吧。” 众人作出结论。他们在大坂用罄军用行李里的钱财雇船,一同沿著濑户内海往西航行。当然十来岁的武藏身为最低阶级的一员,也一起搭船前去。 “投靠黑田家。” 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因为在战国中期以前,不论是新免家还是黑田家,都统一隶属于播州大名三木城的别所氏。换句话说大家都是同文同种,同一块土地出身的武士。 织田信长于中央取得势力后,派遣羽柴秀吉击溃播州三木氏。但因之前新免家已归属备前冈山的宇喜多家,而宇喜多家为织田系,所以才能存活于织田、丰臣时代。 另一方面,黑田氏的当家官兵卫(如水)原先服务于姬路的小城主,后来投靠来攻的羽柴秀吉,成为其谋臣,回过头来攻打三木氏,从此出人头地。接著又帮助秀吉贡献才智统一天下。秀吉取得天下后,他从区区乡下武士一跃成为大名。可说是最有成就的播州人吧。 “如水大人应该不会亏待咱们吧。” 新免的残兵们都如是想。因为如水的重情义是有名的,对旧情谊一向宽厚。 何况如水也欠缺人手。黑田家的年轻当家长政几乎率领了所有家臣参加关之原的主力战,故国九州毫无兵力可言。退隐的如水只好花钱雇用牢人、流浪武士等杂牌军应战。毕竟他是征战沙场上的名将,尽管年事已高,带领著杂牌军和攻打九州的石田军大战,依然能有连战连胜的成就。 新免徒众信心满满。 他们在丰前(大分县北部)上岸,前往中津城拜会如水。如水热情地接纳他们加入牢人军团: “真是令人怀念,新免家的各位。你们身上有著故乡的味道。” 如水打算联合肥后的加藤清正平定九州。甚至考虑平定之后,带领九州兵到中央一争天下。根据如水的观测,中央的动乱仍将持续,将再度回到战国状态;没想到关之原一天的战役居然成全了家康的天下,这让如水十分失望。 新免徒众加入之际,九州的平定战已经结束。中央的战争也终于结束。 家康对各大名论功行赏。他在丰前中津对如水的儿子黑田长政行赏,封给筑前福冈五十二万石的重赏。但是对退隐的如水却连一坪的土地也不给。家康的亲近觉得有些不妥。家康说: “没有封赏的必要。谁知道那个老头子心里在打甚么鬼主意!” 后来这些话传进如水耳里,如水只是苦笑而已。可见得心机被看穿了。 最可怜的是那群被如水招揽而来的牢人武士。既然如水没有受封领土,他们也只能散去。 “唉,你们就当是白忙了一场。不过有特殊军功者,我会拜托犬子(长政)照应安排的。” 他说到做到。只是新免徒众是在战争末期加入,几乎毫无军功可言。 “真是遗憾呀。” 如水为了表示歉意,给予新免家当家新免宇右卫门三千石的俸禄,让他在三千石的范围内收养徒众。 当然会有遗珠之憾。 武藏就是其中一人。对新免家而言,本来武藏就是比较晚期加入的,淘汰落选是在所难免的。 于是武藏主动跳出来说: “敝人无所谓。” 甘心作为黑田家家臣新免氏的手下,对武藏来说未免太强人所难。何况他还有修习武艺的野心。浪迹天涯,对武藏来说才是忠于自己的选择。 武藏告别而去。 接下来是其他另外六名落选者后来的发展。他们酝酿了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之间的机缘。 其他落选的六人留在丰前,成为该地的牢人。不久之后,丰后和丰前一带有了新的领主细川氏。细川氏的当家忠兴在关之原为德川立了大功,俸禄从丹后宫津十数万石一跃为三十馀万石,并移居九州,建城于小仓。六名新免牢人也跟著住在小仓城下。他们认为只要能在城下居住,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城下住了一群奇妙的牢人。” 城里开始流传他们的存在。他们共住在一间破屋,编织马用草鞋聊以糊口。生活虽然很贫苦,但行为举止依然保有武士风度,刚毅坚强,充满骨气。城下一带不知从何时起便称呼他们为: “新免六人众”。 好评也传至城主细川忠兴的耳中。忠兴刚当上新兴领主,底下必须雇用新的武士才行。所以决定延揽他们。身边的人也说: “大人的主意很好,雇用他们应该不会出错。” 可是身边的人又说他们太穷困了,不知道有没有正式服装可以进城参见大人? “是否该给他们一些钱准备呢?” “是吗?看看再说吧。” 忠兴说。忠兴似乎已有定见,便定好日子召见。结果进城来的六名新免徒众衣著光鲜仿佛变了个人似地,让在座的人都看傻了眼。尽管贫穷,还是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果真名不虚传。假如当初赐予钱财置装,岂不是瞧不起对方了吗?” 忠兴说。忠兴当下雇用他们并给予每人两百石的年俸。他们六人的名字是: 内海孙兵卫、安积小四郎 香山半平太、船曳圶右卫门 井户龟右卫门、木南加贺右卫门 他们为人正派,在细川家成为人人夸赞的家臣。因为表现不错,细川家对外宣称: “要想雇用牢人,新免家人最好。” 就这样因为他们六人的关系,前来投靠的新免牢人越来越多。细川家将这群新免武士归属在首席家老长冈佐渡旗下。之后长冈佐渡成为武藏的支持者,则是因为以下的情事。 二 武藏人在江户。 江户没甚么朋友的他,唯一能投靠的就是细川家江户官邸,里面有许多同乡的友人。 前面提到的六人众之一──孙兵卫──也来到了江户。孙兵卫尤其善待武藏,每次见他来都说: “你来官邸就像是回到老家一样。咱们新免家身上留著同样的血,决不会亏待你的。” 除了孙兵卫外,其他新免徒众也很看好武藏的名声。在他们这群新免徒众之中能出一位像武藏这么利害的武术家,也等于提高了新免家整体的武名,所有人与有荣焉。 “你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多有面子呀!” 孙兵卫常这么说。当然孙兵卫他们在官邸里也常夸耀武藏的功夫,他们说: “我们同乡的宫本武藏是日本第一。” 这种说法当然也会跟佐佐木小次郎的存在有所抵触。因为小次郎在小仓刚当上武术指导,他的风评也是: “日本第一”。 事实上,小次郎在九州已无敌手,北从筑前南到萨摩都被小次郎的剑术所制服。甚至小次郎自己也说天下剑坛概臣服他的剑下, ──我乃天下第一是也。 关于这一点,新免徒众不禁大声嘲笑说: “哪里比得上武藏。” 这种说法日嚣尘上,在细川家中也不时有人拿佐佐木小次郎和宫本武藏进行比较,连在城里的首席长老长冈佐渡也开口问: “到底他们两人谁比较厉害呢?” 佐渡既然统领新免徒众,自然也看好武藏(虽然两人并未见过)。 