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小丑之花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7111 [book_dec]太宰治“人生三部曲” (《小丑之花》《小说灯笼》《津轻》)《人间失格》前传,带你重新认识太宰治。读了这本书,才能读懂《人间失格》。太宰治二十一岁时,在银座咖啡馆认识一有夫之妇,同居三天后,他俩吞下安眠药,在鎌仓投水自杀。结果太宰治获救,年仅十八岁的女方死亡。太宰治因而被控“帮助自杀罪”,后虽被判不予起诉,但他基于相约殉情却让女人独自死亡的罪恶意识,创作了《小丑之花》。《小丑之花》主角大庭叶藏与《人间失格》主角同名,描写的是叶藏殉情失败后进疗养院的事,但不同于《人间失格》中叶藏的自卑、怯懦、颓废,《小丑之花》里的的叶藏,年轻、冲动又骄傲。太宰治在这篇作品里,剖析了他日后的巅峰之作《人间失格》里看似消极颓废,实际上却在绝境中求活的主角大庭叶藏的心路历程,还透露了许多关于写作的秘密。这本书不仅展现出了太宰治不为人知的侧面剪影,更为日后的《人间失格》留下了诸多余韵。另收录有太宰治记录镰仓自缢未遂经历的《狂言之神》;与《小丑之花》《狂言之神》同属“虛構的徬徨”三部曲的《虚构之春》;第一届芥川奖入围作品《逆行》; [book_img]Z_9762.jpg [book_title]小丑之花 “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 (1) 朋友全都远离我,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吾友啊,与我说话,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虚地撇开脸。吾友啊,质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我以恶魔的傲慢,祈求着当我复活时阿园死去。还要我说更多吗?啊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 (2) 坐在床上,望着海上。海上烟雨蒙蒙。 自梦中醒来,我重读这几行,那种丑陋与猥亵,让我很想删除。算了算了,太过夸张。先不说别的,大庭叶藏算怎么回事。不是酒,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我要为这大庭叶藏拍手。这个姓名,非常适合我的主角。大庭,恰好将象征主角非比寻常的气魄表露无遗。叶藏,又是何等新鲜,令人感到一种自陈旧底层涌现的真正的崭新。还有,“大庭叶藏”这四字排列起来的这种爽快协调!光是这个姓名,不已是划时代的创举吗?这样的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眺望烟雨蒙蒙的海上。这岂不更有划时代性? 算了。嘲讽自己是卑劣之举。那似乎来自痛苦受挫的自尊心。就像我,正因不愿被人批评,才会率先往自己身上插钉子。这才是卑怯。我必须更坦诚才行。啊啊,要谦让。 大庭叶藏。 就算被嘲笑也无可奈何。东施效颦。洞察者亦会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似乎有点麻烦。索性就写“我”亦无不可,但这个春天,我才刚写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所以连续两篇都这样也不大好。说不定,当我明日猝死时,会冒出一个奇妙的男子扬扬得意地声称: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为主角,就写不成小说。其实,仅仅只因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决定就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少来,你不也是。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青松园这所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入院,掀起小小的骚动。青松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包括两名重症患者,以及十一名轻症患者,另外二十三人正处于恢复期。叶藏住的东第一栋病房楼,算是特等住院区,共分为六间病房。叶藏这间的两邻都是空房间,最西边的六号房,住的是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学生。东边的一号房与二号房,各住了一名年轻女子。这三人都是恢复期的病人。前一晚,有人在袂浦殉情自杀。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却被返航的渔船救起,保住一命。但女人,却未找到。为了搜寻那个女人,警钟刺耳地响了很久,村中的大批消防队员跳上一艘接一艘的渔船驶向海上时发出的吆喝声,听得三人心惊胆战。渔船点亮的红色火影,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晚都彻夜难眠。直到黎明,人们终于在袂浦的岸边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理得很短的头发闪闪发亮,脸孔惨白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早在被渔船缓缓送回时,他就已知道了。当他在星空下醒来,首先就问道:女人死了吗?一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你放心好了。语气听来异常慈悲。原来她死了啊。他失神地想,然后再次昏迷。再次醒来时,已在疗养院中。白色壁板环绕的逼仄房间中,挤满了人。其中有人问起叶藏的身份。叶藏一一清楚回答。天亮后,叶藏被移往另一间宽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家乡接到消息后,为了好好处置他,特地打了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叶藏的家乡,远在二百里外。 东第一栋病房楼的三名病人,对这个新病人就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他们对今后的医院生活怀抱期待,在天空与海面都泛白时终于睡着了。 叶藏没睡。他不时微微晃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他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弄伤了全身。名叫真野、年约二十的护士独自照顾他。她的左眼眼皮上方,有道略深的伤痕,因此比起另一只眼,左眼显得较大。不过,并不难看。她的红色上唇不自觉噘起,脸颊浅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望着阴霾的海面。她努力不看叶藏的脸,是觉得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两名警察来探视叶藏。真野离席避开。 两人都是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人戴副铁框眼镜。小胡子低声询问他与阿园的关系。叶藏照实回答。小胡子在小记事本上写下。该问的都问过后,小胡子像要覆盖病床似的俯身说:“女人死了。你当时有寻死的意图吗?” 叶藏没吭气。戴铁框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挤出两三条皱纹,露出微笑,拍拍小胡子的肩。 “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改天再说吧。”小胡子直视叶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记事本收回到外套的口袋。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返回叶藏的病房。但是,一开门,便看到呜咽的叶藏。她轻轻把门又关上,在走廊伫立片刻。 到了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恢复到足以独自去上厕所。 他的友人飞騨穿着濡湿的外套,冲进病房。叶藏装睡。飞騨小声问真野: “他没事吧?” “对,已经没事了。” “吓我一跳。”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騨是个默默无名的雕刻家,他与同样默默无名的西画画家叶藏,自中学时代便结为好友。若是心灵诚实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把身边某人当成偶像崇拜,飞騨亦是如此。他一进中学,就憧憬地看着班上第一名的学生。第一名就是叶藏。叶藏在课间的一颦一笑,对飞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发出不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还有他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天的欢喜。飞騨样样都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双手在脑后交抱,摇摇晃晃走过校园的走路方式也是跟叶藏学的。他也知道艺术家为何最了不起。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騨在一年后,也设法与叶藏进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攻西画,飞騨就故意选了雕塑科。他声称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感动,但那只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才刻意捏造的说法,其实是对叶藏选择西画的顾忌,是出于自卑。到了那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子越来越瘦,飞騨却渐渐变胖。两人的差距不止如此。叶藏被某种直接的哲学吸引,很瞧不起艺术。而飞騨,却有点太过得意。他频频把艺术挂在嘴上,反倒让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他不断梦想创造杰作,却怠于学习。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自学校毕业。叶藏几乎已丢下画笔。他说绘画只能用来画画海报,令飞騨很沮丧。一切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袜子一样,只是商品。诸如此类,他危险的口吻弄得飞騨一头雾水。飞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哪怕是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他也怀有一种隐约的敬畏。但对飞騨而言,杰作带来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换言之,两人与其被称为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轻易叙述吧。如果看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点我敢保证。话说,你要不要写写看那样的小说?如何? 飞騨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灵巧地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认真眺望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浅笑,说道:“你吓到了吧?” 他大吃一惊,瞄了叶藏一眼,立刻垂眼回答:“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騨迟疑。从长裤口袋抽出右手抚摩自己那张大脸,以眼神悄悄向真野示意:能说吗?真野一本正经地微微摇头。 “消息上报纸了?” “嗯。”其实,他是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对飞騨含糊暧昧的态度很不满。他觉得对方应该坦诚一点。一夜过后,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外人对待的这个十年老友太可恨了。叶藏再度装睡。 飞騨无所事事地用拖鞋在地板弄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叶藏的枕畔站立片刻。 门无声开启,一名身穿制服的矮小大学生,倏然露出俊美的脸孔。飞騨发现后,呻吟着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撇嘴赶走爬上脸颊的微笑,一边故意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你刚到?” “对。”小菅一边留意叶藏那边,一边干咳着回答。 此人名叫小菅。他与叶藏是亲戚,正在大学就读法科,与叶藏相差三岁,即便如此,还是好友。现代青年似乎不怎么在乎年龄。学校放寒假他本已返乡去了,得知叶藏的事,又急忙搭急行列车赶回来。两人到走廊站着说话。 “你沾了煤灰。” 飞騨公然咯咯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方。那里浅浅沾附了一些火车的煤烟。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立刻擦拭鼻子下方,“怎样?现在情况如何?” “你说大庭?好像没事了。” “这样啊——冷静下来了啊。”小菅抿唇猛然伸长人中给飞騨看。 “平静下来了,平静下来了。家里可是鸡飞狗跳吧?” “嗯,鸡飞狗跳,像丧礼一样。”小菅边把手帕塞回胸前口袋边回答。 “家里有谁要来?” “他哥哥要来。他老爹说,不管他。” “看来闹大了。”飞騨一手撑着窄短的额头嘀咕。 “阿叶真的没事吗?” “他倒是意外镇定。那小子,每次都这样。” “不知他是何心情。”小菅像是很兴奋似的嘴角含笑把头一歪。 “不知道——你不见见大庭吗?” “算了。就算见了,也无话可说,况且——我害怕。” 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真野自病房出来。 “房间里都听见了。请你们别在这儿聊天。” “啊,那真是……”飞騨不胜惶恐,拼命把大块头缩得小小的。小菅不可思议地窥视真野的脸。 “两位,那个,午饭吃了吗?” “还没!”两人一同回答。 真野红着脸忍俊不禁。 三人一同去了餐厅后,叶藏起来了。所以才会望着烟雨蒙蒙的海上。 “过了此处便是空蒙之渊。” 然后又回到最初写的开头。好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差劲。首先,我就不喜欢这种时间上的安排。虽然不喜欢还是尝试了一下。“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因为我想把这句平常朗朗上口的地狱之门的咏叹词,放在光荣的开篇第一行。没别的理由。纵使因为这一行,把我的小说搞砸了,我也不会软弱地予以抹杀。顺便再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一句,要删除那一行,就等于磨灭我到今天为止的生活。 “是因为思想啦,我告诉你,是马克思主义害的啦。” 这句话很蠢,不错。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满脸得意地说着,又端起牛奶杯。四面贴着木板的墙上,涂了白漆,东边墙上,高挂着院长在胸前佩戴三枚硬币大小勋章的肖像画。十张细长的桌子在下方悄然并列。食堂空荡荡。飞騨与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子旁,正在用餐。 “他之前闹得可凶了。”小菅压低嗓门说,“那么弱的身子,居然还那样四处奔走,难怪会想死。” “他是学运行动队 (3) 的带头者吧?我知道。”飞騨默默咀嚼面包插嘴说。飞騨不是在炫耀博学。区区一个左派的用语,这年头的青年人人皆知,“不过——不只是因为那样。艺术家可没那么简单。” 食堂暗下来了。雨势增强。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你只知以主观看待事物,所以才没用。基本上——我是说基本上,一个人的自杀,据说往往潜藏着那个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上的重大原因。在家里,大家都认定这次的事是女人害的,但我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陪他共赴黄泉。另有重大原因。家里那些人不明就里。连你都胡说八道。这可不行喔。” 飞騨凝视脚下燃烧的炉火呢喃:“可是,那个女人,另有丈夫。” 小菅把牛奶杯放下回答:“我知道。那种事,没啥了不得。对阿叶来说,屁都不算。因为女人有老公就殉情,那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说完,他闭起一只眼瞄准头顶上的肖像画,“这人是这里的院长吗?” “应该是吧。不过——真相,只有大庭才明白。” “那倒也是。”小菅随口同意,瞪着眼东张西望,“怪冷的呢。你今天要在这里住下吗?” 飞騨急忙吞下面包,点头说:“要住下。” 青年们从来不认真议论。他们尽最大努力小心不触犯对方的神经,也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伤,总是钻牛角尖地认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讨厌斗争。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法。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了。最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彼此却都在暗自嘀咕:猪脑袋! 话说,我的小说,好像也终于开始糊涂了。在此一转,展开全景式的多线并行吧。不用说大话。反正不管让你做什么都一样无能。啊啊,但愿一切顺利。 翌晨,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喷发的浓烟,在水平线上形成白色雾霭。不好。我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的病人醒来时,病房里弥漫着初冬的暖阳。她与陪伴的护士互道早安,立刻测量晨间体温。三十六度四。然后,去阳台做餐前的日光浴。早在护士轻戳她的腰暗示之前,她已在偷窥四号房的阳台了。昨天的新病人,规矩地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海。只见那人仿佛觉得刺眼似的蹙起浓眉,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时还拿手背轻拍脸颊的纱布。她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微睁双眼专心观察后,让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时觉得这本书很无聊,看个五六页就扔开了,今天却想认真一读。现在,看这本书,似乎非常适合。她随手翻阅,自一百页的地方开始读。恰好看到这么一行:“埃玛想在火把的光亮下,在半夜出嫁。” 