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寻欢作乐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8714
[book_dec]Cakes And Ale 又译作《家丑》、《啼笑皆非》,1930年最初连载于《时尚芭莎》。书名来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你以为自己道德高尚,别人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闻名遐迩的作家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去世后,他的第二任妻子请人为他立传。小说的叙述者“我”——青年作家阿申顿,受传记作者罗伊邀请,前往德里菲尔德的乡间豪宅,追忆当年与作家的交往故事。然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比作家更耀眼的是他的前妻罗茜,一位不被礼法所束缚的,坦诚热情又具有孩童般纯真的迷人女性。在镇上人眼里,德里菲尔德是不被接受的浪荡子,但我无法抗拒罗茜的魅力,与夫妇二人成为亲密的朋友。当我从学校回来,却意外得知德里菲尔德一家诈骗逃逸,不知所踪。多年后,我在伦敦与他们意外重逢,德里菲尔德开始享誉文坛,而我则与罗茜拥有了一段难忘的恋情。我得知了他们曾遭遇的情感重创,也由此得知德里菲尔德成名作背后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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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序
在《寻欢作乐》最初出版的时候,报纸上沸沸扬扬地出现了不少议论,因为有些人认为我称作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那个人物,写的就是托马斯·哈代。虽然我一再否认,但仍无济于事。我对那些前来向我打听的记者指出我小说中主人公的生活和托马斯·哈代的生活多么不同,也没有什么用处。的确,两个人都是农民家庭出身,两个人都写有关英国乡村生活的小说,两个人都结过两次婚,两个人都是到了老年才成名的。可是相似之处仅限于此。我只见过托马斯·哈代一次,那是在伦敦的一次晚宴上。当时按照英国的风俗习惯,女子全都离开了饭厅,留下男人们一边喝着红葡萄酒、咖啡和白兰地,一边谈论国家大事。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哈代身旁,我们一起谈了一会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两位太太我都不认识。我想他的头一位太太是英国圣公会一个职位不高的圣职人员的女儿,而不像本书中的罗西那样是一个酒店女招待。我从来没有到他家拜访过。其实,除了从他的作品中知道的那一点儿情况外,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早忘了那次我们谈了些什么,只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所得到的印象是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人,看上去神情疲惫,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虽然他在这样一个场面盛大的宴会上一点都不感到局促不安,但是他也并不怎么特别关心,好像他只是在戏院里看戏的一名观众。女主人可以说是一个专事结交社会名流的人,我猜哈代之所以接受了她的邀请,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不失礼节地予以回绝。他身上当然一点也没有德里菲尔德晚年所独具的那种略微有点儿奇特的、粗俗的生活态度。
我想记者们之所以认为我笔下的这个人物是托马斯·哈代,只是因为我写本书的时候哈代正好刚去世不久。不然,他们可能同样轻易地就会想到丁尼生①或梅瑞狄斯②。我曾经得到机会,看见一些声名显赫的老作家如何接受他们的仰慕者所表示的敬意。我在一旁观察他们的时候,常常暗自寻思,不知在这种时刻他们心中是否会回想起他们默默无闻、动荡不定的青年时代,不知他们看到那些带着崇拜的神色两眼迷离地瞅着他们的女子,或者神情严肃地听着那些样子热切的年轻男子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作品对自己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时,他们是否会暗自好笑,并且饶有兴味地琢磨着要是这些仰慕者知道了他们全部的真情实况,究竟会说点儿什么。我暗自寻思,不知他们对自己受到的那种尊崇景仰的待遇是否有时会变得很不耐烦。我也暗自寻思,不知他们对自己被奉若神明是否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有时候,他们显然确实感到美滋滋的。有天晚上在拉帕洛③,我和马克斯·比尔博姆④一起吃饭,他提议我们去见见正在那儿盘桓的格哈特·霍普特曼⑤。格哈特·霍普特曼是一个如今也许已经被人忘却的德国剧作家,当时却享有盛名。我们发现他高高地坐在那家旅馆客厅里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是一个一头白发的老人,生着一张有点发红、特别光溜的脸。在人们为了举办社交音乐会而租用的一大圈镀金的小椅子上坐了大约二十个人,大部分是男人,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在听他讲话。我们等着他讲完,好闯进圈子去和他打招呼。等他讲完话,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啧啧称赏的声音。我们走上前去,那个大人物挥手和我们打招呼,命人端椅子来请我们坐下。两个年轻人连忙去拿椅子;那个圈子扩大了,把我们都包括在内。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但是显而易见,我和马克斯·比尔博姆的到来使周围的那群人觉得很不自在。客厅里一片寂静。那些神情热切的年轻人满怀期望地注视着那个有名的作家。寂静并没有给打破。寂静变得令人局促不安。最后有个机灵的小伙子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扶手椅上坐定,以一种在我看来似乎没有必要的长度回答了那个问题。等他讲完后,又传来一阵低低的表示敬意的赞叹声。我给马克斯·比尔博姆递了个眼色,于是我们起身告辞。
当然,格哈特·霍普特曼给了他的听众他们所要听的东西;他对自己受到的这种崇拜显然一点也不感到拘束。我觉得我们英语国家的作家对于这样一种姿态不会觉得怎么舒服。叶芝⑥往往以某种缺乏幽默的态度装扮成吟游诗人的样子,因而使自己受到他的轻狂无礼的同胞的嘲笑。那是一种矫揉造作的表示,亏得他的诗歌美妙,才显得情有可原。亨利·詹姆斯以他一贯的谦恭有礼的态度接受那些名媛淑女(她们多数已届中年,总相互争着想引起他全部的注意)的奉承,但是私底下,他却随时准备拿她们开一个谑而不虐的玩笑。
其实,我是以一个带着妻子儿女在惠特斯特布尔⑦小镇上定居的无名作家作为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原型的。我的叔叔和监护人当时正是那个镇的牧师。我想不起那个作家的名姓了。大概他也没有取得什么成就,现在一定早已去世了。他是我见到的头一位作家。虽然我叔叔很不赞成我跟他来往,但是我一有机会总溜去看他。他的谈话使我心情激动。后来有一天,他丢下一身债务不管就从镇上消失了,这使我感到震惊,也使我叔叔感到满意。关于他,我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因为读者会在本书中看到他给我留下的印象。
本书出版后不久,有封信由专人递送到半月街我的寓所。原来是休·沃尔波尔⑧写来的。他是英国书籍协会委员会委员,晚上临睡前把我的小说带到床上阅读,有意把它作为当月新书推荐给读者。他一边往下看,一边竟然认为我笔下的阿尔罗伊·基尔这个人物似乎是对他本人所做的冷酷的写照。当时有个作家团体总设法抓住一切机会出现在公众眼前,他们跟评论家保持着亲切友好的关系,好使他们的书籍得到好评,而且只要对他们有用,就不惜溜须拍马来取得以他们的文才几乎不配取得的成功。他们缺少才华,就设法依靠推举拉拢来加以弥补。休·沃尔波尔就是这个作家团体中最重要的成员。不错,在我构思我称作阿尔罗伊·基尔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休·沃尔波尔。哪个作家都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人物。他必须有一个原型作为起点,随后他的想象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他把这个人物逐步塑造成形,东一处西一处地添上一个他的原型所没有的特征。等他完成以后,他展示在读者眼前的那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与最初给他启发的那个人已无多少相似之处。只有这样,一个小说家才能赋予他所塑造的人物那种既可信又有说服力的真实性和强度。我并不想伤害休·沃尔波尔的感情。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有不少真心喜爱他的朋友,尽管他们往往嘲笑他。他很容易叫人喜欢,却很难受到尊敬。在我构思阿尔罗伊·基尔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尽力掩盖起各种踪迹线索;我把他描写成一个经常骑马带着猎狗出外打猎的爱好运动的人,网球和高尔夫球打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出色得多,而且是一个巧妙地避免了婚姻的羁绊的风月高手。以上这几点中没有一点可以放在休·沃尔波尔的身上。我在答复他的来信的时候向他提出了这几点。我还告诉他说我从我们俩都认识的一个作家身上选取了某一个特征,又从另一个作家身上选取了另一个特征,而且最主要的是,我还把自己的不少性格脾气写到了阿尔罗伊·基尔的身上。我一直知道自己的缺点,我从来也没有洋洋自得地看待这些缺点。我们这些作家全是爱好自我表现的人。不然我们干吗答应人家给我们拍照呢?不然我们干吗接受人家的采访呢?我们干吗翻阅报纸寻找我们的书的广告呢?我们真的干吗不像简·奥斯丁那样把这些书说成是“由一位女士所著”,或者像瓦尔特·司各特爵士那样把这些书说成是“由《威弗利》⑨的作者所著”,而把自己的姓名摆在上面呢?可是,我实际上仍然把休·沃尔波尔声名狼藉地也具有的某些特征,他的某些丢人的弱点放在阿尔罗伊·基尔的身上,因此在伦敦文学界几乎没有几个人会看不出他就是我的原型。倘若他的鬼魂不安地在书店里徘徊,设法使他的著作陈列得井然有序,猛然想起我如何嘲笑他想有朝一日成为英国文学界的泰斗的抱负,那么在他看到我,就连嘲笑他的我,似乎也快享有那种昙花一现、既可悲又可笑的显赫声名的时候,他一定会幸灾乐祸地暗自好笑。
可是我写《寻欢作乐》,并不是专门为了描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和阿尔罗伊·基尔这两个人物。年轻的时候,我跟本书中我称作罗西的那个年轻女人关系十分密切。她有重大的、令人恼怒的过错,但是她长得很美,人也诚实。我和她的关系正如这种关系一贯会有的结果那样后来结束了,但是我对她的回忆年复一年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写进一本小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经过了好多年,我始终没有找到我在寻找的机会。我担心自己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我忽然想要描述一个上了年岁的著名小说家(他受到自己太太的悉心照料,死后却被他太太和其他人用来给他们自己增加荣耀,这想必会使他多少有点儿气恼)的时候,我才想到可以把罗西写作他的头一位太太,这样一来我就有了那个我渴望很久的机会。我还必须补充说我认为自己所创造的最动人的女主角的原型根本不可能在我的小说中认出她自己的面目,因为等到我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她已去世了。
采访的记者往往向作者提出几乎同样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你对他们的大部分问题会有现成的答复。每逢他们问我我自认为哪部小说是我最出色的作品的时候,我总问他们说他们是指一般认为我最出色的作品,还是指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虽然自从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校改校样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过《尘网》,但是我却愿意赞同公众的意见,认为它是我最出色的作品。那是一个作家一生只能写一回的那种书。归根结底,他只有一生。可是我最喜欢的书却是《寻欢作乐》。这是一部写起来饶有兴味的书。处理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和三十年后发生的事情,而不失去想要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所必需的连贯性,这颇费心思。我发现克服这个困难是一项很愉快的工作。我希望读者从过去跨入现在,再从现在返回过去,一点儿都不感到颠簸震动,因而故事的叙述应当像一条法国那种宁静的河流那样平稳地流去。可是这当然只是一个多少有点别出心裁的技巧的问题。在这方面,读者所关心的只是结果。读者对作家不得不应付的潜在的困难、无所适从的窘境和进退两难的局面,跟讲究饮食的人对把完好美味的弗吉尼亚火腿⑩熏制出来放在他面前的那套工序同样漠不关心。不过这只是顺带一提而已。我喜欢《寻欢作乐》,因为那个脸上挂着明媚可爱的微笑的女人为我再次生活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她就是罗西·德里菲尔德的原型。
一九五○年一月
注释
① 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一八五○年被封为桂冠诗人。
② 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
③ 拉帕洛:意大利西北部港口城市,在热那亚湾内。
④ 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漫画家和作家。
⑤ 格哈特·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一九一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⑥ 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戏剧家,一九二三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⑦ 惠特斯特布尔:也可意译成白马厩,是英国英格兰肯特郡的一个海滨胜地,作者在本书中将此地名改作黑马厩。
⑧ 休·沃尔波尔(1884—1941):英国小说家。
⑨ 《威弗利》:英国苏格兰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⑩ 弗吉尼亚火腿:指以胡桃壳烟熏、加入香料的美式火腿。据说用来熏制该火腿的猪曾用桃子饲养,风味独特。
[book_title]一
我发现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找你,而你恰巧不在,于是他留下口信,请你一回家就打个电话给他,说他有要紧的事,那么这件事多半是对他要紧,而不是对你要紧。如果是要送你一样礼物,或是帮你什么忙,大多数人都不会急不可耐。所以,在我回到寓所更衣吃饭前,只有那么一点儿时间可以喝杯茶,抽支烟,看看报纸,听到我的女房东费洛斯小姐告诉我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打电话来,请我立刻回个电话给他,我觉得自己完全不用把他的要求放在心上。
“就是那个作家吗?”她问我说。
“是的。”
她亲切地朝电话机瞥了一眼。
“要我替你给他打个电话吗?”
“不用了,谢谢你。”
“要是他再来电话,我该怎么说呢?”
“请他留个口信。”
“好吧,先生。”
她撅起嘴唇,拿了空水瓶,朝屋里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不整洁的地方,然后走了出去。费洛斯小姐非常爱看小说基尔先生又来过两次电话,问你明天是否可以和他一起吃午饭。如果明天不行,请你告诉他哪天合适。
我扬起眉毛,感到有些诧异,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罗伊了。上一次会面也只是在一个宴会上见到了几分钟。他为人亲切友好,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分手的时候,他还对我们难得见面由衷地表示遗憾。
“伦敦地方太大了,”他说。“你想会见的人总难得见上一面。下星期哪天咱们一起去吃顿午饭,怎么样?”
