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寂寞之井 [book_author]霍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92998 [book_dec]《寂寞之井》(英语:The Well of Loneliness)是1928年英国作家瑞克里芙·霍尔所著的女同性恋小说。故事描述出身上流家庭的英格兰女子史提芬·戈登,自幼便表现出她的“反性别行为”(即同性恋)。她在一次大战担任救护车司机时,结识并爱上了玛莉·卢埃林,但却遭到社会孤立、排斥。小说中史提芬的“反性别行为”是天生、与生俱来的,霍尔并为此明确恳切的表示道:“也给我们生存的权利。” [book_img]Z_9753.jpg [book_title]内容简介 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以为什么都看不见,就能逃避真相了。 九十多年前,拉德克利夫霍尔撕开沉默,挺身而出,为那些过去的、现在的,未来也将为性别及性取向痛苦的人发声,向人们宣告他们的存在,并索取一线光明。 你不是不正常,也不惹人厌,更不是疯了。你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目前还无法解释你还没有在天地万物间找到栖身之所。不过总有一天会的,再此之前不要退缩,只要冷静勇敢地面对自己就行了。鼓起勇气,尽可能妥善地处理你的负担。但最重要的是要抬头挺胸,为了那些承受着同样负担的人,你要牢牢守护自尊,为了他们,你要让世人知道,像你和他们这样的人也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无私而杰出。 [book_title]Chap. 1 · 1 · 布雷姆利的戈登家族的庄园坐落在塞汶河畔的厄普顿不远处,其实就在厄普顿与马尔文丘中间;庄园内林木茂密、屋舍鳞次栉比、围篱密实、水源充沛,说到这水源,有一条溪流就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岔开,分别流入园内的两座大湖。 主屋本身是乔治王朝风格的红砖建筑,近屋顶处有几扇迷人的圆窗;高贵中带着尊严却不浮夸、自信却不自傲、恬静却不迟滞,还有一股淡淡的超然,对于熟知它实质内在的人而言,只不过更增添它作为一个家的价值。它其实很像某些青春已逝的老一辈美丽女子,年轻时热情却端庄,不易追求,一旦被追上,便是全心全意地付出。这些女子一一离开人世,她们的家园却留存了下来,莫顿便是其中之一。 安娜·戈登夫人嫁入莫顿大宅时才刚满二十岁。她有着爱尔兰女子独具的美,仪态流露出自尊自重的优雅,眼眸流露出热切的渴望,身体流露出幸福的承诺,真正是完美女人的典型,看在造物主眼中也是好的。菲利浦爵士远在爱尔兰的克雷尔郡与她——安娜·莫洛伊——邂逅,那个苗条、娇羞的少女,全身散发着圣洁气息,他带着满身疲惫飞奔入她的胸怀,仿佛筋疲力尽的鸟儿飞回巢中。她后来告诉他,确实曾有这么一只鸟为了躲避暴风雨吹袭而飞进她怀里。 菲利浦爵士身材高大,俊美无比,但他主要的魅力并不在相貌,而在某种开阔的表情,一种堪称高贵的宽容表情,以及那双深邃的浅褐色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某种忧郁却又豪情的气息。他结实的下颚中央微微凹陷,额头开阔显出智慧,发色略带赤褐。鼻孔宽大,可见他性情急躁,不过嘴唇的线条倒是优美,显得性感热情,暴露了他是个爱做梦又多情的人。 二十九岁结婚之前,他欠了不少风流债,但安娜凭着敏锐的直觉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她的监护人原本不喜欢他,反对他们的婚事,但最后她仍依循自己的意愿。结果显示她做了幸福美满的选择,这世上恐怕再难找到像他们如此相爱的一对,而且他们的热情并未随着时间消减,反而随着年龄愈趋成熟,爱也变得浓郁。 菲利浦爵士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想要个儿子,直到婚后十年左右,妻子怀孕了,他才发觉这件事意味着他们俩始终在等待的圆满。从妻子口中得知消息时,他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转头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他脑海中似乎从未闪过安娜可能生女儿的念头,在他眼中,她就是儿子的母亲,尽管她多次提醒也动摇不了他。他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为史蒂芬(1),因为很欣赏这位圣人的勇气。或许因为太热衷读书,他本质上并不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只是把《圣经》当成优美的文学作品,而史蒂芬则激发了他的想象。于是他经常谈起孩子的未来:“我想史蒂芬一定能进入名校哈罗。”或是:“我觉得史蒂芬还是出国念书比较好,可以拓展眼界。” 听他这么一说,安娜也越来越深信不疑,他的信心将妻子不明确的怀疑消磨殆尽,她开始想象自己在幼儿室、在花园、在芳香的草地上和这个小史蒂芬玩耍。“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她会边说边想着家乡农民那软软的爱尔兰腔,“眼中闪着星光,心中有着狮子般的勇气!” 当孩子在体内骚动,她会觉得肚子之所以动得厉害,是因为藏着一个英勇的男性。她的精神随着一股新生的强大勇气而更为振奋,因为一个男婴即将出世。她常呆呆地坐着,织了一半的毛线垂放在膝上,双眼转而遥望塞汶河谷另一头绵延不绝的丘陵。从一棵香柏树下、她最喜爱的位子上,可以看见这片秀丽的马尔文山丘,那起起伏伏的山坡仿佛也多了一层新意。那些坡地有如胸脯丰满、勇气可嘉、一袭绿衣、身怀龙子的伟大母亲!因此夏季的那几个月里,她就坐着看山,菲利浦爵士陪在她身边,两人手牵手坐着。由于她心怀感激,常常施舍穷人,菲利浦爵士也会上教堂,这倒是罕见。他们还会请教区牧师到家里用餐,临盆前夕甚至请来许多已婚妇女向安娜提供建议。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在圣诞节前一天,安娜生下了女儿,一个窄臀、宽肩,像小蝌蚪似的婴儿,她声嘶力竭地哭了又哭,整整三小时没有停过,仿佛对于自己被放逐到这人世间感到愤愤不平。 · 2 · 安娜把孩子抱在怀里喂乳,但因为丈夫太想要一个儿子,使得她闷闷不乐。菲利浦爵士见妻子忧闷,便藏起懊恼之情,温柔地抚摸婴儿并细看她的手指。 “好美的手!”他会说,“十根指头上全都有指甲呢:小小的、完美的粉红指甲!” 于是安娜擦干眼泪,抚着孩子,亲亲她的小手。 他坚持要叫这孩子史蒂芬,不,不只如此,还要让她以这个名字受洗。他对安娜说:“我们已经叫她史蒂芬这么久了,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叫下去……” 安娜仍怀有疑虑,但菲利浦爵士心意已决,他偶尔心血来潮时总会如此固执。 牧师说这样太不寻常,为了安抚他,他们只好加上几个女性名字。孩子在村里的教堂受洗,命名为史蒂芬·玛莉·奥莉维亚·葛楚德——她长得很快,外表看起来很结实,头发长长后,看得出来和菲利浦爵士的发色一样赤褐。她的下巴也同样有个小凹洞,小到乍看之下像个阴影;过了一段时间,当她的眼珠失去那种小狗与其他小动物特有的蓝色,安娜便看出她的眼睛即将变成浅褐色,而且觉得那眼中的神情和她父亲一模一样。总的说来,她是个乖巧的婴儿,无疑是因为天生的好性情。除了刚出生那一刻头一次使尽力气抗议之外,她几乎不曾号啕大哭过。 莫顿庄园多了个婴儿是件喜事,孩子长得很快,开始学走路之后,或是蹒跚摇晃、颠扑绊跤,或是在地板上爬行,总之是长久以来大伙儿都知道的幼儿行径,老宅似乎也因此更显柔和。菲利浦爵士常常在狩猎后全身泥泞地回到家里,靴子也没脱便直奔幼儿室,然后趴跪下来,让史蒂芬爬到自己背上。菲利浦爵士会假装成难以驾驭的野马,又冲又跳又乱踢,逼得史蒂芬不得不抓住他的头发或衣领,用愤怒的小拳头狠狠捶打他。被这怪异喧闹声惊动的安娜,最后会找到他们,指着地毯上的泥巴说:“好啦,菲利浦,好啦,史蒂芬,闹够了!该喝下午茶了。”好像对两个小孩说话似的。菲利浦爵士便会伸手抱下史蒂芬,然后起身亲吻史蒂芬的母亲。 · 3 · 他们期盼能生个儿子却似乎遥遥无期,直到史蒂芬七岁,儿子都还没出现。而安娜也没有再生下其他女儿,因此史蒂芬始终是庄园里的小霸王。独生子是否值得羡慕?这点很难说,因为独生子没有年龄相近的同伴可以倾吐心事,往往只能仰仗自己,到头来一定会变得内向。倒也不能说七岁小孩儿的心已经被严重的问题所困扰,然而它确实已经在摸索,或许已经感受到一些小小沮丧,也或许已经努力地试图了解人生——了解周遭有限的人生。在七岁的年纪,会有微缩的爱恨,但这些爱恨迫在眼前,令人极度不安。甚至可能会出现一种模模糊糊的挫折感,史蒂芬经常意识到这种感觉,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然而为了加以对抗,她偶尔会忽然大发一顿脾气,会因为原本漠不关心的日常琐事而情绪激动。稍一不顺心就跺脚大哭,这会让她感到舒畅。发作过后便觉得快活许多,也会发现要做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几乎易如反掌。她以某种不明确的、幼稚的方式反击人生,借此保全她的自尊。 安娜会把耍性子的女儿叫来,对她说:“史蒂芬宝贝,母亲真的不生气,告诉母亲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母亲一定会努力去了解,只要你说出来……” 但尽管轻声细语,她的眼神却流露出冷漠,抚摸孩子的手也显得犹豫而勉强。那只手是花了一番力气才伸出来安抚孩子,史蒂芬感觉得到这份努力。这时候,抬头望着那张冷静美丽的脸庞,史蒂芬心中顿时充满悔恨,忽然深深察觉到自己的缺点;她很想把这些话一口气全对母亲说了,却只是张口结舌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说也奇怪,她二人面对彼此都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几近荒诞。安娜有这种感觉,而史蒂芬虽然年幼,也能透过母亲察觉到,所以当两人理应亲近时,反而微微地保持距离。 对于美极度敏感的史蒂芬,隐隐渴望着能以言语表达出母亲的脸庞在她心中所唤起近似崇拜的感觉。但是当安娜严肃地看着女儿,注意到那丰盈的赤褐色头发,还有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与她父亲如此相像,事实上这孩子整个表情、神态都与父亲如出一辙,想到这个,她的内心便瞬间充满一种几近愤怒的敌意。 她会在夜里醒来思索此事,悔恨交加,苦恼不已,责备自己铁石心肠,不是个正常的母亲。有时候想起无法自我表达的史蒂芬,她也会伤心垂泪。 她暗想:我应该感到自豪,看到他们如此相像我应该感到自豪、快乐、庆幸才对!但念头一转,那几乎有如愤怒般的古怪敌意会再次汹涌而来。 安娜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因为女儿与丈夫的相似看在她眼里仿佛是一种侮辱,就好像今年才七岁大、可怜又无辜的史蒂芬以某种方式将菲利浦爵士丑化了,变成一种有瑕疵、有残缺、无价值的复制品——其实她知道这孩子清秀漂亮。然而有时候这孩子的细皮嫩肉几乎令她厌恶,有时候她很讨厌史蒂芬移动或是站定的模样,讨厌她的动作当中有种大咧咧、毫不优雅的态度,讨厌她有种下意识的反抗心态。随后这母亲的心思会飘回到孩子仍依偎在她怀中哺乳的日子,迫使自己去爱这个柔弱到极点的小东西;这么一想,她必定再次热泪盈眶,因为她毕竟出身于奉献型母亲的家族。这想法有如黑暗中的敌人悄悄潜入她的内心,缓慢、狡猾、致命,它随着史蒂芬的茁壮而茁壮,就某方面而言,还成了史蒂芬的一部分。 由于心思在两个极端之间不安地摇摆拉扯,安娜会祈求神的启发与指引,会祈求丈夫永远不要察觉到她对孩子的这些感觉。他所认识的她,不管过去或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秘密,而这个不正常又可怕的不公心态却又强烈到想破除也破除不了。菲利浦爵士很爱史蒂芬,对她宠爱到了极点;他好像凭着本能便预知到女儿在暗中吃了亏,背负了某种过重的包袱。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过这些,但看着他们父女俩在一起,安娜一天比一天更确定,他对孩子的爱包含了一种非常类似怜悯的因素。 (1) 指基督教会首位殉道者St. Stephen。 [book_title]Chap. 2 · 1 · 大约在同一时间,史蒂芬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急切地需要爱。她敬爱父亲,但那不太一样;他是她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至于女佣柯琳丝却是另一回事。柯琳丝是所谓的“助理女佣”,也许有一天会有希望晋升。此时的她气色红润、嘴唇丰厚、胸脯丰满,以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说,确实发育得相当好,不过她的眼睛很不寻常,湛蓝又迷人,是一对很美丽又充满好奇的眼睛。史蒂芬看着柯琳丝打扫楼梯已经看了两年,每次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视若无睹。但就在史蒂芬刚满七岁后的某天上午,柯琳丝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这一瞬间史蒂芬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多么令人惊愕的发现! 柯琳丝礼貌地说:“早安,史蒂芬小姐。” 她每次都说:“早安,史蒂芬小姐。”但这次听起来好诱人,让史蒂芬情不自禁地想去摸她,于是十分犹疑地伸出手来,开始轻抚她的衣袖。 柯琳丝拉起她的手,双眼瞪得老大。“天啊!”她惊呼道,“你的指甲怎么这么脏!”指甲的主人一听满脸涨得通红,立刻冲上楼去修剪。 “史蒂芬小姐,你马上把剪刀放下!”只听见传来奶妈呵斥的声音,她人却还在忙着梳妆打扮。 不料史蒂芬断然回答说:“我要把指甲清干净,因为柯琳丝不喜欢,她说太脏了!” “真是不要脸!”奶妈恼火到了极点,厉声骂道,“她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谢天谢地了!”好不容易将大大的裁缝剪刀收好之后,宾恩太太直接就去找挑衅的人,她可容不得任何人挑战她的地位尊严。找到柯琳丝时,她还在最上层楼,奶妈一见到人马上开骂,说这是要“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训斥得太彻底了,还不到五分钟,这个“助理女佣”已经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恐怕升迁无望了。 史蒂芬定定地站在幼儿室门口,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为始终没回嘴的柯琳丝感到气愤与怜悯。只见她默默跪在地上,刷子悬在半空中,嘴巴微开,眼神十分惊恐。过了大半晌,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谦卑与惶恐。她天生胆怯,而奶妈说话的尖酸刻薄早已被家中所有下人当成笑柄。 柯琳丝说:“干涉你的孩子?没有啊,宾恩太太,怎么可能!我不可能这么不懂分寸。是史蒂芬小姐自己把脏指甲伸给我看,她说:‘柯琳丝,你看,我的指甲好脏哦,对不对?’我回答说:‘这你得去问奶妈,史蒂芬小姐。’我这样像是在干涉你的工作吗?我不是那种人,宾恩太太。” 柯琳丝啊柯琳丝,她那蓝眼睛多么美丽,那微笑多么古怪而诱人!史蒂芬的双眼讶异地睁得斗大,又随即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望泪水而变得迷蒙,柯琳丝那些可怕又不公平的谎话远比她缺乏勇气更糟——谁知这番不公平的辩驳似乎反而让她更受柯琳丝吸引,因为尽管心里瞧不起,她依然能够爱她。 接下来一整天,史蒂芬都为了柯琳丝的卑劣行为闷闷不乐;然而那整日里,她仍然想念柯琳丝,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会情不自禁地面露微笑,根本无法鼓起勇气皱起眉头,表达内心的不满。奶妈不注意的时候,柯琳丝也会露出微笑,并举起圆润发红的手指,指指自己的指甲,一面朝奶妈远去的身影扮鬼脸。看着她这样,史蒂芬觉得不高兴又尴尬,但与其说是为了她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柯琳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史蒂芬一想到她,便觉得脊背上一阵燥热。 傍晚时,柯琳丝端来茶点,史蒂芬终于有机会与她独处。“柯琳丝,”她低声说道,“你说谎,我没有让你看我的脏指甲!” “当然没有了!”柯琳丝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总得说点什么。史蒂芬小姐,你不会不高兴吧?”史蒂芬狐疑地抬头仰视她的脸,柯琳丝忽然弯下身亲了她一下。 史蒂芬呆若木鸡地站着,满心喜悦,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这一刻,她只能感受到美与柯琳丝,两者合而为一,合为一个史蒂芬——但又不是史蒂芬,而是一种更巨大广阔的东西,以一个七岁小孩的心智还无法言说。 