二号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阳台做日光浴,蓦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惧,立刻钻进被窝。陪伴她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毯子。二号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头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两眼发亮,倾听邻室的说话声。 “好像是美人哟。”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飞騨与小菅昨晚留下过夜。两人在隔壁的空病房睡在同一张床上。小菅先醒来,勉强睁开细长的眼睛,起身去阳台。斜眼瞄了一下叶藏有点做作的姿势,为了寻找他摆出那种姿势的原因,把头向左一扭。只见最旁边的阳台有个年轻女人在看书。女人的卧榻背后,是长满青苔的潮湿石墙。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耸肩,立刻转身回病房,摇醒睡觉的飞騨。 “快起来,有情况!”他们最喜欢捏造情况,“看阿叶的大姿势。” 他们的对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渴望在这无聊的世间,获得某种足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吓得跳起来:“怎么了?”小菅笑着告诉他: “有个少女。阿叶在对人家展现他最得意的侧脸。” 飞騨也开始兴奋起来,两边眉毛夸张地猛然挑起问道:“是美人儿吗?” “好像是美人喔,正在假装看书。”飞騨喷笑。坐在床上,穿上夹克,套上长裤后,高叫: “好,看我狠狠教训他!”其实他无意教训人。这只是背后说坏话。他们连好友的坏话都照说不误,完全是看当时的情况胡闹,“大庭这小子,全世界的女人他都要。” 过了一会儿,叶藏的病房冒出响亮的笑声,响彻整栋病房大楼。一号房的病人啪地合起书本,狐疑地眺望叶藏的阳台那边。阳台只剩下一把在晨光中发亮的白色藤椅,空无一人。她凝视那把藤椅,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二号房的病人听到笑声,蓦然自毯子露出头,与站在枕边的母亲交换一个温和的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人陪在身边照顾,就像住在宿舍一样悠哉。察觉笑声来自昨天那个新病人的房间,大学生黝黑的脸孔倏然涨红。他并不觉得笑声不敬,基于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不如说是为叶藏的活力感到安心。 我该不会是三流作家吧。看样子,好像太自恋了。毫无自知之明地妄图什么全景式多线发展,结果搞成这样矫揉造作。不,慢着。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失败,事先便准备了一句话。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换言之,我如此自恋过度,也是因为我的心没那么邪恶。啊啊,祝福想出这句话的男人!这是多么珍贵的一句话。但是,作家穷其一生只能使用这句话一次。似乎真是如此。只用一次,是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把这句话当盾牌,你似乎只会变得窝囊。 “失败了。” 与飞騨并肩坐在床旁沙发上的小菅,如此下结论,依序打量飞騨的脸、叶藏的脸,以及倚门而立的真野。看清大家都在笑,他这才满足地把头重重靠在飞騨浑圆的右肩上。他们经常笑。一点小事也能放声笑得东倒西歪。露出笑颜,对青年们而言,就像吐气一样容易。是几时养成那种习性的呢?不笑就吃亏了。只要是该笑的对象,再琐碎都不能放过。啊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无一角吧。但可悲的是,他们无法打从心底欢笑。即便笑弯了腰,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也常嘲笑别人。他们想逗人发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那大概都是出自那种虚无的心态,但是,在心底更深处或可发现钻牛角尖的心情。牺牲之魂,抱有些许自暴自弃,没有明确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凑巧做出了即便以过去的道德观审视都可称为美谈的伟大行为,全都是因为有这不为人知的灵魂。这些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不是坐在书房纸上谈兵的摸索,全是从我自己的肉体听到的想法。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一边顾忌脸颊的纱布一边笑。小菅的话真有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讲了什么样的故事呢?姑且在此插入数行举个例子吧。小菅在这次假期中,去一个距离故乡三里远的深山中知名的温泉场滑雪,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一晚。深夜,他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与同一旅馆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是这样。可是,这却是重大事件。站在小菅的立场,即便只是擦身而过,还是得让那个女人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才行。他倒也没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豁出性命摆姿势。秉持对人生认真的某种期待。他在那瞬间想象过与女人的种种情境,为之心痛欲裂。他们每天至少会经历一次那种窒息的瞬间,因此他们不敢大意。即便是独处时,也会武装好自己的姿势。小菅就连深夜上厕所的那一刻,据说都是穿着新做的蓝色外套走在走廊上。小菅与那个年轻女人擦身而过之后,深深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是穿着新外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对着走廊尽头的大镜子一看,失败了!外套底下,居然露出穿着破旧衬裤的双腿。 “我的妈呀,”他轻笑着说,“衬裤皱着向上缩,腿毛看起来乌漆麻黑。脸也睡得浮肿。” 叶藏在内心其实并未笑得太厉害,那似乎是小菅瞎掰出来的故事,但他还是放声大笑。友人一改昨日的态度,努力试图与叶藏打成一片。为了报答那份心意,他笑得特别起劲。叶藏笑了,于是飞騨与真野也迫不及待地笑了。 飞騨终于安心。他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他一直苦苦压抑,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早就憋得浑身发痒了。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随意脱口而出: “我们碰到女人都会失败。阿叶不也是吗?” 叶藏还在笑,同时歪头思索。 “会吗?” “对呀。犯不着去死。” “算是失败吗?” 飞騨很高兴,心跳急促。最困难的石墙已在微笑中坍塌。这么不可思议的成功,都是拜小菅不检点的人品所赐。想到这里,他有股冲动想紧紧抱住这个年少的朋友。 飞騨开朗地松开稀疏的眉毛,结结巴巴地说: “是不是失败,我认为无法用一句话论断。首先就不确定原因。”说完才想到——麻烦了。 小菅立刻声援:“这个我知道。我与飞騨争论过。我认为这次的事是因为思想太钻牛角尖。飞騨这家伙却卖关子,说是另有其他原因。”飞騨间不容发地接腔:“那固然也是个原因,但并不仅如此。换言之是被爱冲昏头。总不可能和讨厌的女人去死吧。” 他是因为不愿被叶藏做出任何臆测,才口不择言急着发话,但听来反而连自己都觉得天真无邪。干得好。他偷偷松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纷纷动摇他的心。他在想是否该说出来。他故意沮丧地嘀咕: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原因。” “我懂,我懂。”小菅没等叶藏讲完就点头,“有时也会那样。喂,护士小姐不见了。是为了方便我们说话吗?” 我之前也稍微提过,他们的议论,与其说是彼此交换思想,其实只是为了当下觉得舒服。没有说出半句真话。但是,听了一会儿之后,倒有意外的收获。他们做作的言辞之中,有时也能让人感到惊人诚实的意味。正因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带有真实的味道。叶藏现在,虽嘀咕一切云云,但这或许才是他不留神吐露的真心话。在他们的心里,只有混沌,以及莫名所以的叛逆。或者,也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被细细研磨过的自尊心。哪怕再小的微风都会使之战栗。只要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痛苦地嚷着要去死。难怪叶藏被人问起自杀原因会感到困窘。 那天午后,叶藏的兄长抵达青松园。兄长与叶藏长得并不相似,非常富态,穿着日式裙裤。 在院长的带领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听到病房里快活的笑声。兄长佯装不知。 “就是这里吗?” “对。他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一边回答,一边开门。 小菅吓了一跳,从病床跳下。他本来躺在叶藏的床上。而叶藏与飞騨,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这时急忙起立。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毛线,这时也尴尬地急忙把打毛线的工具收起。 “有朋友来了,所以很热闹。”院长转头对兄长耳语,然后来到叶藏身旁,“已经好多了吧?” “对。”叶藏回答后,忽然感到窝囊。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含笑。 “怎么样?要不要过过疗养院的生活?”叶藏这时头一次感到罪人的心虚。他只是微笑以对。 其间,兄长一本正经地对真野与飞騨行礼,感谢他们的照顾,然后板着脸问小菅:“昨晚,听说你睡在这里?” “对。”小菅抓抓头说,“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我和飞騨就留下来过夜了。” “那你今晚去我的旅馆睡。我在江之岛订了旅馆。飞騨先生,你也是。” “嗯。”飞騨变得很僵硬,抓着手上三张扑克牌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 兄长若无其事地转向叶藏。 “叶藏,可以了吧?” “嗯。”他表现得格外不情愿地点点头。 兄长顿时唠叨起来。 “飞騨先生,那我们现在就陪院长一起出去吃午餐吧。我还没参观过江之岛,想请院长导览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吧,汽车还在外面等着,天气正好。” 我很后悔。一让两个成年人登场,顿时变得乱七八糟。叶藏、小菅与飞騨,再加上我,四人好不容易营造出来有点古怪的氛围,拜这两个成年人所赐,立刻彻底萎缩了。我本来想将这篇小说写成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起初几页制造出旋涡状的氛围,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开来。虽然叹息自己的笨拙,总算还是写到这个地步。可是,这下子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这是骗人的。我在装傻。其实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写着写着,对那所谓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感到羞耻,我只好故意搞砸。如果真的成功地土崩瓦解,反而正中下怀。低级趣味。事到如今折磨我心的只有这句话。如果这种莫名其妙想压在别人头上的执拗喜好要如此命名,或许我这种态度也是低级趣味。我不想输,不想让人看透内心想法。但是,那恐怕是徒劳无功。啊!作家皆如此吗?就连告白亦须矫饰言辞。我不是人吗?我能够享有真正像个人的生活吗?写到这里我仍对我的文章耿耿于怀。 一切都暴露无遗。其实,我之所以刻意在这篇小说每一幕的描写之间,流露出我这个男人的本性,说出本来可以不说的话,都是因为有狡猾的想法。我——即便是这样的我——想通过那种方式,在读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营造出具有特异语韵的作品。我自恋地认定那是日本尚未出现的高级文风。但是,我失败了。不,就连这失败的告白,应该也在这小说的计划之中。可以的话,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说那个。不,就连这句话,好像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啊,别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我为何要写小说?是渴望新晋作家的荣耀吗?或者是想赚钱?别演戏了,坦白回答吧。两者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啊,我还在不停说出苍白的谎言。这样的谎言,人们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在谎言之中是最卑劣的谎言。我为何要写小说?这话说得真是伤脑筋。没办法。虽然好像在故弄玄虚很讨厌,还是姑且先回答一句吧:“是复仇。” 把目光转向接下来的描写吧。我是市场的艺术家,不是艺术品。我那猥琐的告白,若能为我这篇小说带来某种语韵,也算是一桩幸事。 叶藏与真野被留下。叶藏钻进被窝,眨巴着眼思考。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把扑克牌放回紫色纸盒后,她说: “那是令兄吗?” “对,”他凝视高高的天花板白色壁面回答,“长得像吗?” 作家如果对笔下描写的对象失去爱情,就会制造出这么不像样的文章。不,不用再多说。这是相当次等的文章。 “对,鼻子像。” 叶藏一听,放声大笑。叶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样鼻子很长。 “他今年贵庚?”真野也笑了一下,如此问道。 “我哥吗?”他把脸转向真野,“还很年轻哟,三十四。大摇大摆的,自以为了不起。” 真野蓦然仰望叶藏的脸。他在蹙眉说话。她慌忙垂下眼帘。 “我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咧。哪像我老爸。” 说到一半他噤口不语。叶藏沉默。他是代替我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去病房角落的柜子取出织毛线的工具。她像原先一样,又在叶藏枕边的椅子坐下,一边开始打毛线,一边也在想。不是因为思想,也不是因为恋爱,她在想更前一步的原因。 我已无话可说。说得越多,越没有内容可言。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似乎尚未触及。那是当然的吧。我说漏了许多事。那也是当然的吧。作家不懂作品的价值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那点。期待自己作品效果的我是笨蛋。尤其不该说出那个效果。一旦说出口,立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察知那个效果大约如何时,当下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只能扮演永远追着那个跑的笨蛋。究竟是劣作或是还算不错的成果,我连那个都不想知道。想必,我这篇小说,应会产生我意想不到的重大价值。这些话语,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是我的肉体渗出的。或也因此,才会心生依赖。坦白讲,我已失去自信。 晚间点灯后,小菅独自来到病房。一进门,立刻像要罩住躺卧的叶藏脸孔般俯身嗫嚅。 “我喝了酒。别告诉真野。” 然后,他朝叶藏脸上吐了一口气。喝了酒本来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斜眼瞄了一下坐在后面沙发上打毛线的真野之后,小菅高喊:“我去参观江之岛了。太棒了。”然后立刻又压低嗓门耳语,“骗人的。” 叶藏在床上坐起来。 “刚才,你们只是去喝酒吗?不,没关系。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打毛线的手没停,笑着回答:“其实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人一起商量过。你哥是个策士喔。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叶藏没吭气。 “明天,你哥和飞騨要去警局。他说要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飞騨很笨,不知在亢奋什么。飞騨今天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想,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定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笨蛋,还说你今后不知还会闯什么祸。但他又补了一句,说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 “好。”她几乎快落泪了,因此只简短回答。 “听得见浪涛声呢——真是好医院。”小菅叼着没点火的香烟,像醉汉一样喘着粗气闭眼半晌。最后,猛然坐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把下颚朝房门那边一努。 叶藏的视线落在门旁那个唐草花纹的大包袱上,还是皱着眉。他们谈论亲人时,会做出略带感伤的表情。但是,这只不过是习惯动作。只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养成那种表情。提到亲人似乎还是照样会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搞不过我老妈。” “嗯,你哥也这么说。他说你妈最可怜,连穿衣服的事都替你操心。真的哟,老兄——真野小姐,有没有火柴?”从真野的手里接下火柴,他鼓着脸打量火柴盒上画的马脸,“你现在穿的,听说是院长借给你的衣服吧?” “这件吗?对呀,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肯定还讲了什么吧,关于我的坏话。” “你别使性子嘛。”他点燃香烟,“你哥其实观念挺新潮的。他很理解你。不,也没有吧。他看起来吃过不少苦。关于你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讨论了半天,那个时候,笑死人了。”他吐出烟圈,“你哥的推测是,因为你生活放荡没钱花了。他说得很认真哟。他还说,身为兄长有点难以启齿,但他觉得你一定是罹患什么丢人的隐疾,所以自暴自弃。”小菅因酒精而混浊的眼睛看着叶藏,“怎样?哎,说不定还真被他说对了。” 