可是武藏本人对这个话题却毫无兴趣。 (打败一个已经受雇于大名的人,有甚么意义呢?) 武藏完全没有出仕于像细川家这种程度的大名手下。他的世俗性愿望还要更高远,常常内海孙兵卫提起说: “怎么样?要不要受雇于我的东家?能不能成不知道,我愿意帮你说说看。” 武藏不为所动也不置可否。既然他对出仕的想法如此,这时候如果和佐佐木小次郎比试,岂不被当做想求官,他当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内海孙兵卫等人却很期待武藏能打倒小次郎。一方面可以让新免家武士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另外一个不成文的理由,则是同乡意识使然吧。 这个时期约是庆长十几年左右吧,大坂还有秀赖在。换句话说,大坂阵战役(译注:庆长十九─二十年,一六一四─一六一五,江户幕府击溃丰臣家之战役)几年后才会发生。江户虽然贵称为府,但仍有许多地方还未开发,感觉只是: “武州丰岛郡江户”。 当然江户城的城域还在持续扩展当中,各大名兴建的官邸也日渐丰富了其景观。 细川家的江户官邸位于和田仓门的护城河内侧,此时规模还没有日后的壮大。 武藏经常会进官邸看同乡。有一天他去拜访内海孙兵卫,对方立刻抓著他说: “哎呀,武藏,等你好久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原来是首席家老长冈佐渡要从九州前来江户。 “你们一定要见见,我来安排。” 孙兵卫说。武藏觉得有些困扰,但内海孙兵卫十分热切地表示: “佐渡大人也说要见你。我一向不忘在他面前提起你,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嗯……这个嘛……” 武藏丝毫不感兴趣,但孙兵卫不放过他。 “武藏,你听了会很惊讶。佐渡大人也知道令尊无二斋的大名,你们真是有缘分呀。” 武藏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下。 事实上,各大名之中没有比长冈佐渡守康之更知名的武将了。武藏既然生在战国,当然会对这样的老将很有兴趣。 长冈的姓是受领自细川家的恩赐,原来的姓是松井。维新之后,他们家才又恢复姓松井。佐渡守的年纪约六十二、三岁。 出身不凡,原本就是足利家的幕臣,也是现在京都府下松井村的地方官。细川家隐退的老主人幽斋曾经也是足利将军身边的人,主从二人可说是同事。幽斋年轻时名藤孝,服务于足利义辉,义辉被杀后拥立义昭,为重建幕府而四处奔走。奔走期间,长冈(松井)佐渡表示: “我事你为兄。” 帮助幽斋一跃成名。幽斋之后成为织田家大名,主从俩也先后当上家老。到了丰臣期,则是和上杉家的直江山城守、石田家的岛左近并称为: “天下三家老”。 秀吉似乎也很欣赏佐渡的魅力,甚至说过: “要不要成为我直属的大名?愿意的话,封给你石见半国。” 佐渡守当场予以拒绝,却反而使得个人受到的评价更高。从丰臣时期就是大名的家老,又被列为朝臣,官拜从五位下佐渡守。在细川家的俸禄为两万六千石,进入德川期的今天,幕府仍给予佐渡等同大名的待遇。他就是这样一号人物。而这样的佐渡说他知道武藏父亲无二斋。 “为甚么大人会知道呢?” “这故事说来有趣了。” 宫本无二斋在足利将军家的二条御所表演武术时,当时在将军身边负责介绍的小军官就是佐渡。 “真的吗?” “毕竟是很久远的往事了,大人说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大人还说就是因为这样,感觉和你并不生份。” 孙兵卫一再力劝武藏和佐渡见面,武藏始终不肯答应。 “我考虑看看吧。” 因为和佐渡见了面,肯定会提起佐佐木的话题,结果一定会被要求: ──两人不妨比试一番吧! 大人都说话了,身为武术家断无拒绝的道理。武藏说要考虑,指的是这件事情。武藏的思虑已经想到这么远了。这种深思熟虑有时也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奸诈之人。 对武藏而言,在他还未获得任何有关佐佐木小次郎的知识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和佐渡见面的。有了知识再考虑对策,直到确信能“获胜”时,武藏才肯跟佐渡见面吧。 “对了。” 武藏装作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那个姓佐佐木的学武之人,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孙兵卫大人是否知道些甚么呢?” [book_title]斩燕 一 这一章必须提到佐佐木小次郎才行。他出生于越前(福井县)。 剑术师承中条流的富田氏。富田氏是威震北陆道的武术名家。在介绍小次郎之前,且先略为说明北方剑法吧。 富田氏的家谱中: 富田势源。 是最有名的人物。本来富田氏就并非一般人家,在越前是足以动员千人的小名(译注:大名之中,领地较少者之称呼)之家。换句话说,势源虽然身为地方上的大老爷,却喜爱武术,甚至将家业交由弟弟管理,全心投入钻研。 他的口头禅是: “我一生之中只参加过两次比试。” 因为他所师承的中条流严禁比试。顺带一提的是,中条留用的是小型武士刀。通常是插在腰间的短刀。换句话说,中条流讲究的是短剑术。 中条流于室町中期,由京都幕臣带动学习,可说是贵族的剑。所以很适合在宫殿之中的格斗。富田势源自己的说法: “殿中身著乌帽子、长裤之礼服时,可能会遭遇到长刀的攻击。这时身上只能携带小刀,必须抽出小刀迎战长刀且打败对方,才是真正的学武者。” 他说: ──一生之中只参加过两次比试。 其中一次对势源来说是值得纪录的一场比试,年月日也很明确,是在永禄三年(译注:一五六○)七月二十三日。 地点是美浓(岐阜县)。说到永禄三年,当时的织田信长还很年轻,这年五月信长打赢了桶狭间战役(译注:永禄三年亲率二万五千大军的今川义元进军京都,却遭仅三千馀兵力的织田信长奇袭而全军覆没)。信长的邻国就是美浓。 美浓国主是斋藤氏。知名的斋藤道三几年前被其义子义龙谋害,因此富田势源来到美浓居住时,已经是斋藤义龙的时代了。 “如果富田势源来了,我要见他。” 国主义龙说。可见得当时的势源声名远播。 