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小把戏 [book_author]凡尔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709 [book_dec]《小把戏》(P'tit-Bonhomme)是法国著名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作品共2卷31章。本书受狄更斯的影响,并且作者也将这本书题献给了狄更斯。在爱尔兰的一座小城,一个江湖艺人正在表演一场富丽堂皇的英国宫廷觐见场面,而使这个木偶把戏活动起来的是一个装在箱子里的三岁男孩,这个贫苦孩子的流浪故事从这里开始,充满了悲惨和离奇的情节,最后却以美妙的喜剧结尾。 [book_img]Z_9767.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在康诺特的腹地 爱尔兰面积有两千万英亩,大约合一千万公顷,由一位副国王统治。副国王也称总督,是受大不列颠君主委任,并配备一个私人顾问团。爱尔兰分四个省:东部轮斯特省、南部芒斯特省、西部康诺特省、北部阿尔斯特省。 据历史学家称,从前联合王国是一个完整的岛国;现在却一分为二,彼此精神上的抵牾要超过自然的隔阂。从建国之初,爱尔兰人就是法国人的朋友,英国人的对头。 爱尔兰,在旅游者心目中是个美丽的地方,而对其居民来说则是个悲惨的国度。人民不能使这地方丰产,这地方也不能让人民吃饱饭,尤其是北部地区。然而,她绝非一块不生育的土地,因为她的子女有数百万;如果说,这位母亲没有奶水喂养孩子,但是,至少孩子热爱她,因而给她起了最美妙的名字,最“sweet”①的名字——这个词他们嘴上说得烂熟。说她是“绿色的埃林”,她确实一片青翠。说她是“美丽的绿宝石”,是镶了花岗岸,而不是镶金子的一块绿宝石。说她是“树林之岛”,但她更是岩石之岛。说她是“歌谣之地”,但是她的歌仅仅从病人口中唱出来。说她是“大地第一朵花”、“海洋第一朵花”,但是在狂风中,花朵很快就枯萎了。可怜的爱尔兰!她不如叫“苦难之岛”,多少世纪以来,她就应该用这个名字:八百万居民中,就有三百万穷苦的人。 ①英语词,意为“甜美”、“美妙”等。 爱尔兰平均海拔六十五图瓦兹②,在都柏林湾和戈尔韦湾之间,有两个高原地区明显地隔开平原、湖泊和泥炭沼地。这个岛国中央凹陷,形成盆地——盆地自然不缺水,绿色埃林的湖泊总面积约三千二百平方公里。 ②图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1图瓦兹=1.949米。 韦斯特波特是康诺特省一座小城,位于克卢湾的腹地。克卢湾分布大小三百六十五个岛屿,类似布列塔尼海岸的莫尔比昂。这个海湾是海滨最为赏心悦目的地方,有各种岬角尖端,参差排列恰似鲨鱼的牙齿,在咬碎海浪。 在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我们要去韦斯特波特,才能见到“小把戏”。以后我们还会看到,这个故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是如何收场的。 这座城镇大约五千居民,大部分信天主教。1875年6月17日恰逢星期日,这天早晨,大部分居民来教堂做弥撒。康诺特是麦克马洪①的故乡,多出这类地道的克尔特人,他们在倍受迫害的原始家庭中代代相传。然而,这又是苦难深重的国度,它不是恰恰证明了这种通常的说法:“去康诺特,就是下地狱!” ①麦克马洪伯爵(1808-1893),爱尔兰人,逃至法国,在军队效力,屡建战功,当上法国元帅,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第二任总统。 在上爱尔兰的乡镇里,百姓都很穷苦。不过,有平日的破衣烂衫,也有节日的破衣烂衫,即饰有花边和羽毛破衣裳。到了节日,他们换上破洞少些的服装:男人披上下摆带流苏的落补丁的斗篷,女人则一层一层套了几条从旧货店买来的裙子,戴上本来饰有假花,但花瓣脱而只剩铁丝骨架的帽子。 他们全赤脚来到教堂门口,以免费鞋,但是出于礼仪,不穿上底儿磨透的短统靴、帮儿裂口的高统靴,谁也不肯跨进教堂的大门。 在这种时刻,韦斯特波特街道阒无一人,只见一个推小车的人,还有一条在前边拉套的干瘦的大狗:那是西班牙猎犬,皮毛呈黑色和火红色,爪子被石子路磨破,毛也被绳套磨光了。 这个江湖艺人是从梅奥郡首府卡斯尔巴城来的,一路西行,穿越面向大海的这些高地的隘口;爱尔兰山脉多数面向大海,如北部的内芬山脉,其高峰有两千五百尺,南部的克罗帕特里克山脉;早在4世纪,爱尔兰大圣徒,基督教的传入者,就在那山中度过四十天斋日。那江湖艺人再走下康尼马拉危险的陡坡路,穿过注入克卢湾的马斯克湖和科里洛哈菲尔湖一带荒野。他没有乘坐火车,取道连接都柏林和韦斯特波特的中西部大铁路,也没有托运行李。他走乡串镇,到处叫喊着他的木偶戏,不时挥鞭猛怞一下拉不动车的大狗。那只有力的手猛怞一鞭,便引起一阵痛苦的狂吠,有时车上长时间的哀嚎还响起拉长声的声吟。 那人于是对大狗说: “你到底走不走,狗娘养的?……”他仿佛对躲进车上的另一个人嚷道: “你住不住口,狗崽子?” 于是,狗不再哀嚎,又拉起车缓慢前行。 那人名叫托恩皮泼。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无关紧要,只需知道他是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就行了:在英国各岛屿,这类人在下层多得很。这个托恩皮泼情感跟一只野兽不相上下,心肠跟岩石一般坚硬。 这人一走到韦斯特波特头几户人家,就走上主要街道,只见两旁排列着颇为像样的房舍、挂着各种华丽招牌的店铺。但是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这条街连着许多肮脏的小巷,好似一股股浊水注入一条清澈的河流。托恩皮泼的小车行驶在铺了尖砾石的街道上,一路稀里哗啦山响,大大损坏了要娱悦康诺特居民的木偶戏的生意。 到处都缺观众,托恩皮泼还继续往前走,进入街道穿过的两行榆树林荫槌球场。槌球场连着一座公园,园中保养得很好的沙径,一直通到克卢湾的露天码头。 毫无疑问,城市、码头、公园、街道、河流、桥梁、教堂、瓦房、棚屋,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大富豪斯利戈侯爵,他出身纯血统古代贵族,对他的佃农倒也绝不是个坏主人;须知爱尔兰的全部土地,几乎都属于这类大富豪。 且说托恩皮泼,每走二二十步就停一下小车,环视周围,躁着听似没上油的机械摩擦声的嗓声,吆喝道: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没有一个人走出店铺,也没有一个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只是毗邻的小巷偶尔出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人,全是饥饿发青的面孔,红红的眼睛,像通风口一样深陷,里面空洞洞的。继而,又见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他们等小车在林荫大道停下的时候,才敢接近托恩皮泼,一齐叫嚷: “铜板儿……铜板儿①!” ①原文为英文 这是指面值最小、便士再往下分的铜钱。这些孩子向谁讨呢?向一个更想请人施舍而不愿施舍的人!因此,托恩皮泼又跺脚又挥手,又瞪圆眼睛,做出威吓的动作,逼使这些孩子加些小心,站到他鞭子怞不到的地方,尤其远远避开那条狗的利齿——那条狗受虐待,真像一只野兽那样凶猛了。 况且,托恩皮泼也怒气冲冲。他简直是在荒漠里吆喝生意,没人跑来看他的王家木偶戏。帕迪是爱尔兰人的绰号,就像约翰牛是英格兰人的绰号一样。帕迪一点也没有显露好奇心,他绝非敌视女王的高贵家庭。绝非如此。他不喜爱的,他甚至怀着几百年受压迫而积聚的全部仇恨所痛恨的,就是大土豪,因为大土豪把他看得比俄罗斯旧农奴还低下。他热烈欢呼奥康内尔,正因为这是个伟大的爱国志士,支持了1806年三王国联合协定所确立的爱尔兰的权利,还因为这位政治家表现出了魅力、坚韧和政治胆识,在1829年获取通过了解放议案,也就是说,多亏了他那顽强的态度,爱尔兰,英国的这个波兰,尤其是天主教的爱尔兰,才能进入几乎自由的时期。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托恩皮泼若是考虑更周到些,就会向同胞打出奥康内尔的旗号,但这也并不意味鄙视女王陛下的肖像。自不待言,帕迪更喜爱,而且大大地喜爱出现在钱币上的女王像;英国制造出来的英镑、克朗、半克朗、先令上的女王像,爱尔兰人兜里通常恰恰没有。 这个江湖艺人一再招呼,却没有召来一个认真的观众,无奈小车又往前行驶.由瘦得皮包骨的大狗艰难地拉着。 托恩皮泼走在槌球场通道上,在茂盛的榆树荫下只剩下一个人了。那些孩子终于丢下他走开了。他就这样一直走到林荫沙路纵横的园子;德-斯利戈侯爵允许公众在园内通行,以便前往离城足有一英里的码头。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没有一个人应声而至,只有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发出尖叫声。园子也跟槌球场一样空空如也。这是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刻,为什么来邀请天主教徒看演出呢?显而易见,这个托恩皮泼不是本地人。等到吃过午饭,在早弥撒和晚祷之间,他的演出也许会有人捧场吧?不管怎么说,畅通无阻,可以一直走到码头,他没有从圣徒帕特里克,而是以爱尔兰所有魔鬼的名义这样诅咒一声。 这码头在克卢湾里,挨着河流,是这一带海岸最宽阔、最避风的港口,但来往船只却很少。如果说驶来几条船,那也必定是大不列颠,也就是英格兰和苏格兰给康诺特运来这个贫瘠地区不出产的东西。爱尔兰这个孩子要吃这两个奶头长大,但是吃这两位的奶要付出很高代价。 好几名水手在码头上怞烟散步,在这礼拜天,船上自然停止卸货。 大家知道,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多么遵守礼拜天的规矩;新教徒推行清教主人,更是变本加厉地参加宗教仪式,而在爱尔兰,天主教徒则同他比赛恪守教规。然而,他们只有二百五十万人,要对付五十万英格兰教不同会门的信徒。 再者,在西港①见不到其他国家的船只。现在是落潮,几只双桅横帆船、多桅纵帆船、独桅快帆船,以及在海湾上打渔的船都搁浅了。从苏格兰西海岸驶来的这些船只,运载着粮食——这是康诺特最缺乏的——卸完货就空载返航。要见远洋航船,那就得去都柏林、轮敦德里、贝尔法斯特、科克,那里停泊着从利物浦和轮敦驶去的远洋货轮。 ①韦斯特波特为通用的音译,意译为西港。 显而易见,托恩皮泼从这些无所事事的水手兜里掏不出先令来,他在码头上的叫喊甚至没有回声。 他让小车停下来。狗饿得要死,累得要命,便趴在沙地上。托恩皮泼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几个土豆和一条腌鲱鱼,紧接着就吃起来,那样子显然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第一顿饭。 猎犬看着他,咂咂嘴,滚烫的舌头耸拉下来。大概还不到它吃食的时间,只见它头埋在爪子中间,闭上眼睛了。 车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把托恩皮泼从迟钝的状态中唤醒。他站起来,扫视周围没有人瞧见,这才掀起盖着木偶箱的毯子,往里扔了一块面包,狠狠地说了一句: “看你还不住口!……” 回答他的是一阵咀嚼吞咽的声响,就好像一只饿得半死的动物蜷缩在木箱里面。托恩皮没回头又继续吃饭。 他很快就吃完鲱鱼,以及和鱼同锅煮熟借味的几个土豆,然后又拿起粗糙的水壶,对嘴喝当地人常喝的酸奶。 这工夫,韦斯特波特教堂的大钟连声敲响,宣布弥撒结束。 正是11点半。 托恩皮泼一鞭子将狗怞起来,急忙推着小车回到林荫道槌球场,希望趁人们做完弥撒出来之机,抓住几名观众。离吃午饭还有半个多小时,也许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等晚祷之后,托恩皮泼再演一场,次日重新上路,到本郡别的乡镇去表演他的木偶戏。 总之,这主意不赖,得不到先令,弄几个铜钱也将就,至少他的木偶戏不会给普鲁士国王那样白演;那个臭名昭著的国王一毛不拔,谁也没见过他的银币的颜色。 吆喝声又起: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只两三分钟,托恩皮泼周围就聚了二十来人。若说他们是韦斯特波特居民的精英,那也未免言过其实。围拢的圈子,孩子占多数,有十来个女人、几个男人,大多数手提着鞋,不仅想省得磨鞋底,也是因为习惯了,光脚走路更得劲儿。 礼拜天聚集来的这伙愚蠢的人堆里,也有几个例外,是韦斯特波特城的知名人士,比方说面包铺老板,就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停下来。他身上那件粗呢衣服固然已经穿了几年,而且众所周知,爱尔兰多雨,这里衣服穿一年等于别处两三年;不过,这位可敬的老板大体上还看得过去。他的身份不正是由他店铺的招牌夸耀;“大众面包中心店”。他的店铺制品确实高度集中,在韦斯特波特找不出第二份。人堆里还能见到药品杂货店老板,他喜欢用药剂师的名号,尽管他那里并没有最常用的药品,但是橱窗却用妙笔鲜明地写出:“药店”,患者只要望上一眼,就会不治而愈。 还应当指出,一名教士也在托恩皮泼的小车前停了停。那位神职人员一身十分整洁:丝绸领子,长背心的扣子密得像教袍,黑布长袍特别肥大。他是教区之长,履行多种职务。要知道,不满足于主持洗礼,忏悔,婚礼,给他的信徒做临终圣事,还要给他们的事务当参谋,给他们治病,而他的行为完全是独立的,国家既不给钱,也不授权。以实物形式收取的什一税、主持各种宗教仪式所得的酬金——别的国家称为谢仪——就能保证他过上体面而宽裕的生活。他自然也是各学校和慈善机构的主管,这并不妨碍他主持赛船或赛马的体育活动,让赛船和越野赛马给教区增添节日的快乐。他密切参与他的教徒家庭生活,受人尊敬,也是可敬的,哪怕他在酒店柜台上好接受一壶啤酒。他品德高尚,没有一点点污迹。况且,在这天主教深入民心的地方,他的影响怎么能不是举足轻重的呢?正如安娜-德-博维小姐在她出色的游记《爱尔兰三个月游踪》所说:“以逐出圣餐桌相威胁,能让农民钻进针眼儿。” 且说小车周围聚了一伙人,能带来收益的一伙人——如果允许我们用这个字眼——或许超过托恩皮泼的希望。看来,他的演出可望成功,而这种节日从来没有光顾过韦斯特波特。 因此,这位木偶戏艺人以“极大的诱惑性”①,最后一次喊道: ①原文为英文。 “王家木偶戏……木偶戏!” [book_title]第二章 王家木偶戏 托恩皮泼的小车十分简陋:这只凶狗驾的辕木,两轮之间放了一个方形木箱——这样构造的车在本郡崎岖不平的路上行驶容易些;车厢后面安了两个把手,可以推车走,类似流动商贩的手推车;车厢上面由四根铁棍撑着一个小布篷,与其防晒不如说遮雨,因为上爱尔兰通常少见烈日,而雨水倒连绵不断。这辆车类似走城串乡的手摇风琴流动车,那风琴由尖厉的笛声和洪亮的喇叭声伴奏。然而,托恩皮泼走乡串镇的流动车上根本不是风琴,或者说构造更为复杂,风琴压缩成地道的八音琴状态,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见识到了。 箱子盖占箱子高度的十分之一,一掀开就可以从侧面放下来,而观众带着几分赞赏的神情,要看到的就是这箱子里显示的图景。 不过,为了避免重复,我们劝大家还是听听托恩皮泼吹牛的老调。毋庸置疑,这个卖艺的吹起来滔滔不绝,要胜过法兰西集市木偶戏的鼻祖,大名鼎鼎的布里奥歇。 “各位夫人、各位先生……” 这种开场白是一成不变的,旨在赢得观众的好感,即使面对乡村一群衣不蔽体的穷鬼。 “各位夫人、各位先生,现在给诸位看的,正是怀特岛上奥斯本王家城堡的大厅。” 