“我很乐意奉陪,”我答道。
“等我回家查看一下我的记事簿,再打电话给你。”
“成。”
我认识罗伊已经有二十年了,自然知道在他背心左上方的口袋里总放着那本小记事簿,上面记着他所有的约会。因此,和他分手以后没有再听到他的音讯,我也并不感到奇怪。而现在他这么迫不及待地盛情相邀,不可能使我相信他没有别的用心。上床前我抽着烟斗,心里反复思索着罗伊请我吃午饭的各种可能的原因。也许是一个仰慕他的女读者缠着他要他介绍跟我认识;也许有位美国编辑要在伦敦停留几天,请求罗伊安排我和他取得联系。不过,我可不能小看我的这个老朋友,认为他束手无策地不能应付这样一种情况。再说,他要我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看来也不大像是要我去和别的什么人会面。
没有一个小说家会像罗伊那样对一个被人交口称赞的同行表现得如此坦诚热情,但是在这个作家的声名由于懒散、失败或者哪个别人的成功而蒙上阴影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同行会像罗伊那样坦诚地立刻对他表示冷落。一个作家总会有顺境和逆境,我完全意识到当时我还没有受到公众的注意。显然,我很可以找个不致得罪罗伊的借口来谢绝他的邀请,不过他是一个意志坚决的人,假如他为了自己的某种目的决心要见我,那么只有叫他“滚蛋”,才能使他不再纠缠下去。可是我给好奇心打动了,而且我也很喜欢罗伊。
我曾经怀着钦佩的心情看着罗伊在文学界崛起。他的经历很可以成为任何一位从事文学事业的年轻人的典范。在我同时代的人当中,我还想不出有谁凭着如此微薄的才能竟然取得如此重要的地位。这种情形好似聪明人每天服用比迈克斯①,他的用量可能早已增加到满满的一大汤匙了。罗伊完全明白自己有多大才能,所以凭着自己的这点本事他竟然写了大约三十部作品,有时候他一定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查尔斯·狄更斯在一次宴会后的演说中曾说天才来自无穷无尽的刻苦努力。我不禁猜想在他头一次读到狄更斯的这句话的时候,他必然看到了启示之光,而且仔细琢磨过这句话了。如果事实确实这样简单,那他一定暗暗叮嘱自己,他也能和别人一样成为天才。后来当一份妇女刊物的情绪激动的书评撰稿人在对他的一部作品的短评中真的使用天才这个词(近来,评论家们相当频繁地爱用这个词)的时候,他必然会像一个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终于填好一个纵横字谜的人那样,心满意足地吁上一口长气。凡是多年来一直注视着他坚持不懈、勤奋工作的人都不会否认他好歹配得上被称为天才。
罗伊在开创事业的时候就具有一些有利的条件。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父亲是个文职官员,在香港当了多年的殖民长官,最后在出任牙买加总督后辞官回国。如果你翻开《名人录》,在字排得很密的书页中寻找阿尔罗伊·基尔的姓名,你会看到这样的条文:圣米迦勒和圣乔治高级勋位爵士,皇家维多利亚勋章高级爵士雷蒙德·基尔爵士(参见该条目)之独生子,其母埃米莉为已故印度军队陆军少将珀西·坎珀唐之幼女。他早年在温切斯特和牛津大学新学院接受教育。他是牛津大学学生俱乐部的主席,要不是因为不幸得了麻疹,他很可能成为大学的划船运动员。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引人注目,却仍属良好;他离开大学的时候没有欠下一点债务。罗伊早在那时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不愿白白地乱花钱,他确实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知道他的父母为了使他接受如此费用昂贵的教育,付出了不少牺牲。他的父亲退休以后住在格洛斯特郡斯特劳德附近的一幢并不华丽却也不简陋的房子里,不时还到伦敦去参加一些与他过去管理过的殖民地有关的官方宴会。遇到这种时候他总要去文艺协会②看看,他是该协会的会员。后来当罗伊从牛津学成归来的时候,他正是通过这个协会里的一位老朋友,才使他的儿子当上一个政客的私人秘书。这个政客出乖露丑地当了两届保守党政府的国务大臣后,终于被册封为贵族。罗伊的这个职务使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有机会了解上流社会。他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机会。有些作家仅仅通过那些附有画页的报刊去研究社会上层的情况,因而在描述中往往出现有损他们作品的错误。而在他的作品中,你决找不到这类错误。他对公爵彼此之间如何交谈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下议院议员、律师、赛马赌注登记人和男仆各自应当如何同一位公爵讲话。他在早期小说中用以描写总督、大使、首相、王族成员和贵族妇女的那种轻松活泼的笔调很有点儿引人入胜的地方。他显得友好而不自命优越,亲切而不莽撞无礼。他并不使你忘记他笔下的人物的身份,但却使你和他一起舒畅地感到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由于时代的风尚,贵族们的活动已经不再是严肃小说的合适的主题,我对此一直感到惋惜。罗伊对于时代的倾向素来十分敏感,因此他在后期的小说中仅限于描写律师、特许会计师和农产品经纪人的精神冲突。他在描写这些阶层的人物时没有原先那么得心应手。
我是在他辞去秘书职务转而全副心神地专门从事文学写作后不久认识他的。那时候,他是一个体态优美强健的年轻人,不穿鞋身高六英尺,有着运动员的体格,宽宽的肩膀,充满自信的神态。他相貌并不英俊,但却具有一种悦目的阳刚之气,长着一双坦诚的蓝色大眼睛,一头拳曲的浅棕色的头发,鼻子既短又宽,下巴方方的。他显得诚实、整洁、健康,多少像一个运动员。凡是读过他早期的作品中关于携犬出猎的极为生动、准确的描写的人都不会怀疑他是根据亲身的经历写出这些场面来的。直到不久以前,他有时还乐意离开自己的书桌,去打一天猎。他出版第一部小说的时候正是文人墨客为了显示他们的男子气概喝啤酒、打板球的时期。有好几年,在每一个文学界的板球队中几乎总有他的姓名出现。我不大清楚为什么这个流派的作家后来失去了他们的锐气,他们的作品不再受到重视;尽管他们仍旧是板球队员,但他们的文章却很难找到地方发表。罗伊好多年前就不打板球了,转而爱好品味红酒。
罗伊对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态度十分谦虚。这部小说篇幅不长,文字简洁,而且像他后来所写的每部作品一样,格调典雅。他把这部作品送给当时所有的主要作家,并附上一封措辞动听的信。他在信中对每个作家说他是如何钦佩对方的作品,他经过学习这些作品获得了多大的教益,以及尽管他感到自己望尘莫及,却仍然如何热切地希望沿着那位作家开创的道路前进。他把自己的作品呈献在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面前,作为一个刚刚从事文学写作的年轻人向一位他将永远视为自己师长的人的礼物。他完全清楚自己要求如此忙碌的一位大师为他这样一个文坛新人的微不足道的作品去浪费时间是多么鲁莽冒昧,但他还是满怀歉意地恳求对方给予批评指教。他写信送书的那些作家受了他的奉承感到高兴,都写了相当长的回信,几乎没有几封是敷衍塞责的。他们赞扬他的作品,不少人还请他去吃午饭。他们无不被他的坦率所吸引,也为他的热情而感到心头温暖。他总以相当动人的谦恭态度征求他们的意见,并且真心诚意地表示一定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他的那份真诚着实令人难忘。那些作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费点儿心思指点一下的人。
他的这部小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这使他在文学界结交了许多朋友。没有多久,你要是到布卢姆斯伯里、堪普登山或威斯敏斯特③去参加茶会,就一定会在那儿见到他,不是在向客人们递送黄油面包,就是在为一位年长的女士添茶加水,免得她拿着空茶杯局促不安。他那么年轻,那么坦率,那么欢快,听见人家讲笑话,总笑得那么开心,谁都免不了会喜欢他。他参加各种聚餐会,和文人作家、青年律师以及穿着利伯蒂④出品的绸衣、戴着珠串的女士在维多利亚街或是霍尔本街的一家饭店的地下室里吃着三先令六便士一份的客饭,谈论文学和艺术。人们很快发现他具有相当不错的餐后演讲的才能,他举止实在讨人喜欢,所以他的同行、他的对手和同时代的人对他都很宽容,甚至连他属于绅士阶层这一点也不计较。他对他们幼稚的作品都慷慨地加以赞扬,在他们把手稿送来请他批评指正的时候,他总告诉他们没有一点不当之处。于是这些人认为他不但是个好人,而且是个见解公允的评判家。
罗伊写了第二部小说,花费了很多心血,并且从前辈作家给他的指点中得益不少。罗伊早就和一家报纸的编辑取得联系,好几位老作家理所当然地应他的要求为这家报纸写了他的这部作品的书评,内容自然都是捧场的言论。他的第二部小说是成功的,但并没有成功得足以引起他的竞争对手的猜忌。实际上,这部作品正证实了他们的疑心,他决不会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他是一个大好人,不会拉帮结派,不搞这类活动。既然他决不会爬到妨碍他们自身发展的高度,他们倒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回想起自己当时所犯的这个错误,只好苦笑一声。
但是,如果有人说罗伊自命不凡,那他们就错了。罗伊始终十分谦虚;从年轻时候起,这就是他最可爱的性格特点。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总这么告诉你。“我把自己和那些文学巨匠一比,我压根儿就不存在。过去,我还总想有天我会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但是现在我早就死了这条心了。我只希望人家说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工作我倒确实做的。我从不让自己的作品有什么粗疏草率的地方。我觉得我能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也能塑造一些使人感到真实的人物。说到头,布丁味道的好坏,一尝就能知晓。⑤我的《针眼》在英国销售了三万五千册,在美国销售了八万册。至于下一部小说的连载版权,我得到的稿费是我至今拿到的最大一笔数目。”
他直到今天还给为他作品写书评的作者写信,感谢他们对他的赞扬并请他们去和他一起吃午饭。如果不是谦虚又能是什么样的美德促使他这么做呢?而且不仅如此。当有人对他的作品写了一篇尖刻的评论文章,而罗伊不得不容忍一些十分恶毒的毁谤时,特别在他已经负有盛名之后,他不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耸耸肩膀,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个不喜欢我们作品的恶棍,然后就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他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却总要给那个评论家写一封长信,信里说他很遗憾对方认为自己的书不好,不过书评本身写得倒很有意思,而且如果他可以冒昧地说一句,那篇文章表现出作者极高的批评眼光和文字修养,因而他感到非得给他写这封信不可。谁都不像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提高自己的水平,他希望自己还能继续学习。他实在不想惹人讨厌,不过假如对方星期三或星期五有空的话,是否可以上萨伏依饭店去和他一起吃午饭,谈谈究竟为什么觉得他的这部小说如此糟糕。谁都不像罗伊那么善于叫上一桌丰盛的饭菜。一般说来,等那个评论家吃了五六只牡蛎和一块小羊的里脊肉后,他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块儿咽下肚去了。因而等罗伊的下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那个评论家看到这部新作有了极大的进步,这当然是理想的应该得到的结果。
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应付的一大难题就是应该如何对待下面这种人:他曾经一度和他们关系密切,而他对他们的兴趣在一段时间后淡漠了。如果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很平常,这种关系的中断往往很自然,彼此之间也不会出现什么恶感,可是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名望,局面就变得很难处理。他结交了大批新朋友,而老朋友却毫不放松;他忙得不可开交,而那些老朋友觉得他们首先有权占有他的时间。如果他不对他们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叹口气,耸耸肩膀,说道:
“唉,得了,我看你也和别的人一样。现在你成功了,我早该料到会给你甩了。”
如果他有勇气,当然他巴不得这么做,可是他多半没有这种勇气。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个朋友要他星期天晚上去吃饭的邀请。冷冻的烤牛肉来自澳大利亚,中午烤得过了火,这会儿冻得邦邦硬。勃艮第红葡萄酒——哎,干吗叫它勃艮第呢?难道他们就从没有去过博恩⑥,住过邮政饭店吗?当然,老朋友聚在一块儿,谈谈从前在一个阁楼上同啃一块干面包片的美好时光是很快乐的,不过你一想到自己眼下坐在里边的这间屋子何等近似一个阁楼的时候,你就感到有点儿困窘。当你的朋友告诉你他的作品没有销路,他的短篇小说也找不到地方发表,而剧团经理对他写的剧本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而当他把他的剧本和正在上演的那些东西(这时,他用责怪的目光瞅着你)加以比较的时候,那可当真似乎有点儿叫人难堪。你很狼狈,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你夸大其词地讲述自己曾受到的失败,好让他明白你在生活当中也经历过艰辛。你尽量用不足挂齿的口气提到自己的作品,却有点儿吃惊地发现你的主人对你作品的看法竟然和你没有什么两样。你谈到读者大众的变幻无常,好使他在想到你的名望也不会持久的时候心里得到安慰。他是一个友好而苛刻的批评家。
“我没有看过你最近出版的那本书,”他说,“不过我看了上一本,书名我已经忘了。”
你把书名告诉了他。
“我对你那本书相当失望。我觉得它不如你写的有些作品那么好。当然,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一本。”
你在别人那儿也受到过这样的批评,所以你赶紧把你写的第一本书的书名告诉他。你当时只有二十岁,那本书写得很粗糙,不够婉转含蓄,在每一页上都能找到你缺乏经验的痕迹。
“你再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他恳切地说。这时你感到从那最初一次的侥幸成功后,你的整个写作生涯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我总觉得你始终没有充分发挥出你当时显露出的才华。”
煤气取暖器烤着你的两只脚,而你的两只手却冷冰冰的。你偷偷地看了看手表,暗自琢磨着不知你那老朋友会不会因为你十点钟就起身告辞而感到生气。你事前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街道拐角等候,免得停在门口,用它那豪华的气派衬托出主人的贫穷。可是到了门口,他说道: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我陪你走到那儿去。”
你一下子感到惊慌失措,只好承认自己有一辆汽车。他很奇怪司机为什么要在拐角那儿等你。你回答说这是司机的一种怪癖。等你走到车旁的时候,你的朋友用一种宽容的高高在上的神气看了看你的车。你紧张不安地请他哪一天和你一起去吃饭。你还答应要给他写信,然后坐车离开,心里琢磨着等他应约前来的时候究竟应该请他去哪儿,假如你请他到克拉里奇饭店吃饭,他会不会认为你在摆阔,假如你请他在索霍⑦吃饭,他又会不会觉得你吝啬。
罗伊·基尔却一点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他从别人身上捞到了他能得到的一切好处后,就把他们抛开。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刻薄,但是,要把事情说得婉转一点太费时间,而且还需要把暗示、中间色调、谐谑或委婉的影射异常巧妙地安排妥帖,而实际上事实还是如此,我看倒不如这样明说的好。我们大多数人在对别人干了什么卑劣的勾当之后总对那个人心怀怨恨,但是罗伊素来心眼儿很好,决不允许自己的心胸如此狭窄。他可以在很不体面地对待一个人之后却丝毫不对那个人抱有敌意。
“可怜的老史密斯,”他会这么说,“他很可爱,我非常喜欢他。可惜他那么怨气冲天。我真希望哪个人能帮他一下。不,我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要想维持往日的友谊没有什么好处,对双方都很痛苦。其实一个人总是逐渐脱离周围的人而成长起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事实。”
可是,如果他在皇家艺术院的绘画预展之类的场合偶然碰到史密斯,谁都不会像他显得那么热情。他紧紧地握住史密斯的手,对他说自己见到他有多么高兴。他满脸笑容,他流露出的友好的情谊,就像仁慈的太阳散发出的光辉。史密斯对他这种不寻常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感到很高兴,而罗伊这时再得体不过地告诉他,自己真巴不得写出一部作品,哪怕只有史密斯刚出版的那部作品一半那么出色。相反,如果罗伊认为史密斯没有看见他,他就故意把脸转开,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史密斯偏偏看见了他,对自己受到的怠慢心里十分怨恨。史密斯一向非常尖刻。他说罗伊从前十分乐意和他一起在一家寒碜的饭店里分吃一份牛排,而且和他一起在圣艾夫斯⑧一个渔民的小屋里度过一个月的假期。史密斯说罗伊是个趋炎附势的家伙,是个势利小人,是个骗子。
在这一点上,史密斯可错了。阿尔罗伊·基尔身上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他的真诚,谁也不能依靠招摇撞骗混上二十五年。虚伪是一个人所能寻求的最困难、最刺激神经的恶习,它需要永不间断的警觉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它不像通奸或贪食可以在空闲的时间进行;它是需要付出全部时间从事的工作;它还需要一种玩世不恭的幽默。虽然罗伊老是笑呵呵的,但是我却从不认为他有十分敏锐的幽默感,而且我敢断定他也不会玩世不恭。虽然我几乎没有看完过他的小说,但是好几本他的小说的开头我都看了。我觉得在那些页数很多的作品的每一页上都可以看到作者的真诚,这显然是他始终走红的主要原因。罗伊总是真诚地相信当时社会上每个人所相信的一切。在他写作有关贵族阶层的小说时,他真诚地相信这个阶层的成员都花天酒地,生活放荡,然而他们却具有适合于统治大英帝国的某种高尚的品格和天生的才干;后来,在他把中产阶级作为写作题材的时候,他又真诚地相信他们是国家的栋梁。他笔下的恶棍总是那么邪恶,他笔下的英雄总是那么高尚,他笔下的少女总是那么贞洁。