今晚在这里过夜的只有小菅一人,用不着特地借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也睡在同一间病房。小菅与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铺了绿色天鹅绒的沙发,经过特殊设计,可以诡异地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都睡那里。今天那张床被小菅抢走了,因此她从医院事务室借来草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就在叶藏的脚边。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拿二折的低矮屏风围起那简陋的闺房。 “真是谨慎。”小菅躺着,眺望那老旧的屏风,一个人吃吃笑,“上面还画着秋天最具代表性的七种花草呢。” 真野拿包袱巾裹住叶藏头上的电灯让灯光变暗后,对两人道声晚安,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睡得很不舒服。 “好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嗯。”小菅也噘起嘴附和,“我的酒都醒了。” “要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吗?”真野轻咳。叶藏闭着眼回答: “我吗?算了,只是睡不着,浪涛声很吵。”小菅很同情叶藏。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想必毋庸赘言,他同情的并非在这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有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那个境遇代表的一般抽象概念。成年人被那种感情妥善训练过,因此能轻易同情别人。并且,对自己的爱哭颇为自负。青年们亦然,有时难免会沉浸在那种廉价的感情中。成年人的那种训练有素,首先如果往好的说,是与自己生活妥协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三流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跟我们说说话嘛,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小菅基于想让叶藏转换心情的鸡婆心理,向真野撒娇。 “不知道。”真野自屏风后面笑着如此回答。 “惊人的故事也可以呀。”他们总是想战栗想得浑身发痒。 真野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天都没回话。 “是秘密哟。”她先如此声明,才低声笑了起来,“是怪谈哟。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你说,你说。”他是认真的。 故事发生在真野刚成为护士,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同样是为女人企图自杀的青年,遭人发现,被某医院收容,由真野照顾他。病人是服药自杀,全身遍布紫色斑点,已药石罔效。傍晚,一度恢复意识。当时,病人看着窗外石墙上许多正在嬉戏的小矶蟹 (4) ,说道:真好看。那一带的螃蟹生来甲壳就是红色的。他说等身体好了要捉螃蟹带回家,然后再度失去意识。那晚,病人吐了两脸盆的呕吐物后死去。家人从故乡赶来前,只有真野在那间病房守着青年。她勉强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低微的动静。她凝神注意之下,声音又传来了。这次,声音很清楚,似乎是脚步声。她鼓起勇气回头,只见身后有红色的小螃蟹。真野凝视着螃蟹,哭了出来。 “很不可思议呢。真的有螃蟹,活生生的螃蟹。那时候,我差点决定不当护士了。反正就算我一个人不工作,我家还是过得下去。不过我跟我爸这么一说,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小菅先生,如何?” “太惊人了!”小菅故意胡闹地叫喊,“那是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默默翻个身,喃喃自语。 “我啊,大庭先生出事时,本来想拒绝医院的征召,因为我害怕。可是,来了一看,我就安心了。因为大庭先生如此有精神,而且一开始就说可以自己上厕所。” “不,我是说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喔。不过,请保守秘密。因为这涉及我的信用问题。” “该不会,就是这间病房吧?”叶藏发出睡意惺忪的声音。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模仿他的语气,“就是我们昨晚睡的病床吧?” 真野笑了。 “不是。放心吧。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我不该说出来的。” “是一号病房。”小菅倏然抬头,“从窗口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病房,是一号房。老兄,就是少女住的那一间。真可怜。” “别吵了,赶紧睡吧。我是骗你们的。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故事。” 叶藏在想别的。他在想阿园的一缕芳魂。他在心里描绘美丽的身影。叶藏有时会这样直爽。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眼,只不过是冠在笨蛋头上带着揶揄与好意的代名词罢了。但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神。如果这样轻易触及所谓“神的问题”,各位八成会以“浅薄”或“廉价”这些词语狠狠地批判我吧。啊啊,请原谅。就算再怎么粗劣的作家,也想让自己小说的主角悄悄接近神。因此,我得说,他才像神,像那任由其宠爱之鸟夜枭翱翔黄昏的天空,悄悄笑着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 (5) 。 翌日,疗养院一早就闹哄哄的。下雪了。疗养院的前院多达千棵的低矮爬地柏全都被雪覆盖,从那里往下走的三十级石梯,以及相连的沙滩,也积了一层薄雪。雪时降时停,一直下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正在素描雪景。他叫真野帮他买来画纸与铅笔,从雪完全停后便开始埋头创作。 病房被反射的雪光照得很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杂志,不时伸长脖子窥视叶藏画画。对艺术这种东西,他隐约有种敬畏。那是基于对叶藏个人的信赖而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就认识叶藏,觉得此人有点古怪。一起玩耍后,他断定叶藏那种古怪作风都是因为头脑太聪明所致。小菅从少年时代,就喜欢这个爱时髦、擅说谎、又好色,甚至还很残忍的叶藏。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讲那些教师坏话时熊熊燃烧的眼眸更令他喜爱。但是,那种喜爱的方式,与飞騨不同,是观赏的态度。换言之,他很机灵,跟得上的时候就跟,等到实在太荒唐时就抽身出来冷眼旁观。这大概是因为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潮。小菅对艺术若有些许敬畏,那和他穿着那件青色外套摆姿势是同样的意味,是因为想从这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可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汗水淋漓创造出来的,因此肯定非比寻常。他只是未作深思地这么想。在这点,他果然是信赖叶藏的。但是,有时也会失望。现在,小菅偷窥叶藏的素描,就很失望。纸上画的,仅仅是海与岛的风景。而且,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放弃了,埋头看杂志上刊载的故事。病房内,悄然无声。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场清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当时是穿着这件衣服下海的。 衣上微微散发出海水味。 到了下午,飞騨自警局归来,兴冲冲推开病房的门。 “嗨!”看到叶藏在素描,他夸张地大叫,“真有你的,很好。艺术家果然还是创作最厉害。” 说着走近病床,越过叶藏的肩头看画。叶藏慌忙把那张纸对折,然后再对折,同时害羞地说: “不行啦,我好久没画了,想法比手快。” 飞騨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就在床边坐下。 “也许吧。因为你心急了。不过,那样也好。因为那表示你对艺术热心。哎,我是这么想啦——你到底画了什么?” 叶藏托腮,下颚朝玻璃窗外的景色一努。 “我在画海。天空与大海漆黑,唯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觉得很虚伪就停笔了。首先风格就很业余。” “有什么关系。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有点业余风格。那样才好。起先是业余,然后变成专业,然后再变成业余。不是我又要搬出罗丹说嘴,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业余的优点。不,也不尽然吧。”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把折起的纸塞入怀里,然后打断飞騨的话,“画太迟钝了,雕刻也是。”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飞騨撩起长发,轻易地赞同。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诚实的。” “嗯,诗也不错。” “可是,还是很无趣吧。”他想把一切都弄得无趣,“也许最适合我的是当金主。赚一大笔钱,再找来许多像飞騨你这样的好艺术家,好好宠爱你们,那样不知如何?谈什么艺术,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还是托腮看着海,如此说完后,静待自己这番话带来的反应。 “不错喔。我认为那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事实上,也得有那样的人才行。”飞騨摇摇晃晃地说着。虽然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但总觉得这样似乎沦为帮闲之辈,很不自在。他所谓的身为艺术家的骄傲,或许总算把他捧高到如此地步。为了接下来的话,飞騨悄悄做好了防备。 “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小菅忽然说。他期待着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的动摇在那个方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要起诉,以帮助自杀的罪名。”说完才后悔。他觉得太过分了,“不过,最后应该会免予起诉吧。” 小菅一听,本来躺在沙发上这下子猛然坐起,两手啪地一拍。“这下子麻烦了。”他本想耍宝缓和气氛,却不成功。 叶藏的身体用力一扭,仰面向上。 明明害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未免太悠哉——似乎为此愤懑的各位读者,看到这里想必头一次大呼快哉吧。肯定想说活该吧。但是,那太残酷了。他哪有悠哉可言。倘若各位能够明白,他一直处于绝望,不屈不挠创造出容易受伤的“小丑之花”的这种悲伤! 飞騨被自己那句话的效果吓到,隔着被子轻拍叶藏的腿。 “没事的,没事的。” 小菅又躺回沙发。 “帮助自杀罪?”他还在努力起哄,“有那种法律吗?” 叶藏缩起腿说:“有的,是惩役。亏你还是法科学生。”飞騨悲伤地微笑: “没事的。你哥处理得很好。别看你哥那样,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他很热心。” “精明能干。”小菅严肃地闭上眼,“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担心。毕竟他相当足智多谋。” “笨蛋。”飞騨忍俊不禁。 从病床下来脱掉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倒是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门附近的圆形陶瓷火盆说,“是那个女人的老公,”他踌躇了一下,垂眼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去警局了。他和你哥谈过,事后我听你哥谈起当时的事,有点感动。据说那人声称一毛钱也不要,只要见和女人一同殉情的男人。你哥拒绝了。你哥以病人精神还很亢奋为由拒绝了。结果,那个人一脸窝囊地说:‘那么请替我向令弟问好,叫他别在意我们,好好保重身体……’”他忽然噤口。 他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心跳加速。那个做丈夫的,据说看起来就像失业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当时叶藏的兄长向他转述时嘴角不时露出的轻蔑浅笑,基于对叶藏兄长强自忍耐的郁愤,他故意夸张地描述得很动人。 “其实可以让我们见个面,谁要他多管闲事。”叶藏凝视右掌。飞騨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毕竟,今后还是这样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车站才回来。听说你哥还给了二百圆 (6) 的奠仪。让那个人写了一张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保证今后再无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圆吗?真不简单。” 飞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地皱起。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被人泼冷水,因此也乐意认同对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对方,那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那种默契。在小菅看来,飞騨似乎并没有那么感动。那个丈夫的软弱令人齿痒,叶藏的兄长逮住人家那种弱点下手也不是好东西——他依旧当成市井闲谈在听。 飞騨踉跄迈步,走到叶藏的枕畔。他把鼻头贴在玻璃窗上,眺望阴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个人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哥精明,我认为不是那样。他很了不起。那是绝望的人心产生的美感。今早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抱着骨灰坛一个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车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呢。” 小菅终于了解了,他立刻低声叹息:“真是一桩美谈。” “是美谈吧?是好消息吧?”飞騨把脸一扭,转向小菅,他已恢复心情,“我接触到这种事,不禁感到活着的喜悦。” 我鼓起勇气露脸。否则,我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充满混乱。我自己都立场不稳。不知如何处置叶藏,不知如何安排小菅,不知如何处理飞騨。他们对我稚拙的笔法不耐烦,自行展翅飞翔。我抓着他们的泥靴,尖叫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不能重整阵容,首先我自己就受不了。 反正这篇小说很无趣,徒有姿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都一样,但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我乐观看待,心想写着写着好歹总会出现一个适合的吧。我是骗子。虽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个优点吗?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臭文章感到绝望,只顾着想好歹总会有一个,好歹总会有一个,到处翻来覆去搜寻。渐渐地,我开始僵硬。我累了。啊啊,小说只能以无心去书写!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荒唐。我要极力诅咒这句话。如果没有痴迷,哪还写得出小说。一个字眼,一篇文章,若都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在我心头翻腾,那我不得不折笔弃文。无论是叶藏、飞騨,乃至小菅,用不着那样一一做作展现。反正底细谁都清楚。放轻松吧,放轻松吧。无念无想。 那晚,夜深后,叶藏的兄长来到病房。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牌。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记得他们好像也是在玩牌。但他们并非一天到晚老是在玩牌。毋宁说,他们甚至讨厌扑克牌。只有在真的很无聊时才会拿牌出来玩。而且,必然会避开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自己研究出种种扑克牌的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到幕后玄机,最后大笑。然后还有——把一张牌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分别编造出不同的意义乱说,然后掀牌,当然不可能猜对。但他们认为,迟早总会猜中。如果猜中了,该是多么愉快啊。换言之,他们讨厌漫长的比赛。一翻两瞪眼。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一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都正好碰上那短暂的时刻。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皱眉。他误以为他们总是在散漫地玩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屡见不鲜。叶藏以前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同样的不幸。有一次上法语课,他打了三次哈欠,每次都正好与教授对上眼。的确仅仅三次。那位身为日本顶尖法语学者的老教授,在第三次时,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上老是打哈欠,一个小时就打了一百次哈欠。”教授似乎把那过多的哈欠次数都当成事实计算了。 啊啊,看看无念无想的结果吧。我没完没了地写着,还得重新整理阵容。以无心来写作的境界,我终究难以企及。