板壁上果然显示一个微型的宫殿,在侧立四条小木板之间,小木板上绘有房门和挂帘的窗户;沙龙里摆了几件精制的纸板家具,用别针固定在地毯上:几张桌子、几张圆椅和座椅,摆放的位置以不妨碍人物的走动为准;人物有王子、公主、公爵、侯爵、伯爵、从男爵,一个个神气活现,同他们高贵的妻子参加这正式招待会。 “你们注意看,”托恩皮泼继续说道,“在里端金穗红罗伞下,就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宝座,式样一点不差,这正是大臣朝见时,女王陛下所坐的位置。” 这个宝座只有三、四寸高,而罗伞的丝绒又是起毛的纸,金穗不过是黄点,但是这照样使这些老实人产生幻想,反正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大体上可称作的王宫家具。 “请观赏在宝座上的女王,”托恩皮泼又说道,“保证像得很。她身穿盛装,肩上披着王袍,头戴王冠,手中拿着权杖。” 我们无此殊荣,从未见过在豪华宫殿里的联合王国君主,印度女皇;说不好这个形象是否同女王陛下一模一样。不过,就算她在隆重的仪式上戴着王冠,可是手上拿的权杖却令人怀疑,好似尼普顿的三叉戟。最省心的办法,还是相信托恩皮泼的话,这也正是观众的明智之举。 “在女王右首,”托恩皮泼声称,“我提请观众注意迦勒王爷和王妃殿下,你们可能见过,还是他们上次到爱尔兰来旅行时的样子。” 一点儿不错,迦勒王爷身穿英国陆军元帅军装,而丹麦公主穿的光彩夺目的花边衣裙,则是用杏仁糖盒的银色包装纸做的。 另一侧有爱丁堡公爵、康诺特公爵、法夫公爵、巴滕贝格王爷,以及他们的妻子王妃夫人,还有在王座前围了半圈的王室全体成员。这些木偶身穿盛装,脸上着色,神采奕奕,同样保证绝似真人,让观众对英国宫廷有个十分准确的印象。 再者,这些是王国的高级将领,其中有海军元帅乔治-汉密尔顿。托恩皮泼还特意用小木棒尖一一指出,让观众欣赏,并解释他们根据朝廷礼仪,各自处于符合身份的位置。 女王面前,还恭恭敬敬站着一位高个头儿的先生,他一动不动,一副十足的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派头,肯定是一名大臣。 的确是位大臣,他正是圣詹姆斯宫内阁首相,被国事的重负微微压弯了背,一眼便能认出来。 接着,托恩皮泼又补充道: “在首相右首旁边,是尊敬的格莱斯顿先生。” 真的,不可能认不出这位杰出的“老人”①,他仪表堂堂,总是挺直身子,随时准备捍卫自由思想,反对专制思想。也许有点奇怪,他居然以友善的目光注视着首相;然而,在木偶之间,即使在政治木偶之间,总有一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对此,有血有肉的人会憎恶,而纸板木偶却丝毫也不感到羞耻。 ①原文为英文。 不料这时又拉上来一个人物,真是大大的时间错位,只听托恩皮泼扯着嗓子喊道: “夫人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介绍你们著名的爱国者奥康内尔,他的名字总能在爱尔兰人心中引起反响!” 不错!奥康内尔在这儿,在1875年英国朝廷上,虽然他已经故去有二十五年了。假如有人向托恩皮泼指出这一点,这个江湖艺人就会振振有词,回答说在爱尔兰的儿子心目中,这个伟大的活动家始终活着。照这种说法,他还完全可以推出巴涅尔②,尽管此时这位政治家还不大有名。 ②巴涅尔(1846-1891),爱尔兰政治家,1875年,他刚刚当上议员。 还有一些朝廷分散在几处,姓名我们不记得了,一个个全身挂满高级荣誉勋章,披着绶带,都是出名的文官武将,其中剑桥公爵殿下同已故的威灵顿勋爵站在一起,已故的帕默斯顿勋爵同已故的皮特先生站在一起;最后,还有上院议员,正同下院议员亲切交谈;他们身后排列着骑兵护卫队,身穿仪仗军装,在这宫室里骑着马——这充分表明这是庆典场面,在奥斯本城堡是难得一见的。算起来,大约有50来个小人儿,涂成扎眼的颜色,一本正经而又拘板,体现联合王国军政两界最高贵、最杰出、最显赫的所有人物。 观众还会发现,英国舰队绝没有被遗忘;烟雾下即使不见“维多利亚-阿贝特号。”王家游艇,至少玻璃窗上画出了船只,让人以为望见了斯皮特黑德停泊场。如果眼神儿好的话,无疑能分辨出“女巫号”游艇,只见甲板上站着海军将领,每人都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另一只手拿着话筒。 说句公道话,托恩皮泼讲这种场面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绝没有欺骗他的观众。这一场景,实实在在让人省了一趟怀特岛的旅行。看到这样奇观,不仅孩子目瞪口呆,而且从未出过康诺特郡,也未出过韦斯特波特一带的上年纪的人,也都啧啧称赞。也许本堂神甫还是在心中暗笑,而药店杂货店老板却不掩饰地说,这些人物足可以以假乱真,尽管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些真人。面包店老板则承认,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相信英国朝廷的一次晋见,竟有如此富丽堂皇的排场。 “夫人们、先生们,要知道,这还不算什么!”托恩皮泼又说道:“你们估计,这些王室成员和其他人,肯定不会动……错啦!他们是活的,跟你说,是活的,就像你们和我一样,等一下你们就会看到。在此之前,我冒昧地绕场子转一小圈儿,请每人慷慨解囊。” 对耍把戏的人和观众来说,到了关键时刻,收钱的木碗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了。照一般的规律,街头演出的观众分两种:一种不想掏腰包,干脆走开;另一种还要白看热闹,站着不动。这后一种人占大多数,这是不足为奇的。还有一种,就是肯解囊的人,但为数极少,可以忽略不计。这情景再明显不过了,托恩皮泼“绕场转一小圈儿”,想尽量挤出个笑脸,结果只露出狞笑。他这张獒狗脸,这双凶恶的眼,这张想咬人而不想亲人的嘴,怎么可能做出别种表情呢?…… 自不待言,站着不动的这帮破衣烂衫的孩子身上,连两个铜钱都搜不出来。至于观众,受演木偶戏艺人吹牛的诱惑,也只想观看不想付钱,都扭过头去了事。仅仅五六个人掏出几枚小钱,凑在一起不过一先令三便士,托恩皮泼撇了撇嘴收下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如此,等下午演出再说,也许能多收点儿,节目既已宣布就照演,没必要把钱还回去。 于是,目瞪口呆的赞赏变为喧闹的喝彩。他们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嘴上嗷嗷直叫,声音一直能传到码头。 其实,托恩皮泼朝箱子里捅了一棍子,引起一声声吟,但是没人留意;突然,整个场面动起来,简直是个奇迹。 木偶受内部机制的推动,好像真具有生命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没有离开宝座,这似乎不合礼仪,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但是她的头却动弹,摇晃着王冠,权仗一抬一放,就像打拍子的乐队指挥棒。王族成员则一齐转过身来,又转过去,相互鞠躬;而那些公爵、侯爵、从男爵都鱼贯而行,特别彬彬有礼。首相冲格莱斯顿先生躬身施礼,对方也同样回敬。在他们之后,奥康内尔沿着看不见的沟槽,神态庄严地走上前,跟在后面的剑桥公爵好像在走性格舞步。其他人物随后漫步;护卫骑队的马匹仿佛不在宫室,而在奥斯本城堡的院子里,蹄子乱刨,甩动尾巴。 整个场面运转有音乐伴奏,只听缺少不少升降半音的八音琴发出低沉刺耳的乐声。帕迪十分喜欢音乐艺术,因此亨利八世在绿色埃林的徽章上加了竖琴图案。尽管他们觉得亲爱的爱尔兰的曲调胜过《上帝保佑女王》和《英国统治》①,可他们又怎么能爱听这样的音乐呢? ①原文为英文。 这场木偶戏确实很精彩,对于从未见过欧洲大剧院演出的人来说,这足以令人赞叹不已。大家看到活动的木偶,欢喜雀跃的样子难以描摹,用行话来讲,就是一群“音乐舞蹈狂”。 有时,由于运转机制的作用,女王的权杖猛然放下,打到首相弓圆的脊背,观众的欢呼就变本加厉了。 “他们是活的!”有人说道。 “就差会说话了!”另一个人应道。 “这并不可惜!”药店老板插了一句,他闲暇的时候是民主派。 他的话有道理。瞧吧,这些木偶正发表演说呢! “我倒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些人物动起来的。”面包店老板则说道。 “是魔鬼!”一名老水手附和一声。 “对,是魔鬼!”几个老太婆嚷道,她们半信半疑,一边划十字,一边扭头看本堂神甫;本堂神甫看演出,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魔鬼怎么可能呆在这箱子里面呢?”一个以天真出名的高个子小伙计问道,“……魔鬼……” “魔鬼不在里面,那就在外面!”一个老太婆嚷道。“就是给我们演出的这一个……” “不对,”药店老板一本正经地回答,“您也清楚,魔鬼不会讲爱尔兰话!” 这是一个真理,帕迪都没有异议。的确如此,托恩皮没能讲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就不可能是魔鬼。 毫无疑问,这件事如果根本不是巫术,那就得承认里面有一种机械在推动这小小的木偶世界。然而,谁也没有看见托恩皮泼上发条。还有一件怪事,也没有逃过本堂神甫的眼睛:人物活动一开始慢下来,艺人朝毯子遮盖箱子里怞一鞭子,就足以让全场重新活跃。而怞一鞭子,总要引起一声声吟,究竟是打谁呢? 本堂神甫想弄明白,就问托恩皮泼: “您这箱子里有条狗吗?” 那人瞧了他一眼,皱起眉头,觉得这话问得唐突。 “有东西就有东西!”托恩皮泼答道。“这是我的秘密……没必要告诉别人……” “您认为没必要,”本堂神甫回答,“可是我们却有权猜想,是一条狗推动您这机械……” “对呀!……一条狗,”托恩皮泼气哼哼地答道,“箱子里有一条狗推动……得需要我多少时间、多大耐心训练起来!……费那么大劲儿,我得到什么回报呢?……还不到给本堂神甫做一场弥撒费用的半数!” 托恩皮泼这话刚说完,机械就戛然停止,观众极为扫兴,他们的好奇心远远还没有满足。要木偶戏的人正要合上箱盖,说是演出结束了,药店老板却上前拦住: “您能稍等片刻吗?” “不能。”托恩皮泼生硬地回答,他已看出自已被怀疑的目光包围了。 “保证好收入,给您两先令还不行吗?” “两先令不行,三先令也不行!”托恩皮泼高声说道。 他只想走掉,然而观众却根本不愿放他走。这时,大狗得到主人的旨意,驾着车要拉走,忽然长长一声声吟伴随着怞泣,仿佛从木偶箱里传出来。 于是,托恩皮泼大怒,又像头一回那样喊道: “还不住口,狗崽子!” “里面根本不是狗!”本堂神甫拉住车说道。 “就是狗!”托恩皮泼反驳。 “不对!……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在场的人跟着重复。 观众的情绪产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不再是好奇,而是怜悯,并以不太友善的态度表现出来。一个孩子,装在从侧面打开的箱子里,在他牢笼里无力活动,一停下来就挨鞭子!…… “孩子……孩子!……”大家用力喊道。 托恩皮泼寡不敌众,还想负隅顽抗,要推走小车……这是妄想。面包铺老板抓住一边,药店老板抓住另一边,小车摇晃得十分厉害。朝廷从未这样欢乐过,几位王爷乱撞王妃,公爵撞倒侯爵,首相摔倒在地,引起内阁垮台,总之,如果怀特岛发生地震,奥斯本城堡颠荡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尽管托恩皮泼气急败坏地挣扎,大家也很快将他制住。所有人都上了手,搜查了小车,药店老板钻到两个车轮之间,将一个孩子从箱子里拉出来…… 不错!一个小孩,约有三岁,脸色苍白,病瘦羸弱,双腿留下条条鞭痕,只剩下一口气了。 韦斯特波特没人认识这个孩子。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小把戏就这样上场了。他落到这个残暴的人手中,而这人又不是他父亲,因此很难了解他的身世。事实上,孩子刚生下九个月,就在多尼戈尔郡一个小村庄街上,被托恩皮泼捡走的,大家也看到,这个刽子手如何使用他。 一位善良的女人将他抱在怀里,想法儿把他唤醒。众人围拢上来,这个可怜的小松鼠,样子挺招人喜欢,甚至显得挺聪明,可是被塞进木偶箱子下面,要拉动笼子来谋生。谋生……在这样小小年龄! 他终于睁开眼睛,一瞧见托恩皮泼,脑袋就仰到后面。托恩皮泼走上前要夺回孩子,怒气冲冲地喊道: “把他还给我!……” “您是他父亲吗?”本堂神甫问道。 “对……”托恩皮泼回答。 “不……他不是我爸爸!”孩子嚷着,紧紧抓住那女人的胳膊。 “他不是您的孩子!”杂货店老板喝道。 “他是拐走的孩子!”面包铺老板也说道。 “我们不能把他还给您!”本堂神甫说道。 托恩皮泼还不肯善罢甘休,他满脸涨红,眼睛射出怒火,控制不住自己,准备要“以爱尔兰的方式练一练”,也就是说要动刀子,可是两个壮小伙子扑上来,夺下他的家伙。 “赶走他!……赶走他!”女人连声喊道。 “从这儿滚开,无赖!”杂货店老板说道。 “别让人在这郡里再见到您!”本堂神甫用手指着他威胁道。 托恩皮泼朝狗猛怞一鞭子,小车便沿着韦斯特波特中心大街驶去。 “坏蛋!”药店杂货店老板恨道,“用不了三个月,我就让他跳齐尔曼汗小步舞!” 这是当地的说法,跳这种小步舞,就意味着绞刑架上最后蹬几下腿。 接着,本堂神甫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把戏。”孩子十分肯定地回答。 从此以后,他便没有别的名字。 [book_title]第三章 贫民学校 “13号,什么病?……” “发烧。” “9号呢?……” “百日咳。” “17号呢?……” “也是百日咳。” “23号呢?……” “可能是得猩红热。” 奥包德金先生拿着保存完好的登记簿,将这些回答分别记在23号、17号、9号和13号上。有一栏专门记上病症、大夫诊视的时间、所开的药方、患者送进收容院时管理的条件。书写的名字用哥特体,号数用阿拉伯数字,药品用圆体字,处方用英文流行体,几处用蓝墨水打了工整的括号,用红墨水划出两条线,既是精妙的书法,又是薄记的杰作。 “这些孩子中间,有几个病情相当严重,”大夫补充道。“要叮嘱他们在运送途中别着凉……” “对……对!……一定叮嘱!”奥包德金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一离开这里,就同我毫不相干了,只要我的登记簿填写完整就行了……” “还有,如果病症夺去他们的生命,”大夫拿起手杖和帽子又说道,“我估计,损失也不大……” “同意,”奥包德金附和道,“我再把他们登记在死亡一栏里,他们的帐也就平了。按说,帐一平了,我觉得谁也不应该有怨言。” 大夫同对方握手告辞。 奥包德金先生是戈尔韦贫民学校的校长。戈尔韦小城坐落在海湾,在康诺特省西南,属于戈尔韦郡。只有在康诺特省,天主教徒才能拥有地产,而在那里也像在芒斯特一样,英国政府极力排斥非新教派的爱尔兰。 要知道,这个奥包德金先生是个怪人,他不配列入人类最仁慈的这一种。他身子又矮又胖,是既无青春,也不会有老年的单身汉,模样总是一成不变,头发不掉也不花白,一到人世就戴金丝眼镜,也最好让他带进坟墓里,他既不愁生计,也没有家庭之累,只有够活在世上的一点心肠,从未萌生过爱情、友谊、怜悯、亲善的感情。他这种人既不善也不恶,来到人世间既不行善,也不做恶,从未感到不幸,也从未感到别人的不幸。 奥包德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也乐于承认,他天生是当贫民学校校长的材料。 贫民学校,就是衣衫褴褛的孩子的学校。大家也看到了,奥包德金先生的登记簿以多么令人赞叹的准确性,证明了借方和贷方之间多么融洽。他的助手,首先要数克里斯大妈,一个烟斗总不离嘴的老烟鬼,还有一个原来的住宿生,现年十六岁,名叫格里普。格里普是个穷小鬼,长一对善良的眼睛,一副乐天派的相貌,鼻子微微翘起来,这是爱尔兰人的一种特征,比起收容在这种封闭学校的绝大部分穷孩子,他要胜出百倍。 