这时奶妈一面走进来一面叨念着:“好啦,快一点,史蒂芬小姐!别像个傻瓜似的呆站在那里!快去洗脸洗手,准备吃茶点了,同样的事要我跟你说几遍?” “不知道……”史蒂芬喃喃自语。她确实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对这种琐事一无所知。 · 2 · 从今而后,史蒂芬进入了一个绕着柯琳丝打转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充满刺激的冒险,充满欢欣喜悦与无尽悲伤,但也是个美好的地方,她就像扑火的飞蛾般在里头横冲直撞。日子在起起伏伏中过去,仿佛秋千高高荡越树梢后又陡降至最低点,却几乎很少悬在半空中。史蒂芬便牢牢抓住秋千跟着摆荡度日,早上醒来时隐约感到兴奋莫名——那种每到生日、圣诞节,或是去马尔文看滑稽剧时才会有的兴奋感。她会一睁开眼睛便迅速跳下床,由于尚未完全清醒,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但接着也就想起来了——原来今天可以见到柯琳丝。一想到这个,她便急急忙忙扑通一声坐进浴盆,弄得水花四溅,穿衣服的时候又扯掉纽扣,修剪指甲时也是又狠又猛,弄得手指疼痛不已。 上课时,她开始变得很不专心,一下咬铅笔,一下瞪窗外,更糟的是除了柯琳丝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奶妈打她手心、让她罚站在墙角、不准她吃果酱,全都没有用;因为史蒂芬会微笑着把心里的秘密守得更紧——为了柯琳丝,受罚是值得的。 她越来越浮躁,就连奶妈大声朗读也无法诱使她乖乖安坐。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听人念书,尤其是关于各种英雄的书;但现在这类故事却激起她无比的雄心,强烈渴望能亲身去经历。现在,她,史蒂芬,期盼自己能变成威廉·泰尔或纳尔逊将军,或是参与整个巴拉克拉瓦突袭之役;于是她在幼儿室的旧衣袋里东翻西找,搜寻以前玩猜谜游戏时穿的服装,不时趾高气扬、大声吆喝、大摇大摆、装模作样,也会不停地照镜子。在这之后,幼儿室就会一片混乱,像是经过地震蹂躏似的,椅子和地板上全是史蒂芬翻出来却弃置不用的杂物。然而一旦穿好衣服,她会专横地挥挥手要奶妈让开,然后一派庄严地走开,一如往常地去找柯琳丝,有时可能还得悄悄追踪到地下室去。 有时候柯琳丝会配合她玩,尤其是扮纳尔逊的时候。“天哪,你这扮相太英俊了!”她会惊呼道。然后对厨子说:“威尔森太太,你快来看看!史蒂芬小姐的模样可不是完全像个男孩吗?我想她一定是男孩,才会有那样的肩膀和那两条粗壮又奇怪的腿!” 史蒂芬听了正色说道:“对,我当然是男孩。我是年轻的纳尔逊,我说:‘什么叫恐惧?’你知道吗?柯琳丝,我肯定是男孩,因为我觉得我就像个男孩,我觉得我很像楼上那张画里面年轻时候的纳尔逊。” 柯琳丝会大笑,威尔森太太也是,等史蒂芬走开后,她们会聊起来,柯琳丝可能会说:“她真是个古怪的孩子,老是把自己装扮起来演戏,真好玩。” 但威尔森太太却可能不认同:“我可不赞成一个年轻小姐这样胡闹。史蒂芬小姐和其他的年轻淑女很不一样,完全没有她们那种漂亮秀气的小举动,真可惜!” 不过有些时候柯琳丝似乎心情不好,那么史蒂芬打扮成纳尔逊可能就白搭了。“好了,小姐,现在别来烦我,我有工作要做呢!”或者:“你去扮给奶妈看,对,我知道你是男孩,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快走吧。” 于是史蒂芬一定会整个人垂头丧气地溜回楼上,内心充满奇怪的哀伤和极度的自卑,也一定会扯下她最爱穿的衣服,换上她痛恨的服饰。她实在厌恶透了轻软的衣裙与饰带,还有缎带、小珊瑚珠和网眼长袜!穿上马裤,她的两条腿觉得好舒服自在,她也很喜欢口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至少真正令她满意的口袋不行。她会闷闷不乐地待在幼儿室内,因为被柯琳丝冷落,因为意识到整个感觉都不对劲,因为太渴望做一个真实的人,而不只是假扮成纳尔逊的史蒂芬。她会忽然一气之下,拿出柜子里的娃娃布偶加以折磨。她一直很鄙视这些愚蠢的玩意儿,偏偏每到圣诞节和生日就会收到。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捶打布偶那一张张无趣呆滞的脸。 但有一天,柯琳丝表现得比平时更暴躁,后来似乎突然充满悔意。“都是我这个女仆膝。”她偷偷对史蒂芬说,“亲爱的,不是你不好,是我这个女仆膝害的。” “很危险吗?”孩子面露惊吓地问。 接着忠于自己身份阶级的柯琳丝说道:“有可能,可能要做恐怖的手术,我才不想动手术呢。” “手术是什么?”史蒂芬问道。 “哎哟,他们会把我切开。”柯琳丝哀叹道,“他们得把我切开让水流出来。” “天啊,柯琳丝!什么水?” “我膝盖骨里面的水……你压压看就知道了,史蒂芬小姐。” 宽敞的幼儿寝室里只有她们俩,柯琳丝正无精打采地在铺床。这是史蒂芬难得的宝贵时刻,可以不受干扰地与心中的女神谈话,因为奶妈出去寄信了。柯琳丝卷下粗羊毛长袜,露出受病痛折磨的腿。那肿胀的膝盖上布满红斑,一点也不好看,但史蒂芬一伸出手指去摸,眼中立刻涌出忧虑的泪水。 “喏!”柯琳丝大喊着说,“有没有看到那个凹下去的地方?水就在那里!”她接着又说,“实在好痛,我真的难过死了。都是因为擦地板的缘故,史蒂芬小姐,我就不该擦地板。” 史蒂芬严肃地说:“我真的希望是我得这个病,我希望是我得了你的女仆膝,柯琳丝,这样我就能替你受苦了。我想为你承受很大的痛苦,柯琳丝,就像耶稣为罪人受苦一样。如果我很努力祷告,应该就会得病了吧?或者用我的膝盖去磨蹭你的膝盖呢?” “啊呀!”柯琳丝笑着说,“这又不像麻疹。不行的,史蒂芬小姐,这是从地板那里得来的病。” 当天晚上史蒂芬满怀心事,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儿童圣经故事上,仔细研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片,觉得自己能了解他。关于他的事,她经常感到困惑,因为她自己很怕疼,每当在花园碎石地上擦破小腿的皮,要忍住不掉泪可不是那么简单——但原本可以召唤天使的耶稣,却选择为罪人们承受痛苦!是啊,从前她对他有太多不解,但如今已不再惊讶了。 到了睡觉时间,母亲(依照惯例)来听她祷告,史蒂芬做得并不虔诚。但是当安娜亲过女儿并关上灯后,史蒂芬才真心诚意地祈祷,甚至激烈狂热到汗流浃背。 “求求你,耶稣,让我代替柯琳丝得女仆膝吧,真的,真的,主耶稣,求求你,我也想像你一样承受柯琳丝的所有痛苦,什么天使我都不要!主耶稣啊,我想用我的血洗净柯琳丝,我好希望成为柯琳丝的救世主,我爱她,我想像你一样受苦。求求你,亲爱的主耶稣,答应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充满水的膝盖,让我可以代替柯琳丝动手术。我想代替她,因为她很害怕,而我一点也不害怕!” 她不停重复同样的恳求直到睡着,入睡后梦见自己不知怎的成了耶稣,柯琳丝则跪在地上亲吻她的手,因为她,史蒂芬,用一把骨质裁纸刀切下她的膝盖移植到自己身上,而将她治愈了。这个梦混杂着欢天喜地与不舒服的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史蒂芬都没能忘记。 次日早晨,她带着一种只有在至诚虔信时刻才会有的兴奋感醒来。但洗澡时仔细检视,发现膝盖依然完好无缺,只有几处旧伤疤和最近一次跌倒后刚刚形成的褐色硬痂——这当然令她非常失望。她撕下痂皮,有点痛,但一定没有真正的女仆膝那么痛。无论如何,她决定要继续祷告,不能如此轻易地丧气。 三个多礼拜下来她不仅冒汗祷告,还天天缠着可怜的柯琳丝问东问西:“你的膝盖好点了没?” “你不觉得我的膝盖肿肿的吗?”“你相信神吗?因为我相信……”“没有比较不痛吗?柯琳丝。” 只是柯琳丝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还是老样子,谢谢你,史蒂芬小姐。” 第四个星期结束后,史蒂芬忽然不再祷告,她对主说:“耶稣,你不爱柯琳丝,但我爱她,我一定要得女仆膝。你等着瞧好了!”话一说完又感到十分害怕,便以较为谦卑的态度加上一句:“我是说我真的很想,你应该不介意吧,耶稣?” 幼儿室的地板铺了地毯,这对史蒂芬而言显然十分可惜,若是像客厅和书房一样是拼花地板,应该比较容易遂了她的心愿。但只要她跪得够久,这地板还是很硬的——事实上就因为太硬了,跪上二十多分钟就得咬紧牙根。这比在花园里擦伤小腿还要痛苦得多,甚至也比撕去痂皮痛苦得多!纳尔逊帮了她一点忙。她会暗想:现在我是纳尔逊,正在打特拉法加战役——我的膝盖中枪了!但又随即想起纳尔逊并未吃过这种苦头。无论如何,受这种苦其实相当美好——似乎能借此离柯琳丝更近些。如此费心地受苦,似乎让史蒂芬觉得自己拥有了她。 老旧的幼儿室地毯上有数不清的脏污,史蒂芬大可以假装在清理;她总是小心地模仿柯琳丝的一举一动,前后擦拭之余还要唉哼一两声。最后终于站起来了,还得扶着左腿跛行,也依然不忘哼哼两声。她的袜子上磨出几个新的大洞,让她可以检视发疼的膝盖,也让她受到斥责:“别再胡闹了,史蒂芬小姐!袜子破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但史蒂芬只是冷冷一笑,继续胡闹,在爱的激励下公然反抗。到了第八天,史蒂芬忽然想到应该让柯琳丝看看她自我奉献的证明。那天早上,她的膝盖特别显得伤痕累累,于是她一跛一跛地去找那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女佣。 柯琳丝瞪大双眼说道:“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史蒂芬小姐!” 史蒂芬带着些许情有可原的骄傲说:“柯琳丝,我努力地想要得到女仆膝啊,就像你一样!”看见柯琳丝一副茫然呆愣的模样,她又说,“你知道的,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我祈祷了好久,可是耶稣不听,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我不能再等耶稣了!” “嘘,别说了!”柯琳丝震惊不已,低声说道,“你可不能说这种话,这样不好,史蒂芬小姐。”但她仍忍不住微微一笑,接着忽然热切地将孩子搂进怀里。 不过,当天晚上柯琳丝还是鼓起勇气跟奶妈说起史蒂芬的事。“宾恩太太,她的膝盖又红又肿,你见过像她这种怪人吗?还说为我的膝盖祈祷。真得留心着她一点!真是的,竟然还试着想得病!如果这不是真的爱,那我可就真的不懂了。”柯琳丝说完无力地笑起来。 事后宾恩太太转趋强势,迫使史蒂芬终止自我折磨,并命令柯琳丝要说谎——假如史蒂芬继续问的话。因此柯琳丝堂而皇之地撒谎道:“已经好些了,史蒂芬小姐,一定是你祈祷的关系,你瞧耶稣听见了。我想他看见你那可怜的膝盖应该很难过,连我看了都很难过!” “你说的是真的吗?”史蒂芬反问她,心里仍然存疑,仍然记得那青春美梦的第一天。 “当然是真的啦,史蒂芬小姐。” 她这么说,史蒂芬也只得相信了。 · 3 · 经过女仆膝事件后,柯琳丝变得更加亲切;对于这个她和厨子称为“古怪”的孩子,她忍不住产生了新的兴趣,而史蒂芬则时时沉浸在偷偷进行的抚摸拥抱中,对柯琳丝的爱也与日俱增。 此时正值春日,是充满柔情的季节,史蒂芬第一次感觉到春天的存在。她以一种无法言传的、童稚的方式意识到春天的芳香,屋内令她厌烦不已,却渴望着草地和遍布白色棘刺树的山丘。她那精力充沛的年轻身体随时都浮躁不安,但内心却被一种轻柔薄雾所笼罩,虽然想把这种感觉告诉柯琳丝,却始终说不清楚。这只不过是柯琳丝的一部分,又很不一样——和柯琳丝大大的微笑,或是发红的双手,抑或是她那双非常吸引人的蓝色眼睛都没有关系。但那一切又都是柯琳丝,史蒂芬的柯琳丝,也是这些温暖长日的一部分,是史蒂芬被哄上床后仍在屋内流连数小时的暮色的一部分;只是史蒂芬不知道,其实这也是她本身灵活而稚气的知觉的一部分。这个春天,她第一次对布谷鸟的叫声感到悸动,会偏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定聆听,那遥远叫声的魅惑就此注定跟随她一生。有时候她想远离柯琳丝,又有些时候强烈地渴望接近她,渴望强迫柯琳丝对她的爱意做出她所企盼的回应,但对方十分机灵,鲜少让她如愿以偿。 她会说:“我实在太爱你了,柯琳丝,我爱你爱到都想哭了。” 柯琳丝会回答:“别说傻话了,史蒂芬小姐。”这个答案不令人满意,一点也不令人满意。这时史蒂芬可能会忽然气愤地推开她:“你是讨厌鬼!我恨死你了,柯琳丝!” 现在史蒂芬开始喜欢每天晚上保持清醒,以便想象一些画面,想象自己有柯琳丝陪伴的各种幸福景象。也许她们会手牵手在花园里散步,或是驻足在山坡上听布谷鸟啼叫,又或是搭乘一艘像童话故事里那种扬着三角帆的古怪小船,轻快滑过广阔的蔚蓝大海。有时候,史蒂芬想象她们独自住在一栋低矮的茅屋,屋旁有一条水车渠(她曾经在厄普顿附近看过这样的小屋),急速的水流潺潺有如话语声,偶尔水面上还漂着枯叶。最后想象的是一幅非常亲密的画面,有许多小细节,包括高高的壁炉架上两端各摆了一只红色瓷狗,还有嘀嗒声响亮的老爷钟。柯琳丝脱去鞋子坐在火炉旁。“我的脚又肿又痛。”她这么说。史蒂芬便去切口味浓郁的面包和奶油——客厅里的那种,少少的面包涂上厚厚的奶油——然后烧水泡茶给柯琳丝喝,她喜欢又浓又烫的茶,这样才能端着茶碟慢慢啜饮。在这幅景象中谈论爱的人是柯琳丝,史蒂芬则是温和但口气坚定地责备她。“好啦,柯琳丝,别说傻话了,你这个怪家伙!”但与此同时,她又会渴望告诉她这一切有多美好,就像忍冬花(和这种花一样非常甜蜜),或是像阳光下散发着浓烈新鲜干草气息的田野。也许她还是会告诉她,就在最后一刻——就在这最后画面消失之前。 · 4 · 这段时间史蒂芬黏父亲黏得更紧了,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是为了柯琳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这种感觉。菲利浦爵士会和女儿到山坡上散步,穿梭于黑刺李与嫩绿蕨类之间;他们手牵手,感受到彼此间有一种深刻的情谊,一种深刻的互相了解。 菲利浦爵士认得所有的野花与莓果,知道幼狐和兔子等动物的习性。马尔文附近的山丘上也有许多稀有鸟类,他都会指给史蒂芬看。他教导她较为单纯的大自然法则,而这些法则尽管单纯,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树汁在枝干中流动的法则、风吹来促使树汁流动的法则、鸟类生活与筑巢的法则、到了六月布谷鸟的叫声会变成“布谷——咕”的法则。他的教导是出于对主题、对学生的喜爱,他还会一边这样教着一边观察史蒂芬。 有时候,当这孩子感觉内心已经满到无法负荷,只得用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句子将问题告诉他,说她有多渴望与众不同,多渴望成为像纳尔逊那样的人。 她会说:“父亲,如果我拼命地想,或是祈祷,你想我可不可能变成男人?” 菲利浦爵士听了会露出微笑,取笑她一番,说她总有一天会想穿上漂亮的衣裙。他的取笑总是非常温柔,一点也不伤人。 但有时他会用手紧紧托着中央微凹的方正下巴,严肃地端详女儿,看着她在花园里和狗玩耍,看着她举止中很奇特地隐隐透着力量和她修长的四肢,她与同年龄的孩子相比算是高的——还有顶在那过宽肩膀上的头摆动的姿态。接着他可能会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也可能会忽然喊她:“史蒂芬,你过来!” 她会高兴地来到他身边,满心期待,等着看他要说什么;但他多半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片刻,之后又突然放开手,站起来转身走回屋内的书房,一整天就在书堆里度过。 菲利浦爵士是个古怪的组合体,既喜爱户外运动,也热衷研读。他的藏书在英格兰几乎无人能比,最近更是喜欢阅读到深夜,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习惯。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如墓穴般宁静的书房时,他会拿钥匙打开宽敞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新买的薄书,静静地读过一遍又一遍。书的作者是个德国人,名叫卡尔·亨利希·乌利西斯。菲利浦爵士读着读着,眼神逐渐变得迷惘,然后伸手抓过一支铅笔,在干干净净的书页边缘写满小眉批。有时则会跳起来在房里快速踱步,并不时停下脚步凝视一幅画——是前一年,米莱为史蒂芬与母亲所绘的肖像。他注意到安娜的优雅美丽,是那么完美、那么令人安心,紧接着又发现史蒂芬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质,让她穿上那身衣服显得很不对劲,仿佛彼此格格不入,尤其与安娜相对照更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他会悄悄上床,尽可能蹑手蹑脚,担心妻子若被吵醒可能会问他:“亲爱的菲利浦,都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书?”他不想回答,不想告诉她,所以非得把脚步放得非常轻不可。 第二天早上,他会对安娜异常温柔——但对史蒂芬甚至更加温柔。 · 5 · 当春天跨着日益抖擞的大步迈入夏日,史蒂芬也逐渐察觉到柯琳丝变了。这番变化一开始几乎细不可察,但小孩的直觉不可轻忽。有一天柯琳丝对她很凶,又没有解释说是因为膝盖的缘故。 “好了,史蒂芬小姐,别老是在我跟前碍手碍脚的。别老是跟着我,也别老是盯着我看。我讨厌人家一直看我,你快上楼去幼儿室吧,地下室不是小淑女待的地方。”在这之后,只要史蒂芬一接近她,便经常遭到类似的排拒。 多么令人痛苦又难以理解啊!史蒂芬的心不停地思索着,就像一只瞎了眼、始终在黑暗中摸索的小鼹鼠。她异常迷惘困惑,但尽管受到如此狠心的对待,她的爱却是有增无减,还试图用糖果和巧克力来讨柯琳丝欢心,柯琳丝也因为喜欢这些东西便收下了。其实也不能全怪柯琳丝,因为她自己也是受感情摆布的傀儡。有个新来的仆人高大又英俊,他看上了柯琳丝,并对她说:“别再让那个讨厌的小鬼缠着你了,要不然她会把我们的事给泄露出去。” 如今史蒂芬深感寂寞,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对象。她甚至不敢对父亲说,他可能不会了解,可能会微微一笑,可能会取笑她,而他若是取笑她,不管多么温柔,她知道自己都会忍不住掉泪。就连纳尔逊也忽然变得好遥远。努力地想变成纳尔逊有什么用?再乔装打扮有什么用?装模作样有什么用?她不肯吃东西,开始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最后安娜忧心忡忡地请大夫到家里来。大夫来了以后,没发现病人有什么大问题,便开了一剂健胃散。史蒂芬将那难喝的药汤一饮而尽,吭也没吭一声,简直就像喝得很开心。 事情的结束总是来得突然,当时史蒂芬一个人在花园里,还在为了一连好几天都躲着她的柯琳丝愁苦不已。她信步来到一座旧的盆栽小屋,在那儿还能看见谁?当然就是柯琳丝和那个男仆;他们好像非常认真地在交谈,认真到没有听见她靠近。接着真正的灾难发生了,男仆亨利粗鲁地抓住柯琳丝的两只手腕,一把将她拉近,动作依然粗鲁,然后整张嘴凑到她的唇上吻她。史蒂芬瞬间觉得头昏脑涨,心中充满一种盲目的、难以理解的愤怒;她想大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顶多只是喷得唾沫横飞。但紧接着下一刻她已经抓起一个破花盆,正对着男仆用力一丢。花盆打中他的脸,划破他的脸颊,血缓缓流下。他似乎惊呆了,站在原地轻拭伤口,柯琳丝则是愣愣地盯着史蒂芬。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罪恶感太深,也因为太过惊讶。 史蒂芬随即转身发疯似的跑开,跑得远远的,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只要不用再看到他们就好!她边跑边捂住眼睛哭泣,穿过灌木丛时把衣服扯破了,冲撞拦路的枝叶时也刮破长袜与双腿。倏然间,一双强壮的臂膀将孩子抱起,她的脸紧贴在父亲身上,菲利浦爵士就这样把她抱回屋里,沿着宽敞走廊进入书房。他把女儿抱在膝上,忍着不去发问,起初她只是蜷缩着,像只不知怎的受了伤而惊吓过度的小动物。但她还太小,心里容不下这新的烦恼(感觉太沉重、无法负荷),便伏在菲利浦爵士的肩头,抽抽搭搭说出了心里的烦恼。他非常认真严肃地听着,只是不断轻抚她的头发。“好,好。”他轻轻地应和,接着又说,“说下去,史蒂芬。”她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半晌,但轻抚的动作依然没停。然后他说:“我想我了解了,史蒂芬,这件事好像比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更可怕,可怕太多了。不过你会发现事情总会过去的,你会完全忘记,这一点你一定要试着相信我,史蒂芬。现在我要把你当成男孩子看待,别忘了,男孩一定要随时都很勇敢。我不会假装你很懦弱,既然知道你勇敢,何必假装呢?明天,我会让柯琳丝离开,你明白吗?史蒂芬,我要把她送走,我不会凶她,但她明天就得走,我也不希望你再见到她。刚开始你会想念她,那很正常,但时间一久,你会发现你已完全忘了她,而现在这个烦恼也根本称不上烦恼了。亲爱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如果你需要我,记得我永远在你身边,你随时可以到我的书房来。只要你觉得不快乐,想找个伴说说话,随时可以来找我。”他稍一停顿,最后加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话:“别去烦你母亲,史蒂芬,来找我就好。” 气还没缓过来的史蒂芬双眼直视着他,点了点头,菲利浦爵士在女儿泪涔涔的脸上看见自己的哀戚眼神回望着他。但她的嘴唇抿得更坚定,下巴的凹洞也变得更明显,因为在心中生出一股新的、稚气的意志力想要勇敢起来。他弯下身,默默无语地亲她一下,仿佛在一份令人悲伤的契约上盖了印。 · 6 · 这桩重大事故发生时安娜正好外出,回家后发现丈夫正在门厅里等她。 “刚才史蒂芬不听话,现在人在楼上的幼儿室。她又闹了一顿脾气。”他说。 尽管他很明显是一直等在这里想拦住安娜,此时却又说得云淡风轻。柯琳丝和男仆非走不可,他对妻子说。至于史蒂芬,他已经和她长谈过了……安娜最好就让事情到此为止,那只是小孩耍性子罢了…… 安娜连忙奔上楼去找女儿。她自己小时候十分乖巧,因此史蒂芬每次一闹起情绪,总会让她感到无助;然而她已充分准备好要面对最糟的情况。不料却发现史蒂芬一手支着下巴坐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窗外,两只眼睛还肿肿的,脸色非常苍白,倒是看不出有情绪特别激动的迹象,她甚至还抬头对安娜微微一笑——一个十分僵硬的浅笑。安娜和蔼地说话,史蒂芬认真听着,偶尔点头默许。但安娜觉得不自在,这孩子好像不知为了什么急着想让她放心,那个微笑就是为了要让她放心——那是多么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笑容。都是母亲在找话说,史蒂芬不愿谈论她对柯琳丝的爱,关于这一点,她坚定而执拗地保持沉默。至于拿破花盆砸仆人的举动,她也没有推托或辩护。 她有事瞒我。安娜心想,也越来越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史蒂芬严肃地拉起母亲的手开始轻轻抚摩,像在安慰她。她说:“你别担心,不然父亲也会担心。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发脾气,但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再继续担心。” 或许看似荒谬,但安娜听见自己说:“那好吧,史蒂芬,我答应你。” [book_title]Chap. 3 · 1 · 史蒂芬从未到书房去对父亲诉说柯琳丝带给她的悲伤。在如此年幼的孩子身上难得一见的沉默性情,加上一种新生的顽固自尊,使得她三缄其口,只能孤军奋战,菲利浦爵士也由着她。柯琳丝连同那个男仆消失了,有个新的助理女佣前来补缺,是宾恩太太的侄女,个性比柯琳丝还要胆怯,根本都不吭声。她长得丑陋,一双小小圆圆的黑色眼睛活像黑醋栗——不像柯琳丝那充满好奇的蓝眼睛。 史蒂芬会抿着嘴唇、喉咙发紧地注视这个入侵者匆忙来回地做着柯琳丝的工作。她会坐在那里,沉着脸、皱着眉,怒目瞪视那可怜的温妮菲,想一些小计谋折腾她,增加她的工作负担,例如踩翻簸箕里面的东西,或是把扫帚、刷子和抹布藏起来,到最后慌张失措的温妮菲总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它们。 “这抹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在幼儿室的椅垫下找到之后,她会这么喃喃自语,然后带着焦虑而恐惧的神色朝宾恩太太瞥一眼。 但是到了晚上,当史蒂芬孤单地躺在床上时无法入眠,白天里这些能让她稍感安慰的举动,这些可以说是不顾一切想对柯琳丝表达忠诚的举动,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愚蠢无用,因为柯琳丝既不会知道也看不到,这时候忍了一整天的泪水就会涌出史蒂芬的眼眶。在这些寂寞的夜里,她也无法鼓足勇气责怪耶稣,虽然觉得当初他要是让她得了女仆膝,应该就能帮上大忙。 她心里会想:他不爱我也不爱柯琳丝,他想把所有的痛苦留给自己,不肯分给其他人!但一转念又后悔了:对不起,耶稣,其实我真的知道你爱所有不幸的罪人!一想到自己对耶稣可能太不公平,更让她泪流不止。 那些在哭泣中、在怀疑主与他的仆人柯琳丝当中度过的夜晚真的很可怕。时间以令人难以忍受的漆黑面貌缓缓前进,似乎还同时包裹住史蒂芬的身子,让她觉得忽冷忽热。楼梯上的老爷钟走得好响,她听到那不自然的嘀嗒声头都痛了——每当整点与半整点钟鸣时,那声音好像把整栋房子都吓得发抖,连史蒂芬也会钻进被窝里躲避某种莫名的东西。但不一会儿,蜷缩在被毯底下的孩子便因为感到温暖安全而平静下来,神经放松,催人入眠的软床渐渐让她的身体松弛无力。然后突然冒出一个又大又舒服的呵欠,接着又一个,接着再一个,直到黑暗与柯琳丝与带有威胁性的大钟,还有史蒂芬自己,全都混杂融合进一个十分友善而和谐、既无恐惧也无怀疑的整体——也就是我们称为睡眠的幸福幻觉。 · 2 · 柯琳丝离开后的那几个礼拜,安娜尽可能地对女儿温柔,经常将孩子带在身边,也更勤于温柔地抚摸史蒂芬。母女俩会在花园里散步,或是一块儿漫步过草地。这时安娜会想起自己曾与梦想中的儿子在这片草地上玩耍,再一低头看见史蒂芬,眼神中顿时蒙上无尽的哀戚、无限的遗憾。而很快便看出那股神伤的史蒂芬,会用短小、不安的手指紧握安娜的手,她很想问问母亲为什么烦恼,却因为羞怯而说不出口。 草地的气息会让她二人感动不已——雏菊花心有种古怪、刺鼻的气味,毛茛略带有青草味,还有长在树篱边的绣线菊。有时候,史蒂芬非得用力扯住母亲的袖子不可,因为无法独自承受如此浓郁的芳香! 有一天她说:“站着别动,不然你会伤到它,我们周围全部都是。那是一种白色的味道,让我想到你!”话才说完她就脸红了,还很快地往上瞄一眼,生怕看见安娜在笑。 但母亲却是好奇而严肃地看着她,对这个看似充满矛盾的孩子感到困惑——有时那么刚烈,有时又那么柔和,甚至多愁善感。树篱下绣线菊的气味让安娜动心,也让她的孩子动心,因为这一点她们是一致的,母女两人的体内都流着克尔特人热情的血,而让她们注意到这类事情——要是她们能料想得到,两人之间或许就能借由这种单纯的事物互相联结。 在那片阳光照耀的草地上,安娜·戈登蓦地被一股爱人的强大意愿所占据,这股意愿将站在一起的两人同时笼罩,为成年与幼年之间的鸿沟架起桥梁。她们互相凝视,仿佛想向对方要求些什么,想在对方身上寻觅些什么;然后那一刻就这样过去了,她们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内心的距离并未拉近。 · 3 · 有时候安娜会带史蒂芬驱车到大马尔文的商店买东西,中午就在修道院饭店吃牛肉冷盘和营养的米布丁。出这几趟门都得盛装打扮,史蒂芬是百般不乐意,但还是都勉强去了,能陪伴母亲走在街上,尤其是走过教堂街繁忙的长坡道,让她觉得很光荣,因为在教堂街上每个人都会看到你。男人会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些更谦卑的还会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到额前行礼;女人会弯身鞠躬,有些甚至会向莫顿大宅的夫人行屈膝礼——这些是从乡下来的女人,戴在头上的遮阳软帽布满斑点,很像她们饲养的母鸡,而那一张张和善的脸则有如黑黑皱皱的苹果。这时安娜一定会停下来询问有关小牛、小婴儿、小马,等等,总之就是在农场上繁衍的所有小动物的近况,而且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因为她很喜爱这些小动物。 史蒂芬会略略退到她身后,想着她是多么优雅美丽;拿她纤细优美的双肩和班奈特老太太因为辛苦工作而变得粗厚的背来比较,也和年轻的汤普森太太那丑陋弯曲的背脊来比较;汤普森太太说话的时候会咳嗽,然后会说:“真对不起!”好像意识到不该在女神般的安娜面前咳嗽。 不一会儿,安娜会转头找史蒂芬:“原来你在这儿啊,亲爱的!我们得去杰克森那儿换母亲的书。”或者说:“奶妈想要多几个茶碟,我们再走到兰利那儿去买吧。” 史蒂芬会忽然全神贯注,尤其是过街的时候,她会想象有车辆往来而左顾右盼,并伸出手轻轻扶着安娜的手肘。 “跟我来,”史蒂芬会用命令的口气说,“小心那些水坑,别把脚弄湿了。跟着我走吧,母亲!” 安娜可以感觉到扶在手肘下的小手,心想她的手指异常地强壮有力,感觉就跟菲利浦爵士的手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总是隐隐感到不快。然而她还是会对史蒂芬露出微笑,让孩子带领她穿梭在水洼间。 她会说:“谢谢你,亲爱的,你就像狮子一样强壮!”并尽量不流露出不快的声调。 单独与母亲外出时,史蒂芬总是非常小心地保护母亲。她古怪的羞怯感未必能阻止她保护母亲,而安娜自己的羞怯感也无法让她免于受保护。面对这个默默进行、尽心尽力、看似温和却极度坚持的监护行为,她不得不顺从。但这是爱吗?安娜经常扪心自问。她很确定这和史蒂芬对父亲一贯的信任挚爱不同,倒比较像一种出于本能的孺慕,外加一份莫大的宽容善意。 她要是能像跟菲利浦那样跟我谈话,我也许就能了解她了。安娜会寻思道,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在想什么,老是怀疑她背地里隐藏着什么,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她们从马尔文坐车回家的途中多半是沉默的,因为史蒂芬会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母亲已不再需要她保护,现在有车夫照顾她们俩——除了车夫,还有两匹神情高傲却非常守规矩又温和的灰色马。至于安娜则会叹口气倚靠在角落,想到要找话题便感厌烦。她会好奇史蒂芬是累了或只是不高兴,又或者这孩子可能根本就是蠢笨。她是否应该为孩子感到难过?她始终拿不定主意。 此时,史蒂芬在享受马车的舒适之余,会开始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幻想当中,那是日暮时分,偶尔会出现在孩童脑海中的幻想。汤普森太太弯曲的背脊看起来像把弓——不是彩虹弯弓,而是射箭用的那种;如果从她的头到脚系上一条紧绷的弦,拉弓一射能不能射得准?瓷狗(兰利的店里有漂亮的瓷狗)会让你想起某人,是啊,当然就是柯琳丝,柯琳丝和一间摆着红色瓷狗的小屋。可是你试着不去想柯琳丝!有一道好古怪的光斜照在山丘上,是一种金色光辉,让人觉得难过——为什么像这样照耀着山丘的金色光辉会让人难过呢?米布丁,几乎和木薯粉一样难吃,但也不尽然,因为没有那么黏滑;木薯粉会躲避你的咀嚼,感觉很恐怖,好像一直在咬你自己的牙肉。路上闻起来湿湿的,很美好的气味!可是奶妈洗东西的时候只会有肥皂味……不过当然了,上帝是不用肥皂清洗世界的,既然身为上帝,也许根本用不着肥皂……你就需要很多,尤其是洗手的时候……上帝洗手也不用肥皂吗?母亲谈论着小牛和小婴儿,看起来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就是彩绘玻璃上抱着耶稣的那个,这让人想起教堂街,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在教堂街其实挺让人兴奋的。男人戴着可以脱下的帽子,不光只是微笑,多有趣啊。圆顶礼帽肯定比下颚系着蝴蝶结的来亨草帽有趣得多——你可没办法脱下这种草帽向母亲致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白色道路上,两旁是枝叶繁茂的坚实树篱,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野蔷薇。乌鸫和画眉高声啼鸣,声音之大,即使有轻快的马蹄声和马车沉闷的响声,史蒂芬还是听得见。这时她一定会偷偷看安娜一眼,因为知道母亲最喜欢乌鸫和画眉的歌声,却只见安娜双手交叠端放,脸则隐藏在阴影中。 接下来随着马厩的接近,马会加快速度奔过大门——莫顿庄园那两道高大铁门,也是永远象征着家的忠实大门。一棵棵老树飞掠而过,随后是在牧地上吃草的牛群——长着诡异白脸的伍斯特郡牛;接着是两座平静的湖,天鹅就在那儿养育小天鹅;然后是草地,最后接近屋宅处,车道形成一个大弯通往宏伟的家门。 这孩子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在金色暮霭中,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看见莫顿大宅这番美景,会让她喉头哽咽。她想以一种非常接近哭泣的方式呐喊抗议:“够了,够了,你让我好痛!”结果却只是用力地眨眼,紧闭着嘴唇,难过但也快乐。这种感觉很怪异,史蒂芬在精神层次上还很小,这负担对她而言太过庞大。将来莫顿的精神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会永远深植在她内心某个角落,离得远远的,不受往后年月以及生活的压力与丑陋所影响。若干年后,会有某些气味唤醒她的记忆——生长在水边的灯芯草湿润的气息;牛只那亲切的、略带奶香的气味;干燥玫瑰花瓣、香鸢尾根与紫罗兰,安娜房中总是随时飘着这些香气,此外还有隐约浮动的蜂蜡味。到那时,史蒂芬内心仍与莫顿相连的部分就会知道孤单寂寞的滋味,就像一具灵魂苏醒后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夹缝中漂泊游荡。 · 4 · 安娜与史蒂芬会脱下外套,到书房去找菲利浦爵士,他通常都在这儿等她们。“哈喽,史蒂芬!”他会用愉快低沉的声音喊着,目光却落在安娜身上。 史蒂芬的视线一定总是跟着父亲的视线,因此她也会站在那里看着安娜,有时候那平静满盈的美会让她惊异屏息。