当罗伊邀请为他作品捧场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要对这位作者所作的好评真诚地表示感激;当他邀请没有对他作品表示恭维的书评作者吃饭时,那是因为他真诚地极想提高自己的水平。当一些仰慕他的素不相识的读者从得克萨斯⑨或澳大利亚西部来到伦敦的时候,他带他们去参观国家美术馆,这不只是为了建立他的读者圈子,而是因为他真诚地急于想要观察他们对艺术的反应。只要你听一听他的演讲,你就会对他的真诚深信不疑。
他穿着非常合身的夜礼服,或者根据场合的需要,穿一身很旧的但款式很好的宽松的便服,站在讲台上,面对观众,既严肃又坦率,还露出一副动人的谦逊的神气。这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他十分认真地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眼下他所面临的这项工作中去了。尽管他不时装作想不起某一个词儿,但那只是为了在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取得更好的效果。他的声音洪亮而浑厚。他很会讲故事,他说的话从不单调乏味。他喜欢谈论英美的青年作家,他热情地向听众讲述这些作家的优点,这充分说明他的豁达大度。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一点,因为当你听过演讲后,你觉得你实际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作家的情况,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看他们的作品了。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罗伊在外地的某个城镇演讲后,他所谈到的作家的书就一本都卖不出去,而他自己的作品却始终畅销。他的精力异常充沛。他不仅在美国成功地四处演讲,而且也在英国各地讲学。罗伊接受所有对他的邀请,从不因为哪个俱乐部规模太小,哪个想要提高会员的自我修养的协会太不重要而不屑为它花上一个小时去作一次演讲。他不时把他的讲稿修改一下,编成好看的小册子出版。大多数对这类讲稿感兴趣的人至少都翻阅过名为《现代小说家》、《俄罗斯小说》和《一些作家的评介》之类的论著。几乎没有人能否认这些作品显示出作者对文学的真实情感和他个人可爱的性格。
不过,罗伊的活动远远不止于此。他还是一些组织的积极的成员;这些组织成立的目的是为了促进作家们的利益或在他们由于疾病或年老而遭受贫穷的厄运时减轻他们的困难。每逢出了涉及立法的版权问题,他总是乐意给予帮助;每逢为了在不同国籍的作家间建立友好关系需要派代表团出国,他总随时准备参加。在公众宴会上,总可以依靠他来回答文学方面的问题。每逢为了欢迎海外来访的文学名人而组织一个接待委员会的时候,他总是其中的一员。每一次义卖至少总有一本他亲笔签名的作品。他从不拒绝记者对他的采访。他很公正地说谁都不比他更了解作家这一行的艰辛。如果他只需和一个记者愉快地闲聊上一会儿,就能帮助这个艰苦奋斗的人挣几个钱,那他可不忍心加以拒绝。他一般都请来访的记者与他一起吃午饭,而且几乎总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文章发表前要先给他看一下。有些人为了向报纸读者提供消息,往往在不适当的时候给知名人士打电话,探听他们信不信上帝,或者他们早饭吃点什么;他在接到这种人的电话时却总显得很有耐心。他在每个专题讨论会上都很引人注目。公众知道他对禁酒、素食主义、爵士乐、大蒜、运动、婚姻、政治以及妇女在家庭里的地位等问题的看法。
他对婚姻的看法是抽象的,好些艺术家都发现很难把婚姻和他们职业上的艰苦探求协调一致,而他却成功地避免陷入这种境地。大家都知道他多年来对一位已婚的上等女子所抱的没有半点希望的痴情。尽管他总是以谦恭有礼、十分仰慕的口气提到她,但是大家都清楚她对他却并不亲切友好。他中期小说中那种少有的苦涩反映出他所遭受的折磨。当时他经历的那种精神痛苦使他能够避开那些没有什么名望的女人的纠缠而并不得罪她们。这些妇女都是一个兴奋活跃的圈子里破旧的装饰点缀,她们乐于用自己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涯来换取和一位成功的小说家结婚所带来的安稳可靠的生活。当他从她们明亮的眼睛里看到结婚登记处的影子时,他就告诉她们他对自己唯一的那次苦恋记忆太深,这使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结成终身伴侣。他的这种死心眼儿的忠诚可能会使那些女人感到气恼,但却并不会真的得罪她们。每当他想到自己一定永远得不到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享受不到做父亲的满足时,总不免微微叹一口气;但这是他为了自身的理想,也为了那个可能和他同享欢乐的伴侣而准备作出的牺牲。他早就注意到人们其实并不想要同作家和画家的妻子应酬。凡是不论上哪儿总坚持要带着自己妻子的艺术家只使自己成了一个讨厌的人,结果往往他很想要去的地方,却得不到邀请。如果他把妻子留在家里,那么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就免不了会发生争吵,破坏他内心的安宁,而为了把他心中最美好的情感表达出来,他最少不了的就是这种安宁。阿尔罗伊·基尔是一个单身汉,这时候已经五十岁了,看来他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他是一个典范,表现出一个作家所能做到的一切,以及一个作家凭着勤奋、诚实、对人情事理的了解和手段与目的的有效结合所能达到的高度。他是一个好人;除了那种乖戾任性、吹毛求疵的人,谁都不会妒嫉他的成功。我觉得脑子里带着他的形象入睡,一定可以睡上一夜好觉。我草草地给费洛斯小姐写了一张便条,敲掉烟斗中的烟灰,关上起居室的灯,就上床睡了。
注释
① 比迈克斯:一种由小麦胚芽制成的麦胚食品,含有丰富的维生素b。
② 文艺协会:伦敦一著名俱乐部,位于蓓尔美尔街。
③ 这是伦敦的三个区,二十世纪初曾为文化艺术中心。
④ 利伯蒂:伦敦著名的服装公司,由阿瑟·拉森拜·利伯蒂(1843—1917)在一八七九年创建。
⑤ 英语谚语。
⑥ 博恩:法国东部城市,是勃艮第红葡萄酒业的中心。
⑦ 索霍:伦敦的一个区,多夜总会及外国饭店。
⑧ 圣艾夫斯:英国英格兰康沃尔郡圣艾夫斯湾的一个海滨胜地和渔业中心。
⑨ 得克萨斯:美国南部一州。
[book_title]二
第二天早上我按铃要我的信件和报纸的时候,费洛斯小姐给我送来一张便条,那是答复我给她留的条子的,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当天下午一点一刻在圣詹姆斯街他的俱乐部恭候我。于是,在一点钟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我先漫步到自己的俱乐部去喝了一杯鸡尾酒,我很有把握,罗伊是不会请我喝鸡尾酒的。随后我顺着圣詹姆斯街走去,悠闲地看着沿街的橱窗,因为我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耽搁(我不想太准时赴约),我就走进克里斯蒂拍卖行,看看有什么我喜欢的玩意儿。拍卖已经开始了,一群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人正在传看几件维多利亚时代的银器,那个拍卖商用厌烦的目光瞅着他们的手势,懒洋洋地嘟哝道:“有人出十个先令,十一个,十一个先令六便士……”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国王街上的空气十分明净。相形之下,克里斯蒂拍卖行墙上挂的那些画显得灰蒙蒙的。我走出拍卖行,街上的行人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那令人闲适的天气渗入了他们的心灵,使得他们在各自纷繁的事务中,自己也很意外地突然想停下来观看一下生活的图景。
罗伊的俱乐部很安静。前厅里只有一个年老的看门人和一个侍者。我突然有了一种忧伤的感觉,觉得会员们都在这儿参加侍者头儿的葬礼。我一提起罗伊的大名,那个侍者就把我领进一条空荡荡的走道,让我放下帽子和手杖,然后又把我领进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维多利亚时代政治家的肖像。罗伊从一张皮沙发里站起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们直接上楼,好吗?”他说。
我果然猜对了,他不会请我喝鸡尾酒,暗自对自己的考虑周到颇为得意。他领我走上一道铺着厚地毯的气派堂皇的楼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我们走进来宾用餐的餐厅,那儿一个别的客人都没有。餐厅相当宽敞,也十分干净,墙壁粉得雪白,有一个亚当式①的窗户。我们就在窗旁的座位上坐下,一个举止沉稳的侍者送上一份菜单。牛肉、羊肉、羔羊肉、冷冻鲑鱼、苹果馅饼、大黄馅饼、鹅莓馅饼。在我顺着这份千篇一律的菜单往下看的时候,我不禁叹了口气,想到了街角处的那些饭馆,那儿有法国式的烹调、喧闹的生活气息和那些穿着夏季衣裙的涂脂抹粉的俏丽的娘儿们。
“我推荐这儿的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说。
“好吧。”
“我自己来拌色拉,”他用随便却威严的口气对侍者说,接着又把目光移到菜单上,慷慨大方地说,“再来点儿芦笋怎么样?”
“那太好了。”
他的态度变得更神气了点儿。
“两份芦笋,告诉厨师长,叫他亲自选料。你喜欢喝点什么?来一瓶莱茵白葡萄酒怎么样?我们都很喜欢这儿的白葡萄酒。”
我表示同意,他就吩咐侍者去把酒类总管找来,我在一旁不能不对他点菜时那种发号施令却又彬彬有礼的态度十分钦佩。你会觉得一个有教养的国王就是用这种气派召见他的陆军元帅的。胖胖的酒类总管穿着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挂着说明他职务的银链条,拿着酒单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罗伊简慢而又亲切地向他点了点头。
“嗨,阿姆斯特朗,给我们来点儿二一年的圣母乳酒②。”
“好的,先生。”
“酒供应得怎么样?相当不错?你知道,我们以后没法再弄到这种酒了。”
“恐怕弄不到了,先生。”
“不过,也用不着过早担忧,自寻烦恼,是吗,阿姆斯特朗?”
罗伊朝着酒类总管愉快热情地笑着。总管长期和这些俱乐部成员打交道,知道得说点什么来回答他这句话。
“是用不着,先生。”
罗伊哈哈大笑,眼睛朝我望着。这个阿姆斯特朗,真是个角色。
“好吧,把酒冰一下,阿姆斯特朗。不过别太凉,你知道,得正好。我想让我的客人瞧瞧咱们这儿办事都很在行。”他转过脸来对着我。“阿姆斯特朗在我们这儿已有四十八年了。”等到总管走了以后,他又说,“我请你上这儿来吃饭,希望你别介意。这儿很安静,咱们可以好好谈谈。咱们好久都没有一块儿谈谈了,你看上去身体不错。”
这句话使我也注意起罗伊的外表来。
“比你可差远了,”我答道。
“这是一种规矩、虔诚、清心寡欲的生活的结果,”他大笑着说。“充分的工作,充分的运动。打打高尔夫球怎么样?我们应该哪天打一场。”
我知道罗伊说的只是临时想出来的应酬话,浪费一天工夫和我这么一个水平不高的对手打球,对他是最没意思的事。不过我觉得他这种含糊其辞的邀请,我接受下来也没有什么害处。他是健康的化身,他那拳曲的头发已经十分灰白,但这种颜色跟他却很相配,使他那张坦率的、给太阳晒黑的脸反而显得相当年轻。他那两只异常坦诚地望着世界的眼睛既明亮又清澈。他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身材细长,所以侍者给我们送来小圆面包的时候,看到他要了黑麦面包,我并不觉得奇怪。他那略胖的体态其实只增加了他的气派,使他的各种言论都有了分量。他的举止比过去更显得从容不迫,使你放心地对他有了一种信任感。他坐在椅子上,安如泰山,看上去好似坐在一座纪念碑上。
我不知道是否像我希望的那样,在我刚才叙述他和侍者的那段对话时已经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他的谈吐通常并不才华横溢,风趣诙谐,但是却很流畅,他老是发笑,引得你有时候会产生错觉,以为他讲的话很有趣。他从来不会找不到话说,他和别人谈论当前的一些话题时那么平易随和,使听他话的人一点也不感到紧张。
许多作家都有一种坏习惯,他们老是专心琢磨词句,就连在谈话中也字斟句酌。他们不知不觉地小心推敲自己的每句话,在表达自己的意思时既不多说一句,也不少说一字。这种习惯使不少上层社会的人在和他们交往时畏缩不前。这些上层人物精神生活简单,词汇有限,所以和人结交时总一再踌躇。可是跟罗伊在一起却从不会感到有这种拘束。他可以用对方完全能理解的词语和一个爱跳舞的卫兵说话,也可以和一个参加赛马的伯爵夫人用她马夫所用的语言谈话。人家总热情洋溢、十分宽慰地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作家。罗伊最乐意听到这样的恭维。聪明人总用许多现成的短语(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谁也管不了”就是最普通的一句),流行的形容词(如“绝妙的”或“叫人脸红的”)以及只有生活在某一类人中你才懂得意思的动词(如“推搡”)。这些词语使闲谈显得特别亲切,没有什么拘束,而且也不必动什么脑筋。美国人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人,他们把这种谈话技术发展到了一个高度完美的阶段,创造了一大批简洁、平凡的短语,这样一来,他们根本不必考虑自己在说些什么就可以进行一场生动有趣的谈话,而他们的头脑就可以用来自由思考大买卖和男女私通这类更为重要的事情。罗伊掌握的词汇非常广泛,他当机立断所选的词语总准确无误。这使他的讲话辛辣有力,却又不失分寸,而且每当他用这些词语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口气热切,仿佛这些话都是从他那思想丰富的头脑中刚创造出来的。
这时候,他东拉西扯地和我谈到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和最近出版的书籍,谈到上演的歌剧,心情显得很愉快。他对人总很亲切,不过今天他的这种亲切的姿态却实在使我惊讶。他对我们彼此见面的机会这么少深表惋惜,又坦率地(这是他最讨人喜欢的特点之一)告诉我他多么喜欢我,对我多么佩服。我觉得我非得迎合一下他这种友好的表示不可。他问起我正在写的书,我忙问了问他正在写的书。我们彼此都说我们俩谁也没有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成功。我们吃着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告诉我他怎样调拌色拉。我们喝着莱茵白葡萄酒,还津津有味地咂着嘴。
而我心里却一直纳闷,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谈到正题。
我无法相信在伦敦社交活动最繁忙的季节,阿尔罗伊·基尔只为了谈论马蒂斯③、俄国芭蕾舞和马塞尔·普鲁斯特④而愿意在一个既不是评论家又不是在任何方面具有什么影响的同行作家身上白白浪费一个小时。再说,在他谈笑风生的态度背后,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他有点儿心神不定。要不是我知道他境况不错,我真疑心他要开口问我借一百英镑。看起来好像这顿午饭就要结束,而他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他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知道他为人谨慎。也许他认为我们两个人这么久没有见面,头一次见面最好先建立友好的关系,把这顿气氛愉快的丰盛的午饭只看成是个投到水底引鱼上钩的诱饵。
“咱们到隔壁去喝杯咖啡好吗?”他说。
“随你便。”
“我觉得那儿要舒服些。”
我跟着他走进另一个房间,那儿比餐厅宽敞多了,有一些很大的皮扶手椅和很大的沙发;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杂志。两个老年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他们不大友好地瞥了我们一眼,但是这并没有使罗伊踌躇不前。他依然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嗨,将军,”他大声喊道,一面轻松愉快地向那边点了点头。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外面欢快的白日景象,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圣詹姆斯街的历史背景。我很惭愧,竟然连街对面那个俱乐部的名称都不知道,我不敢问罗伊,怕他会因为我对每个体面的人都知道的事一无所知而看不起我。他把我叫过去,问我要不要在喝咖啡的时候也喝一杯白兰地。我谢绝了,他却坚持要我喝上一杯。这个俱乐部的白兰地是有名的。我们并排坐在式样雅致的壁炉旁的一张沙发上,点着了雪茄。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最后一次上伦敦来,他和我就是在这儿吃午饭的,”罗伊口气很随便地说道。“我要老头儿尝了尝我们这儿的白兰地,他喝了很欣赏。上个周末,我就是在他太太家度过的。”
“是吗?”
“她多次问候你。”
“真谢谢她,我还以为她不记得我了。”
“不,她记得。你大概六年前在那儿吃过一次午饭,对吗?她说老头儿见到你很高兴。”
“我觉得她可并不高兴。”
“哦,这一点你可错了。当然啰,她不得不非常小心。老头儿老是受到那些想要见他的人的纠缠,她不得不让老头儿节省精力。她总怕他过分劳累。你只要想想她竟然使老头儿活到八十四岁,而且始终神智不衰,那实在了不起。老头儿去世后,我常去看她。她非常寂寞。不管怎么说,她全心全意地服侍了德里菲尔德整整二十五年。要知道,这可是奥赛罗⑤干的工作,我真替她感到难过。”
“她年纪还不算大。没准儿她还会结婚的。”
“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做。那样的话就太糟了。”
谈话稍微停了一下,我们都抿了一口白兰地。
“在德里菲尔德成名前就认识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个,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有一个时期,你常去拜访他,是吗?”
“拜访过不少次。那会儿我几乎还是个小孩,而他已经是中年人了。你知道我们并不是知己的好友。”
“也许不是,不过,你一定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那是别人所不知的。”
“大概是这样。”
“你有没有考虑写一些对他的回忆?”