这些穷孩子,不是孤儿就是被父母遗弃,大部分从未见过父母,生在水沟边或路边,是在大街上和大道上收容来的流浪儿,等长到干活的年龄,就再回到大街大道上。真是社会的渣滓!道德堕落到何等地步!真是人的怪胎聚在一起,要化为魔鬼!的确如此,随便往街道石缝里撒的这些种子,能长出什么来呢? 算起来,戈尔韦学校有三十名学童,从三岁到十二岁,全穿着破布片,天天吃不饱肚子,只靠公众施舍的剩余活着。正如刚才看到的,好几个孩子患了病,而且事实上,在当地死亡人口中,这些孩子占很大比重——照那位大夫的看法,这并不是什么重大的损失。 如果怎么关怀,怎么教育,也不能阻止他们变成坏蛋,那么大夫的话还是有道理。然而,这些可悲的皮囊里,也有一颗灵魂,如果有人献身于教育的使命,引导得好,也许能让这样的灵魂向善。不管怎么说,要培养这些不幸的孩子,就得换教师,而奥包德金先生这种可悲的典型木头人绝不能胜任;这种木头人并不少见,爱尔兰这穷地方有,别的地方也有。 小把戏是这所贫民学校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四岁半,可怜的孩子!他的脑门儿一定印着法语这句令人痛心的话:生不逢时!大家知道,他先是受托恩皮泼的虐待,充当摇动的曲柄,后来,多亏韦斯特波特几位善良妇女的怜悯,逃脱那个刽子手,现在住进戈尔韦的贫民学校。他再离开学校的时候,不是还要沦落到更坏的境地吗?…… 自不待言,本堂神甫是出于善意,将这可怜的孩子从耍木偶艺人手中夺过来,可是寻找他的生身父母毫无结果,最后只好放弃。小把戏只记得这样情况:他生活在一个凶恶女人的家中,有一个常常拥抱她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小姑娘死去了……这情况发生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弃儿,还是被拐走的孩子。 他被韦斯特波特人收留之后,有时受到这家照顾,有时又受到那家抚养。妇女都同情他的命运。大家让他保留了小把戏这名字。有的人家收留他一周两周。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然而,这个教区不富裕,许多穷苦人需要救济。教区里若是有一所儿童救济院,这个孩子就有地方呆了。可惜没有,只好把他送进戈尔韦贫民学校.在坏孩子堆里生活了九个月。他什么时候离开,离开之后又会怎么样呢?世上这些一贫如洗的人,从小就生活无着,每天吃饭都保证不了,总面对生死问题,而这问题经常是没有答案的。 九个月来,小把戏就是三个人来照顾:一个是半呆痴的老太婆克里斯,一个是听天由命的可怜的格里普,另一个是收支平衡器的奥包德金先生。幸而他身体素质好,抵御了许许多多导致夭亡的诱因。名字还没有上校长的大登记簿,列入麻疹、猩红热和其他儿童病症栏里,否则,他的帐早就结清了……埋进穷人的公共墓袕里。 在体格方面,如果说小把戏经受这种考验,能安然无恙的话,那么在智力和道德发展方面,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同英国人所说的这些“流氓”打交道,同这些肉体和精神的小恶鬼为伍,怎么能顶得住呢?他周围的这些孩子,有些不知生于何处,也不知父母是谁,其余大部分父母不是在感化院,就是已经处死了! 其中有一个孩子,母亲甚至也“服过苦役”,送到澳大利亚海中的诺福克岛,父亲因杀人而判处死刑,在新门监狱由著名的贝里亲手处决。 这孩子名叫卡凯尔,有十二岁,似乎已经注定要步他父母的后尘。在贫民学校这伙可恶的孩子圈里,卡凯尔成为重要人物,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人坏,又教人坏,颇受尊敬,既有奉承者,又有同伙,是最坏的孩子公认的头儿,总准备搞恶作剧,等学校把他像渣滓一样扔在大路上,就要犯罪了。 简而言之,小把戏对卡凯尔只感到一种憎恶,总瞪着惊奇的大眼睛望着他。想想看!一个上绞刑架的人的儿子! 一般来说,这类学校不像现在的正规学校这样,空间都有数字规定。容器同里面装的东西相适应。这里草铺当床,床铺一下子就能收拾好:甚至都不用翻动。食堂呢?有什么必要,不就是啃点面包,吃几个土豆嘛,而且并不能天天吃饱。至于教育的内容,则由奥包德金先生负责给戈尔韦这些穷孩子安排,要教他们认字,写字和算数,但他对任何人也没有硬性要求。孩子们跟他学了两三年,挑不出十个人能看懂一张布告。小把戏虽然年龄最小,却跟他的同学相反,对学习颇感兴趣——这给他招来无数挖苦话。一个聪明的儿童渴望长知识却学不到,这多么可悲,社会又该负多大责任啊!一个孩子的头脑也许天生出好苗子,但最后结不出好果来,谁晓得这是未来的多大损失? 如果说学校的学员不大用脑子,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双手不勤快。搜集点儿劈柴过冬,到行善人家乞讨些破衣裳,捡点儿马粪牲口粪卖给农户,赚几文钱——奥包德金为这种收入单独立本帐——到街头巷尾翻垃圾堆,尽量赶在狗的前边,必要时就同狗展开争夺战,这就是孩子们每天的营生。至于游戏,娱乐,一样也没有,唯一的乐子,就是用指甲相互抓,用手相互掐,用嘴相互咬,用脚相互踢,用拳头相互打,还常常捉弄格里普。不错,这个忠厚的小伙子不大在乎这种恶作剧,这就助长了卡凯尔及其一伙人的气焰,他们对他极尽卑劣残忍之能事。 贫民学校唯一比较洁净的房间就是校长办公室。自不待言,他从不放任何人进去。一放孩子进去,他的登记簿很快就会被撕烂,一页一页随风散失。因此,他的“学生”跑到校外去游荡、胡闹,他倒觉得蛮好,看见他们因为想吃饭睡觉而回校总嫌回来得太早。 小把戏思想正经,本性又和善,就最受欺负,不仅遭到卡凯尔和五六个同样坏孩子的愚蠢嘲弄,还遭到他们拳打脚踢。他并不抱怨。唉!自己怎么没有力气呢?若是有劲儿,看谁敢惹他,看他怎么以拳还拳,以脚还脚,他心中郁积多少怒火,只恨自己太弱小,无力自卫。 不过,他是极少出校门的,当那些淘气精跑到外面去游逛,他能得到点清静就太高兴了。但是,这也势必损害他的福利,须知他若是出去,就可能捡到块什么啃啃,用人家施舍的两三个铜钱买一块烤过头的蛋糕吃。然而,他讨厌这么干,不愿向人家伸手,不愿跟着车子跑,以便讨点儿小钱,尤其不愿从货架上偷点小玩意儿;天晓得其他孩子不会这么干!他绝不干!宁肯跟格里普呆在一起。 “你不出去?”格里普问他。 “不出去,格里普。” “今天晚上,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卡凯尔要打你的。” “我宁愿挨打。” 格里普对小把戏有好感,也知道这种好感是相互的。他不乏智力,会读书写字,就试图把他所学到的教给这孩子一点儿。这样一来,小把戏自从到戈尔韦之后……学习就有了进步,至少在阅读方面,可以指望给他老师增光。 应当补充一句,格里普知道许多有趣的故事,兴致勃勃地讲给他听。 在这昏暗的地方发出格格笑声,小把戏觉得,这个忠厚的小伙子往这黑暗的学校投入一束阳光。 我们的主人公特别恼火的是,其他人责怪格里普,把他当成捉弄的目标。然而格里普,我们再说一遍,他却逆来顺受,表现出一种极富哲理的隐忍。 “格里普?……”小把戏有时对他说。 “干什么?” “他很坏,卡凯尔!” “对……很坏。” “你干吗不揍他?……” “揍他?……” “也揍其他那些?” 格里普耸了耸肩膀。 “你还不够强壮吗,格里普?……” “不知道。” “可是,你的胳膊长,腿也长呀……” 不错,格里普个头儿高,瘦瘦的,活像根避雷针。 “怎么回事,格里普,你干吗不揍他们,那些坏家伙?” “嗳!不值当!” “哼!我若是有你这胳膊,你这腿脚……” “小家伙,有这样的胳膊腿,”格里普答道,“最好也应当用来干正事。” “你这样认为?……” “就是。” “那好!……我们就一起干吧!……你说呢?……我们试一试……行吗?……” 格里普十分愿意。 有时,两个人出去。格里普打发出去办事儿,就带着这孩子。小把戏衣不蔽体,上衣成了破布片,裤子全是洞,帽子没顶,脚上的牛皮鞋底是用绳子捆住的。格里普也衣衫褴褛,穿得并不比他好。两个人倒很相配。如果天气晴朗,那就更好了;然而,在爱尔兰北方几个郡,晴天就跟帕迪小屋里一顿美餐那样少见,经常下雨,下雪,两个可怜的孩子半光着身子,脸冻得发青,眼睛被寒风吹得生疼,双脚吃在雪里,大的拉着小的跑步取暖,看见着实令人可怜。 他们俩就这样沿着西班牙乡镇风格的戈尔韦街道游荡,独自走在冷漠的人群里。小把戏特别想知道各户人家里面是什么样子,隔着安有铁条而关着的窄窗户,隔着放下的百叶窗帘,根本看不见里面。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保险箱,里面装满一袋袋银币。旅客乘车来往的旅馆,尤其是王家旅馆,若是能参观一下豪华的客房该多有意思!然而,仆役会把他们当狗一样赶走,或者更糟,把他们当成乞儿,因为一般来说,狗还能受到抚摸呢…… 有时,他们停在店铺前面;上爱尔兰这种小镇的商店货物面怎么不齐全,他们却觉得那里摆着难以计数的财富。他们穿着破布片,看到这陈列的服装,该投去多么羡慕的目光,他们几乎光着脚走路,到了那边鞋店,又要投去多么渴望的目光!穿上一套量体裁制的新衣,一双量尺码的好皮鞋,他们一辈子能有这种享受吗?恐怕没有,他们跟许许多多穷苦人没什么两样,命里注定捡人家丢弃的,破衣烂衫和残羹剩饭。 还有肉铺,钩子上挂着一扇扇牛肉,够贫民学校所有人吃一个月的。格里普和小把戏望着那肉扇,嘴张得老大,感到肠胃痉挛,十分疼痛。 “嘿!”格里普拿出快活的声调,说道,“小家伙,就吧喀嘴吧!……就好像你在大吃大嚼!” 碰到面包作坊、糕点铺,他们就站住,看着散发热腾腾香味的大面包,或者能引过路人嘴馋的蛋糕和别的点心,他们站在那里呲着牙,舌头恬着口水,嘴唇直蠕动,完全是一副饥饿的面孔。小把戏往往咕哝道: “那一定很香!” “没错儿!”格里普附和。 “你吃过吗?” “吃过一回。” “唉!”小把戏叹了一口气。 他从未吃过,无论在托恩皮泼那里,还是从贫民学校收留他之后。 有一天,一位夫人可怜他那苍白的小脸,问他想不想吃一块蛋糕。 “我还是喜欢吃面包,太太。”他回答。 “为什么呀,孩子?……” “因为面色要大得多。” 然而格里普那回,给人跑事儿得了几便士赏钱,就买了一块糕点吃,那一块糕点的价钱,可以维持他一周的生活。 “香吗?”他问小把戏。 “唔!……好像是甜的!” “我想你说得对,是甜的,”格里普也说道,“还别说,真放糖啦!” 有几次,格里普和小把戏一直走郊区索尔特希尔,从那儿远眺,能望见整个海湾,那是爱尔兰风景最美的一个地方,有阿轮三岛,坐落在维戈湾口,形状如三个锥体——又一同西班牙相似之处——而在背后,则耸立着巴轮和克莱尔野山,以及洛赫悬崖峭壁。然后,他们又回港口,沿着码头走;当时开始建新码头,打算把戈尔韦建成一条远洋航线的起点,这是欧洲和美国之间最近的航线。 他们一望几条船停泊在海湾和港口,就觉得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大概猜想对待穷人,大海可能不如大地这么残忍,大海会向他们提供一种更有保障的生活,也就是远离城市恶臭的破屋,在海洋的新鲜空气中活得更好,而且海员这一行顶呱呱,孩子干上能保证健康,长大成人又能保证饭碗。 “在那些船上航行,格里普,拉起大帆,一定非常痛快!”小把戏说道。 “你还不知道,正是这个吸引我!”格里普连连点头。 “那么,你干吗不当海员呢?” “你问得对……我干吗不当海员呢?” “你会走很远……很远……” “也许以后能当上!”格里普答道。 总之,他没有当上海员。 戈尔韦港是由河口构成,这条河发源于洛赫一科里布,注入海湾。在一座桥那边的河对岸,展现一个奇特的村庄科莱达赫,有四千居民,全是打渔的,长期享有村镇自治,在老宪章中,其村长相当于国王。格里普和小把戏有时一直走到科莱达赫。小把戏怎么不长成一个脸被海风吹得黑黑的、这样活泼强壮的小伙子呢,他怎么不是加利西亚人血统,有一个跟她丈夫似的样子有点野性的母亲呢!不错!他羡慕这群特别健康的孩子,觉得他们真比爱尔兰其他村镇的孩子幸福……他很想过去拉拉他们的手……可是又不敢,他穿得太破,怕人家看见他走近,还以为他要人施舍呢。万般无奈,他就避开,眼里漾出一大滴泪珠,只好拖着掉底儿的牛皮鞋去市场,大着胆子瞧亮晶晶的鳍鱼、灰不溜秋的鲱鱼;科莱达赫的渔民只捕这两种鱼。至于龙虾、大螃蟹,海湾石缝里多得是,但小把戏不相信能吃,尽管格里普一口咬定,根据他听人说的:“那些虾蟹壳里装的是奶油蛋糕。”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自己会弄明白的。 两个孩子出城游逛完了,便沿着狭窄肮脏的街巷,回到贫民学校区。他们从破烂房舍中间走过:戈尔韦就是这样一个城镇,一场地震就能毁掉一半。不过,废墟也有其魅力,只要是岁月造成的。然而这里,是因为缺钱而没有建成的房子,这些建筑刚开工就停了,秃墙一道道裂开,总之,这是遗弃的产物,而不是世纪的作品,只能给人以一种凄凉之感。 然而,比戈尔韦穷苦街区还要悲惨的,比城郊最破旧的房舍还要糟糕的,那就穷困将小把戏及其伙伴投进去的居所,又拥挤又龌龊,既惨不忍睹,又令人憎恶。因此,格里普和小把戏到了返校的时间,也并不急于回去。 [book_title]第四章 埋葬一只海鸥 小把戏在穷孩子这样堕落的环境里艰难度日,有时不是也要退步吗?一名儿童受到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顾;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幼小的身心放开发展,就不会考虑过去,也不会担心未来,这是可以想象的,也理应如此。唉!如果过去经历的唯有苦难,那么就不是这种情况了。瞻念前途。完全是一片黑暗,回顾之后,还要往前看。 小把戏若是回溯一两年,重又看见什么呢?重又看见托恩皮泼那个粗野残暴的人,那个冷酷无情的恶棍,有时他真怕在街头或大道上撞见,害怕那家伙张开大手再将他抓走。接着,又浮现一种模糊而可怖的记忆,想起一个虐待他的那个狠毒女人,但是也有一个令他安慰的形象,一个把他放在膝上摇晃的小姑娘。 “我相信我还记得她叫西茜。”有一天他对格里普说道。 “多美的名字!”他的伙伴回答。 老实说,格里普确信那个西茜可能只是这孩子的想象,因为始终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不过,他一流露出怀疑真有那女孩存在的神色,小把戏就要发火。真的!他在脑海里又见到她……难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又找见她吗?……她怎么样了呢……她还在远方……在那泼妇家生活吗?……有许多许多公里将他们二人隔开吗?……她很爱他,他也爱她……这是他遇见格里普所产生的头一份感情,他谈起来,就像讲一位大姑娘……她又温柔又善良,给他爱抚,给他擦眼泪,还给他亲吻,分给他土豆吃…… “那个泼妇打她的时候,我真想上前保护她!”小把戏说道。 “我也一样,我想我会拼命的!”格里普这样回答,是要让这孩子高兴。 况且,这忠厚的小伙子,如果说受到攻击不大自卫的话,需要的时候,他却肯保护别人,而且,他也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当场教训了那个净欺负小把戏的坏小子。 小把戏进入贫民学校的头几个月,有一个星期天,他受钟声的吸引,就走进戈尔韦大教堂。应当承认,他进大教堂纯属偶然,因为,大教堂深陷在泥泞狭窄街道的迷宫里,就连游客也很难发现。 孩子进到教堂,又羞愧又害怕。他衣不蔽体,若是让可怕的教堂执事瞧见,肯定不准他呆在教堂里。他听见唱诗和管风琴伴奏,看见祭坛上的神父穿着镶金的教袍,以及明如白昼的长蜡烛,真是惊叹不已,简直给迷住了。 小把戏没有忘记,韦斯特波特本堂神甫有几次对他说起上帝——上帝是万灵之父。他还记得那个耍木偶戏的说出上帝的名字,总伴随不堪入耳的诅咒,这种回忆在宗教仪式中搅乱他的思想。然而,他在大教堂的拱顶之下,躲在一根大柱后面,感到一种好奇心,窥视那些神父,就像观看士兵。继而,在铃声中举扬圣体时,全体都恭身礼拜,小把戏趁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从石板地上溜走,就像钻回洞的一只小老鼠,一点声响也没有。 