她始终没有对母亲的美习以为常,每次看见总会觉得惊诧;她的美也属于那种古怪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就像树篱底下绣线菊的香气。 安娜可能会说:“怎么了,史蒂芬?拜托,亲爱的,别再盯着我看了!”史蒂芬则会因为被安娜逮个正着,而羞愧惊慌得脸颊发烫。 菲利浦爵士通常会出面救她脱困:“史蒂芬,这是新的关于打猎的图画书。”或是:“我知道有一张纳尔逊年轻时的版画肖像,真的很不错,你要是乖的话,我明天就订来给你。”但片刻过后,他和安娜一定会聊起天来,不顾史蒂芬地自寻开心,像两个小孩似的发明一些荒谬的小游戏,只是这些游戏不一定会把那个真正的小孩包括进去。史蒂芬会默默地坐在一旁观看,内心被千奇百怪的情绪所苦,全是七岁小孩所无法应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情绪。她只知道看见父母如此相处,让她对某样东西充满渴望,那是她很想要却又说不上来,总之能让她和他们一样快乐的某样东西。而且这样东西总是会和莫顿、和像她父亲书房一样庄严气派的房间混在一起,也会和洒入大量阳光、飘进宽广庭园花香的窗子外面那辽阔的景致交融。她的心会试着搜寻一个理由,但又找不到理由——除非是柯琳丝,但柯琳丝无法融入这些画面;尽管爱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不属于这里,就像刷子、水桶和抹布不属于那间高贵的书房。 不久史蒂芬就得下楼喝她的下午茶,留下这两个大孩子独处,她心里暗忖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她——就连父亲也一样。 到了幼儿室后,她很可能会发脾气,因为心里觉得空虚、想哭;也可能因为照了镜子,实在很讨厌自己浓密的长发。于是一把抓起涂了奶油的厚片面包时,不是打翻牛奶壶、摔破新茶杯,就是用手指把洋装正面给抹脏,惹得宾恩太太大为光火。这种时候她若开口,多半都是语出威胁:“我要把我的头发全部剪掉,你们等着瞧好了!”或是:“我恨死这件白洋装了,我觉得像个白痴,我要把它烧掉!”然而一旦发作,她就会把几个月来的委屈不满全挖出来,还回溯到当初想成为年轻纳尔逊的时候,大声抱怨说身为女孩把一切都搞砸了,包括纳尔逊在内。接下来她就这样咕咕哝哝一整晚,因为当一个人不开心确实会咕咕哝哝,至少七岁的小孩会这样,事后回想似乎也没什么用。 最后洗澡的时间到了,嘴里还咕哝着的史蒂芬不得不屈服于宾恩太太,但即使被奶妈粗鲁地抓在手中,她仍扭来扭去,像只不肯乖乖剪毛的狗。她会站在那里假装打哆嗦,一个强壮的小身影,宽肩窄臀,腰身如猎犬一般结实细长,甚至比猎犬更无一刻安定。 “上帝不用肥皂的!”她可能会忽然脱口而出。 宾恩太太听了肯定会露出丝毫不和蔼的笑容说:“也许吧,史蒂芬小姐,那是因为他不必帮你洗澡,要不然我敢担保,他会需要很多肥皂!” 史蒂芬洗完澡,穿上睡衣,接着会有一段长长的暂停时间,叫作“等待母亲”。假如母亲因为什么事没来,这段暂停就可能延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要是史蒂芬够幸运,幼儿室的钟又没有太准确而古板的话。 “好了,现在该祷告了。”宾恩太太会命令道,“你最好请求亲爱的主原谅你——真是不敬,亏你还是个小淑女!竟然因为不能当男孩就这样胡闹!” 史蒂芬会跪在床边,但以当下的心情祷告,听起来自然充满愤怒。奶妈便纠正她:“别这么大声,史蒂芬小姐!祷告要慢一点,别对主大吼大叫,他会不喜欢!” 但史蒂芬仍继续对着主大喊,作为一种无力的反抗。 [book_title]Chap. 4 · 1 · 幸而童年的忧伤转瞬即逝,因为只有在成年后变得松软的土壤中,悲伤才会深深扎根。柯琳丝带给史蒂芬的悲伤尽管强烈,也或许正因为如此强烈,才会像一场短暂的暴风雨般快速平息,过完秋天便已消磨殆尽。到了圣诞节,发作起情绪来已十分和缓,顶多只是挑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到了圣诞节,要想重新忆起柯琳丝的魅力,还真得费一番工夫。 史蒂芬感到相当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当初爱得那么深刻,如今竟然忘了!这让她自觉幼稚且愚蠢至极,仿佛只是为了割伤手指而哭泣。每当遇到重大事件,她总会想起天主,想起他对卑劣罪人的爱,这次也不例外。“请教我用你的方式去爱柯琳丝。”史蒂芬一边祷告,一边使劲地想挤出几滴眼泪,“请教我怎么去爱她,因为她又坏又无情,也不会是个乖乖悔改的罪人。”但眼泪流不出来,祈祷也变了样,当中缺了点什么——她祈祷的时候已不再冒汗。 接下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佣的影像渐渐模糊,不管史蒂芬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昔日曾令她深深着迷的某些偶然间流露的表情。现在即使在黑暗中绞尽脑汁,也丝毫无法清晰看见柯琳丝的脸。满心愤懑的她想到了求助于她向来不太喜欢的童话书,特别是涉及咒语、魔法与其他歪门邪道的那些。她甚至出乎宾恩太太意料之外地,要求她念圣经。 “你知道的嘛,”史蒂芬哄诱道,“就是上星期日他们在教堂念的那一段,说到扫罗和一个女巫,好像叫作埃德娜,说她招某个人上来,因为扫罗王忘记他长什么样子。” 但咒语和祈祷一样让史蒂芬失望,甚至产生有如倒念咒语般的效果,让她看见了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因为柯琳丝现在有个十分强劲的对手,最近才出现在马厩。这个对手没有真正的女仆膝,反而有四条令人悸动的褐色长腿——它多了两条腿、一条尾巴,这对柯琳丝而言相当不公平!那年圣诞节史蒂芬满八岁,菲利浦爵士买了一匹红褐色的健壮小马给她;她开始学骑马,由于天生灵巧胆大,现在已经会骑了。因为史蒂芬坚持要跨坐,与安娜发生多次激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非常倔强,每次坐上侧鞍总会摔下来——当然很明显能看出她是故意摔落,但已足以使安娜让步。 现在史蒂芬会长时间待在马厩里,穿着灯芯绒马裤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成天与老马夫威廉斯打交道,他很疼爱这孩子。 她会学着威廉斯的口气说:“来吧,马儿!”也会装内行说一些她根本还不懂的话:“那个球节是不是有点肿?我觉得看起来肿肿的,是不是应该替它敷个湿药布?” 这时威廉斯会搓搓布满胡楂的下巴,佯装思考地说:“也许要,也许不要。”他会机灵地敷衍她一下。 她越来越喜欢马厩的味道,这远比柯琳丝的香水味更迷人,她下午出门时总会喷一点“伊拉丝蜜”香水,当时觉得那气味多么芳香宜人。而小马呢!它是那么强壮、那么令人满意,还有一双圆滚滚又温柔的眼睛和一颗充满勇气的心,比起那个为了一个男仆就恶劣对待你的柯琳丝,小马当然更值得崇拜!然而,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对柯琳丝有所亏欠,就因为你曾经爱过她,而如今却再也不爱了。实在很想好好享受新小马带来的乐趣,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却拼命钻出来,真是烦死人了!史蒂芬会站在那里搓摩下巴,那模样与威廉斯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无法摩擦出相同的沙沙声,这动作依然具有安抚作用。 有一天早上,她灵机一动。“来吧,马儿!”她拍拍小马喝令道,“来吧,马儿,把你的耳朵贴过来,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接着她将脸颊贴在小马结实的颈部,轻声地说,“你再也不是你了,你是柯琳丝!” 于是柯琳丝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转移了,这是史蒂芬为了留住记忆所做的最后努力。 · 2 · 终于有一天,史蒂芬和父亲一起骑马去参加一场狩猎聚会,那是个值得纪念的光辉日子。他们二人并骑缓缓通过大门,看到史蒂芬跨坐在那匹漂亮的红褐色小马背上,模样和菲利浦爵士相像得十分滑稽,守门人的妻子必然会面露微笑。 “我们的小姐不是男儿身,真是太可惜了。”她对丈夫说。 这是一个无风、微霜的早晨,树篱北侧的路面滑溜难行,农场烟囱的烟笔直升空,尽管已经走远,却始终仍闻得到炉火或燃烧柴堆的味道。这是个清澈剔透的早晨,有如一湾春水,对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早晨总是美好的。 小马猛力扯动缰辔,兴奋得微微颤抖,因为它已不是新手,对于马厩里一切不寻常的迹象都心知肚明,例如一大早就以大量谷物喂食马匹,梳毛打理的时间特别长,还有镶着黄铜扣的粉红外套,就像菲利浦爵士穿的猎装外套。它轻快地往前奔跳,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骑在它背上需要有点本领。不过这孩子的手虽然强而有力却非常轻柔——她天赋异禀,驾驭马匹的力道分毫不差。 这比当小纳尔逊还好,史蒂芬心想,因为这样只要当我自己,我就很快乐了。 菲利浦爵士满足地低头看着女儿,觉得她英姿焕发。但他的满足感并不完备,因此很快又转移视线,轻叹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为史蒂芬叹气。 这次的聚会很盛大。大伙儿注意到了这孩子,领队的安崔姆上校驱马上前,口气亲切地说:“你这匹小马很不错,只不过需要稍微抓紧一点!”然后对她父亲说:“菲利浦,她跨坐安全吗?薇奥莉现在也在学骑马,不过是侧坐,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从来不认为小女孩跨骑能抓得稳。她们天生就不适合,没具备必要的肌肉,不过只要她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史蒂芬红了脸。“只要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这句话真可恨,实在太可恨了。薇奥莉在学侧坐骑马,那个每次一被捏就会尖叫、个性软弱的小笨蛋,那个穿戴着印花棉布与缎带、头发被奶妈的指头缠得卷卷的,老是一副受惊吓模样的家伙!天哪,薇奥莉每次来喝下午茶都一定会哭,每次玩游戏也一定会受伤!而且她那两条肥肥的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布娃娃——而你史蒂芬竟然被拿来和薇奥莉做比较!确实很荒唐没错,但这瞬间你也忽然觉得穿着这一身精美骑马装的自己其实没那么了不起。你觉得——倒也不是愚蠢,而是忸怩——不甚自在,有点不太对劲。几乎就好像又扮演起年轻时的纳尔逊,好像只是在过家家。 但你开口说:“我有肌肉,对吧?父亲,威廉斯说我已经有骑马的肌肉!”话才说完,你便用脚跟往小马身侧狠狠一踢,使得它倏然转身,一阵颠跳还直立起来。而你呢,还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这样还无法说服他们吗? “稳住了,史蒂芬!”先是菲利浦爵士的声音警告道。接着是上校领队的声音:“我得承认她骑马的姿势很不错,薇奥莉骑在马上会有点害怕,但应该会越来越有信心吧,但愿如此。” 这时猎犬开始朝猎物藏身处移动,一只只摇晃着尾巴,仿佛高举旗帜的军队。“喂,明星,花花!快抓住它啊!喂,闹闹,快往前去,闹闹!” 长鞭以惊人的准头挥出,一下抽在这只狗的侧腹,一下打中那只狗的肩膀,而这群四条腿的女战士则逐渐靠拢行列准备干正经活儿。“喂,明星!”鞭声咻咻,马儿变得躁动不安;史蒂芬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坐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她的肌肉或委屈,只能专心想着夹在她小小双膝之间的这头畜生。 “还可以吗,史蒂芬?” “是的,父亲。” “跳跃栅栏的时候要稳住,今天早上的路可能有点滑。”但菲利浦爵士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担忧,甚至还带有十分骄傲的口气。 他知道我不像薇奥莉,我不是个布娃娃;他知道我和她不一样。史蒂芬暗想。 · 3 · 猎犬冲出猎物隐蔽处时,狂吠着怪异、充满仇恨、令人心碎的声音;猎犬管理人踩立在马镫上大声地叫喊;马蹄声轰然,重重地、无情地奔驰过连绵起伏的绿色草地。草地向后飞逝,犹如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象,往你身后不断流去;无意间闻到的刺鼻马汗味、潮湿皮革味、泥土与遭践踏的草的气味——全都是突如其来、转瞬即逝——接着是旷野的气味、空气的气味,虽然清凉却又如醇酒般浓烈。 菲利浦爵士回过头说:“还好吗,史蒂芬?” “还好。”史蒂芬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稳住!别慌!” 他们来到一处栅栏,史蒂芬把缰绳拉得更紧一些。小马兴高采烈、毫不费力地一跃而起,刹那间仿佛生出翅膀飞翔于半空中,随后再次轻巧落地,停也没停又继续往前跑。“还好吧?史蒂芬。” “很好,很好!” 菲利浦爵士宽阔的背趴伏在猎马肩头,他后颈上微鬈的赤褐色毛发,有几处被冬阳照得闪闪发亮。当孩子追随在那果断背影后面,不禁感觉到一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在那一刻,那个背影似乎体现了所有的慈爱、力量与理解。 · 4 · 他们猎杀的地点距离伍斯特不远,这趟路不易应付,是这一季以来最好的一趟行程。安崔姆上校缓缓骑到史蒂芬身旁,对于她的勇敢既感到有趣也十分惊讶。 “哎呀呀,”他咧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姐,还是一边一脚地跨坐着呢,我得告诉薇奥莉让她加把劲了。对了,菲利浦,趁罗杰回学校以前,能不能让史蒂芬星期一过来喝下午茶?可以吗?太好了!好啦,那只狐狸尾巴呢?我想应该交给我们这位小史蒂芬。” 说也奇怪,难忘的时刻往往都和一些非常微小却极具假想分量的事件有关,尤其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当猎犬管理人走上前来呈上她的第一项狩猎战利品——一条可怜兮兮、又湿又脏、辛苦逃避了无数里路的小小狐狸尾巴——史蒂芬感到无比自豪,即便安崔姆上校送给她端放在红色天鹅绒垫上的英国皇冠,她恐怕都不会如此骄傲。看着手上那软软、毛毛的东西,她心里一度觉得害怕,只不过成就的喜悦依然炙热,何况得知自己如此勇敢更让她喜不自胜,于是在记起史蒂芬的英勇之际便忘却了狐狸的不幸。 菲利浦爵士将尾巴系在她的鞍上。“你骑得很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转向上校领队。但她知道这一天自己并未令他失望,因为与她四目交接时,他双眼闪烁着光;从那对忧郁的眼中她看见了伟大的爱,还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奇妙神情,是年幼的她所无法理解的。这时候许多人都对史蒂芬露出大大的微笑,同时拍拍她的小马,说它是飞毛腿。 有位老农夫说:“这畜生可了不起了,骑它的人也一样——您别见怪啊。” 史蒂芬听了肯定脸红,也变得有些扭捏,假装把所有功劳都归给小马,假装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走吧!”菲利浦爵士高呼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史蒂芬,你那匹可怜的小马这一天也够累的了。”此话不假,因为柯琳丝全身都在发抖,一方面是兴奋,一方面则是撒开短腿拼命想跟上其他高傲猎马的缘故。 马鞭轻点帽檐:“再见了,史蒂芬,很快再出来哦……星期二见了,菲利浦爵士,还有你的克鲁姆。”换乘坐骑之际,林野暂时平静下来,等候下一次的狩猎活动。 · 5 · 他们父女二人骑着马、踏着薄暮回家,此时树篱间已经没有野蔷薇,只见一片光秃秃的细枝交错,上头覆着灰蒙蒙的霜。土地散发一股清新干净的气味,犹如刚洗好的衣服(史蒂芬说这是上帝洗衣服的味道),左手边远处一间农舍传来看门狗的吠叫声。仍未挂上窗帘、感觉仍非常友善的小屋窗口,透出点点微光;远方宏伟的马尔文山丘在浅淡天色的映衬下显得青蓝,还燃烧着许多小灯火——那是山中人家在这山陵祭坛上新点亮的烛火,献给守护山陵与家园的神。路边的树上没有鸟鸣,但这一片静谧却比鸟鸣声更宜人;这是冬季沉思而神圣的宁静,是田畦信任等待的宁静。因为土壤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圣者,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恐惧或怀疑,只有满满的信念,萌发出滋养人类所需的一切美好事物。 菲利浦爵士说道:“你快乐吗,我的史蒂芬?” 她回答:“太快乐了,父亲,我快乐到觉得害怕,因为我可能不会一直很快乐,不会像这样快乐。”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知道原因似的;但他还是伸出慰藉的大手,搭在她拉缰的手上片刻。不久,夜晚的平和占据了史蒂芬,除此之外,还有健康的身体在剧烈运动后与凉风吹拂下筋疲力尽的平和感,因此她坐在马鞍上有些摇摇晃晃,几乎就要睡着。至于小马比骑在它背上的人还累,低着头、缰绳松垂地缓步前行,疲惫得就连蹲踞在一旁准备吓人的鬼魅黑影也吓不着它。