义龙有著异于常人的体格,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译注:一贯是三‧七五公斤,三十贯是一一二‧五公斤),据说拥有十个人的力气,连义父道三也嘲笑他是: ──野兽。 他爱好武艺,尤其是对当时新兴技术的武术十分著迷。所以他是少数使用武术指导的战国武将之一。 他的武术指导是梅津某。 关东鹿岛人,常自夸打败了关东、东海道的所有剑客。同事们很讨厌他骄慢的态度,甚至有人批评说: “居然饲养这种野兽,大人也真是没事找事做!” 说到比试的缘由,正是梅津对势源入道提出要求的。 “世上有名的中条流小刀,我倒是没听说过。很想见识一番。” 他挑衅说,势源并不理会地加以拒绝: “我乃闭门修行,对比试没有兴趣。而且中条流一向也不跟其他流派对决。如果真想观摩我的武艺,请来越前。” 结果梅津到处吹嘘说: “我就说嘛,势源根本就没信心打赢我。本来小刀就不可能赢得过长刀。” 这些话也传入了国主斋藤义龙耳里。义龙便邀约势源,硬是要他答应接受比试: “这是我的希望,你一定要出面接受比试。” 当时势源的主家越前朝仓家和美浓斋藤家有同盟关系,因此势源无法拒绝,只好答应。 比试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梅津某以斋藤家旗下的大原家为休息处准备应战。据说比赛的前夕, ──梅津先行汤浴,然后祈神。 所谓汤浴固然就是洗澡,但梅津似乎只是在浴室洒水灌顶进行袚楔的仪式。然后祈祷,并举拳祭拜神明。由于早期的武术是从关东鹿岛的神主开始发起,之后才逐渐和禅学连结在一起,但刚开始其实充满了神道教的风格。 富田势源听说后表示: “心境若是已定,就犯不著再发声祈求神明了。” 势源选择的休息处是跟越前朝仓家认识,也是美浓斋藤家的客席武将,名为成就坊的僧侣家。 比试地点安排在斋藤家家老武藤淡路守的官邸内。国主也派出了监察人员(检使),意味著这是一场十分正式的大型比试。比试时间定在辰时(早上八点)。 势源来到比试场地观察时,监察人员问说: “梅津想以利刃一决胜负,不知阁下意见如何?” 势源点头说: “可以,但敝人用这个就行了。” 他手上拿著一根木棒,似乎是随地捡起的,上面还有树皮,长度也只有一尺二、三寸而已。 由于势源的态度坚定,梅津不得已也改用木刀。梅津显得有些焦躁,他所准备的木刀有三尺四、五寸之长,削成了八角形。他将木刀收在锦袋里,交由弟子拿著,走进了比试场。 这个显得颇为轻敌的高大男人,和矮小的势源一比,乍看之下应该是梅津占了优势。梅津的服装是天蓝色短袖上衣搭配木棉长裤。木棉在当时是稀有的纤维,由此可见梅津对服饰的讲究。 势源则是穿著柳绿色短袖上衣和没有束口的长裤。不管势源站在泥土上或是挥舞双手,柳绿色都给人祥和的感觉。 比试开始了。 通常武术的比试一动、两动便见胜负,但这场对决的动刀次数却不少。一开始富田势源不停地遭到梅津的攻击,但后来不知情势是如何变化,竟在瞬间让梅津处于弱势。先是梅津的鬓角被势源的木刀扫过,流血了。众人以为梅津落败,只见他仍继续攻击,接著上臂和头部又被击中,鲜血染红了半张脸,他仍不停止,体力超乎常人。 势源一边避开梅津的长刀,终于有机会轻轻一击梅津的手臂。这一击打得梅津失去平衡,前牙直扑地面地倒了下去。跌倒的同时,梅津仍攻击势源的双脚。势源轻轻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小刀置于梅津头顶,然后轻击,竟使得梅津失去了意识。梅津倒在沙地上久久不起。 富田势源毕竟出自北陆名家,保有长者风范,没有赶尽杀绝。但比试结束之后,为了避免遭梅津门人的复仇,便离开了美浓。 有人说佐佐木小次郎是富田势源的弟子。甚至同时代的人也说: “小次郎是北陆势源的徒弟。” 但富田势源乃织田信长年轻时代的人,和德川初期的佐佐木小次郎分处于不同的时代。 过去对于这些是不太讲究的。尤其处在传闻只能靠口耳相传的时代,提到北陆就是指富田势源,而世人却轻易忘记势源早就是历史上的人物了。如果小次郎真是势源的弟子,则势源也是七十岁前后的老人。就这点来看,“小次郎是势源徒弟”的说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二 小次郎是越前国一乘谷净教寺村人。这里也是富田氏发迹之处。富田氏在越前国主朝仓氏被织田氏击溃前后,受雇于织田家部将前田利家,经过丰臣期到德川期,享有一万三千六百石的大名级俸禄。由于原本就是地方豪族,继承自祖先的家产就很丰厚,靠的并非武术武艺。丰臣、德川初期,这个家族出了一位名人──富田越后守重政,世人尊崇他为: “名人越后”。 这时的富田氏早已不在越前,而是和前田氏一起移居加贺。 富田家的亲戚住在故乡越前的一乘谷净教寺,守著老家和道场,传承势源以来的武术道统。名为佐佐木小次郎、出身自该村庄的年轻人就是跟著这名亲戚学习武艺,所以应该算是势源的孙字辈徒弟吧。 小次郎年纪轻轻就被赞叹是天才。 “你来做我对打时的对手(打太刀)。” 他的师父很早就这样要求他。从他担任师父对打的对手一事来看,小次郎的本事非同小可。 对打时要有人分别扮演打太刀(出招)和仕太刀(接招)的角色。 ──呀! 打太刀的人一出招,扮演仕太刀的人必须大喝一声, ──接招! 扮演仕太刀的师父,当然手上拿著代表该派特色的小刀,长度只有一尺五寸。 扮演打太刀的小次郎是“敌手”,所以使用长大的木刀。 小次郎这个人有趣的地方在于他一边学习小刀的武艺;同时又因为帮助师父练武而使用长刀,于是有了长刀武艺竟比小刀还娴熟的成果。 (小刀武术似乎有问题,武士刀当然是越长才合乎自然吧?) 他这么想。 于是小次郎继续钻研,当然是背著师父进行。钻研结果,甚至认为: (小刀根本是行不通的。) 小次郎钻研得到的结论是:武士刀配合使用者的肉体条件,当然是越长越有利。 当他体会出这个结论后,原本就很自负的年轻人开始对同门的人态度傲慢,甚至对师父也有不逊的举止。 ──我想独立自成一派。 小次郎心想,也表现在态度上。同门长老对他有所非议,小次郎干脆提出挑战,使用长木刀降服他们。最后还跟师父的亲弟弟对决,毫不留情地击败对方。于是被逐出门派,但他内心却是很高兴,从此远离故乡周游列国。 和各国的武术家交手,却没有人敌得过小次郎的长剑。小次郎如同舞长枪般善于使长剑。