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上帝的孤独者 [book_author]托马斯·沃尔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55513 [book_dec]故乡、大地,明亮的阳光,宁静的小镇,惨烈的战役,热闹的马戏团,孤独的孩子,坠入回忆的母亲,时间和城市古老的神秘……翻开托马斯·沃尔夫的作品,仿佛走进了时光机,瞬间返回了童年与故土。那已经失去的,美好世界的记忆,在托马斯笔下以某种方式娓娓道来,舒缓平静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瑰丽多姿的世界。 本书收录了托马斯·沃尔夫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内容广阔,风格细腻清新,详尽、生动地描绘了荒原深处人们的历史和生活,以及游子还乡的炽热情感。托马斯·沃尔夫的语言透出一种天真和朝气,时而像抒情的小诗,时而像疯狂的呓语。他的短篇小说仍然保留了独一无二的写作手法。编辑阿斯维尔曾说过:“世上再没有谁会像他那样写作了,他的写作手法几乎完全包含了他的优势和劣势,包含了他在探究人性根源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他描绘了美国真正的声、色、味、情,也透露出他对难以捉摸、神秘的人际交往和社会百态的长久关注。” [book_img]Z_9175.jpg [book_title]译者序 托马斯·克莱顿·沃尔夫(Thomas Clayton Wolfe,1900—1938)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小说家。他短暂的一生也是奋斗、拼搏的一生。不管是成名前还是成名后,失意和惆怅的情绪始终伴随着他。他去世时尚不满38岁。他的作品贴近生活,有感而发,朴实奔放,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评论界对他的小说创作形式褒贬参半,但是他独特的抒情风格和隐喻式的表现方式使其作品具有鲜明的个性,具有史诗般的色彩。 1900年10月3日,沃尔夫出生于北卡罗来纳州西北部的一个山区小城阿什维尔。在他年幼时,该地区开始兴起了地产投资的热潮。沃尔夫的母亲朱丽娅E.沃尔夫在当时就已经是一名很在行的地产投机者,他的父亲威廉·奥利弗·沃尔夫则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墓碑雕刻匠。不过,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对待家人态度粗暴。沃尔夫以极大的热情和幽默的笔触把父母亲再现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11岁时,沃尔夫开始在当地上私立学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了家里唯一享受此待遇的孩子。他在16岁时进入北卡罗来纳大学。在大学里,他学习非常用功,并在写作方面崭露头角。他开始向学校校刊投稿,不久就成了校刊的编辑。在他20岁毕业之际,他决定上哈佛大学继续深造。后来,他在哈佛大学师从乔治·皮尔斯·贝克尔教授学习剧本创作。虽然沃尔夫对场景、人物和剧本写作有独特的天分,但是纽约戏剧协会始终拒绝采用他的剧本。1924年他开始任教于纽约大学,在华盛顿广场校区断断续续教了6年书。1924年秋天,他前往欧洲继续写作。1925年8月,他遇到了艾琳·伯恩斯坦——一位戏剧服装设计师。两人遂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1926年7月,他们在英格兰旅行时,沃尔夫开始创作后来名为《天使,望故乡》的小说。1927年底,著名的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决定出版他的这部长篇自传体小说。出版前,编辑珀金斯对他的作品进行了大量的删减和调整,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小说出版后大受欢迎,这使沃尔夫信心大增。1930年3月,托马斯·沃尔夫获得古根海姆基金,前往欧洲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旅行。之后,他回到纽约,并移居至布鲁克林区继续写作。在接下来的5年里,他日夜奋战,创作了大量中、短篇小说,完成了长篇小说《时间与河流》以及《网与石》的大部分。1935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从死亡到早晨》。