这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呢?还是从头再看一遍吧。 我在写海边的疗养院。这一带,似乎风景绝佳。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名青年,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深的理论算个屁。我只是主张这三人罢了。好,就这么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拍板定案。什么都别说了。 兄长向大家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对飞騨咬耳朵。飞騨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后,兄长这才开口。 “灯怎么这么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如此说道。 “好。”兄长没坐,似乎颇为介意昏暗的灯泡,一再扭头仰望,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看样子,至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口中嘟囔,诚心诚意低头致谢。 “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是,回家之后又要啰唆了。”今天他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不知为何没有纽绳,“我也会尽力而为,但你最好自己写封信好好向老爸解释。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是,这可是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回答,从散落在沙发上的牌堆中拿起一张凝视。 “如果不想寄信,不寄也无所谓。后天,你要去警局。警察那边,之前已特地把侦讯延迟了。今天我和飞騨以证人的身份应讯。警察问了你平日的言行,我说你算是很安分的人。警察还问起你在思想上有无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停止走动,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叶藏茫然望着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模样。 “警方也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騨好像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与我的相符。你也是,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但是,他佯装不知。 “不需要的就不用多说。只要清楚回答人家问的问题就好。” “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摩扑克牌边缘,一边嘟囔。 “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兄长加强语气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扣留四五天,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警局。” 兄长垂眼看炭火,沉默片刻。雪融的水滴声夹杂在浪涛声中传来。 “以这次的事件为教训,”兄长突然冷不防说道,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流利地继续往下说,“你也得好好考虑一下将来。毕竟家里也不是那么有钱。今年的收成很糟。虽然让你知道大概也没用,但我们家的银行现在面临危机,闹出很大的风波。你或许会嘲笑,但我想就算是艺术家还是什么,首先也一样得考虑生活吧。总之,今后你最好洗心革面,好好振作一下。我该回去了。飞騨与小菅,最好都睡在我的旅馆那边,在这边每晚吵闹,不太好。” “我的朋友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对真野睡觉。自那晚起,真野又像原先一样睡沙发床。 “对——那位小菅先生,”她安静地翻身,“真是有趣的人。” “是啊。那家伙,还很年轻。他和我差三岁,所以今年二十二岁,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年。那小子,老是喜欢模仿我的坏毛病。飞騨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他很能干。”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每次我一闯这种祸,他就拼命安慰我。他是勉强自己在配合我们。他在别的地方很强,唯独在我们面前畏畏缩缩。真没用。” 真野没回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他依旧背对真野,尽可能慢吞吞地说。叶藏有种可悲的习性,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回避时,就会索性闷着脑袋把那种尴尬贯彻到底。 “说来无聊。”真野从刚才就不发一语,叶藏径自打开话匣子,“或许你已从谁那里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其实,我只去过那家酒吧三次,不,四次。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没告诉他们。”算了吧。“说来无聊得很。她是因生活太苦而死。临死之际,我们彼此,好像在想截然不同的事。阿园跳海之前,居然还说我长得很像她家的老师。她有同居者。据说两三年前还在小学教书。我为什么会想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呢?真的是因为喜欢吗?”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擅长叙述自己呢?“别看我这样,之前可是从事左派工作的。撒传单,搞游行示威,做了不自量力的事。很滑稽。可是,很痛苦。我只是受到‘成为先知先觉者的荣耀’怂恿罢了。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即便再怎么挣扎,也只会走向破灭。像我这种人,说不定马上就会沦为乞丐。家里如果破产了,当天就会没饭吃。什么工作都不会,唉,只能乞讨吧。”啊啊,越说越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诚实,这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宿命。我不会挣扎。其实,我想画画,非常想画。”他抓抓脑袋,笑了,“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 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他说,而且是笑着这么说。青年们冲动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是真心话,只能以傻笑来含糊带过。 黎明来临。天空一抹云也没有。昨天的雪已消失,唯有松树下的阴影及石阶角落,还留有一点鼠灰色积雪。海上大雾弥漫,雾霭深处到处传来渔船的发动机声音。 院长一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检查叶藏的身体后,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说: “应该大致没事了。不过,还是要小心。警察那边我会好好提醒一声。毕竟您现在还没有真正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纱布可以撕下了吧?” 真野立刻取下叶藏的纱布。伤已痊愈,连结痂都脱落了,只剩下浅粉色斑点。 “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今后还请您真正专心求学。” 院长说完,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转向海面。 叶藏也觉得有点尴尬。他依旧坐在床上,一边重新穿上脱掉的衣服,一边保持缄默。 这时房门伴随着高亢的笑声开启,飞騨与小菅跌跌撞撞冲进病房。大家互道早安。院长也向这两人道早,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就剩今天一天了。真可惜。” 院长走后,小菅率先开口。 “此人八面玲珑,长得跟章鱼一样。”他们对别人的脸颇感兴趣,喜欢凭长相断定那个人全部的价值,“食堂有那人的画像,还佩戴着勋章。” “画得很差劲。” 飞騨不屑地说着,走到阳台上。今天他借了叶藏兄长的衣服穿,是茶色的厚重布料。他一再注意着领口,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騨这样看起来,颇有大师的风采。”小菅也来到阳台上,“阿叶,要不要玩牌?” 三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开始莫名其妙的游戏。 玩到一半,小菅一本正经地嘟囔: “飞騨很矫情。” “笨蛋,你才是。你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吃吃笑着,一起偷看隔壁的阳台。一号房的病人和二号房的病人,都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被三人的样子弄得脸红发笑。 “大失败!早就发现了吗?” 小菅张大嘴,朝叶藏使眼色。三人狠狠地放声大笑。他们经常扮演这种小丑。当小菅提议要不要玩牌时,叶藏与飞騨已领会他背后的意图。他们深谙到落幕为止的剧情发展。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不知何故就会想演戏。那,或许是纪念之意。在此刻这种情况,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但是,这时的笑声,造成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那家疗养院的护理长骂了。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去护理长的房间,护理长把她痛骂一顿,要她叫他们安静一点。她泫然欲泣地冲出房间,向已经不玩牌正在病房无所事事的三人宣告这件事。 三人消沉得令人心痛,好一阵子只是面面相觑。他们的兴奋表演,被现实的嘲笑声泼了一盆冷水,搞砸了。这,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算了,这也没什么。”真野反而像要鼓励他们似的说,“这栋病房大楼,没有任何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二号房的妈妈和我在走廊遇到时,还说热热闹闹的真好,人家开心得很呢。她说每天都在听你们说话逗得哈哈笑。真的没关系,没事。” “不,”小菅从沙发上起立,“这不好。是我们让你丢脸了。护理长那女人,干吗不直接对我们说。把她带过来,既然这么讨厌我们,现在马上办理出院就是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三人在这瞬间,都认真决定要出院了。尤其是叶藏,甚至幻想起四人坐汽车沿着海边遁走的风光。 飞騨也从沙发起身,笑着说:“就这么办。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算账吧。她敢骂我们,真蠢。” “出院吧。”小菅轻踹一下房门,“这么小家子气的医院,太没意思了。骂人无所谓。但是,骂人之前的心态很可恶。她肯定把我们当成什么不良少年了。她以为我们是那种又笨又小资又轻浮的普通摩登男孩。”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稍强的力道踹门,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种人,等于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还是愤愤不平,却落寞地换个想法,试图以搞笑的方式淡化。他们总是如此。 但真野是率直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后,倚靠门旁的墙壁,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地说: “就是嘛。太过分了。昨晚还不是有一大堆护士聚集在护理长的房间,玩日本牌闹得很凶。”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真可笑。” 叶藏如此嘀咕,捡起一张散落在枕畔的画纸,仰躺着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自己行为不端,所以不懂别人的优点。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果然有他的厉害之处。”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别人的丑闻当成美德,觉得很英勇,“勋章男有情妇啊。果然厉害。” “真的是,大家讲这种天真的话,只会变成笑柄,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是别放在心上,好好笑闹一场才好。管他呢,反正就今天一天。其实你们明明都是从来没被人骂过,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她一手捂脸突然发出低泣,哭着去开门。 飞騨拉住她嗫嚅道:“去找护理长也没用,还是算了。反正又没怎样。” 她双手蒙着脸,连续点了两三下头,走出病房。 “她是正义派。”真野走后,小菅嬉笑着在沙发上坐下,“居然哭了。她是为自己的话陶醉。平时就算讲话再怎么成熟,毕竟还是女人。” “她很怪。”飞騨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怪人,太奇怪了。看她想哭着冲出去,吓我一跳。她该不会去找护理长吧?” “不会的。”叶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把他涂鸦的纸往小菅那边一扔。 “是护理长的肖像画吗?”小菅咯咯笑。 “让我瞧瞧。”飞騨也站着凑近纸张,“这是女怪物。杰作喔。这玩意儿,画得像吗?” “一模一样,她跟着院长来过一次病房。画得很棒,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了铅笔,在纸上加工,“这里应该这样长角,这下子更像了。干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房门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下床伸懒腰,一边伸懒腰,一边悄悄低语,“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倦了。这不是通俗小说吗?我以为这样对我僵直的神经,以及,各位想必一样的神经而言,都有某种解毒的意义,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幕,但是,看来我似乎太天真了。我的小说若成古典——啊啊,我疯了吗?——诸位反而会觉得我这种注解很碍眼吧。擅自做出连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推测,正因是杰作,所以才会大呼小叫吧。啊啊,死掉的大作家真幸福。还活着的笨蛋作者,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人喜爱,汗流浃背地拼命做出状况外的注解。并且,创造出成篇注解的啰唆劣作。我可没有那种狠狠断绝关系,撂下一句“随便你”的刚毅精神。看来我当不了好作家啊,还是太天真了。是的,这是大发现。我打从骨子里是个小天真。唯有在天真中,我得以暂时休憩。啊啊,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别管我。什么小丑之花,看样子也要在此枯萎了。而且,是丑陋可悲地枯萎。对完美的憧憬,被杰作所诱惑。“够了。奇迹的创造主。可恶!” 真野躲进洗手间,她想尽情哭泣。但是,她未能那样大哭。她看着洗手间的镜子,抹去泪水,整理头发后,去食堂享用迟到的早餐。 食堂入口附近的桌子,六号房的大学生面前放着喝完的汤盘,独自歪坐。 看到真野,他微笑道:“病人先生似乎很有活力。” 真野驻足,紧抓着那张桌子的桌边回答: “是啊,老是讲些天真的话,逗得我们哈哈笑。” “那就好。听说他是画家?” “对,他经常说他想画出很棒的画。”她说着连耳朵都红了,“他很认真,非常认真,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痛苦。” “是的,是的。”大学生也红着脸,衷心同意。 大学生已确定很快便可出院,因此变得格外宽容。 这样的天真如何?诸位,会讨厌这种女人吗?该死!尽管嘲笑我太老套吧。啊啊,就连休憩,对我而言都已变得羞惭。即便是一个女人,我都无法在不加注解的情况下去爱她。愚蠢的男人,就连休息都会出错。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的枯枝之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的凹陷处,仍留有昨日的点点积雪。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调皮地滴溜转动着大眼睛说。 小菅沉默不语。他在忖度叶藏的心事,猜想叶藏是否真的是坦然说出这种话。叶藏其实并不坦然,但他有那种伎俩可以把话说得非常自然。 “回去吧。”飞騨用双手猛然撩起和服下摆。 三人沿着沙滩往回走。海上风平浪静,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白光。叶藏朝海里丢了一颗石子。 “会如释重负喔。如果现在跳下去,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欠债、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与花朵,通通都不重要了。察觉到这些时,我在那块岩石上笑了。如释重负。” 小菅试图掩饰亢奋,开始到处捡贝壳。 “别诱惑我。”飞騨勉强笑起来,“这种嗜好很恶劣。” 叶藏也笑了。三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亮,传入众人耳中。 “别生气嘛,刚才是有点夸张了。”叶藏与飞騨肩并肩走路,“不过,唯独有一点,是真的。那个女人,她在跳海之前嗫嚅了什么,你知道吗?” 小菅燃起好奇心的眼睛狡猾地眯起,故意走在远离两人之处。 “她的话语至今仍萦绕耳中。她说,想用家乡话讲话。她的故乡在南方乡下。” “不行!对我太好了。” “真的。老兄,是真的哟。哈哈。就只是那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停靠沙滩休息。一旁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篮。小菅把捡来的贝壳往那艘船的黑色侧腹用力扔去。 三人尴尬得几乎窒息。如果,这种沉默再持续一分钟,他们说不定会干脆跳进海里。 小菅忽然大叫:“你们看!