因为剑身太长无法系在腰间,他只好背在肩上带著走。 躯干长大、 壮健无比。 是世人看到小次郎的印象。他的性格豪放,与人相处总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奇妙的是人们在他面前也都自然显得卑躬屈膝。 他的穿著打扮呢?一般武术家都喜欢标新立异引人注目,小次郎偶而也喜欢奇装华服表现自我。吉川英治先生给了小次郎男孩弱冠前束起前发的发型,但那只是作家天才性的创作。事实上就算是小次郎也不可能束起前发。小次郎之后征服了九州剑坛,受雇于小仓细川家。一个曾经在大藩当过上士的人,作出孩童装扮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吧! 在周游列国的途中,小次郎曾经阐释过自己的剑术理论。 他命名为: “虎切刀”。 这项绝技正是其武艺的中心。 虎切刀,民间一般又称为“斩燕”或“回燕”。 有一次小次郎行经溪谷,他站在河原上,飞来了燕子。 旁边有桥,燕群掠过水面,钻过桥下飞来,然后翻转一圈又飞回去。 (我能够挥斩到燕群吗?) 小次郎决定用自己的剑尝试杀燕。刚开始的几次都失败了。 但他立刻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要想砍杀飞燕,长刀必须要有超越平常的速度──这是一定的道理──才行。可是光有速度还是无法成功,就算能砍到飞燕也是纯属偶然。要想砍杀飞燕, 挥刀 逃脱 动作不能仅此而已,而是要看准燕子躲开时翻飞的方向,然后挥刀砍向燕子翻飞的空间。要挥斩该空间,一开始电光火击般的出剑不能嘎然停止,而是要在刀势的中点再度电光火击般挥斩。在物理学上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小次郎凭著练习学会了。 他将身上所背的大长刀命名为晒衣竿。燕群一飞来,立刻以电光般的速度抽刀,并且顺势杀死一只燕子。刀身反弹再杀死一只,接著往旁边一砍又杀死一只。速度之快只能说是神乎其技。 他完成此“虎切刀”时,将自己创立的武术流派命名为: “岩流”。 或许是因为他在溪流湍急的岩石(岩)中所领悟出来的招数吧。 然而小次郎并非以此奇幻的剑术而自满,否则他的武术就只能算是一种马戏。在人前耍马戏可不是他学武的目的。 小次郎武术的基础是前面说到的中条流。中条流武术的精神在于: ──出刀的速度。 包括挥刀速度、刀身抵达敌人身体的速度等,自然是越快速越好,这是首要之道。刀速快过敌人的话,敌人自然无计可施坐以待毙,这就是该武术思想的基本。 小次郎也尊崇该思想。是为了锻炼刀速,他才斩杀燕子的;斩燕绝非其目的。 ※※※ 武藏听著内海孙兵卫诉说小次郎的故事,听到其挥刀之快速时, 不对! 武藏心里想著。 武藏的武术思想之中并不太重视挥刀的速度。固然速度快有胜算,但武术的极致难道就只是求出刀之快吗? 武藏的武术认为与其作出快速斩燕的反射动作,更应该始终保持对燕子的凝视。燕子翻飞时,就该观察其姿势,如何逃脱、如何滑翔等瞬间。真正要砍杀的是燕子姿势的转变,每一次转变都能斩杀其变换的姿势。基于这种思想,就算是出刀慢也无所谓。甚至慢慢来的情况反而居多。就这一点而言,武藏和小次郎的武术思想可说是对立的两极。 (自己也许能打败那个男人。) 武藏是在听了这段故事之后,开始这么认为。 [book_title]在京都的日子 一 武藏坐在细川家家士内海孙兵卫面前。武藏喜欢端正地跪坐,双腿绝不放松。他可以好几小时,动也不动地跪坐著。这个时候亦然。 “怎么样?” 这个过去和他一起并列在新免家武士名册的同乡开口问。 “假如你答应的话,”孙兵卫说: “咱们这些在细川家的新免人地位不知道会提高多少呀!” 假如答应的话──指的就是武藏答应和佐佐木小次郎的比试。这些话武藏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听到都令他感到十分不愉快。 “不要再这么说了。” 武藏按捺下怒气,故意装出想睡的表情: “我学武术可不是为了那种事呀。” “我知道。” 孙兵卫有些惊慌。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我这个和你一起来自作州、一起吃新免家俸禄,同一旗队参加关之原战役的老朋友之间的玩笑嘛。你得原谅我开的玩笑才行。” “总有一天我会南下九州的。” 其实武藏心中早已决定和小次郎比试,只是没有明说。 “我应该会顺道经过小仓城下吧?既然如此,也想见识见识岩流武术。” “见识?你是说要比试吧?” “没错。” “原来如此。” 内海孙兵卫听了不禁大喜。假如将武藏刚刚说的这番话通知给小仓的新免人知道,不知道他们会有多高兴呀。随著佐佐木小次郎的存在越来越扩大,这件事在细川家中沸腾的程度就越高。 “可是武藏甚么时候才会南下九州呢?” 这一点武藏没有说。马上会去还是要等到十年后呢?孙兵卫有些焦躁,却又害怕继续追问武藏会翻脸,只好强加隐忍不提。 然而武藏不久便离开了江户。孙兵卫暗自以为他可能已南下九州,但武藏并没有将自己的去向告诉任何人。 武藏出现在京都。 这个男人喜欢京都。原因之一大概是京都拥有许多他所喜爱的绘画和雕刻佳作吧。更重要的是京都乃临济禅宗的大本营。武藏对禅宗很有兴趣。 这次在京都的住宿不同以往,因为他的身分已今非昔比。在江户认识的板仓伊贺守家臣黑泽濑兵卫曾经表示: “有机会来京都,就住在寒舍吧。” 武藏一进京立刻前往位于二条神泉苑旁的所司代(译注:维持治安的单位)官邸访友。 “太好了,你来了。要住几个月都没关系。” 黑泽濑兵卫像招待王侯一样地欢迎武藏。这时候的武藏已经是二十五将近三十的年纪,声名已远播。对黑泽濑兵卫而言,招待武藏这种客人住在家里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武藏住在我家里。 当他到处吹嘘时,世人、同事、甚至连主君板仓伊贺守胜重,都会以为黑泽濑兵卫和武藏的交情这么好,可见得他也爱好武艺。 “我派个下人照料你的身边琐事吧。” 濑兵卫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照。 ──武藏一生都有福力。 这句话说明了武藏走到哪里都能获得如此的待遇。其中原因之一,以当时的用语来形容,那是因为武藏是个: “德人(译注:德高孚众望之人)”。 