小把戏从教堂回校,对谁也没有透露一点儿,甚至对格里普也没有讲;况且,格里普并不明白那些早弥撒晚祈祷意味什么。不过,小把戏第二次进了教堂之后,等跟前只有克里斯的时候,就大着胆子问她上帝是怎么回事。 “上帝?……”老太婆应了一声,她转动着可怕的眼珠,从黑土烟斗里一口口喷出呛人的烟。 “对……上帝?……” “上帝,”老太婆说道,“就是魔鬼的兄弟,他往魔鬼那里打发这些不老实的穷孩子,好扔进地狱大火里烧掉!” 小把戏听了这样回答,脸都吓白了,他虽然特别想了解充满火焰和孩子的地狱在哪里,却又不敢问克里斯了。 可是,他头脑里总想这事儿:这个上帝,似乎只有惩罚儿童这样一个营生,而且惩罚的方式多么可怕,能相信克里斯的这种话吗? 不过有一天,他惶惶不安,就要同他朋友格里普谈谈。 “格里普,”他问道,“你听人说过地狱吗?” “听说过,老弟!” “地狱在哪儿?” “不知道。” “说说看……是不是在那里烧死坏孩子,要在那里烧死卡凯尔?……” “对……扔进熊熊大火里!” “我呢……格里普……你说,我是坏孩子吗?” “你?……坏孩子?……不……我认为不是!” “那就不烧死我啦?” “连一根头发也不会烧掉!” “你也不是,格里普吧?……” “我也不是……当然啦!” 格里普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说他这么瘦,不值得烧,还不够一把火的。 小把戏关于上帝就知道这点,有关教理就学了这些。不过,他小小年龄,单纯又天真,能够模模糊糊地感到,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可是,如果说他不会按照贫民学校这个老太婆的告诫受惩罚,他却很可能按照奥包德金先生的训斥受惩罚。 奥包德金先生对小把戏的确不大满意:这孩子只登在消费栏里,没有出现在收入栏中,他是个费钱的……嗳!费不多少,奥包德金先生——却不生产的孩子!其他人起码讨点儿,偷点儿,还能补贴一部分食宿费用,可是这个孩子却什么也带不回来。 有一天,奥包德金先生隔着眼镜狠狠瞪着他,严厉地责备他。 奥包德金先生是以帐房先生和校长的双重身份,这样训了他一通,孩子强忍着才没有流下眼泪。 “你什么也不想干吗?……”他问小把戏。 “怎么不想干呢,先生,”孩子回答。“您告诉我……要我干什么呢?” “干点事付你的花费!” “我很愿意,但不知道干什么。” “在街上跟着行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差使……” “我太小,人家不用我。” “那就到墙角去翻垃圾堆!总能翻到点什么东西……” “那些狗咬我,我也没有那么大劲儿……不能把狗赶跑!” “真的!……你总有手吧?……” “有哇。” “你总有脚吗?” “有哇。” “那好!你就在大道上追马车,搞几个铜板,既然你干不了别的事!” “向人讨钱!” 小把戏一阵反感,这种建议太伤害他天生的自尊心。他的自尊心!对!正是这个词儿,他一想到伸手乞讨就脸红。 “我干不了,奥包德金先生!”孩子说道。 “啊!你干不了?……” “对!” “你不吃饭能活吗?……不能!对吧!……然而,我要事先警告你,如果你不想出个办法谋生,总有一天我不给你饭吃!……现在,你滚吧!” 谋生……四岁零几个月!不错,他在耍木偶戏的人那里,就自己挣口饭吃了,可那遭多大罪呀!孩子“滚”开了,心情十分沉重。谁看见他呆在角落里,抱着胳膊,耷拉着脑袋,都会油然而生怜悯之情。对这可怜的孩子来说,生活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啊! 这些孩子,如果不是从小因受穷而变得愚钝,很难想象出他们会多么痛苦,对他们的命运怎么同情也不算过分! 受了奥包德金先生的训斥之后,又挨学校的淘气鬼的捉弄了。 他们感到这孩子比他们正经,就气得要命,极力怂恿他学坏,给他出坏主意,也给他拳脚吃。 尤其是卡凯尔,在这方面有用不完的鬼点子,他这样卖劲,完全出于邪恶的心理。 “你不愿意求人施舍吗?”有一天卡凯尔问小把戏。 “不愿意。”小把戏口气坚决地回答。 “好哇!愚蠢的畜生,不愿意要……那就拿吧!” “拿?……” “对!……如果看见一位穿得好的先生,兜里露出手绢,那就凑上前,灵巧地拉手绢,手绢就自动到手了。” “放开我,卡凯尔!” “有时候,手绢还可能带出一个钱包来……” “这是偷,这么干!” “富人身上的钱包,装的可不是铜钱,而是先令、银币,还有金币,拿回来跟伙伴们分,你这没用的臭小子!” “对,”另一个也说,“逃跑时还可以逗逗警察。” “再说了,”卡凯尔补充道,“就是进牢房,那又怎么样呢?跟住在这里一样——甚至还要好些,在那儿还能吃上面包、土豆汤,而且管饱吃。”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孩子连声说,他在这群小流氓中间挣扎,像球儿一样被他们推来推去。 格里普进来,急忙把他从这帮人手里抢出来。 “你们就不能给我让这小家伙安静点儿!”他握紧拳头嚷道。 这回,格里普真的生气了。 “你知道,”他对卡凯尔说,“我不常打人,对吧,可是,我一动起手来……” 这伙小流氓丢下他们欺侮的人,是拿什么眼珠瞪着他,表示等格里普一走,他们就卷土重来,甚至下一次“一起收拾”他们两个! “肯定,卡凯尔,你要被烧死!”小把戏说道,但口气里还有几分同情。 “烧死!……” “对……在地狱……假如你还要坏下去!” 这句回答引起这伙不信教的孩子一阵嘲笑。有什么办法吧?卡凯尔要被烧死,这在小把戏的头脑已成为固定的念头。 不过,格里普庇护他,恐怕不会产生好的效果。卡凯尔及其同伙决心要报复学监和受他保护的人。 贫民学校这帮最坏的孩子,在角落里密谋,这绝不是好兆头。因此,格里普时刻监视他们,尽量不离开小把戏,夜晚还一直把他送上挨房盖的顶楼睡觉。小间陋室又冷又破烂,但是小把戏住在这里,至少避开了坏主意和虐待。 有一天,格里普带他去索尔特希海滩散步,前几次,他们高兴起来还下海游泳。格里普水性好,就教小把戏游泳。海水清澈见底,远处,很远处,航船悦目,只见点点白帆隐没在海天之间,啊!小把戏扎进这清澈的水中多么惬意! 两个孩子同隆隆扑向海滩的长浪搏斗,格里普抓住孩子的双肩,指示他头几个动作。 突然,从岩石那边传来真正豺狼的嗥叫,只见贫民学校的那伙孩子出现了。 他们一伙十二人,是全校最坏最凶恶的,领头的便是卡凯尔。 他们这样咋呼,这样嗥叫,是因为发现一只翅膀受伤挣扎逃走的海鸥。如果不是挨了卡凯尔投去的一石子,那只海鸥也许能逃掉。 小把戏惨叫一声,就好像那石子打在他身上。 “可怜的海鸥……可怜的海鸥!”他连声说道。 格里普火冒三丈,他正要给卡凯尔一次难忘的教训,却看见小把戏冲上海滩,闯进那伙孩子中间为海鸥求情。 “卡凯尔……求求你……”小把戏反复说道,“打我吧……打我吧……别打海鸥……别打海鸥!” 看到他光着身子,匍伏在沙滩上,四肢瘦得像麻杆儿,一条条肋骨都数得出来,他们用多么激烈的挖苦话嘲笑他啊!而他却不住嘴地叫嚷: “饶了吧……卡凯尔……饶了海鸥吧!” 谁也不听,大家都嘲笑他的哀求。他们还追逐海鸥:那鸟儿挣扎着飞不起来,笨拙地跑,两只瓜子,极力想钻进岩石缝里。 徒然挣扎。 “坏蛋……坏蛋!”小把戏嚷道。 卡凯尔抓住海鸥一只翅膀,用劲一抡,抛向半空。海鸥落下摔在沙滩上。另一个人又把它抓起来,抛向卵石滩。 “格里普……格里普!……”小把戏连声呼叫,“保护它……保护它!……” 格里普冲向那伙小流氓,要把鸟儿夺过来……可惜太迟了。卡凯尔一脚踏在海鸥的头上。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并且伴随着一片疯狂的欢呼。 小把戏气极了,再也忍不住——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愤怒——,他拾起一个卵石,用全身力气掷向卡凯尔,正中他的前胸。 “哼!看我怎么跟你算帐!”卡凯尔叫嚷。 他抢在格里普前边,扑向小家伙,把他拖到水边,拳打脚踢,还把小把戏的头按在海浪里,险些把他溺死,而这工夫,其他人则揪胳膊抱腿,把格里普拉住。 格里普煽这些坏小子的耳光,将大部分打倒在沙滩上嚎叫,终于挣脱,又冲向卡凯尔。卡凯尔和他一伙人慌忙逃窜。 海浪退去,很可能将半昏迷的小把戏带走,幸而让格里普抓住并拉上岸了。 格里普用力给他按摩,使他苏醒过来,给他穿上破衣衫,拉起他的手,说道: “走吧……走吧!……” 小把戏又登上岩石,找见摔死的海鸥,便跪在那里,止不住热泪盈眶,他在沙滩上挖了个坑,将鸟儿埋葬了。 而他本身,不是一只被遗弃的鸟儿又是什么……可怜的人形海鸥! [book_title]第五章 再说贫民学校 格里普回到学校,认为有必要让奥包德金先生注意卡凯尔及其同伙的行为。他绝不谈他们怎么捉弄他,其实大多时候他都视而不见。不谈这些,而是关于小把戏及其所受的欺侮。这回他们做得太出格,如果没有格里普的干预这孩子现在就成为一具尸体,在索尔特希尔海滩上随波浪翻滚。 格里普所得到奥包德金先生的全部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而已。他应当明白,这类事情与收支帐目毫不相干。见鬼!大帐本不可能开辟一栏登记打了几拳,再开辟一栏登记踢了几脚!算得再好,也不过添加三个石块和五只金翅鸟。奥包德金先生作为校长,固然有责任注视本校学生的行为,但是他作为帐房先生,只能将本校学监打发走。 从那天起,格里普就决意不让小把戏离开他的左右,也绝不让这孩子独自去大房间;他外出时,就把他锁在顶楼里,他的被保护人在那里至少是安全的。 夏天几个月过去了,到了九月份,北方各郡的城乡就入冬了,而上爱尔兰地区的冬季,大雪、寒风、风暴和浓雾轮番肆虐,是由大西洋风从冰天雪地的北美洲吹向欧洲的。 戈尔韦湾两侧有山作屏障,就像夹在冰山之间,沿岸气候十分恶劣。对于既没有煤炭,也没有泥炭的人家来说,白天很短,夜晚特别漫长。也不必大惊小怪,贫民学校里的温度很低,也许奥包德金先生的房间除外吧……假如校长帐房完生不是在很热的房间,他那墨水缸里的墨水怎么能保持液体状态呢?……他签名不是没写完花饰就会冻住了吗? 这时不去街上,路上检一切能与氧结合而发出热量的东西,更待何时呢。资源大贫乏,不妨承认,只能拾点树上折下来的枝子、丢在住户门前的炭渣、穷人在卸货码头争抢漏出来的煤屑。贫民学校的学生就是忙着拾这些东西,而拾者又何其多也! 我们的小男孩也投入这种艰苦的劳动,每天他都带回点烧柴。这总归不是乞讨来的。因此,炉膛好歹有点冒着浓烟的火苗,也只好将就了。全体学生衣衫褴褛,身子冻僵了,都挤在炉子周围,大孩子自然占好位置,而炉上锅里则煮着晚饭。那是什么晚饭啊!……面包屑、烂土豆、几块还挂点肉丝的骨头,这饭菜汤糟透了,只漂着几点油星儿,就像荤汤的眼睛。 自不待言,炉火前一向没有小把戏的位置,他也难得能分到一盘菜汤,老太婆把一锅稀汤都留给大孩子。他们像饿狗一般扑上去;为了保住自己的一小份儿,都不惜张牙舞爪。 幸而格里普急忙把这孩子拉回洞袕,把分给自己的每餐挑最好的给他吃。当然,顶楼上没有火;不过,两个人钻进草铺里,紧紧靠在一起,也能抵御寒冷,最后还能进入梦乡,也许梦乡里温暖些吧?……但原如此。 有一天,格里普还真发了一笔小财。他沿着戈尔韦主要街道游荡,一位回到王家旅馆的游客求他去邮局寄一封信。格里普跑完这趟差使,得了一枚崭新的先令的赏钱。他给跑事儿得这点钱不算多,没必要当成多大资本,绞尽脑汁是买国家公债还是投入企业。没必要!如何投放是不言而喻的:大部分投入小把戏的胃里。小部分投入自己的胃里。因此,他买了配份儿的熟肉,享了三天口福,没向卡凯尔和其他人透露一点风声。这事可想而知,格里普什么也不想分给他们,因为他们有东西也从来想不到他。 此外,格里普遇见住在王家旅馆的那位游客,是件特别幸运的事:那位可敬的绅士见他穿得太破,就从身上脱下一件很好的毛衣给了他。 不要以为格里普打算留给自己穿。绝不会!他只想着小把戏。在他破衣烂衫里穿上这件好毛衣,那也“太不像样”了。 “小把戏贴身穿上,就像有皮毛保护的一只绵羊。”这颗慷慨的心想道。 然而,小绵羊绝不让格里普为他舍出皮毛。二人推让,争论不休,最后想出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原来,那位绅士身体肥胖,他的毛衣能围格里普的身子两圈。那位绅士个头儿又高,他的毛衣能把小把戏从头包到脚。这样,长宽都拆下一部分,就可能多做出一件,两个朋友都得利。求那酒鬼克里老太婆拆开毛衣,再重新缝制,无异于请她扔掉烟斗。于是,格里普坐在顶楼里,集中全部智慧,自己动手改制。他给小把戏量了尺寸,显示出他一双巧手,做出一件像样的毛衣。剩下来的只够做一件背心,固然没有袖子,但总归是件背心,这就不错了。 不用说,格里普嘱咐小把戏,要用破衣裳把毛衣遮盖住,不让其他人瞧见。他们若是发现,绝不会留给他,非撕烂不可。小把戏听话了,在冬季最冷的日子里,他如何赞赏这保暖的毛衣,我们就让他去考虑吧。 多雨水的十月份过后,十一月给本郡带来凛冽的寒风,寒风将空气中的水分聚成雪。戈尔韦街道上的积雪有两尺多厚。这就影响了每天去捡煤渣和泥炭。贫民学校里人都冻僵了,炉灶里没有烧柴煤炭,同样,胃这个炉灶也是空的,因为不是每天都生火做饭。 然而,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还要顶寒风,冒大雪,沿街在马路寻找,以供学校的需要。现在,从马路石头缝里什么也拾不到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挨门讨要。当然,教区还是尽量帮助本区的穷苦人;可是在这苦难的时代,除了贫民学校,还有不少慈善机构都向教区伸手。 这些孩子从此落到挨门乞讨的地步,居民的怜悯心只要还未完全泯灭,对他们就不会以白眼相待。不过也要承认,在大多情况下,他们还想再去讨的时候,受到多么粗暴的接待和威胁,也就只好空手而返…… 小把戏也不能不随大溜儿,然而,他每次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拉了门锤之后,就感到门锤重重落到他胸口。于是,他不好意思伸手,只是问人家有没有什么差使交给他办。他这样至少避免了乞讨的耻辱……有什么差使交给这五岁的孩子,人家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往往给他一块面包……他流着泪接过去。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饿啊。 到了十二月,天气更加严寒,又十分潮湿。鹅毛大雪下个不停。走在街上很难辨清路。下午三点钟就得点亮路灯,淡黄色的灯光穿不透浓雾,就仿佛丧失了照明的功能。街上既没有轿车也没有板车行驶。行人寥寥,都匆匆赶回住所。小把戏冒着刺骨的寒风,眼睛冻得生疼,脸和手都冻青了,他紧紧抿住落层白雪的破衣裳,在街上跑着赶路…… 难熬的严冬终于结束。1877年头几个月,天气不那么恶劣了。夏季来得太早,六月份天气就相当热了。 现在,小把戏到了五岁半了。8月17日这天他运气真好,拾到一样东西,这事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晚上七点钟,他沿着通克拉达赫桥的一条小街回学校,心想他在外面转悠毫无所获,回去肯定要挨训。如果格里普没有保留点面包,这一晚上两个人就只好饿着肚子了。况且,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了,每天等待定时吃饭,有时就是一种推测。富人有这种定时吃饭的习惯,那再好不过,既然他们办得到。可是,一个穷鬼,能吃就吃上点儿,“不行就不吃!”格里普常这么说,他以这种哲学格言果腹,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把戏正走着,离学校还有二百步远了,忽然绊到什么东西,整个人儿摔倒在铺石路上。他不是从高处摔下来的,倒也不疼。不过,他摔倒的当儿,绊脚的一件东西在他前滚走。那是一个粗陶大瓶,没有破碎,幸而如此,否则会把他严重割伤。 我们的小男孩爬起来,摸索寻找四周,终于找到陶瓶,里面装有两三加仑。瓶口有个软木塞,只要拔出来,就会知道瓶里装的是什么。 小把戏拔出木塞,里面装的好像是杜松子酒。 天哪,这么多酒,够所有这些穷孩子喝的,而这天,小把戏准能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 街上寂静无人,没人看见,离学校也就只有三百步远了。 