由于多种原因,沃尔夫于1937年同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中断合同,并和哈泼兄弟公司签约,年轻的爱德华·阿斯维尔任沃尔夫新作的编辑。1938年初,他重新投入到狂热的写作中,逐渐感到身心疲惫,遂决定外出旅行。不幸的是,他在旅行途中染上了肺炎,于1938年9月15日病殁。他的早逝是美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 托马斯·沃尔夫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他的长篇小说包括《天使,望故乡》(Look Homeward, Angel,1929)、《时间与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 1935),以及两部长篇遗作《网与石》(The Web and the Rock, 1939)和《你不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1940)。中、短篇小说包括《远山》(The Hills Beyond)和《从死亡到清晨》(From Death to Morning)等。此外,还有几个剧本。沃尔夫的四部长篇小说都是以他个人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不论是《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中的尤金·甘特,还是《网与石》《你不能再回家》中的乔治·韦伯,都明显带有作者本人的影子。这几部作品都是在他自己生活经历的基础上完成的,了解了他的生活经历,也就大体上掌握了作品的主要线索。 《天使,望故乡》这部小说的叙述主线就是尤金·甘特的成长过程,以及他试图摆脱占有欲极强的母亲精神支配的过程。小说中有很多主题,比如孤独、死亡、时间等。这些主题在其他著作中也频繁出现。该小说是沃尔夫所有作品中自传性最强的一部。书中的人物和实际生活中的人物基本吻合。沃尔夫以自己的家庭为基础,然后经过选择和修改,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和可信的故事。但是,他在表达自己对家庭、社会的态度时,表现出来的不仅是他独特的艺术才华,而且也反映了他对每个人类个体和人生的哲学性思考与理解。 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是《天使,望故乡》的姊妹篇,在情节上延展了尤金·甘特的人生旅程和精神轨迹。大学毕业后的尤金,离开故乡来到梦寐以求的波士顿,跟着著名的海彻尔教授学习戏剧创作,从此开始了雄心勃勃的追求。在失去了最初的新奇感之后,他找到了富有价值的友谊。他与海彻尔的助手——年轻、有教养的弗朗西斯·斯塔维克结成好友。之后,他尝试过剧本创作,渴望一展才华,但未获成功。后来,父亲死于癌症,经过短暂的奔丧,他重新北上,并在一所大学开始担任英语教师,度过了一段颇有浪漫气息的时光。后来,他经过准备,远赴巴黎和欧洲各地旅行。他在巴黎和斯塔维克再度相会,并认识了一位来自波士顿的美国姑娘,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后来,他发现斯塔维克是个同性恋者,而那位美国姑娘待人欠缺真诚,于是便离开了他们,独自在欧洲旅行。最后他的钱全部花光,不得已只能回国。归程途中,他在船上和一位颇有名气的舞台美术设计师伊丝特·杰克相识,并为第三部作品的开篇埋下了伏笔。 《时间与河流》出版后,有人把沃尔夫称为“意在使他的创作范围涵盖整个国家,具有国际性的一流作家中的第一个美国作家”。著名作家凯鲁亚克深受这部作品的启迪,并创作了文学名著《在路上》,因为《时间与河流》的主人公一直处于不停的奔波中,有人甚至把这部作品称作“车轮上的小说”。 《网与石》的主人公乔治·韦伯继续了前两部小说主人公尤金·甘特的成长历程。整部小说仍然具有自传的性质。乔治·韦伯(又名蒙克)和伊丝特·杰克偶然相识,然后相恋。青春与爱情推动着乔治投入到紧张的写作和教学工作中去。但是,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歧又迫使他远走欧洲。他只身来到德国,在慕尼黑因与别人殴斗而受伤住院。他回首过去,内心有所醒悟。作品花较多的笔墨描述了乔治的父母和他在利比亚希尔地区的童年生活以及山区的风土人情。同时还讲述了他读大学时发生的一些事件。从这部作品开始,沃尔夫逐渐把关注的焦点从人的内心世界转向外部世界,开始着力描绘整个美国社会。