“天哪,这可没有!”
“你不觉得你应该写一下吗?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小说家之一,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后的一个小说家。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小说和近百年来写出的任何一部小说几乎一样有希望传诸久远。”
“不见得吧。我总觉得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你就爱这么抬杠!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有你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不瞒你说,他的小说我不只看过一两遍,而是六七遍。每看一遍都觉得更好。你有没有看过他去世时评论他的那些文章?”
“看过几篇。”
“意见那么一致,真是惊人。我每一篇都看了。”
“要是每一篇的内容都没什么不同,那不是很不必要的吗?”
罗伊和气地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那篇文章十分精彩。看看它对老头儿就会有很好的了解。我听说《评论季刊》下几期也要刊登好几篇文章。”
“我仍然认为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宽容地微笑着。
“你的看法和所有说话有分量的评论家的看法都不一致,你不觉得有点儿不安吗?”
“倒没觉得怎么不安。我动笔写作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见过多少人被捧为天才,享受了一时间的荣耀,然后就湮没无闻了。我不知道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死了吗?还是关进疯人院了?还是藏在办公室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作品借给哪个偏僻的村子里的医生和老姑娘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仍是哪个意大利pension⑥里的大人物。”
“哦,不错,这些都是昙花一现的人物。我见过这样的人。”
“你还做过关于他们的演讲。”
“那是免不了的。只要办得到的话,总该帮他们一把。你知道那些人决不会有什么前途。去它的,反正宽厚待人总是做得到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并不是那一类人。他作品的全集共有三十七卷,在索思比书店的最后一套卖了七十八镑。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的书的销售量每年稳步增长,去年是销售量最多的一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在德里菲尔德太太那儿时,她给我看了他的稿费收入清单。德里菲尔德的地位已成定局。”
“谁能说得准呢?”
“嗳,你不是觉得你能吗?”罗伊尖刻地答道。
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我把他惹火了,暗自感到高兴。
“我觉得我少年时形成的出自直觉的判断还是正确的。那时候,人家告诉我说卡莱尔⑦是个伟大的作家,我很惭愧,觉得他的《法国革命史》和《旧衣新裁》简直读不下去。现在还有人会读他的这些作品吗?我原来以为别人的意见总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我勉强相信乔治·梅瑞狄斯的作品文笔华丽。可是我心里却认为他的作品矫揉造作,冗长啰嗦,也不真诚。现在,许多人也都这么认为。那时候,人家告诉我说你要是欣赏瓦尔特·佩特⑧,那就表明你是一个有教养的青年,于是我很欣赏瓦尔特·佩特,可是天哪,他的《马利乌斯》真把我读得烦死了。”
“噢,不错,现在大概没有人读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的作品当然也已经过时,而卡莱尔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人。”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们看上去都十拿九稳地会流芳百世。”
“那么,你从来没有看走了眼吗?”
“也有过一两次。我过去对纽曼⑨作品的看法远不如现在,而对菲茨杰拉德⑩那读起来音韵铿锵的四行诗则比现在的看法要好得多。那时候,我对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简直读不下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他的杰作。”
“那么,有哪些作品是你当时欣赏而目前仍然欣赏的呢?”
“噢,例如《项狄传》⑪、《阿米莉亚》⑫和《名利场》,《包法利夫人》、《巴马修道院》⑬和《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华兹华斯、济慈和魏尔兰⑭的诗歌。”
“我这么说你可不要见怪,我认为你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新颖独到之处。”
“你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也觉得这些看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我想要向你解释一下,以前不管是出于胆小还是为了尊重当时知识界的意见,我说过一些赞扬某些作家的话,而实际上我却并不钦佩某些当时大家认为深可钦佩的作家,后来的发展似乎说明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而当时我真正、直觉地喜欢的一些作家却跟我和一般的评论意见一起经受了时间的考验。”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他朝杯子底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他是想看看杯里还有没有咖啡,还是想找点话说。我对壁炉台上的钟看了一眼;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起身告辞了。也许我猜错了,罗伊请我吃饭只是为了和我随便谈谈莎士比亚和玻璃碗琴⑮。我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对他抱有那些刻薄的想法。我关切地看着他。如果这真是他请我吃饭的唯一目的,那一定是他感到厌倦或是灰心了。如果他不是另有用意,那只可能是至少目前,社交生活叫他实在受不住了。不过他发现我在看钟,就又开口了。
“一个人整整干了六十年,写了一本又一本书,而且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这样的人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我看不出你怎么能否认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的作品已经给译成了各个文明国家的文字;在他的弗恩大宅里,书架上都摆满了他的作品的译本。当然我也愿意承认,他写的许多作品现在看起来有点儿过时了。他是在一个艰难的时期成名的,他的作品往往显得冗长。他的大多数故事情节都惊险离奇,但是他的作品中有一个特点你必须承认,那就是美。”
“真的吗?”我说。
“说到底,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德里菲尔德作品的每一页上都洋溢着美。”
“真的吗?”我说。
“那次他八十岁生日,我们把他的一幅画像送去给他的时候,可惜你不在场。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场面。”
“我在报上看了报道。”
“你知道,那次到场的不只是作家,那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集会——包括科学、政治、商业、艺术各界以及上流社会的代表;这么一大批名流显要汇集在黑马厩镇的火车站,都从那列火车上走下来。我想这样的情景你可不容易见到。当首相把勋章授给老头儿的时候,那场面实在令人感动。他发表了很动人的讲话。不瞒你说,那天好多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
“德里菲尔德哭了吗?”
“没有,他非常镇定,就和平时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又很平静,举止彬彬有礼,对大家的这番盛情自然很感激,但是外表却有点儿淡漠。德里菲尔德太太怕他太累,所以我们去吃饭的时候他就留在书房里,她叫人用托盘送了点东西给他吃。在大家喝咖啡的时候,我溜出来跑去看看他。他正抽着烟斗,瞅着我们送给他的那幅画像。我问他觉得画得怎样。他不肯说,只是微微一笑。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把假牙拿下来。我说不行,代表团一会儿就要进来向他告别。接着我问他,他是否觉得这是最美好的时刻。‘怪得很,’他说,‘真是怪得很。’我想他实际上是累垮了。在他的晚年,他吃东西、抽烟都很邋遢。装烟斗的时候总把烟丝弄了一身。德里菲尔德太太不愿意人家看见他这样子,不过当然她并不怕我看见。我替他稍微把衣服拍拍干净,随后他们大家都进来和他握手告别,我们就都回伦敦去了。”
我站起身来。
“噢,我真得走了。今天见到你非常高兴。”
“我正要上莱斯特画廊去看一个画展的预展。我认识那儿的人。要是你高兴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谢谢你,我也收到一张请柬。不,我现在不想去。”
我们走下楼梯,我拿了帽子。出了门我就转向皮卡迪利大街,罗伊说:
“我和你一起走到街那头。”他赶上我的步子。“你认识他的头一位太太,是吗?”
“谁的?”
“德里菲尔德的。”
“哦!”我早已把他忘了。“是的。”
“熟吗?”
“相当熟。”
“我想她这人很讨厌。”
“我没这个印象。”
“她一定粗俗得不得了。她是个酒店的女招待,是吗?”
“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非常不忠实。”
“是非常不忠实。”
“你还记得她长得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笑着说。“她很好看。”罗伊短促地笑了笑。
“一般人可不是这个印象。”
我没有回答。我们已经走到皮卡迪利大街了,我站住了脚,把手伸给罗伊。他握了握我的手,但是我觉得没有他通常的那股热情劲儿。我感到他好像对这次会面很失望。我想不出他为什么失望。不论他曾想要我做什么,我都无法去做,因为他根本没有给我一点儿暗示。我缓缓地在里茨大饭店的拱廊下走过,又沿着公园的栅栏走去,一直走到半月街的对面。一路上我都想着我今天的态度是不是异常地令人生畏。显然罗伊觉得今天不是请我为他帮忙的合适的时机。
我又顺着半月街走去,在经过皮卡迪利大街的车马喧嚣之后,半月街上静悄悄的,令人心旷神怡。这儿宁静而有气派。大多数的住宅都有房间出租,不过不是粗俗地贴张招租广告。有的房子像医生诊所似的,在门口安一块擦得锃亮的铜牌来说明它是供出租的;有的房子在它的扇形窗上用油漆端端正正地写着有房出租的字样。有一两家特别慎重,只写出了房主的姓名,所以如果你不知道内情,就很可能以为那是一家裁缝铺或是一家当铺。这儿不像另一条也有房间出租的杰明街那么交通拥挤,只是东一处西一处的有时会有一辆漂亮的小汽车,也没有人看管,停在某一个门口,偶尔在另一个门口会看到一辆出租汽车,从车上走下一位中年女士。你会有一种感觉,住在这儿的人似乎不像杰明街的住户那么欢快,名声也不像他们那样不怎么好;那儿的喜欢赛马的汉子一早起来,头还在疼,就嚷着要喝烈酒解醉;而住在这儿的则是一些从乡间来的有身份的妇女;她们在伦敦的社交活动季节到伦敦来住六个星期;也有的是一些不轻易吸收会员的俱乐部里的老年绅士。你觉得这些人年复一年地都到同一幢房子来住,也许在这儿的房主还在某些私人宅第里干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他了。我的房东费洛斯小姐就曾在一些大户人家当过厨娘,不过你要是看见她上牧羊人市场去买东西,你根本猜不出她过去的身份。她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厨娘那样矮胖结实,脸色红润,蓬头垢面;她身材瘦小,腰板儿笔挺,衣着整洁入时;她已是中年,脸上一副意志坚决的样子,嘴上抹着口红,戴着单片眼镜。她做事有条不紊,言语不多,常带着冷冷的嘲讽神情,花起钱来手笔很大。
我住的房间是在底层,客厅的墙壁糊着旧时的有云石花纹的墙纸,墙上挂着一些水彩画,画的都是浪漫的场景:有骑士在向他们的情人告别,也有古代的武士在宏伟的大厅里欢宴;四下里放着好几盆巨大的蕨类植物,扶手椅上的皮革已经退色。整间房有趣地弥漫着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氛。我向窗外眺望,以为该见到一辆私人双轮马车,而不是一辆克莱斯勒牌汽车。窗帘是厚厚的红棱纹平布的。
注释
① 指十八世纪英国建筑师和家具设计师罗伯特·亚当和詹姆斯·亚当兄弟俩的一种精细的设计艺术风格。
② 圣母乳酒:德国莱茵黑森地区产的一种甜味白葡萄酒。
③ 马蒂斯(1869—1954):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野兽派领袖。作品以线条流畅、色彩明亮、不讲究明暗透视法为特点。
④ 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小说家,其创作强调生活的真实和人物的内心世界,以长篇巨著《追寻逝去的时光》而闻名于世。
⑤ 奥赛罗: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爱护自己的妻子到了丧失理智地步的丈夫。这儿借指深爱自己配偶的妻子。
⑥ 法语:膳宿公寓。
⑦ 卡莱尔(1795—1881):英国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
⑧ 瓦尔特·佩特(1839—1894):英国文艺批评家,散文作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
⑨ 纽曼(1801—1890):英国天主教枢机助祭,神学家,散文家。
⑩ 菲茨杰拉德(1809—1883):英国作家,以完全意译的方法翻译了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约1122)的四行诗《鲁拜集》。
⑪ 《项狄传》: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所著小说,全书共九卷,从一七六○年至一七六七年陆续出版。
⑫ 《阿米莉亚》:英国小说家菲尔丁(1707—1754)的晚期作品。
⑬ 《巴马修道院》:法国小说家司汤达(1783—1842)的著名小说。
⑭ 魏尔兰(1844—1896):法国著名诗人。
⑮ 玻璃碗琴:十八、十九世纪欧洲较为风行的一种由一套定音的、按音级排列的玻璃碗制成的乐器,用湿手指摩擦碗边发音。
[book_title]三
那天下午,我事情很多,可是跟罗伊的谈话以及我前天产生的感想,那种萦绕在年纪还不算老的人的心头的怀旧之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房间在我踏进去的时候使我比往常更为强烈地感到这一点)引着我的思绪顺着回忆的道路漫步走去。那就仿佛以往不同的时期在我的住处住过的所有那些人都拥到了我面前,他们的举止已经不合时宜,穿着也很古怪,男人都留着羊排络腮胡①,穿着长礼服;女人则穿着带衬垫和有荷叶边的裙子。我不知道是我的想象呢,还是我当真听到了伦敦喧闹的市声(我住的房子在半月街的头上)。这种市声以及六月里那美好的天气晴和的日子(le vierge, le vivace et le bel aujourd' hui②)使我的遐想添了一层并不怎么痛苦的酸楚之感。我眼前的往事似乎失去了它的真实性。它在我的眼中好似一场正在台上演出的戏,我则是在黑暗的顶层楼座后排的一个观众。不过戏往下演的时候,一切在我眼前都显得很清楚。那并不像你所过的生活,由于各种印象纷至沓来、轮廓不清而显得朦朦胧胧,而是像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一位苦心创作的艺术家所画的风景油画那样鲜明清晰。