然而,他却产生种种念头——这些念头不会出现在卡凯尔及其同伙的头脑里。这瓶酒不属于他,这既不是慈悲的馈赠,也不是扔到垃圾堆的废物,而是一件丢失的物品。毫无疑问,物主还要把它找到,这当然不大容易。不管怎么说,他的良心告诉他,他无权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他是本能地懂得这一点,因为奥包德金先生同托恩皮泼一样,从未教他什么是诚实。幸而这种孩子的心天生就有。 小把戏捡了东西倒为了难,就决定去同格里普商量;格里普肯定设法物归原主。不过,他抱着酒瓶上顶楼,关键是别让那些小无赖瞧见:他们才不管什么归还原主呢。两三加仑杜松子酒啊!……多大的意外收获啊!……到了夜晚,一滴也剩不下……对于格里普,小把戏就像对自己一样有把握。格里普不会动这瓶酒,他要把酒瓶藏在草铺下,次日在这个街区找失主。必要的话,他们两个就去挨家挨户敲,这回可不是伸手乞讨。 于是,小把戏走向学校,好不容易把酒瓶塞进破衣服里,弄得鼓出一个大包。 也是不巧,他刚到门口,就被突然出来的卡凯尔撞上,来不及躲开了。卡凯尔一见是他,而且他独自一人,便趁机跟他算索尔特希尔海滩上那笔帐,怪他当时招呼格里普当帮手。 因此,卡凯尔扑向小把戏,感到他破衣服里有个瓶子,就夺了过去。 “嘿!这是什么?”他嚷道。 “这个!……这不是你的!” “这么说……是你的喽?” “不……也不是我的!” 小把戏要推开卡凯尔,却让人家一脚踢倒,滚出三步远。 卡凯尔夺了酒瓶,回到大房间,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小把戏气哭了,只好跟进去。 他还要抗争,但是眼前没有格里普这个帮手,只能招来拳打脚踢,甚至牙咬!……直到克里斯老太婆干预进来。她一见酒瓶就嚷道: “杜松子酒,杜松子酒,够大家喝的啦!” 小把戏还不如将这瓶酒留在街上,此刻失主也许能找回去,因为两三加仑杜松子酒能值好几个先令,甚至半个多银币;他早就该想到,要把酒瓶拿到格里普的顶楼,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现在才想到就太迟了。 至于去找奥包德金先生,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可能受到好脸接待。可是一想去校长办公室,哪怕将门推开一点小缝儿……再说了,能有什么结果呢?……奥包德金先生就会让人把酒瓶送过去,而进入他办公室的东西就很难出来了。 小把戏无可奈何,就急忙上了顶楼去找格里普,以便把事情全讲给他听听。 “格里普,”他问道,“不能说捡着一瓶酒,就是自己的了吧?” “不……我认为不是,”格里普回答。“怎么,你捡着一瓶酒?……” “对……我本来要拿给你,明天,我们俩在这街区打听……” “是谁的东西吗?……”格里普接口道。 “对,找一找也许能……” “可是,这瓶酒让他们抢去了吧?……” “是卡凯尔!……我想阻止他……结果其他人……格里普,你下去一趟好吗?……” “好,我下去,看看那瓶酒到底会落入谁的手里!……” 不料,格里普却出不去了。房门从外面锁住了。 怎么用力摇晃,房门也打不开,只招来楼下那伙人的欢叫: “嘿!格里普!……” “嘿!小把戏!……” “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格里普撞不开门,就按老习惯只好作罢,回过头来尽量平熄他同伴的冲天怒气。 “算啦!”他说道,“随他们便吧,那帮畜生!” “噢!不最强壮就吃亏!” “强壮又怎么样!唉,小家伙,这儿有土豆,我给你留的……吃吧……” “我不饿,格里普!” “不饿也吃了,然后钻进草铺里睡上一觉。” 唉!晚饭吃这么点儿东西,睡觉是最好的办法。 卡凯尔锁上顶楼的门,就是今晚不想让人打扰,把格里普反锁在屋里,他们就可以开怀畅饮那瓶杜松子酒了;而克里斯呢,只要有她一份儿,她就不会反对。 这样,每人都有杯子,轮翻倒酒。那个叫嚷!那个喧哗啊!这伙小无赖,喝不了几口酒就醉了,也许卡凯尔例外,他已经有酗酒的习惯了。 不大工夫,大家就不行了。尽管克里斯对着酒瓶喝,可是瓶里酒才下去一斗,这伙小无赖就沉入醉乡、喧闹,沸反盈天,也不能把奥包德金光生从惯常的冷漠状态中唤醒。他在楼上独对文件夹和登记簿,管他楼下发生什么情呢!……哪怕最终审判的号角,也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时过不久,突发事件就把他从办公室里拉出来,而他那些帐本也遭了殃。 一瓶杜松子酒喝了一加仑半,下去四分之三,大部分坏小子都醉倒在草铺上,这里不用“粪堆”这个字眼。假如卡凯尔不别出心裁要烧热酒喝,他们就会躺在那里睡着了。 烧热酒,就相当于潘趣酒。没有朗姆酒,就把杜松子酒倒进炒锅里,点起火苗,趁着滚烫喝下去。 这就是卡凯尔想出来的,引起克里斯和两三个还挺着的伙伴极大兴趣。不错,烧热酒还缺少些调料,但是,贫民学校的寄宿生是没什么挑拣的。 杜松子酒倒进锅里——这是克里斯老太婆唯一掌握的炊具——卡凯尔划着火柴,点着锅里的酒。 蓝色火苗一照亮大房间,还能站住的穷学生,都闹哄哄围住火锅。此刻,谁从门前街道经过,就会以为一群魔鬼占领了学校。的确,夜晚一到,这个街区就行人绝迹了。 忽然,大房间里一片亮光。原来,人一失足翻了锅,窜着火苗的杜松子酒洒在草铺上,直抛到最远的角落,登时各处火起,就好像点燃一大堆烟花。那些孩子,没有醉倒的,以及被大火的劈啪声从醉意中拉出来的,都急忙打开门,拖着克里斯老太婆冲到街上。 这时,格里普和小把戏也醒来,怎么也无法逃出顶楼;屋里灌满了烟,呛得人喘不上气儿。 有人已经发现了火光。几个居民拎着水桶,扛着梯子赶来。所幸学校孤零零的,风刮走的火苗,威胁不着对面的房舍。 这座古老的破房看来是保不住了,火已经将出口封住,要设法救出困在里边的人。 这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打开了。 那是奥包德金先生办公室的窗户,大火很快就要蔓延上去,校长出现在窗口,他揪着头发,惊恐万状。 不要以为他在担心学生的安危……他甚至不考虑自身,也不考虑他所冒的危险…… “我的登记簿……我的登记簿!”他连声叫嚷,拼命地挥动胳臂。 他先是想从办公室的楼梯下去,可是看到火舌恬着台阶劈剥作响,又决定把登记簿、文件夹、办公用具从窗户扔出去。那些坏小子立刻冲上去践踏,让一页页随风吹散。奥包德金先生终于决定从搭在墙上的梯子逃命。 校长可以逃命,但是格里普和那孩子却逃不出去。顶楼采光只有一扇窄窄的天窗,通下面的楼梯在熊熊大火中一级一级坍落。草泥墙爆开,火星四溅,像雨点落到茅草房顶,贫民学校很快被大火吞没。 在火灾的嘈杂声中,格里普的呼叫声要高出几度。 “那阁楼里还有人吧?”刚到火灾地点的一个人问道。 那是身着旅行装的一位夫人。她在街拐角下了马车,携贴身女仆跑过来。 事实上,火势蔓延得极快,根本无法控制。因此,等校长一逃出来,大家认为房子里已经没人,就不再救火了。 “救人啊……救人啊!救那上面的人!”那位女游客又喊道,同时惊慌地挥动手臂。“拿梯子,朋友们,拿梯子……消防员!” 然而,墙壁要倒塌,怎么可能竖起梯子呢?房上浓烟滚滚,茅草盖像柴垛一般大火熊熊,怎么可能抵达顶楼呢? “谁在那顶楼上?”有人问正忙着拾登记簿的奥包德金先生。 “谁?……不知道……”惊慌失措的校长回答,他只想着自己遭受的这场灾难。 继而,他忽然想起来: “噢!……对了……有两人……格里普和小把戏……” “可怜的孩子!”那位夫人高声说。“我的金钱、首饰,谁救了他们的命,我就全给谁!” 现在,根本无法冲进学校里。墙缝里喷出一束红火,里面一片火洞,劈啪山响,往下坍毁。风卷火焰就像一面旗帜的穗子,再过一会儿,贫民学校就要成为一个火洞,成为烟火的旋风。 突然,与顶楼天窗齐平的茅草房盖垮下去了。就在大火烧到顶楼地板的时候,格里普终于捣开壁板,拖着呛得半死的小男孩,爬上房架横梁,再爬到右山墙,始终抱着孩子,沿尖脊往下滑。 这时,大火冲破房顶,升腾而起,喷射无数火星。 “救救他……”格里普呼叫,“救救他!” 他朝街面把孩子扔下去,幸好一个男子用双臂接住,没让孩子摔在地面上。 格里普也随即跳下去,他几乎窒息了,滚到一面墙脚,而那面墙也訇然坍塌了。 那位女游客朝接住小把戏的男子走去,激动得声音颤抖地问: “这个无辜的孩子是谁家的?” “没有家!……是收养的孩子……”那男子回答。 “那好!……我要啦!……我要啦!……”她高声说着,将孩子接过来紧紧搂在胸口。 “夫人……”贴身女仆要阻拦。 “住口……爱莉莎……住口!这是个天使,从天上降到我怀里!” 由于这天使无父无母,也没有家,最好还是把他交给这位热心肠的漂亮夫人,于是,大家欢呼她的义举,而这时,一束火焰冲起,贫民学校余下的断壁全坍毁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利默里克 颇具戏剧性上场的这位好心肠妇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大家就是看到她冲进火里,舍命也要把这孱弱的孩子从死神手中抢救出来,谁也不必感到惊讶,她的举动极富舞台上的那种信念。她抱着孩子朝马车走去,老实说,即便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不会搂得更紧了。贴身女仆要她丢下这宝贵的累赘,但无济于事……绝不……绝不…… “不,爱莉莎,你别管!”她朗声重复道。“他是我的了……老天让我把他从那失火房子的废墟里拉出来……谢谢,谢谢,我的上帝!……噢!宝贝!……宝贝!” 宝贝呛个半死,呼吸还困难,眼睛闭着,张着嘴喘息,需要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他刚才几乎被火灾的浓烟窒息,现在又差点被他救命恩人旋风般的柔情窒息了。 “火车站,”她回到车上,对车夫说,“火车站!……一枚金币……不能误了9点47分的火车!” 对这样许诺,车夫不会无动于衷:须知在爱尔兰,小费完全是一种社会惯例。因此,他赶马拉着他的“格罗来”奔驰,这称呼是指这种不舒适的古老车辆。 说到底,这位救苦救难的女游客是谁呢?小把戏交了多大的运气,才落到再也不会遗弃他的人手中呢? 安娜-威斯顿小姐是德鲁里一莱恩剧院的领衔主演,是撒拉-贝尔。呐尔①一类的人物,正巡回演出,现在到芒斯特省利默里克郡利默里克剧院演出。近日,她由贴身女仆,好唠叨却忠实的女友,冷面的爱莉莎-科尔贝特陪同,在戈尔韦郡游玩了几天。 ①撒拉-贝尔纳尔(1844-1923),法国女演员,以金嗓子和艺术敏感著称。 这位演员是个杰出的女子,极受戏剧观众的爱戴;甚至幕落之后还下不了台,随时准备投入感情问题的表演,心捧在手上,完全敞开,如同张开的手,然而在艺术上一丝不苟,碰到胡乱干预时绝无商量的余地,当配角还是领衔主演都不含糊。 安娜-威斯顿在联合王国各郡名声很大,只待有机会到美国、印度、澳大利亚去一展演技,也就是讲英语的地方才去演出,因为她自尊心极强,绝不肯在观众听不懂台词的剧院里充当木偶。 这一阵她主演一出现代剧,演到最后一幕主人公就得死去,连续演出十分疲劳,渴望休整一下,这三天来,就到戈尔韦海湾呼吸令人振奋的纯洁空气。旅游结束,这天晚上她前往火车站,要乘开往利默里克的火车,赶次日的演出,不料听见呼救声,又看见一片大火的反光,于是被吸引过去。那正是贫民学校失火了。 火灾?……这种“自然”火灾,比起舞台上用石松粉制造的火灾,不可同日而语,怎么能抑制住前往一观的渴望呢?于是,安娜-威斯顿小姐不顾爱莉莎的劝阻,吩咐马车停在街口,她观赏了这场火势的发展,要比剧场的消防员笑眼注视的火灾强多了。这回,整个布景都在大火中蜷曲坍毁,舞台的台仓也全烧了。此外,这场面也不乏趣味。形势复杂,就像在巧妙安排的一出剧中。两个人被困在顶楼上,而楼梯被大火吞没,没有出路了……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如果有一个个姑娘,也许更好些吧……于是,安娜-威斯顿小姐连声呼叫,她若是穿着防尘外衣,就会冲进去救他们,给这场火灾增添点新内容……不过,天窗周围的房子塌了,两个不幸的孩子,大的抱着小的,在浓烟中出现……啊!那大的,多么英勇,多有表演艺术家的姿势……动作的技巧多高,表情多么真实!……叮怜的格里普!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产生这么大的艺术效果……至于另一个,“可爱的孩子”可爱!安娜-威斯顿小姐一再重复,那是一个天使穿过地狱的火焰!……真的,小把戏,你生来还是头一回让人比作天使,或者天上的任何一个仙童! 对!这场戏,安娜-威斯顿小姐一个细节也没有放过,她就像在舞台上那样朗声说道:“我的金钱、首饰,谁救了他们的命,我就全给谁!”然而,谁也没有冲出去,顺着摇摇欲坠的墙壁爬上要坍塌的房顶……最后,天使降下来,正好让人张开手臂接住……接着,他从那人手臂转到安娜-威斯顿小姐的怀抱里……现在,小把戏有了母亲,众人甚至肯定地说,大概她是个贵妇人,从贫民学校的大火中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安娜-威斯顿小姐躬身向鼓掌的众人致敬,根本不听贴身女仆说什么,抱着她的宝贝乘车走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个戏剧演员,才二十九岁,火红色的头发,热情的色彩,又有一副戏剧性的眼神,没有什么心计,就不能要求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像爱莉莎那样,凡事都保持分寸。爱莉莎-科尔贝特毕竟三十七岁了,金黄头发,为人冷淡,毫无姿色,侍候她这任性的女主人有好几年了。不错,这位女演员特立独行,总觉得自己是在舞台上演戏,沉浸在她那剧目的情节中。在她的心目中,生活中极寻常的情况,都是“戏剧的情景”,当眼前出现戏剧的情景…… 自不待言,马车及时赶到火车站,车夫得到那枚金币的赏钱。现在,安娜-威斯顿小姐同爱莉莎单独在头等车厢里,可以放开表达她心中充满的真正母爱。 “这是我的孩子……我的血……我的生命!”她反复说道。“谁也休想从我手中夺走!” 私下讲一句:夺走这个无家可归的弃儿,谁能产生这种念头呢? 爱莉莎就说:“走着瞧吧,看这情况能持续多久!” 火车缓慢地驶向阿瑟里中转站,穿越由铁路同爱尔兰首都连起来的戈尔韦郡。头一段路程有十二英里,尽管这位女演员殷勤照料,讲了不少传统的亲昵话语,小把戏还是没有苏醒过来。 安娜-威斯顿小姐先是忙着给他脱衣裳,扔掉他那肮脏不堪的破衣服,只留下还有五六成新的毛衣,从旅行袋里掏出短上衣给他当衬衫,又把一件女式短外衣给他套上,还把披肩当作被子给他盖上。然而,这孩子似乎没有觉出他穿上了温暖的衣服,而且贴在比衣服还热的一颗心上。 终于到了中转站,有几节车厢摘钩,要开往戈尔韦郡的边界基尔克里。停车半小时,小把戏也还没有恢复神志。 “爱莉莎……爱莉莎……”安娜-威斯顿小姐高声说,“一定要看看火车上有没有大夫!” 爱莉莎虽说让女主人相信没有这种必要,她还是去询问了。 火车上没有大夫。 “哼!这些魔鬼……”安娜-威斯顿小姐回答,“他们从来不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瞧您,夫人,这孩子没事儿!……如果您不搂得这么紧,使他憋气,他迟早会醒过来的……” “你这么认为,爱莉莎?……亲爱的宝宝!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我!……我从来没有过孩子……哦!我若是能让他吃我的奶就好啦!” 这是不可能的,何况,小把戏长到这个年龄,也需要吃些营养更丰富的食物了。安娜-威斯顿不免遗憾自己没有奶水。 火车穿越克莱尔郡,这是抛入大海的一个半岛,北邻戈尔韦湾,南靠狭长的香农湾;不过,在苏赫梯山脚下开凿了一条三十英里的运河,就把这个郡变成了一个岛子。夜色沉沉,污浊的空气被强劲的西风扫荡干净。这不正是剧中的天空吗?…… “这天使,不会醒过来了吧?”安娜-威斯顿小姐不住口地高声说。 “您想听听我的吗,夫人?” “说吧,爱莉莎,发发慈悲,说吧!” “那好!……我看他睡觉呢!” 的确如此。 火车穿德罗莫尔,约午夜时分,到达克莱尔郡首府恩尼斯城,接着又经过克莱尔、纽马基特、六英里桥,终于到了边界,凌晨5点钟,火车驶入利默里克站。 