作者在第17章这样描述乘坐三等舱的下层民众:“这是一个卑微、随便的群体,有年迈的犹太人、意大利劳工、德国屠夫、嫁给美国人的英国中产阶级妇人——他们仅仅是三等舱里的普通人的一小部分,这种人在人行道上、地铁里随处可见,他们购买廉价的舱位往返于茫茫大海探亲访友,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构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这张网将地球上所有普通的丝线编织在一起。”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似乎借“网”来象征笼罩着现实世界的“普遍的罪恶意识”,从而将人类的孤独、寂寞和苦难喻作“岩石”。 《你不能再回家》是编辑从沃尔夫手稿中整理出来的最后一部小说,情节续接第三部长篇《网与石》,但内容却相对独立。故事讲述主人公乔治·韦伯返回纽约后,与伊丝特·杰克重修旧好。但时隔不久,舅舅拍来电报说姨妈病故,他便匆匆赶回利比亚希尔参加葬礼。同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出版,由于乔治在小说中真实地描写了自己的家庭以及故乡父老乡亲的真实事件,因而受到亲朋好友的愤怒与责难。这一事件不仅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也使他明白了人们是多么害怕面对真相。这时,他与杰克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弥补,他决定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开始在各自的世界生活。在编辑爱德华多方面的帮助下,他在布鲁克林一间陋室里拼命写作。后来在欧洲他遇见了美国著名小说家麦克哈,从他身上乔治明白了名利的无益。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作者费较多笔墨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普通人遭遇的困境与苦难,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德国及犹太人的态度:在这之前,乔治曾多次去过德国,对德国人及日耳曼文化颇有好感,但当他看到纳粹的邪恶本质,看到火车上那个犹太人旅伴被德国警察带走时,他原来的想法彻底消解了。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看法,而这一顿悟对乔治而言具有重要意义。“小说书名中那一声呐喊‘不能再回家’并未使他消沉,而是鼓舞他更努力地寻找心目中的美国。”在小说最后, 乔治通过回顾过去,将他与爱德华之间分歧的原因作了说明,阐述了一些个人的思想与人生感悟,读起来既亲切又很自然。 《托马斯·沃尔夫中短篇小说集》精选了《从死亡到早晨》、《远山》等集子中内容最为精彩、意蕴较深的篇目。《从死亡到早晨》是托马斯·沃尔夫生前出版的唯一短篇小说集,共收录14篇作品。这部短篇作品集是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为响应长篇小说《时间与河流》的出版而结集出版的。在发表处女作《天使,望故乡》之前,沃尔夫曾应编辑之要求,对该书的初稿作了大量的修改、删减。其实,有些被删除的内容写得相当精彩,只是因为它们和小说的主题、总体框架不相关才被忍痛割爱。于是,作者借《从死亡到早晨》出版之际,将《天使,望故乡》中删减下来的精彩片段加了进去。《远山》是一部杂集,于1941年出版,当时作者已经去世两年。这部集子收录了作者晚期的一些作品,同时也收录了早年散见于各种刊物的文章。 托马斯·沃尔夫的短篇小说和他的长篇小说之间既有相似点又有不同之处。他在短篇小说创作中仍然保留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写作手法。虽然这种方法引起了许多误解,甚至批评。编辑阿斯维尔曾说过:“世上再没有谁会像他那样写作了,他的写作手法几乎完全包含了他的优势和劣势,包含了他在探究人性根源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他描绘了美国真正的声、色、味、情,也透露出他对难以捉摸、神秘的人际交往和社会百态的长久关注。” 托马斯·沃尔夫的语言透出一种天真和朝气,时而像抒情的小诗,时而像疯狂的呓语。这种恣情狂放、气势磅礴的风格在南方作家中绝无仅有。沃尔夫的写作带有冲动性和强迫性。所以他实际写的文字要比出版出来的多得多。 第一部作品《天使,望故乡》出版后,有很多评论家对他驾驭小说的能力提出了质疑。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内容庞杂而臃肿,语言冗长而啰唆,缺乏严谨的形式。