我以为现在的生活比四十年前的生活要有趣,我还觉得如今的人也比过去的人更和蔼可亲。那时的人也许更为可敬,有着更深厚的德行,因为我听说他们有着更渊博的学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他们比现在的人脾气要坏;他们吃得太多,不少人酒也喝得太多,而他们运动得却太少。他们的肝脏都有毛病,消化系统也常受到损害。他们很容易发火。我说的并不是伦敦,因为我小时候对伦敦一无所知,也不是那些喜欢打猎、射击的达官贵人;我说的是乡间,是那儿的一些普通的人,略有家产的绅士、牧师、退休官员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组成当地社会的人。这些人生活沉闷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那儿没有高尔夫球场;有些房屋之间有一个保养得很差的网球场,而打网球的都是年纪很轻的人。镇上的大会场每年举行一次舞会;有马车的人家下午坐车出去兜风;其他的人只好作“健身散步”!你可以说他们并不怀念他们本来从未想到过的娱乐活动,而且他们还彼此偶尔举行一些小小的宴会,为自己的生活增添点儿兴奋的事(经常是茶会,要求你带上乐谱,在那儿唱一些莫德·瓦莱里·怀特③和托斯蒂④的歌曲);日子总是显得很长;他们心里很厌烦。一生注定要住在一英里内彼此为邻的人却往往发生激烈的争吵,他们天天要在镇上见面,却二十年来谁也不理睬谁。他们爱好虚荣,十分固执,也很古怪。这种生活也许会形成一些怪僻的性格。当时的人们不像今天这样彼此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他们凭着自己独特的癖性取得了一点小小的名声,但是他们却很不好相处。也许我们现在这些人都很轻率、粗疏,但是我们都不带任何旧时的猜疑看待彼此;也许我们的态度粗鲁、爽快,但却是友好的;我们更乐于互谅互让,而不那么性情乖僻。
那时候,我跟我的叔叔、婶婶住在肯特郡靠海的一个小镇的郊外。这个小镇的名字叫黑马厩镇,我叔叔是那儿的教区牧师。我婶婶是德国人,她出生于一个非常高贵但已没落穷困的家族,因而她和我叔叔结婚的时候所带来的唯一的嫁妆就是十七世纪为她的某个祖先制作的一张细木镶嵌书桌和一套平底玻璃酒杯。在我到他们家的时候,那套酒杯已只剩下几个,都给放在客厅里当装饰品。我很喜欢密集地刻在杯子上的那些堂皇的盾形纹章。我的婶婶过去经常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盾面上的多种纹章,我也不知道数量有多少。纹章中站立一旁扶持盾牌的人或兽都刻得很精细,那王冠上突出的顶饰非常富有浪漫色彩。婶婶是一个淳朴的老太太,性情温和、慈善。尽管她和一个除了薪俸以外极少其他收入的普通教区牧师结婚已经三十多年,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hochwohlgeboren⑤。有一次,一个伦敦有钱的银行家租下了邻居的一所房子到这儿来度假消夏,这个人在当时的金融界颇有名气。虽然我叔叔去拜访了他(我猜主要是为新助理牧师协会募集捐款),但是婶婶却不肯去,因为他是个生意人。没有人认为婶婶是势利眼。大家都认为她的态度是完全合理的。银行家有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男孩,我忘了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还记得当我问叔叔、婶婶是否可以把这孩子带到我们家来玩的时候,竟在家里引起了一场讨论。他们勉强同意了,不过却不许我到他家去。我的婶婶说要是我到他家去了,下一次我就会想到卖煤的商人家去。我叔叔说:
“不良的交游有损良好的举止。”⑥
银行家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去教堂,而且总在盘子里留下半个英镑。不过如果他以为他的这种慷慨给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那他就完全错了。整个黑马厩镇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但只认为他在摆阔。
黑马厩镇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街通到海边,街道两旁都是两层楼的小房子,有很多是住宅,但也有不少店铺。在这条街道两边又新修筑了不少短街,一边通向乡野,一边通向沼泽。港口周围有许多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运煤船总把煤从纽卡斯尔⑦运到黑马厩镇,港口充满生气。到我长大可以独自上街的时候,我常去那儿闲逛上好几个小时,看着那些穿着紧身套衫、粗犷的满身煤屑的工人在那儿卸煤。
我就是在黑马厩镇上头一次见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那时候我十五岁,刚从学校回来过暑假。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带了毛巾和游泳裤就到海滩去了。天空万里无云,空气热烘烘的,阳光灿烂,但是北海的波涛送来一股好闻的强烈的气味,因而单是生活在这儿,呼吸这种空气,就令人心头舒畅。冬天,黑马厩镇的居民都在那条空荡荡的大街上快步行走,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的皮肤少接触那凛冽的东风⑧。但是现在,他们到处闲荡;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肯特公爵”和“熊与钥匙”两家客店之间的空地上。你听到他们那种东盎格鲁方言说话的嗡嗡声,音调拖得较长,口音可能很不好听,但是我从小就听惯了,仍然觉得它有一种悠闲自在的韵味。这些当地人肤色健康,长着蓝眼睛和高高的颧骨,他们的头发是浅色的。他们看上去都正直、诚实、坦率。我想他们并不怎么聪明,但是他们都忠厚老实。他们显得很健康,虽然多半个子不高,但却强健、活跃。那时黑马厩镇上的车辆很少,所以那些三五成群站在路上闲聊的人除了偶然碰上镇上医生的双座马车或是面包店老板的双轮轻便马车外,几乎用不着让路。
经过银行的时候,我进去向经理问候,他是我叔叔教区里的教区委员。我走出银行的时候碰到了我叔叔的助理牧师。他站住脚和我握了握手。跟他在一块儿散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没有把我介绍给那个人。那人个子不高,留着胡子,打扮得相当花哨,穿着一条很鲜艳的棕色灯笼裤和上衣,裤腿很紧,下面是深蓝色的长统袜,黑皮靴,头戴一顶圆顶硬礼帽。灯笼裤这种服装那时还不常见,至少在黑马厩镇是如此。我当时年纪很轻,刚从学校回来,立刻把他看成是个没有教养的下等人。可是在我和助理牧师闲谈的时候,他却友好地望着我,浅蓝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我觉得他恨不得立刻也参加谈话,于是我摆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我不想冒这种险,让一个穿着灯笼裤像猎场看守人似的家伙跟我说话;我也不喜欢他脸上那种快活、亲昵的表情。我自己当时的穿着无懈可击,我穿着白法兰绒长裤,胸前口袋上印有校徽的蓝法兰绒运动上衣,头上戴着一顶黑白相间的宽边草帽。后来助理牧师说他非得走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在街上碰到熟人的时候始终不知道怎么结束谈话,我总窘困得不得了,徒劳地想要找个机会告辞),但他又说当天下午他要去牧师公馆,请我告诉叔叔。我们分手的时候那个陌生人朝我点头微笑,可是我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以为他是个前来避暑的游客,在黑马厩镇上,我们从来不和这种游客交往。我们认为伦敦人很庸俗。我们都说每年夏天这帮泼皮无赖都从京城跑到这儿来,实在令人讨厌,但是镇上那些做买卖的人自然不这么想。然而每当九月结束,黑马厩镇又恢复原来的宁静后,就连他们也如释重负地微微舒了一口气。
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仍旧又细又长地贴在头上。我说起我早上碰见了助理牧师,他下午要上我们家来。
“谢泼德老太太昨晚去世了,”我叔叔解释说。
助理牧师姓盖洛韦,他又高又瘦,模样寒碜,长着乱蓬蓬的黑头发和一张灰黄泛黑的小脸。他大概年纪很轻,但在我看来似乎已是中年。他话说得很快,而且爱做手势。这种习惯使大家觉得他很古怪。要不是因为他干劲十足,我叔叔是不会留他做副手的。叔叔非常疏懒,很高兴有个人把他承担的很多工作都接过去。下午盖洛韦先生和我叔叔谈完了他来牧师公馆要谈的公务后进来问候我婶婶,婶婶留下他喝茶。
“今天上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他坐下后我问道。
“哦,那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我没有给你介绍。我拿不准你叔叔是否愿意你认识他。”
“我看大可不必,”我叔叔说。
“嗨,他是谁呀?他不是黑马厩镇上的人吧?”
“他是出生在这个教区,”我叔叔说,“他父亲是沃尔夫老小姐的庄园弗恩大宅的管家。不过他们都不是国教教徒。”
“他娶了黑马厩镇上的一个姑娘,”盖洛韦先生说。
“大概是在教堂结婚的吧,”我婶婶说,“她真是铁路徽章酒店的女招待吗?”
“看来她好像干过,”盖洛韦先生微笑着说。
“他们准备在这儿长住下去吗?”
“大概会的。他们已经在公理会教堂所在的那条街上租了一幢房子,”助理牧师说。
那时候在黑马厩镇上,新修的街道当然都有街名,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也不使用。
“他会来做礼拜吗?”我叔叔问道。
“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和他谈到这个问题,”盖洛韦先生回答说。“你知道,他是一个受过相当教育的人。”
“这一点,我几乎无法相信,”我叔叔说。
“我听说他上过哈佛沙姆学校,他在那儿得到很多次奖学金和其他奖赏。后来他在瓦德哈姆又得了一项奖学金,但是他却跑到海上去了。”
“我听说他是个很冒失的家伙,”我叔叔说。
“他看上去不大像个水手,”我说。
“哦,好多年前他就不干这行了。从那以后,他干过各式各样的工作。”
“行行皆通,样样稀松,”⑨我叔叔说。
“哦,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作家。”
“这也干不了多久,”我叔叔说。
我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个作家,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写什么?”我问道。“是写书吗?”
“我想是的,”助理牧师说,“还写文章。春天他出版了一本小说。他答应借给我看看。”
“我要是你,就不浪费时间去看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叔叔说。他除了《泰晤士报》和《卫报》,什么别的东西都不看。
“他那本小说叫什么?”我问道。
“他告诉过我书名,可是我忘了。”
“反正你也没有必要知道,”我叔叔说。“我非常不赞成你看这些毫无价值的小说。暑假里你最好多在户外活动,而且你大概还有暑期作业要做吧?”
我确实有作业,就是阅读《艾凡赫》⑩。我十岁的时候就读过这本书,一想到要再读一遍,而且还要写一篇读后感,我就厌烦得要命。
我想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后来取得的巨大成就,又记起当初在我叔叔的饭桌上我们怎样议论他的情形,就禁不住觉得好笑。不久前,德里菲尔德去世以后,那些崇拜他的人热烈地纷纷提出要把他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⑪里。在我叔叔之后黑马厩镇的牧师换过两次,现任牧师写信给《每日邮报》指出德里菲尔德出生在他那个教区,他不仅在那个地区生活了很多年,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二十五年,而且他的好几本最有名的小说的背景地点都给安排在这儿,因此把他的骸骨安葬在黑马厩镇的教堂墓地里才合适,他的父母也正是安息在墓地里那些肯特郡的榆树底下。后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教长用一种不大客气的态度拒绝了把德里菲尔德安葬在大教堂里的建议,于是德里菲尔德太太给报界写了一封很有尊严的信,她在信中说她确信把她已故的丈夫安葬在他如此熟悉和热爱的平凡的人中间是在实现死者最热切的愿望。这时候黑马厩镇上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除非黑马厩镇的名流显要从我离开那儿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否则我相信他们都不大会喜欢“平凡的人”这种说法。我后来听说,他们始终不能“容忍”第二个德里菲尔德太太。
注释
① 羊排络腮胡:指脸颊两旁所留的上窄下宽的络腮胡子。
② 法语:今天何其美丽、贞洁和充满活力。按:此为法国诗人马拉美(1842—1898)的《天鹅十四行诗》的首行。
③ 莫德·瓦莱里·怀特(1855—1937):法国作曲家。
④ 托斯蒂(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
⑤ 德语:意为出身非常高贵。
⑥ 英语谚语。
⑦ 纽卡斯尔:英国英格兰东北部城市。
⑧ 英国的东风,像中国的西北风,凛冽寒冷。
⑨ 英语谚语。
⑩ 《艾凡赫》:英国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的著名小说。
⑪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伦敦著名教堂,是英国国王加冕和著名人物下葬之所在。
[book_title]四
就在我和阿尔罗伊·基尔一起吃午饭后的两三天,我出乎意料地收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遗孀的一封来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朋友:
听说你上个星期和罗伊做过一次长谈,谈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我非常高兴地得知你对他推崇备至。他过去时常和我谈到你,对你的才能赞叹不已,所以那次你来我们家吃午饭的时候,他见到你特别高兴。我不知道你是否存有他以前写给你的信件。要是存有什么信件,可否让我抄录一份。如果你能答应上我家来小住两三天,我将十分高兴。现在我家里很清静,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请你选个对你合适的时间前来即可。我很乐意重新见到你,和你谈谈以往的日子。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想得到你的帮助。我相信为了我故去的亲爱的丈夫,你是不会拒绝的。
埃米·德里菲尔德谨启
我只见过德里菲尔德太太一次,对她也没有多大兴趣。我不喜欢被人称作“亲爱的朋友”;单是这个称呼就足以使我谢绝她的邀请,而这种邀请的总的性质也使我十分气恼,因为不管我想个什么巧妙的借口来回绝她,我不应邀前往的理由总是十分明显,也就是说,我不想去看她。我手里并没有德里菲尔德的信件。大概多年以前,他给我写过几次信,都是寥寥数语,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作家,即使我曾保存别人给我的书信,我也决不会想到要保存他的来信。我哪里知道他后来会被推崇为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我没有马上回信拒绝,只是因为德里菲尔德太太信中说她有事求我帮忙。当然我很讨厌为她做事,但是如果那是一件我能办到的事而我不肯去做,那就未免显得性格乖戾。不管怎么说,她的丈夫总是一个很显要的人物。
这封信是随头一班邮件送来的,早饭后我就给罗伊打电话。我刚报出自己的姓名,罗伊的秘书立刻就把电话转给了他。如果我在写一个侦探故事,我马上就会疑心罗伊正在等候我的电话,而罗伊在电话中招呼我的那种雄浑有力的嗓音更足以证实我的疑心。没有人在大清早接到别人电话的时候声调自然地就会这么欢快。
“希望我没把你吵醒,”我说。
“天哪,没有。”他那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我七点钟就起来了,刚才在公园里骑马,现在正准备吃早饭。上我这儿来和我一块儿吃吧。”
“我非常喜欢你,罗伊,”我答道,“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我愿意一块儿吃早饭的人。再说,我已经吃过了。嗨,我刚收到德里菲尔德太太的一封信,她请我到她家去住几天。”
“对,她和我说过她想请你去。咱们可以一块儿去。她有一个很好的草地网球场,她待客又很殷勤。我想你会喜欢的。”
“她想叫我干什么?”