快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过季的白伞,两个女孩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大发现。”叶藏也觉得起死回生。 “去找她们搭讪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中沙子,凑近叶藏的脸。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拔腿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绷着脸,按住小菅的肩膀。 白伞停下。似乎讨论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背对这边,再次安静迈步。 “要追过去吗?”这次是叶藏起哄。他瞄了一下飞騨低垂的脸,“算了。” 飞騨很落寞。如今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渐渐远离这两个朋友的干枯血液。他在想,是因为生活吗?飞騨的生活有点贫困。 “不过,真好。”小菅洋派地耸耸肩。他努力想缓和当下气氛,“她们看到我们在散步,所以也起了念头。真年轻。可怜啊。心情变得好怪。咦,她们在捡贝壳。居然学我。” 飞騨念头一转露出微笑,与叶藏歉疚的眼神相对。两人都脸红了,心知肚明。彼此都想安慰对方,他们疼惜软弱。 三人吹着微温的海风,望着远方的白伞继续走。 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物下,真野正伫立等候他们的归来。她倚着低矮的门柱,似嫌刺眼地把右手举起遮在额上。 最后一夜,真野很激动。睡下后,还在不停叙述自己清贫的家族、伟大的祖先。叶藏随着夜深,渐渐沉默。他还是背对真野,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想别的事。 真野最后开始讲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时,”她似乎想若无其事地叙述,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据说我打翻了油灯,造成烫伤。那时我非常别扭,因为到我上小学时,这个伤,变得越来越大。学校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她稍微停顿,“每次,我都暗想我一定要报仇。对,我是真的这么想。我心想我一定要变成大人物。”她独自笑了起来,“很可笑吧。我哪可能变成什么大人物。不如还是戴眼镜吧。戴上眼镜,或许还能遮掩一下这个伤疤。” “千万不可。那样反而可笑。”叶藏像在生气似的突然插嘴。他或许还是有那种老派作风,一旦对女人产生爱情时,就会故意凶巴巴的,“这样就行了。一点也不显眼。我看你该睡了吧。明天一早还要忙呢。”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道别了。咦,原来互不相干。知耻吧,知耻吧。我好歹也该有我的骄傲。她一下子干咳,一下子叹气,然后砰砰砰地粗鲁翻身。 叶藏佯装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不能说。 比起那个,我们还是倾听浪涛声与海鸥声吧,然后从头回想这四天的生活。或许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会说,这四天充满讽刺。那么我来回答你吧。我的稿子,似乎摆在编辑的桌上被拿来垫锅子,留下大片乌黑的烙印才退还给我,固然是讽刺;我逼问妻子阴暗的过去,为之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过布帘进当铺,却还是合紧领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也是讽刺。我们自己,正过着讽刺的生活。被那种现实击垮的男人勉强展现的隐忍态度。你如果无法理解那个,那么你我永远是不相干的外人。既然讽刺就得是好的讽刺。真正的生活,啊啊,那太遥远了。至少,我想慢慢地慢慢地缅怀这充满人情味的四天。短短四天的回忆,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短短四天的回忆,啊啊,甚至足以胜过一辈子。 真野平稳的鼾声传来。叶藏难以忍受沸腾的思绪。他想朝真野那边翻身,扭转修长的身子时,却有激烈的声音在耳边嗫嚅。 打住!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当黎明渐渐来临时,两人都已起床。叶藏今天要出院了。我一直害怕这天的逼近。那或许是愚蠢作者的无聊感伤。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请原谅这只未能成功化身为拜伦的野狐狸。唯有那个,是在痛苦中的悄悄心愿。但随着这天的逼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强烈的荒凉再次静静袭向叶藏也袭向我。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毫无飞跃的进步,没有任何的解脱。我似乎过于拘泥形式,因此这篇小说甚至流于低俗。我说了太多本来不用说也知道的话。而且,我似乎遗漏了太多更重要的话。这虽是矫饰的说法,但我如果活久一点,过个几年有机会再拿起这篇小说,不知会多么窝囊。恐怕还没看完一页便会陷入难堪的自我厌恶,就此掩卷不忍卒读。就连现在,我都无力重读前面的部分。啊啊,作家不该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那是作家的败北。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作出丑恶的文学。我第三次重述这句话。并且,还是予以承认吧。 我不懂文学。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吧。你可知该从何着手。 或许我才是浑身上下只有一团混沌与自尊心。这篇小说,或许也只是这样的货色。啊啊,为何我要急着断定一切。必须整理所有思绪才能活下去的小家子气性情,究竟是跟谁学来的? 写吧,写出青松园最后一个早上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看风景。 “风景很棒哟。现在一定能看到富士山。”叶藏的脖子上围了漆黑的羊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罩着松叶花纹的大褂,红色的毛线披肩几乎把脸埋起来。他们一起套上木屐去疗养院的后院。院子的北边,耸立红土高崖,架着一段狭窄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踩着那梯子上去了。 后山枯草茂密,覆盖整片冰霜。 真野朝两手指尖呵出白气暖手,奔跑着爬上山路。山路以徐缓的坡度蜿蜒曲折,叶藏也踩着满地冰霜尾随,朝着冰冻的空气愉快地吹口哨。空无一人的山中,做任何事都行。他不想让真野产生那种不好的悬念。 他们走下洼地,这里也有茂密的枯茅草,真野驻足,叶藏也在五六步之外伫立。旁边有栋白色帐篷小屋,真野指着那栋小屋说: “这里,是日光浴场。症状轻微的病人,都会裸体聚集在这里。对,至今仍是。” 帐篷上也有冰霜闪烁。 “上去吧。”不知何故很急躁。 真野再次奔跑,叶藏也尾随在后。来到两旁都是落叶松的小径,两人累了,开始放慢脚步。 叶藏耸肩喘着粗气,同时大声发话。 “你正月新年也在这里过吗?” 她头也不回,同样大声回答。 “不,我想回东京。” “那么,你来找我玩吧。飞騨与小菅也会天天去我那里报到。总不可能让我在牢里过年,我想一定会顺利摆平的。” 就连尚未谋面的检察官清爽的笑颜,都已在心头勾勒。如果在此完结!老派大师会在这种地方,饱含深意地完结。但是,叶藏与我,以及诸位,想必都已厌倦这种自欺欺人的慰藉。新年和监牢乃至检察官,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我们真的从一开始就在意检察官的事吗?我们只是想去山顶罢了。那里有些什么,会是什么呢?只是些许期待促成此行。 终于抵达山顶。顶上简单地把地推平,暴露出约十坪 (7) 大小的红土。中央有一栋圆木搭成的低矮小屋,到处堆放宛如庭石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冰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鼻头通红地大叫。 “这一带,本来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指着东边阴霾的天空。朝阳尚未升起。带有不可思议色彩的片片流云,沸腾后沉淀,沉淀后再次缓缓飘过。 “不,算了。”微风拂面。 叶藏俯瞰远方的大海,脚边就是高达三十丈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看起来很渺小。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 然后,不,仅仅是这样。 (1) 但丁的《神曲》中,地狱门上的铭文。 (2) 大庭叶藏亦是太宰治《人间失格》的主角。 (3) 学运行动队:学生运动中,由学生组成,带头发起游行示威等活动的组织。 (4) 矶蟹:即日本矶蟹,属于人面蟹总科、蜘蛛蟹科、刺角蟹亚科、矶蟹属的动物。 (5) 密涅瓦: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战神,也是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对应于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 (6) 圆:日本货币单位,一八七一至一九四六年间流通的货币上均使用“圆”字。后被日文汉字“円”正式取代。此文写作时期一圆的购买力是现在一日元的几百甚至上千倍。 (7) 坪:在日本用来计算建筑用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是两块榻榻米的面积。 tuijian; [book_title]逆行 蝴蝶 不是老人,只是年过二十五,但毕竟是老人。一般人的一年,这个老人却是整整三倍三倍地在过。他曾二度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殉情。三度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思想犯。虽然终究一篇文章也没卖出去,却写了超过百篇的小说。不过,那皆非老人真心要做的事。只不过是所谓的闲暇之举。如今能够咚咚敲响老人枯萎的心房,令那干瘪的脸颊染上红潮的,是喝醉,以及望着不同的女人天马行空地幻想,就这两件事。不,是两件回忆。枯萎的心房、干瘪的脸颊,那并非谎言。老人,就在这天死去。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真实无伪的,只有生与死,这二者。他直到临死之前还在说谎。 老人现在,躺在病床上,是花天酒地染上的病。老人有不愁吃穿的财产,但那点财产,不够他花天酒地。老人现在,对死并不遗憾。节衣缩食的生活,是老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人到了临终之际,往往会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手心,或者茫然仰望近亲的眼眸,但这个老人,多半闭着眼。有时闭得很紧,有时微微睁开颤动的眼皮,只是沉默地那样做而已。他说看到成群蝴蝶。蓝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粉蓝蝴蝶,成千上万的蝴蝶就在额头上成群结队翩翩飞舞。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漫天蝴蝶氤氲远达十里,百万拍翅声,颇似正午的蚊蚋嗡嗡叫。这是在对战吧。翅膀上的粉末,折断的脚、眼珠、触须、长舌,如雨纷坠。 人家说,想吃什么尽管说,他回答红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时,曾经描写过临终的老人呢喃想吃红豆粥的一幕。 红豆粥煮好了。那是在粥中撒上煮好的红豆,再以盐巴调味。在老人的乡下老家算是美食佳肴。他闭眼仰卧,吃了两匙,开口说,够了。人家问他还想要什么,他浅笑,回答想玩。老人那个好脾气、虽没念过书却很灵巧、年轻貌美的妻子,据说当着在场近亲的面涨红了脸。她并不吃醋,只是握着汤匙,吞声饮泣。 tuijian; [book_title]逆行 盗贼 今年注定落第,但我还是去应试了。那是徒劳之美,我心醉于那种美。今早我特地早起,在暌违一年后再度穿上学生服,走进缀有菊花徽章的高大铁门。我是战战兢兢走过大门的。眼前立刻出现成排的银杏树。右边十棵,左边十棵,都是参天巨树。枝繁叶茂的时节,这条路有点阴暗,宛如地下道。如今一片叶子也没有。行道树的路径尽头,正面是红砖砌成的雄伟建筑,这是大礼堂。入学典礼时,我曾看过内部一次,印象中宛如寺院。现在,我扭头仰望这大礼堂高塔上的电子钟。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以和善的眼神注视着身为侦探小说家的父亲的铜像,走下右手徐缓的坡道,来到庭园。这里,在很久以前,是某位武士的庭园。池中有鲤鱼、红鲤和鳖。直到五六年前,还有一对白鹤在此嬉戏。至今,这片草丛仍有蛇出没。大雁与野鸭之类的候鸟,也在这池畔休憩。庭园其实大小不足二百坪,但看起来几乎广达千坪,这要归功于优秀的造园术。我挨着池畔的山白竹坐下,背靠老橡树的根干,两脚朝前方懒洋洋伸长。沿着小径排列大大小小凹凸起伏的石块,后方是辽阔的池塘。阴天下的水面波光潋滟,荡漾着细细微涟。我把右脚轻轻架在左脚上,低声呢喃。 ——我是盗贼。 前方的小径有一群大学生列队经过,络绎不绝,宛如流水般行经。每个人,都是家乡最自豪的孩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才生。看着笔记上同样的文章,所有的大学生一律努力背诵。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在嘴里叼上一根。没有火柴。 ——借个火好吗? 我选中一名俊美的大学生喊道。那个穿着浅绿色外套的大学生停下脚,眼睛依旧盯着笔记,径自把他叼的金色滤嘴香烟给我,给我之后就这么慢步离去。大学也有足以与我匹敌的男子。我用那根金色滤嘴的外国烟点燃我的廉价香烟,慢吞吞起立,把金色滤嘴香烟用力摔到地上,拿鞋底狠狠踩烂。然后,缓缓前往考场。 考场内,多达百人的大学生,全都拼命往后退。大家是在担心,如果坐在前排就无法随心所欲写答案。我像个高才生般坐在最前排,稍微抖动指尖抽烟。我的桌下没有可查数据的笔记,也没有任何可以小声商量的友人。 最后,一名红脸教授,拎着鼓鼓的皮包匆忙冲进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专家。今天,我头一次见到此人。他的个子不小,眉间的皱纹令我不禁感到一种压迫感。此人的徒弟,据说是日本最伟大的诗人和日本最伟大的评论家。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脸发烫。教授在黑板上写题目时,我背后的大学生们窃窃私语的,不是学问,多半是满洲的经济问题。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文。教授歪坐在讲台的扶手椅上,很不高兴地放话。 ——这种问题想考不及格都很难。 大学生们无力地低声窃笑,我也笑了。之后教授咕哝了两三句莫名其妙的法语,开始在讲台的桌上写东西。 我不懂法语。不管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打算写福楼拜是少爷。我假意思索了片刻,轻闭双眼或是拍落短发的头皮屑,一会儿又望望指甲的颜色。最后,我提笔开始书写。 福楼拜是小少爷。弟子莫泊桑是成年人。艺术之美,说穿了是对市民奉献之美。这种感伤的绝望,福楼拜不懂,莫泊桑懂。福楼拜想要洗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饱受抨击的屈辱,为此糟蹋了一生。历经所谓剖腹断肢的酷刑折磨,每写完一篇作品,无论世人的评价如何,他的屈辱创伤都会更激烈地蠢动、疼痛,他心底那个填不满的空洞,便会更大、更深,然后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骗,被永远的美魅惑、吹捧,最后别说是一个近亲了,连自己都救不了。波德莱尔 (1) ,才是真正的少爷。完毕。 我可没有写什么“老师,请让我及格吧”这类的话。我把所写反复读了两次,没找到错字,然后,左手拿外套与帽子,右手抓着那一张答案卷,站起来。我身后的高才生,见我站起,当下惊慌失措。我的背,成了这个男生的防风林。啊啊,那个可爱如小白兔的高才生,他的卷子上写着某新晋作家的名字。我一边对这位知名新晋作家的狼狈深感同情,一边对那位糟老头似的教授别具深意地行个礼,交出我的答案卷。我静静走出考场,也许是走得太快,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 来到户外,年轻的盗贼,徒感悲伤。不知这种忧愁为何,究竟从何而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披着外套,一边大步走过成排银杏树耸立的宽广石子路,一边回答:是因为饥饿。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室,有个大食堂,我迈步走向该处。 地下室的大食堂挤满了空腹的大学生们,从入口大排长龙,甚至一路排到地上,最尾端的部分,已到种着银杏树的人行道一带。在这里,只要花十五钱 (2) 便可吃到相当丰盛的午餐。队伍长度超过一百米。 ——我是盗贼。是举世罕见的别扭家伙。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也不偷东西。可恶。耍小聪明的同伙。 我推开大学生们,终于抵达食堂入口。入口贴着小小的告示,上面是这么写的: 今日,喜迎食堂创业三周年,为表祝福,谨献上免费赠礼。数量有限。 那些免费赠送的小菜,装饰在入口旁的玻璃柜中。只见红色大明虾栖息在洋香菜的叶片下,水煮蛋对半切开的剖面,时髦地装饰着蓝色凉粉做成的“喜”字。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探头往食堂里一瞧,大学生们埋头大吃免费奉送的菜肴,在黑色密林中,穿着白围裙上菜服务的少女们四处穿梭走动,翩翩飞舞。啊啊,天花板上有万国旗。 大学地下室散发着芳香的蓝花 (3) ,是令人发痒的肠胃解毒药。看来我可赶上好日子了。普天同庆,普天同庆。 盗贼如落叶怏怏撤退,飘到地上,身体加入长条人龙的尾端,眼看着消失了踪影。 tuijian; [book_title]逆行 决斗 那并非模仿外国,不夸张,是真的想杀死对方,但是动机并不深刻。不是因为有个男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基于这世上有我无他,不需要两者并存的心态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某人是我妻子的旧情人,老是喜欢将那寥寥两三次的事实,以自然主义的写实风格巨细靡遗地向邻人四处宣扬。对方,与我那晚首度在茶室相遇,只是个穿着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我偷了那个男人的酒。那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下町某高等学校的学生。喜欢冶游,但在金钱方面算是很小气。平时只抽友人的香烟,也不理发,辛苦存下五圆后,就一个人偷偷上街把那笔钱花个精光。一个晚上,不会花到五圆以上,也不会花到五圆以下。而且我用那五圆,似乎总是收到最大效益。我把一点一滴辛苦攒下的零钱,先和友人换成五圆纸币。有了崭新得割手的纸币,我的心跳更快了。我故作随意地把钱塞进口袋,出门上街。我就是为了这每月一两次的外出而活。当时,我饱受莫名的忧愁所苦。绝对的孤独与一切的怀疑。说出口太污秽!