在撰写第二部作品《时间与河流》的六年时间里,他开始关注作品的结构与形式。在《时间与河流》出版前,他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获得评论界的一致好评。但是《时间与河流》正式出版后,他再一次迎来了批评界的质疑和指责。1936年,沃尔夫出版了文艺随笔《一本小说的故事》,该书坦诚、详细地讲述了《时间与河流》的创作过程以及他的文学观点和创作方法。但是,美国学者伯纳德·德沃托却认为,这本书恰好证明了人们对沃尔夫能力的质疑:沃尔夫虽然有写作的才华,但是他没有控制和驾驭这种才华、使其达到高超艺术境界的能力。之后,当这些质疑沃尔夫的评论家看到沃尔夫的作品仍然具有相当数量的读者时,他们便采取了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很多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美国文学评论几乎不再提及他。W. H.奥登曾把沃尔夫的作品贬低为“华丽的垃圾”,而路易斯·温特迈耶则附和地认为沃尔夫“徒有热情,但缺乏语言的组织”。这些持批评观点的人普遍认为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结构形式和写作原则,作家应该遵守这些形式和原则。 虽然沃尔夫迎来了各种各样的质疑与批评,但是大多数评论家仍然对他的创作给予了肯定。瑞士人克劳斯·拉姆布莱希特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在美国文学史上,托马斯·沃尔夫是一位堪与惠特曼、约翰·多斯·帕索斯等人相提并论的作家,事实上,他算得上是美国文学界的新代表,是美国的普鲁斯特……。”此言不虚,沃尔夫那极富抒情意味的散文体写作手法、青春似火的创作热情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语言毫无羁束,一泻千言。在整个写作生涯中,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生机勃勃、狂热、不知疲倦的人生激情,即使在他心情苦闷、饱受情感折磨的时候,他青春的烈火似乎永远也没有熄灭过。他对社会画面的描绘非常直白,手法也十分多样,字里行间充满了极具讽刺性的评论。有时候,为了表达自己的狂热感情,他会一口气写上十几页甚至几十页来抒发情感,每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语言就会极富诗情。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样做会冲淡小说的情节,使小说显得有些臃肿。事实上,他的大段抒情对小说故事的情节起着一种烘托和深化的作用。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沃尔夫在保证小说情节完整的同时,也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的才华。所以说,如果少了这样的语言,沃尔夫还是沃尔夫吗? 在作品中,沃尔夫无数次生动地再现了听觉的感受,把外部世界的各种声音完美地展现了出来。有时候,他会直接用一首诗来代替叙述,而且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沃尔夫的文字不仅能够传达出事物的声音与画面,而且还能传达出事物的气味,所有的感官感受融汇在一起,给人一种全新的立体感。在《时间与河流》的第一部分第四章,他在叙述中穿插了大量的抒情内容。从表面上来看,这部分与小说的整体叙述并不和谐,有些内容既隐晦又支离破碎。因而有些读者认为这样会影响小说的叙述,从而质疑他对小说结构的驾驭能力。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内容主要是描述主人公酒醉后的心情和感受,大段的抒情和破碎的语言的确能给人一种真实且逼真的感受。或许这一段文字正是沃尔夫在列车上喝完酒后立即写在笔记上的吧。 在他的小说中,优美的段落处处可见。例如: 我再次穿越所有时间和岁月——穿越荒凉冬日尽头的三月,穿越淡红色残阳的凄凉与悲怆,穿越四月魔幻般的绿色,穿越盛夏之际令人恐怖而窒息的具体地点,穿越十月落叶的气味与空气中木材散发出的烟雾。这些被遗忘的时刻与数不尽的片段,连同我所有巨大的记忆、多年前消失在山巅的声音、那些已然不在永不再现的亲属的声音,他们修建并长辞在那里的房屋、留有他们足迹的道路、姑妈芒向我讲述过去那些名不见经传者故事的时刻,此时一齐重现脑海。它们在我巨大的思想脉动中得以恢复,庄稼也浮现出来,一株株、一棵棵、一丝丝,直到完全、完整,并与滋养它们的大地(它们最后、有生命的部分)结合在一起。