“噢,这一点她大概想亲自告诉你。”
罗伊的声调很柔和,我猜想如果他对一个即将当父亲的人说他的太太很快就会满足他的愿望,他用的一定就是这种声调。不过这种声调对我一点不起作用。
“别瞎说了,罗伊,”我说。“我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你可别想瞒得了我。还是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吧。”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罗伊不喜欢我刚才的用辞。
“你今天上午忙不忙?”他突然问道。“我想来看看你。”
“好吧,你来吧。一点钟以前我不出门。”
“我大约再过一小时就到。”
我放回电话话筒,重新点起烟斗,又瞥了一眼德里菲尔德太太的那封信。
她提到的那顿午饭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好在特堪伯里附近的一位霍德马什夫人家里度一个长周末。霍德马什夫人是个聪明漂亮的美国女人,她丈夫却是个浅薄无知、毫无风度、只爱好运动的准男爵。也许为了给沉闷的家庭生活一些调剂,她习惯在家里招待艺术界的人士。她的这种社交聚会有各种人参加,气氛都很欢快。贵族们和绅士们都带着惊讶和畏怯不安的心情与画家、作家和演员混在一起。霍德马什夫人既不读她热情款待的那些客人写的书,也不看他们画的画,但是她爱和他们在一起,并且因为这样感到自己熟悉艺术而很得意。我去她家的那一次,谈话有一刹那碰巧提到了她的大名鼎鼎的邻居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我提起过去一度我和他很熟,于是这位夫人立刻提议我们星期一中午上德里菲尔德家去和他一起吃一顿饭,那天她的一些客人都要回伦敦去。我有些顾虑,因为我已经有三十五年没有见到德里菲尔德了,我不相信他还会记得我;而就算他记得我(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我想他也不会觉得怎么愉快。可是当时有一位被称作斯卡利昂勋爵的年轻贵族在场,他对文学的爱好强烈得不得了,并没有如人类和自然界的法则所规定的那样去治理国家,而是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写侦探小说。他非常好奇地渴望见到德里菲尔德。霍德马什夫人刚提出她的建议,他立刻表示说这太妙了。那次社交聚会的主客是一个高大、肥胖、年轻的公爵夫人,看来她对这位著名的作家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竟然准备不去参加她星期一在伦敦的一次约会,推迟到下午再回去。
“那我们就有四个人了,”霍德马什夫人说。“我想人再多了,他们也无法接待。我马上给德里菲尔德太太发个电报。”
我无法设想自己竟和这么几个人一块儿去见德里菲尔德,就竭力给她的计划泼冷水。
“这只会使他厌烦得要命,”我说。“他一定很不喜欢一大批陌生人这么闯去见他。他年纪已经很大了。”
“所以如果人们想见见他,最好趁着现在就去。他不会再活很久了。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喜欢会见客人。他们除了医生和牧师外,很少见到什么别人,我们去可以让他们的生活有点儿变化。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随时可以带几个有意思的人上他们家去。当然,她不得不非常小心。他受到各种各样的人的纠缠,他们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想见到他;他也受到采访记者和那些想要他看一下他们作品的作家的烦扰,还有愚蠢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不过德里菲尔德太太真了不起。她只让他会见那些她认为他应该接见的人。我觉得如果他会见每一个想要见他的人,那么不出一个星期,他就完了。德里菲尔德太太不得不考虑他的精力。自然我们可不同。”
当然我认为我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不过我看着其他几个要去见他的人,我发现公爵夫人和斯卡利昂勋爵也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所以看来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什么。
我们坐了一辆鲜黄色的劳斯莱斯牌汽车前去拜访德里菲尔德。弗恩大宅离黑马厩镇有三英里路。我想那是大约一八四○年前后所建的一幢拉毛粉饰住宅,外表简朴,没有什么装饰,但却十分牢固。房屋前面和后面的样子完全相同,当中平整,两边有两个很大的圆肚窗,前门就开在中间,二楼也有两个很大的圆肚窗。低矮的屋顶给一道没有什么装饰的护墙遮挡着。房屋周围是一个大约占地一英亩的花园,里面树木丛生,不过管理得很妥善。从客厅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片绿色的坡陀和树木形成的悦目的景色。客厅里的陈设和你感到在每一个不很大的乡间宅第的客厅里所应具有的完全一样,不免使人有点儿困惑不安。舒适的椅子和大沙发上都罩着色彩鲜艳的干净的印花棉布套子,窗帘也是用同样的印花棉布做的。在几张奇彭代尔①式的小桌上放着几个东方风格的大碗,里面盛着百花香②。奶油色的墙上挂着几幅本世纪初一些著名画家的悦目的水彩画。屋内还有布置得很美妙的大簇鲜花。大钢琴上的银色镜框里是一些著名女演员、已故作家和王室次要成员的照片。
难怪公爵夫人一进门就嚷着说这间客厅真舒服。这样的客厅正是一个著名的作家度过他晚年时光的合适的所在。德里菲尔德太太端庄自信地接待我们。我估计她约摸四十五岁左右,生着一张灰黄色的小脸,眉眼匀称,轮廓分明,头上紧扣着一顶钟形黑色女帽,身上穿着灰色上衣和裙子。她身体瘦弱,不高不矮,看上去整洁、能干、机敏。她的模样颇像一个乡绅的守寡的女儿,替她父亲管理教区里的事务,并具有一种特殊的组织才能。我们给引进客厅的时候,有一个教士和一位女士站起来,德里菲尔德太太为我们作了介绍。原来他们是黑马厩镇的牧师和他的太太。霍德马什夫人和那个公爵夫人马上摆出一副和蔼谦恭的样子;有身份的人在遇到身份比他们低的人的时候总要做出这种姿态来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地位的差异。
随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走进客厅。我在画报上不时看到他的照片,但是见到他本人,我感到十分诧异。他的身材比我记忆中的要矮,而且很瘦,纤细的银色头发勉强地盖住头顶,脸刮得干干净净,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一双蓝眼睛颜色很淡,眼圈周围却红红的。他看上去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儿,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人世。他嘴里戴着一副雪白的假牙,这使他笑起来显得相当勉强,很不自然。我过去看见他的时候他都留着胡子,现在胡子没有了,嘴唇显得又薄又苍白。他穿着一套式样很好的蓝色哔叽新衣服,低低的领口比他实际需要的大两三号尺码,露出他那枯瘦的满是皱褶的脖子。他戴着一条整洁的黑领带,上面别着一个珍珠的领带夹。那样子看上去很像一个穿着便服在瑞士度假消夏的教长。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迅速瞥了他一眼,鼓励地对他露出笑容。她一定对他整洁的外表感到很满意。他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对每个人都寒暄几句。走到我的面前时,他说:
“你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忙人大老远地来看我这么一个老古董,真是太好了。”
我有点儿吃惊,因为他说话的神气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我担心我的那几个朋友会以为我说过去一度我跟他很熟是在吹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完全把我忘了。
“我都不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极力显得很热诚地说。
他大概看了我不过几秒钟,但是我却觉得似乎有好半天。接着我猛地一怔;他朝我眨了眨眼。他这个动作快极了,除了我谁都不可能发觉,而且根本意想不到地出现在这张气度不凡的衰老的脸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脸转瞬又恢复了原来的安详的神态,显示出明智的宽厚和沉静的洞察力。接着午饭安排就绪。我们依次走进饭厅。
饭厅的陈设也只能给说成是极尽雅致之能事。在奇彭代尔式的餐具柜上放着银烛台。我们坐在奇彭代尔式的椅子上,围着一张奇彭代尔式的桌子吃饭。桌子中央的一个银碗里放着玫瑰花,周围是一些银碟子,里面放着巧克力和薄荷奶油糖;银盐瓶擦得锃亮,显然是乔治王朝时期的东西。在奶油色的墙壁上挂着彼得·莱利爵士③的仕女画的网线铜版印刷品;壁炉台上有一件蓝色的代尔夫特陶瓷④摆设。两个身穿棕色制服的侍女在一旁伺候。德里菲尔德太太一边不停地和我们说话,一边却留神注视着那两个侍女的动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这些体态丰满的肯特郡姑娘训练得手脚如此麻利的(她们那健康的脸色和高高的颧骨说明她们是本地人)。午饭的几道菜和这个场合非常相称,精美却并不显眼。浇上白汁沙司翻卷起来的板鱼片,烤鸡配上新上市的土豆和嫩豌豆,芦笋和鹅莓凉布丁。你会觉得这样的饭厅、这样的午饭、这样的方式跟一个负有盛名却并不富有的文人正好相配。
德里菲尔德太太和大多数作家的妻子一样也很健谈;她不让她那一头饭桌上的谈话冷落下去,因此不管我们多么想听听她丈夫在饭桌另一头说些什么,我们却总找不到机会。她轻松愉快,生气勃勃。虽然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身体衰弱,年龄又大,使她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住在乡间,但是她还是设法不时去一趟伦敦,好使自己跟上时代的发展。不一会儿,她就和斯卡利昂勋爵热烈地谈论起伦敦的戏院正在上演的戏剧以及皇家艺术院的拥挤情况。她去了两次才看完了那儿展出的所有的画,但即使这样,她最后还是来不及去看水彩画。她非常喜欢水彩画,因为水彩画不矫揉造作;她不喜欢矫揉造作的作品。
为了使男女主人坐在饭桌两头,牧师就坐在斯卡利昂勋爵身旁,牧师太太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公爵夫人和牧师太太谈论起工人阶级的住房问题,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比牧师太太要熟悉得多。这时候,我不必用心去听人家谈话,于是留神察看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他正在和霍德马什夫人讲话。霍德马什夫人显然在告诉他怎样写长篇小说,而且讲给他听哪几本书他实在应当看一看。他似乎出于礼貌,很有兴趣地听着她讲,不时还插上一句话,不过他的声音太轻,我根本听不见。当霍德马什夫人开上一句玩笑的时候(她经常在谈话中说些笑话,往往很有风趣),他总格格地轻声笑笑,并且迅速地瞅上她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个女人倒还不是那么一个十足的傻瓜。我想起过去,不禁好奇地暗自思量,不知他心里对眼前这些尊贵的客人,对他那穿戴整齐、如此能干、如此善于持家的妻子以及他所处的优雅的生活环境究竟有些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他对自己早年的经历是否感到遗憾。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使他感到快乐,还是在他那友好客气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令他极其憎恶的厌烦。也许他感到我正在看他,因为他也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沉思地停留了一会儿,带着温和而又奇特地搜寻的神情。接着突然他又对我眨了眨眼,这次是毫无疑问的。在这张衰老、干枯的脸上出现这样一种不严肃的表示不仅使我吓了一跳,而且叫我感到十分狼狈。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的嘴角现出一丝迟疑的微笑。
但是这时候,公爵夫人加入了饭桌那头的谈话,牧师太太向我转过脸来。
“你好多年前就认识他了,是吗?”她低声问我。
“是的。”
她对周围其他的客人瞥了一眼,看看是不是没有人在注意我们。
“他太太非常希望你不要使他回想起那些可能会引起他痛苦的往事。你知道,他身子很虚弱,一点儿小事就会惹得他不高兴。”
“我会很小心的。”
“她对他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她的这种献身精神真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她明白她负责照料的是一个多么宝贵的人物。她的这种无私的精神真难以用言语形容。”她把声音又放低了一点。“当然啰,他上了年纪,而老年人有时候是有点儿不大好伺候的。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她有不耐烦的时候。她作为一个体贴丈夫的贤惠妻子,简直就和他一样了不起。”
对于这样一类评论很难找到一些话来回答,可是我感到她在等待我的答话。
“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我觉得他看上去很不错,”我嘟哝道。
“那全是她的功劳。”
午饭结束后,我们回到客厅;大家三三两两地在那儿站了两三分钟,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就朝我走了过来。我正在和牧师聊天,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话题,我正称道着外面美好的景色。我转身对着主人。
“我正在说那边的一小排村舍多么富有画意。”
“从这儿看过去是这样。”德里菲尔德望着那排村舍的参差不齐的轮廓,他那薄薄的嘴唇边现出了嘲讽的微笑。“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很怪,对吗?”
可是这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亲切而匆忙地走了过来。她的嗓音既轻快又悦耳:
“哦,爱德华,我肯定公爵夫人很想参观一下你的书房。她一会儿就非走不可了。”
“实在对不住,可是我一定得赶三点十八分从特堪伯里开出的那班火车,”公爵夫人说。
我们鱼贯走进德里菲尔德的书房。那个房间很大,在房子的另一边,有一个圆肚窗,从那儿看出去的景色和从饭厅看出去的一样。这正是一个忠实的妻子显然会为她的从事写作的丈夫安排布置的那种房间。屋里整洁得一尘不染,几个大碗里放满了鲜花,给那儿添了点女性的情调。
“他后期的所有作品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德里菲尔德太太说,顺手把一本翻开的反扣在桌面上的书合起,“他作品的édition de luxe⑤第三卷的卷首插图画的就是这张书桌,这是一件古式家具。”
我们都赞赏着那张书桌。霍德马什夫人在她以为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指去摸摸下面的边缘,看看是不是真货。德里菲尔德太太迅速向我们愉快地笑了笑。
“你们想不想看看他的一份手稿?”
“那太好了,”公爵夫人说,“看完手稿我就得拔脚上路了。”
德里菲尔德太太从书架上取下一叠外面装着蓝色的摩洛哥皮封面的手稿。在场的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观看着手稿,我趁机瞅了瞅房间四周书架上所陈列的书籍。正如所有的作家都会做的那样,我迅速朝各处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我的作品,结果一本也没有找到。可是,我却看到阿尔罗伊·基尔的全套著作和其他很多装帧漂亮的小说,样子看上去叫人疑心还从没有给人看过。我猜那都是这些作品的作者出于对这位文学大师的才能的崇敬而专门寄给他的,也许他们还希望从他那儿得到几句赞扬的话,好用在出版商的广告上。不过所有的书都排列得非常整齐,收拾得非常干净,我觉得大概很少有人去翻阅。架上还有《牛津大词典》,装帧精美的菲尔丁、鲍斯韦尔⑥、黑兹利特⑦等大多数英国经典作家的作品的标准版本;另外,还有大量有关海洋的书;我认出了海军部发行的那一本本各种颜色封面的、凌乱不齐的航海指南,还有一些关于园艺的书籍。这间屋子看上去不像一个作家的工作室,倒像一个名人的纪念馆。你几乎已经可以看到一些随意闲逛的游人由于无事可做,漫步走进这间屋子,你还可以闻到一股难得有人参观的博物馆中那种不通风的发霉的气味。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要是德里菲尔德现在还看什么东西的话,那也就是《园艺新闻》或《航运报》,我看见这两种报纸堆成一叠,放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桌上。
等这些夫人看过了所有她们想看的东西后,我们就向主人告辞。霍德马什夫人是个机敏乖巧的女人,她一定想到我是这次聚会的借口,而整个中午我几乎还没有和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交谈过几句话。我们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她亲切地朝我微笑着对德里菲尔德说道:
“听说您和阿申登先生好多年前就认识了,我特别感兴趣。他那时是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呢?”
德里菲尔德用他那冷静的嘲讽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当时觉得如果周围没有别人的话,他一定会朝我吐吐舌头。
“很怕羞,”他回答说。“我教过他骑自行车。”
我们又坐上那辆黄色的劳斯莱斯牌大汽车,离开了他家。
“他人真好,”公爵夫人说。“我真高兴今天去看了他。”
“他的举止多么得体,不是吗?”霍德马什夫人说。
“你总不见得指望他用刀子吃豌豆吧?”我问道。
“我倒希望他这么吃豆子,”斯卡利昂说。“那该多么生动别致啊。”
“我看这很不容易,”公爵夫人说。“我试过很多次,可就是没法让那些豆子呆在刀子上。”
“你得扎住豆子,”斯卡利昂说。
“根本不是这样,”公爵夫人反驳道。“你得让豆子平稳地呆在刀面上,而那些豆子总一个劲儿地乱滚。”
“你觉得德里菲尔德太太怎么样?”霍德马什夫人问道。
“我看她起到了她的作用,”公爵夫人说。
“可怜的人儿,他年纪太大了,总得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他。他的夫人以前是医院里的护士,你知道吗?”
“哦,真的吗?”公爵夫人说。“我还以为她以前是他的秘书、打字员或者这类人。”
“她人还是很不错的,”霍德马什夫人热情地为她的朋友辩护道。
“唔,是很不错。”
“大概二十年前,他得了一场大病,拖了很长时间。那会儿她是他的护士,病好了以后他就和她结婚了。”
“男人们竟会这么做可真怪。她一定比她丈夫年轻得多。她不可能超过——多少?——四十岁或四十五岁。”
“不,我看恐怕不止。大概总有四十七八岁了。我听说她为他费了不少心思。我的意思是说她把他照料得可以见人了。阿尔罗伊·基尔告诉我说在那以前他几乎太放纵不羁了。”
“作家的老婆通常都很讨厌。”
“非得跟她们应酬,那真无聊,是吗?”
“确实叫人受不了。我奇怪她们自己怎么一点都不觉得。”
“这些可怜虫,她们往往还沉浸在幻觉之中,以为人家觉得她们很有趣,”我低声说。
我们到了特堪伯里,把公爵夫人送到火车站,随后继续驱车前行。
注释
① 奇彭代尔(约1718—1779):英国家具木工,其制作的家具式样以优美的外形和华丽的装饰为特点。
② 百花香:指放在罐、碗等器皿内的干燥花瓣和香料混合物,能散发香味。
③ 彼得·莱利爵士(1618—1680):荷兰肖像画家,一六四一年移居英国,以作英国贵族肖像画驰名于世。
④ 代尔夫特陶瓷:荷兰西部城市代尔夫特出产的通常有蓝色图案的陶瓷。
⑤ 法语:精装本。
⑥ 鲍斯韦尔(1740—1795):英国苏格兰传记作家,著有《塞缪尔·约翰逊传》。
⑦ 黑兹利特(1778—1830):英国作家,评论家,散文家。
[book_title]五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确教过我骑自行车。我也正是这样首次和他相识的。我不晓得低座自行车在当时已发明了多久,不过在我居住的肯特郡的那个偏僻的地区,那时还不常见。因此你看到哪个人骑着一辆实心轮胎的车子飞驰而过的时候,你总要回过头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从你眼前消失为止。那些中年的绅士认为骑这种车是一种滑稽好笑的行为,他们说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就很不错了;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则对这种车感到提心吊胆,每当她们看到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过来的时候,她们就马上跑到路旁。我早就非常羡慕那些骑着自行车到校园里来的男孩子。要是你骑进校门的时候双手都脱开把手,那可是一个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我一直求我叔叔答应让我在暑假开始的时候买一辆自行车,我的婶婶却表示反对,她说我准会摔断脖子,但是我叔叔在我的坚决要求下还是比较爽快地同意了,因为当然我是用自己的钱去买车。学校放假前我就订购了一辆,几天后车子就由货运公司从特堪伯里运来了。
我决定自己来学骑车,学校里的伙伴们告诉我他们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我试了又试,终于得出结论我这人实在太笨(现在我认为,当时这么说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即便我完全抛开了自尊心,让花匠扶着我上车,可是到第一天上午结束的时候,我似乎还是和开始时一样自己无法骑上车去。第二天,我想牧师公馆外边的那条马车道过于弯曲,不是学习骑车的好地方,于是我把车子推到外面不远的一条大路上。我知道那条路又直又平坦,而且非常僻静,不会有人看见我出丑。我在那儿一次接一次地试着上车,但每一次都摔了下来。我的小腿也给踏脚板擦破了;我觉得浑身发热,十分烦躁。我试了大约一个小时,开始感到大概是上帝不想要我骑车,但是我还是决心坚持下去(因为一想到上帝在黑马厩镇的代表,我叔叔的嘲讽,我就忍受不了),可就在这时,我讨厌地看见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在这条荒僻的道路上朝我骑来。我马上把车子推到路旁,在一个篱边台阶①上坐下,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大海,好像我已经骑了很长时间车,如今正坐在那儿对着茫茫大海陷入了沉思。我瞪着两只出神的眼睛,不去看那两个朝我骑来的人,但是我感到他们正越来越近,而且从眼角边我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就在他们从我身边骑过的时候,那个女人猛地向我坐的路边一歪,撞到我的身上,摔了下来。
“啊呀,真对不起,”她说。“我刚才一看见你,就知道我会摔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再保持我那种出神的样子,我满脸通红地对她说一点都不要紧。
她摔倒的时候,那个男人也下了车。
“你有没有伤着什么地方?”他问道。
“没有。”
这时我才认出来他就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就是几天前我看见跟助理牧师一块儿散步的那个作家。
“我正在学骑车,”他的女伴说。“只要看见路上有什么东西,我就会摔下来。”
“你不是牧师的侄子吗?”德里菲尔德说。“那天我见过你。盖洛韦告诉了我你是谁。这是我太太。”
她以一种异常坦率的姿态朝我伸出手来,我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热情地使劲握了一下。她的眼睛里和嘴上都露出了笑意,即使那会儿我年纪还小,我也看出来她的笑容特别亲切友好。我十分慌乱。见到陌生的人总使我特别忸怩不安,我根本没有看清她的眉目长相。我只觉得她好像是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金头发的女人。她那天穿着一条下摆很宽的蓝哔叽裙子,一件前胸和领子都上过浆的粉红色衬衫,在厚厚的金头发上还戴着一顶那时大概叫作“硬壳平顶帽”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我当时就看清楚的还是我事后记起的。
“我觉得骑自行车实在很有意思,你说是吗?”她说道,一面看着我那辆靠在篱边台阶上的漂亮的新车。“要是能把车骑好,那该多带劲啊。”
我觉得她这话是对我的熟练车技的羡慕。
“只要多练习就成了,”我说。
“今天是我上的第三课。德里菲尔德先生说我进步得很快,可是我觉得自己笨透了,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脚。你学了多久就会骑了?”