单是个剑术高超的武术家是否能得到世人如此的对待呢?提到当时的学武者多半是人品低下、不够合群、而且又喜欢自我宣传。从健康的武家阶级来看,固然不值得交往的对象很多,但武藏不一样,他给人另外一种的印象。 比方说他认为武术不是一种技术,而是: “道”。 所谓道,换一种说法就是“思想体系”吧。武藏将武术当成思想,并试图用言语来表达。比起当时的武士,他难能可贵地多少识点字,懂得用汉籍、佛典等哲学性语汇来说明抽象的思想,而且他也喜欢和别人做这些说明。 说是思想表现,终究不过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种传道。提起传道,以当时的一般教养水准而言,这已经是一种发光发亮的行为了。 在丰臣期以前的武士之间是不流行这种文化修养的。丰臣末期开始才稍微有所转变,丰臣家大老前田利家晚年听了《论语》的阐释十分感叹,加藤清正也在一旁鼓励。清正也曾聘请学者讲课,并且感慨良深地表示: “为甚么没有早点这么做呢?” 丰臣末期,出现了一位名为藤原惺窝的学者,喜欢穿著唐装。在那个时代,能够靠著学问维持生计的大概只有藤原惺窝一人吧。惺窝应各地诸侯之邀讲学,掀起了大名之间注重学问的流行。关之原战役胜利后,德川政权确立,家康邀请惺窝到江户。 ──连将军也要听学者讲课吗? 成为震惊社会脍炙人口的话题。这是之前时代的当权者丰臣秀吉,或是更早之前的织田信长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换句话说,时代的风潮有了新的流行吧,人们不管遇到甚么事都开始喜欢用这种抽象的思考法。 惺窝人在江户。 武藏也是这个新时代的年轻人。他能感受到时代的新气氛,当然无法满足武术只是一种技术的旧观念。他将武术称为: ──道。 这是一个多么新鲜的名词,不是生存在该时代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那个人住在赖兵卫先生家。”这件事已传遍京都所司代板仓伊贺守的家中,人们聚集至此只为了听武藏谈论武术。 武藏跟其他的武术家不一样,他不展现武艺。 他只用三言两语说明自己所领悟出武术的抽象结论。他不仅以一名强者受到尊敬,同时也开始给身边人他是思想家的印象。但其实他的思想还不够成熟到足以对外人论说。 他还年轻,前途似锦,他只是想研究禅学,透过禅道来思考剑术,探索比剑理更空灵的心境来加宽加广自己的深度。这个年轻人认为要想学禅,京都最好。 他经常造访大德寺、妙心寺等临济宗的本营寺庙。每一次造访都让他强烈见识到黑泽濑兵卫的存在。 京都司代所是幕府在京都的行政机关。凡是透过其家臣黑泽濑兵卫的口头介绍,武藏可以见到任何高僧。武藏之所以逗留在黑泽家的最大理由,就是为了享受这项便利。 二 最早提出剑术和禅学只要悟道就能合而为一的并非武藏,而是和他同一时代,最出名的禅僧泽庵。泽庵十分受到京都宫廷的崇敬,之后也得到江户将军、大名等的重视。武士之中最早跟随泽庵参禅的是柳生但马守宗矩。柳生宗矩既是大名也是武术家,应该常跟泽庵讨论过剑理吧。经由这层关系,泽庵了解剑术,从而提倡: ──剑禅一如。 泽庵日后为了柳生宗矩以禅学论述剑道,写成《不动智神妙录》赠与宗矩。 可是泽庵没有和田野的一介武术者武藏接触过,终其一生都没有。 武藏对剑术和禅学之间的关系有兴趣,大概是在江户的那段时期开始的。在江户常听到有关柳生流的话题,自然也有机会听到柳生宗矩跟禅学的故事。而且基于武藏好禅的体质,他应该也不会错过这些话题。 武藏始终对学禅很有兴趣,所以他再度来到了京都。 禅学讲空。要达到空的境地,第一步就是要放弃我执;在武术上则是要抛弃想要得胜的我执。接著要抛弃产生我执的自我,然后舍弃想要抛弃自我的我,甚至连舍弃这一切所依靠的佛法也必须舍弃。抛弃一切,坠落至否定的谷底后,真实的世界才得以开展。因此得道并不容易,自古以来有多少高僧能到达这种境界呢?肯定是少之又少。 顺带一提的是,禅学在剑道中的定位到了江户末期已越来越薄弱。例如近代剑术的集大成者千叶周作等,就几乎看不出受到禅学的影响。 和周作同时代的剑客之中有一名叫寺田宗有(五郎右卫门)的上州高崎藩人。宗有师出小野派一刀流后转同流的中西派,最后自创天真一刀流。他的组太刀号称天下无敌,对于修习武艺几乎可说是疯狂的程度,到了晚年狂热依然不减。曾说过一句明言: ──我的木刀都冒出了火花。 事实上,同时代里有人认为宗有才是最厉害的剑客。周作在中西派道场上是他的师弟,似乎剑术仍不及宗有。有一天,另一位也是号称天下屈指可数的剑客白井亨,对宗有提出了单纯的疑问: ──我自认和你武艺不相上下,为甚么到了比试却总是落败。你哪里比较强呢? 宗有想了一下回答: ──禅吧。 根据宗有的说法:武艺毕竟有一定的界限,但心境是无限的。宗有曾随东岭和尚参禅,后来大悟,得到东岭“道业贯通天真”的认可。尽管告知是“禅吧”,不论是白井亨还是宗有师弟的千叶周作仍不愿意学禅。禅不是所有人能学的,似乎有合适与否的体质,他们两人就没有学禅的体质。 但武藏有。 只是武藏缺乏良师,几乎都是靠著自我参禅,他的思想早已融入了禅的世界。至少在这个时期,他在京都企图将禅的思想纳入武术之中,让自己更加接近禅的世界。 ※※※ 此外武藏住宿在板仓家家臣住处的另一个理由,则是因为板仓家和佐佐木小次郎并非毫无关系。 小次郎几年前在京都和某人比试,据说某人没有痛苦地死了。武藏听说当时担任对决监察人员的就是板仓家的家臣。 “当时的监察人员是哪一位呢?” 有一次武藏对著几位访客询问,刚好那个人也在访客之中,叫做松田某。 “小次郎的剑术如何?” 武藏又问。松田个性谦虚,回答说: “我个人也爱好武术,可惜缺乏鉴赏名人武艺的眼力。当时他们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彼此才稍微有些动作,但连一招也没有交手,木刀也没有碰触到。偏偏有一方已经低垂著头,待我们发现时已然毙命。这就是当时的情景。” “小次郎的剑姿是如何摆的?” “一开始置中,然后移向上。” (果不期然!) 武藏心想。这就是内海孙兵卫在江户所说、小次郎自创的岩流剑术之一,名为: ──一心一刀。 当那把有名的长刀移向上时,其实是朝敌人正面一砍,而且动作持续,继续往前。感觉好像没有动静地继续前进。 只留下一张纸的间隔。 长剑又从上方直接往正前方的地面砍去。