比起尼采与拜伦还有春夫 (4) ,莫泊桑及梅里美 (5) 和鸥外 (6) 更像是真货。我全心投入五圆的玩乐。 即使走进茶室,我也绝对不会露出意气昂扬的样子,我会故作玩累的模样。若是夏天,我总是叫冰啤酒。若是冬天,我会叫热清酒。我喝酒,只是想让人以为是季节所致。我不情不愿地慢慢啜酒,对美女服务生不屑一顾。无论哪家茶室,总会有那么一个欠缺性感只有欲望的中年女服务生,而我只对那种女服务生说话。主要是针对当天的天气及物价闲聊。我最擅长的,就是以神明都来不及发现的神速算清自己喝了几瓶酒。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若已有六瓶,日本清酒的小酒瓶若到了十瓶,我就会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倏然起身,低声咕哝:结账。酒钱从来不超过五圆。我会故意把手插进全身的口袋到处摸索,假装忘了钱放在哪里,最后终于想起在长裤口袋。我让口袋里的右手又摸索半天,摆出在五六张纸钞之中挑选的架势。最后,我终于自口袋抽出一张纸钞,认清那是十圆纸钞还是五圆纸钞之后,交给女服务生。至于找回的零钱,我总是说:钱不多一点小意思,瞧也不瞧就全部给她。然后耸耸肩,大步走出茶室,直到抵达学校宿舍为止一次也没回过头。自翌日起,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努力存钱。 决斗那晚,我走进“向日葵”这家茶室。我披着深蓝色长斗篷,戴着纯白皮手套。同一家茶室我绝不会连去两次,因为我怕总是掏出五圆纸钞的行为令人怀疑。这家“向日葵”,我已有两个月没光顾。 当时与我的外形有点相似的某异乡青年,正以演员的身份开始崭露头角,因此我也渐渐吸引女人的注目。我在那家茶室角落的椅子上一坐下,店内四名穿着不同和服的女服务生,全都站在我的桌前。时值冬天。我说:来一壶热酒。然后好像很怕冷似的缩起脖子。与那名演员的相像,直接带给我利益。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即便我没吭气,也会主动递给我一根烟。 “向日葵”店内又小又脏。东边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女人扎起头发,脸蛋约有一尺宽、二尺长,懒洋洋地托腮露出约有核桃大的牙齿嫣然微笑。海报底下横向印着黑色字体的“兜啤酒”。对面的西边墙上挂了约有一坪大的镜子,镜框涂着金粉。北边入口挂着红黑条纹的肮脏细棉布帘,上方的壁面,以图钉钉了一张西洋裸女躺在沼泽边的草原上大笑的照片。南边墙上,黏着一个纸做的气球。那就在我头上。不协调到令人气愤的地步。三张桌子,十把椅子,中央是火炉。玄关口铺了木板。我知道在这间茶室不可能放松心情。灯光很暗,算是一桩幸事。 那晚,我受到异样的欢迎。我在那个中年女服务生的斟酒伺候下喝完第一瓶热酒时,之前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服务生,突然把右手手心伸到我的鼻尖前。我没被吓到,缓缓抬头,窥视那个女服务生小眼睛的深处。她叫我替她算命,我顿时了悟,哪怕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也会散发出预言者的浓厚气息。我没碰女人的手,瞄了一眼,低声说:你昨天失去爱人。我说中了,于是开始受到异样热情的招待。一名胖胖的女服务生,甚至喊我老师。我替每个人都看了手相。十九岁。虎年出生。爱上条件太好的男人吃尽苦头。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生了小狗,小狗共有六只。我一一说中。那个身材干瘦、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服务生,听到我说她失去两个老公后,转眼之间已垂下脖颈。这不可思议的命中率,在众人当中,最令我亢奋。我已喝了六瓶热酒。这时,穿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在入口出现。 农民在我隔壁桌,裹着毛皮长袍的身子背对我坐下,叫了威士忌。狗皮的花纹呈斑点状。这个农民的出现,令我这张桌子的狂热暂时退烧。我对自己已喝了六瓶酒开始感到后悔。我想醉得更厉害,我想更夸大今晚的欢喜。但我只能再喝四瓶,那样不够。不够啊,偷吧,偷这个人的威士忌吧。女服务生们肯定会认为我不是为钱而偷,而是预言者特有的突兀玩笑,反而会为我喝彩吧。这个农民,也会当作醉汉的恶作剧报以苦笑吧。偷吧!我伸出手,拿起邻桌那杯威士忌,慢条斯理地喝光。无人喝彩,鸦雀无声,农民朝我起立。出去!他说完,自己已朝入口走去,我也嬉皮笑脸尾随农民走去。经过金色镜框镶嵌的镜子时倏然一瞥,我是个从容不迫的美男子。镜子深处,沉落一尺宽、二尺长的笑脸。我找回心灵的平静。充满自信,猛然挥开细棉布帘。 以黄色罗马拼音字体写着“THE HIMAWARI”(向日葵)的方形门灯下,我们驻足。四名女服务生,在昏暗的门口浮现四张白脸。 我们展开以下的争论。 ——你别太瞧不起人。 ——我没有瞧不起人,我是在撒娇。有什么关系。 ——我是农民。被人撒娇,会很火大。 我重新审视农民的脸:头发理得很短的小脑袋、稀疏的眉毛、单眼皮、三白眼、青黑的皮肤。身材的确比我矮了五寸。我纯粹只想插科打诨。 ——我想喝威士忌,因为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想喝,我舍不得威士忌。就这么简单。 ——你很诚实,很可爱。 ——你跩什么,只不过是个学生,在脸上涂什么白粉。 ——说到这里,我成了算命师。是预言者哟。很惊人吧。 ——你少给我借酒装疯,乖乖跪下道歉。 ——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句话说得真好。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急躁地等着女服务生们出面劝阻。可是,她们却都冷着脸等着看我挨揍。后来我果真挨揍了。右拳从旁猛然飞来,我赶紧把脖子一缩,飞到十间 (7) 之外。 原来是我的白色线帽代替我挨了那一记。我微笑,故意缓缓迈步过去捡帽子。由于天天下雪下雨,路上泥泞不堪。我蹲身,捡起沾满泥巴的帽子,顿时决定逃走。五圆省下来了。换个地方,再喝一次吧。我三步并作两步拔腿就跑。不慎滑了一跤,仰面向后摔倒,就像被踩扁的雨蛙。自己的蠢样,令我有点气恼。手套、上衣、长裤以及斗篷,全都沾了泥。我慢吞吞爬起来,抬头朝农民那边走回去。农民被女服务生团团围住,受到保护。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那股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该我回礼了。 我冷笑着说完这句话,把手套脱下一扔,更昂贵的斗篷也被我甩到泥泞中。我对自己夸张的戏剧化台词及动作略感满足。谁快来阻止我。 农民默默脱下狗皮长袍,交给之前请我抽烟的漂亮女服务生,然后一手伸进怀中。 ——别耍阴招喔。 我摆出防备的架势,如此警告。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笛,银笛在檐灯下反射冷光。他把银笛交给失去两个老公的中年女服务生。 农民这种优点,令我如醉如痴。这不是在小说中,是现实,我想杀了这个农民。 ——出招吧! 我大叫,朝着农民的小腿以泥靴用尽全力踹过去。我要踹倒他,然后挖出那清澈的三白眼。泥靴徒然踢向空中,我察觉自己的丑陋,悲从中来。微热的拳头,命中我的左眼至大鼻子一带,眼睛喷出通红的火焰。我看着那个,假装脚下踉跄。一记巴掌,命中右耳至脸颊。我双手撑地跪在泥泞中,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农民一只腿。腿很硬。原来是路旁的白杨木桩。我趴在泥中,焦急地暗想现在正是放声大哭的时候,可是奇怪了,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tuijian; [book_title]逆行 黑鬼 黑鬼在笼中。笼中约有一坪大,漆黑的角落深处,放了一个原木做的凳子。黑鬼坐在那里,正在刺绣。这么暗的地方能够做出什么刺绣?少年像一丝不苟的绅士,在鼻子两侧挤出深深的法令纹,咧嘴笑了。 日本马戏团带了一只黑鬼来,全村轰动。据说黑鬼会吃人,头上有火红的角,全身有花形斑点。少年完全不信。少年在想,村民也并非打从心底相信才如此传言,肯定只是因为平日过着没有梦想的生活,这种时候才会捏造出荒唐的流言,假意相信为之沉醉。少年每次听到村民那种廉价的谎言,就会磨牙掩耳,快步冲回自家。少年认为村民的流言蜚语很愚蠢。这些人,为何不谈些更重要的事?不是说黑鬼是母的吗? 马戏团的乐队,沿着村中小路迂回走来,不到六十秒已从村子头到村子尾每个角落都宣传过了。村中唯一一条路的两侧并排耸立三町 (8) 茅顶房屋,如此而已。乐队来到村子外围也没停下,一边翻来覆去演奏骊歌的旋律,一边蜿蜒走过油菜花田之间,然后来到正在插秧的田地,列队走过狭小的田埂,一个村民也没遗漏,就这样越过浮桥穿过森林,一路走去半里外的邻村。 村东有所小学,小学更东边是牧场。牧场面积约有百坪,长满荷兰紫云英,两头牛与六头猪正在嬉戏。马戏团在这牧场上搭了一座鼠灰色棚子的小屋。牛和猪被移到饲主的仓库。 晚上,村民包着头巾三五成群地走进帐篷。观众多达六七十人。少年用力地又推又打,挤开大人们,来到最前排。圆形舞台边拉起一圈粗绳,他把下巴放在绳子上,安分不动。不时轻轻闭眼,做出一副痴迷的样子。 杂耍的表演开始。大桶子、舞台伴奏、鞭子声,以及金纹布料、瘦削的老马、慢半拍的喝彩、煤炭。二十盏瓦斯灯在小屋各处以不规则的间隔吊起,夜晚的昆虫成群绕着那灯光飞舞。帐篷或许是布料不足,小屋的顶上露出十坪左右的大洞,可以窥见星空。 黑鬼的笼子,被两个男人推上舞台。笼底似乎装了轮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滑上舞台。包头巾的观众们响起怒吼与掌声。少年忧郁挑眉,开始静静地观察笼中。 冷笑的影子,自少年的脸上消失。那幅刺绣原来是日本国旗。少年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发出幽微的鸣响,不是为了士兵及其他类似士兵的概念,是因为黑鬼没有欺骗少年。她真的在刺绣。日本国旗的刺绣很简单,在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幸好,这个黑鬼是老实人。 最后,穿着燕尾服、留八字胡的马戏团团主,向观众介绍她的来历,然后,对着笼子连唤两次“喀尔丽”,潇洒地甩动右手的鞭子。鞭子声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口。他很忌妒团主。黑鬼站起来了。 黑鬼在鞭子声的威胁下,慢吞吞做了两三种表演。那是猥亵的表演。除了少年,其他观众都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吃人,头上有没有火红的角,他们只在乎那种问题。 黑鬼的身上,只围了一片青色蔺草编的草裙。身上好像涂了油,浑身上下油光晶亮。最后,黑鬼唱了一首歌。伴奏是团主的鞭子声。歌词只是简单的Sabao (9) 、Sabao。少年爱上那首歌的旋律。无论是怎样玩笑胡闹的话语,只要有一颗伤感的心,肯定能发出扣人心弦的旋律。这么一想,他再次用力闭眼。 那晚,想着黑鬼,少年弄脏了自己。 翌晨,少年去上学。翻越教室的窗子,跳过后门的小河,朝马戏团的帐篷飞奔而去。从帐篷的缝隙,窥视昏暗的内部。马戏团的人在舞台上铺满被子,歪七扭八像肉虫似的躺满一地。学校的钟声响起,要开始上课了,少年没动。黑鬼并未躺在那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学校安静了。八成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医师菲利浦。从前在欧洲有亚历山大大帝这么一位英雄,少女的朗读声清楚传来。少年没动,少年深信,那个黑鬼,只是普通女人。平时肯定会从笼子里出来,和大家一起玩。洗洗刷刷,抽抽烟,以日语骂人,就是那样的女人。少女的朗读结束,教师沙哑的嗓音传来。信赖是一种美德。亚历山大大帝有这种美德,所以才能保住一命。各位。少年还是没动。她不可能不在这里。笼子,应该是空的。少年肩膀僵硬。就在这么窥视之际,黑鬼会悄悄来到我的身后,紧搂我的肩膀。因此背后也不能大意,要把肩膀缩得小小硬硬的,以便她能够搂住。黑鬼一定会把她绣的日本国旗给我。届时,我不能示弱,一定要这么说:我是第几个人。 黑鬼没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袖子抹去窄小额头上的汗水,慢吞吞回到学校。他说自己发烧了,还说自己有肺病。穿着日式裙裤与编织靴的年老男教师,被少年蒙骗。坐回自己的位子后,少年被假咳呛到了。 根据村民的说法,黑鬼依旧关在笼子里,被运上有篷的马车,离开了这个村子。团主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在口袋里藏着手枪。 (1) 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法国诗人,现代派诗歌的先驱。著有《巴黎的忧郁》《恶之花》等。 (2) 钱:日本货币单位。一钱等于百分之一圆。 (3) 蓝花:原本是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原名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一七七二—一八〇一)未完成的小说名称,象征着对无限的憧憬,与难以企及的理想,后来成为德国浪漫主义的代称。 (4) 佐藤春夫(一八九二—一九六四):日本作家,擅写清艳诗歌及倦怠忧郁的小说。 (5) 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一八〇三—一八七〇):法国小说家,其代表作《卡门》经法国音乐家比才改编成同名歌剧。 (6) 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本名森林太郎,既是医生,也是日本近代深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为《舞女》《阿部一家》等。 (7) 间: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1.818米。 (8) 町:日本长度单位,也写作“丁”。一八九一年日本加入米制公约组织后,规定1.2千米=11町,1町约等于109.09米。 (9) 或指葡萄牙语的Sabão,意思是“肥皂”或“肥皂泡沫”。 tuijian; [book_title]他已非昔日之他 且让我将这生活告诉你吧。若想知道,可以来我家的晒衣场。我会在那边偷偷告诉你。 我家的晒衣场,你不觉得视野绝佳吗?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不是吗?住户也不多。小心,你脚下的木板,好像已腐朽。你最好站过来一点。是春风。似这般,轻轻搔着耳朵吹过,这是南风的特征。 放眼望去,郊外房屋的屋顶,你不觉得参差不齐吗?你一定也曾倚着银座或新宿百货公司楼顶花园的木栏杆,托着腮,茫然俯瞰街头成千上万的屋顶。那成千上万的屋顶,全都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同样的色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最后在混杂霉菌与车尘的浅红色晚霞中沉入彼方。你肯定想到那千门万户下千篇一律的生活,闭着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如你所见,郊外的屋顶,与之截然不同。每一个,仿佛都在从容主张它存在的理由。那细长的烟囱,属于桃汤这家公共澡堂,青烟随风摆弄,老实飘向北方。那烟囱正下方的红色西洋砖瓦,据说属于有名的某某将军。那一带,每晚都会传来歌谣的旋律。红瓦之间只见路旁的栲树蜿蜒向南而去。行道树尽头有白墙发出暗光,那是当铺的土库,由一名刚过三十岁、娇小伶俐的女主人掌管。此人即便与我在路上相遇,也刻意不看我的脸。她是怕如果打招呼会影响对方的名誉。仓库背后,只见五六棵树木宛如鸟翼骨骼,树叶婆娑,灰头土脸。那是棕榈树。被那树木覆盖的低矮铁皮屋顶,是泥匠的房子。泥匠现在人在牢里。他打死了妻子。因为泥匠每早的骄傲,被妻子所伤。对泥匠而言,每天早上,喝半合 (1) 牛奶是他奢侈的乐趣之一,那天早上,妻子却不慎打破牛奶瓶,并且不认为那是什么滔天大罪。对泥匠而言,那令他又气又恨。妻子当场断了气。泥匠进了牢房,他那年仅十岁的儿子,上次还在车站书报摊前买报纸看。我看到他了。然而,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并非这种寻常琐事。 你过来,这东边的视野更好,房屋也更稀少。那一小片黑树林,遮住我们的视野。那是杉木林。林中,有一座稻荷神社。树林边豁然开朗处,有油菜花田,接着直到眼跟前有一片约莫百坪的空地。写着绿色“龙”字的纸风筝悄悄飞扬。你不妨看那纸风筝垂下的长尾巴,若从尾端笔直往下画一条线,正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吧?你已盯着该处的水井。不,是盯着正在水井旁打水的年轻女子。那正好,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你看那个女人。 她穿着雪白的围裙。那是夫人。打完水,她右手拎着水桶,摇摇晃晃迈步走。 她会走进哪一家呢?空地的东边,有粗壮的二三十棵孟宗竹 (2) 丛生。你瞧,女人会穿过那片孟宗竹林,然后,她会倏然消失踪影。看吧,我说对了吧?她不见了。但你不用紧张。我知道她的去向。孟宗竹后,看起来有片朦胧的红色吧?那里有两棵梅树,花蕾肯定已开始鼓胀。在那团淡淡的红霞下,可见黑色日本瓦屋顶。就是那个屋顶。在那个屋顶下,住着刚才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看似平凡无奇的屋顶下,有我想让你知道的生活。你过来这边坐吧。 那间屋子,本来是我的。共有三个房间,大小分别是三叠 (3) 、四叠半、六叠。格局极佳,日照也很充足。还附带十三坪的后院,除了种有那两棵红梅外,还有相当高大的紫薇树,以及五棵雾岛杜鹃。去年夏天,又在玄关旁种了南天竹。这样的房子只收房租十八圆,我认为不贵。我本来想收二十四五圆,但离车站有点远,所以没谈成。我认为不贵。即便如此,还是空置了一年。那间屋子的房租,原本,应该通通当作我的零用钱,也因此,这一整年,我和各界来往时都抬不起头来。 租给现在的男人,是在去年三月,后院的雾岛杜鹃终于发出新芽时。之前,住的是以前曾是著名游泳选手的某银行职员,与他年轻的妻子。银行职员是个软弱的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但是好像贪恋女色。为此,夫妻经常吵架。不过房租倒是按时缴纳,所以我对那人也没什么好批评的。银行职员前后共租了三年,后来被贬去名古屋的分行。今年的贺年卡上,除了夫妻俩的名字还添了“百合”这个小女孩的名字。银行职员之前,是租给年约三十岁的啤酒公司技师。他与母亲和一个妹妹同住,一家三口都很冷漠。技师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总是穿着浅绿色工作服,而且看似好市民。他母亲将白发理得很短,颇有气质。妹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瘦小女子,喜欢穿箭羽花纹的铭仙 (4) 和服。那样的家庭,或可称为简朴吧。他们住了约莫半年,后来搬去品川那边了,之后再无消息。于我而言,当时自然是有点不满,但如今想想,无论是那个技师或游泳选手,都算是好房客。我等于是俗话说的房客运极佳。没想到,到了现在的第三任房客,一下子转为噩运。 这时候在那屋顶下,他八成正窝在被子里慢吞吞抽HOPE (5) 。是的,他抽HOPE,并非没钱。但他就是不付房租。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个黄昏,他自称木下,来到我家,杵在玄关口,以一种异样自来熟的黏缠口吻,诉说他教书法,想租我家的房子云云。此人身材瘦削,非常矮小,是个尖头小脸的青年。穿着肩头至袖口的折痕格外显眼的崭新久留米絣 (6) 衬里和服。看起来的确像青年。事后我才知道,他自称四十二岁。