我羞愧得面红耳赤,几乎都说不出那句丢人的话。
“我还不会骑,”我说。“我刚把这辆车子买来,今天我头一次试试。”
我说得有点含糊其辞,不过我心里暗自添了一句:除了昨天在自己家花园里试过一阵,好使自己问心无愧。
“要是你愿意,我来教你,”德里菲尔德和蔼可亲地说。“来吧。”
“不成,”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麻烦你。”
“这是为什么?”他太太问道,那双蓝眼睛仍然充满亲切友好的笑意。“德里菲尔德先生愿意教你。再说,我也可以歇一会儿。”
德里菲尔德推过我的自行车。我虽然很不愿意,但是却无法拦挡他那友好的行动,我笨手笨脚地跨上车,来回晃悠,可是他用手牢牢地扶住我。
“踏快一点,”他说。
我踏着踏脚板,他在我身边跟着跑,我的车来回晃动,尽管他费了很大力气,但最终我还是摔了下来,我们俩都热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再保持牧师的侄子应当对沃尔夫小姐管家的儿子采取的那种疏远冷淡的态度。我又上车往回骑,居然紧张地独自骑了三四十码,德里菲尔德太太跑到路中间,双手叉腰,大声嚷着:“加油,加油,二比一占上风了。”我开心地大声笑着,完全忘记了我自己的社会地位。我自己下了车,脸上肯定带着洋洋得意的神色。德里菲尔德夫妇向我道贺,夸我聪明伶俐,头一天就学会了骑车,我毫不忸怩地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我来看看能不能自己上车,”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在路旁的篱边台阶上重新坐下,和她丈夫一起看着她一次次不成功的尝试。
后来,她又想歇一会儿,于是失望却依然很开朗地在我的身旁坐下。德里菲尔德点着了烟斗。我们聊起天来。现在我知道她的举止中有一种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抛却一切顾虑的坦率,当时我自然并不了解这一点。她说起话来口气总很热切,就像孩子那样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她的眼睛总闪现出迷人的笑意。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喜欢她的微笑。如果狡黠不是一种使人不快的品质,那我就得说她的微笑中带有一丝狡黠;可是她的微笑天真无邪得不能称之为狡黠。那是一种调皮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很有趣的事,但他知道你一定会觉得他相当淘气。他也知道你其实不会真生气的。要是你没有很快发现他干的事,他会自己跑来告诉你。不过当时我当然只知道她的笑容叫我感到安闲自在。
过了一会儿,德里菲尔德看了看表,说他们该回去了,并且提议我们一起很有气派地骑车回去。那正是我叔叔和婶婶每天在镇上散完步回家的时刻。我不想要冒这个风险,让他们看见我和他们不以为然的人呆在一起,因此我请他们先走,因为他们骑得比我要快。德里菲尔德太太不同意这么做,但是德里菲尔德却用一种古怪的、饶有兴味的目光稍稍瞥了我一眼。这使我觉得他看穿了我不与他们同行的借口,我羞得满脸通红,他说道:
“让他自己走吧,罗西。他一个人会骑得更稳一些。”
“好吧。明天你还上这儿来吗?我们还来。”
“我争取来吧,”我回答说。
他们骑上车先走了。过了几分钟,我也出发了。我心里非常得意,一直骑到牧师公馆门口都没有摔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大概为此大肆吹嘘了一番,但是我并没有提到我碰见了德里菲尔德夫妇。
第二天早上大约十一点钟,我把自行车从马车房里推出来。这个屋子叫这么个名字,其实里面连一辆小马车都没有,那只是花匠存放割草机和滚轧机的地方,而玛丽—安也把她喂鸡的饲料袋放在那儿。我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口,好不容易才上了车,沿着特堪伯里大路一直骑到从前是收税关卡的地方,然后转入欢乐巷。
天空碧蓝,温暖而清新的空气热得似乎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光线明亮但并不刺眼。太阳光像一种定向的能源射到白晃晃的大道上,然后好像一个皮球似的反弹回去。
我在这条路上骑了几个来回,等候德里菲尔德夫妇到来,不一会儿我看见他们来了。我向他们挥手招呼,随后掉过车头(先下了车才掉过来),和他们一起往前骑去。德里菲尔德太太和我互相祝贺彼此取得的进步。我们紧张不安地骑着,死命地握着把手,但都兴冲冲的。德里菲尔德说等我们都骑得很稳以后,我们一定要骑车到乡间各处去游玩一番。
“我要到附近去拓一两块碑②,”他说。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他不愿意解释。
“等着吧,我会给你看的,”他说。“你觉得明天你能骑十四英里吗?来回各七英里。”
“当然可以,”我说。
“我给你带一张纸和一些蜡,你也可以拓。不过你最好问问你叔叔你能不能去。”
“我用不着问他。”
“我看你还是问一下的好。”
德里菲尔德太太用她那独有的调皮而又友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知道要是我去征求叔叔的意见,他一定会不同意。最好什么都不告诉他。可是在我们往前骑的时候,我看见医生坐着他的双轮马车朝我们迎面驶来。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两眼直视前方,一心指望我不朝他看的话,他也不会朝我看,但这是办不到的。我感到很不自在。要是医生看见我的话,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我叔叔或婶婶的耳朵里,于是我心里琢磨着由我自己向他们透露这个看来已保不住的秘密是不是更妥当一点。我们在牧师公馆门口分手的时候(我无法不跟他们一起骑到那儿),德里菲尔德说要是我明天可以和他们一起去的话,我最好尽早去他们家找他们。
“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是吗?就在公理会教堂的隔壁,叫作莱姆庐。”
那天中午我坐下吃饭的时候,一心想找个机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偶然碰见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说出来,但是在黑马厩镇上,消息传得很快。
“你今天上午和什么人在一起骑车?”我婶婶问道。“我们在镇上遇见了安斯蒂大夫,他说他看见你了。”
我叔叔带着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嚼着烤牛肉,阴沉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德里菲尔德夫妇,”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就是那个作家。盖洛韦先生认识他们。”
“他们的名声非常不好,”我叔叔说。“我不希望你和他们来往。”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问道。
“我不想把理由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和他们来往,这就够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的?”我婶婶问道。
“我正在大路上骑车,他们也在那儿骑车,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儿骑,”我把实际情况略微改动了一下这么说。
“我认为这真是一厢情愿,”我叔叔说。
我板下脸来不说话了。为了表示内心的不快,甜点端上桌的时候,尽管是我最爱吃的紫莓馅饼,我却一口都不肯尝。婶婶问我是不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我尽量摆出傲慢的姿态说,“我很好。”
“吃一小块吧,”婶婶说。
“我不饿,”我答道。
“也让我高兴一点。”
“他自己知道他吃饱了没有,”叔叔说。
我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那么就吃一小块吧,”我说。
我婶婶给了我一大块馅饼。我吃馅饼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出于坚定的责任感才不得不做一件自己很不喜欢的事情的人那样。其实那是一块非常可口的紫莓馅饼。玛丽—安做的松脆的馅饼一进口就软化了。可是婶婶问我能不能再吃一点的时候,我摆出冷漠的架势说不要了。她也没有坚持。我叔叔做了饭后的感恩祈祷,我带着受到伤害的心情走进客厅。
等我估计仆人们都吃完饭以后,我走进了厨房。埃米莉正在餐具室里擦拭银餐具。玛丽—安则在洗刷碗碟。
“嗨,德里菲尔德夫妻俩到底有什么不好?”我问玛丽—安道。
玛丽—安从十八岁起就到牧师公馆来干活儿。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给我洗澡;我需要吃药粉的时候,她拌在梅子酱里给我吃;我上学的时候,她替我收拾箱子;我生病的时候,她看护我;我烦闷的时候,她念书给我听;我淘气的时候,她责骂我。女仆埃米莉是一个轻浮的年轻姑娘。要是让她来照顾我,玛丽—安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玛丽—安是黑马厩镇当地的姑娘。她活到现在还没有去过伦敦。就连特堪伯里,大概她也只去过三四次。她从来不生病,也从来不休假,一年的工资是十二镑。每星期有一个晚上,她到镇上去看望母亲,她的母亲替牧师家洗衣服;每星期天晚上她去教堂。可是玛丽—安对黑马厩镇上发生的每件事都很清楚。她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们和谁结了婚;她也知道谁的父亲是害什么病死的,哪个女人有多少个孩子,以及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听了我问她的那个问题,就把一块湿抹布啪的一声丢到水槽里。
“我并不怪你叔叔,”她说。“要是你是我的侄子,我也不想让你和他们来往。想不到他们竟邀请你和他们一块儿骑车!有些人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看出来已经有人把饭厅里的那场谈话说给玛丽—安听过了。
“我又不是个孩子,”我说。
“不是孩子更糟。他们竟有脸上这儿来!”玛丽—安说话的时候常随意略去字首的“h”音。“租下一幢房子,装出一副上等人的神气。嗳,别去碰那块馅饼。”
那块紫莓馅饼正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掰下一块酥皮放进嘴里。
“这是我们晚饭吃的,你要是还想吃一块,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干吗不要?特德③·德里菲尔德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他也算得上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只为他的妈妈感到难受。从他生下来的那会儿起他就给他妈带来了不少麻烦,后来他又跑去跟罗西·甘恩结婚。我听人家说在他告诉他妈他要和谁结婚的时候,他妈气得病倒在床上,一连躺了三个星期,跟谁都不说话。”
“德里菲尔德太太结婚前就叫罗西·甘恩吗?是哪一家姓甘恩的?”
甘恩是黑马厩镇最普通的一个姓。教堂墓地里到处是姓甘恩的人的墓碑。
“唉,你不会知道这家人的。她爸爸是乔赛亚·甘恩老头,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他出外当兵,回来的时候装了一条木腿。他过去总出去为人家油漆,不过往往找不到活儿干。那时他们住在黑麦巷我们家隔壁。我和罗西常常一起去上主日学校。”
“可是她年纪比你轻,”我带着我那年龄所特有的直率说道。
“她已经过了三十了。”
玛丽—安个子矮小,长着一个塌鼻子,一口蛀牙,不过气色很好,我想她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不管罗西装得有多年轻,她其实也并不比我小上四五岁。我听人家说她现在全身穿戴打扮得都叫人认不出来了。”
“她真当过酒店女招待吗?”我问道。
“不错,先在铁路徽章酒店。后来在哈佛沙姆的威尔士亲王羽毛酒店。开始是里夫斯太太雇她在铁路徽章酒店的酒吧间招待客人,但是她的行为太不检点,里夫斯太太只好把她解雇了。”
铁路徽章酒店是一家很平常的小酒店,就开在去伦敦、查塔姆和多佛尔铁路的车站对面,里面有一种邪恶的欢乐气氛。要是你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路过酒店,透过玻璃门你可以看见有些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卖酒柜台上。我的叔叔非常不赞成这家酒店,多年来他一直设法想要取消它的营业执照。上那儿喝酒的多半是铁路搬运工、运煤船船员和农场工人。黑马厩镇有身份的居民都不屑上那儿去,他们要想喝一杯苦啤酒,不是去“熊与钥匙”客店就是去“肯特公爵”客店。
“啊呀,她都干了些什么?”我两眼瞪得很大地问道。
“她什么没干过?”玛丽—安说。“要是你叔叔碰巧听见我跟你讲这些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呢。没有一个到酒店里喝酒的男人,罗西不跟他眉来眼去地吊膀子的,也不管那都是一些什么人。她无法专心爱一个男人,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地换着。我听人家说那简直令人恶心。她就是那时候勾搭上乔治勋爵的。那种酒店本来不是乔治勋爵会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值得他那么有气派的人光顾,但是据说有一天他偶然因为火车误点走了进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从那以后,他就老泡在那儿,和那些粗里粗气的汉子混在一起。当然他们都明白他为什么去那儿,可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唉,我真替他老婆难过!这件事引起了多少闲话啊!喔,后来里夫斯太太说她对这事一天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把工资付给罗西,叫她卷起铺盖走路。我当时说,把这包袱扔了,真是谢天谢地!”