这是虚拟一刀,对方处于一纸之隔的剑尖前方,不可能被砍到,却已饱受惊吓。当然对方会有反射动作,身体失去平衡。这一瞬间,小次郎的长刀从地面收回,迅速扫过身体跳开的对手颈间。 “换句话说,当时的比试……” 武藏拿著木刀来到庭院,想像当时小次郎的动作演练一番,但以松田某的能力却无法认定。 “因为当时的动作快得根本来不及看,感觉好像没有出招。” 松田某说。 武藏又做了好几次。他一旦开始练武,是可以完全无视于访客的存在。 访客们一开始也能欣赏武藏个人的练武,但时间久了,天色也晚了,便不好久留,只好一个个蹑手蹑脚地离去。 (简直是在耍花招嘛!) 庭院里的武藏心想。他骂的不是访客而是小次郎“一心一刀”的武术。就像是马戏一般。 小次郎剑术的基本,不论是虎切刀(回燕)或是一心一刀,不过都是技术本位。因此思考小次郎的武术,会发现他只是将反射动作发挥到极致。将反射的精准度提升到最高,快如闪电的分岔。甚至快到分岔又岔出新的闪电,新的闪电又继续岔出更小的闪电。小次郎想出了这样的剑术。他斩杀飞燕,燕群会翻飞。在燕群翻飞的同时,小次郎的剑也跟著跃动,击落燕子。透过这种一再岔出的招数,小次郎让对手惊讶,毙命。他应该算是技术本位主义吧。 (看来……) 武藏心想: (跟我是不一样的。) 何止不一样,自己和小次郎根本分属极端的两方,此时的武藏终于明白了。谁的武术才是正确的呢?既然是武术,唯有凭借一赌生死的对决来验证,想来是别无他法。 [book_title]小仓 一 “武藏近日会去小仓。” 这个消息早由从细川家江户官邸的内海孙兵卫告知新免武士之一的井户龟右卫门。江户的内海孙兵卫在写给井户龟右卫门的信中写著: “武藏南下九州时肯定会投宿贵宅吧,届时请提供住处,同时有关比试之事也烦请跟家老报告安排。” 比试之事指的就是向佐佐木小次郎的挑战。 “武藏有意思挑战了吗?” 井户龟右卫门等在小仓的新免武士们都很高兴。安积小四郎、香山半平太、船曳圶右卫门和木南加贺右卫门等人聚集在井户家,讨论如何迎接武藏的到来。 “首先应该先将这个消息通知给家老知道。” 井户和安积一起造访长冈(本姓松井)佐渡的官邸。当时长冈家的高名当家康之,住在江户时生病了不得不退隐,改由其子兴长继承家业担任细川家的家老。兴长喜好武术,但不像他父亲对佐佐木小次郎抱有好感,加上新免武士是自己的下属,自然也就站在武藏这一边。 “那个武藏何时南下呢?” 兴长问。关于这一点,井户和安积也不知道答案。 之后过了一年。不管是江户还是小仓都没有武藏的消息。听说他人在京都,但也有人谣传他滞留在播州姬路。 (说要南下小仓,武藏是在说谎吧?) 井户龟右卫门等人开始觉得很失望。不只是失望,对家老长冈兴长也觉得颜面全失。兴长每次看到这群新免武士的脸就会低声问: ──武藏还没到吗? 同事们之间早已传遍了武藏南下一事,兴长也为了武藏还未到来而有些心神不宁。 ※※※ 年关又至,到了庆长十七年(译注:一六一三)。那年春天,小仓城下的井户龟右卫门宅前来了一名巨汉自称: “敝人乃新免家的旧识。” 他没有报上姓名,只是客气地询问,龟右卫门大人在家吗?应门的是一名老仆人名叫又助。又助被那个男人动物般的气势所震慑,连问对方姓名的气力都消失了。 “……” 又助不敢说话,只是嘴唇嗫嚅,像个无主的孤魂走进门内,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好不容易才开口喊说: “老夫人!” 事实上主人龟右卫门不在家,既然不在,他就应该告诉门口的访客: ──我家主人不在。 可是老仆人没有说,而是对著中庭呼唤龟右卫门的母亲。 老太太走到了长廊问说: “有甚么事吗?” 却看到又助一脸苍白,眼角湿润,不知是沾了眼屎还是泪水。 听完又助的报告,老太太立刻想到: (该不会是武藏大人吧?) 可是没有问过儿子,是不能在他离家时接待访客的。这是武士的规矩,她想武藏应当能够理解,于是仔细地教又助如何回话,要他跟武藏说龟右卫门不在家,傍晚才会回来,目前不方便留客。顺便再请教对方是否就是宫本武藏大人。 又助回到门口,照本宣科。武藏点了点头并说: ──那敝人在此等候。 又助听了又是惊吓不已,站在别人家门口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赶紧闪入门内,将情形报告给龟右卫门的母亲知道,听候指示。 “这样子呀。既然如此,我看就请他进来吧。” 老太太说。 于是又助陪著武藏绕到中庭,让他坐在长廊上。同时也很客气地表达歉意说: “等我家主人回来后,再正式跟大人问候吧。” 武藏默默地点点头。 这时老太太出现了。 “啊!” 武藏连忙起身站好。他对老夫人还有些见过的印象。 “是弁之助大人吗?” 老太太问,弁之助是武藏的小名。由于她曾经去过武藏出生的平田家多次,还记得少年时期的武藏。 “多少还有些小时候的印象。” 老太太目光锐利地端详著武藏,也许是怀念之情使然;但也可能她和其他同乡一样并不喜欢弁之助时期的武藏。龟右卫门的母亲完全没有提到一句武藏亡父无二斋的事,而是说起一些无关痛痒的家乡事,例如: “宫本村的笋子真是好吃。没有地方比得上那里的竹子肥美呀。”或是: “自从新免家没落后,那附近的村庄也都荒芜了。” 绝口不提无二斋的话题,可见得她对无二斋的记忆有多么不好。 老太太的话题忽然转变,她说: “听说大人要跟当家主人的武术指导佐佐木小次郎大人比试呀?” 武藏听了惊讶反问: “这种事是谁说的?” “整个细川家的人都这么说的呀。” (这就怪了。) 武藏心想。挑战佐佐木小次郎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照理说不应该成为众人的话题呀。 (难道是内海孙兵卫说的?) 武藏如此推测。肯定是孙兵卫自以为料中武藏已下定决心,所以从江户派人传话到小仓。武藏觉得很困扰,但事到如今也已经骑虎难下。 “请问老夫人是否见过佐佐木小次郎本人呢?” 武藏问。 “见过一次,在路边。” 龟右卫门的母亲回答: “跟传闻一样,态度显得傲慢。” 老太太说到这里,大概觉得自己多嘴便闭口不说,赶紧起身进入屋里。不久又捧著装有热茶的陶瓶出来,招待武藏饮用,之后甚么话也没多说。那茶水并非一般的绿茶,而是煎煮五加皮的汤汁。在京都一带这种有日晒味的青草茶连放牛的都不喝,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细川家的家风讲究武家质朴是真的。 