途中,不仅小把戏一直睡觉,就连安娜-威斯顿小姐也挺不住,打起盹儿来,她醒来时发现,受她保护的孩子睁大眼睛正瞧着她。 于是,她又是抱,又是亲,反复说道: “他活啦!……他活啦!……上帝不会那么残忍,把他给我之后,再把他从我手中夺走!” 爱莉莎也附和,说上帝绝不会残忍到那种程度。我们的小男孩几乎没有过渡阶段,就是这样从贫民学校的顶楼,进入漂亮的大套间,那是安娜-威斯顿在利默里克剧院演出期间下榻的乔治王家饭店。 利默里克郡天主教徒曾组织起来,抵抗新教的英格兰,在爱尔兰的历史上留下了英名。其首府忠于詹姆士一世王朝,抗拒凶猛的克轮威尔,受到难忘的围困,后因饥饿和疾病而被攻破,遭到血腥镇压,终归失败。也正是在这里签订了以此地为名的协议,确保爱尔兰天主教徒享有平等的公民权和礼拜的自由。诚然,这些条款受到了纪尧姆-德-奥朗日的粗暴践踏。爱尔兰人长期承受残酷的讹诈,不得不重又拿起武器,尽管英勇不屈,又有法兰西革命政府派去霍什援助,但是正如他们所说,他们是“脖子套着绳索”作战,最后在巴利纳马克战败。 到了1829年,天主教徒的权利终于得到承认。这多亏了伟大的奥康内尔,他高举独立的旗帜,赢得了解放法案,确切地说,将这法案强加给大不列颠政府。 这部小说既然以爱尔兰为背景,那就得允许重提一些令人难忘的话:这些话劈面抛给英国那些政客的话,但愿在这里不要视为插曲,须知这已经刻在爱尔兰人的心上,在这个故事的一些章节我们能感到这种影响。 “内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耻,”有一天奥康内尔朗声说。“斯坦利是维新党的叛徒;詹姆斯-格雷厄姆先生,则是个更坏的东西;罗伯特-皮尔,更是一面杂色旗,有五百种颜色,而且颜色都不正,今天橘黄色,明天绿色,后天不黄也不绿,不过要当心,千万别让这面旗染上鲜血!……至于威灵顿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英国给这个人立了雕像,简直荒唐透顶。历史学家阿利松不是指出他在滑铁卢惊慌失措吗?幸好他率领的部队英勇果敢,那是爱尔兰士兵。爱尔兰人忠于不轮瑞克王族,而王族却与他们为敌;他们忠于乔治二世,而乔治二世却出卖他们;他们忠于乔治四世,而乔治四世在同意他们解放时却连声吼叫;他们也忠于老纪尧姆,而内阁给他准备一个不能容忍的、血腥镇压爱尔兰的演说;最后,还忠于女王!因此,英格兰属于英格兰人,苏格兰属于苏格兰人,爱尔兰也属于爱尔兰人!”崇高的话语!……大家很快就会看到,奥康内尔的愿望是如何实现的,爱尔兰土地是否就属于爱尔兰人了。 利默里克还是蓝宝石岛的重要城市之一,尽管持拉利夺取了它的一部分贸易之后,它从第三位降到第四位。这城市有三万居民,街道规整、宽敞而笔直,效法美国城市街道的特点;店铺、商店、旅馆、公共建筑,都靠着宽阔的广场。不过,旅客一过托蒙德桥,瞻望了刻着解放协定的石碑,就会发现城区部分顽强地保持爱尔兰特色,展现着贫穷和废墟,有坍倒的城墙,有英勇不屈赛似雅娜-阿歇特的女人抵抗奥朗日王党,誓死保卫的“黑炮台”遗址。这种对照,比什么都更令人忧伤和愁怅! 显而易见,利默里克所处的位置,适于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工业和商业中心。香农河,“蔚蓝的河流”,为这城市提供通道,犹如克莱德河、塔米什河,或者默西河。如果说轮敦、格拉斯哥和利物浦利用各自的河流,可惜的是利默里克却把它的河流闲置起来。难得见到几只船,懒闲的河水白白流经城市的美丽街区,灌溉山谷的肥沃牧场。爱尔兰的流亡者应当把香农河带到美洲,美国人肯定会充分利用起来。 利默里克的整个工业,只限于生产火腿,尽管如此,这还是一座赏心说目的城市;城中的女子格外美丽,在安娜-威斯顿小姐演出期间,是不难看出这一点的。 要承认,这样爱喧闹的女演员,私生活绝不会筑起密不透风的墙,不可能!有朝一日建筑师能办到的话,她们一定要造起全透明的玻璃住宅。不管怎么说,关于在戈尔韦发生的事情,安娜-威斯顿小姐无需隐瞒,她到达利默里克的次日,就在各沙龙大谈那所贫民学校。于是这事传开,说这位许多剧目的女主角冲进大火里救出一个小孩,对此她不置可否。也许她相信这是事实,正如吹牛的人最终也相信自己的大话那样。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她带了一个小孩回到乔治王家饭店,是个孤儿,她要收养,还要起个名字,因为这孩子没有名字,就连教名也没有! “小把戏!”当她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就这样回答。 很好哇!叫小把戏挺合适,她想不出更好的来,这比得上爱德华、阿瑟,或者莫蒂梅尔。况且,她开口闭口叫他“宝宝”、“宝贝”、“小宝贝”,以及在英国母亲常叫孩子的其他称呼。 我们还应当承认,我们这位小主人公根本闹不明白这一套,任由人摆布,不习惯爱抚也任由人爱抚,不习惯亲吻也任由人又楼又亲,不习惯穿漂亮衣服也穿上时髦服装,不习惯穿鞋也穿上新皮靴,不习惯烫头发也做成发鬈,不习惯美味佳肴也任由人拉上宫廷般的餐桌,不习惯甜食也任由人往嘴里塞。 自不待言,这位女演员的男朋女友蜂拥来到乔治王家饭店的套间客房。她接受赞扬,而且多么乐意听啊。于是,她又复述贫民学校的故事,讲了二十分钟之后,十有八九大火就要把戈尔韦全城吞没了。这场灾难,也只有轮敦大火能与之媲美:烧毁联合王国一大部分,有“火碑”为证,矗立在轮敦桥几步远的地方。 不难想象,在这种拜访过程中,谁也没有忘记孩子,安娜-威斯顿小姐表演得十分高明。然而,如果说这孩子生来没有受到如此宠爱,那么他还记得,还能想起来至少有人爱过他。因此,有一天他问道: “格里普在哪儿呢?” “格里普是谁呀,我的小宝宝?”安娜-威斯顿小姐问道。 她这才知道谁是格里普。毫无疑问,没有他抢救,小把戏就会烧死在火中……假如格里普不冒着生命危险,奋不顾身地救他,那么在学校的废墟里只能找到一具尸体。格里普这种行为很好……非常好。然而,他的英雄行为——姑且接受这个字眼儿——丝毫也不能削减安娜-威斯顿小姐在救护中的功绩……设想不是鬼使神差,这位杰出的女子偶然到那火场,今天小把戏会如何呢?……有人收养他吗?他和学校的其他穷孩子要关在什么破房子里呢? 事实上,谁也没有打听格里普的下落,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想进一步了解旧子一长,小把戏也遗忘了,再也不提起。别人想错了,其实,曾经给他饭吃并保护过他的那个人形象,绝没有在他心中消失。 不过,女演员收养的这个孩子在新的生活中,有多少消遣和娱乐啊!他陪同安娜-威斯顿小姐散步,挨着她坐在车上的坐垫椅上,行驶在利默里克的美丽街区,正选择衣冠楚楚的人上能看见她经过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小孩子穿戴打扮得如此花哨,如果不介意这种说法的话。各式各样的服装做了多少啊,比得上一名演员的全部行头!时而穿上格呢上衣和短裙,戴上高筒帽,打扮成苏格兰人;时而穿上灰色紧身内衣、红色紧身外衣,打扮成少年侍从,或者穿上灯笼袖口的粗布工装,脑后扣个贝雷帽,装扮成见习水手。实际上,他取代了女主人的哈巴狗,那是个好发怒咬人的畜生,如果他再小一点儿,她很可能把他装进手笼里,只露出鬈毛的脑袋。除了在城中散步之外,还去郊游,驱车一直到基尔里克一带的海水浴场,那里壮观的悬崖米尔敦马尔贝,就在克莱尔海岸,那峭壁十分出名,曾经撞坏了不可一世的阿马达舰队①的一部分战舰!……在那里,小把戏被当作奇物展示,称为“火中救出的天使”。 ①阿马达舰队:西班牙国王菲力浦二世于1588年派出攻打英国的舰队,有130艘战舰,因风暴和战术错误而失败。 还带他去过一两回剧院,那就必须打扮成上流社会的小少爷,戴上新手套——这么小的男孩戴手套——在爱莉莎严厉的目光下,端坐在包厢的头排座上,几乎不敢动弹,要打瞌睡也强挺着,坚持到演出结束。他看不大懂剧情,但他以为看到的全是真的,而不是虚构的,因此,安娜-威斯顿小姐上台,穿着女王的服装,头戴王冠,身披王袍,后来又装扮成平民妇女,头戴圆锥帽,扎着围裙,或者装扮成穷妇,身穿破衣烂衫,头戴英国乞婆的花帽,小把戏看着,认为那不可能是他乔治王家饭店又见到的人。这就深深地搅乱了这孩童的想象。他不知道如何看待,夜间就做梦,就好像这出悲剧还在继续,有时还做噩梦,梦见那个耍木偶戏的人、卡凯尔那个无赖,以及学校其他那些坏小子!他吓醒了,全身大汗,但是不敢呼叫…… 大家知道爱尔兰人多么酷爱体育,尤其是赛马。每逢这种日子,周围各地的“绅士”、离开农庄的农民,以及各类穷奴,占据了利默里克的所有广场、街道和旅馆饭店;就连那些穷汉也都想法儿积蓄一先令或半先令,好赌在一匹马身上。 就在小把戏到达之后两周,正赶上这样一次赛马会,也就有机会把他大大展示一番。他那是一身什么打扮啊!从头到脚花枝招展,简直不是孩子,而成为一束鲜花,安娜-威斯顿小姐让她的友人和熟人欣赏,甚至让他们闻花香! 总而言之,这个女子有点特别,有点不正常,但是心肠好,富有同情心,而且想方设法炫耀一下这种同情心,她就是这样性情的人,也无可厚非。固然;她对孩子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明显地像演戏,她的亲吻也按照舞台上的规矩,只沾沾嘴唇,但是小把戏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差异。不过,他觉出他没有得到想要的那种爱,也许爱莉莎不断重复的话,不知不觉中在他心中产生了反响: “走着瞧吧,看这情况能持续多久……就算还能继续吧!” [book_title]第七章 演砸了 在这种生活条件中,一个半月过去了,小把戏习惯了这种舒适的生活,这也不足为奇。人既然能屈服于穷困,那么习惯于富裕生活,恐怕不是很难的事。安娜-威斯顿小姐一阵冲动过后,不是很快就要厌烦,不再夸大和滥用自己的温情吗?感情和肉体一样,也受惰性规律的支配。人一旦不再接着用力,结束运动也就要停止。安娜-威斯顿小姐十天有九天忘记给怀表上弦,如果说心灵有发条的话,难道不会有一天她也忘了上这心弦吗?拿她那圈子的一句常讲的话来说,她像舞台上大部分有点神经病的人那样,大大地发了一次神经。对她来说,这孩子不只是一个消遣的东西……一件玩物……一段台词的结束句吗?……不,要知道她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然而,她的照顾即使不会短缺,但是爱抚已不那么持续不断,关心也不那么随处体现了。再说,一名演员十分繁忙,被她艺术的事务缠住:要熟角色,排练,演出,一场演出就整个晚上不得空闲……而这种职业又劳神累人!……在头几天,孩子要送到她的床上来。她和孩子玩耍,装作是“妈妈”。这就打乱了她要多睡一会儿觉的习惯,后来就只有吃饭时要他过来。啊!他坐在专为他购置的高椅子上,吃得那么香,看着该有多么开心呀! “喂!……好吃吗?”她问道。 “哦!好吃,夫人,”小把戏回答,“就像在济贫院里有病时吃的饭那么好吃。” 这里要指出一点:尽管小把戏从未接受过所谓文雅举止的教育,无论托恩皮泼还是奥包德金先生,都不可能教给他,但是他的天性稳重而谨慎,性格温和而重感情,始终同贫民学校那些胡闹的捉狭鬼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孩子行为和感情的表现,超出他的处境,也超出他的年龄。安娜-威斯顿小姐再怎么粗心,再怎么轻率,也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孩子的身世,她也只了解他所能讲的,即他被那要木偶的人收留之后的情况。看来他一定是被人捡到的孩子。不过,鉴于她所说的“他天生的高贵气质”,安娜-威斯顿小姐倾向于把他看成是某个贵妇人的儿子,而且按照流行戏剧的诗意,那妇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迫于她的社会地位,不得不遗弃了这个儿子。安娜-威斯顿小姐想到这里,又习惯性地激动起来,编织了一个完整的,但并不新颖的传奇故事。她想象能搬上舞台的情景……能改编成一出戏,达到感人泪下的效果……这出戏,她自己来主演……这可能是她舞台生涯最杰出的成功……她在这出戏中,要有令人震惊的表现,要显得崇高又有何不可……等等……等等……她达到这种高潮的时候,就一把搂她的天使,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样紧紧拥抱,仿佛听见了全场的喝彩…… 有一天,小把戏被这种表演搅乱了心绪,不禁问道: “安娜夫人?……” “什么事儿,宝贝儿?” “我想问您点事儿。” “问吧,我的心肝儿,问吧。” “您不会训斥我吧?……” “训斥你!……” “每人都有妈妈,对不对?……” “对,我的天使,每人都有妈妈。” “那我为什么不知道我的妈妈?……” “为什么?……因为……”安娜-威斯顿有点为难地回答,“因为……有原因……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我想你会见到她的……” “我听您说过,她一定是位漂亮的夫人,不是吗?” “对,当然啦……一位漂亮夫人!” “为什么是一位漂亮夫人呢?” “因为……你的神态……相貌!……我的心肝儿,问这种话,有多怪呀!再说……情节……剧中情节要求她是一位漂亮夫人……一位高贵的夫人……这事儿你还不明白……” “对……我不明白!”小把戏回答,声调颇为忧伤。“有时我就想,我妈妈死了……” “死啦?……嗳,不对!……不要想这种事啦!如果她死了,也就没有剧本了……” “什么剧本呀?……” 安娜-威斯顿小姐一把搂住他,这是回答他的最好方式。 “假如她没有死,”小把戏以他那年龄一追到底的态度,又说道,“假如是一位漂亮夫人,那她为什么把我遗弃呢?……” “她是没有法子呀,我的宝宝!……噢!她根本不愿意呀!……再说,到了结局……” “安娜夫人?……” “又有什么事儿?” “我妈妈?……” “怎么的?……” “不是您吗?” “谁……我……你妈妈?……” “您不是管我叫您的孩子吗!……” “我的小天使,就是这么叫法,对你这年龄的孩子,总是这么叫!……可怜的孩子,他居然以为!……不对!我不是你妈妈……假如你是我的儿子,那么我绝不会丢掉你……让你受苦!……噢,不是!” 安娜-威斯顿小姐无比激动,结束这场对话时,又拥抱亲了小把戏;而小把戏一副忧伤的神情走了。 可怜的孩子!他是富人家还是穷人家的孩子,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就像在街角拾到的许多其他孩子那样! 安娜-威斯顿小姐把他收留在身边,并没有仔细考虑,这种善举将来会给她增添多大负担。她也没有怎么想这孩子要长大,必须让他受教育,上学念书。给一个孩子百般爱抚,这固然很好,如果给他智力发展所要求的教育,那就更好了。收养一个儿童,就产生了把孩子抚养成人的责任。这位女演员隐约意识到这种责任。不错,小把戏才五岁半。但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智力开始发展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要巡回演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座剧院到另一座剧院……孩子不能跟随她……尤其她还要到国外演出……她不得不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唔!送进一所条件好的寄宿学校!……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绝不会抛弃他。 于是有一天,她对爱莉莎说: “这孩子越来越乖了,你没有注意到吗?天生就这么有感情!唔!我为他所做的事情,将来他会用爱来回报!……还有……有点早熟,……想了解事儿……我甚至觉得他这么小,不该想那么多……他居然以为是我的儿子!……可怜的孩子!……照我的想象,恐怕我不大像他的亲生母亲吧?……那可能是个认真的……严肃的女人……说说看,爱莉莎,这事儿应当考虑了,可是……” “什么事儿,夫人?” “以后我们如何安置他。” “以后如何安置他……现在就着手?” “不,不是现在,我的姑娘……现在,就当作小树,由他生长!