我很熟悉乔治勋爵。他的姓名是乔治·肯普,不过大家都叫他乔治勋爵,这个称呼是大家嘲讽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而叫出来的。他是我们这儿的煤炭商人,也做一点房产生意,同时还拥有一两条煤船的股份。他在自己家的地皮上盖了一幢新砖房,住在里面,还有自己的双轮轻便马车。他身材壮实,下巴底下留一把山羊胡子,脸上红喷喷的,气色很好,长着一双放肆的蓝眼睛。每逢想到他,我就觉得他的模样一定很像古老的荷兰油画中一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商人。他总是穿得很花哨。每当你看见他穿着配着大纽扣的淡黄色轻皮短外套,歪戴一顶棕色圆顶礼帽,纽孔里还插一朵红玫瑰,轻快地驾着马车驶过大街中央的时候,你禁不住总要看他几眼。每个星期天,他总戴一顶光亮的高顶礼帽,穿着礼服到教堂去做礼拜。大家都知道他想当一名教区委员。显然,他那充沛的精力对教会是很有用的,但是我叔叔说只要他还是这个教区的牧师,就不会同意。后来乔治勋爵为了表示抗议,有一年时间跑到分离派教堂去做礼拜,尽管如此,我的叔叔还是固执己见。他在镇上碰见乔治勋爵,就装作不认识。后来他们和解了,乔治勋爵又上教堂来做礼拜了,但是我叔叔只答应派他当一名副教区委员。绅士阶层的人认为他非常粗俗;我觉得他确实爱好名利,喜欢吹嘘。他们嫌他说话的嗓门太大,笑声刺耳——他在路的一边和人说话的时候,你在路的另一边可以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还觉得他的举止十分讨厌。他对人过分亲切。他和绅士阶层的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他压根儿不是个做买卖的人;他们说他很爱出风头。乔治碰到每个人都很亲切随便,他对公共工程也很热心,在为每年的划船比赛或收获感恩礼拜募捐时,他都慷慨解囊,他愿意为任何人帮忙,可是如果他以为他的这些行为可以消除他与黑马厩镇的绅士阶层之间的隔阂,那他可想错了。他的所有这些交际方面的努力遇到的却是全然的敌意。
我记得有一次,医生的太太正来看望我婶婶,埃米莉进来向我叔叔通报说乔治·肯普先生想要见他。
“可是我刚才听见前门的门铃在响,埃米莉,”我婶婶说。
“是的,太太,他是在前门口。”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感到很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这样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埃米莉一向知道谁应当从前门进来,谁应当走边门,谁又应当走后门,可就连她这时也有点儿慌张。我的婶婶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我觉得她确确实实对一个来客如此将自己置于不合常情的地位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医生的太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蔑视。最后还是我叔叔镇定下来。
“把他带到书房去,埃米莉,”他说。“我喝完茶就来。”
可是不管人家怎么对待他,乔治勋爵却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爱好招摇,嗓门响亮,叫叫嚷嚷。他说整个镇都死气沉沉的,他要把它唤醒。他要说服铁路公司运营旅游列车。他看不出为什么这儿不能成为另一个马盖特④,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应当有一个市长呢?弗恩湾就有一个市长。
“我看他是认为自己该当市长,”黑马厩镇上的人说道。他们撅起嘴来。“骄傲必然失败,”⑤他们说。
而我的叔叔则指出你可带马到水边,无法强迫马喝水⑥。
我还应该说明,那时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对乔治勋爵采用的是轻蔑嘲笑的态度。每逢他在街上拦住我,直呼我的名字,和我说话,仿佛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社会地位的差异时,我都十分恼火。他甚至提出要我和他的儿子一起打板球。他的几个儿子和我的年龄相仿。不过他们都在哈佛沙姆上文法学校⑦。我当然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来往。
玛丽—安对我讲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动和吃惊,但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话。那时我已经看了大量小说,在学校里也听到不少事情,所以对于爱情我已经懂得很多,但我以为那只是一件与年轻人有关系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长着胡子、儿子都和我一样大的男人还会有这种感情。我以为人一旦结了婚,所有这一类感情就结束了。过了三十岁的人居然还恋爱,我觉得相当令人恶心。
“你总不是说他们当真干了什么勾当吧?”我问玛丽—安道。
“我听人家说罗西·甘恩可什么都干。乔治勋爵也不是唯一和她勾搭的男人。”
“可是,哎,她怎么没有孩子呢?”
在小说里我常读到每逢漂亮的女人堕落得干下蠢事,她就会有个孩子。书里有关这件事的原因总给处理得极其谨慎,有时甚至只用一排星号来表示,但是结果总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那是她运气好,而不是她手段高明,”玛丽—安说。这时她定下神来,放下她一直在忙着擦干的盘子。“我看你知道了很多你不该知道的事,”她说。
“我当然知道啰,”我很自负地说。“真见鬼!我实际上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玛丽—安说,“里夫斯太太辞退了她以后,乔治勋爵给她在哈佛沙姆的威尔士亲王羽毛酒店找了一份工作。从此他总驾着马车赶到那儿去喝酒。你总不见得告诉我那儿的啤酒跟这儿的有什么不同吧。”
“那特德·德里菲尔德干吗要娶她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玛丽—安说。“他是在羽毛酒店见到她的。我看他找不到别的女人肯嫁给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姑娘会要他。”
“他了解她吗?”
“你最好问他自己去。”
我不说话了。这一切都很令人费解。
“她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子?”玛丽—安问。“她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自从我听说她在铁路徽章酒店干的那些事以后,我就连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噢,你问问她是不是还记得我,看她怎么说。”
注释
① 篱边台阶:乡间用木板做成的一种供人穿越树篱、栅栏却不让兽类通过的台阶。
② 指教堂的地上或墙上的刻有肖像、纹章的黄铜纪念碑。
③ 特德是爱德华的昵称。
④ 马盖特:英国肯特郡萨尼特岛的一个海港城市,是英国一个最受大众喜爱的海滨旅游胜地。
⑤ 英语谚语。
⑥ 英语谚语。
⑦ 文法学校:即中等学校,因为在这种学校要学拉丁文及希腊文,以文法为重,故名文法学校。
[book_title]六
我实际已经决定第二天上午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骑车出去,我知道去问叔叔我能不能去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他发现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为此而吵嚷起来,那也没有办法。如果特德·德里菲尔德问我有没有得到我叔叔的许可,我准备对他说我已经得到了叔叔的同意。可是结果我根本用不着说谎。这天下午潮水涨得很高,我去海滩游泳,叔叔正好要去镇上办事,和我一起走了一段路。正当我们经过“熊与钥匙”客店门口的时候,特德·德里菲尔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我们,就径直朝我的叔叔走了过来。他的那种冷静的样子使我吓了一跳。
“你好,牧师,”他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小时候我经常在唱诗班歌唱。我是特德·德里菲尔德。我老爷子是沃尔夫小姐的管家。”
我的叔叔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时候他吃了一惊。
“噢,是的,你好!我听说令尊去世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
“我认识了你的小侄子。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让他明天和我一起骑车出去,他一个人骑车很无聊,我明天正好要到弗恩教堂去拓一块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
我叔叔正要拒绝,德里菲尔德打断了他的话。
“我一定不让他淘气。我想他可能也乐意自己拓上一张。他会感兴趣的。我会给他一些纸和蜡,这样用不着他花什么钱。”
我叔叔的思维不大有连贯性。特德·德里菲尔德要为我用的纸和蜡付钱的建议使他大为生气,完全忘了他原来根本不准我前去的打算。
“他完全可以自己花钱买纸和蜡,”他说。“他的零用钱很多,他花钱去买这种东西总比他去买糖果吃了生病要强。”
“好吧,如果他到海沃德文具店去,就说要买我买的那种纸和蜡,他们就会拿给他的。”
“我现在就去,”我说,为了不让我的叔叔改变主意,我立刻飞快地穿过马路。
[book_title]七
要不是纯粹出于好心,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德里菲尔德夫妇那么关心我。我那时是一个头脑迟钝的孩子,不大爱说话;如果我有什么地方使特德·德里菲尔德觉得有趣,那一定也是不自觉的。也许他觉得我那种优越的样子很好玩儿。我以为自己是放下架子才和沃尔夫小姐管家的儿子交往的,他不过是我叔叔所谓的廉价文人。有一次,我也许带着一丝傲慢自大的神气问他借一本他写的书看看,他说我不会感兴趣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也就没再坚持。自从我叔叔那次同意我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外出以后,他就没有再反对我和他们来往。有时我们一起去乘船游玩;有时我们到某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德里菲尔德画上一些水彩。我不知道那时候英国的气候是否比现在好,还是那只是我少年时代的幻觉,不过我好像记得,那年整个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从不间断。我开始对这片丘陵起伏、物产丰富、景色优美的地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眷恋之情。我们骑车走得很远,到一个个教堂去摹拓那些碑刻,有些碑上是穿戴盔甲的骑士,有些是穿着僵硬的用鲸骨箍撑大的裙子的贵妇。特德·德里菲尔德对这种纯真的爱好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也满怀激情地拓起来。我很得意地把我这样辛勤劳动的成果拿给我叔叔看;我猜他大概认为,不管我交游的是什么人,只要我老在教堂里忙活,那就不会受到什么危害。我们摹拓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总留在教堂院子里。她既不看书,也不做针线活,就在院子里闲荡。她好像能够长时间地什么事都不干,却一点不感到无聊。有时候,我走到院子里去和她一起在草地上坐一会儿。我们闲聊着我的学校,我学校里的朋友,我的老师,闲聊着黑马厩镇上的人,有时什么都不聊。她称我阿申登先生,我很高兴。大概她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这使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很讨厌人家管我叫威利少爷。我觉得不管对谁,这都是个可笑的称呼。其实我对自己的姓和名都不喜欢;我花很多时间,想要想出别的更适合我的姓名。我喜欢的姓名是罗德里克·雷文斯沃思。我在好多张纸上用相称的刚劲有力的笔法签满了这个姓名的签名。我觉得卢多维克·蒙哥马利这个姓名倒也不错。
我总忘不了玛丽—安告诉我的关于德里菲尔德太太的那些事。虽然从理论上讲,我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也能一点都不转弯抹角地把个中情形讲出来,但是其实我并不真的明白。我觉得这种事实在相当令人作呕,我也并不怎么相信真是那么回事。就说地球吧,我晓得地球是圆的,可是我又很清楚它其实是平的。德里菲尔德太太看上去那么坦率,她的笑声那么爽朗、纯真,她的举止显得那么富有朝气,天真烂漫,所以我无法想象她会去和水手勾搭,特别是会和乔治勋爵那样粗俗讨厌的人混在一起。她一点儿不像我在小说里看到过的那种坏女人。当然我知道她算不上“举止端庄”,她说话带有黑马厩镇的口音,时常会把字首的“h”音漏掉,有时她说话中的语法错误使我非常吃惊,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喜欢她。我得出结论,认为玛丽—安讲给我听的那些事都是一派胡言。
有一天,我偶然向她提起玛丽—安是我们家的厨娘。
“她说她在黑麦巷曾经住在你家隔壁,”我又补上一句,满心以为德里菲尔德太太会说她从来没听说过玛丽—安这么个人。
可是听了我的话她竟然笑了,她的蓝眼睛闪闪发亮。
“是的。她过去常带我去主日学校。她还经常费劲地要我不要说话。我听说她去牧师公馆干活了。真想不到她还在那儿!我好多年没有看见她了。我很想见见她,和她谈谈从前的日子。请代我向她问好,好吗?请她哪天晚上得空就到我那儿去,我请她喝茶。”
她的这番话使我傻了眼。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夫妇如今住在一幢房子里,而且正谈论着要把房子买下,他们还雇了一名干杂活的用人。他们请玛丽—安去喝茶是很不成体统的,也会使我感到怪难堪的。他们好像一点不懂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根本不可以做。他们经常当着我的面谈起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这总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本以为这些事他们做梦也不会提起。我并不清楚当时我周围的那些人为了摆出一副比他们的实际情形阔绰或富有气派的架势,都有一些虚浮不实,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他们的生活确实充满了弄虚作假的表现。他们生活在一个体面的假面具后面。你决不会看到他们只穿着衬衫,两只脚搁在桌子上。那些有身份的女子都穿着午后穿的衣衫直到下午才露面;她们私下里却过着精打细算的节俭的生活,你不可能随意前去拜访她们,吃上一顿便饭,而当她们正式宴请客人的时候,饭桌上却总摆满了菜肴。即使他们哪个人家里遭到什么灾难,他们也总把头抬得高高的,显得满不在乎。要是他们中的哪个人的儿子娶了一个女戏子,他们也绝口不提这件晦气的事。街坊邻舍虽然在背后议论说这桩婚事实在丢人,但是在受到这桩婚事困扰的人面前却十分小心地连戏院都不提起。我们谁都知道买下三山墙大宅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太太跟商界有些关系,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少校对这个不光彩的秘密都从来不露一点口风。我们虽然在背后讥笑他们,但是当着他们的面,我们总客客气气,连陶器都不提起(这是格林考特太太充足收入的来源)。我们还常听说这样的事,发怒的父亲取消了儿子的继承权,或者叫他闺女(她像我的母亲那样嫁了一个律师)再也不准踏进家门。对于所有这类事情我已习以为常,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因而听到特德·德里菲尔德好像提起世上最普通的一件事似的谈起他在霍尔本街的一家饭馆里当过侍者,我确实大吃一惊。我知道他曾经离家出走,去海上当水手,那是很浪漫的;我好歹在不少小说中看到小伙子们常这么干,他们经过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最后娶了一个拥有大笔财产的伯爵女儿。可是特德·德里菲尔德却不是这样,他后来在梅德斯通①赶过出租马车,在伯明翰的一个售票处当过售票员。有一次,我们骑车经过铁路徽章酒店,德里菲尔德太太相当随便地提到她曾经在这个酒店里工作过三年,好像那是不论谁都可能会干的工作。
“那是我第一个干活的地方,”她说。“后来我就到哈佛沙姆的羽毛酒店去了,一直到我结婚才离开那儿。”
她笑起来,仿佛回想起这些事心里很愉快。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道该朝哪边看,我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一次,我们骑车远出,回来的时候经过弗恩湾,那天天气很热,我们三个人都感到口渴,德里菲尔德太太建议我们到海豚酒店去喝杯啤酒。她在店里和柜台后面的姑娘聊起天来,听到她对那个姑娘说她也干过五年这种活儿,我不禁目瞪口呆。店主人过来招呼我们,特德·德里菲尔德请他喝了一杯酒。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也该请那个女招待喝一杯红葡萄酒。接着他们亲切友好地交谈起来,谈着卖酒这个行业,谈着那些专卖某种牌子酒的特约酒店,也谈起物价怎么不断上涨。这当儿,我站在一旁,身上忽冷忽热,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走出酒店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说道:
“特德,我很喜欢那姑娘。她应该混得挺不错。我刚才和她说,干这一行很辛苦,不过也挺快活。确实可以见点儿世面。要是你手腕高明,应该可以找个好丈夫。我看到她手上戴了个订婚戒指,但是她说她是故意戴了来让那些家伙逗她的。”
德里菲尔德哈哈大笑。他的太太转身对我说道: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真的挺快活,不过当然谁也不能一直干下去,你得想想自己的将来。”
可是使我更为震惊的事还在后头。九月已经过一半,我的暑假也快要结束了。我满脑子都是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情,但是每逢我想在家里谈谈他们的时候,总受到叔叔的呵斥。
“我们不想整天老得听你说你的那些朋友的事,”他说。“比他们更适当的话题有的是。不过既然特德·德里菲尔德出生在这个教区,而且又差不多天天都和你见面,我想他有时也该上教堂来做礼拜才对。”
有一天,我告诉德里菲尔德说:“我叔叔希望你们上教堂去。”
“好吧。下星期天晚上我们上教堂去,罗西。”
“我随便,”她说。
我告诉玛丽—安他们要去教堂的事。我坐在乡绅的座位后面牧师家人的座位上,不能东张西望,但是从过道那边我的邻座的举止中我知道他们来了。第二天我一找到机会,就问玛丽—安看见他们没有。
“我倒确实看见她了,”玛丽—安板着脸说。
“后来你和她说话了吗?”
“我?”她突然生起气来。“你给我从厨房里出去。干吗整天来给我添麻烦?你老在这儿碍手碍脚,我还怎么干活?”
“好吧,”我说。“别发火。”
“我真不明白你叔叔怎么让你和他们这样的人到处乱跑。她帽子上插满了花儿。我真奇怪她怎么还有脸见人。快走吧,我忙着呢。”
我不知道玛丽—安为什么脾气这么坏。我没有再对她提起德里菲尔德太太。可是两三天后,我碰巧去厨房拿一样我要的东西。牧师公馆有两个厨房:一个小的是做饭的;另一个大厨房,大概是因为某个时期乡村牧师家人口众多,同时也为了举行盛大的宴会款待附近的上等人士而盖的。玛丽—安干完一天的活儿,常坐在这个大厨房里做针线活儿。我们总在八点钟吃上一顿冷餐作为晚饭,所以下午喝完茶后,她就没什么事了。那时已快七点,天渐渐黑下来。这天晚上轮到埃米莉休息外出,我以为玛丽—安一个人在厨房里,但是我在过道里就听到了说话声和笑声。我猜有人来看望玛丽—安。厨房里点着灯,不过上面有个厚厚的绿色灯罩,所以里面显得相当昏暗。我看见桌上摆着茶壶、茶杯。玛丽—安显然在和她的朋友喝一杯晚茶。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的谈话停止了,接着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晚上好。”
我不禁一怔,原来玛丽—安的客人是德里菲尔德太太。玛丽—安看见我诧异的神情略微笑了笑。
“罗西·甘恩来和我一块儿喝杯茶,”她说。
“我们正谈着以前的事情。”
玛丽—安看到我发现她在接待罗西,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更不好意思的是我。德里菲尔德太太又对我现出了她那孩子气的调皮的笑容;她显得十分从容自在。出于某种原因,我注意到她的穿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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