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家庭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9516 [book_dec]我们将在西默农的这组小说里看到,人们有时候会用一种只存在于家庭成员之间的憎恨的眼神互相审视对方。这是一种很容易看到、也很容易感知到的强烈情感。你也许会觉得西默农的描绘非常真实,没有一丝虚构。 小说《忏悔者》的内容正如题目所示,一户人家的所有成员似乎都急于为自己辩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在《其他人》这部小说中,作者不仅再现了整个城市的风貌,还创造了一个从失踪到归来的家庭传奇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秘密、指责、怨恨、尔虞我诈和诺言将轮番上演。 西默农的女儿自杀而死。在《奥古斯特之死》中,西默农说出了他总结自己的人生时感悟到的一句话:“我太野心勃勃,因此最终一无所有。” [book_img]Z_9748.jpg [book_chapter]忏悔者 [book_title]第一章 “你要点什么?” “你呢?” 他犹豫了几秒。他为什么要假装这样,为什么不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告诉别人他真正的喜好呢? “一杯冰镇饮料。” 正如他的期待,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欣喜的光芒。这光芒在他们遇到的那一刻不就出现过了吗?他的双眼里不是也有一样的欢欣吗? 柜台后面的男人袖子被卷到胳膊上,正在等待顾客。不久前一位客人叫他拉乌尔。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多岁。这里的一切都很年轻,朝气蓬勃。酒吧的墙壁是白色的,桌子、椅子以及他们坐的凳子也都是白色的。 “给我来一大杯牛奶加两个巧克力冰球。” 他指着放着酒瓶的架子旁边的食品搅拌器。 “好喝吗?”她问道。 “这要看个人口味。我很喜欢。” “那我也要一样的吧。” 显然,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也许将来某一天这会变得很重要。谁知道呢?我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很多时光,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后半生和当初的某一分某一秒息息相关。 “这么大的杯子可以吗?”拉乌尔拿着一个接近半升的杯子问他。 “可以。牛奶是冰的吗?” 牛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酒吧里只有四五个客人,两个穿着紧身裤的女孩子和几个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旁边的男孩子,自动电唱机里放出的音乐使这个小小的酒吧微微震动。 安德烈·巴尔以前从没来过这条街,他甚至不知道街道的名字。不过,一条街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呢?只有他们眼里的光芒才是重要的,这种轻快的、欢欣的感觉就像是他们正在互相逗乐或者正在经历梦幻。 “您也要巧克力冰球吗,女士?” 两个人看着拉乌尔调制饮料,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冰球在牛奶里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又沉下去,慢慢地融化、消失,在牛奶里变成一条淡紫色的线条。 “看起来不是特别诱人。” “但是真的很好喝!” 她笑了。 “你笑什么?” “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让我有点吃惊!其他男孩子一般会喝些开胃酒或者威士忌什么的。” “我不喜欢喝白酒。” “也不喜欢红酒吗?” “是的,我也不喝啤酒。我也不吃樱桃白兰地或者马拉斯奇诺这一类甜点。” 他比她大概高了一个头。他身高一米七八,医生说他在五年后会长到一米八五。他肩膀宽阔,身体强壮,肌肉结实。 婴儿肥变成肌肉的时间还不长。他曾是班上最肥的一个,这让他苦恼了好几年,而现在,他已经是班上最强壮的那个了。 “要用吸管喝吗?” “一般人是这样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 “我刚刚进来,是第一次。” “你喜欢吗?” “你说什么?巧克力吗?” “不是。我说的是电子吉他。” 因为这时一个黑发女生正在听一张电子吉他的唱片,她的头发几乎是直直地垂在脸上。他着迷地看着那台电唱机,那个女生正靠在上面,就像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口上。 “看情况吧。我更喜欢古典吉他。你呢?” “我也是,看情况吧。” 她吸着冰牛奶,吸管发出一阵咕噜声。他们之间是有点默契的。他之前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她来他们家吃晚饭,那是在戛纳,当时她和父母一起。第二次是普瓦德他们一家回请他们时,就在这里,尼斯。现在,这两家人可能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会再见面了。 因此安德烈就想出这一招。他在周四骑着轻型摩托来到尼斯。他知道弗朗辛那天没有假,但周六有。他也没忘记她是在丹东中学上课,那是一所私立中学,有会计、速记和语言三个专业,在天堂街的一栋大楼里占据了两层,靠近比利时澳海大道,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上面。 她五点从学校出来。一刻钟之前,他就在人行道旁边等着,距离大楼大约五十米,一手扶着小摩托车。 五月份的阳光很温暖,甚至有一点热,女人们穿着淡颜色的裙子。他经过英国人散步大道时,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宽大的遮阳伞下面眯着眼小憩。在白色的浪花之间,可以看到人们穿着颜色艳丽的泳装。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你呢?” “我也什么都没想。” 这也许是真的。但他也许在想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穿那种会把臀部勒得很紧的裤子,也不是那种会随便坐上摩托车后座的女孩。 她知道如何掩饰。他们俩都在掩饰。他看见有些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从丹东中学出来时,连忙启动摩托车,假装只是正好经过那条街。 “弗朗辛!”他看见她之后立刻喊道。 她早就看到他了,也许在他启动摩托车时就看到了。 “你的学校在这里?” 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一样! “你在尼斯干什么?” “我来看看我考的学校,我下个月要参加毕业会考。” 她假装相信他。然后他们很自然地肩并肩地走在人群里。他推着摩托车,而她用胳膊夹着书本。 “我以前没注意到你有这么高。” 安德烈·巴尔已经看到好几对夫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面带类似于嘲弄的微笑,他实在不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可笑,也没觉得她可笑。他如果不是推着车,她也没拿着书,那他们也可以手牵手一起走路。 他们经过一个花店,从几米之外就能闻到新剪的石竹的气味。再往前就是她住的维克多·雨果大道了。这条路实在太短了,于是他问道: “你赶时间吗?” “不是很赶?” “你渴吗?” “我正好想喝点东西。” 他带她穿过胜利大街,离她家越来越远,载着她穿过那些狭小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街道。她并没有反对。他们其实哪儿也不去,只是走走而已。安德烈·巴尔希望找到一个好地方,和她待上一会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 “你也在准备考试吗?” “七月份才有考试。” “考完试呢?” “我还得读一年书。” “很难吗?” “不是很难,比在高中里好多了。我在高中里很难跟上,很快就知道自己可能过不了毕业会考。我书读得不是很好,不像你!你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她在他家时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就在他的小阁楼里。比起他的卧室,他更喜欢这个屋顶阁楼,因为这里是他的庇护所,只属于他一个人。两家父母在客厅里谈论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以及那些人现在的生活时,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空间。她在一堆书和唱片旁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电动汽车环形轨道。 “你想试试吗?选一辆车吧……” 他手里已经拿着小遥控器。 “要加速就按这个按钮。减速就轻一点按。转弯时一定要注意。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很复杂。” 他在阁楼里要经常低下头,以免碰到房梁。他们玩得很开心。她把他的车玩翻了很多次,蓝色的那辆翻了大概不止十次。他对她宽容、友善。 “你开得太快了。一定要尽量避免突然加速。” 那时他十七岁半,她十七岁。 “你平常跟谁一起玩?” “没有人。我一个人玩。跟爸爸玩过极少数几次。” “你没有朋友吗?” “只有同学。” “你经常见他们吗?” “只在学校的时候。” “你不跟他们一起玩吗?” “几乎不。”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不愿意吧。” 在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们的眼神里就有些讽刺,他们好像在嘲弄自己。 “你呢?” “我有时会跟妈妈去看电影。” “你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吗?” “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妈妈也是。我们家比较保守。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很严肃吗?” “不严肃。” “他们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我想会的。他们不怎么管我出门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吗?” “我有钥匙。” 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相处得那么愉快。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时间快到了,我得走了。” “再来一杯冰的?” “啊!不用了。我喝不下一升牛奶,胃会受不了的。” “我倒喝过。有一次我喝了五杯冰饮,和这个一样大的杯子,其中有两杯橙汁,还有一杯菠萝汁。” 这不算约会,也不算邂逅。这是一次小小的奇迹,他们对这次奇迹都很乐意地做出了一点贡献。现在,他们再次走在充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弗朗辛突然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道: “那不是你的妈妈吗?” “在哪里?” “就在对面的行道上。她是从那个黄色的房子里出来的……” 现在他也看到并认出妈妈金黄色的头发,果断的步伐,还有暗玫瑰红色香奈儿云纹套裙。 “你认为她看到我们了吗?”他有些懊恼地问。 “没有。她出门后马上就向右拐了,好像很匆忙,都没有向四周看一眼。你希望她没有看到我们在一起?” “无所谓,都一样。”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他母亲。他看到母亲在前面的街道上正走向一辆红色敞篷车。她坐上车,戴上手套,咔嗒一声关上车门。他和母亲距离不到二十米。她启动汽车时,他感觉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了。汽车发动,转向街角,驶进车流中。 他们仍走在人行道上,肩并着肩,他推着摩托车,她臂下夹着书本,但是他们的步子不再一致。弗朗辛偷偷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后来也没有问过。 他们走到维克多·雨果大街,那栋高大的石头大楼上,一块铜牌被挂在淡色的栎木门右侧,上面写着: 埃德加·普瓦德医生 神经科大夫 曾在巴黎大医院任主治医生 “再见,安德烈。谢谢你请我喝冰饮。” “再见,弗朗辛。” 他对着她微笑,眼睛里流露出恋恋不舍,好像他们以后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下午这样的快乐。 他趴在屋顶阁楼的地板上,和平时一样,面前摆放着一本化学书。他听到诺埃米的声音: “安德烈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她喜欢这样在楼梯上大声喊,尽管他妈妈不允许她这样。 “您不能像通知我们一样去告诉他饭好了吗?” “不能,太太。因为我有静脉曲张,您让我每天不要超过三次去叫这个年轻人吃饭,他明明知道现在是吃饭的时间!” 他们八点半才吃饭,因为他爸爸很少在八点之前从诊所回来。妈妈不停地盯着安德烈的胸口,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没有戴方巾。 他们之间这种小小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选择了不管是在学校、街上还是家里都适合的穿戴:浅褐色人字斜纹布裤子(洗过太多次,颜色已经变淡),系带凉鞋,方格纹彩色衬衫,衬衫领子解开。 除了在一些重要场合,他从不穿西服,只穿夹克衫,到了冬天就加一件宽大的羊毛套衫。 “在我们班,没有人戴领带。” “我可不赞同这样的父母。” 他爸爸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很少说话,吃饭很慢,面色平静安然,并无担忧,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 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因为他的肩膀很宽,脖子很粗,胸部也很臃肿。他有一米七,只比儿子矮八厘米,比妻子矮三厘米。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高大。 他们静静地喝着汤,安德烈觉得妈妈想问却又在回避问他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她最后还是问了。诺埃米上鱼时,她没有看儿子,问道: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 “我?” 他准备撒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但他担心自己会脸红,或者需要拙劣又稀里糊涂地解释,所以说了实话: “我骑摩托车去了尼斯。我想看看我要毕业会考的那个学校。就是个破房子,比戛纳的学校差多了。”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说话。她还能问儿子什么呢?在那个现在他已经知道叫伏尔泰的小街上,他看到她了吗?他认出她了吗? 有一瞬间,爸爸看了看他和妈妈,好像感觉出他们之间的那点紧张气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几个小时之前,午餐快结束时,她问了他一个每天都会问的问题: “你不用汽车吧,吕西安?” 他在工作日很少用到汽车,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他们住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离卡诺大道只有几步路,离学校也很近,可以听到学生在课间休息时的打闹声。安德烈小时候可以从学校溜出来,回家喝杯牛奶。 吕西安·巴尔在小十字大道上有一间牙科诊所,离卡尔顿酒店有点远,在加拿大街的一个角落里。他喜欢锻炼,哪怕很赶时间,也坚持步行走完这一刻钟的路程。 他什么都没问,妻子又补充道: “我今天要去见我的裁缝。” 安德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惊。他妈妈忍受不了太沉默的气氛,一旦饭桌上出现沉默不语的情况,她就开始说话,什么都说,说她做了什么以及将要做什么,说她朋友或者供应商跟她讲过的事情。一般都是说她自己或者说和她相关的事情。 他非常肯定妈妈在离开饭厅时说过: “我要去找我的裁缝。” 雅美太太。他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找过这个裁缝,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女仆,妈妈要带着他。 就在格拉斯的大街上,在穆然和罗谢维尔中间,在一栋灰色阴暗的房子的二层,那里发出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气味。 角落里有一台缝纫机,窗户旁边立着一个人体模特,沙发上总是蜷着一只毛发白色和黄棕色相间的猫,还有一个带有镜子的衣柜,以便顾客仔细查看衣服是否合身。 他还是个孩子时,吃惊地发现镜子里的妈妈和他知道的那个妈妈的脸不一样,镜子里的妈妈鼻子有点歪,眼睛也有点斜。这让他感到很伤心。去雅美太太那儿还有一点让他更沮丧:他们一般要在那儿待上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他非常害怕一楼的那个退休房东,那人总是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把所有的拜访者都看作是擅闯他生存空间的入侵者。 安德烈也不喜欢那个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吝啬鬼手上那个巨大的针线团,不喜欢那张放着灰色模板的桌子,不喜欢还没有做好的裙子上的那些粗针眼,尤其不喜欢那个瘦小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妇女,她无时无刻不在啰嗦,唇间塞着大头针时也说个不停。 没有人会问他的妈妈: “你在哪里订的裙子?” 她穿衣服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而是为了自己。他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而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她是从时装报纸上那些有名的服装设计师那里选择的样式,这样式只有雅美太太一个人有能力复制出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也许就不会因为在尼斯碰到她感到如此意外,也许她是去购物或者见一个朋友。他可能搞错了,但是他似乎在后视镜那匆匆一瞥中看到母亲眼中的慌乱。 “也许我们的父母会再互相邀请一次。”他们要分开时,弗朗辛居然这样自言自语。 她不是在暗示还有偶遇或约会,他们对这次见面就是心照不宣的。 “你考试前应该有很多作业吧?” “有一点。不多。” 他安静而又有条不紊地为考试准备了很久,和做所有事一样。 “你紧不紧张?” “不紧张。” “哪怕是一次考两场?” “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难。” 他之前也以为很难,自己会不通过。当有人问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很真诚地回答: “我不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尤其是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明。早些年,爸爸曾给他提供了一次去希腊旅游三个星期的机会。