它整个小脑袋瓜里肯定都在想着秣料、想着桶子里加了稀麦片粥的好喝的水、想着马夫替它擦拭身子、缠绷带时安抚的嘘嘘声、想着冬天里再舒服不过的温暖盖毯,还有最重要的是,现在马厩里想必已经备好厚厚的金黄稻草床在等着它。 此时一轮大大的明月缓缓上升。当月亮仿佛暂停下来凝视着史蒂芬,白霜变得晶亮如钻石,影子也变得更黑,像天鹅绒一般围衬在昏沉欲睡的树篱底下。然而树篱外的草地转为银白,回莫顿的路也一样。 · 6 · 终于回到马厩时已经很晚,老威廉斯提着灯等在院子里。 “有没有收获?”他照例问道,话刚说完便看见史蒂芬的战利品,不由得咯咯轻笑。史蒂芬想学父亲轻松地跳下马鞍,谁知两条腿竟似不听使唤。她惊恐又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腿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无法控制,更糟的是柯琳丝开始失去耐性,径自往厩房走去。这时菲利浦爵士伸出两只强壮的臂膀,像抱婴儿似的将史蒂芬整个人抱下来,接着一路抱到家门口(她只有轻微抗拒)——其实是抱入家门后,又一路来到温暖舒适的幼儿室,那儿有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正等着她。她的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膀,眼皮被理由充分的睡意压得张不开来,非得很用力地眨几下眼睛,才能抵挡瞌睡虫。 “开心吗,亲爱的?”父亲低声问道,同时将严肃的脸凑近。她可以感觉到一天下来已长出胡楂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很喜欢那种粗糙的感觉,便伸出手去抚摸。 “太……太开心了,父亲。”她喃喃地说,“真的……太开心了……” [book_title]Chap. 5 · 1 · 第一个狩猎日过后的星期一早晨,史蒂芬一醒来便感觉心口沉甸甸的,不到两分钟就明白为什么了:今天要去安崔姆家喝下午茶。她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关系很奇特,不仅她自己这么想,其他孩子也这么想,虽然他们双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情况就是如此。个性活泼的她应该很有人缘,事实上却不然,她自己也猜到了,所以和玩伴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而其他孩子便也跟着不自在。她会觉得其他孩子都在说她的悄悄话,似乎也不为什么理由就说悄悄话嘲笑她;这种情况倒是发生过一次,却不像史蒂芬所想的回回如此。有时候她敏感到了极点,自己因而痛苦不堪。 史蒂芬最害怕的孩子当中,又以薇奥莉与罗杰为最,尤其是罗杰。今年十岁的他已经彻彻底底流露出男性的傲慢自大,这年冬天他刚升上伊顿中学,更让他骄傲得目中无人。罗杰·安崔姆有一双圆圆的褐色眼睛,像母亲,短而挺的鼻子或许有一天会变得好看;他其实是个矮矮胖胖的小男生,穿上伊顿中学的短夹克,屁股显得有点太大,尤其他又常常把手插在口袋里,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罗杰是个小恶霸,除了会欺负妹妹不说,也由衷地想要欺负史蒂芬,但史蒂芬总让他不知所措,因为她的手臂粗壮,怎么也没法像薇奥莉的手臂那样往后扭;捏她或用力扯她的新发带,也从来没能让她哭或展现任何情绪反应,倒是史蒂芬常常在玩游戏时打败他,让他深感愤恨。她投掷板球比他直得多,爬树的技巧和勇气也很惊人,尽管过程中不免把裙子给扯破,但一个女孩儿家竟然会爬树,也够狂妄的了。薇奥莉就从来不爬树,只会站在树底下赞赏罗杰的勇敢。他渐渐地将史蒂芬当成某种对手、某种入侵他特殊地盘的人,而痛恨起她来;他总是渴望能杀杀她的威风,但迟钝如他也只能想出一些蠢方法——硬去挑战史蒂芬没有用,她会立刻反击,而且通常更胜他一筹。至于史蒂芬也很讨厌他,加上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又羡又忌,觉得太没面子,厌恶感也就更深了。没错,尽管小罗杰有诸多缺点,她还是很羡慕他能穿厚重的靴子、能剪短发、能穿伊顿的制服;羡慕他能上学,能骄傲地称呼男性伙伴为“其他那些家伙”;羡慕他有权利爬树、打板球、踢足球——有权利展现最自然的一面;而最令她羡慕的还是他自信满满,认为身为男孩就相当于拥有人生一项特权。她当然能理解那种信心,但却只是让她更加羡慕罢了。 史蒂芬觉得薇奥莉蠢得叫人受不了,不管是自己撞到头或是惨遭罗杰欺凌,她都哭得一样凄惨。但真正惹史蒂芬生气的是,她怀疑薇奥莉对这些凌虐几乎是乐在其中。 “他实在太强壮了!”她偷偷对史蒂芬说,口气中还略带骄傲。 史蒂芬一直很想让她清醒过来。“我捏人也能像他捏得那么痛哦!”她语出恐吓,“你要是觉得他比我强壮,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薇奥莉一听,立刻尖叫着逃之夭夭。 薇奥莉已经会展现各种娇柔姿态,她喜欢娃娃,但她会装出更喜欢的模样。旁人会说:“你瞧瞧,薇奥莉还真像个小母亲,看到小孩子流露出这种本能真是感人!”然后薇奥莉就会变得更感人。她老是把娃娃推给史蒂芬,要她替它们换衣服、哄它们睡觉。“好啦,史蒂芬,你当奶妈,而我是葛楚德的妈妈,还是这次你想当妈妈——哎呀,小心点,你会把她弄坏的!你看,你扯掉一颗纽扣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多学学我才对!”此外薇奥莉会打毛线,至少她是这么说的——除了毛线结之外,史蒂芬从来没见她打出什么名堂来。“你不会打毛线吗?”她会轻蔑地看着史蒂芬说,“我会……母亲说我是个可爱的小家庭主妇!”这时史蒂芬便会失去耐性,粗鲁地说:“你是个可爱的小白痴!”她不得不陪薇奥莉玩这些无聊的娃娃玩上几个小时,因为罗杰不一定会在花园里玩真正的游戏。他很讨厌输,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投球就是投得比罗杰准,还能怎么办? 这些孩子之间毫无共通点,但安崔姆家就住在附近,就连一向宽容的菲利浦爵士也坚持要史蒂芬交一些同龄的玩伴。有几回孩子哀求要留在家里,他还说了相当严厉的话。事实上那天吃午餐时,他就说了重话:“请把你的布丁吃完,史蒂芬。好了,快点吃完!如果你是为了安崔姆家的孩子这么闹别扭,父亲可不容许,这太荒谬了,亲爱的。” 于是史蒂芬囫囵吞下布丁后,随即逃回楼上的幼儿室去。 · 2 · 安崔姆家住在距离雷伯利半里处,在山丘的另一边,从莫顿到他们家路程相当远,史蒂芬搭着轻便的双轮马车前去。她安静郁闷地坐在威廉斯旁边,外套衣领往上翻盖住耳朵。她感觉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内心充满苦涩:为什么他们非得逼她出这趟无聊的远门呢?就连父亲也在午餐时间生气,只因为她宁可留在家里陪他。为什么她非得去认识其他孩子呢?他们不想和她往来,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尤其是安崔姆家的孩子!那个蠢笨的薇奥莉,正在学侧坐骑马的薇奥莉,还有穿着伊顿制服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又爱吹嘘的罗杰,就因为他是男生所以老是在吹嘘,还有他们的母亲一定会对史蒂芬摆出施恩的态度,因为身为大人总得做做样子。史蒂芬已经可以听到她那令人恼火、专门用来应付小孩的声音说道:“你来啦,史蒂芬!好了,孩子们,快到教室去好好吃一顿。那里有很多蛋糕,因为我知道史蒂芬要来,我们可都知道史蒂芬有多会吃蛋糕!” 史蒂芬也可以听到这句俏皮话说完后,薇奥莉羞怯的咯咯轻笑和罗杰的放声大笑。她可以感觉到他用肥胖的手指捏她的胳膊;大摇大摆走在她身边的时候,偷偷趁机狠狠地拧她。然后压低声音说:“你这只猪!你比我还会吃,我母亲今天说的,而且男生需要吃得比女生多!”接着是薇奥莉:“我不太喜欢李子蛋糕,吃了会不舒服,母亲说是消化不良。我永远也不能像史蒂芬吃那么多李子蛋糕。奶妈说我的胃肠很弱。”然后是史蒂芬自己,一语不发,只是斜眼瞪着罗杰。 马车缓缓爬上“英国营地”,那是从小马尔文延伸出来的一片又长又陡的山坡。到达山谷上方时,冷空气变得更冷,却也不可思议地纯净。当天早晨下了一点雪,使得营地坡顶的轮廓线条更清晰可见,当他们爬到山冈顶上,阳光正灿烂地照耀雪地。怀河谷地开展于右侧远方,悠长美丽的河谷中布满深蓝色阴影,还有许多小农舍与慈母般守护的树,和缓起伏与开阔宁静的空间向外延伸,连接一片朦胧绵延的山群,连接恰恰位于边界上的威尔斯群山。由于深爱这片温柔的英格兰河谷,气闷的史蒂芬仍忍不住转头凝视,尽管满怀忧虑、心感不公,也剥夺不了她欣赏美景的喜悦。她一定要一看再看,一定要让如此美景的宁静与奇妙盘踞她的身心,不知不觉中泪水涌上眼眶,她却不知自己为何泛泪。 此时他们疾驰下坡,山谷已消失不见,换成了伊斯诺的森林完完整整、明媚秀丽地矗立眼前,那些树木的完美形态,任何手工制品都无法匹敌,除非出自上帝之手。史蒂芬的目光再次转移,她无法继续生气了,因为这里是她曾与父亲驾车出游的森林。每年春天他们都会两度来到这片森林,并且穿越林区前往另一头的广阔公园。公园里有鹿,他们偶尔会下车,好让史蒂芬去喂鹿。 她开始轻轻吹起口哨来,这是她相当引以为傲的一项技能。阳光在枯枝间闪耀,空气有如水晶般清澄明亮,马儿也几乎像是飞腾在半空中,威廉斯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得住,这一切都让她无法保持愤怒的情绪。 “慢着点,小伙子,稳住了!它感觉到这天气了——都渗进它的骨子里去了,让它这么心浮气躁的——好啦,缓一缓吧,你这小祸害!你瞧瞧它,把自己搞得满身大汗!” “让我来驾车吧,”史蒂芬哀求道,“拜托你,威廉斯,拜托啦!” 但威廉斯一边摇头一边咧开大嘴对她笑了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史蒂芬小姐,听说路上结霜的时候很容易把老骨头摔断的。” · 3 · 安崔姆夫人在客厅等着史蒂芬——她老是在客厅等着拦截她,至少史蒂芬是这么觉得。这间客厅的装潢太讲究了,里头摆满没用的小矮几和笨重的大椅子,让人常常撞到椅子又绊到桌子,至少史蒂芬会这样。此外还有一个怎么也躲不掉的致命陷阱,就是一张铺在地上、十分巨大的北极熊皮。填塞的熊头突伸的角度非常诡异,不管怎样大拇趾总会踢到。史蒂芬跌跌撞撞走向安崔姆夫人时,照例又把脚趾头踢得疼痛不已。 “天哪,”女主人说道,“你长这么大了,我看你的脚肯定有薇奥莉的两倍大!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脚。”然后就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笑起来。 史蒂芬很想揉揉大拇趾,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要的好,便默默忍住疼痛。 “孩子们!”安崔姆夫人喊道,“史蒂芬来了,我想她一定饿坏了!” 薇奥莉穿了一件浅蓝色丝质连衣裙,尽管只有七岁,却已经很在意外表。这件特殊的浅蓝色洋装通常只能穿去参加宴会,今天她哭了好久,母亲才答应让她穿上。她的棕色头发卷成一个个小发卷,想必花费不少工夫,还用蓝色缎带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安崔姆夫人很快地从史蒂芬瞥向薇奥莉,脸上流露出母亲的骄傲神情。 罗杰的身材把伊顿制服绷得好紧,圆鼓鼓的两颊十分红润,也充满攻击性。他冷冷地盯着史蒂芬看,颈间的白领显然刚刚洗烫过。上楼时,他捏史蒂芬的腿,史蒂芬立刻往后踢,动作迅速利落。 “你大概以为自己很会踢吧!”罗杰被踢到小腿骨,痛得不得了,不禁嘟囔着说,“其实你的力气还比不上一只跳蚤,我根本没感觉!” 应薇奥莉的要求,大人便让他们自己喝下午茶,她喜欢扮演女主人,她母亲也由着她。为此,他们特别搜出一只特殊的小茶壶,好让薇奥莉能拿得起来。 “要加糖吗?”她将糖夹举在半空中问道,“还要牛奶?”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加问一句。安崔姆夫人每次说“还要牛奶”的语气,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很贪心。 “喂,你够了没有?”小腿还在痛的罗杰吼着说,“你明知道我要加牛奶还要四颗糖。”薇奥莉的下唇开始颤抖,但意外坚强地把持住了。“亲爱的史蒂芬,你要多一点牛奶吗?或者你不要牛奶,只要柠檬就好?” “根本就没有柠檬,你明明知道!”罗杰大吼大叫,“快点啦,把我的茶给我,不然我就扯烂你的发带。”他一把抓起茶杯,差点就打翻了。 “啊,啊,”薇奥莉尖叫道,“我的衣服!”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吃东西,但史蒂芬发现罗杰在看她,她每吃一口都能感觉到罗杰注视的目光,便越来越不自在。她午餐吃得不多,所以很饿,现在却不能尽情吃蛋糕;而罗杰自己则是狼吞虎咽,只是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脸。这时,向来拙于应付史蒂芬的罗杰忽然想到一事,激动得差点噎着。 “我说你啊,”他顾不得满嘴食物开口就说,“听说有个年轻小姐出去打猎了!听说她把肥腿跨在马的两边,像猴子跨坐在竹竿上一样,大家都在笑!” “他们才没有!”史蒂芬顿时面红耳赤地大喊。 “怎么没有?大家可都笑了呢!”罗杰揶揄道。 史蒂芬若是够聪明,就不会再接话,因为没有对象的斗嘴很无趣,但八岁小孩不一定有这种智慧,何况这番话深深刺伤她的自尊心。 她说:“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得到狐狸尾巴。你连绕着练习场骑马都坐不稳!我就看过你只是跳个矮栏就摔下来,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打猎!” 罗杰又吃下一口蛋糕,现在不急,刚才抛出的饵已经让鱼上钩了。他原本很担心她可能不会上当——要让史蒂芬上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听好喽,”他故意慢吞吞地说,“我就告诉你吧。你以为跨在小马背上就很得大人赞赏吗?我敢说你穿上新马裤、戴上黑色绒帽,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你以为试着打扮成男生,大人就会觉得你像男孩吗?老实告诉你好了,他们都要笑破肚皮了,这可是我父亲说的。他一直笑说你骑在那匹肥得像鲸豚的烂小马上面,样子实在太滑稽了。其实他把狐狸尾巴给你只是觉得好玩,因为你还乳臭未干,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把狐狸尾巴给了史蒂芬·戈登,不然我想她可能会哭。’” “你骗人。”史蒂芬恨恨地低声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有吗?不相信你去问我父亲。” “不要再说了……”薇奥莉抽噎地说,“你们好讨厌,把我的宴会搞砸了。” 但罗杰却是头一次尝到完美胜利的滋味。他看到了史蒂芬眼中的神情。“而且我母亲说,”他扯开嗓门继续说,“你母亲一定是个怪人才会让你这么做,她说让女生那样骑马太离谱了,她说你母亲实在让她太惊讶,她说她本来以为你母亲是个懂分寸的人,她说那样做很不得体,她说……” 他话还没说完,史蒂芬忽然蹦起来:“你竟敢说这种话!你竟敢——我母亲!”她语无伦次地说。此时的她几乎气疯了,只意识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一心只想把罗杰痛打一顿。 有个盘子摔在地上碎了,薇奥莉轻轻惊呼一声。接着罗杰也把椅子往后推,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惊恐,他从未见过史蒂芬这个样子。此时她正在卷起罩衫的袖子。“你这无赖!”她嚷着,“我要向你挑战!”她说着便握起拳头朝罗杰挥舞,罗杰则慢慢从桌边移开。 她穿着自由牌罩衫站在那里,露出男孩般的强壮前臂,模样既愤怒又可笑。有一部分长发从发带散出,蝴蝶结松垮下垂,歪歪斜斜的,看起来很蠢。她脸上刚毅的部分顿时更显清晰:棱角分明的下巴、宽阔方正的额头、因为太浓太粗而称不上美丽的眉毛。然而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光彩——虽然荒谬可笑,但同时也绽放光彩——怪诞而辉煌,仿佛在动荡的过渡时期所孕育出的某种原始生物。 “你这胆小鬼,要不要跟我打啊?”她绕过桌子面对折磨她的人问道。 谁知罗杰双手往口袋里深深一插,摆足了架子说道:“我才不跟女生打架!”说完便优哉游哉地走出授课室。 史蒂芬两只手垂落身侧,呆站在原地,低头凝视地毯。她整个人好像突然间消了气,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就这样站在那里盯着地毯。 “你怎么可以这样!”薇奥莉鼓起勇气对她说,“小女生不可以打架,我就不打架,我会害怕……” 但史蒂芬打断了她。“我要走了,”她声音浓浊地说,“我要回家找我父亲。” 她步伐沉重地下楼来到门厅,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后,绕到屋后的马厩去找威廉斯和马车。 · 4 · “史蒂芬,你回来得好早。”安娜说,菲利浦爵士却盯着女儿的脸。 “怎么了吗?”他问话的声音透着担忧,“过来说给我听。” 