比我年长十岁之多。说到这里才想到,那人的嘴角及眼下,有很多松垮的皱纹,看起来又好像不是青年,即便如此,我想四十二岁应是骗人的。不,这点谎话,对他而言一点也不稀奇。打从第一次来我家,他就已撒下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回答如果他中意自然可以。对于房客的来历,过去我很少探究。因为我认为那样很失礼。关于押金,他是这么说的: “押金要两个月吗?这样啊。哪里,不好意思,那我就付五十圆。不。我就算有钱,也会花掉。那个,等于是存款。呵呵。我明早立刻搬家。押金就等那时候,我来打招呼时再一并带过来。您看可否?” 就这样。我能说不吗?况且,我向来对别人说的话深信不疑。如果被骗,那是骗人者的错。于是我回答没关系,明天或后天都行。男人露出撒娇般的微笑客气行礼,静静走掉了。他留下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以扁平的铅字印着“木下青扇”这个名字,这行字的右肩,以手写笔迹丑陋地注明: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禁失笑。隔天早上,青扇夫妇便以货车载着大批家具连跑了两趟搬过来了,五十圆押金就此不提。他怎么可能会给嘛。 搬来的那天午后,青扇与妻子一同来我家打招呼。他穿着黄色毛线外套,煞有介事地披着披风,穿着看似女佣的涂漆木屐。我一去玄关,他立刻就说:“啊呀,终于搬完家了。这副打扮很怪吧?” 然后凑近我的脸咧嘴一笑。我忽然有点害羞,于是一边斟酌着回答“很辛苦吧”,一边不忘回以微笑。 “这是我的女人。请多指教。” 青扇夸张地努动下颌,指着悄悄站在他身后身材略显高大的女人给我看。我们互相行礼致意。女人一袭麻叶花纹的青绿色铭仙和服,罩着同样看似铭仙的绞染朱色大褂。我朝夫人冻红的柔嫩脸蛋瞄了一眼,当下愣住。明明没见过,却强烈打动了我的心。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一边眉毛挑起,另一边的眉毛却很平静。眼睛稍细,紧咬住薄薄的下唇。起先,我以为她在生气。但我立刻知道并非如此。夫人行礼后,像要躲着青扇似的把大红包袋悄悄放在玄关口的台阶上,“聊表敬意。”她以低沉却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然后再次缓缓行礼。她行礼时还是挑起一边眉毛,咬着下唇。我心想,这八成是这个人平时就有的习惯。青扇夫妇就这样联袂离去,倒是我愣了半晌。后来很恼火。一方面是为了押金,最主要的是,总觉得好像被人摆了一道,有种忍无可忍的烦躁。我蹲在玄关口,拎起那个大得丢人的红包袋,探头往里瞧。里面装了荞麦面店的五圆兑换券。有那么片刻工夫,我还真是一头雾水。五圆的兑换券,实在很荒谬。蓦然间,我萌生可怕的疑问。这该不会是充当押金吧?我如是想。若真是这样,我可得立刻送回去才行。我感到心头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把袋子塞到怀里,追在青扇夫妇后面出了门。 青扇与夫人二人,并未回到他们的新居。我猜他们回程也许顺便绕路去买东西了,遂从那大剌剌敞着的玄关大摇大摆走进屋里。我打算在这里等候他们回来。若是平时,我绝不会起这么胡闹的心思。看来似乎是怀里的五圆兑换券让我有点失常。我经过玄关的三叠房间,走进六叠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于搬家,家具都已大致安顿妥当,壁龛那边,以素烧小钵装饰,钵中插着寒梅,枝头绽放两三朵淡红花朵。挂轴是裱装的“北斗七星”四个字。文句固然可笑,字体更是滑稽。好像是用刷子之类的东西写的,异常肥厚的大字,乱七八糟地晕染开。虽无像样的落款,但我一眼就断定是青扇亲手写的。换言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我走进后方的四叠半房间。只见衣柜与梳妆台中规中矩地放在既定位置。一幅细脖子胖腿的裸妇素描差强人意,镶在圆形玻璃框中,挂在梳妆台旁的墙上。这大概是夫人的房间。还很新的桑木长火盆,与看似成套的桑木小茶柜靠墙并排摆放。长火盆上架着铁壶,正在生火。我先在那长火盆旁坐下,开始抽烟。刚搬进来的新居,似乎总会令人感伤。我也不禁想象他们夫妇讨论那幅画,以及针对这长火盆该放置何处争论不休的情景,遂感到生活每个新的转折充满干劲的意气。我只抽了一根烟就起身。到了五月就把榻榻米翻新吧。我边想边从玄关出去,再次从玄关旁的小木门绕到院子那边,坐在六叠客厅的檐廊上等待青扇夫妇。 青扇夫妇在院中紫薇树的树干被夕阳染红时,终于姗姗归来。果然似是去买东西了,青扇的肩上扛着扫帚,夫人的右手拎着沉甸甸装满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推开小木门进来的,因此一眼就能看到我,却并不怎么惊讶。 “这真是稀客,房东先生,欢迎。”青扇扛着扫帚微笑,微微欠身行礼。 “欢迎您来。” 夫人也照例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倒是比之前放松了几分,倏然露出白牙,笑着打招呼。 我在内心暗自苦恼。押金的事今天不能说。本来打算只为荞麦面的兑换券教训两句。但是,那也出师不利。我反而与青扇握手,而且,很没出息地,甚至为彼此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邀请下,我从檐廊进了六叠客厅。我与青扇对坐,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我啜饮一口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倏然起身,自隔壁房间拿来将棋盘。如你所知,我很擅长下将棋,我认为自己甚至可以号称第一。与客人没聊两句,就默默端出将棋盘,这是自大的人最喜欢的将棋玩法。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让他大吃一惊好了。我也报以微笑,默默排好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速度非常快。我也跟着加快速度,不知不觉已被将军。就是那样的棋风。可谓之奇袭。我连输几盘后,渐渐开始变得狂热。房间已有点暗,于是我们移到檐廊上继续下棋。最后,战绩是十比六,我输了,但我与青扇都累坏了。 青扇在棋局期间完全沉默。稳稳盘腿而坐,换言之,是堂堂正正应战。 “不分高下吧。”他一边把棋子收回盒中,一边认真嘀咕,“要不要躺下?啊啊啊。累死了。” 我道声失礼,伸长两腿,后脑刺痛。青扇也把将棋盘往旁一推,伸长身子在檐廊躺下。然后托腮望着渐渐笼罩暮色的院子。 “咦,蜉蝣!”他低呼,“真不可思议。您瞧,这时候,居然有蜉蝣。” 我也趴在檐廊边,凝目注视院子潮湿的黑土上方。这才霍然觉醒。我觉醒的是自己来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正事,只顾着下将棋、找蜉蝣,简直笨透了。我慌忙重新坐正。 “木下先生。这样子我很为难。”说着,我从怀里取出那个红包袋,“这个我不能收。” 青扇不知何故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站起来。我也提高戒心。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夫人说着来到檐廊窥视我的脸。屋内的灯光朦胧。 “是吗?是吗?”青扇一边急躁地频频点头,一边蹙眉,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那么,先吃饭吧。有话之后再慢慢说。” 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叨扰一顿饭,但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这红包解决,于是跟着夫人进屋。错就错在这里,我喝了酒。被夫人敬第一杯时,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但是随着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渐渐放松下来。 起先我想调侃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故意转头看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结果,青扇被醉意熏红的眼角变得更红,苦涩地笑出来。 “自由天才流?噢。那是骗人的啦。如果不找个职业,我听说这年头的房东都不肯出租房子,所以我才那样瞎扯一通。您可别生气喔。”说完,他又像噎到似的自己猛笑了一阵子,“这个,是我在旧货店找到的。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书法家,花个三十钱左右就买回来了。写的也是‘北斗七星’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所以我很中意。我最喜欢怪玩意儿了。” 我认为青扇必然是个特别傲慢的男人。越是傲慢的男人,似乎越喜欢扭曲自己的喜好。 “不好意思,请问你没工作吗?” 我又开始对五圆兑换券耿耿于怀了。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不好的阴谋。 “没错。”他叼着杯子,同时还在奸笑,“不过您无须担心。” “不。”我尽量努力装出客套的态度,“我就坦白说吧,这张五圆兑换券首先就让我很在意。” 夫人边替我斟酒边插嘴: “就是啊。”她以丰腴的小手整妥领口后嫣然微笑,“都是木下不好。失礼地说什么这次的房东又年轻、又善良,人很好,呃,于是硬叫人家弄来那种可笑的兑换券 (7) 。真是的。” “这样子啊,”我不禁朝她一笑,“这样子啊。我也吓了一跳。押金——”我差点说溜嘴,连忙噤口。 “这样子啊。”青扇模仿我,“我知道了。我明天就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今天是周日。我们毫无来由地同声大笑。 我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看了龙勃罗梭 (8) 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也曾偷偷寻找符合那种天才条件的人物,却迟迟未能找到。进高等学校时,听说学校有位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对于全校学生的姓名与每个人毕业的中学了如指掌,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天才吧,遂对他格外注目,可惜他讲课却很马虎。后来才知道,记得学生姓名与每个人念过的中学,是这位教授唯一自豪之处,为了记下那些资料甚至把骨肉内脏都搞坏了。现在,我这样与青扇对坐谈话才发现,无论是他的骨架或头型、眼睛的颜色,乃至声调,都与龙勃罗梭及叔本华规定的天才特征酷似。的确,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苍白瘦削,短躯粗颈,说话带着鼻音。 酒意上头时,我问青扇: “你刚才说没有工作,那么你是否在做什么研究?” “研究?”青扇像调皮小儿般,脖子一缩,大眼睛滴溜乱转,“要研究什么?我最讨厌研究了。那等于是自己一个人关上门自行做注解吧?我才不干。我要创造。” “创造什么?发明吗?” 青扇吃吃笑了起来,脱下黄色外套,只剩一件衬衫。 “这下子越来越有趣了。没错,就是发明。无线电灯的发明。全世界如果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了,那该多么清爽啊。先不说别的,我告诉你,武侠剧出外景时可就省事多了。我是演员喔。” 夫人两只眼像被烟熏似的眯起来,茫然仰望青扇油光满面的脸孔。 “不行啦。你喝醉了。每次都这样胡说八道,真是伤脑筋。房东先生您别介意。”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啰唆。房东先生,我真的是发明家。人要怎样才能出名,我发明的就是这个。你瞧,人不是就促膝凑过来了吗?就是这个。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罹患了所谓的有名病。是有点自暴自弃,而且卑屈的有名病。你,不,您不妨成为飞行家试试。快速环绕世界一周。如何?抱着赴死的觉悟闭上眼,一直不停往西飞。睁开眼时,人山人海。已成为全球的宠儿。只不过忍耐三天,如何?不想试试吗?真是没出息的家伙。呵呵呵。哎,抱歉。要不然就是去犯罪。放心,会很顺利的。只要自己挺得住,小事一桩。要杀人也行,去偷东西也行,不过罪行越严重越好喔。没事,不会被逮到的。等到追诉时效过了,再堂堂正正出面认罪。我告诉您,会很红喔。不过这招,和飞机的三天比起来,得耐心熬上十年,对你们现代人有点不适用。好,那么,我就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低调方法吧。像你这种好色之徒、胆小鬼、意志薄弱之辈,闹出丑闻是最好的方法。首先,先在这一区变成名人。与别人的老婆私奔。啊?” 我已不在乎。醉酒时的青扇在我看来相貌俊美。这样的脸孔难得一见。我蓦然想起普希金。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孔,这分明是在明信片及店里看过的普希金的脸。清秀的眉毛上方,随着年老刻画出无数深邃皱纹,那是普希金的遗容。 我好像也醉了。最后,我取出怀中的兑换券,拿着那个叫荞麦面店送酒来。然后我们喝得更多。类似与人初相识时那种浮躁的刺激感,令两人意气昂扬,我们彼此似乎都感到一种渴望透过滔滔雄辩让对方更了解自己的焦躁。我们频频产生虚伪的感动,一再举杯互敬。蓦然回神,才发觉夫人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睡了吧。我暗想,非回去不可了。临别时与他握手。 “我喜欢你。”我如是说。 “我也喜欢你。”青扇似乎也是这么回答。 “好,万岁!” “万岁!” 印象中好像是这样。我这人,只要一喝醉,就有高呼万岁的坏毛病。 都是喝酒误事。不,或许还是我太得意忘形吧。就这样拖拖拉拉、半推半就地开始我俩奇怪的交往。烂醉的翌日,我整天都有种摸不着头绪的茫然感。青扇怎么看都不正常。我活到这把年纪,依然单身,每天游手好闲四处游玩,因此被亲戚们视为怪人饱受嘲讽。但我的头脑极为正常,向一般常识妥协,多年来一直信奉普通的道德观。说来,我甚至堪称健全。相较之下,总觉得,青扇好像有点脱轨。总之他绝对不像好公民。我又想,身为青扇的房东,在弄清楚他的真面目之前或许稍微疏远他会对各方面更适当,于是接下来的四五天我都佯装不识此人。 没想到,在他们搬来一周后,我又遇见青扇,而且是在澡堂的池子里。我才刚踏进浴室的洗浴场,就听见有人大声打招呼。午后的澡堂不见其他人影,只见青扇独自泡在池子里。我这下可慌了,蹲在洗身子的水龙头前拿肥皂在手心搓出无数泡沫。我看起来想必特别慌张。虽然赫然惊觉,我还是故意慢吞吞扭开水龙头的热水,冲去手心的泡沫后,进了池子。 “那晚真不好意思。”我毕竟还是觉得很丢脸。 “哪里。”青扇倒是一本正经,“我告诉您,这可是木曾川的上游。” 我朝青扇的目光看去,这才知道他说的是池子上方的油漆壁画。 “油漆画比较好,远胜过真正的木曾川。不,正因是画的才好吧。”说着他转头朝我微笑。 “是啊。”我也微笑。其实我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别看这画得简单,其实很辛苦。这是很有良心的画。画这个的油漆匠,绝不会来这澡堂。” “应该会来吧。一边望着自己画的作品,一边静静泡澡,应该也不赖。” 我这番话似乎招来青扇的轻蔑,他说了声“天知道”,把自己双手的手背并拢,打量十片指甲。 青扇比我先离开池子。我泡在池子里,不经意望着脱衣场的青扇。今天他穿着鼠灰色丝绸和服。他揽镜自照久久不肯离开的模样,令我吃了一惊。最后,我也出了池子,只见青扇悄然坐在脱衣场角落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我。我忽然有种窒息感。我俩一起离开澡堂,路上他如此嘟囔: “没有裸体相见就不可能坦诚相处。啊,我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啦。” 那天,我在他的邀请下,再次造访青扇家。途中,我与青扇分手,先回我家整理头发,然后按照约定,立刻前往青扇家。但青扇不在,夫人独自在家。她正在夕阳照耀下的檐廊看晚报。我推开玄关旁的小木门,越过小院子,站在檐廊前方,问道:“他不在吗?” “对。”她依旧盯着报纸回答。紧咬下唇,很不高兴。 “他还没从澡堂回来?” “对。” “奇怪。他跟我在澡堂遇上。是他叫我来玩的。” “那人讲的话靠不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翻动报纸。 “那么,我就告辞了。” “咦,您不等一会儿?喝杯茶嘛。”夫人折起晚报朝我推过来。 我在檐廊坐下。院中红梅的花苞鼓鼓的。 “最好不要相信木下喔。” 她突然在我耳边如此嗫嚅,把我吓了一跳。夫人劝我喝茶。 “为什么?”我很认真。 “不行就是不行。”她挑起一边眉毛微微叹气。 我差点失笑。青扇平日,浸淫于古怪自矜的怠惰,这个女人肯定也向他看齐,对于自己为拥有某种特异才能的丈夫奉献牺牲的辛苦引以为傲。撒谎撒得还真爽快啊,我在内心暗自好笑。但这点谎言我可不会输。 “胡说八道据说是天才的特质之一。他们说的只是那每个当下的真实。有个名词叫作‘豹变’,说难听点等于是墙头草。” “什么天才,不可能。”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泼到院子,又重新倒了热茶。 我刚泡过澡,正觉口渴。啜饮粗劣的热茶,我试着追问为何她敢断言丈夫不是天才。我从一开始,就存心要稍微打探出青扇的真面目。 “他是虚张声势。”她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笑了。 这个女人大概也和青扇一样,不是特别机灵,就是特别愚蠢吧。总之讲不通。但我自认,至少得知夫人似乎深爱青扇。望着在黄昏的暮霭中渐渐模糊的院子,我向夫人暗示些许妥协。 “木下先生那样应该还是有什么盘算吧。那样子,根本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未懈怠。无论是泡澡时,或剪指甲时。” “噢?所以您是叫我要安慰他?” 对我来说,这话听起来火气很大,于是我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反问:“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夫人似乎觉得好笑。 肯定是吵架了。而且,她现在绝对是在焦急地等待青扇。 “我该告辞了。对。我改天再来。” 暮色笼罩,唯有紫薇树的树干看似温婉浮现。我把手搭在院子的小木门上,转身再次向夫人行礼。夫人孤零零站在檐廊上,客气地回礼。我在心中,落寞地低语:这对夫妇很相爱。 虽然得知他们相爱,但青扇是什么来历,我还是摸不着头绪。是现在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共产主义者?不,也许只是有钱人家喜欢装腔作势?不管怎样,我已开始后悔一时大意将房子租给这种人。 后来,我的不祥预感,果然渐渐成真。过了三月,又过了四月,青扇还是毫无音信。关于房屋的借贷也没有交换各种契约书,押金更是一直拖着没付。但是,我不像别的房东那样喜欢为了契约吵吵闹闹,还有押金也是,我讨厌把那笔钱转去别处生利息,就如青扇所言等于是存款,所以那笔钱,算了,不重要。但是连房租也不付实在伤脑筋。可我还是不闻不问地撑到五月。我很想说这是因为我的大而化之与心胸宽大,但坦白讲,我害怕青扇。想到青扇,就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见了面肯定得谈,但哪怕拖延一下也好,于是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换言之,应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所致。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心一横决定去青扇家。