(《时间与河流》) 沃尔夫对英国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非常推崇。1926年他在欧洲旅行期间,曾两度邂逅了乔伊斯。虽然两人并不熟悉,但是短暂相逢的经历令沃尔夫非常难忘。沃尔夫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识地模仿了乔伊斯的写作风格,在《天使,望故乡》中,有很多段落都可窥见乔伊斯式的文风。尽管如此,学者米歇尔·埃沃顿认为:“沃尔夫虽然深受欧洲文学的影响,但是他的作品更多地反映了美国的文学传统。”事实上,他的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在很大程度上与华盛顿·欧文与马克·吐温的写作风格十分接近。“《时间与河流》将自传体写作手法与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情节叙述与结构巧妙地结合起来。”他尽情地描写时间、死亡、孤独、睡眠、火车、河流、夜晚。这些极其普通的事物在他的笔下开始变得深邃而神秘。 有人认为,与其把沃尔夫称作小说家,还不如把他称作诗人。他是一位极其质朴、自然的诗人。他巧妙地将各种诗句、民谣运用于作品中,大大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他对各种简单的声音或词汇情有独钟。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各种富有节奏的诗意表达。这种独特的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意义,使作品在语言层次上呈现出含蓄隽永的美感和盎然的诗意,达到了理想的艺术效果。他的这种天赋或许部分源自家庭的熏陶,因为沃尔夫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诵读莎士比亚的诗句,从小就培养了他对这种诗性语言的爱好和兴趣。沃尔夫本人也曾坦言,他对诗歌情有独钟。在其作品中,他旁征博引,有些诗句的运用恰到好处,充分地表达了具体的感受与心境。在《时间与河流》中,诗歌仍然处处可见。《时间与河流》的副标题是:追求青春梦想的传奇故事。在副标题下,他引用了一句话:“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入地的呢?”该句话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第3章第21节。接下来,他在向编辑珀金斯致敬之际引用了德国作家歌德的一首诗,这首名为《迷娘曲》的诗出自歌德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所有这些用典烘托出一种浪漫却坚定的气氛,把一个年轻人追求理想的炽热激情体现了出来。 沃尔夫还十分擅长直接运用打油诗或者讽刺诗来表达具体的情境。例如,在《天使,望故乡》一书中,孩子们用歌声来戏弄甘特: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另一首歌子也反映了孩子们的天真和顽皮: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会在博览会, 如若见到小伙姑娘们, 就说我一定会来。 我们一齐跳‘胡气咕气’——” 要想在作品中真正、如实地再现生活,作家必须经历并且了解那样的生活,他必须对各种各样的生活有所意识。沃尔夫有意识地关注了他周围的人以及周围的世界,并且以极其细微的、近乎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再现了这一切。但是他在写作的时候明显怀着一种幻想,这是他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因此幻想与现实之间往往有不重合之处。托马斯·沃尔夫的四部长篇小说虽然具有自传体的特点,但是作品的内容并非完全是作者的亲身经历,相反,几部作品中融入了作者大量的想象与虚构。有评论家认为,在想象力方面,沃尔夫堪与惠特曼相媲美。这话不无道理。虽然惠特曼与沃尔夫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前者逝世于1892年,而八年后沃尔夫才出世。但是他们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却不少。惠特曼的诗歌狂野、欢快,而沃尔夫的抒情性散文体作品同样显得狂放不羁、气势磅礴,具有明显的反传统特点。两位作家都深爱着美国,都对美国所展现的各种美好倾心不已。两人都用各自的诗性语言赞美了美国。