这时史蒂芬冷不防地号啕大哭起来,她站在父母亲面前哭了又哭,把自己的羞愧屈辱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说罗杰是怎么说母亲的坏话,说她本来可以替母亲争个公道,偏偏罗杰不跟女生打架。她毫不克制地哭个不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菲利浦爵士托着头听她说,而安娜则听得既困惑又惊愕。她想要亲亲史蒂芬、想去抱抱她,但仍啜泣不止的史蒂芬推开了她;沉浸在巨大忧伤中的她讨厌别人安慰,最后安娜觉得孩子不想要她,便将她带到幼儿室交给宾恩太太照顾。 当安娜静静地回到书房,菲利浦爵士依然托着头坐着。她说:“菲利浦,你也该了解了,虽然你是史蒂芬的父亲,但我也是她的母亲。到现在为止,你都照你自己的方式来管教孩子,但我认为并不成功。你把史蒂芬当成男孩对待,也许是因为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仍严肃地接着说,“这样对史蒂芬不好,我知道这样不好,菲利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害怕。” “不,不会的!”他厉声回道。 但安娜很坚持:“会的,菲利浦,有时候我很害怕……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一切感觉都不对劲……我觉得……这孩子怪怪的。” 他用忧郁的眼睛望着她:“你就不能相信我吗?安娜,你不愿意试着相信我吗?” 但安娜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不能是你来相信我呢?菲利浦。” 这时候,由于对眼前这名心爱女子感到忧惧,菲利浦爵士做出了生平第一次怯懦之举——他不怕自己痛苦,却不能忍受让安娜痛苦。由于对史蒂芬的母亲怜爱无尽,他彻底且严重地背叛了史蒂芬,没有让这个母亲知道他已经确信她的孩子不同于一般的孩子。 “没有什么好懂的,”他坚定地说,“我只希望你凡事都信任我。” 接着他们坐下来谈论孩子的事,菲利浦爵士态度非常平静,令人安心。 “我是希望她有健康的身体,”他解释道,“所以有点放任她跑来跑去,不过现在或许应该照你说的,请个家庭女教师来,或者找个法国教师也行,看你的意思如何,亲爱的。再过一段时间,我打算请一位女学者,例如上过牛津的人。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不管付出多少心血与金钱,我都想给史蒂芬最好的教育。” 但安娜又再次表达反对:“女孩学这么多有什么好处?过去你曾因为我不会算术就少爱我一点吗?现在你会因为我用手指数数就少爱我一点吗?” 他亲她一下。“那不一样,你是你。”他带着微笑说,但眼神中已流露出她十分熟悉的那种冷静、坚决,也就表示再怎么费尽唇舌都是徒然。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楼到幼儿室去,菲利浦爵士用手遮住烛光,和妻子并肩而立一同俯视史蒂芬——孩子睡得正熟。 “你看,菲利浦,”安娜感到怜惜又震惊,悄声说道,“你看,菲利浦,她脸颊上还挂着两颗大泪珠呢!”他点点头,默默地伸手搂住安娜,呢喃说道:“走吧,说不定会吵醒她。” [book_title]Chap. 6 · 1 · 宾恩太太离开了,主仆双方都不觉得依依不舍,而接替她的狄佛小姐是一位年轻的法国教师,史蒂芬看到她那张和蔼的长脸就想到马。就某方面而言,与马长得相似也算运气(因为史蒂芬一眼就喜欢上了狄佛小姐),但这并无助于让学生恭敬服从。相反地,史蒂芬毫不拘礼,感觉非常亲切熟悉、轻松自在;她会宠着狄佛小姐。狄佛小姐思乡寂寞,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也喜欢受宠。十一点一到,史蒂芬总会赶着去帮她拿枕垫、搬脚凳或是端她要喝的牛奶。 Comme elle est gentile, cette drôle de petite fille, elle a si bon cœur.(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好乖啊,心肠真好。)狄佛小姐会暗自心想,如此一来,地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算术也是——尽管老师试着要严厉,却总会被学生给哄住。 虽然长得很像马,狄佛小姐对马却一无所知,于是史蒂芬便志得意满地发表长篇大论,把夹板、跗节瘤、后肢踝关节、疝痛等等兽医学名词,杂七杂八地胡扯一通。威廉斯要是听到,八成又会搓下巴,只不过他都不在场。 至于狄佛小姐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Mais quel type, quel type!(好厉害!好厉害啊!)”她不时惊呼赞叹:“Vous êtes déjà une vraie petite Amazone, Stévenne.(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小小女战士了,史黛芬(1)。)” “N’est-ce pas?(可不是吗?)”史蒂芬也有同感,此时她已学会一些法语。 这孩子学法语颇有天分,让老师很欢喜;六个月之后,她已经能叽里咕噜说得流利,还会像法国人一样比一些快速的小手势、耸耸肩。她喜欢说法语,因为觉得很有趣,也不排斥学语法;但是听写“玫瑰丛书”那些冗长又可笑的样板文章,她实在受不了。狄佛小姐在其他方面都拿史蒂芬没辙,唯独对这些听写练习坚持到底。“玫瑰丛书”成了她展现师威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固守。 “Les Petites Filles Modèles(模范小女孩),”老师开始念了起来,史蒂芬却因为无聊到极点而打着呵欠,“Maintenant nous allons retrouver Sophie(现在我们要再来讲苏菲)——上次念到哪里了?哦,对,我想起来了:‘Cette preuve de confiance toucha Sophie et augmenta encore son regret d’avoir été si méchante.(这番信任的证明感动了苏菲,也让她更加后悔自己当初那么坏。)’ “‘Comment, se dit-elle, ai-je pu me livre à une telle colère?Comment ai-je été si méchante avec des amies aussi bonnes que celles que j’ai ici, et si hardie envers une personne aussi douce, aussi tendre que Mme. de Fleurville!(她心想,我怎能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些朋友这么好,我怎能对他们那么坏?又怎能对弗勒维夫人这么甜美温柔的人,如此放肆无礼?)’”有时候听写的内容不同,选的却是更八股的章节,例如Les Bons Enfants(好孩子)就让史蒂芬觉得不屑又可笑。 “La Maman. Donne-lui ton cœur, mon Henri; c’est ce que tu pourras lui donner de plus agréable.(妈妈。亨利亲爱的,把你的心给她吧,这是你能送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Mon coeur?Dit Henri en déboutonnant son habit et en ouvrant sa chemise. Mais comment faire?il me faudrait un couteau.(我的心?亨利说着解开扣子、拉开衬衫。那要怎么做?得给我一把刀才行。)”史蒂芬听到这里就会咯咯发笑。 有一天她在空白处加上自己的一句评语:“小混账,他只是在装蒜!”老师无意中看见了,忍不住当着学生的面就笑起来。在这之后,教室里当然更不讲究规矩了,反倒是友谊增进不少。 然而安娜似乎相当满意,因为史蒂芬法文学得极好,而菲利浦爵士发现妻子最近比较不那么忧虑,便默不作声,等候时机到来。他暗自决定,以后女儿这种坦率活泼的松懈态度应该加以制止。与此同时,史蒂芬越来越喜欢这个慈眉善目的法国女老师,而老师也很疼爱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经常对史蒂芬倾吐烦恼,家庭教师往往有许多家族方面的问题,诸如妈妈老了,身体不好又缺钱;姐姐嫁了个脾气暴躁又挥金如土的丈夫,现在只好替巴黎的百货商店做小包包,但酬劳很低,她姐姐为了做那些小串珠包,视力越来越差,而百货店根本不关心,还是付那么一点钱而已。狄佛小姐会把部分收入寄给母亲,有时候当然也得帮姐姐一把。她妈妈每个星期天都一定要吃鸡肉:“Bon Dieu, il faut vivre – il faut manger, au moins –(唉,人总得活下去,至少得吃东西吧……)”而且是用鸡骨加几片包心菜熬煮成非常美味的鸡汤,妈妈最喜欢喝鸡汤了,温热的感觉让她老化的牙龈很舒服。 史蒂芬会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并显得颇能感同身受。她会好像十分了解似的点着头说:“Mais c’est dur.(真辛苦啊。)”还会发表评论:“c’est terriblement dur, la vie!(生活实在太不容易了!)” 但她从未吐露自己的心事,狄佛小姐有时候会纳闷:Est-elle heureuse, cet étrange petit être?(这个古怪的小家伙,她快乐吗?)她也会想:Sera-telle heureuse plus tard?Qui sait!(她以后会幸福吗?谁知道呢!) · 2 · 闲散平和的气氛在教室里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曾任中士的史麦理出现,宣称自己是体育与击剑教师的那一刻起,教室里便不再平静了,认真说起来是整栋屋子都不平静。尽管狄佛小姐辩称体育与击剑会让脚踝变粗,尽管安娜表示反对,史蒂芬仍旧完全置若罔闻,只去征求父亲的意见。 “我想像山道(2)一样健美。”她告诉他,好像在讨论她未来的职业。 他笑着说:“山道?那么你打算从何做起?” 这时候史蒂芬说出前中士史麦理的事。 “原来如此,”菲利浦爵士点点头说,“你想学击剑。” “还要学习用腹部举重。”她连忙说。 “怎么不用你的大门牙呢?”他逗趣道,接着又说,“好吧,不管击剑或体育都没有害处,当然,你可不能像参孙推倒非利士人的房子(3)那样把莫顿大宅给毁了;依我看,这种事很可能会发生……” 史蒂芬咧嘴笑道:“但如果我剪掉头发,可能就不会发生了!我可以剪头发吗?就让我剪吧,父亲!” “当然不行,我宁可冒这个险。”菲利浦爵士的口气相当坚定。 史蒂芬噔噔噔地跑回授课室。“我要去上那些课了!”她得意扬扬地宣布,“下礼拜起我就会被送到马尔文去,从礼拜二开始我就要学击剑,然后就能杀死那个对你姐姐很坏的姐夫,我要像巴黎的男人那样,为苦难的妻子们决斗,我还要学会用腹部举起钢琴——好像要扩张一个叫横膈肌还是什么的——而且我还要把头发剪掉!”她最后撒了谎,同时斜觑一眼,看看丢出这枚炸弹会引起什么后果。 “上帝啊,请仁慈一点吧!”狄佛小姐仰望苍天低声说道。 · 3 · 不消多久,前中士史麦理便发现史蒂芬是可造之材。“如果你真的够努力,将来应该可以成为冠军剑士呢,小姐。”他对她说。 史蒂芬并未学会利用腹部举起钢琴,但确实渐渐成了体育与击剑高手。狄佛小姐还偷偷对安娜说,看她如此柔软、年轻,动作又利落,其实还是很迷人的。 “她击剑的模样就像个天使,”老师充满怜爱地说,“她现在击剑的技术几乎可以媲美骑术了。” 安娜点点头。她自己也曾多次看过史蒂芬击剑,觉得年纪这么轻的孩子有如此表现确实不俗,只是她对击剑这件事感到不满,很难开口称赞史蒂芬。 “我很讨厌女孩子做这些事。”她缓缓地说。 “不过她击剑的时候像个男人,那么有力又那么优雅。”粗枝大叶的狄佛小姐不假思索地说。 如今史蒂芬的生活充满新乐趣,一种完全以身体为中心的乐趣。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值得珍惜的、是真正具有价值的,因为它的力量能令她欣喜;尽管她年纪轻轻,照顾身体却极为勤勉,早晚都会用微温的水洗澡——她不准洗冷水澡,而热水澡听说有时候会使肌肉松软无力。练体育时她会绑马尾,但不知不觉中那条马尾也开始入侵其他场合。虽然多次受到申斥,她依旧老是记不住,拖着一条整齐油光的辫子就下楼吃早餐,最后安娜也只好由着她,无奈地叹气道:“孩子啊,你要是觉得非绑马尾不可,那就绑吧。不过我真的觉得这发型不适合你,史蒂芬。” 而狄佛小姐则是傻傻地疼爱着她。有时课上到一半,史蒂芬会卷起袖子检视自己的肌肉,这时狄佛小姐不但不加斥责,还会笑着欣赏她那小得可笑的二头肌。史蒂芬对体育的狂热与日俱增,现在连授课室也开始遭殃。书架上出现了哑铃,角落里也丢着半磨损的运动鞋。除了对于锻炼身体的热忱之外,这孩子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接下来菲利浦爵士别无选择,只能写信到爱尔兰,为女儿购买一匹地道的纯种猎马。他也只能说:“这下看看小罗杰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史蒂芬发现自己想到小罗杰的时候,可以轻松地笑了;这一笑大大有助于治疗她内心那道刻骨铭心的伤痕——或许这正是菲利浦爵士写信到爱尔兰买马的原因。 猎马送来了,它一身灰毛,身材纤瘦,眼神柔和犹如爱尔兰的清晨,英气勃发犹如爱尔兰的阳光,年轻的心犹如爱尔兰狂野的心,但又专一、忠诚,急于侍主,而且名字喊起来是那么悦耳——它与诗人同名,叫拉弗瑞。史蒂芬爱拉弗瑞,拉弗瑞也爱史蒂芬。他们是一见钟情,经常在厩房里聊上好几个小时,用的不是爱尔兰语或英语,而是一种言辞极少却包含许多细微声音与细微动作的安静语言,这对他们俩而言更胜有声的语言。拉弗瑞说:“我会勇敢地背负你,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来侍奉你。”她回答:“我会日夜照顾你,拉弗瑞,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于是在充满芳香干草味的马厩里独处的史蒂芬与拉弗瑞,郑重地立下盟誓,当时拉弗瑞五岁,史蒂芬十二岁。 当史蒂芬第一次与拉弗瑞一同去狩猎,再也没有哪个骑士比她更骄傲、更快乐;当拉弗瑞跃过栅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再没有哪匹年轻马儿比它更聪明、更勇敢。那天史蒂芬骑在拉弗瑞背上,风迎面吹来,心中的火熊熊燃烧,生命是如此美好,就算是骑乘飞马的希腊英雄柏勒洛丰也绝不可能像她这般兴奋、胆大。猎程一开始,狐狸就往莫顿的方向跑,甚至穿越北侧的大马场后才再度转向,逃往厄普顿。马场里头耸立着一大片树篱,背后堆放着木柴,这对年轻的搭档还能怎么做?当然只能向前直冲安全跃过——凡是目睹拉弗瑞飞跃那道树篱的人,对它的英勇绝不可能再有怀疑。他们回到家时,安娜已经等着要抚摸拉弗瑞,它实在让她难以抗拒。因为身为爱尔兰人,她喜欢用纤纤细指去感觉马儿细致的肌肉,也因为她确实想对史蒂芬表现出温柔与理解。但是当史蒂芬下马,身上溅满泥浆、满头乱发,脸上神情又与父亲相像到诡异的地步时,安娜原已挂到嘴边的话还是又咽了回去——她从孩子身旁退开,只是当时孩子过于雀跃并未留意。 · 4 · 充满幼稚成就的日子快乐又美好,但时间过得太快,春去秋来,转眼间便到了史蒂芬十四岁的那年冬天。 某个阳光灿烂的一月午后,狄佛小姐坐着擦眼泪,因为她必须离开心爱的史黛芬,让位给一个能教希腊文与拉丁文的对手。可怜的狄佛小姐要回巴黎,去照顾日渐年迈的妈妈。同一时间,年满十四岁、身形抽高又瘦巴巴的史蒂芬则是站在书房里面对着父亲。她站定不动,目光却一直飘向窗外,外头的阳光似乎在召唤她。她已经穿上马裤和绑腿准备去骑马,满脑子都是拉弗瑞。 “坐下。”菲利浦爵士的声音非常严肃,她的思绪猛然间跳回现实,“史蒂芬,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什么事,父亲?”她略一迟疑后,倏地坐下来。 “你太懒散了,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游手好闲会造就一个愚钝的史蒂芬,除非我们能振作起来。” 她将那双好看的大手搁在大腿上,弯身向前,专注地端详父亲的脸,只见从嘴角到眼神都展现出一种平静的坚决。她顿时感到不安,就像年轻马儿抗拒咬马嚼子那十分不舒服的训练过程。 “我会说法语,”她冷不防地说,“我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我读写法文的能力也跟老师一样好。” “但除此之外,你所知极少,”他告诉她,“相信我,史蒂芬,这样是不够的。” 接着两人都沉默许久,她用马鞭轻拍着腿,他则思量着她的事。随后他口气相当平和地说:“我考虑过这件事,我考虑过你的教育问题。我要你像儿子一样受教育、享受优势条件……我是说尽可能。”他最后又补一句,同时将眼光从史蒂芬身上转开。 “可是我不是你的儿子呀,父亲。”她说得很慢,说的时候甚至感到沉重——从小至今,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这种沉重悲伤。 听到这句话,他重新看着女儿,眼中有爱,还有一种看似怜悯的神色。接着他们四目交接,眼神定定地交融了好一会儿,虽然未发一语,却多多少少表达了各自的心意。她眼前变得迷蒙,便低头盯着靴子看,觉得可能快掉泪了而难为情。