我一早就出门了。我向来如此,只要起了念头,如果不赶紧办完那件事就不放心。去了一看,玄关还关着,似乎还在睡。我不想打扰年轻夫妇睡觉,于是直接折返。我心浮气躁地修剪家中院子里的树木,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我再次出门。玄关还是关着,这次我绕到院子那边。院中的五棵雾岛杜鹃就像一个个蜂巢争相怒放。红梅已凋零,满树青叶。紫薇树的枝干分叉处冒出如皮肉掀起的修长嫩叶。遮雨板也关着。我轻敲两三下门,低喊道:“木下先生,木下先生。”屋内悄然无声。我从遮雨板的缝隙偷偷往里瞧。人不管活到几岁,好像还是有偷窥的嗜好。屋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但是,至少可以察觉好像有人睡在六叠客厅。我自遮雨板后退,思忖是否该再次呼喊,但最后,我还是再度折返。似乎是偷窥别人的懊悔令我心虚,所以才这样怏怏折返。回家一看,正好有客人来访,与那人谈妥两三件事情后,天也黑了。送走客人后,我又盘算第三度造访。我心想总不可能这时候还在睡觉。 青扇家已亮起灯光,玄关门也开着。我一出声叫门,青扇嘶哑的声音就回应道:“谁?” “是我。” “噢,房东先生,请进。”他好像待在六叠客厅。 室内的空气,感觉有点阴森。我站在玄关门口伸长脖子朝六叠客厅望去,青扇披着大棉袍匆忙收拾被褥。昏暗的电灯下,青扇的脸孔看起来苍老得令我心惊。 “你已经休息了吗?” “啊,不是,没关系。我一整天都在睡,真的,这样躺着最不花钱。”他如此说着,看来总算收拾好房间,小步跑到玄关,“你好,好久不见。” 他也没怎么看我,立刻低下头。 “房租暂时还付不出来。”他劈头就说。 我火大了,故意不接话。 “我老婆跑了。”他倚着玄关的拉门静静蹲下。由于电灯的光线自背后照来,青扇的脸看起来一团漆黑。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嫌弃我了。八成是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那种女人。”他的语调大异平常,显得格外活泼。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玄关口的台阶坐下。 “不知道,大概是上个月中旬吧。不进屋坐坐吗?” “不了。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我有点毛骨悚然。 “说来丢人,我是靠她娘家父母送钱来过日子。结果变成这样。” 我从青扇喋喋不休的态度,看出他巴不得趁早把客人赶走的意图。我故意从袖里取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柴。青扇默不吭声地起身去厨房,拿来大盒火柴。 “你为什么不工作?”我一边抽烟,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因为我无法工作,大概是没有才能吧。”他的语气依旧相当果断。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要是能工作就好了。” 我知道青扇拥有意外诚实的气性。虽然心痛,但如果就这样同情他,房租可就没指望了。我暗自激励自己。 “那岂不是伤脑筋。我固然为难,你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我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到玄关的地上。红色的火花在水泥地上喷溅,随即消失。 “是啊。那个问题,我会设法解决,我已有办法了。很感谢你。能否请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叼起第二根烟,再次划火柴。我从刚才就对青扇的脸耿耿于怀,这下子借着火柴的火光终于有机会瞄上一眼。我不禁失手将燃烧的火柴掉落地上,因为我看见恶鬼的面具。 “那么,改天我再来。你没钱我也没辙。”当时我恨不得立刻逃离那里。 “这样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青扇严肃地说,跟着站起来,然后喃喃自语,“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 (9) 运势。如果想太多,结尾会很弱。” 我跌跌撞撞离开青扇家,闷着脑袋匆匆踏上归路。但是随着心情渐渐平静,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场闹剧。我又被耍了。青扇像是走投无路的明确语气,不经意嘀咕的四十二岁,全都令人难以忍受地充满刻意的欺骗。看来我还是有点天真。我在想,自己这么闲散的脾性实在不适合当房东。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在思考青扇的事。我也因为有父亲的遗产,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日复一日,也没想过要出去上班,青扇那番“要是能工作就好了”的述怀,我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但是青扇现在如果真的没有一毛收入过日子,光是这样已不是寻常精神状态。不,精神状态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总之他这人相当厚脸皮。到此地步,我认为不想办法查明他的真实来历已经无法安心了。 五月过去,到了六月,青扇还是毫无表示。我不得不再次前往他家。 那天,青扇像个运动员般,穿着带领的衬衫与白长裤,不知在害羞什么似的腼腆着走出来。整个屋子感觉很明亮。我被带进六叠客厅,一看之下,靠近壁龛的角落,不知几时买的,居然放了一张罩着鼠灰色天鹅绒看似老旧的沙发,而且榻榻米也铺上了浅绿色地毯。室内的风格焕然一新。青扇让我坐在沙发上。 院子的紫薇树,差不多正要开始绽放点点红花。 “每次劳驾您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没问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亭。”青扇与我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隔壁房间喊道。 穿水手服的矮小女子,自四叠半房间倏然出现。是个圆脸少女,红润的脸颊看起来很健康,眼睛也不知畏惧地瞪得很大,眼神清澈。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暗自称奇,终于明白刚才青扇含羞带怯的微笑是何意味。 “是什么样的工作?”少女又跑回隔壁房间后,我不顾这样很冒昧硬是开口问起他的工作。我提高警觉,决心今天再也不能被他糊弄。 “是小说。” “啥?”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在学习文学,最近终于萌芽了。我要写真实故事。”他一本正经道。 “什么样的真实故事?”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换言之,无中生有当作事实来报告,简单得很。就写在某县某村某某号,于大正某年某月某日,顺便不忘补上‘只要看过当时报纸想必都知道’之类的句子,然后再写些无中生有的内容就行了。简而言之是小说。” 或许青扇对他另结新欢之事还是有点心虚,似乎刻意回避我的注视,一下子搔落长发的头皮屑,一下子又换脚跷二郎腿,同时还不忘滔滔雄辩。 “真的行吗?我可是很困扰。”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他像要打断我的话般一再强调没问题,然后爽朗地笑了。于是,我信了他。 这时,刚才那名少女用银托盘端着红茶进来。 “来,你看。”青扇接下红茶杯交给我,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说着转身向后看。壁龛那里,已经没有“北斗七星”的挂轴,现在放的是一座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一旁,有鸡冠花怒放。少女用生锈的银盘半遮住已红到耳根的脸蛋,茶色的大眼睛瞪得更大睨视他。青扇像要一手挥开她那种视线,同时说道: “你看那石膏像的额头。弄脏了对吧?没办法。”少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冲出房间。 “她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没事。据说是小亭以前那口子的胸像,是她唯一的嫁妆,她会去亲吻石膏像。”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我很不自在。 “你好像不太高兴,但世上就是这么回事,没办法。她天天换花,让我在旁看了都佩服。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是孤挺花吧,还是波斯菊?” 来这招。如果又这样傻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铁定又会像上次那样扑个空。正因察觉这点,我萌生恶意,故意不接他的话题。 “哎,工作方面,你已经开始了吗?” “噢,那个啊。”他啜饮一口红茶,“差不多开始了,没问题。说真的,我其实是个文艺书生。” 我一边找地方搁红茶杯,一边说: “可是,你说的‘真的’一点也靠不住。‘真的’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在替谎言圆谎。” “唉,这真是伤人。您可真是不留情面地直捣事实啊。我告诉你,以前有个森鸥外你知道吧?我跟随过那位老师。他那篇小说《青年》的主角就是我。” 这下子连我也感到意外。那篇小说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次,那种幽微的浪漫主义,久久萦绕在我心上,但我从不知道文中那个过度美丽的主角居然还有真实的模特儿。是老人的头脑想象出来的青年,才能如此过度美丽吧。真正的青年善于猜忌与打算,应该会更令人喘不过气才对——令我这般略感不满的那个宛如睡莲的青年,居然就是这个青扇吗?我正要兴奋,立刻又提醒自己提高戒心。 “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恕我冒昧,那好像是个更温文儒雅的少爷。” “您这话太过分了。”青扇悄悄拿走我手里捧着的茶杯,与他的一起收到沙发下,“在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才好。可是现在,那个青年也已变成这样了。我想并非只有我这样。” 我重新审视青扇的脸。 “换言之,那是抽象的一般论吗?” “不。”青扇讶异地窥视我的眼眸,“我只是在说我自己。” 我再次感到近似怜悯的感情。 “算了,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请务必开始工作。”撂下这句话,我就离开了青扇家,归途,我不得不默祝青扇的成功。那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青扇针对青年的那番话似乎缠绕住我的身体,连我自己都觉得沮丧得可笑;同时,可能也有点想借由青扇的再婚祝他得到幸福吧。一路上我在思索,就算收不到那笔房租,反正我也不愁没饭吃,顶多是少了一点零用钱,索性,就为了那未老先衰的可怜青年,自己忍受一下这点不便吧。 看样子我好像有个毛病,容易被所谓的艺术家吸引。尤其是那个男人,在举世皆曰他不正当时,更让我心动。青扇如果现在真的正要萌芽,那我就不该为了房租扰乱他的心神。看来现在最好暂时搁置此事不谈。且待他扬眉吐气吧。这时蓦然脱口而出的“He is not what he was”这句话,令我感到非常可喜。我进入中学时,在英文语法教科书上看到这句话后惊为天人,而这句话,也成为我在中学那五年接受的教育中,唯一至今仍难以忘怀的知识。每次造访青扇总带给我新的惊异与感慨,把他和这句语法例句放在一块儿思考后,我对青扇开始产生某种异样的期待。 然而,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我这个决定告诉青扇。那或许该称为房东的本性吧。说不定,青扇明天就会把这段日子拖欠的房租悄悄凑齐送来给我。我暗自怀着那样的期待,终究没有主动告诉青扇不用交房租。如果那样能更加激励青扇,我认为对双方都是好事。 七月底,我再次造访青扇家,不知这次他又有怎样的改善,出现何种进步与变化。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出门。去了一看当下愣住了,压根儿没任何改变。那天,我立刻从院子绕到六叠客厅的檐廊这头。青扇只穿了一件大内裤盘坐在檐廊上,两腿之间放着大茶碗,正以形似地瓜的短棍拼命搅动。我出声问他在做什么。 “嗐,是淡味抹茶,我在点茶。这么热的时候,只能喝这个。要不要来一杯?”我察觉到青扇的遣词用句好像有点变化。但是,现在不是讶异那个的时候。我不喝那茶都不行。青扇硬是把茶碗塞给我,然后保持坐姿迅速穿上之前扔在一旁的格子布料做的潇洒和服。我在檐廊坐下,无奈地喝茶。一喝之下,苦味恰到好处,果然很美味。 “怎么又想起弄这种玩意儿?真风雅。” “哪里,是好喝才喝。我已经厌烦写实话小说了。” “噢?” “我正在写呢。”青扇一边系上腰带,一边朝壁龛膝行过去。 壁龛不见上次的石膏像,取而代之的,是装在牡丹花图案布袋中看似竖立的三弦琴。青扇抓起壁龛角落放信件的竹制小盒翻找,最后拎着一沓折叠得小小的纸片过来。 “我想写这种东西,特地收集了文献。” 我把抹茶的茶碗放下,接过那两三张纸片。看似自妇女杂志剪下,印着“四季的候鸟”这个标题。 “瞧,这张照片不赖吧?这是候鸟在海上遭到浓雾袭击时迷失方向、恋慕光线笔直向前飞结果却撞上灯塔挣扎着死去的画面。是数千万的死尸。候鸟真是一种可悲的鸟类。因为它们以旅行为生活,背负着没有片刻能够静止的宿命。我很想描写这个。主题就是我这只年轻的候鸟,只能由东往西,由西往东,在不停徘徊的过程中老去。伙伴们渐渐都死了,有的被子弹打中,有的被海浪吞没,有的饿死,有的病死,那种无暇暖巢的悲哀。老兄,不是有首民谣的歌词里就提到‘且问海鸥知潮时’吗?我记得有一次好像跟你提过所谓的有名病。没事,比起杀人或开飞机,还有更轻松的方法,而且保证死后名声大噪。那就是写一篇杰作。就是这个。” 拜他滔滔雄辩所赐,我已察觉他含羞带怯、半遮半掩的意图。果然,我瞄到后门口有个女人,不是上次那个少女,一名肤色浅黑、绾着日本发髻、身材瘦削的陌生女人正在偷窥这边。 “那么,就请你写出那杰作。” “你要走了吗?再来一杯抹茶吧。” “不了。” 我在归途中不得不再次思考,这下子已经是灾难了,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如今已不只是想骂人,而是哭笑不得了。我蓦然想起他诉说的候鸟。突然间,我感到自己与他的相似。无法明确指出是哪一点,总之他让我感到相同的体臭。你我都是候鸟。他仿佛在这么说,而那令我陷入不安。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不知谁才是吸血鬼。或许是某一方,在不知不觉中缓缓侵蚀对方的心情吧?或许他已察觉我是抱着期待他豹变的心情去造访,而我这种期待束缚了他,令他不得不格外努力去变化?我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青扇与我的体臭纠缠混合,互相反射,我开始加速度地对他耿耿于怀。青扇真的会立刻写出杰作吗?我对他的候鸟小说开始深感兴趣。我吩咐园丁在他的玄关旁种植南天竹,正是在那时。 到了八月,我在靠近千叶县房总地区的海边度过了约莫两个月,直到九月底才回来。一回来的那天午后,我就带着少许当地特产的鲽鱼干去拜访青扇。我就是这般对他感到非比寻常的亲密,充满热情。 当我从院子走进去,青扇极为高兴地迎接我。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看起来更加年轻,但是面色似乎变得有点阴沉。他穿着深蓝色织白纹的单衣。我也油然生起缅怀之情,像要倚靠他瘦小的肩膀般走进屋内。房间中央放着矮桌,桌上有一打啤酒瓶与两个杯子。 “真不可思议。我觉得你今天一定会来。哎,不可思议啊。所以我一早就这样准备好了,就等你来。不可思议啊。来,请坐。” 于是我们开始悠哉地喝起啤酒。 “怎么样?工作有进展吗?” “不行。这棵紫薇树上有一大堆油蝉,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简直快疯了。” 我不禁笑了。 “不,是真的。我实在受不了,索性把头发剪成这么短,费尽各种苦心。可是,今天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泛黑的唇耍宝地稍微噘起,把杯中啤酒一口气灌下。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把沾唇的啤酒杯放下。杯中漂浮着一只看似蚊蚋的小虫子,在泡沫上拼命挣扎。 “对。”青扇双肘撑在桌上,把杯子举到眼前,茫然望着喷出的啤酒泡沫,一心一意地说,“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噢。我带了伴手礼来。” “谢谢。” 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对我送的鱼干正眼也不瞧,还是盯着自己的杯子。两眼发直,好像已经醉了。我用小指的指尖捞起泡沫上的虫子,默默把酒大口喝光。 “俗话说贫就会贪。”青扇唠唠叨叨地说,“真是一点也没错。谁稀罕清贫啊,要是有钱该多好。” “你怎么了?怎么今天特别夹缠不清?” 我随意歪坐,刻意望着院子。因为我觉得就算曲意配合他也没用。 “紫薇还在开花吧?真是讨厌的花。已经开了三个月了。希望它凋谢它也不肯凋谢,这种树真是不解风情。” 我置若罔闻,拿起桌下的团扇开始扇动。 “老兄,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我转头。青扇正在自斟自饮。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是你乱搞外遇吗?” “没有,都是女人自己跑掉的。我也没办法。” “是因为你把人家榨干了吧?我记得你曾那样说过。恕我直言,你是靠女人的钱过日子吧?” “那是骗人的。”他从桌下的镍制烟盒拈出一根香烟,开始平心静气地抽烟,“其实是我乡下老家送来的生活费。不,我常换老婆是真的。老兄,从衣柜到梳妆台,全都是我的。老婆只穿着身上那套衣服两手空空来我这里,然后随时可以那样两手空空离去。这是我的独家发明喔。” “荒唐。”我以悲哀的心情喝啤酒。 “要是有钱该多好,我需要钱。我的身体已腐朽。我想在五六丈高的瀑布的冲刷下洗涤身心。那样的话,也可以和你这种好人更无隔阂地来往。” “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 我想说我并不指望那笔房租,却说不出口。因为我蓦然发现他抽的烟是HOPE。我心想,这小子并非完全没钱嘛。 青扇发现我的视线射向他的香烟,好像也立刻察觉到我盯着那个做何感想了。 “HOPE很好,既不甜,也不辣,什么味道也没有,所以我才喜欢。更何况这个名字就取得好。”他一个人那样辩解后,语气忽然一转,“我在写小说,写了十页纸。可是后面就写不下去了。”他拿指尖夹着烟的手心缓缓抹去两侧鼻翼的油,“我觉得没有刺激不行,所以甚至做了这样的尝试:我拼命存钱,存到十二三圆后,就拿去茶室,怎么荒唐就怎么挥霍。我是指望着事后的悔恨之情。” “结果你写出来了吗?” “没用。” 我喷笑。青扇也笑出来,把烟蒂往院子一扔。 “小说这种东西很无趣。就算写出再好的东西,百年前早已出现更伟大的作品了。早在百年前就已有更崭新、更有明天的作品了。我们顶多只能模仿。” “应该没那回事吧,我倒觉得后人越来越进步。” “你是从哪里得来那种自大的确信?不可以随便下定论喔。你从哪里得来那种确信?好作家不是该有卓越的独特风格吗?要创造崇高的风格。而候鸟,做不到那个。” 天色渐暗。青扇拿团扇频频驱赶腿肚的蚊子。附近就有草丛,因此蚊子特别多。 “不过,没有风格据说也是天才的特质。” 我试着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