过没多久龟右卫门回来了。 二 武藏就此住了下来。 ──谈论武术。 每天都有细川家的武士如此说著来到井户龟右卫门家拜访。武藏面不改色地一一接见。武藏除了有剑术的才能外,也很擅长表达事物,一针见血决不拖泥带水。有一位访客问: “该如何理解修习武术的道理呢?” 武藏一听立刻指著榻榻米的镶边说: “你去踩那道镶边。” “像这样子吗?” 访客起身踩著镶边。在武藏没有开口喊停之前,脚始终踩在镶边上走著。 “假如有一道桥宽如那道镶边,但高六尺,你能走得过去吗?” “这个嘛……” 访客开始思考。因为镶边宽度比脚底小,所以有些困难。 “好吧,假如宽度增加为三尺,高度还是六尺呢?” “那就走得过去。” 接著武藏的比喻更加天马行空: “假如那道桥高高架在城山和足立山之间,你走得过去吗?” “那就难了。” 访客回答。虽然同样都是三尺的宽度,但因为心惊胆战所以无法穿越。 “本来就是三尺的宽度。”武藏说。照道理说应该可以走得过去,但是因为害怕的心理或杂念而无法成行。将那些害怕、杂念排除,保持一颗不动的心,这就是修习武术了。 武藏如此回答。因为他的表情完全没有一点的虚假,人们也都听得懂他的表达,更增添了武藏座谈的魅力。过去学武之人的通病在于缺乏修行者的定力,言行多半矫奇,不是太过夸张就是故作神秘。至少武藏在座谈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那种习性,这使得武藏大受欢迎。 “我很想赶紧见到他。” 家老长冈兴长对井户龟右卫门说。可是武藏的自尊心很高,随便一句“带他过来见我”是无法让他上门的。 经过井户龟右卫门的说明,长冈兴长决定请武藏来喝茶。兴长身为家老,却拥有两万六千石的俸禄和从五位下的官位,在家中还被特别尊称为: ──上卿。 如此高贵的兴长邀请一介牢人喝茶,真可说是非比寻常的大事。 武藏在龟右卫门的陪同下来到兴长官邸。 (这家伙懂得茶道吗?) 龟右卫门不安地想著。不料一进入茶室,也不知道在哪里学得,武藏不仅懂得喝茶的规矩,也能鉴赏墙上的画轴,而且观察的角度不同于一般。喝茶之间聊到了狂言(译注: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即兴简短笑剧)的话题,他也能明快地对应。才二十九岁的年纪就有如此丰富的文化素养,让龟右卫门内心赞叹不已。 (这么一来,至少也能有千石以上的俸禄。) 龟右卫门心想。 长冈兴长当然也很佩服,聊得十分投机。喝完茶后,也成醉心于武藏者之一。 走出茶室来到室外时,长冈兴长这才提到武藏和当家武术指导佐佐木小次郎的对决一事。 “阁下有意挑战吗?” 兴长问。如果愿意的话,兴长愿意跟上面提出申请。听到对方这么说,武藏心中无限感慨。一介武术者的比试,居然是在天下大诸侯的许可下进行,这可是罕见之例呀。 “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武藏回答。所谓的对方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嗯,是吗?那就透过有吉内膳询问小次郎的意愿吧。” 兴长说。有吉内膳是细川家排名第三的家老,当初小次郎受雇于细川家也是内膳推举的,他可以算是小次郎的监护人。 ※※※ 小次郎正式经由内膳被询及意愿时,当场回复: “我愿意接受挑战。” 然后开始提问。他想知道这次挑战的前后始末,同时也很纳闷宫本武藏这个人为何之前不跟自己对决呢? “他大概是想受雇于细川家吧?” 这是小次郎发出的第一个疑问。武藏若是为了能在细川家当官,所以积极推销自我,想打倒前任者小次郎的话,那他也未免太要强了吧。 “这个嘛……” 看到内膳侧著头的模样,小次郎确信自己的推论没错。武藏果真是为了得到小次郎现有的职位。从他一进小仓细川家就动作不断,到处想要赢得同事的喜欢,只能说他的野心的确不小。 (好个惹人厌的家伙!) 小次郎浑身觉得不快地心想。 “他在江户大概也有所活动吧。” 内膳根据一些消息如此回答。小次郎听了更加的不愉快。 从内膳口中,小次郎得知武藏和细川家的新免武士们曾经共事一主,透过他们获得了长冈兴长的知遇,虽然身为牢人却俨然行成一股势力的存在。 小次郎就没有那种势力。连有吉内膳对他也不是那么当做自己人看待,一付只是传递长冈兴长说的话给小次郎知悉的态度。 “我想再多请教一些。” 小次郎说: “我听说长冈佐渡(兴长)大人曾经正式邀请这个毫无关系的牢人喝茶,似乎很看重他。该不会是……” 小次郎故意压低声音说:这该不会是想跟有吉内膳大人互别苗头吧?小次郎的意思是长冈兴长的真正想法并非讨厌小次郎,而是讨厌内膳大人。站在小次郎的立场,只要从这个角度刺激内膳,或许能激起他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意识。 可是内膳表现出如水一般淡泊的态度说: “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内膳连忙强调细川家是不会祸起萧墙的。长冈兴长身为首席家老,上战场时则为打前锋的武士大将,又何必跟排名第三的家老有吉内膳明争暗斗呢。何况兴长大人的个性,不像其父亲康之大人的暴躁,可说是温厚笃实的长者。你的臆测根本是胡说八道吧!如果不赶紧澄清,原只是武术者之间的对决,恐怕会连累到内膳自身的安危。 “所以你答应接受挑战吧?” 内膳再度确认后,将小次郎的回复报告给长冈兴长知道。 兴长前去请示主君忠兴的意见,忠兴立刻表示: “这倒有意思。” 许可了这场比试。忠兴原本就怀疑新雇用的佐佐木小次郎是否真为日本第一的武术家,很想测试看看。可是测试的结果,小次郎有二分之一丧命的可能性。但因为小次郎是新雇用的武士,忠兴对他的爱惜之情并不浓厚。 之后身边的人偷偷问他: “假如小次郎万一丧命,大人难道不会感到哀伤吗?” 忠兴立刻正色斥责说: “艺者(武术家)以艺立身,和其他家臣不一样。” 忠兴的意思是说:若是对其他家臣,自然有感情的考量。但学武之人靠著武艺出人头地。技艺不如人而丧命是应该的,没有必要有妇人之仁。 “如果我有那种妇人之仁,相信小次郎也不会感到高兴的。” 忠兴说。 [book_title]山桃 一 这场比试,随著藩主细川忠兴的亲口应允,消息不仅传遍细川家,连城下城外都有所听闻。