他看出来了,赶紧接着说下去,仿佛急着为她掩饰慌乱的情绪。 “你对我来说就像儿子一样,”他对她说,“你很勇敢又四肢强健,但我希望你有智慧,这是为你自己好,史蒂芬,因为要想拥有最好的人生就需要有大智慧。我希望你学着和书本做朋友,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因为……”他顿了一下,“因为你可能会发现生活一点都不轻松,我们没有人不这么觉得,而书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是要你放弃击剑和体育或是骑马,只是希望你有所节制。你已经锻炼了身体,现在就锻炼你的心智吧,让你的心智和肌肉相辅相成,而不是相互妨碍。这是可以办到的,史蒂芬,我自己就办到了,而你在许多方面都很像我。我养育你的方式和大多数女孩不同,这点你想必很清楚,看看薇奥莉·安崔姆就知道了。也许我是宠你,但我不认为你被宠坏了,因为我绝对相信你。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我也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判断。但现在必须由你来证明我的判断正确,我们两人都必须向自己也向你母亲证明——她对于我不寻常的方法一直很容忍——现在我要接受考验了,裁判就是她。帮帮我吧,我将需要你全力协助,万一你失败,我也会失败,我们的命运相连。但我们不会输,等新老师来了以后,你会努力用功,等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你非成功不可,亲爱的,我太爱你了,你不能让我失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接着他伸出手来,又说,“史蒂芬,你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女儿啊,什么是荣誉?” 她直视着他不安、探询的双眼,一言以蔽之:“你就是荣誉。” · 5 · 史蒂芬与狄佛小姐亲吻道别时哭了,因为觉得好像有什么将一去不返——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要走了,和狄佛小姐一样。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那么傻傻地疼爱人、那么轻易地受支配、那么欣然地被说服,即使你摆明了偷懒,她还是那么愿意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和蔼可亲的狄佛小姐,总是在不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在不该大笑的时候大笑,现在却在哭泣——但那哭法可是地道拉丁民族的哭法,泪流成河、号啕哭泣。 “Chérie-mon bébé, petit chou!(亲爱的,我的宝贝,小亲亲!)”她紧搂着瘦巴巴的史蒂芬,啜泣哭喊。泪水流到狄佛小姐的披肩上,已经看起来很破旧的劣等毛皮被泪水沾湿后纠结在一起,颜色也变得暗淡,狄佛小姐便试图将它擦干。不料她的手帕帮了倒忙,越擦越湿,史蒂芬正打算帮忙擦,才发现自己的大手帕也不怎么干。 从马尔文车站来的那辆老旧出租马车驶近后,脚夫提起狄佛小姐的行李。由于行李不多,他一只手便举起行李箱,并挥挥手示意车夫不用帮忙。这时狄佛小姐忽然脱口说起英语来——谁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吧。 “这不是告别,不会是永远的……”她呜咽着说,“我有预感,你会到巴黎来。我们会再相见的,史黛芬,我可怜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一点,我们两个会再相见……”此时个头已经高过老师的史蒂芬真希望自己能再缩小,只为了能让老师开心。不过即使在真情流露的时刻,法国人终究还是务实的民族,狄佛小姐取过手提袋,在里头摸索一阵,掏出半张纸来。“这是我姐姐在巴黎的地址。”她抽抽鼻子说,“就是那个做小包包的姐姐。史黛芬,你要是听说有谁,有哪位女士想买个小包包……” “好的,好的,我会记得。”史蒂芬喃喃地说。 她终于走了,出租马车辘辘驶下车道,最后转过弯去。直到最后,都一直有张泪湿的脸探出车窗外,有一条泪湿的手帕朝史蒂芬消沉地挥舞着。狄佛小姐的眼泪想必和雨水交混了,因为此时天气忽然转坏,下起雨来。薄雾逐渐笼罩塞汶河谷,并开始漫上山坡,在这样的日子离开真是凄凉…… 史蒂芬走进空荡荡的授课室,里面只剩一片混乱,某些人所经之处都会如此混乱,狄佛小姐便是如此。摆得歪歪斜斜的椅子上放了好些无用的杂物:揉起的纸团、一支断掉的鞋拔,还有一只缺了两颗扣子的褐色旧手套,另一只下落不明。桌子上有一本饱受摧残的粉红色吸墨纸,史蒂芬把四角都撕了,却没有挨骂。纸本上一遍又一遍地覆盖上优雅的法文字迹,直到那伤痕累累的表面变成青紫。另外还有一瓶半空的紫色墨水,瓶颈周围还留有未干的墨渍;还有一支笔尖像针一样的钢笔,那尖细、爱闹别扭的笔尖经常把纸戳破。紫色墨水瓶旁边塞了一张小小的圣若瑟圣像卡,显然是从狄佛小姐的弥撒书里掉出来的——圣若瑟看起来非常可敬又慈祥,很像大马尔文那个鱼贩。史蒂芬拿起圣像卡注视着圣若瑟,旁边有个角落好像写了什么,仔细一看,那极小的字体写着:“Priez pour ma petite Stévenne.(请保佑我的小史黛芬。)” 她将圣像卡收进书桌,墨水与吸墨纸,连同那支爱闹别扭又会戳纸、根本应该烧毁的钢笔,都一起藏到柜子里。接着她将椅子摆正、垃圾丢掉,然后找来一把掸子,为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包括“玫瑰丛书”)一一掸去灰尘。她将听写练习簿和其他几本错误百出的笔记本堆放成一叠,其中有算术练习簿,多半写得很不用心,被打了叉;有英国历史作业簿,史蒂芬竟然在其中一本写起了马的历史!地理作业上,狄佛小姐用浓浓的紫色墨水批注道:“Grand manque d’attention.(太不专心。)”最后她开始收拾破烂的课本,这些书随意散置在抽屉或橱柜里,或仰躺,或侧卧,或俯趴,就是很少排放在书架上。因为书架上收容了其他不少杂七杂八、与功课毫无关系的东西,诸如大小不一的哑铃,有木制也有铁制;几根瓶状木棒,其中一根的握把处断裂了;运动鞋的棉质鞋带和一件束腰长衫的腰带。此外还有马厩的纪念品,包括拉弗瑞在某个特殊场合戴过的头饰带,被柯琳丝一脚踢到半空的迷你马蹄铁,吃了一半、如今已经干瘪发霉的红萝卜,以及两根狩猎用的马鞭,只是鞭带都不见了,正等着送到马具店修理。 史蒂芬搓着下巴陷入沉思(现在这已经变成反射性的习惯动作),最后终于选定那张宽敞的箱形沙发为适当的收藏所。只剩那半截红萝卜了,她紧握在手中呆站良久,心烦意乱,难过不已——为了严格锻炼心智所做的这番行动准备,确实很令人沮丧。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把红萝卜丢进火里,任它痛苦地挣扎,发出吱吱嗡嗡的哀鸣。然后她坐下来,黯然盯着火焰将拉弗瑞的第一根红萝卜慢慢烧尽。 (1) 传统的法语名字有阴阳之分,Stévenne就是一个阴性词,因此按照狄佛小姐的语言习惯翻译为“史黛芬”。 (2) 尤金·山道(Eugen Sandow, 1867-1925):本名费德里希·威廉·缪勒(Friedrich Wilhem Müller),出生于东普鲁士科尼斯柏(即现在俄罗斯的卡里宁格勒),为世界健美运动创始人,被誉为“现代健美之父”。 (3) 参孙是《圣经》中一个拥有天生神力的犹太战士,曾因头发被剪力量全失,后来长出头发恢复神力,推倒了非利士人的神殿,与敌人同归于尽。 [book_title]Chap. 7 · 1 · 狄佛小姐离开后不久,莫顿出现了两项很不一样的创新。普朵顿小姐前来接管了授课室,还有菲利浦爵士买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潘哈德汽车,在塞汶河畔的厄普顿一带造成极大的轰动。英格兰中部地区民风保守,对所有创新发明都不信任,因此一直没有人买汽车,如今回想起来虽有些不可思议,但菲利浦爵士的确被视为某种先驱人物。这辆潘哈德是个耸肩、塌鼻的畸形儿,声音响亮粗野,脾气阴晴不定。由于火星塞不健康,经常引发消化不良的症状。车内座位坐起来不舒服到了极点,原始的排挡杆操作不易,噪声又大,但是它的时速却能达到二十四公里左右——只要托上帝与司机之福,它消化不良的毛病没有发作的话。 安娜对这项新买的产品心怀疑虑。她就像其他年过四十的女人,宁愿平平稳稳地坐在厢型马车里,若是夏天便乘坐轻巧迷人的法式敞篷马车。她讨厌自己戴起大大的防风眼镜的模样,讨厌被迫系紧帽带,也讨厌搭汽车时,菲利浦爵士总会坚持要她穿上厚重又男性化的粗呢外套。这些东西都不属于她,它们违反了她的美感,她对于轻软合身服饰的喜好,她偏爱平静、缓慢、温和举动的天性,以及她对于女性化的美丽事物的喜爱。年届四十四的安娜依然苗条,一头深色秀发当中连一根白发也没有,那双爱尔兰人特有的蓝色眼睛,也还是和当年嫁到莫顿时一样清澈率真。她美丽依旧,由于丈夫的缘故,这个事实令她暗自心喜。但安娜并未忽视中年,她带着尊严与勇气与它妥协,如今她穿的轻软洋装色彩趋于保守,一举一动比以前略微谨慎,心思也更严加管制与警戒——这些日子警戒过度,使得兴趣范围缩小的她逐渐失去了耐性。至于汽车本身并不重要,只是它具体呈现了安娜某种衰退的倾向,某种排斥不寻常事物的本能,某种对未知事物根深蒂固的恐惧。 老威廉斯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敌意,他认为汽车冒犯了他的马厩;那洁净无瑕的马厩,有宽敞的马车房,有大束大束的干草整整齐齐地与红蓝相间的马鞍绳带编在一起,还有在此之前始终保持得干干净净的马厩庭院。潘哈德来了以后,你瞧,石板地上那一摊摊油渍,那绿绿的难闻的油渍连刷都刷不干净;还有马车房里那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工具,全都油腻腻的,手一碰就会弄脏;还有大罐大罐看起来像黑色凡士林的东西;还在木架上钉了钉子挂放备用轮胎;还有一个虎钳台专门修理经常被拆解下来的汽车内装。原本停放在这间车房的双轮马车已被无情地赶出去,现在不得不和一辆轻型四轮马车挤在一块儿,把车房让给那个俗艳的入侵者和它的年轻侍从。那个年轻侍从又称为司机,来自伦敦,穿着皮衣,说话满口伦敦腔,还当着威廉斯的面在马车房里吐口水,再用脚把口水蹭掉。 “你不许在我的马车房里吐痰,听到了没!”威廉斯火冒三丈,大声咆哮。 “拜托,老爹,少来了!我们又不是在挪亚方舟上!”这个新人就这么回应威廉斯。 威廉斯和波顿之间水火不容——波顿非常鄙视马。 “你过时啦,老爹,”他常常这么说,“马都过时啦,最好还是学开车!” “我宁可早点死,也不会去做那种低贱的事,你这小兔崽子!”威廉斯气不过大吼道。他实在太生气了,结果用餐后消化不良引起胃胀气,很不舒服,他的妻子不由得为他担心。 “亚瑟,别操那些心了,”她连哄带劝地说,“你跟我都老了,世界却一直在进步。” “什么进步,根本就是堕落!”威廉斯揉着肚子呻吟。 更糟的是,菲利浦爵士的行为完全像个获得某种奇妙新玩意儿的小学生。马夫无意间发现他仰躺在地,两只脚从汽车引擎盖底下伸出来,当他爬出来,颧骨、头发,甚至鼻尖上都沾了煤灰。他显得好腼腆,威廉斯后来对妻子说:“真要命,他那么一个体面的绅士把自己弄得全身乌漆墨黑,还穿着那个波顿的一件脏兮兮的破外套,那个波顿咧嘴冲着我笑,手一面指着,没出声,因为主人看不见他,主人还很亲热地对波顿喊着:‘我说呀,这排气管问题可大了!’波顿却偏偏唱反调:‘是活塞的问题。’口气酷得跟什么似的。” 史蒂芬对车子的热衷程度也不亚于父亲。她和讨人厌的波顿交上了朋友,一心急着寻求盟友的波顿很快便开始教她认识引擎零件,也在菲利浦爵士默许之下教她开车,于是他们三人会一起出门,留下威廉斯狠狠瞪着扬长而去的汽车。 “亏她还是个优秀的女骑士呢!”他会闷闷不乐地摩搓下巴,一边嘟囔着。 若说威廉斯觉得心碎也不为过,他就像一个非常不快乐的老小孩,看他乱发脾气、嘀嘀咕咕、恨得没牙的牙龈痒痒的,的确很幼稚。其实根本不必要,因为菲利浦爵士父女俩从骨子里便无法抗拒马的魅力,何况还有拉弗瑞,拉弗瑞爱史蒂芬,史蒂芬也爱拉弗瑞。 · 2 · 乘车兜风当然再好玩不过了,但是(而且是要特别特别强调的“但是”)每当史蒂芬回到莫顿家中的授课室,总会有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坐在书桌前改作业,或是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功课。那个小小灰色身影可能会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微笑的脸十分迷人,但若是不笑,就是张丑陋的脸,线条太分明、轮廓太方正,除了圆圆亮亮的额头,就像裸露在外、充满知性的膝盖。假如小小灰色身影站起来,你会意外发现它好像全身都四四方方:方方的肩膀、方方的臀部、扁扁方方的胸部线条,还有方方的指尖、方方的脚趾,而且全都小小的;整个身影让人联想到四角整齐拼接的迷你盒子。年龄不详,脸色苍白,铁灰色头发,灰色眼睛,一律穿着深灰色的普朵顿小姐,看起来不怎么振奋人心,事实上她丝毫没有权威感。但再仔细一看,你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虽小,却极具攻击性。嘴型也流露着坚毅,只有微笑时的温暖与幽默能融化这份坚毅——那微笑会嘲弄、怜悯并质疑这个世界,或许也包括普朵顿小姐本身。 打从普朵顿小姐抵达的那一刻起,史蒂芬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深信这个矮小古怪的女人会有所盘算,会成为固定的一分子。可不是嘛,她马上就安顿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史蒂芬就觉得普朵顿小姐好像已经在莫顿待了一辈子,好像一直就坐在那张胡桃木大书桌旁,用那冷冷的、平板的牛津腔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然后说,“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 授课室里的改变着实惊人,没有一本书乱放,没有一层书架杂乱无章,就连那张箱形躺椅也得打开来,将里面的哑铃和木棒一对对整齐放好——普朵顿小姐总喜欢让事物成双成对,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追求婚姻的本能吧。如今,史蒂芬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套上缰绳,这感觉令她痛恨不已。由于规定太多,只好在授课室的黑板钉上一张大大的课程表。 “因为呢,”普朵顿小姐钉上课表时说道,“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那是会传染的。这张课表是我的抗毒剂,所以请不要把它撕成碎片!” 数学与代数、拉丁文与希腊文、罗马史、希腊史、几何学、植物学,这些把史蒂芬的脑袋变成像蜂窝一样,只要稍有动静,里头的每只蜜蜂便会嗡嗡叫。她会以一种惊奇的心情看着普朵顿小姐,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可怕的知识!看见她的眼神时,普朵顿小姐会露出最温暖迷人的笑容说:“对,我知道,但只是一开始比较辛苦罢了,史蒂芬;不久你的心思就会像授课室一样整齐,到时候你想找什么就不必这么费劲了。” 不过做完作业后,史蒂芬常常会溜到马厩去找拉弗瑞。“拉弗瑞啊,我真的好痛苦!”她会这么对它说,“我现在知道给你套上马具的感觉了,硬邦邦的木车辕,还有兜带呢,拉弗瑞。可是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给你套上马具!” 拉弗瑞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据它所知,所有人类都得夹在车辕中间跑——他们尽管像上帝一样,却无疑地必须夹在车辕中间跑…… 史蒂芬完全是凭着对父亲的挚爱,才能撑过前半年的学习——当然也凭着她自己顽强、自傲、不服输的意志力。她会带着一股气愤挥甩木棒和哑铃,一边想着自己的肌肉自我安慰,普朵顿小姐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了。 “史蒂芬,你一定觉得老师是个小矮人,一个令人厌烦的小矮人,巴不得一掌挥开!”这时史蒂芬也笑了:“是啊,你个子的确很小,扑通……啊,对不起……” “无所谓,”普朵顿小姐跟她说,“你可以叫我扑通,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普朵顿小姐好像从家里消失了,由扑通取而代之。 这个扑通看似无足轻重,有时却非常固执己见。她总是很乐于帮忙家务,例如帮安娜整理混乱的账目,或是列出购书清单给杰克森书店,然而她也非常维护自己的权利,会迅速表达并坚定自己的立场。扑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努力争取,无论是在授课室内外。但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给多少就拿多少,拿多少就给多少,没错,只是有时候会多给一点点——其实那多出来的一点点便是整个教学的艺术、整个生活的艺术,普朵顿小姐自己也知道。于是慢慢地,一开始真的很慢,她磨去了学生不自觉的抗拒心。她用灵活的小手指抓住史蒂芬的头脑,加以抚摸,并以自己的方式去塑形。