他坚持只背背包,风餐露宿地完成了那次旅游。 整个冬天,他用书页铺满屋顶阁楼的地板,仔细建立希腊神灵的谱系,一直找到第九代和第十代的分支。如何将艾格勒和阿萨拉科斯等神写入正确的谱系,连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刚开始接触生物元素时,将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了几乎看不懂的专著。别人问他: “你准备选择医学专业吗?” “也许吧。但不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对数学同样感兴趣。除了传统毕业会考,三周之后他还要应付基础数学考试。 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提前做准备。他既不担心明天也不担心将要选择的道路。 决定自会明了。他努力积累知识,希望做好一切的准备。 “你出去吗,安德烈?” “不出去,妈妈。” “你呢,吕西安?” “我想我要去上班了。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喝着咖啡,诺埃米撤去了餐具。安德烈从来不喝咖啡。他更喜欢牛奶。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和在伏尔泰街上的那间小酒吧里一样。 爸爸妈妈面对面坐着,就像在拍照。他在上楼进房间之前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从没这样看过他们一样。 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们,既不担心他们做过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想过什么,更不会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情绪。他想到关于他们的问题时,更愿意不管不问。 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和他们认识的人过着一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妈妈说道: “比洛,你不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吗?” 首先,他非常讨厌这个昵称,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别人给他取的。他也是这样称呼原来房东家的猫的,他们现在还住在巴黎。 “你为什么觉得我很自私?” “因为你只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时,而不会想想这些事会不会妨碍别人。” “所有孩子都是这样,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小孩……” “那你希望孩子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自卫呢?他们如果不自私,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就只会成为父母或者老师的复制品。” “难道你不希望像我们一样吗?” “像谁?像你还是爸爸?” “像我们中的一个。” “我命中注定会有很多地方与你们相像。” 她也许有点感动,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冷静。 “我觉得我过着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和同龄人一样。” “你没有朋友。” “你难道更希望看到我跟着那帮家伙一起骑着摩托,后面带个女孩,一天到晚四处斗殴吗?” “还有其他的小孩。” “谁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应该好好看看,班上有没有和你兴趣相投的小孩?” “哦,那样一个小孩会和我一样。” “你想说什么?” “他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 几分钟之后,爸爸喘着气站起来,走到他在一二楼之间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的“阁楼”。他在那里放了一个电磁炉以及一些用于补牙的机器。 大部分牙医都是向在家工作的专业工人订制牙填充物、假牙齿桥和补牙瓷。吕西安·巴尔却自己做这些材料。他在安静的半楼里,花费大部分晚上以及一部分深夜的时间,一丝不苟地致力于这项工作。 他希望在专业上精益求精吗?或者,工作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庇护所? 妈妈今晚要干什么呢?她会看电视吗?什么节目都看?还是她会一边读杂志一边不停地抽烟?或者她会去找她的朋友娜塔莎?她就住在小十字街尽头靠近赌场的一套很新的公寓里。 安德烈第一次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参与着这样的生活,但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是在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愿意想这些,他想和以前一样。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晚安,儿子。” 他羞愧地离开,因为他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 “您没忘了牛奶吧,安德烈先生?”诺埃米在厨房里冲着他喊道。他正要上楼。 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上一杯牛奶,在睡前喝完,还会经常吃一个苹果。他去拿上牛奶。 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离开弗朗辛时,犹豫要不要回那条他看见妈妈从黄色房子出来的街道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样想很无耻。 他没办法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怀疑一点点变成确定。 他将摩托向后转。那条街叫做伏尔泰街。那栋黄色房子就坐落在酒吧对面,有三层,很破旧了,两扇门一直开着,一边放着一个菜摊,另外一边则是一家狭小的珠宝店。 他将摩托车靠在墙上,走上三级台阶。门厅伸向一条与外墙同样颜色的黄色楼梯,但是比外面更脏。右边并排放着三个木制信箱,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张访问卡。 一个铜牌子上写着:J·德武热先生,传达员,二楼左拐。另外一个白色珐琅牌子上写着:F·勒德兰,足医,二楼。 有人在墙上写了几个棕色的字,并用一个箭头指向楼梯:出租备有家具的单间公寓。请上三楼。 他差点就上去了。但他没敢去。他停在二楼,接待员的门开着。一位年轻女孩正在办公室小窗口后面工作着,和邮局一样。 一对情侣边笑边走下来,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在跟她的男伴说什么话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肯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因为她的男伴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笑得更欢了,肩并肩走向街道。 他并没有觉得很难受。他慢慢地从凹凸不平的楼梯上走下来,看了摩托车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驶向公路。 从那以后,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当晚他关上屋顶阁楼的门时,第一次感到孤独。 [book_title]第二章 大约十点半,他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他正趴在地上,四肢伸展,下巴枕在手肘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刚刚重读完《菲力匹克》第一部。几分钟之前,他合上书,选了一张唱片,他喜欢那张唱片里打击乐器的低沉音色。他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连环画。 爸爸偶尔会来看他。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房子里时,爸爸有时候会爬上来看他。 他没有敲门,而是在楼梯平台上停留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谨慎。然后,他们会说上几句话。他们从来没有完整地谈过什么,只是很平常的话,中间隔着很长的沉默。 安德烈差一点合上连环画,重新拿起那本德摩斯提尼。他自言自语说,爸爸发现他在看书会回去。他不敢拿起书,等了一会儿,好像有点紧张。门打开时,他将手伸向留声机,关了音乐。 “我没打扰你吧?” “我没有学习,正在休息。” 爸爸跟他一样紧张,犹疑地走向那张深红色的旧沙发。沙发上的天鹅绒已经被安德烈拔掉了,只剩下青灰色的布。 “你今天过得好吗?” “不坏。” “尼斯之行还好吧?” 安德烈害怕爸爸问他这么具体的问题,爸爸好像已经猜出在伏尔泰街发生的事情。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吕西安·巴尔说完就坐进沙发,抽了根雪茄。他只在晚上抽烟,他不能在顾客面前抽。他也不在客厅里抽,他妻子很讨厌雪茄的气味。 “我遇到了弗朗辛。” “弗朗辛·普瓦德?” “是的。她正好从天堂街的学校里出来,一所语言和会计中学。” “她爸爸跟我说过。” 他在想什么呢?他想的不是朋友的女儿,而是其他事情吧?无论怎样,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谈话在随意中进行。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迷茫而空洞。 “不算上我们冬天请他们吃饭那次,也不算上他们三个星期前请我们吃饭那次,那么上次我见到是几个月前……” 他再次沉默,陷进自己的思绪中。 “他爸爸和我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乡村医生的儿子,不是生在涅夫勒省就是中央高原地区,我记不清楚了。他爸爸死后,他身无分文,在我家住了几个月……” 吕西安·巴尔为什么要谈这些往事呢?安德烈一方面很高兴听到这些,但也有点恼怒。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去关心那些他认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许安德烈认为这是对他平静心态的一种威胁?父亲是因为脆弱才谈起这些的吗? 他妈妈在饭桌上不停唠叨时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并没有说私人的事情。她只不过是给家里带来街上的人和事,或者从报纸上读来的故事。 但爸爸不一样。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会无话不谈,更不会将心里的想法透露给别人。在儿子看来,他此时说的一些不连贯的话,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 “他妈妈去世后那几年,他爸爸当着乡村医生,过着安静却又无比艰辛的日子……埃德加和我一起拿到物理、化学、生物修业证书时,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报说他爸爸被发现在果园的一棵苹果树上上吊了。” 安德烈不认为爸爸今晚是随意地上来的,也不是忽然想到往事的。爸爸为什么要过来,突然跟他说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呢? “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后来,埃德加跟我说,大部分自杀的人都会想到留下一封遗书,解释他们为什么自杀……上吊的人却极少会留下遗书……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亲意外而又没法解释的死亡让他选择了神经病学而不是其他专业……” 他不说话了,他在找烟灰缸来掐灭手中的香烟,却只找到一个茶碟。他站起来了,看样子也不会再坐下来。看他的步伐和神情,他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他是在他儿子的地盘,儿子正坐在地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打扰你了吗?” “当然没有,爸爸。” “埃德加跟我说她和她妈妈的性格一样。” “弗朗辛?” “对。我们去他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普瓦德太太是韦内教授的女儿,韦内教授是当今法国最好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欧洲最棒的神经科专家。他曾在萨勒贝特里埃医院主持神经科,三四年前退休了,现在世界各地的人还是会去那里找他看病。” 安德烈·巴尔时不时看爸爸一眼,觉得他越来越局促不安。他为什么要上来?他为什么要离开让他感到无比自在的工作室?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安德烈差一点就对爸爸说: “我感兴趣的是弗朗辛,不是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 他才不关心涅夫勒省或者中央高原的什么上吊者,他也不关心什么退休教授,哪怕他再怎么出名,再怎么老当益壮。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 “我好像听见楼下的门打开又关上了。” “妈妈还是决定要出去?” “她去找娜塔莎了。”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安德烈更害怕沉默,而不是说话。 “我很抱歉上来打扰你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我们从弗朗辛谈起,然后我想起她爸爸和柯莱特——这是她妈妈的名字——他们当时和他们的女儿现在差不多大。” “她那时候漂亮吗?” “柯莱特?她和弗朗辛很像。同样讨人喜欢。她智慧超群,如果我没记错,她那时候正在准备参加英国文学大学教师资格证会考。她到底通过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又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安德烈的胸口,这沉默好像意味深长。 “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还是学生,他还没有追求她。六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尼斯,住在离我们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在请求儿子原谅他东拉西扯。 “我走吧!你希望我走吧……” “不,当然没有!你想说些事情……” “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想想那些人,想想他们的命运……比如,埃德加·普瓦德要是愿意,现在本应该是巴黎学院的教授,很可能已经继承岳父的位子和名声……” 出于怜悯,安德烈问道: “那他为什么不留在巴黎呢?” “首先,我猜他不想被人说成是因为老婆才得到那个位子的。其次,他个性倔强,从不妥协,心直口快,这种性格的人在政府部门里日子不好过。不过他现在从病人那里学到的和能在医院学到的一样多。” 这些话听起来不大对劲。在字面意义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安德烈确信父亲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与他内心的不安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这个人不错。我相信他是幸福的,确实存在一些真正幸福的人……我正在耽误你的时间……” “我准备下去睡觉了。” “我猜弗朗辛一定很爱她的妈妈?” “她倒是跟我谈过她的爸爸。她是为了得到秘书职位才去学速记和会计的。” 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想到这一点后他很吃惊。 “她更喜欢做医生或者医护助理,但总是认为自己过不了毕业会考。她说她对学习没有任何天赋。” 他为自己的毫不掩饰感到脸红。 “她妈妈以前非常聪明,本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番成就。她结婚后喜欢上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 他爸爸一边走向门,一边语气单调地说: “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我确定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你妈妈回来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了,好像不想被妻子撞见他在屋顶阁楼里。为了休息一下,安德烈重新装上唱片,将声音调到最大。十分钟之后,他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也许做过梦,但早上六点起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自然醒来,一副仍在梦中的表情,歪歪扭扭地朝着浴室晃过去。只有诺埃米和他起得一样早,他下去的时候,埃诺米还没到厨房里,一楼所有的百叶窗都还是关着的。 六点半时,他爸爸起床了,轻轻地走到浴室。他为了避免吵到妻子,把当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在浴室里。 那栋别墅叫做奥西之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除了在世纪初建造它的那些人。别墅很大,房间宽敞而明亮,有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楼梯。 四四方方的别墅矗立在一座花园里,墙面是淡淡的玫瑰红色,墙角和窗户四周则是淡淡的灰白色,这座花园现在几乎是一座公园了。 小摩托车发出两三声轰鸣后开走了,花园栅栏嘎吱作响。安德烈来到卡诺大道。他总是以为街上半秃的法国梧桐树树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树干造成的阴影很性感,甚至有点下流。 他很快就到了小十字街旁边的一个沙滩,对面是些高大的宾馆。有人在沙滩上耙沙子,就像园丁在耙小路上的砾石一样。 他换上泳衣,冲进水里。通常,除了他只有一个游泳的人。那是个英国人,离他二三十米。他不知道这个英国人叫什么,也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 然而他们会暗地里互相较量,两个人尽可能游得远,直到没法呼吸,然后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互相微笑。 一艘白色舰艇出港,解帆起航。这艘船叫“伊拉克特拉”号,每天清晨出海,夜幕降临时归来,风雨无阻。 安德烈七点时回到家,轻轻打开厨房门,对女仆喊道: “诺埃米,我的鸡蛋!” “马上就来,安德烈先生!” “我爸爸下来没?” “他已经在餐厅吃了好一会儿饭了。他快喝完咖啡了吧。” 爸爸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安德烈紧绷的额头,这是传统。 “爸爸,早!” “早啊,儿子!游得开心吗?” “太热了。” 他们都没有提到昨晚的谈话。