他们赞美美国的经济发展和现代化的城市,美国就是人之自由精神的象征。在他的笔下,他尽情地抒发自己对美国的感受:奔流的大河、繁忙的港口、广阔无际的苍穹、各种肤色和种族的民众、高楼林立的城镇、充满现代气息的都市生活,等等。在《你不能再回家》中,他用数十页篇幅描绘了美国及美国人的生活,在这一点上,他毫不逊色于惠特曼。虽然他的小说大受欢迎,但是由于他在作品中真实地再现了他所处的生活环境、人物与事件,许多家乡的乡亲和朋友都非常恼火,这件事情迫使沃尔夫开始深入地思考文学虚构与真实经验的关系。沃尔夫坚持认为:“作家若想创作出富有价值的东西,他就必须利用自己生活经历中的素材。” 他的作品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虚构的情节紧密地穿插起来,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比较如实地反映了美国社会的现实。沃尔夫深爱着美国,他远赴欧洲达七次之多,但是每每在他离开美国之后,他才更加喜爱美国,感到某种记忆或某种难言的力量一直驱使自己不断返回。在描写美国的时候,他往往会关注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小方面,诸如“牛奶车开过街头的声音”等等。这些东西往往能勾起人们的回忆,读来清新自然,也容易打动读者的心。作为一名小说家,他把自己的直观感受倾注于笔端,用一种强烈的意识再现了自己对美国的认识和看法。和惠特曼不同,他没有使用太多赞美的字眼,相反,他甚至会在很多方面对美国提出批评,但是总体而言,他用含蓄、朴实、自然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美国的热爱。 沃尔夫往往将景物描写与抒情紧紧结合起来,这是他的又一大特色。在《时间与河流》中,优美的景物描写与抒情处处可见。美国学者罗伯特·泰勒·恩赛也认为:“沃尔夫不仅对自然世界十分关注,而且还经常将人物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大加渲染。”沃尔夫在抒情时往往使用长而复杂的句式和结构,经常连续使用三个以上的名词或形容词。这些词汇表面上给人一种 唆、重复之感,但是仔细品味,读者就会发现这些词汇不仅意义相异,而且相互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互补性。显而易见,作者在写作时并非随意用词,而是精心构思而成。正如他的小说结构一样,这种风格看似轻率、缺乏约束,但是这正是沃尔夫独特的方面之一。他的这种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意义,使作品在语言层次上呈现出含蓄隽永的美感和盎然的诗意,达到了理想的艺术效果。 沃尔夫擅长对人物进行漫画式的讽刺。这些讽刺对象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都能找到原型。有些是沃尔夫十分反感的人,有些是与他产生过矛盾的人,有些是他偶然邂逅过的人。总之,他会非常仔细地观察生活中的每个人,不仅观察那些他喜欢的人,而且还特别留意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或者自己厌恶的人。在《时间与河流》中,他提到了戏剧班的同学,提到了他们的空虚与平庸。这些讽刺穿插在人物的简短对话之中,把人物的性格与头脑的空洞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网与石》一书中,沃尔夫对虚伪、自负、挫败者给予了强烈的讽刺。玛格丽特·米尔斯·哈泼认为:沃尔夫喜欢鄙视市侩、蔑视权威,这种做法大大提升了他的品位,从而使自己沾上了贵族的气质。他的写作内容看似反映的是身边发生的小事情,但是从其内涵和作者的意图上来看,平凡的小事却超越了那个小环境,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沃尔夫的写作风格、写作内容发生了变化。他的作品从关注个人转向了关注外部社会和经济问题。他虽然没有像亨利·米勒、斯坦贝克等作家那样站在更高的角度审视美国乃至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矛盾和问题,但他还是抨击了美国的社会结构,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现象进行了质疑和揭示。 沃尔夫还喜欢运用戏仿、夸张等手法组织人物的对话,以达到讽刺人物的效果。例如,他在描绘巴斯科姆舅舅时就运用了夸张而诙谐的手法,读来既亲切又不失幽默。沃尔夫的讽刺往往体现在他对人物言语的口音和方言的敏锐把握上,他在小说中用斜体或省略突出了人物的方言,并以此达到深入刻画人物的目的。