只是对决的双方当事人武藏和小次郎,彼此都未见过面。 “是否该让他们二人见见面呢?” 这是居中的长冈佐渡兴长等人当下的课题。可是事情已发展到如此状况,再要安排让两人见面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决定: “还是看当事人自己的意见吧。” 首先派人去问佐佐木小次郎。因为小次郎既然身为细川家的家臣,也就是“主”。在野的武藏则是“从”。 “没有必要。” 小次郎回复说。这种高傲昂然的态度正是武术家所该有的吧。然而小次郎对于武藏的一切都已知悉。包括他的刀术、过去比试的方法、习惯等种种。他的手下在搜集资讯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兴长也派人去问武藏。 “见与不见,我都可以。” 这是武藏的回复。这两种回复无巧不巧地暗示了双方武术体系基本点的不同。结果兴长尊重小次郎不需见面的意见,于是两人决斗前难得的见面机会就这样没有了。 之后中间人又派人来找武藏询问: “使用甚么兵器?” 小次郎已表示要用真剑上场,想来用的应该就是背在肩上的长刀“晒衣竿”吧。但武藏回答: “我用甚么都可以。佐佐木大人决定用真剑,我也没意见。那我就使用武士刀吧。” “请问是甚么样的武士刀?” 来人问。但武藏默不作声。事前告知武士刀种类的比试,就他的武术观来看算不得武术。他所认定的武术不是在比试场上的竞赛,而是将格局拉到和天地同宽,不应该受到这种琐碎的人为限制才对。 “只要回报说是武士刀就够了。我用的是武士刀。” 武藏眯著眼只微微露出眼瞳回答。这个喜欢思考的男人认为武术是在不动之中的变幻,变幻之中的不动。 隔天,武藏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南下出城,走进山路爬上低缓的山坡,眼前可看到福智山的山顶。 没有告知去向,像这样甚么都不说,就是他的武术原则。身为一名一对一武士刀对决的技术者,他其实很讨厌如此被界定的自己。为了让自己有深度,他想成为思想家;为了扩展自己的格局,也想成为军略家。他之所以南下出城走进山路,应该跟他的策略有关。擅用谋略这点,使得其他武术家认为他不够光明正大,甚至连后世讨厌武藏的人们也认定他为人奸诈。 ──只要顺著这山路继续往南爬上三里路,应该就能看到小次郎吧。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武藏的脚下有河川流动,悠然向北流。 河川名为紫川,大概是因为根据河川深渊的水色之浓而命名的吧。又名蒲生川。河川北流,在入海处形成了小仓平原,其源头就是福智山,武藏正往那里前进。福智山中有瀑布,当地人称为菅生瀑布。就在瀑布旁将有事情发生。 这要从昨天说起。 武藏寄居的井户龟右卫门家,每天都有和武藏同乡的新免武士前来聚集谈论比试的话题。 对武藏来说,固然很高兴有人支持他,但旁观者说的话只有徒增烦闷,让心情更加沉重。新免武士们也有所察觉,来了也不要求一定要跟武藏见面,而是坐在长廊和龟右卫门聊天,只是说话的声音很大。 “岩流小次郎明天还是后天,说是要到菅生瀑布去办事。” 在房间里的武藏听到了这句话。武藏暗自认定小次郎要办的事应该是“传授印可”。 印可原本是佛教用语,尤其是禅宗很重视,当弟子悟道时,宗师便会说: 汝有成。 让弟子继承自己的法统。印可的标志视情况而定,有的师父会从火盆里取出烧热的火筷或脱下衣服相赠,也有赠与鼻纸(译注:擤鼻子用的纸张,卫生纸)的。这是禅宗的习惯,武术也借用了。武术上的传授印可就是教授绝技。小次郎将在菅生山里进行。他为了不让外人看到秘密招式,所以才会故意选在深山的吧! (原来小次郎是这种人呀。) 武藏觉得好笑。所谓印可在禅宗的传统之中也是很粗略的,称不上是一种仪式。可是小次郎却煞有介事地选在深山飞瀑的岩石上,将其仪式化,而且搞得像是秘密仪式一般。这种夸大的神秘主义可说是传授武术者的通病,小次郎竟然也是一样。武藏一直以为小次郎应该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会排除这些愚劣的形式,看来他错看了。 原来也是个标新立异的俗人。 小次郎的标新立异是否和他的武术思想没有关系呢? (可是就在比试之前……) 武藏心想。刻意进行印可传授的动作,是否意味著小次郎已做好死亡的准备?他决定赴死了吗?为甚么小次郎要急著做那种随时都能做的事呢?是甚么动摇了小次郎的心境呢? 武藏想了许多。 而他最想要的就是亲自看一眼这个敌手。比试之前应该先看一眼敌手的样子才对。抱著这样的想法,武藏走在山路上。但武藏并不打算看到传授长刀密招的地点,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而且武藏也很忌讳自己的行为变成了窥探别人秘密的鼠贼一样。 武藏寻找藏身地点。在前往瀑布的途中,有一片被杂木掩盖的阴暗处,他决定在那里等候。眼前是沿著溪流的上坡小路,小次郎往返时都会经过这里吧? ※※※ 小次郎早在武藏进入山里以前就已经来到瀑布口了。 他坐在岩石上,岩石下面坐著三名门徒。小次郎首先递给他们熊野誓纸(译注:印有纪州熊野神社牛王宝印的纸张,据说具有神力),上面写著“岩流密招即便是父母亲兄弟亦不能知道”。 “其他流派,印可只能一国传一人。” 小次郎说。印可只传给道统的继承人,上面纪录了道统的系谱。获得印可表示可以身为岩流宗师广收门徒。因此不能随便授与,不论是在播摩还是丰前都只能传授一人。同国之中若是有多人继承道统会制造无用的竞争,所以通常会限定一国一人。 “可是我不这么想。为了让岩流派能更为扩大,所以我才将印可传授给你们三人。” 说完便沉默不语。从小次郎这段简短的话语中猜测,只能说他在心中已做好一死的准备。就算在死亡机率二分之一的比试中丧命,为了能让自己开创的武术永续长存,他做出了如此举动。 该传授的长刀密招是虎切刀,也就是俗称回燕的招数。接受传授的一名徒弟担任仕太刀的脚色,演练给小次郎看。 “我开始口传……” 小次郎解说施展招数的奥妙。之所以口传,是因为任何技艺的传授都不允许用书写的方式。门徒们专心地看著小次郎的嘴。 背后瀑布撼动了嫩叶掉落林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