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爸爸站起来,步行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他要在毛玻璃后面待一整天,给病人看牙。 “妈妈睡得好吗?” “应该不错吧。” 她总是抱怨自己失眠,每晚都要吃巴比妥酸剂之类的药物助眠。每天早上,她要拖拖拉拉一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候,她一直到九点十点才开始在小客厅吃早餐,这个小客厅通过阳台与她的卧室相连,从她的卧室阳台可以看到海湾一角。 安德烈并没有去看看她,直接去学习了。他吃了鸡蛋,啃了四五块果酱土司,又喝了两大杯牛奶,然后去复习化学功课了。 清晨灿烂的阳光,沙滩上新鲜的空气,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畅游的深蓝色海水,这一切洗去了他昨晚的不安和忧虑,阴郁甚至有点惶恐的情绪减轻了不少。自从他离开伏尔泰街那个漂亮的小酒吧,这种情绪就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在苹果树上上吊的乡间医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普瓦德医生在尼斯工作而不在巴黎学院当教授又跟他有什么联系呢? 这些都是别人的生活,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中午吃什么,诺埃米?” “有小羊排,安德烈先生。” “羊排小的话,给我留五个。要是不是很小,就四个吧。” 小摩托车在小巷子里发出嗡嗡声,驶向街道,就像在太阳下飞舞的大黄蜂。 如果妈妈在午餐时没用比前一晚更加好奇也更加忧虑的眼神打量他,他就不会出去了。 “你今天早上去游泳了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她明明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出去的呀。 “嗯,是的。” “水不冷吧?” “你忘记了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吧。” 妈妈只会在六月份很热的时候才会下水游泳。 “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沙滩上,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妈妈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些不常问的问题呢?爸爸也有点吃惊,好奇地瞥了妻子一眼。她昨晚喝酒了吗?很有可能。她去看娜塔莎或者是她们一起出门时,她们经常喝酒。 娜塔莎四十五岁,依然漂亮而迷人。有人说她曾经美若天仙,那时候,她在上戛纳、加利福尼亚以及穆然地区大别墅里的富人们当中非常出名。 有些人叫她娜塔莉,好朋友叫她娜塔莎。 她是俄罗斯人吗?有可能。她有着非常正宗的棕色肌肤,一对几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和安德烈三四年前玩过的小弹珠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而柔软,因为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按摩和美容护理。 人们总是谈论她的两三任丈夫,其中一个是英国贵族。现在,有人叫她纳伍尔太太,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新任丈夫姓纳伍尔,而是因为她被一个老男人收养了。纳伍尔先生是黎巴嫩或者叙利亚人,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国籍,他只在蓝色海岸出现过几次。 人们说他非常富有。他几乎只出现在赌场,他会在那里玩两三个晚上的巴卡拉纸牌,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安德烈不喜欢娜塔莎,但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他每次听到她的名字都会皱眉头。最近两三年,妈妈提到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亲密。 “娜塔莎跟我说……” “正如娜塔莎昨天跟我说的那样……” 安德烈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也没嘲笑过她的婚姻,以及她与近东阔佬奇怪的收养关系。 妈妈总是谈论娜塔莎的珠宝,还有她那两套通过内部走廊连接的公寓,以及一个环绕整个建筑的大阳台。她在第七层和第八层拥有一个真正的公馆,但是所有这些对于安德烈没有任何意义。 在戛纳这样的一个城市,安德烈不会对她的财富感到眼红,也不会对她的炫耀感到恼火。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女人的道德怎么样,让他生气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在他的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这是一种无形的位置,因为毕竟她只来过他家喝过两次茶而已。她只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晚饭。他感觉那天到最后他爸爸和他一样被激怒了。 妈妈自从认识了这个娜塔莎便开始酗酒,醉酒后第二天会在床上躺上大半天。 她下楼时脸色憔悴而衰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也许感到不好意思,避免直接面对他们,一直说个不停,忍受不了一点点的安静和空虚。 她有没有跟娜塔莎说过她和儿子的相遇呢? “你确定他看到你了?” “我不知道。我有点印象,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他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在尼斯的一个医生朋友的女儿。” “那么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你并不了解安德烈。” “至少他没看到你从那栋楼里出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他才不管你是从哪栋楼里面出来的呢……” 安德烈到学校时,看到告示牌通知说下午三点的物理课不上了,因为老师要开会。他有空了。 他不想一直被那些事情烦恼着,做不到。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三点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待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学习,而是去了尼斯,他已经对那儿的路很熟了。 现在还不是忙碌的季节。嘉年华已经结束了,路上也不像夏天那样车流不息。 胜利大街是单行道,他差点走错了路,但最后还是找到了上次去的那个小酒吧。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不喜欢想着过去。尽一切可能活在当下是他的一个生活准则。 他把防盗锁绕在摩托车上,进那个黄房子之前,他先去对面的小酒吧要了一杯牛奶,加了两个巧克力球。 “今天一个人?” 酒保认出了他。他再来一两次就是熟客了。他照了照瓶子之间的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那么孩子气。六个月之前,他的脸上还满是粉刺,他觉得很丑,出于挑衅,他故意做些鬼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丑。 “小心点,安德烈。你的脸抽筋了。” “这不是抽筋。” “小心习惯成自然。” 他耸耸肩。他知道。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他脸上只剩下几个粉刺了。相貌一般,尤其是鼻子,他很不喜欢。但是,总体上来说,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相貌,并且承认自己开始像个男人了。 和前一天一样,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看到那个年轻女孩坐在窗口后面。他妈妈花钱如流水,不会和传达员有什么联系,而她在戛纳有自己专门的修脚人,就在比利时澳海大道,她每个月会去一次。 那么妈妈一定是去三楼了,而他现在正准备去三楼,但是妈妈的步子肯定要比安德烈的坚定得多。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慌。 他发现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一扇门上没有指示牌,门前没有门毡,也没有门铃按钮。另外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单间公寓,家具齐全”。他按下门铃,脚有点发软。他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正通过门板上与人同高的内嵌镜打量他。 门被打开,他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上有点脏的家庭妇女,跟诺埃米有点像。安德烈一直保持沉默,她就用很重的法国南部口音问道: “您要找让娜太太吗?” “是的。” “请进吧。” 地板上铺着一层红色地毯,公寓感觉有点封闭。那个女人让他进了一间窗户紧闭又塞满家具的小房间。他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吧台。 他知道这种地方。他在战前小说和莫泊桑的作品里读到过关于这种地方的描写。因此,堆积的垫子,刺绣品,还有沙发上堆放的玩具娃娃并没有让他眼花缭乱,但他觉得很恶心。 “您一个人吗?”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她个子很小,但很胖,脸白得像月亮。她仿佛从来没有暴露在阳光或者户外的空气下。 安德烈猜想她年轻时肯定很美,她以前应该只是有点丰满,看上去很舒服。她的金黄色眼睛里还残留一点活泼,或者说淘气。 “我想向您道歉……”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笑了,好像是在鼓励他。他明白这个女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来意。 “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 “谁让您过来的?” 他差点回答: “没有人。” 他突然改变主意,因为他想到,他这样回答会让自己的到来显得很可疑。 “我之前在戛纳咖啡馆碰到的一个人让我来的。” “戛纳人?他叫什么?” “别人都叫他托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把我的地址给了您?” 安德烈不知道如何撒谎,开始脸红。他准备跟她讲实话。 “他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您为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呢?” “因为……” 实在是不行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而这个女人阅人无数,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听着,太太……” “我可以为您提供点什么呢?”她边问边朝吧台走去。 “什么都不用,谢谢。” “我敢打赌您不喝酒。” “嗯,是的。” “并且您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 “没有。” “您有十七岁了吗?” “十六岁半。我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从这里出去过。” “什么时候?刚才吗?” “已经有几天了。” “年轻女孩?” “没有我这样年轻。已经是个妇女了。” “我明白了。那又怎样呢?她是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 “好吧,年轻人,您如果早一点上楼或者早到一会儿,肯定会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出去。” “这个房子和您想得不一样。我不会对您生气。我也不会说现在跟几年前不同了。不过现在法规严了很多。” “我出租带家具的单间公寓,和门外面写得完全一样。我当然不会按月租,也不会要求顾客们一定要在这里过完一整夜。” “他们待一两个小时就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查看结婚证。但是单身男人来这里是找不到女人的,这种事情早就没有了。” “我明白。” “所以,您的女朋友如果来过这里,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来的,相信我。通常情况是,男士们不太希望和同伴一起在街上露面,或者同伴穿衣服的时间太久。是几号?” “上个星期。我也记不清楚了。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吧。” “下午吗?” “大概五点半吧。” “您想让我跟您说些什么呢?您不太像是已经结了婚的男士,也不太像是在找太太。看您的年纪,只有一个原因。” “谢谢您。” “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过。您对她很生气吗?您还想再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想见了吧。” “好吧,您如果以后遇到另外一个女生,如果心里很喜欢,可以带她来这里。您如果觉得不太好找到这样的女孩,我可以给您两三个酒吧的地址,那里不乏漂亮的女孩子,随时可以为您带来慰藉。” “谢谢。我应该回戛纳去了。” “我忘了您不是尼斯这里的人。大学生吗?” “我在准备毕业会考。” “这样啊,那祝你好运!” 她冲安德烈笑了笑,带着一点同情和些许嘲讽,有点像他点牛奶和两个巧克力冰球时弗朗辛看他的神情。 “谢谢,打扰了。” 她并没有在他走了之后立即关上门,而是一直看着他下到二楼。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面,感受着外面新鲜的空气在他周围流淌着,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再过半个小时,弗朗辛就会从丹东中学出来,中学离这里不过几米远。他在想,在那样一栋不像真正学校的房子里,她正在上什么课呢?她上课的教室是什么样子呢? 他只需要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再走一会儿,然后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样。这一次,他不用再演戏了。 但是他并不想看到弗朗辛。今天不想。弗朗辛应该会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尽管他不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剧。 他不想将事情夸大。难道这不是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男生女生都会遇到的事情吗? 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的某一位同学的妈妈做跟他妈妈一样的事情,他可能只是耸耸肩,嘟哝一句: “然后呢?” 是的。然后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父母的生活,开始关注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拥有的梦想,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忧愁,他们的失误,甚至是他们的可耻行为? 他从很小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自己周围划定了一个保护圈。但是他最近一不小心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现在,他只好埋怨自己和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战胜这种好奇心。 他回到戛纳,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他为了让自己在学习时头脑更昏沉一点,举了一刻钟的哑铃,一边听着最吵闹的唱片。 能证明他并没有被影响的证据是,他在骑着摩托车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行驶,在一堆汽车之间穿行时,停下来买了唱片。他很喜欢听那些唱片。 [book_title]第三章 “没人在吗,诺埃米?” 他走进餐厅,餐厅里没人,桌子上摆着三套晚餐餐具。爸爸妈妈也不在客厅里,家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妈妈在路上,先生还没有回来。” 已经八点四十,爸爸几乎从不晚归。安德烈以前常会揭开锅盖,尽情享受着鱼的香味。他很喜欢吃。用不了多久,诺埃米就会把他从厨房赶出去,因为他会尝尝每一道菜。 他现在还会那样做,但是自从他高出她一个头,她就开始当他是个男人,不敢再随便斥责他了。 他不知道该待在哪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躯庞大。他在窗户边上等着父亲归来,但很久不见父亲的身影,于是他走上楼梯。 他父母的房间里也没人。他不喜欢在那儿待很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在那里就是感到浑身不舒服,尤其是爸妈都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他还非常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们身上的气味。 墙壁被刷成淡蓝色,家具被刷成白色,缎面床罩则和别墅外墙一样是玫瑰色的。与其说这是一对夫妻的卧室,还不如说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安德烈怀念以前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桃木色卧室。 自从他们住进了这套别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吗?他甚至觉得他爸妈的气味都开始变了。 “你在吗,妈妈?” “我在这里,安德烈……” 在她同样被刷成蓝色的小卧室附间里,有一把长椅子和两张裹着暗玫瑰色缎子的安乐椅。她穿着睡衣,对着一个带有镜子的小梳妆台刚刚梳好头发。这个梳妆台是她在安提比斯街上的一家专卖商店里买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娜塔莎经常来往了。 这件家具应该和娜塔莎家的一样。他从来没去过她家,但是确信她家的环境肯定是一样的,但显得更富有。 他已经知道母亲要出门,因为她的脸上涂满香脂面霜,表情有点着急,手还有点颤抖,就好像害怕发型或者妆容会被弄坏了。 “爸爸迟回家了。”他有点闷闷不乐地小声咕哝道。 他饿了。 “他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不回家吃饭了。他那位著名的病人,威廉先生,明天早上就要动身去纽约,三天前就通知他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位先生补好牙齿。” 他知道父亲少数几个病人的名字,但只知道名字最好听或者最有名的,比如说这个威廉先生。他在穆然建了一栋豪华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的别墅,他在那里每年只待两三周。 他在爱尔兰还有一栋很有历史的城堡,在伦敦有一套公寓,在纽约也有一套,在马尔代夫棕榈岛上还有一处地产,在佛罗里达还有一个游艇。 “你饿了吗?” “嗯。” “你想先吃吗?