……不……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等他到七八岁的时候……小孩是不是到了那个年龄,就进寄宿学校吧?……” 爱莉莎正要指出,这孩子恐怕已经习惯了寄宿学校的食宿制度,而且强加给他的是什么样的食宿——贫民学校的饭食住宿。依她之见,干脆打发他回一所公立学校,这样更合适。可是,安娜-威斯顿小姐不容她回答。 “你说呢,爱莉莎?……” “夫人?” “你觉得我们的小天使对演戏能有兴趣吗?” “他?……” “对……仔细瞧瞧他!……他一定会很英俊……眼睛特别有神……仪表堂堂!……现在就看出苗头,我敢肯定,他准能成为出色的青年主演……” “得……得……得了……夫人!您又来啦!……” “唉!……我教他演戏……安娜-威斯顿小姐的弟子……你能看出这效果吗?……” “再过十五年吧……” “再过十五年,爱莉莎,行啊!不过,我再重复一遍,再过十五年,他会成为人们所能梦想的最可爱的骑士!……所有女子都要……” “羡慕!”爱莉莎截口说,“我知道这段台词。咳,夫人,您要我对您说说我的看法吗?……” “说吧,我的姑娘。” “哼!……这孩子……绝不肯当演员……” “为什么?” “因为他太严肃了。” “也许是这样!”安娜-威斯顿小姐回答。“不过……我们以后瞧吧……” “还有时间,夫人!” 这话对极了,还有时间;不管爱莉莎怎么说,如果小把戏表现出这方面的爱好,那就尽如人意了。 眼下,安娜-威斯顿小姐灵机一动,有了个妙主意,而威斯顿式的这类妙主意,似乎只有她掌握诀窍。下一步,她要让这孩子登上利默里克的舞台。 让他登台?……有人会惊问。现代戏剧这颗明星;其实比没有头脑的人还没头脑,疯起来就该关进贝德莱姆精神病院。 疯?……对,不是取这个词的本义。况且,按照广告所说的“仅此一次”,她的主意并不是个坏主意。 当时,安娜-威斯顿小姐正排练有轰动效果的一部“大戏”,英国传统剧目中不乏这类有耐力的剧作。这部正剧,确切地说,这部情节剧,名叫《一位母亲的痛悔》,已经汲取了一代人的泪水,足以补充联合王国河流的水源。 且说剧作家富皮尔的这部作品,照例也一个儿童角色——那孩子生下来一年,母亲不能保留,不得不遗弃,后来在穷苦的环境中找到,又有人企图夺走,等等。 当然,这一角色没有台词,担当这个哑角的小孩,只要任人摆布就行了,也就是说任人搂抱亲吻,爱抚,紧紧搂在母亲的怀里,任人拉过来,拉过去,自始至终不要讲一句话。 我们的小主人公整个条件,不是恰好适合扮演这个角色吗?他的年龄相当,个头儿相当,脸色还有点苍白,眼睛还有经常哭过的痕迹。他登上舞台,又恰巧在他养母身边,这多有演出效果啊!第三幕第五场是重头戏,有人要从她怀中夺走她儿子,她极力保卫,会以多大的义愤和激情拿下这场戏!这不是虚构的场面加上真实的情景吗?从表演艺术家内心发出来的,难道不是真正母亲的喊声吗?从她眼里流出来的,难道不是真情的泪水吗?安娜-威斯顿小姐又要无比激动,甚至可以说,这将是她戏剧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事不宜迟,立刻动手,带领小把戏参加最后几场排练。 头一回,他对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惊诧不已。在对台词的时候,安娜-威斯顿小姐固然叫他“我的孩子”,但是他觉得她并没有那么激动搂抱他,把他拉到怀里时也没有掉眼泪。因为,在排练时真流眼泪,起码是不必要的。何必糟蹋眼睛呢?面对观众洒泪就足够了。 自不待言,我们这个孩子感到极大的兴趣。这里昏暗后台的各种架子、带有潮湿怪味的空气、空荡荡无人的大厅,只有阶梯座位后面开有天窗,透进灰蒙蒙的天光,一惩凄凉景象,犹如停放一个死人的房间。然而西波——他在剧中叫西波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安娜-威斯顿毫不犹豫地预言,他能获得巨大成功——她也一样。 诚然,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信心十足吧?这位女演员总有一些嫉妒者,尤其她要好的女伴中有人眼红。她这人太张扬,又好耍大明星的脾气,往往伤害了同伴却毫无觉察——她怎么能觉察出来呢?……而且也不得而知——谁敢贸然告诉她呢?现在,由于她惯好夸张的性情,她逢人便讲,这个跟靴子一般高的小孩,有朝一日会击败基恩、梅克里迪,以及现代戏剧的任何大明星!这话的确太出格了。 首演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是10月19日,星期四。安娜-威斯顿小姐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非常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时而抓住西波拥抱,神经质地猛劲摇他,时而又嫌烦,将他打发走,令他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观众蜂拥而至,利默里克剧院暴满,这也不奇怪。 况且,海报也有效果,极富吸引力: 安娜-威斯顿小姐 演出 《一位母亲的痛悔》 令人心碎的悲剧 著名富皮尔的大作 安娜-威斯顿小姐扮演肯代尔公爵夫人 小把戏 西波的角色由小把戏扮演 年仅五岁零九个月…… 等等,等等。 我们这位小男孩,如果在这海报前站住,很可能会感到自豪。他识字,请看,他那大号字体的名字,由白地儿衬得非常显眼。 不幸的是,他的自尊心很快遭受挫伤:一种名副其实的伤心,正在安娜-威斯顿小姐的化妆室里等着他呢。 直到这天晚上,他没有按照圈里人所说的“化妆”彩排,其实也无此必要。他还是穿着漂亮的服装来到剧院。在这化妆室里,肯代尔公爵夫人正在盛装打扮,爱莉莎却拿来给他准备的破衣烂衫。肮脏的破布片,衬里当然是干净的,可是外观脏得很,落了补丁,全撕破了。因为,在这出感人的剧中,西波是个弃儿,被他母亲找见时,就穿着这种小叫花子打扮,而他母亲公爵夫,则是个全身丝绒绸缎的漂亮夫人! 小把戏一见这身破衣裳,先以为要打发他回贫民学校。 “安娜夫人……安娜夫人!”他喊道。 “啊!有什么事儿?”威斯顿小姐答应。 “不要把我送回去!……” “把你送回去?……为什么呀?……” “瞧这破衣裳……” “怎么!……他还以为……” “嗳!不是,小傻瓜!……站好点儿!”爱莉莎喝斥一句,颇不耐烦地给他换装。 “噢!可爱的小天使!”安娜-威斯顿小姐油然而生一种怜悯,高声说道。 她用画笔尖给自己描出弯弯的细眉。 “亲爱的天使……观众若是了解这情况!” 她往面颊上涂了红。 “不过,大家会知道的,爱莉莎……明天就见报。他居然以为……” 这位女主角将白发束拢在肩上。 “没事儿……没事儿……想不到这么幼稚!……这些破衣裳,是开玩笑……” “开玩笑,安娜夫人?……” “对,可不许哭哇!” 她若不是怕弄坏了脸上的油彩,真想流下眼泪。 因此,爱莉莎摇着头,反复对她说: “您瞧见了,夫人,我们白费劲了,他永远也当不了演员!” 这工夫,小把戏越来越心慌,在别人给他脱下漂亮衣裳,换上西波的破衣烂衫的时候。他非常伤心,眼睛都湿润了。 就在这种时候,安娜-威斯顿小姐灵机一动,给了他一枚崭新的金币。这是他演出的“报酬”他的“光彩”,她这样重复道。好家伙,孩子接过金币,显然满意了,赏玩了一阵便塞进兜里,也就得到了安慰。 孩子要等第三幕才上场,安娜-威斯顿小姐嘱咐爱莉莎在化妆室里看好他,最后又亲了他一下,这才上场。 尽管这出戏已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是这天晚上,整个剧院,从池座的最后几排直到挨着顶棚的包厢。坐满了上流社会人士和平民百姓。这出戏在联合王国已经演出上千场,编造的作品往往如此,即使编造得很平庸。 第一幕演出顺利,安娜-威斯顿小姐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她也受之无愧,因为,她那火一般的激情、才华的光彩,给了观众以十分鲜明的印象。 第一幕结束,肯代尔公爵夫人回到化妆室,又卸下丝绒绸缎的戏装,换上普通女仆的装束,令西波万分惊讶;这种换装是戏剧的安排,虽然复杂,但并不新鲜,在这里就不必赘述了。 小把戏眼看着这位满身丝绒的女人变成粗呢装束的女人,越来越感到不安,简直闹糊涂了,真以为有巫婆施魔术,他眼前才发生这种奇幻的变化。 传话筒的声音一直传到比妆室,那男高音的大嗓门吓得他一抖,这时,“女仆”向他打了个手势,说道: “等着,小宝宝!……一会儿就轮到你了。” 说罢,她就上场了。 第二幕,女仆的表演,也跟第一幕公爵夫人的表演同样成功,全场爆发三阵掌声,幕布不得不重新拉起。 显而易见,那些好女友及其支持者,没有机会看安娜-威斯顿小姐的笑话了。 她又回到比妆室,仰身倒在长沙发上,看来有点疲倦,尽管她为下一幕保存着最大的精神头儿。 这回又换装了。这回的装束不再是女仆,而是一位贵妇,一位穿着丧服的贵妇,年纪稍长,因为从第一幕到第三幕,是五年之后了。 小把戏睁大了眼睛,呆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安娜-威斯顿小姐有点神经质,没有注意他。 然而,她一换好装,就说道: “孩子,轮到你了。” “轮到我,安娜夫人?……” “要记住,你叫西波。” “西波?……对!” “爱莉莎,多向他重复几遍,他叫西波,直到你领他上场,交给守在门口的剧务。” “好,夫人。” “千万注意,别让他误了上场!” “不会!他不会误的,实在没法儿,狠狠一巴掌,也给他赶上去,小西波……西波……西波……” “你也要明白,”安娜-威斯顿小姐指着孩子,加了一句,“你不乖点儿,给你的金币还得要回去……喏,小心受罚……” “也小心牢房!”爱莉莎又添枝加叶,同时瞪起他熟悉的大眼珠子。 这个西波摸了摸兜儿,确认金币一直在身上,决意不让人夺走。 时间到了,爱莉莎抓住西波的手上场。 西波一上台,眼睛就让下面一长条亮光、棚顶布景照明灯,以及煤气吊灯晃花了,他感到晕头转向,周围尽是来来往往笑着瞧他的群众角色和主要演员。 他穿着穷孩子的破衣衫,的确感到羞耻! 终于响了三下。 西波浑身一抖,仿佛背上挨了三掌。 幕布拉起来。 台上的布景是茅屋,肯代尔公爵夫人只一个人在独白。等一会儿,里侧的一扇门要打开,一个孩子进来,伸着手朝她走去,那就是她的孩子。 应当指出,在排练的时候,小把戏被迫伸手乞求施舍,心中非常难过。大家还记得,他天生自尊心很强,当人强迫他为贫民学校乞讨时,他就极为反感。安娜-威斯顿小姐就对他说过,这根本不是“真地”乞讨。尽管如今,他一点儿也不适于这么干……他太天真,把什么都看成是真事,结果以为他真的是那个不幸的小西波。 他由剧务拉着手,等待上场的时候,从半开的门往台上张望。他以多么惊奇的目光扫视那坐满人的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那前台的彩灯,以及好似火球在半空的大吊灯。这景象跟他坐在包厢前排看演出的所见相差太远了。 这时,剧务对他说: “注意,西波!” “是,先生。” “记住……一直朝前走,到你妈妈跟前,注意别摔跤!” “是,先生” “还要伸出手来……” “是,先生……就像这样?” 他伸出的手却握着。 “不对,笨蛋……这是拳头!……要张开手伸出去,因为你要乞求施舍……” “是,先生。” “千万不要说话……一句话也别说!” “是,先生。” 茅舍的门打开了,恰好在接场时将他推上去。 小把戏在戏剧生涯中走出第一步。啊!他心跳得多慌! 全场各处传来窃窃的议论声,这是感人的同声之声;只见西波低垂着眼睛,伸出的手直发抖,脚步不稳,踉跄走向服丧的那位夫人。大家看得出来,他习惯穿破衣烂衫,穿着一点儿也不别扭! 他受到欢迎,但他越发慌神儿了。 突然,公爵夫人站起来,注视对方,身子往后一仰,接着又张开双臂…… 她叫起来,那是什么喊叫啊,完全符合传统,足以撕肝裂胆! “是他!……是他!……我认出来啦!……是西波……是我的孩子!” 她一把将他拉过去,紧紧搂在胸口,连连亲吻,而孩子也由她摆布……她哭了,这回真的流了泪,激动地说: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这不幸的孩子……还向我乞讨施舍!” 可怜的西波挺受感动,他不顾不准他说话的叮嘱,竟然问道: “您的孩子……夫人?” “住口!”安娜-威斯顿小姐压低声音说。 她又接着说台词: “上天惩罚我,把他夺走,今天又把他给我送回来……” 她边哭边说,语不成句,泣不成声,不住地亲西波,泪水洒了他一身。小把戏生来从未,绝没有受到如此爱抚,从未如此紧紧贴着一颗激动的心!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母爱! 公爵夫人站起来,她仿佛听见外面有动静。 “西波……”她高声说,“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啦!……” “嗯,不离开,安娜夫人!” “别说话呀!”她冒着被观众听见的危险,重复说道。 茅舍的门猛然打开,门口出现两个男子。 “抓住这个孩子……他是我的!……” “不对,他不是您的儿子!”公爵夫人拉开西波,反驳道。 “您不是我爸爸!……”小把戏也嚷道。 安娜-威斯顿小姐抓住他胳臂,狠狠掐了一把,使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声喊叫毫无妨碍,正合乎剧情。现在,是一位母亲紧紧搂住他……谁也别想夺走……这是母狮在守护狮崽儿…… 其实,狮崽儿也不好对付,他把这场面当真,一定会拼命抵抗的。公爵终于把他抓过去……可是,他又挣脱,跑回公爵夫人,边跑边喊: “噢!安娜夫人,为什么您原先对我说,您不是我妈妈……” “还不住口,该死的孩子!……别说话好不好!”公爵夫人低声说道,剧中并没有这种对话,公爵和法官都愣住了。 “不对……不对……”西波反驳,“您是妈妈……我早就对您说了……是我亲妈妈!” 观众开始明白,“剧中并没有这一段”,于是嘘声四起,纷纷嘲笑,有的观众还以掌声讥讽。其实,他们应当流泪才是,因为场面很感人,这孩子见了肯代尔公爵夫人,以为找到了母亲! 然而戏还是演砸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本该流泪的地方却哄堂大笑,戏也就没法演了。 安娜-威斯顿小姐完全感到自己落入可笑的境地。她最要好的女友从后台抛出风凉话,也传到她的耳畔。 她神经紧张,不知所措,一时气急败坏:这个小傻瓜,全给搅了,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于是,她支撑不住,晕倒在台上,在全场狂笑声中落下幕布…… 安娜-威斯顿被人送回乔治王家饭店,当天夜里,她就由爱莉莎-科贝特陪伴离去。她放弃了在这座城市公布的一周的演出,宁肯交付毁约罚金……这一辈子也不再登上利默里克的戏台。 至于小把戏,她甚至联想都不想了,就像一件物品,她不喜欢了,一见就讨厌,干脆扔掉。自尊心受到挫伤,什么感情也弥补不了。 只抛下小把戏一人了,他根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他惹了大祸,趁人不注意溜掉了。他到利默里克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个通宵,最后躲进一个空荡的大园子里;那里散布着一些小房子,并有竖着十字架的石板,正中耸立着一个庞大建筑物,背着月光的那边非常黝暗。 这园子是利默里克公墓。这种英国式的墓地都有绿荫、青翠的灌木丛、林荫沙径、草坪和水池,正是居民常来散步的地方。这些石板就是坟墓,这些小屋也是坟墓,这座建筑则是哥特风格的圣马利亚教堂。 孩子就在这里找个避难所,躺在教堂陰影的一块石板上过夜,听见一点动静就吓得发抖,心想那个凶恶的男人……肯代尔公爵会不会来找他,跟前再也没有安娜夫人保护他啦!……人家会把他送到远处……很远的地方……送到“有野兽的地方”……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想到这里,他眼睛漾出大滴泪水…… 天亮之后,小把戏听见有人叫他。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一个农民和一个农妇。