她对着那个头脑说话,让它看见新景象,给予它新思想、新希望与雄心壮志;她让它自信能成功并因而感到自豪。与此同时,她也没有轻视史蒂芬的肌肉,扑通从未取笑过她的健壮体格,即使对学生自有想法,她也未曾表现出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似乎将史蒂芬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或好奇,史蒂芬和她相处也渐渐变得自在。 “扑通,跟你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史蒂芬会用满足的口气说,“你就像一把舒适的椅子,虽然很小,却让人有地方伸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扑通听了微微一笑,那微笑虽有些嘲弄史蒂芬,却让她感到温暖;其实它也嘲弄了扑通。她们便一起分享这个既有趣又和善的温暖笑容,谁也不觉得受伤或尴尬。她们的友情生了根,逐渐茁壮、青葱翠绿,就像授课室里一棵绿意盎然的月桂树。 史蒂芬终于开始领悟到扑通的才华——教书的才华、迫使学生和她一样热爱古典文学的才华。 “史蒂芬哪,你要是能读这篇的希腊原文就好了!”她会用兴奋异常的声音说,“那种美、那种壮阔尊贵,就像大海一样,史蒂芬,可怕却又壮丽,它就是这样一种语言,比拉丁文有活力多了。”史蒂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所感染,便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学希腊文。 不过扑通不单单活在古人的世界里,还教史蒂芬领略所有文学的美,因为她发现这个学生有非常细腻的思考力,对于字句的平衡十分敏感。广泛的新兴趣从此开启,史蒂芬开始展露写作天分,她自己也深感讶异,竟能写出许多在她心中蛰伏已久的事物,例如那诸多大自然的美景。还有童年的印象:山丘上的金光;布谷鸟的第一声啼鸣,神秘而奇妙地令人心荡神驰;狩猎后与父亲一同骑马回家的路程——光秃的田畦,那些光秃田畦所蕴含的意义。后来,又有多少古怪的希望与期待、古怪的喜悦与更不寻常的沮丧感。充满力量的喜悦,莫大的体力与勇气;因为健康、熟睡与苏醒时神清气爽的喜悦;感受到拉弗瑞在马鞍下跃动的喜悦;拉弗瑞往前奔跃时风呼啸而过的喜悦。然后呢,还有什么?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顿时一大片虚空与黑暗;突如其来一种强烈的忧惧感:“我迷失了,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什么都不是——没错,我是史蒂芬,但这根本不代表什么——”接着便是那可怕的忧惧感。 写作仿佛神妙的膏药,仿佛深泉涌出,仿佛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带来一种轻松、宽慰的感觉。写作时可以说出很多事情而不觉得难为情,不觉得畏缩、羞愧或愚蠢——甚至可以写当年乔扮年轻纳尔逊的事,边写边露出淡淡的笑。 有时候扑通会独自坐在卧室里,反复阅读史蒂芬的奇怪文章。她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地看着这些属于年轻人的激动倾诉。 她心想:这可是真正的才气,真正炽盛的才气——出现在那个强壮灵活的大女孩身上,倒是有趣。不过她会怎么利用她的才气呢?她得对抗全世界,但她却不知道!想到这儿,扑通摇摇头满脸疑虑,为史蒂芬也为全世界感到遗憾。 · 3 · 史蒂芬就这样再度征服另一个领域,十七岁的她不仅是运动健将,也是博学之士。经过扑通三年的巧妙调教,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头脑与肌肉感到同样自豪——有点太自豪了,因而变得自负、自满,甚至于傲慢,连菲利浦爵士都忍不住要揶揄她:“问问史蒂芬吧,她会告诉我们。史蒂芬,和阿得曼托斯有关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说什么专心致力于真实存在之类的,那不是出自尤里皮底斯的哪部作品吗?哎呀,不是,我都忘了,作者当然是柏拉图,我的希腊文真是荒废到丢脸的地步!”史蒂芬知道菲利浦爵士在嘲弄她,但态度非常和蔼亲切。 尽管从书本获得了许多新知识,史蒂芬仍经常与拉弗瑞谈天。它如今已经十岁,也长了不少智慧,因此总是仔细倾听。 “你知道吗?”她告诉它,“锻炼脑力也和锻炼肌肉一样非常重要,我现在是两者并进——不要乱动,拉弗瑞!别管那个旧饲料桶了,眼睛也别滴溜溜地转——锻炼头脑非常重要,这样你才能占有优势,并且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征服各种环境呀,拉弗瑞。” 拉弗瑞其实并没有想着饲料桶,而眼睛打转也是为了想回答她;它的语言能力顶多只能发出一些小声音、做一些小动作,它想说说超越这个范围的东西,想说说它强烈感觉到史蒂芬并不了解真相。但它又怎能奢望让她了解所有不能言语的生物的古老智慧?那属于原野与原始森林的智慧,那来自天地初创时的智慧。 [book_title]Chap. 8 · 1 · 在一般人眼里,安娜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女人,但十七岁的史蒂芬不但高过她,还几乎和父亲一般高——在邻居看来可不觉得是优点。 安崔姆上校会摇着头说:“我喜欢丰满紧实的女人,那样比较有魅力。”接着他那个确实丰满又紧实的妻子(紧身褡把她包得紧实到几乎呼吸困难)会说:“不过史蒂芬向来就与众不同,几乎——怎么说呢,几乎有一点点不太正常,这孩子真是可惜又可怜,这个缺点太严重了,男孩子最讨厌这种外表了,不是吗?” 尽管如此,史蒂芬平板宽阔的肩膀与修长的身材倒也显得英挺,而且她举止果断、态度从容,展现出运动员的自在与自信。就女性而言,她的手虽然大却很修长,并受到细心的保养呵护,她很引以为傲。至于容貌,和童年相比几乎少有改变,依然带有菲利浦爵士那开阔、宽容的神情。即使稍有改变,也只是更加深这对父女的神似度;她现在由于稚气的圆润感逐渐消退,脸部轮廓更为明显,那刚毅的下颚线条分明是遗传自菲利浦爵士,还有那中间微微凹陷的阳刚下巴、唇形优美而敏感的嘴唇也都像他。那张脸很好看,赏心悦目,但一戴上安娜坚持要她戴的帽子(那些装饰着缎带或玫瑰或雏菊,据说能使五官变得柔和的大帽子),就显得不对劲。 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史蒂芬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看起来很怪吧?她心想,如果把发型弄得跟母亲一样呢?想着便将一头浓密秀发披散下来,中分之后松松地往后拢。 效果总是和她很不相称,因此史蒂芬会匆匆地重新绑起辫子,并用黑色缎带蝴蝶结将紧扎的辫子固定于颈背。安娜讨厌这种发型,也经常直说,只是史蒂芬顽固得很:“我试过你的方式了,母亲,那样子活像个稻草人。亲爱的母亲,你很美丽,但你的小女儿并不美,这让你很难接受。” “她根本不努力去改善自己的外表。”安娜会非常严厉地谴责。 最近,她们常常为了穿着问题开战,但战况相当平和,因为史蒂芬已逐渐学会控制脾气,而安娜则是向来温和。然而这还是一场公开的战争,两个个性相反的人试图借由衣装来表达自我,自然免不了冲突,毕竟服装是一种展现自我的方式。有时这方获胜,有时是另一方。有时候史蒂芬会穿上厚厚的羊毛衫,或是偷偷向马尔文那个手工精巧的师傅订制的粗呢套装;有时候安娜会特地跑到伦敦购买轻软昂贵的洋装,回到家都相当疲倦,女儿为了讨她欢心不得不穿上,所以赢的是安娜。大致说来,这阵子多半是安娜如愿,因为史蒂芬看到安娜失望的神情便会突然放弃抗争,这比一个劲儿的反对有效多了。 “好吧,衣服给我!”她会一把从母亲手上抓过优雅的洋装,一边粗鲁地说。 然后她会仓促跑开,把衣服乱穿一通,安娜只能仿佛绝望般地叹口气,这里拍一拍、那里调整调整,这里解开来、那里再系上,尽力让明显互相敌视的穿衣人与她身上的服装和平共处。 有一天史蒂芬忽然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的脸,我的脸不对劲。” “胡说!”安娜大声驳斥,脸颊有些泛红,好像女儿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于是连忙掉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史蒂芬看到了那瞬间的表情,母亲离开后她呆呆站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公,气愤之余,脸色渐渐变得沉重阴郁。她扯下身上的洋装使劲地丢开,恨不得将它撕裂、损坏,同时也伤害自己,只是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情绪又骤然变成自怜,她想坐下来为史蒂芬哭泣,甚至突然兴起一股冲动想要为史蒂芬祷告,好像她是旁人,却又与她的困扰息息相关。她走到洋装旁边,慢慢将它抚平,这可怜的东西被丢在那儿,皱成一团、垂头丧气,却似乎有一种莫大的重要性,祈祷的重要性。只不过如今的史蒂芬已经不常祈祷,自从上过“比较宗教”之后,上帝变得很不真实、难以相信,全身心投入学习的她不知不觉中便将他抛到一旁了。但此时的她是那么渴望祈祷,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两难。“亲爱的、未必存在的上帝啊,我真的很不快乐……”这样开头似乎不太恰当。然而此时此刻,她希望有上帝,一个有形的、如慈父般的上帝,一个留着白长须、额头宽阔的上帝,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会从天堂探出身来,在各级天使撑托着的云端侧耳倾听。她想要的是一个被无数天堂亲戚所环绕、智慧充盈的家族上帝。尽管苦恼,她还是无力地笑起来,笑了也好,因为笑能消弭自怜感,也不至于冒犯那位依然在孩童心里保持着形象的“年高德劭者”。 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件新洋装,将蝴蝶结拉平、荷叶边理顺。一双大手很笨拙,但现在已心甘情愿,已深切悔悟、唯命是从。这双手摸索一阵后停下来,接着又继续摸索那无数巧妙隐藏的小钩扣。她叹了一两次气,但仍相当有耐性,或许史蒂芬毕竟还是以这种方式祈祷了。 · 2 · 安娜依然不断地为女儿担心,头一件就是史蒂芬完全不善交际,许多女孩到了十七岁就会被带入社交圈,但史蒂芬光是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最后也只得作罢。她在园游会上的表现总是不合格,显得局促不安又冒失无礼。握手握得太用力,害得对方手指被戒指紧紧挤压,这纯粹是紧张的反射反应。她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太随意地喋喋不休,使得正在和别人说话的安娜变得心不在焉,转而全神贯注地聆听女儿说些什么——这当然让安娜很不好受。但是史蒂芬比她更不好受,她对这类喜庆聚会恐惧万分,这份恐惧甚至已经完全失控,变成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她的自信似乎荡然无存,倘若扑通碰巧在场,便会严厉地将这个史蒂芬拿来和那个优雅、敏捷、擅长运动的女孩做比较,也和那个聪明、有点顽固,而且很快就要青出于蓝的学生做比较。是的,扑通会坐在那里严厉地做比较,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稍后她多少能感受到学生的苦恼,所以也势必要为她分担一些,大多数时候她倒是想把史蒂芬摇醒。 天哪,她心想,她怎么就不能反击呢?为一群小家子气又没什么学问的乡巴佬受气,太荒唐、太离谱了,亏她还那么聪明,实在太离谱了!她要是不想一败涂地的话,面对人生的态度还得更强势才行! 但史蒂芬全然无视扑通,径自深陷于猜疑的痛苦中,这份猜疑从童年时期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别人在笑她。因为过于敏感,哪怕是只字片语、匆匆一瞥,都会让她内心崩溃。其实旁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她,更别说是讨论她的外表了。但没有用,她总觉得哪句话、哪个眼神具有某种单纯针对她的意义。她会不当地拉扯帽子,或是姿态笨拙、有点无精打采地走路,直到安娜悄悄地对她说:“腰挺起来,你驼背了。” 或者直到扑通生气地大喊:“史蒂芬,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来只会让史蒂芬更不自在,也更加深她的痛苦。 她和其他女孩毫无共通之处,而她们也对她很不耐烦。关于某些话题,她会害羞到拘谨的地步,一听人提起甚至会脸红。这让同伴们觉得她既古怪又荒谬,大家毕竟都是女孩——当然谁都知道有时候不应该把脚弄湿,有时候不能玩游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谈话当中和这类话题沾上一点边,史蒂芬·戈登那惊骇的表情会让人觉得那肯定是一件可耻的、丢脸的、不体面的事!再说了,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也很奇怪,她有太多不想听闻的事。 到头来她们对她彻底失去耐心,便丢下她一人去胡思乱想,大家都不喜欢她在场时那种被监督的感觉,也不喜欢她让人觉得一提起人类天生的必要功能,就好像很不端庄似的。但有时候史蒂芬很讨厌自己被孤立,就会扭扭捏捏试图接近她们,带着歉意的眼神,犹如一只失宠的狗。她会加入同伴们的轻松谈话,并尽量表现得自在。她会在宴会上信步走到一群女孩旁边,面露微笑,好像对她们说的小笑话很感兴趣,又或者会一脸严肃地聆听她们谈论服装或某个曾经来过马尔文的名演员。只要她们不提及过于私密的细节,她就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兴趣通过考验了。这时候她会抱着强壮的手臂站在那里,努力地用心倾听,以至于脸部表情有些紧绷。虽然瞧不起这些女孩,她仍渴望和她们一样——的确,在这种时候她很渴望和她们一样。蓦然间,她会觉得她们在闲聊之际,看起来非常快乐、非常自信。在她们的闺友密谈中有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一种众心一致、互相理解的可靠感,而且也能了解彼此的抱负。或许她们会心生嫉妒,甚至会吵架,但她总是能感受到潜藏在底下的一体感。 可怜的史蒂芬!她从来就骗不了人,她们总能看穿她,仿佛看穿一扇窗。她根本不在意衣服和名演员,她们清楚得很。于是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然后完全无法继续,她的在场让她们肠枯思竭。每当她试着迎合别人就会把事情搞砸,说实话她们还比较喜欢脾气暴躁的她。 若能平等地与男人相处,史蒂芬一定会选择男性同伴。她比较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的观点直率、开放,与她又有许多共通点,运动就是其中一项。但假如她鼓起勇气畅抒己见,男人会觉得她太聪明,假如突然害羞文静,又会觉得她太无趣。除此之外,她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气,让人有些反感。即便她是害羞的模样,他们仍感觉得到那份傲气,不免自觉处于守势而不痛快。她长得俊秀,只是无论身心都太大、太顽强,他们喜欢有依赖心的女人。他们是橡树,偏爱柔美的常春藤,或许会缠得很紧,或许最后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他们宁可如此。所以他们厌恶史蒂芬,因为隐隐察觉她有几分橡实的味道。 · 3 · 这段时间,史蒂芬所遭受最严酷的考验,就是由郡内各户殷勤好客的人家轮流操办的晚宴。这些餐宴都很漫长,因为菜色繁多;很沉重,因为交谈时须得彬彬有礼;很气派,因为摆出了传家银器;最主要是非常保守,像婚礼仪式一样保守,对于男女的区别也几乎一样严格。 “蓝姆西上尉,请你陪同戈登小姐入席好吗?” 一只手臂随即礼貌地屈伸起来:“十分荣幸,戈登小姐。” 接着便是隆重而荒谬至极的行进队伍,宛如动物登上挪亚方舟般两两成对,非常肯定神会保佑他们——是他造出了他们这些雌与雄!史蒂芬的裙子很长,可能会绊脚,而她又只剩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于是队伍会停下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想到这里真叫人难以忍受,行进的客人竟然被她挡下来了! “对不起,蓝姆西上尉!” “我能帮忙吗?” “不用了……其实……没什么,我自己应该可以……” 可是天啊,她心里乱糟糟的,又羞又恨,羞是因为觉得肯定有人在笑她,恨则因为不得不搀着满脸耐心等候的蓝姆西上尉的手臂。 “没什么要紧的,我想只是扯破了裙摆的蕾丝边,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你们女人是怎么办到的。要是男人穿上这身长裙,真是不敢想象……你能想象我穿上这身衣服吗?”说完笑了笑,没有恶意,倒是有些难为情,还有更多一点的自得。 被安全带到长餐桌的座位后,史蒂芬会尽力佯装开朗地微笑谈话,而她的男伴则会暗想:老天爷,她真是沉闷,要是换成她母亲就好了,那才是个可爱的女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