我还有几分钟就好了。” 他舒了口气,屈服了。 “你爸爸跟我说他只需要把三明治端到他的小房间就好了。我,我要出门,所以你到时候就一个人在家了。” “你要跟娜塔莎一起出去吗?” “她伦敦的一个朋友要举办乔迁宴,她在加利福尼亚租了一栋别墅。她还没搬好,所以没办法邀请客人们去吃饭,宴会将在晚上十点举行。” 妈妈要是能够猜出他的心思,就应该尽量少提娜塔莎,并且尽量少穿和娜塔莎差不多的裙子。 娜塔莎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不能忍受一会儿的孤独。她不停地在一个又一个鸡尾酒会中穿梭,一日复一日地参加大使家的晚宴,在理发师或者指甲修建师那儿度过早晨。但是她依然有无数个空虚的日子等着去填满。 她此时拿起电话。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乔思?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为什么不坐车过来喝杯茶呢?” 这个小资产阶级妇女激动地往那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家里跑,她在那里扮演着传统喜剧里密友的角色。 他正走向门边,妈妈叫住他。 “你不等等我吗,安德烈?” “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他撒谎道。 “我想应该是鱼吧。我不确定,因为你了解诺埃米的。她不太喜欢我管她的菜单。” 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诺埃米不喜欢他妈妈总是在早上十点或者十一点把她叫到楼上的卧室小隔间里,决定一天的菜单。 “你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没有啊。” “你怎么不坐下来呢?你知道吗?安德烈,你很少跟我在一起,而且你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 “我有很多事要做,妈妈。我刚才还做了两个小时的摄影几何,我现在还有点头昏脑涨的呢。” “承认吧,你更喜欢跟爸爸说话,却不怎么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们俩昨天晚上不是又在一起嘛。” 他很讨厌这种迂回和试探的谈话方式,他称之为钓鱼,他很后悔上楼来了。 “爸爸当时是来跟我说晚安的,他在阁楼里待了不到十分钟。” “你不必解释。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是更喜欢跟男人待在一起。”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对于他强硬的骨架和人字斜纹布裤子而言,沙发上的丝绸太脆弱了。 “你们俩聊了些什么啊?肯定谈到了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等等……我跟他说我在尼斯碰到了弗朗辛,然后他跟我谈起普瓦德一家人……” “好啦!我们可以下楼去了。我不化妆会不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我吃完晚饭再来补补妆。” 她的愉快给安德烈一种不自然的、勉强的感觉。 “你不会觉得我很丑吧?” “一点都不。” “一个女人应该一直都是美丽的,不论是对于她的丈夫还是孩子来说。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亲眼看着母亲老去肯定不舒服。” “你不老。” “我们下去吧。诺埃米会不高兴的。” 他们两个很少单独吃饭,尤其是他爸爸的那套餐具还摆在桌子上。 “她很漂亮,弗朗辛。她跟她妈妈那个年纪时长得很像。” “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 “我怕她会跟她妈妈一样,很快就不美了。有些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自暴自弃,放纵自己。她们到了三十岁就不再年轻了。我很想知道这时候她的孩子们会怎么想。” 他很想回答说: “什么都不会想!” 但是,他觉察到妈妈不怀好意,便说道: “你知道,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弗朗辛的两个兄弟一个十一岁,另外一个只有六岁。是他们的妈妈在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洗澡,帮他们整理好衣服,送他们去上学,并且在两个不同的学校门口等着他们放学。同时,她在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给病人开门,因为她家只有一个女仆。” “你知道得挺多嘛。”她用一种很心酸的语气说。 这是事实。他在普瓦德家吃饭时,被他们家与他家完全不同的气氛震撼到了。 他们家的公寓很大,有许多家具配备很和谐的皇室风格的大房间。那套公寓看上去简单又坚固。普瓦德医生的工作室给人的感觉既安静又舒适。 弗朗辛对他说过:“他有时候会工作到很晚。于是他有时会打开他那个有两个门扇的门,叫我在客厅里给他放点音乐。他尤其喜欢室内音乐,他觉得这种音乐是最文明的。我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轻轻地说着话。他时不时打断我们,问我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家根本就没有严密的隔墙。普瓦德太太没有卧室小隔间,而她的丈夫也不需要躲在楼梯间里。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大家可以随时联系到彼此。 “你记得吗,安德烈?我以前也一直送你去学校的。” “嗯。” “你还记得路丁学校吗?” 那是一所私立幼儿园,坐落在梅尔街,位于他们当时住的阿尔萨斯大道后面,那个年代火车道还没有被埋入地下,人们可以听到所有火车经过发出的轰隆声。他们住的那栋房子日夜都在晃动,有时候,吊灯晃得那么厉害,人们会担心它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他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很破旧,房间很暗,房间里摆放着彼此并不相配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他爸妈从旧货商那里或者大卖场淘来的。 那时候他爸爸的诊室就在一个走廊的尽头,挂着一盏亮一整天的电灯泡,而石榴红色的那个客厅则被用作了候诊室,接待病人,那时候病人还不是富人。 消毒水有点发甜的气味会飘到两间卧室里。在安德烈还很小的时候,卧室的门总是开着的。 于斯尧姆太太!这是当时路丁幼儿园的校长,她教会了他阅读、算数。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那个时候,家里还是我在做饭。在巴黎也是,那时候我刚结婚。我们当时住在你奶奶家,后来,晚一点,我们搬到一个有两栋房子的院子里,就在都尔奈勒桥桥头……” 他对那个铺着不规则灰色石头的院子记得很清楚,有人在那里安置了一个抛过光的木停车场,正好对着门房的窗户,这样门房就可以监视这个地方了。有一只关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金丝雀。他还记得很清楚,当时阳光将院子和黄色的金丝雀一分为二,一半在阳处一半在暗处。 “那个时候你爸爸还在牙医学校里面学习,就在加朗斯耶尔。那时候,我经常抱着你去等他。” 他真希望妈妈别再说话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强迫他想起一些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回忆。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我曾想过生六个孩子。我因为坚持自己带你,所以放弃了药剂学专业,那时候我已经读到三年级了。” 她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不对的吗? “我爸爸对此很失望,他差点因此病倒了。我哥哥已经选择从军,鬼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就指望着我能够继承他的药店,药店就在蒙巴纳斯公墓对面。我妹妹十七岁时就结婚了,然后去马赛了。” 他知道,即使这些事都是真的或者几乎是真的,也一定都被妈妈修饰过了,这是她的个人说法。比如她在谈到要给他多生几个弟弟妹妹时说: “这并不是我的错,如果……” 她是想好之后才说这些话的。总而言之,是他爸爸的错。 她从桌子旁起身,舒了一口气。 “听着,安德烈,有很多事情你以后才能明白。等你结婚了有了孩子才会懂!” 她弯下身子抱了抱他,她很少这样。 “我更希望和你一起待在这儿而不是出去,但你很快就会讨厌我的存在,对不对?” “我一点都不觉得烦,但是我确实该学习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还像三四年前他还小时的某些晚上的一样。那个时候,妈妈会在他快睡着时来他房间里看看他。 那个时候她跟丈夫经常吵架。他还记得有几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家里气氛很沉默,妈妈双眼红肿,情绪激动,爸爸的脸上则是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表情。那几个晚上,他觉得压抑。 他觉得,妈妈每次这样俯身在他床上或者有时候躺在他旁边时,他都能闻到酒气。 “你不会觉得很不幸吧,我可怜的小安德烈?” “不会啊,妈妈。” “你有没有想过拥有其他父母?” 他很想睡觉。当时餐桌上抑郁的场景足够让他第二天一整天郁郁寡欢。他经常因此做噩梦,但不敢跟父母说。 他的确天真地想过如果他们像其他父母,又如果他是在其他家庭会怎么样。 “你真的认为你很幸福吗?” “是的,妈妈。” “我好爱你啊,我亲爱的儿子!跟你说,你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目标。我做的所有事情,你以后都会明白的,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是的,妈妈。” “我并没有生你爸爸的气。他是个男人,男人都……” 他以前有时候会哭,泪水挂在他的脸上,但他不敢擦。 “你在想什么呢,安德烈?我是个好妈妈吗?” “是的,妈妈。” “即使我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照顾好你?我多么希望自己一直快乐,无忧无虑,能够让你的同学和朋友都喜欢我,能够像姐妹一样和你一起玩耍,而不是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 她未注意到安德烈此刻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安德烈想起了爸爸顺从的面孔,这个男人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耐心地忍受着生活。 他记不得往事确切的发生时间。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老房子里,他们家不时邀请其他夫妻来吃晚饭,经常是一个医生朋友和他的妻子。每天晚上,他上了床还能听到微弱的谈话声,越来越远的笑声,金黄色酒杯里的科涅克白兰地的香味从远处飘向他。 他们搬进新别墅的初期,有过更热闹的晚上。有时候会有五六对夫妇在他家留到很晚,一直伴着电唱机的声音跳舞。 热情慢慢熄灭。晚会越来越少,客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两三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后来这几个朋友也没来过。因为爸爸妈妈已经不再一起出门,或者说,一个月只出去一次,去安提比斯街看电影。 他进了屋顶小阁楼,开始解决一个难题。他抄了好久才抄完数据,建立这个算式:y=x3 /(8-2x2 ) 并画出函数图形。 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你在上面吗,安德烈?” “是的,妈妈。” “你要来跟我说晚安吗?” 她站在楼梯平台上。安德烈在离她还有五步远时就闻到了香水味。她穿着一件袒胸露肩的黄色晚礼服,上面搭着一件貂毛长披肩。 “你不会觉得我很丑吧?” “你很美。” 他并不这样认为。他几乎都没怎么看妈妈。 “晚安,亲爱的。” “晚上玩得愉快,妈妈。” “如果你爸爸在你睡觉之前回家,代我向他道声晚安。我希望不会太晚回来,但是跟娜塔莎在一起,没人知道会玩到什么时候。” 他听着门被关上以及汽车轮胎摩擦花园路面的声音,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了。几乎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他们家有两个电话机,一个在他爸妈的卧室里,另外一个在客厅里。他现在离卧室更近,但他宁愿下到一楼,诺埃米刚拿起电话。 “喂,你好!是的,他在。他现在就在。我给他……” “是找我的吗?” 他还没回过神来。从来没人打过电话给他。也许是他的某个同学把笔记本落在学校或者有不会做的题? “喂,你好!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诺埃米: “弗朗辛?” 安德烈从来没有听过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惊奇地发现她的声音如此低沉和温柔。电话里还有音乐的声音。 “我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 “你刚刚在干什么?” “我正准备上阁楼去学习。” “做什么?” “数学。” “你还好吧?” 安德烈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得阴沉,猜测她打电话来是为了确定他没有因为与母亲相遇而心情低落。他不愿意别人同情他怜悯他。无论是谁,即使是弗朗辛也不能管他的事情。她有没有根据安德烈的沉默猜到她刚刚不经意已经伤害了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吗?” “不知道。” “你明天要干什么,大概五点的时候?” “明天不是周六吗?五点啊,我还没什么打算。” “我明天要去戛纳。我得去那儿找我的朋友艾米丽,普瓦特拉医生的女儿。你认识吗?就是那个心脏科医生。” “我想我爸爸应该认识他。” “她下个周一要做阑尾炎手术,现在很害怕。所以,为了给她加加油,我要给她慢慢地讲讲我以前做的手术。” “你做过手术?” “两年前。如果你有时间,我明天会在她家大概待到五点左右,在我赶电车之前,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见个面。” “你是不是正在听莫扎特的第十三号小夜曲?” “嗯,是的。” “你是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吗?” “是的。” 他试着想象她就坐在壁炉台对面的沙发里面,她家的壁炉台在右边,她曾经指给他看过。那天晚上,他和爸妈一起去她家吃饭时,她放过同样的唱片,她很吃惊地发现安德烈也有这张唱片。 “你喜欢莫扎特吗?大部分男生都喜欢爵士。” “我两者都喜欢。” 在打电话时放一些能让他们想起各自一部分生活的音乐,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孩子气?但安德烈有些感动。 “你爸爸办公室的门开着吗?” “是的。” “他在吗?” “他正在填社保单子。妈妈在厨房里,跟女仆说明天的安排。” 有一会儿的沉默,但他们都没有刻意打破这沉默,因为沉默并未让他们觉得尴尬。安德烈首先再度开口。 “你还在吗?” “在的。我们在海港站前面碰头怎么样?” “你会带上泳装吗?” “我还是不带吧。我的想法是我们两个就在港口那里散散步。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 “不用。我们就按你想的做吧。” “你不会觉得失望吧?” “我每天早上都会游会儿泳。” “你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啊?” “六点。” 他很吃惊的是,弗朗辛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门还开着,能够听到她说的所有的话,而她居然如此自然和放松。 “我可不会起这么早。我是个拖拖拉拉的人。如果不是两个弟弟七点时在那儿吵得像鬼一样,我可不会起床。” 如果爸爸在旁边,安德烈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流畅。要是妈妈能听到他说话,他肯定会结结巴巴。他真羡慕弗朗辛。羡慕她的家人,她的家,那座房子那么安静,有序,和谐。 “你在干什么?” 安德烈听到她的呼吸声变重了。 “我在弯腰关留声机呢。唱片放完了。你没有注意到吗?” 他突然很愚蠢地问道: “尼斯的天气好不好?” 她有点戏谑地回答道: “我想应该跟戛纳一样吧?” 听到她的笑声,安德烈既开心又有点忧郁。 “你还是会喝很多巧克力冰饮吗?” “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之后,就喝过两次。” “加两个巧克力冰球?” “每杯饮料里加两个。你呢?” “我等着明天你请我喝啊。” “你在笑话我吗?” “绝对没有。” “你觉得我的品味很孩子气吗?” “我要跟你说些更孩子气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现在睡觉的时候还会啃床单呢。我妈妈说这是个坏习惯。” 他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地亲近一个人。 “你爸爸会笑话我的。” “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说这样的话啊。” “我爸爸,原则上,从来不会笑话任何人。他只会笑话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看!他现在正盯着我,用手吓唬我呢。” 她又笑了。安德烈听到她在电话里说: “是安德烈,妈妈。我跟他打电话,问他明天等我看过艾米丽之后有没有时间见个面。等我喝完难喝的茶,说完一个小时的外科手术,跟他说话会让我舒服点……喂!不好意思。妈妈刚进来。她问我你的考试没让你很烦吧。” “一点也不。替我谢谢她吧。” “他说一点也不,并且让我谢谢你……好吧!我不打扰你学习了。明天见,安德烈!五点,港口站。你到时候把摩托车停在什么地方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在人行道上拖着摩托车一起走了。” 他想象着一个总是令他心神荡漾的场面:两个相爱的人手挽着手走着,男的用一只手推着他的摩托车。 “晚安,弗朗辛。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你也一样,也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这可不一样。而且他爸妈也不在。他们可没有参与这次通话。 他们只是局外人。 在维克多·雨果大道上,他们应该还在谈论他。弗朗辛有没有跟他爸妈讲过他们之前那次相遇呢? “我跟他们都说了。”她上次来他们家吃晚饭时就说过这句话。 两家人在他家吃饭的那个晚上,安德烈觉得妈妈跟普瓦德太太互相没有什么好感。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出他们是老朋友。他们本应该经常见见面,毫不费力也毫无烦恼地在一起待上几个小时。 他妈妈有点局促不安。她在这种场合下特别容易局促不安,普瓦德先生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安德烈并没有参与对话。晚饭一结束,他就带着弗朗辛进了他的房间,也就是房梁裸露在外的屋顶阁楼。 “你真幸运!”她说道,“你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随便乱放自己的东西。” 他的阁楼确实杂乱,一直都是如此。弗朗辛不停地发现新东西。 “你玩吉他吗?” “三年前尝试过,但很快就放弃了。” “对哑铃也很快就放弃了吗?” “学习太久了会玩一下,很狂躁想发脾气时也会玩。这是个放松神经的好办法。” “对谁发脾气?” “对我自己。” “你经常对自己发脾气吗?” “你从来没对自己恼火过吗?” “有时候会。尤其是当我给别人造成麻烦时。