他们经过时发现他,二人前往长途车站,准备乘车去本郡南部。 “你在这儿干什么,孩子?”农民问道。 小把戏痛哭流涕,说不出话来。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农妇也问道,但声调更加和气。 小把戏一直不讲话。 “你爸爸呢?……”于是农妇问道。 “我没有爸爸!”他终于开口回答。 “你妈妈呢?……” “妈妈也没有了!” 他说着,便向农妇伸出手臂。 “这是个遗弃的孩子。”男人说道。 假如小把戏穿着那身漂亮衣服,那以,这个农民就会认出他是个走失的孩子,想法儿把他送回家。可是,他穿着西波的破衣烂衫,那就只能是没人管的穷孩子…… “过来吧。”农民斩钉截铁地说。 他抱起孩子,放到他老婆的怀抱里,用令人放心的声调说: “又是个农村的娃娃,看来不像,对不对,马丁娜?” “对,马丁!” 马丁娜用力亲了一口,就抹掉了小把戏的大泪珠。 [book_title]第八章 凯尔文农场 小把戏在阿尔斯特省生活得不幸福,这情况看来确凿无疑,尽管无人了解他幼年在多尼戈尔郡的农村是如何度过的。 康诺特对他也不仁兹,无论是在耍木偶那人鞭子下,在梅奥郡的路上跋涉,还是在贫民学校度过的那两年。 来到芒斯特省,多亏一名女演员的任性,也许大有希望,至少他能永远告别穷困!其实不然!……他又被丢弃了,现在,流离的生活又把他抛到爱尔兰的大西南,凯里郡的腹地。这回,是些纯朴的人可怜他……但愿他永远也不离开他们! 凯尔文农场坐落在凯里郡东北的一个县,离卡申河不远,离郡首府特拉利有十二英里。据传说,在六世纪,圣勃朗东在哥轮布之前要去发现美洲,就是从特拉利启程的,爱尔兰南部的几条铁路,也是在那里交汇的。 这一带地势崎岖不平,拥有这个岛国的最高山脉,诸如克拉纳拉德里山脉和斯塔克山脉。许多山涧溪流注入卡申河,再加上沼泽地,因而道路迂回曲折,极不规整。西行三十多英里,延展着海湾深深切入的海岸,有香农小湾和凯里长湾,而岩岸峥嵘,是碳酸性海水侵蚀的结果。 我们没有忘记奥康内尔的这句话,前面也引过:“爱尔兰,交给爱尔兰人!”现在看看,爱尔兰是如何交给爱尔兰人的。 爱尔兰有三十万农场不属于爱尔兰人,其中五万农场,每个拥有八十英亩以上的土地,即十二公顷以上,而八千个农场。每个只有八到十二英亩,其余农场规模比这大些。然而,不要由此得出结论,土地所有权完全分割了。恰恰相反。这些农场有三家土地都超过十万英亩,其中里查理-巴里茨先生拥十六万英亩土地。 比起苏格兰那些大地主来,这些地主算什么呢?举几个例子:布里达班伯爵拥有四十三万五千英亩土地,梅德森先生拥有四十万零六千英亩土地,萨特兰德公爵拥有一百二十万英亩土地,相当于一个郡的面积! 事实就是这样,自从1100年爱尔兰被盎格鲁一诺曼底人征服以来,这个“妹妹岛”就受到封建式的对待,它的土地也就始终保留封建制。 罗金汉公爵,在这个时期,是凯里群最大的地主之一。他的庄园面积达十五万英亩,包括耕地、牧场、树林和水塘,分割成一千五百家农场。他不是爱尔兰人,也就是爱尔兰人有理由指责的“不在位的地主”。这种地主不在当地的制度所造成的后果,就是爱尔兰劳动者创造的财富要运出去,爱尔兰本身并不受益。 绝不要忘记,这块绿宝石是大不列颠的组成部分——这个名称只适用于苏格兰和英格兰。罗金汉公爵是苏格兰一个大贵族。他同拥有这个岛国的十分之九土地的大多地主一样,从不费心看看他的土地和他的佃农,那些佃农自然也不认识他。他按每年固定的租金,将土地的经营权让给承包者,“经纪人”,他们再将土地划分成小块,转租给农民而从中渔利。凯尔文农场也如此,和其他几处农场同属于一个叫约翰-艾登的人,罗金汉公爵的一个代理人。 这座农场中等规模,只有一百来英亩土地。要知道,这地方耕种条件极差,只有卡申河上游浇灌,农民要吃大苦受大累,收获才能交上租子,尤其碰上每英亩年租金高达一英镑的情况。 由佃农马克卡蒂经营的凯尔文农场就是这种状况。 在爱尔兰,当然有好主人;可是,佃农只能经常跟那些经纪人打交道,而那几乎全是残酷无情的人。还应当指出,贵族在英格兰和苏格兰还比较开通,在爱尔兰就有点暴虐了,非但不放手,反而勒紧缰绳。恐怕要出一场人祸。播种仇恨就要收获暴动。 马丁-马克卡蒂五十二岁,正年富力强,是庄园里最出色的一个佃户。他勤劳、聪明,在农活方面是行家里手,又有严加管教的孩子相助,尽管爱尔兰农民的预算要承受租金的重负,家里还是积攒了一点儿钱。 他妻子叫马丁娜,正如他叫马丁一样、这位吃苦耐劳的女人是躁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到了五十岁,还像年仅二十岁那样干活。冬季农活停止,家务也没什么事儿了,那么纺纱杆上的卷麻就梳理好,纺锤缠上-麻,只听她的纺车在炉灶前嗡嗡声。 马克卡蒂一家人在新鲜空气中生活,在田间干惯了累活,身体都十分健壮,绝不会在医药和医生上面毁掉家产。他们都是爱尔兰农民的强壮种类,无论到美丽西部牧场,还是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土地,都能很容易地适应。不过,但愿这些忠厚的人永远不要迫于生计而漂洋过海。但愿老天保佑,这个岛国不会把他们抛向远方,像它许多孩子那样。 家中受爱戴和尊敬的最长辈,就是马丁的母亲,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她丈夫生前就经营这个农场。大家都叫她奶奶,她唯一的营生,就是由儿媳陪同纺线,尽量减少她给儿孙们增添负担。 男孩老大名叫马道克,二十七岁,比他父亲有文化,热衷于那些一直使爱尔兰激愤的问题,让人时时担心他别陷入麻烦事中。他和他的同道一心要争取“homerule”,即争取自治,殊不知自治权主要牵涉政治改革,而不是社会改革。然而,爱尔兰还受封建制度的残酷压榨,首先需要的是社会改革。 马道克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但性情内向,不善言谈,最近娶了附近一家佃农的女儿。他妻子很出色,受到马克卡蒂全家人的喜爱,相貌美丽端庄,矜持而稳重,一副高贵而娴雅的神态。这种神态,在爱尔兰下层女子身上往往能见到。她那对蓝色大眼睛使整张面孔显得很生动,她那金发在帽带下鬈起来。凯蒂很爱她丈夫,马道克平时没有笑脸,但对她感情很深,在注视她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因此,每当民族主义者的代表到这地方沿路宣传,宣称地主和佃农之间绝不可能和解,凯蒂就利用自己的影响,让丈夫温和克制一点。 毫无疑问,马克卡蒂全家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把新派教徒视为敌人也不足为奇。 马道克总好去参加集会,凯蒂见他动身去特拉利或别的邻村邻镇,就感到心提在半空。在那些集会上,马道克讲话,很有爱尔兰人那种自然的说服力;等他一回来,凯蒂见他脸上还有激动的神情,听见他跺着脚咕哝要号召进行土地革命,她见马丁娜使了个眼色,便尽力劝丈夫冷静下来。 “我的好马道克,”凯蒂对他说,“要有耐心……该放弃就放弃……” “耐心,”他回答,“可是,一年一年过去,却毫无结果!放弃,可是瞧一瞧,像祖母这样有勇气的人,干了一辈子活儿,仍然这么穷困。我可怜的凯蒂,若是一味忍耐和放弃,最终就什么都接受了,丧失了自己权利的意识,屈服于枷锁,我绝不会这么干……绝不会!”他骄傲地仰起头来重复道。 马丁-马克卡蒂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帕特或帕特里克;二十五岁,另一个名叫西姆或西梅翁,十九岁。 帕特眼下在商船上当水手,商船属于利物蒲有名的马尔卡德公司。至于西姆,他跟马道克一样,从未离开过农场,下地干活,照料牲口,二人都是父亲的得力助手。西姆承认大哥比自己强,毫不嫉妒,听大哥的话,把他当作家长那样尊敬。他是小儿子,小时也最受宠爱,总乐乐和和的,是一种典型的爱尔兰性格;他喜欢说笑,说话很风趣,有他在场,这个稍微严肃的谆朴家庭就快活多了。他特别活跃,同他那性情稳重、思想严肃的大哥截然相反。 小把戏就是被带进这样一个勤劳的家庭。比起贫民学校的那种让人学坏的环境,这家爱尔兰农场的令人向上的健康氛围,真有天壤之别!……他这早熟的想象力不是受到极大的震撼吗?……这是毫无疑问的。固然,我们的小主人公在任性的安娜-威斯顿小姐那里,过上几周比较富裕的日子,但那里是一种舞台生活,感情十分短暂,转瞬即逝,根本靠不住,丝毫也体会不到这样真心的抚爱。 马克卡蒂一家的住房只是刚刚够用,联合王国富饶郡地许多农场,住宅条件特别优越。但是话又说回来,佃农经营农场,只要管理得十分高明,宅院大小倒无关紧要。不过也要看到,马丁-马克卡蒂不属于颇为优裕的小地主阶层,而是罗金汉公爵众多的佃农之一,即这个大地主庞大庄园上数百台运转的农业机器之一。 正房是半石头、半草泥的平房,隔出几间屋子,分别住着祖母、马丁和马丁娜夫妇、马道克夫妇,共用的大间带宽大的炉灶,是全家人相聚用餐的地方。一间阁楼连着顶层,开了两个天窗,作为西姆的卧室,帕特出航间歇也住在顶层。 反之,附属建筑设施却很多,一侧有打谷场、谷仓、放置农具的棚子,另一侧有牛棚、羊圈、侞品房、猪圈和家禽饲养场。 不过,这些建筑没有及时修缮,外观显得相当破烂,随处可见不同来源的木板、门扇、不能用的窗板、旧船上拆下来的船板、旧房拆下来的小梁木、锌皮等遮护墙壁裂缝,茅草房顶压着大鹅卵石,以防突然袭来的狂风。 在这三部分建筑之间,围着一座院落,有一道对开门扇的通车大门。一道绿篱护院,上面吊满鲜艳的倒挂金钟,这种花在爱尔兰农村多极了。院子里有一片绿油油的杂草地,小鸡前来觅食;中央还有个小水塘,水边长着一簇变成野生的杜鹃花、金黄的雏菊和阿福花。 应当补充一句,草房顶压的石头周围,也像草地和绿篱一样开满了鲜花。这里生长着各种花草,十分悦目,尤其是繁茂的倒挂金钟,在山谷来风中不断摇晃,煞是好看。至于墙壁,虽然露些斑斑块块,好似穷人衣衫的补丁,也不必为此伤感,不是还有青藤这种结实有力的三重护甲嘛,即使房基不稳,也能支撑着这座建筑。 在大田和农家院之间,还有菜园子,马丁先生栽种了家庭必备的蔬菜,尤其是萝卜、白菜、马铃薯。这块自留地四周围着树篱,任其疯长,这也是爱尔兰这地方的一大特色。 这里是茂盛的冬青,鲜绿的叶子带刺,好像造型奇特的贝壳。那里挺立着紫杉,自由生长,从未用愚蠢的剪刀修成瓶状或灯笼状。在左侧火枪射程远处,有一片柃木林,怜木是这里乡村最美的一种树木,其中还夹杂着翠绿的山毛榉,有时还杂以紫色高高的野草莓树,以及远看像葡萄藤似的缀满珊瑚串的花揪。从这地点走不出去三英里,就能感到地面隆起,已经连到克拉纳拉德里山脉的边缘;山中展现一片片杉木林,而那杉果仿佛吊在穿过枝杈结成网的忍冬上。 凯尔文农场多种经营,但总的来说,收入相当低。马克卡蒂收获的小麦不多,一般碾成精白面粉,但是麦种不好,麦穗不长,麦粒也不沉。燕麦籽粒也不饱满,这就更糟糕了,因为这里土质不好,不大适于种小麦,他们日常吃的是燕麦面。种大麦恐怕更好些,特别是黑麦,在面包食品中,黑麦面包占相当大的比例。这里气候也恶劣,庄稼只能在10月和11月收割。 大量栽种的蔬菜,如萝卜和白菜,占地很大,但是马铃薯还应列在第一位;众所周知,马铃薯是自然条件不佳的县城周围的基本食品。人们不禁产生疑问:在帕芒蒂埃①让人了解并不接受这种宝贵的块根之前,这些乡下人以什么为生呢?甚至可以说,他让农民在没遇上灾年的时候,习惯于依赖这种作物救急解饥,这样也许就使农民缺乏预见性了。 ①安托万-奥古斯丁-帕芒蒂埃(173-1813),法国军医药师.他在法国推广了马铃薯的栽植。 如果说土地养育着牲畜家禽,那么牲畜家禽也有助于养育土地。没有牲畜,就根本不可能经营土地。有的用来干田里活儿,拉车,耕地;有的则提供产品:蛋类、肉类和奶类。粪肥则是农作物必不可少的。凯文尔农场有六匹马,勉强够用,因为,要犁这种多石子的田地,必须套两三匹马。牲口同主人一样能吃苦耐劳,它们虽然没有列入名马簿里,但是照样实实在在地干活,没有草料时也肯用干枯的欧石南填饱肚子。马旁边还配一头驴,驴走到哪儿也不缺蓟草,因为,消除杂草的所有法令,也绝不能从爱尔兰土地上消灭这种到处蔓延的寄生植物。 圈中养了六头奶牛,淡红色皮毛相当好看;还养了一百来只皮毛极白的黑面绵羊,但是积雪几尺厚的漫长冬季饲养很困难。山羊就用不着这么躁心,马丁-马克卡蒂有二十来只,让它们自己寻找草吃。即使没有青草,也总能找到顶位冰冻季节最严寒天气的叶子。 至于猪,有十二头,当然都在正房右侧的猪圈里,养肥了只供自家食用。因为;尽管利默里克火腿销量很高,质量比得上约克火腿,常年都有销路,而马丁却不想养猪。 鸡、鸭、鹅数量很多,产的蛋足够到特拉利集市出售了。不过,没养火鸡,连家鸽也没养。在爱尔兰的农家饲养场里,极少或根本见不到这类家禽。 还应当提到一条狗,是苏格兰种的鬈毛猎犬,但是驯为牧羊犬。没养猎犬,尽管这地方猎物相当多,有松鸡、大松鸡、山鹬、沙锥、大鸨、黄鹿和野山羊。何必养猪犬呢?打猎是地主的一种消遣。起执照用费极高,而且便宜了英国的财政;再说,必须证明至少拥有价值一千英镑的土地,才有权养一只猎犬。 这就是凯尔文农场的概貌,它离西尔通有五英里,几乎孤零零地坐落在卡申河的一个河湾。当然,在这个郡中还有更糟糕的土地,就像那硅质薄土,保存不住肥力,租金甚至不到一银元,即每英亩约六法郎。总括来说,马丁-马克卡蒂的农田土质居中等。 耕田外围是不毛之地,长着一簇簇荆豆、一丛丛芦苇的沼泽地,也不可避免地长满了欧石南。上空总盘旋着贪吃播下的种子的大片乌鸦,以及啄食幼苗的大嘴麻雀,对农场危险极大。再往远走,便展现茂密的桦树和落叶松林,那些树木都牢牢扎根在陡峭的山坡上。天晓得在严寒季节,卡申河狭谷常刮的狂风是如何摇撼那些树木! 总而言之,凯里郡是个很有特色的地方,能吸引游客来观赏木架支撑的宏伟剧场,观赏在浮动的极北雾气中淡远的妙景。 诚然,这地方对居住者十分冷酷,土地对耕种者也往往像后母一样特别无情。 但愿者天保佑,这岛国的真正面包——马铃薯,无论在凯里还是别处,都不要歉收。上百万英亩栽种马铃薯,一旦收成不好,就要发生大饥荒①。 ①爱尔兰于1740年至1741年发生大饥荒,饿死四十万人;1847年的大饥荒中饿死五十万,又有五十万人背井离乡,逃荒到新大陆。 因此,虔诚的爱尔兰人在唱完“上帝保信女王”颂歌之后,还要补充一句祈祷: “上帝保佑马铃薯!” [book_title]第九章 凯尔文农场(续) 次日,10月20日,大约下午三点钟,凯尔文农场门前大道上响起一阵欢叫声。 “爸爸回来啦!” “妈妈回来啦!” “两个人都回来啦!” 是凯蒂和西姆,老远迎候马丁和马丁娜-马克卡蒂。 “你们好,孩子!”马丁说道。 “你们好,我的孩子!”马丁娜也说道。 “我的”这个词从她口中讲出来,显示了母亲的自豪。 这个农场主和他妻子一大早离开利默里克,行驶了三十来英里,秋风已凉,尤其乘坐“双轮马车”,还真冻得够呛。 所谓“双轮马车”就是旅客背靠背坐在沿辕木中轴线安放的两条长椅上。想象一下,有的城市林荫大路上安放的双面长椅,如果下面架上两个轮子,再安上旅客的脚踏板,行李放在身后靠着,这就成了一辆爱尔兰通常使用的马车。这种车不大方便,只能看一边的风景,也不大舒服,因为没有篷子,然而至少行驶的速度极快,车夫显得既敏捷又庄重。 因此,马丁和马丁娜-马克卡蒂早晨7点从利默里克启程,下午3点就望见农场了,也不足为奇,车上能坐十名旅客,不止他们二人,因此等这对夫妇下去,那辆车又朝凯里郡首府疾驶而去。 马道克的房间位于院子的一角,挨着右侧的附属建筑;他也立刻从房间里出来。 “你们一路挺顺吧,父亲?”刚由马丁娜亲过的少妇问道。 “非常顺,凯蒂。” “你们在利默里克集市上找到白菜苗了吗?”马道克问道。 “找到了,儿子,明天给我们发来。” “萝卜籽呢?……” “有了……是良种。” “太好了,父亲。” “另外还有一颗种子……” “什么种子?……” “孩子,马道克,我看也是良种。” 马道克兄弟二人睁大眼睛,注视马丁娜怀抱的孩子。 “是个男孩,”马丁娜说道,“等以后凯蒂也给我们添一个同样的。” “哎呀,孩子都冻坏了!”少妇答道。 “一路上,我还用披肩把他裹起来了呢。”农场主妇解释一句。 “快,快,”马丁先生也说道,“去炉灶那儿给他烤烤火。先去亲亲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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