你呢?” “我不是因为这个。” 他想为自己辩解。他差点就说: “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的时候……” 很简单的理由,但不容易解释清楚。 “当我的行为跟我本该做的事不一致时。比如,我很不喜欢一个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敢打赌是英语老师吧。” “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我从来都跟我的英语或者德语老师合不来。教语言的老师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 “但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必须要与他作对,你明白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 “我知道怎样激怒他,也知道全班同学都站在我这边。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又同情他。接着我又会因为同情他、让他生气了对自己感到很恼火。” “于是,你回家之后就会举哑铃。我猜你就睡在这个地毯的这个角上?” 这一块红色机织割绒地毯算是小地毯,形状不规则,应该是在阿尔萨斯大道上买来的。 “我几乎都是躺在地上读书和学习。地板是杉木的,经常有小木刺刺入我的皮肤里。” “我有个弟弟也喜欢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爸爸说这对年轻人的健康很有好处。” “我听音乐时就仰卧着。” 弗朗辛家没有屋顶阁楼,但是她曾带安德烈参观过她的卧室,浅蓝色的木制房间,摆着些许无用的东西。房屋既简单又清新。 “我可不能随便放东西,你看!而且,我爸妈大概也不会让我那样做。” 她和母亲如果正在家里谈论他,会说些什么呢?普瓦德医生在旁边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填着表格? “你确定是她吗?” “安德烈当时也在那儿,立即认出了她。一个儿子是可以从人行道的另一边认出母亲的,不是吗?安德烈后来还认出了她的汽车……” “她看见你们两个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会儿,安德烈脸色苍白,然后他就跟之前不一样了。” “她是从房子里出来的吗?” “是我先看见她的,当时她还正在门槛上。我如果什么都不说,他可能就不会注意到了,因为我们和她很快就会朝不同的方向走。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我估计他心里不好受吧。” “我不了解他,所以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个房子是干吗的。” “我认识他也不是很久,只见过他三次。但是我打赌,他送我到家之后,肯定回到那里了。”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电话给他的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我想再看见他。也许他需要我吧?但是我明天确实要去戛纳看艾美丽。” “你会跟安德烈谈这件事吗?” “当然不会。除非他先提起来。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做。他一定会尽量不让我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他从来都没有任何朋友。他也不想交朋友。他是个不喜欢倾诉也坚持不要任何朋友的男孩。” “即使是你?” “我刚拨通电话时,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他不会接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妈妈的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知道了。” “经常有人谈论她,坏消息多过好消息。我个人觉得她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但是你没把她当朋友啊。” “不是因为这个。” “承认吧,你们两个处不好。” “这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必须说的是,她对我来说有点复杂,而且我很烦她。” “但是,女人啊,你们可是在一直不停地八卦啊?”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什么意见也没有。我们如果关心所有我们年轻时就认识的人的性格和命运,估计就没有什么时间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 “难道你不认为就是因为她,他才放弃医学专业进入牙医学校的吗?” “很有可能,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他没有我们有耐心。他想结婚。做牙医比做医生能更快地挣钱。他一开始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但最终做了牙医。我要是没记错,他已经做了五年。” “他们在他学习期间是怎么生活的?” “我只知道,他有时候会在牙齿矫形所工作到深夜。” “你觉得他幸福吗?他会不会后悔?” 安德烈在进阁楼时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呢?他拒绝回答。 他知道什么?谁又知道什么?他爸爸也知道吗?娜塔莎呢?那些以前来过别墅后来再也没有来过的朋友们呢? 这一切和正在收拾整齐的家里谈论他们的普瓦德一家没有任何关系,和其他朋友以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跟安德烈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是他的妈妈。但他宣称自己的自由的,妈妈也是自由的。他没有必要评价爸爸,也没有必要评价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那就和平相处吧!只要别人不来将他正在独自耐心过着的生活弄得复杂就好! 他希望能永远安静下来。谁也不要再向他说些所谓的知心话或者半知心话,也不要像他妈妈之前那样打扰他的回忆。谁也不要试着将他拉到别人的位置上。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他! 他不想学习,不想听音乐,也不想练哑铃。他什么都不想做,更不想再被那次相遇烦恼,也不想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弗朗辛也得负点责任。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就不会在那个星期四的下午五点半出现在那条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叫伏尔泰的街上。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他发现什么都错了。他竖起耳朵。大门开了又关上。爸爸进了家门。他听到电灯开关打开的声音。诺埃米已经上楼好一会儿了,应该已经睡下了,和平时一样,肚子上搭着一个小热水袋。 爸爸打开客厅里的灯,只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熄了灯,慢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二楼。他走上楼梯平台后,犹豫了一会儿,又上了三四个台阶。 今晚安德烈没有勇气去看他,听他说话,或者对他说话。他有点愤怒地关了灯,从他的门下看不到一点灯光,这样爸爸就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伎俩已经没有什么必要。脚步声停下了。也许吕西安·巴尔也没有勇气吧。他的小心谨慎也许会阻止他连续两个晚上来看儿子。 他转了个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又进浴室。安德烈很快就听到浴室里水流的声音。爸爸今天一定工作得很辛苦。 过了大概一刻钟,安德烈又伸手又打开灯。 [book_title]第四章 周六中午,又是安德烈和爸爸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对着三套餐具。 “你妈妈还没下楼?”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进来。” “我去看看。” 然后爸爸一脸忧虑地走上楼梯,而安德烈机械地迈向厨房,安然自若地揭开一个平底锅的盖子。 “有白菜包肉吗,诺埃米?” “您前天不是跟我说要做这个吗?” “妈妈不下来吃午饭吗?” “她要是下楼来吃饭我才觉得奇怪呢。她一早上都在吐,一直吐到十一点。她病得那么厉害,我差点去叫医生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安德烈突然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他可以随便想爸妈的事情,但是不允许任何别的人对他的父母有任何想法。他讨厌诺埃米的粗鲁的忠诚。 他离开厨房来到花园散了会儿步,两只家养乌鸫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草坪上跳跃着。他让门打开着,这样他能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上,上前迎接。 “她昨晚回来得很晚,觉得很累。” 爸爸面色苍白,目光涣散。妈妈说了什么残酷的话吗? “吃饭吧,儿子。” 他们在吃冷盘时,互相递着小盘子,一句话也不说。但吕西安·巴尔看起来一直都想说点什么。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烦恼。” 父亲的目光不时在儿子脸上迅速扫过,有点偷偷摸摸的。 “不要生你妈妈的气,安德烈。” “我没有生她的气。” “我知道,有时她的态度让你很恼火。” “那并不是恼火。我不喜欢她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就像在演喜剧一样。我尤其讨厌那个娜塔莎。” “你要明白,妈妈的日子不容易。” “我明白。” 他真想换个话题,但不敢。爸爸很少用这种说知心话的语气跟他说话,嗓音冷漠而平淡的时候更少。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最想出去玩的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钱。那时候她还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和做家务。” “我知道。” “现在,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老女人,其实还很遥远。这是一段很痛苦的时期,即使是对一个男人。” 最后一句话使安德烈很吃惊,因为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会觉得自己老并因此觉得痛苦。 “我也不喜欢娜塔莎,但是……”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也许想说: “但这就是她找的朋友,她还非常喜欢这个朋友。” 他按了按在桌子底下的电铃。诺埃米来换餐具和端白菜包肉时,他们俩沉默着。 “我不知道在你正准备考试时说这些合不合适。我可以跟你说的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上午,我在诊所接到佩勒格林医生的电话。” “奶奶病了吗?” “她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奶奶的。她讨厌别人管她的事,尤其是她的健康状况。” 她愿意见佩勒格林医生,是因为他住在她家下面已经有四十年了。他们的年纪几乎一样,他们应该是那栋楼里最老的住户了…… 安德烈很快就回想起那栋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上的老房子,靠近葡萄园。他仿佛还能闻到天花板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气味。 “她很有可能得了胆结石。星期一医生给她做了X光检查,肯定要做手术了。” “很严重吗?” “得重视,但不一定很严重。我妈妈身体一直很强壮,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只有六十七岁。哦,不,她现在六十八岁了。” “你要去巴黎吗?” “佩勒格林医生不建议我这么做。首先,他是在妈妈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打电话的,妈妈知道了肯定会对他发火的。其次,她突然看到我,病情也许会恶化。她是个很奇怪的老太太。” 安德烈很喜欢她,尽管并不怎么了解她。他只去看过她三次,跟爸妈一起,在那套她从结婚就住进去的房子里。自从她丈夫死后,那里几乎没什么改变。 她来戛纳看过他们两次。第一次,爷爷还活着,安德烈还记得他既忧郁又威严的红棕色大胡子。他们坚持住家庭式膳食公寓。然后他就很久没见过他们。 他第二次见到奶奶时应该是十一岁。那时候爷爷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住进别墅,别墅里有两个空房间。他奶奶住进其中一间,和他们一起过了一个月。安德烈那个时候总是很着迷地打量她,因为她是这个家里最令他惊奇的人。 她出生在比利时法兰德斯地区的斯滕凯尔克镇,靠近福纳斯地区,他爷爷是在马洛莱班海滩度假时遇到她的,她当时正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而且几乎不会说法语。 他爷爷是个警察,长得虎背熊腰,肌肉结实而柔软,说话时总是笑,性格直爽。 埃米尔·巴尔刚刚执行完任务。后来他们结婚了,几个月之后,搬到圣贝尔纳裂谷街,从那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搬过家。 他奶奶原名叫安娜,说话一直有点口音,尤其在她生气或者说“你”的时候,她对任何人都以“你”相称。 严格说来,她和他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星期,并没有一个月。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活法过自己的日子,我的孩子。我在这里不觉得像是在家里,我每天都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跟你们讲超过四件事。” 然而她没有做到,把所有事情都批评了一遍,尤其是儿媳妇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穿衣方式、化妆方式,以及收拾房间的方式。 很明显,她讨厌儿媳妇,一直生她的气,因为她抢走了她的儿子。她对儿子也很生气,因为觉得他做了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她一直用一种谴责而又挖苦的眼神看着他们过日子。 那正是他们每个星期接待一两次客人的时候。他们会请朋友到家里来,跳舞到深夜。她早上六点起床,在一楼来回走动,数着喝空的瓶子和被打碎的杯子。 他的爷爷是因为肝硬化而死的。他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开始喝酒的呢?他三十五岁之前不喝酒,安德烈是从这里那里听到的一些话中推断出来的。 当时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的实习生,此人如今已经是法兰西学院成员。后来他又跟这位律师合作了好多年。然后,还是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他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没有任何人在安德烈面前提过他是如何发家的。他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可怜的他开始喝酒,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这和生殖器疾病或者家族遗传病有关。” 安德烈对此极度忧虑。一个五、六年级的老师在上自然科学课时,以图解的形式展示过关于基因和遗传的毛病。大概还是在同样的时期,他有一次不经意地在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关于酒精性疾病遗传的文章。 “妈妈,你认为爷爷是个酒鬼吗?” “他喝得很多,是的吧。” “但是爸爸不喝酒。他还会在自己的葡萄酒加水呢。” 也许正是因为此,安德烈才对所有酗酒的人深恶痛绝。他很害怕。 “你爷爷很失望,所以开始酗酒。” “为什么失望?” “这件事太复杂了,而且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他为了救一位客户,好像采取了律师公会和会长不允许的手段。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手段。无论如何,事情很严重,他因此被停职了两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再也不能替人打官司了,也不能从事其他与专业相关的职业。” “那他靠什么谋生呢?” “靠给那些同情他的同行准备文件。” “爸爸那时候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如果没弄错,他那个时候已经十五岁左右了,还在上高中。” 那个时候,他时不时问妈妈一些问题,他觉得爸爸冷漠,不敢问他问题。 “后来他怎么样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开始在咖啡厅消磨时间。他再次给别人打官司之后,客户不多,而且只能接到小案子,那些案子在候客厅里就可以解决了。他就越来越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了。” “那他的妻子呢?” “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丈夫。但她这样做可能错了。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一个男人在家里就像神一样。她每天早上要摇晃很久才能叫醒丈夫。你爸爸说她每次都是笑着这样做的。” “‘起来吧,埃米尔!该起来吃饭了!’” “要知道,他需要她来保持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需要她对他有点信任。她是每天第一个给他倒上白葡萄酒的人。” “这就是他每天的早餐。他只喝白葡萄酒,但是每天都喝上三瓶。” “从中午开始,他就舌头发粘,眼睛湿润。尽管如此,他好像从来没弄错过他要辩护的违警罪案件,更没弄错过极少数的轻罪案件。” 他妈妈那个时候还没开始酗酒。在那个多事之周,他奶奶还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奶奶已经很胖了,但仍然机敏,爱开玩笑,咄咄逼人。安德烈在内心深处常常觉得奶奶是对的。 “我希望你早点结婚,不希望你有时间做选择。你已经放弃了成为医生,得在摆弄病牙中辛苦度过一生!” “你们不能睡在一起,即使你们当时非常希望这样。你们就不能等到可以自食其力再在一起吗?你知道我跟你爸爸不喜欢!” “我们只认识两天就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差点被辞退了,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工作的那家宾馆,宾馆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服务员和女佣绝对不可以和顾客上床。” 那天早上,安德烈在噩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在大浪里游泳,风开始往东吹,海滩上都是一米多高的大浪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在听课。 “我刚刚讲了什么,巴尔先生?” 让老师吃惊的是,他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老师刚刚讲的最后一个句子。 他不想成为最优秀的学生,不想成为班上的第一名或者第二名,虽然他不怎么努力就可以做到。 这可不是偷懒。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脑袋里装满他不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他认为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在某些学科上,比如历史,他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取得中等成绩。他能够大概预测出自己的分数。 也许他有一天会研究历史,但是独自一人,用自己的方法,而不是用学校那种愚蠢的方法。他只想要自由和空闲,只做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在家里,他尽量不让家庭生活占用自己的时间。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爸爸此时是不是想到了他在圣贝尔纳裂谷街的某一段生活呢? 对于安德烈来说,安娜就是奶奶。也许对于爸爸,安娜一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爸爸很幸运。” 安德烈觉得爸爸好像在说他自己,但爸爸并没有意识到。他看上去很疑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大部分女人都会对他生气的,会觉得跟他相处很困难。然而,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对他说出一句指责的话。” “但是,爸爸活得不容易。我记得妈妈以前租一台缝纫机,为社区的一个缝纫工缝男人的裤子。” “她从来没有女仆,也没有帮佣。” “这些年我一直想给她找个女仆,但她笑话我,说她可受不一个间谍一天到晚跟在她后面监视着她。” “她上次来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这个别墅对于她来说太大太奢侈了。蛮横粗鲁的诺埃米更是激怒了她。” “‘我想,这就是你工作累得要死的原因吧!你的妻子每天睡到早上十点才起床!’” “她宁愿进私人诊所,不愿意进医院。佩勒格林医生说了她两句,她就回道:” “‘我儿子比我更需要钱。’” 吕西安·巴尔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怪女人……” 安德烈也许有一天会用同样的语气说母亲: “真是个怪女人……” 所有这些事情奇怪地联系在一起,无论他是否愿意,总有一些线,将他与父母,与爷爷奶奶,与其他一些不重要但对他的生活不小的人联系在一起。安德烈觉得自己太不自由了。 比如普瓦德一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 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几分钟后,爸爸迈着有规律的步伐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两点整,他会穿上白色工作服,在诊所里忙碌起来。 “让第一个病人进来,爱丽丝。” 他的助理是个美人,棕色皮肤。他在搬进新的工作地点时辞掉了之前那个叫贝金的老女人,因为她总是喜欢斥责病人。 爱丽丝的名字经常出现家里,几乎都是妈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出来的。 爸爸和助手上过床吗?妈妈是在为这件事吃醋吗?他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却几乎对他们一无所知。他自己不想知道,他们尝试着跟他说他们的生活和事情时他也并没放在心上。 他们还各自站在桌子一边时,爸爸一边看着他一边说: “你和奶奶有一点非常像。” “哪一点?” “易怒。你没见识过我妈妈发脾气。” “但是我从来没发过脾气。” “你还很小的时候,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你总是暴怒,辱骂你妈妈和我。” “我应该至少有三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你在心里可没少发脾气。我刚刚就看到你的脸都白了。你的脸僵住不动,眼睛里充满怒火。你自己要是能看到,也会感到害怕。” “我在控制自己。” “是的。你的自制力非常惊人。但我经常希望你能和以前一样,将怒气发泄出来。” 他们走到门边。他们很少单独吃午饭,并且说的话比他们以前整个星期说的还多。 他们对此满意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欢快,只有沉重。 “下午愉快,儿子。” 他让安德烈走在他的前面穿过门,他举起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却没有拍,只是轻轻地放了一下,有点像弗朗辛的方式。 “哦,顺便说一下,我等会儿要去见弗朗辛。” “你要去尼斯?” “是她要来戛纳,去一个朋友家,你应该认识她那个朋友的爸爸,普瓦特拉医生。” “艾米丽?” “你也认识她?” “普瓦特拉是海岸地区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艾米丽星期一早上要做阑尾炎手术。” 安德烈并不想说这么多。他觉得,爸爸对他表现出来了信任,他应该说点什么作为交换。 “弗朗辛是个非常不错的女孩子。” 他们互相保持着礼貌。他们都彼此都很满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密。 “你回来吃晚饭吗?” “当然回来。她要坐六点的电轨车回家。” “替我向她的父母问好。”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跟妻子告个别,但最终还是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穿过那扇对着台阶和洒满了阳光的小道的门。 “你经常来这里吗?” “来得比较多,一般是早上来,如果有时间的话。” 他喜欢清晨时城市的街道,那时候商店和咖啡厅都还刚刚开门。他经常在去学校之前去甘比塔市场转一圈。 市场正对着阿尔萨斯大道,过个天桥就能到。有些时候,蔬菜和鱼的气味会通过那些大开着的窗户,飘进公寓里。 弗朗辛和他沿着海堤慢慢地走,就像那些周末爱闲逛的人一样。他们在每只船前面都会停下来,却总是说不出那句他们想了很久的话。 他快要瞧不起自己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海员站在橡皮艇上,用一只像肥皂一样的海绵擦拭游艇白色的船身,就像是在看一幅迷人的风景。” “你喜欢船吗?” “我欣赏它们。我认识所有的船。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少了一艘船或者多了一艘新的。大部分船从不出海。那艘黑色的双桅小帆船,有点远的那艘,是一个美国作家的。有时候还能看到他在打字机旁边写作呢。他好像在美国很有名。” 他们在一艘巨大的游艇前面停一会儿,这艘游艇和大型客轮一样大,这样的船需要三十多个船员,还不包括旅店老板以及客房女佣。这艘船每年都会穿过大西洋,去百慕大群岛一趟。 “你很羡慕吗?” 安德烈仔细想了想。 “没有!我不想成为富人。但钱财不会让我感到害怕,我也不想成为穷人,尽管……” “继续说……” “很难解释清楚。我需要家。但不想要任何义务。不被任何东西牵绊,也没有任何牵挂……” “你不觉得这有点矫揉造作吗?” “也许吧。你觉得你爸妈是富人吗?” “我会说我爸爸赚得不算少,我们是别人说的活得比较自在的那种人。” “呃,我的梦想太难实现了,不被舒适的生活迷惑,投入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中。” “我爸爸就很热爱他的工作,如果没有那么多无价值的表格要填的话……”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自由。正如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或者那里停下来,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看!那个渔夫……” “你认识他吗?” “我从来没跟他讲过话。你觉得他有多少岁?” “大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吧。” “我也觉得是。他还没有退休。他的身体没有残疾。他看起来可不像个病人。” “你为什么说这些?” “因为我每天无论什么时候过来,几乎都发现他在同一个地方,就在这艘‘科莫兰’号和这艘挂着荷兰国旗的有两块防倾板的奇怪小船中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待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缆绳交错在一起,他完全没办法将鱼线投到水里。” 安德烈的目光寻找浮标。 “你看到那个红色的浮子没有?想象一下,你盯着它看几个小时,等待着它突然下沉,摆动。” “他钓到过鱼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钓到鱼。最好玩的是,他的专注力是传染的。我曾经在他旁边站过半个小时以上,浮子下沉时非常激动。” “我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有三四个人一起看他钓鱼。在海堤尽头还有一个渔夫,但是这个渔夫是个认真的业余爱好者,他抛饵钓鱼,还带了很多漂亮的工具。” “你在观察他吗?” 她是不是在善意地嘲笑他?他没有向她隐藏自己的小毛病,一些可笑的小事,一些愚蠢的行为。他有运动员的体格,在学习上也很认真,但行为确实很像小孩子。 他觉得跟弗朗辛在一起很愉快,但是追求她的想法从来没有在他的脑袋里出现过。他几乎没把她当成女性。 “你是个奇怪的男生,安德烈。” “哪里奇怪?” “所有地方都很奇怪。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二十岁,还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的行为就像我的弟弟。我很希望我的两个弟弟像你一样。” “因为他们让你感到很快乐?” “不是的!你别生气。我很信任他们。” “你也很信任父母。” 他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的那通电话,想起在办公室里的普瓦德先生,还有从厨房走到客厅里的弗朗辛的母亲,她坐到弗朗辛身边。 “你在跟谁打电话?” “是安德烈,妈妈。” 他突然忧郁了。按他爸爸的说法,他要愤怒了。 “你跟他们都说了吗?” “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星期四的那次相遇。” “你一定要我跟你说实话吗?” “如果你不说真话,那我就没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了。” “如果我对他们讲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跟你保证不会。” “讲了。” “什么时候?” “昨天,就在我们打完电话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什么都会跟他们讲,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即使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 “这些事跟我有关。” 他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他还在看那些船只,但并没有真的在看。 “为什么要这样?” “首先,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并不能成为让你爸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 “然后,这件事我也有点责任。如果不是我在看到你妈妈时傻乎乎地大声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看见她。” “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也许吧。对,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之间有秘密吗?” “我没这样想过。” “你爸妈说过什么?” “我爸爸被我们打断了工作,过来关门。” “你不觉得他是出于谨慎才这样做的吗?” “也有可能。” “以前,他和我爸爸好朋友,如果我没弄错,他还是这样认为的。我在你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友谊,因为我看到他们两面对面坐着呢。你妈妈是什么反应呢?” 她没有说话,于是安德烈又说: “你怕我难受吗?你现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放心吧。她也知道,是不是?” “我认为是的。” “你只是认为吗?” “她知道的。”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你也许没想到,妈妈为她辩护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很多人喜欢对别人的事胡说八道,喜欢说别人坏话。” “伏尔泰街上的那栋房子是真实存在的。” “我跟我妈妈说你肯定在我们分开之后回去过。是不是?” “是的。第二天我又去过一次。” 她被吓到了。 “去问问题吗?” “不是。就是看看。” 他突然想激怒弗朗辛。他发誓不对任何人讲这些事情,尤其是她。 他冷笑着对弗朗辛说: “她邀请我……” “谁?” “让娜太太。就是那个出租带家具房间的女人。一个很像我奶奶的女人,比我奶奶更矮更年轻一些。她邀请我,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去那里,她还给了我一些酒吧的地址。在那些酒吧里,我想遇到多少女孩子就可以遇到多少。” 他们走着,弗朗辛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好像不是故意的。而他继续用更加激动的声音说: “那个房间非常好,非常干净,摆满了刺绣和小玩意,有点像我奶奶家。不过,有点不同的是,出于谨慎,所有的百叶窗整日都是关着的。” 安德烈不想哭,于是握紧拳头。 “她跟我说,男人通常先于女伴离开,因为怕有人在街上看到他们在一起。还有一个我没想到的原因:女人们要花很多时间才穿好衣服。” “别说了,安德烈。” “是你问我有没有回那里的,不是吗?我们当时如果早点离开那个小酒吧,也许就能看到那个男人了。” “你能怎么样呢?” “什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呢?你怎么就确定你爸爸没有艳遇呢?我,我倒希望我爸爸是他的助理的情人。她很温柔,是个乐天派,而且不复杂。也许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经是情人关系了。” “你很可怕,安德烈。” “你呢,你言不由衷。承认吧,你妈妈讨厌我妈妈。” “她没有……” “就像本丢比拉多!她没有再邀请我们去吃晚饭。她来到我们家,那是因为我们的爸爸在二十多年后再次偶然相遇,商量好了要一起吃饭。然后,在来过我们别墅之后,你们就必须还礼。现在你妈妈已经完成任务了,已经礼尚往来了。”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关于我妈妈对你妈妈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妈妈太尖锐,让她紧张。你妈妈说话时总是很激动,而我妈妈……” “你不用说得这么清楚,我明白。” “安德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他低下头。有一会儿,他握紧拳头,手指关节都变白了。他再次看向弗朗辛时,已经是温柔而沉思的样子。 “请原谅我。我发誓永远不再跟你说这些,也不再想这些事。这些事违背了我的意愿,所以我刚才才会发脾气。” “因为你不情愿想起来的?” “因为我不是我希望的样子。” “你觉得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悲伤地冲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向你道歉。我忘了跟你说过要请你喝一杯巧克力冰饮。” “加两个冰球。” “很好。” 他的嗓子还有点发干,声音有点嘶哑。 “来。” 他拉住她的胳膊,让她转身。然后他们迈着更快的步伐朝着海港站和梅里美广场走去。 “你饿吗?” “还不是很饿。” “这里有戛纳地区最好的羊角面包,很新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杯巧克力冰饮吗,安德烈先生?” “两杯,贝尔纳。每个杯加两个冰球。” 弗朗辛观察着他,对他脾气变得如此之快感到迷惑。他使弗朗辛想起最小的弟弟。五分钟之前他还号啕大哭,五分钟后又发出阵阵大笑。 “你在想什么?” “我在试图了解你。我不停地发现新东西。” “比如什么呢?” “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等我更了解你了,我会跟你解释的。” “那说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哪怕父母不乐意?哪怕妈妈们不情愿?不要忘记是你刚刚跟我说,你是我的朋友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是,”他端着冒着蒸汽的杯子,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你每次回家后,都不得不向爸妈复述所有的事情。” “我不是一定要这样做。” “但你从不向父母隐瞒任何事情!” “他们问我,我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 “星期四下午五点左右你有空吗?” “我应该下课了,就像前天一样。” “我到时候在人行道那里等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 “不骑小摩托车……” 他移开目光,但不是因为眼里藏着怒火,而是因为他太开心了。他敢了。他向她提出了一次真正的约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那句话,以至于在站台离开她时竟然什么话也没说。有些话差点就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了。但他太兴奋了,说不出话来。 他真想笑,想唱歌,想站起来转圈。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安德烈!” 他看着弗朗辛离开,但弗朗辛又转身向他走来。 “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像你现在这样。”弗朗辛说。 他脸红了,因为她向他倾过身说话时,他一瞬间以为她要抱他。 “一言为定。”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 他回去取停在梅里美广场一个喷泉附近的小摩托车时,撞到了几个路人,但并没有道歉。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再去喝一杯加了巧克力冰球的牛奶。 他给贝尔纳的小费是以前的两倍。 [book_title]第五章 他骑着小摩托车穿过栅栏,绕过别墅,看见妈妈穿着比基尼坐在花园里的一个吊床上晒日光浴。突然,他觉得妈妈是在等他。有一会儿,他希望快速冲向门阶,假装没看见妈妈。 “安德烈!” “你在家啊,妈妈?” 她可不是傻子。她严肃地盯着儿子。 “你很着急吗?” “你知道,我在这个时候做作业。” “你有整个晚上和整个周末可以做作业。” 她的声音简洁而又坚决。 “你在学校一直待到现在?” “没有。我和弗朗辛见了个面。” “又见面了?” 他从妈妈的声音听出,她厌恶所有姓普瓦德的人。 “你们现在在约会吗?” “她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天要来戛纳看一个朋友,所以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见了一面。” 妈妈这两三年瘦了很多。她肩膀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手臂和腿上几乎都没什么肉了,垫料之下,胸罩几乎是空的。 日光浴习惯也是从娜塔莎那里学来的。娜塔莎会在房子顶部的平台上完全裸露几个小时。 “你能不能时不时跟我相处一会儿呢?我觉得你最近在躲着我。” “没有啊,妈妈。因为考试……” “你不是因为要考试才不愿意面对面地看着我。找个沙发坐下。” 她周围有许多藤条沙发,但是他更喜欢坐在草地上,手放在膝盖上。他怀疑妈妈有意选择在这里和他说话。 妈妈知道他不喜欢在阁楼里被打扰,不然他的情绪会很坏。在她的卧室或者卧室附间,又有点过于隆重了。 她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肚子完全裸露在外,这一点让他很不舒服。吊床是用大块红色布料做成的,红色的比基尼上是黄色的图案,薄纱巾裹住没有梳过的头发。她的脸上涂了面霜,发着光。 “你跟弗朗辛,你们俩谈到我了吗?” “我不记得了。不,没谈到。” 他每次撒谎妈妈都知道。 “我猜诺埃米应该跟你说过我早上病了吧。” “是的。” “你爸爸跟你说过我喝酒了吧?” “他没跟我说过。” “这太奇怪了。他寻找一切机会单独跟你相处。你敢说你们从来没谈论过我吗?” 跟妈妈谈话很累,因为她说的每个词,不仅有本义还有言外之意。她还同时说两三个不同的话题,以一种如此无法捉摸的方式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安德烈很难跟得上她的思路。 “我确实喝了几杯,因为在那样一个晚会上没法不喝。我比大部分受邀的客人喝得少得多。可惜的是,我受不了酒精。我整个上午都在呕吐。然后呢?” 她在套他的话。 “什么也没有,妈妈。” “你是不是为我感到羞愧?” “当然不。为什么?这事跟我没关系。” “你觉得你有多久没有敞开心扉跟我说话了?” “我对你总是很坦诚。” “别对我撒谎,安德烈。以前,你一有烦恼或者遇到困难,就会来向我倾诉。你已经有两年没有跟我说过知心话了。你回家或者出门,你出现在饭桌上,每次都像个囚犯。你总是急匆匆地进你的小仓库。你如果有事情要说,总是找你爸爸。” “我向你保证,妈妈……” “你不用为自己辩护。在你这个年纪,这是很自然,不是吗?你正在成长为男人,所以跟男人在一起会感觉到更自在。” 和他与爸爸在一起时一样,也会有沉默,但不长,因为妈妈擅长于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话题。此刻,他觉得妈妈就像是在发表一篇不连贯的长篇大论,但安德烈仔细一想,发现她表达了逻辑完整的想法。 他郁郁寡欢地看着花园中绿色背景上的这些红色污点,看着这具自冬天以来还没有时间晒成棕色的身躯。安德烈对她怀有敌意的冷漠很生气。 这是他的妈妈。他本来是想和她保持良好关系的。她现在很焦虑。也许她不好过,但是安德烈还是对她给他设下这样的圈套而心怀怨恨。 “你现在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安德烈。” “你想要我怎么看你呢?” “别开玩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理想母亲。”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 “我在想,这些事是不是娜塔莎引起的。你爸爸讨厌她。她在戛纳的名声不好,因为她随时都在撒谎。承认吧,我每次跟她出门,你都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都不怎么认识她。” “你看,我的小安德烈,孩子总是忽略很多的事情。” 她之前在卧室附间跟他说: “他们只有等结婚了而且有孩子才会明白……” 她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 “他们觉得大人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你是不是想让我住口?我很少有机会跟你说话啊……” 她肯定喝了酒,但不多。她也许喝了一两杯威士忌来给自己壮胆吧。别人看了,也许觉得她很轻松,对自己控制得很好。 “你爸爸和你,你们对娜塔莎的看法都错了。你们嘲笑她浮华,但她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承受了很多痛苦。” 他尝试着猜测他妈妈到底想往哪儿说,但猜不到。然后他就死死盯住一只爬到一根小草的嫩枝上的昆虫。 “你知道吗,她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她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而且没有收到一封信。他在牛津大学学习。从法律上讲,她有权利每个星期见他一次,每年和他在一起待上一个月的时间。这是离婚协议。” 他皱了皱眉,对这次谈话越来越厌烦。他不想认识这个英国年轻人。 “他的爸爸是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很多。那是个有名的男人,也很有影响力。他按照我刚跟你讲的那些条件取得孩子的监护权,他可以在对孩子母亲的污蔑和仇恨中将孩子抚养成人。那个小伙子还很小的时候,他爸爸还不是很成功,而詹姆斯每个月也会来戛纳好几次。现在,詹姆斯已经是个男人了,冷漠地拒绝来看她,也从来不给她写信。” “为什么?” “首先是因为她再婚了。其次是因为,她第二次离婚之后,决定独自一人生活,不想受婚姻的束缚。” 她邪恶地加了一句: “你爸爸知道这件事,但我肯定他没想过跟你讲。” “也许这些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 “所有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事情跟我们的生活都有关系。不幸的是,总会有人对我们隐瞒事情的真相。人们总是讲那些自己在当中扮演着好角色的故事。” 她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时间已经是七点差一刻了。爸爸只会在晚上八点以后才会回家。难道她要一直这样困着他,直到爸爸回来吗?他不带一丝感情地跟妈妈说: “听着,妈妈,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意义,而且让我很不舒服。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也有功课要做。” “刚刚在海堤上,我差不多已经感觉到人生负担了。别破坏我的生活了。别强迫我直面那些不属于我的问题,这些问题只能让我灰心丧气。” 当然,他没说出这些话,而是看着自己的膝盖,表现得很顺从。他希望乌云遮住太阳,因为如果天气变了,妈妈就不得不因为冷而进屋去。 “我想你肯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你爸爸是因为我才放弃医学专业的。我有时会想他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她是在扮演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在儿子面前扮演的角色吗? “爸爸从来没有说过。” “你知道他爷爷是干吗的吗?他是加莱海峡地区一个小村庄的临时工,受雇于当地的那些农场。每年,那里会举行一次集市,在集市上,人们挑雇工就像挑牲畜一样。他不识字。”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 “为了让你明白。他的儿子,依靠努力和奖学金,成了律师,但是他选择了一位和他来自同一阶层的妻子,一位来自比利时的服务员。” 他开始猜测妈妈这些话里隐藏着什么意思。 “你想想,你爷爷为什么突然开始酗酒呢?他在做实习生时,前途一片光明。他放任自己,是因为在自己身上以及周围找不到任何动力。他越走越远。他感觉自己没有根基。你爸爸就是在这种消沉的环境下长大的。” “我不觉得奶奶意志消沉。” “但她从来没有任何抱负,她的一生证明了这一点。你的爸爸尝试着从这种环境里逃离出来。他选择医学专业,我也不知道确切原因,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小人物中,医生是最有名气的职业。在乡下,医生可是像天主一样的存在。” 安德烈开始气恼和鄙视妈妈。她没有看到儿子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怒火了吗? 他竭力忍住不站起来,默默地回到屋里。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可怜她。 妈妈并不知道这一点,还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弱点。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女人,自认为被攻击了,正在竭力为自己辩护。 她未经深思熟虑就竭力贬低丈夫。她也未意识到她在贬低丈夫时也贬低了自己。 “我在学校认识他时还很年轻,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当时沉默寡言,很少跟别人一起玩。”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在努力回忆。 “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过去的这些事。一个男人,一个大学生,当时在追求我,而我后来才知道——不会有错——他是真的爱着我。他比你爸爸早一年毕业。” “那是个热情洋溢的男生,很有才华。他会弾钢琴和吉他,会写一些很有趣的歌,那些歌在医学院里流行。” “我承认,我想跟他结婚,因为我当时很爱他。你爸爸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两个那个时候是朋友,我们三个每天都见面。我让你烦了?” 他不敢跟她说,他希望她赶紧闭嘴。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叫卡尼瓦,他家在波尔多一带有些葡萄园。你爸爸完全没有办法跟上课程,他考试前还在玩。” 她用娜塔莎送的金色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男人可能很难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我当时也很喜欢你的爸爸。他是个好伙伴,我喜欢他的腼腆,还有点怜悯他。” “我现在不知道他是爱我,或者只是为了胜过卡尼瓦。” “他让我相信他真的需要我,而且没有我,他没有办法从事一个对他来说太艰难的职业。” “你觉得这有必要吗,妈妈?” “什么?” “跟我说这些事。” “是时候让你知道了,安德烈。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是怎么看我的,所以我有权利为自己辩护。” “没有任何人攻击你。” “你是这样认为的?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也宣称永远不会攻击她,但他做到了吗?在伦敦以及其他地方,所有人还把他当作是十足的绅士。” “爸爸从来没有……” “你想让我别说了,是吗?你喜不喜欢听我说也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说完,哪怕你会对我很生气。我希望你能睁大眼睛看看真相。” 他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可怜。她刚才宣称自己是在自我辩护,然而她的辩护是拙劣的。他既生气又怜悯地看着妈妈。 “我在二十岁左右时要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要相信,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有一些好撒玛利亚人情结,因此我最终选择了比较软弱的那个。他的弱势让我愚蠢地觉得,我在他的身边会是个很重要的角色。” 安德烈用一种讽刺的眼神看着她。 “如今,你的爸爸是个牙医。你知道卡尼瓦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顺从妈妈的心意,等待着。 “他也没有继续学医。由于各种原因,他在二十四时放弃学医。他上个星期来戛纳,这个星期要去尼斯和蒙特卡罗。他改名字了,现在叫让·尼瓦。” 他的巨型海报被张贴得到处都是。他是最伟大的歌星之一,自己创作词曲。安德烈的阁楼里也有他的几张唱片。 “你见过他了?”他生硬地问道。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不为什么。随便问问。你见过他了吗?” 她刚刚提到了尼斯和蒙特卡罗。安德烈想象着那个歌手偷偷地从让娜太太那儿走出来,而他妈妈正在房间里穿衣服。他觉得这样想有点恶毒。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见没见过他不重要。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跟你爸爸曾经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结婚之后一贫如洗,不得不住在他父母家,他妈妈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我怀孕之后,我们更加艰难了。我们在都尔奈勒桥桥头租了一套两间房的公寓,没有水也没有气,所有的窗户都对着墙壁。” “你爸爸在那之前就已经放弃医学学业,不是为了尽快养活自己,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通不过考试。你现在明白你需要知道很多真相了吧?” 他没有勇气对妈妈喊: “我已经十七岁半了,妈妈!我的生活开始了。我刚刚开始第一次跟一个年轻女孩约会。你为什么不闭嘴呢?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生活呢?” 他真希望不要再听这些话,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堪重负。他妈妈说出来的每个单词都会被他铭记在心,永远也忘不掉。 “我竭力帮助他。你想知道证据吗?我们吃不上饭时,我跑去向父亲乞讨。我去找他之前就知道他肯定会对我说:” “‘我的女儿,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 “但我也知道他最终肯定会从现金出纳机里取出一张支票,然后伸出手拥抱我。” “然后我们搬到了戛纳,因为正好这里有位牙医要退休了,而那个时候你还小,我不得不照顾你。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又充当家庭主妇和他的助手。每次有病人按门铃,我就迅速穿上白色工作服。” “那段时间,我一次都没有抱怨过。我也许曾经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我身兼数职。你爸爸,他,他觉得我这样牺牲是正常的。他从没有问过我累不累。帮助他就是我活着的目标和理由。” “你觉得是谁提出要开一家更高端的诊所,寻找新的病人资源的?肯定会有人告诉你,是我。是我渴望住别墅,雇女仆,穿高贵的裙子。”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是你爸爸,他要让自己安心,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荒废事业。” “我的确有了别墅,有了诺埃米。我也有了空闲时间,再也不用在一年甚至常常是两年里穿同一件裙子。” “只是,我跟你爸爸再也没有什么交流了,只在吃饭时说几句话。” 她越来越激动,说话断断续续。 “是他而不是我请了他的那些医生朋友。是他每个周末拖着我到波奇一家的游艇上,两个男人在大海上钓鱼时,我不得不陪着那个恐怖的波奇太太聊天。是他……” “够了,妈妈。”他突然站起来说道。 “你认为我在撒谎?” “我什么也没想。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能再听了。” “你的意思是我在对你爸爸生气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还没明白吗,安德烈?你需要知道这些事。” 她穿着比基尼,身体消瘦。她有点哀怨地走向安德烈,将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想失去儿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有。” 他好像被说服了。 “是的,妈妈。” “你真的理解我了吗?你明白我不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而且,如果我和娜塔莎有联系……” 他尝试着摆脱妈妈,但妈妈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别对我太严厉,安德烈。等一等,了解全部真相吧。” 他能回答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笨,也不积极,他的感情是浅薄的。妈妈彻底放松了就会好的。 “别哭,妈妈。” “别怕。这是幸福的泪水,我觉得舒服多了。” 妈妈用手臂环抱着他,向他靠得更紧了。这时诺埃米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电话,太太。” 他们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也许卡诺大道上的喧闹声把电话铃声掩盖了。 “是谁呀?” “娜塔莎太太。” 她放开安德烈,在转身之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 他并没有到阁楼上去,而是骑上摩托车,在城里一直转悠到晚上八点半。他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坐在饭桌旁了,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妈妈换了一件裙子,梳好了头发化好了妆,抹去了花园里发生的一切的痕迹。 “你迟到了。”爸爸漫不经心地说。 “对不起。” 他坐上自己的位置后,习惯性地问: “我们今晚吃什么?” 昨天晚上风向又改变了,强烈的密史脱拉风吹得花园里的树和百叶窗吱吱作响。卧室里很昏暗,他并不想伸手打开床头灯。他也不想起床。他的星期天就这样开始了。 昨天夜里他并没有学习。他关上阁楼的门,狂怒地玩着电动汽车,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听莫扎特的第十三号小夜曲。 他不时觉得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忧心忡忡地转向房门,准备随时回到自己的小窝里,但没有任何人上来。 爸爸和妈妈昨晚都没有出门。他才不管他们干了什么,他很晚才回自己的卧室,这样就不会遇上他们了。 他们今天也没有出门。也许父亲已经穿着睡衣下楼了。一星期中唯有这天,他可以穿着这套衣服去花园散步或者休息。 他无聊地四处游荡着,不知道如何利用时间,时不时看一下二楼的窗户,看看妻子是不是起床了。而她起床后,并不急着洗漱。 他听到汽车经过卡诺大道的声音,是去山里度假的戛纳人或者刚从海边度假归来的山里人。 他们曾经也是最早出门度假的人,不过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安德烈还不满八岁。那个时候,他们刚买第一辆车,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开着车到处跑,享受行驶的乐趣,随便停在乡村客栈或者是湍急小溪边。 他爸爸那个时候还买了一支鱼竿,花了两年的时间,找遍所有小溪钓鳟鱼,但是从来都没钓到过什么。 他们每次回家时都很累,脾气变得很差。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阿尔萨斯大道上,没有女仆,每天晚上都是一成不变地吃火腿、沙拉、奶酪和水果。 安德烈对那段时间的回忆并不好。他几乎对每个周末的记忆都不太好,就好像这一天生活是不正常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天好像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忘记问弗朗辛这个周末要干什么了。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蜷着腿睡着,身上随意搭着一条皱皱的毯子,因为他总是觉得很热。 他模模糊糊地想象着普瓦德一家人也加入这个在街上缓缓移动的车流中,郁郁不欢地等着轮到他们去一个风景还算秀丽的饭店里吃午餐。 他们一家人今天早上是要一起去看电影吗?就跟以前巴尔一家冬天每个周末一样?他们家的两个男孩还太小,很可能都留在家里。 他不会想象普瓦德医生穿着睡袍的样子。不过他会不会利用周末,在那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里查看账簿或者写报告呢? 而此时,他的女儿会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一边读着书一边给他听音乐呢?而此时,弗郎辛的妈妈则照看着厨房以及两个男孩? 他很遗憾,不知道那些事情,也很遗憾跟不上她的思想。他觉得,那儿,也就是在维克多·雨果大道上,她家的情况跟他们家应该是不一样的。 有没有朋友会在下午去他们家聊天,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 他觉得,从前天开始,有人剥夺了他的判断标准。 他以前觉得,自己对于人和事尽量保持着距离和客观。父亲、母亲、家庭、祖父母、朋友,所有人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书本描述的形象。 他对于每个人都有尚未表达出来的看法,但他的看法会随时改变。 现在一切已经形成的观点都值得怀疑,所有形象都是畸形的,正如罗谢维尔的裁缝雅美太太家镜子里妈妈的脸。 他想起那时自己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巨大的悲伤,一种不自在。他知道镜子里的是妈妈,但那又不完全是她。他无法形容那种畸形,他无论怎么看待那个形象都会后悔。 现在,同样的不自在又折磨着他。他没有问过任何问题。他也没有尽力去知道什么。是他们俩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他,向他坦白所有事情。 他注意到,以前温和细腻的谈话方式不见了,这一切都是从周四开始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之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妈妈出去了吗?” “大概两个小时之前出去的吧。” “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不是?” 没有必要说出娜塔莎的名字,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她参与了他们的对话,但自始至终没被提到。 “你爸爸在楼梯间吗?” “我想在吧,妈妈。” “他一定会在那儿吃饭的。” 她不希望安德烈像他爸爸。 “你为什么不扣上衬衫领子下面的扣子呢?” “因为太紧了。我的脖子很粗,和爸爸一样。” “无论你怎么想,你跟他是不一样的。他的脖子是宽的,而你的脖子是长的。” “但我的脖颈和肩膀挺像他的。” “你还在继续长呢。他和你差不多大时非常瘦。他从来不运动,从来没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圈子,只是在转椅上转来转去。” “他妈妈也……” “你真的希望跟巴尔一家人很像吗?” 以前,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些不一样的星期天。他们先是骑车出游,接着参加波奇一家在游艇上举办的晚会。波奇一家是他们来到戛纳后交的第一批朋友,安德烈不知道是怎么交上的。 雷昂纳多·波奇是心脏病专家,那个时候已经在小十字街工作了,现在,他爸爸在那儿也有自己的诊所。也许正是因为波奇他才搬到那儿的? 他去他们家吃过晚饭,就在他们自建的在拉纳普尔的那栋现代化别墅里。巧的是,他们的儿子,马蒂耶斯,还是安德烈的中学同学。 “你们想下个星期天去海上转一圈吗?” 波奇比巴尔要年轻得多,曾是市议员,还经营着几家公司。他活力洋溢,精力充沛,声音洪亮而欢快。他那艘船是十二米的独桅帆船,叫“翠鸟”号。他们还有个漂亮的女儿叫埃弗利娜,跟哥哥一样汗毛棕色,头发金色。 安德烈那么热爱大海和船只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讨厌星期天呢? 他们到达港口时大概是十点,因为波奇一家都要去做弥撒。一名老渔民充当水手,巴尔在旁边笨拙地帮忙驾船。 他们解帆出海时,妇女和孩子必须坐在船尾。 他们很少会去比圣玛格丽特岛更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抛锚停船,两个男人开始钓鱼。 波奇太太跟女儿一样有着淡金色的头发,皮肤很白,常带着忧郁的微笑。 “我们去准备午餐吧,乔思?” “我来了,劳拉。” 几周之后,她们开始互称你。男人们也是。安德烈不喜欢这对夫妻,也不喜欢马蒂耶斯,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在学校的时候,安德烈避着他。马蒂耶斯每节课下课后都想找他玩。 在那间令人窒息的小船舱里坐下吃饭之前,他们会通过一个挂在舷墙上的柚木梯子上到甲板上冲个澡。 过了一会儿,他很清晰地听到: “我们玩一小局桥牌吧?” “我们可以坐橡皮艇吗?” “只要不要离我们太远就行。” 大家各自划船去了。埃弗利娜比哥哥小得多,总是为一点小事就乱发脾气,要么就是总闹着要回去。那些摩托艇开得非常快,橡皮艇在漩涡里就像浮标一样跳动着。 “你看懂那个数学题了吗?” “嗯,很简单。” “我是让我爸爸做的。他只花了半个多小时。真是太帅了。” “谁?” “我爸爸。他和校长是朋友。他们以前一起在土伦上的学。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为什么?” “因为别人会以为他给了我什么优待。” 有一次,他们一直沿着埃斯泰尔勒橙黄色的海岸往前航行,到了圣多佩斯。还有两次,他们一直把船开到自由城港,靠近美国军舰,还在那里的饭店里吃了晚饭。 他妈妈劲头十足,话说得最多。她跟雷昂纳多·波奇在一起时,他们的表情就像互相正在传球,还在别人没注意到时不知为何突然发笑。 他想着妈妈前天跟他说过的关于波奇一家的事,觉得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在他们面前局促不安。 冬天他们在一起玩桥牌,要么在他们家,要么在波奇家。安德烈对于因为父母是朋友,孩子们就不得不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地一起过周末这件事非常愤慨。 “我能欣赏一下你的唱片吗?”马蒂耶斯问道。 “不行。” “你怕我把唱片摔坏吗?” “这是我的东西,只有我才可以碰。” 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不希望爸爸碰他的唱片,任何人都不行。他也没把书借给马蒂耶斯。那可是他攒钱(周末的零花钱,生日以及圣诞节得到的钱)花了好多时间精心挑选的书和唱片。 他的屋子有点乱,但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细致到了有点吹毛求疵的地步。他的书没有一页纸是皱的,也没有一个封面是弄脏或者撕破的。他每次播放唱片之前,都会用一个特殊的刷子将唱片清理一下。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冬天。就是在那个冬天,他们在别墅接待了最多的朋友。在那个冬天,客人们经常在客厅里跳舞到很晚才回去。 正是在那个冬天,朋友们渐渐不来他家了。他妈妈不停地打电话,但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波奇一家总是最先来,最后离开。安德烈被送去睡觉了,外面喧哗吵闹,但他睡着了,不过会突然醒来好几回。 有一天晚上,他的房门被打开了。他突然从睡梦中被惊醒,大叫着在床上坐起来。 “谁在那儿?” 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尴尬地低声回答: “啊!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她把安德烈的房间错当成卫生间了?可是一楼就有专供客人使用的卫生间啊。 圣诞节前夕的一个周末,他好奇地问道: “波奇一家怎么没来?” “波奇太太现在在巴黎。” 后来的周末里,他们也没有去安德烈家。在学校里,马蒂耶斯开始躲着他,既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打招呼。 他从来没想过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兴趣。他很高兴以后可以有自己的周末了。 后来马蒂耶斯很少来上学了。几天之后,他问一个同学,他是甘比塔广场一个猪肉食品店老板的儿子。 “他病了吗?” “不是。他从今以后要跟妈妈和妹妹去巴黎住了。” “那他的爸爸呢?” “你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宣布跟他爸爸离婚了吗?” 那些年里,他一直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没有兴趣。 他开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尽量与父母保持距离。他想起那些声音,尤其是从父母卧室里传出来的他妈妈的声音,但是当时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父母在正常地讨论问题。 现在,他走在小十字街时,还会不时遇到波奇先生。他不会忘记那张脸,胡子黑得像墨汁,嘴唇很红。 他觉得很震撼,从第一天见面起,安德烈就寻思着他是不是化了妆。最让他生气的是,他在波奇先生眼里读到了狂妄自大和喜悦。 他又想起挂在城市墙上的歌手让·尼瓦的海报,尼瓦有和波奇先生一样的小胡子,一样棕色的头发,眼睛里有着一样的欢快。 最后,他还想起了妈妈。她从伏尔泰街上的那个黄色的房子里走出来,上了不远处的汽车。 他很确定他在后车镜里盯着妈妈看时,妈妈皱了皱眉。妈妈肯定看到他了,也许还看到了弗朗辛。 她当时知不知道自己从那以后就一直想着儿子是不是看到她了? 她不就是因为这个才一边为自己辩护一边套儿子的话吗? 她为了替自己辩护,抨击了所有人。她以拙劣的手法抨击他爸爸,甚至以爸爸的农民出身作为论据。 她成功地扰乱了安德烈的心思。安德烈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爸爸吗? 她歪曲了爸爸的形象,也许她跟安德烈说的话中有真相,但那是经过扭曲的真相。 他们只有三个人住在房子里,加上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厨房的诺埃米也就只有四个。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有长长的一整天时间要度过。但他们尽量避免和其他人见面,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待到厌烦。 饥饿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他打开百叶窗,发现天空很蓝,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树枝被密史特拉风下吹得来回摇晃。 他爸爸穿着蓝色睡袍,走在花园里那条主要小路上,好像在运动。安德烈出现在阳台后,爸爸问安德烈: “睡得好吗?” “很好。” “你知道妈妈起床了吗?” “我还没从卧室里出去过。” “你昨晚做了很多作业吗?” “不是很多。” 他的卧室位于东南角,两边都能照到太阳,阳台正对着花园。他的卧室和位于西南角的父母的卧室对称。 两间卧室被卧室附间和一间客房隔开。卫生间都面朝北方,还有第二间从来没使用过的客房,最终被诺埃米住下了,她没有住朝向厨房的那个小房间。 他下了楼,头发一片蓬乱,打开冰箱。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然后问道: “没有火腿了吗?” “还有,但是我晚上要用它煎鸡蛋。” “我可以要一块吗,诺埃米?” “你不是更喜欢吃煎鸡蛋吗?” “但是现在吃鸡蛋太晚了。” “那好吧,就一块。” 他直接用手指拿着吃了,没有和面包一起吃。 “午餐有什么?” “凉龙虾。” 有人在他的头顶上走动。他妈妈起床了。他不想碰到妈妈,于是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的卧室里也有电唱机和唱片,但他还是爬上阁楼,去找那张他昨天听了很多遍的莫扎特小夜曲。 他的卫生间正对着卧室,在走廊的另一边。他让两扇门都开着,一会儿之后,他就一动不动地躺进浴缸里,身体和脸色都很放松,既看不出来喜悦也看不出烦恼。 周末就这样开始了。 [book_title]第六章 下雨了。既不是那种急促猛烈的阵雨,也不是那种夹杂着狂风的暴雨,而是一场典型的热带雨,在蓝色海岸地区每年都会下一两场这样的雨,堵塞城里的排水沟,淹没地窖,将许多道路都变成了河流。 在比奥海岸,他骑着小摩托车好不容易才从将近二十厘米的水里挤出一条道路出来,而那些车里装饰着粗大的淡黄色流苏的汽车在水里寸步难行。 他穿着黑色防水雨衣和橡胶雨鞋,但是头上什么也没有,因为他从来都不戴帽子。几缕湿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只孤零零地停在电线杆上的鸟儿。 弗朗辛跟同学们走出来时,忍不住笑了。 “你全身都湿透了,可怜的安德烈!你为什么不躲一下呢?” 她穿着裙子和长袖衬衫,外面罩着一件透明雨衣,头上戴着雨衣帽。 弗朗辛有点吃惊,也有点担心,因为安德烈板着脸。 “怎么啦?你生气了?” “没有。” “你等了很久吗?” “几分钟而已。” “你是骑摩托车过来的吗?” “是的。我把它停在停车场了。” 安德烈的眼神冷冰冰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们去上次一起去过的小酒吧吧?” “不必了。我要跟你说些事情。我们还是去个咖啡厅,在那里没人会听到我们谈话。” 安德烈将她带到梅西纳广场,选择了一张露天桌子,橙色的顶篷上积满雨水,像是马上就要倾泻而下。 “你真的想在外面吗?” “不冷。” “但是你全身都湿透了。” “我习惯了。” 他们不是唯一待在露天座位的人。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对金发斯堪的纳维亚夫妻,看起来是来度婚假的,因为他们从头到脚穿戴一新。 其他客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都是从一辆比利时牌照的大巴上走出来的。他们这些人一直等到退休才有时间来蓝色海岸度假,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将会被重新塞进大巴,赶向蒙特卡洛,那里下着跟这里一样的持久的大暴雨。 “你要喝什么?” “你呢?” “一杯果汁吧。” “不要冰饮了吗?” “他们这边不会做这个。” 一个侍应神色匆匆地给他们端来果汁,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又急急忙忙拿着干抹布转身去擦那一排独角小圆桌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安德烈?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到目前为止,加上两次家庭聚会,他们总共才见了五次面。 “请你如实地回答我,”他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道,“你爸爸给我爸爸打电话了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要给你爸爸打电话啊?” 他们的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根本就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啊!这就是你所想说的话吗?我爸爸根本就不会那么做。” “我可没你那么自信。”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爸爸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已经知道的我妈妈的事情了。” “所以你认为是我爸妈……” “难道不是吗?” “你在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爸妈的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爸妈甚至我的爸妈。” “也不相信我?”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 这是真的。安德烈盯着她看,想象她四十岁时的样子。她到时候会跟谁一样呢?他妈妈还是她自己的妈妈?又或者是娜塔莎? 他看起来很累,盯着弗朗辛的眼神既疲劳又冷酷。 “我压根就没看见我爸爸给你爸爸打电话,说我们看到你妈妈从伏尔泰街上的一个房子里走出来。” 弗朗辛的眼睛里汪满泪水,她用力地撕扯着一个杯垫,满腹委屈。 “我不认识你了,安德烈。” “我向你道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一个星期以来,他们轮流来找我说话,一刻都不让我安生。因为这个,我都不想参加毕业会考了。”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很难跟你解释。有时候说得也不是很清楚。那些评语不算严厉,算不了什么。但他们有时候是真的在控诉,对他们自己,对别人。星期六,我妈妈在花园里等着我。她让我听了很多我不想听的话,还把我爸爸说成了一个令人失望的人。” “她是不是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 “看来她的名声很不好。不过那天她没有喝酒。” “她说了你爸爸什么?” “她说了很多,我完全摸不到头脑,什么都没明白。” “她说你爸爸背叛了她?” “不是。她没有说这个。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做过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安德烈。” “你听谁说过吗?” “我跟你发誓没有。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从来没度过如此凄惨的周末。中午吃饭时,他们说话没超过十句,而且不是对我说就是对诺埃米说的。我感觉他们都在观察我。他们好像把我当成了法官,迫切地猜测着等待着我的裁决。” “你确定你不想作出点判断吗?” “你果然是不了解我家的情况。我妈妈先离开桌子上楼去,她在上楼之前,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在说:” “‘真是的!你们俩想说什么就说啊。’” “她以为爸爸跟我说了很多知心话是为了拉拢我,攻击她,就像她在我面前诋毁爸爸一样。” “你爸爸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我觉得他本来是想跟我说些什么的。我们当时就两个人,谁也没看对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盘子里削落的苹果皮。他突然点了一支瘦长的香烟,这很不寻常,以前他只在楼梯间的那个小屋里才会抽烟。我感觉自己的鼻子里到现在还有烟味。” “‘安德烈,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也无论你听到什么,你对你妈妈别太严肃。’” “他说这话时好像觉得很丢脸,然后就开始咳嗽,好像被烟呛到了。然后他就离开了饭厅。” “我试着沉下心来学习。但好不容易才进入状态,也可以说几乎进入状态,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状态。整个房子里很安静。诺埃米去找她的女儿了,她女儿已经结婚了,就住在穆昂萨尔图。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想我爸爸当时在他的那个小房间里。” “你当时还能学习啊?” “我当时根本就没心思学习。我很害怕。我觉得有什么大事很快就要发生了。我听到外面密史特拉风刮得呼呼作响,感觉自己的火爆脾气马上就要被点燃了。” 他偷偷地打量着弗朗辛的脸色,好像是为了让自己深信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