此外,他还喜欢用一种冷静、客观的手段呈现他对人物的讥讽态度。也就是说,表面看来他是在平静地讲述故事,无意表达个人的观点,但是仔细回味就能体会出其中的讥讽之意来。在《天使,望故乡》和《时间与河流》中,这样的例子有很多。下面一段文字表面上看来是在描写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的求学经历和住宿状况,但其实是想借此讽刺部分戏剧班成员头脑愚钝和缺乏才华。 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离开了他在赫斯特联合公司八千美金的工作,来到坎布里奇报名参加了哈彻教授有名的戏剧班,他已经攒了一笔钱——七百美金,这在记者这个行业中并不多见。他付完学费、注册费,以及其他会使他在大学研究生院出人头地的会员费后,还剩下不足五百美金。奥斯瓦尔德在坎布里奇租了一间阁楼,位于一座四四方方、脏兮兮的木屋内。葛罗根一家住在这里,他们是爱尔兰人。他得攀上一道像竖梯一样陡峭的、摇摇晃晃的台阶才能到达自己的屋子。他需要特别小心,以免他这个五尺五的瘦子碰到那堵同倾斜屋顶相连的白墙。奥斯瓦尔德房间的中央位置是这个矮子唯一能够站直的地方了,宽不足四英尺:前面只有一扇窗户,跟前摆着他的书桌。他有几把椅背挺直的椅子,一张白色的铁床摆在左侧的屋檐下,右侧的屋檐下立着几个书架。其实,剧作家往往是爬上床的,他读书的时候,只得像诗人一样跪着拜读诗作了。(《时间与河流》) 当然,沃尔夫的讽刺并非仅仅为讽刺而为之,读者往往能从其字里行间体味到一种淡淡的诙谐与幽默,从而更加深了对前者的理解。沃尔夫用语言准确地传达出了人物的性格、身份、气质,使人物对白听起来逼真、自然,富有感染力。他在作品中大胆使用了方言,从而使人物之间的对话显得真实、可信。同样,他也十分注重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最典型的就是隐喻和象征。例如:他把人类的发展与进步比作马背上的醉乞丐,虽然摇摇晃晃,但还是继续向前冲去;把具有悲剧命运的人物比作受伤的神;把希特勒比作神秘、黑暗的弥赛亚等。他在描绘的时候,十分注重人物的心理活动,同时兼顾了社会环境与外部世界对人物的影响,将人物的内心活动与自然环境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从而使读者在情感和心理上产生了一定的呼应与共鸣。 沃尔夫对各种技巧的综合运用,赋予了作品一定的思想内涵,同时打开了读者思想的闸门。他任由这种极富诗意的语言载着自己的思想自由飞翔,把小说创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赋予小说一种全新的创作体验。 沃尔夫虽然出生在南方,具有地道的南方血统,但是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流落异乡、背弃了南方传统的南方作家。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认为他是南方作家的杰出代表。福克纳把沃尔夫列在诸多作家之首,认为他“情愿舍弃各种文体的束缚”,而罗伯特·佩恩·沃伦则认为他的语言“极其松散……虽然有时候写得非常出色,但多数情况都令人乏味,具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无论这两种观点如何争论,有一点毋庸置疑:沃尔夫的风格是独一无二的。这或许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对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贡献。 虽然沃尔夫较少关注南方作家普遍关注的主题——家族、种族、土地、历史。然而他的根仍然与南方紧紧相连。他虽然在《天使,望故乡》和《时间与河流》中描写了尤金·甘特一家,但并未按家族主题展开叙事,并未过多地探寻家族历史,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都建立在南方落后山区的传统故事之上。值得肯定的是,他在《网与石》中开始重新开启了另一个家族的序幕,写作角度也大有改变,但可惜他又迅速转入了现实之中,未能将乔伊纳尔家族主题深入下去。此外,他也喜欢描写南北战争,这是众多南方作家长期以来热衷的主题。南北战争也为许多南方作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沃尔夫写过一些与战争相关的章节,其中短篇小说《奇克莫加河》最为出色。 在《网与石》中,沃尔夫通过描写几个来自南方的青年,反映了他们对待南方的态度。 他们很少想过重返故乡。至少,他们很少说过他们喜欢那儿。事实上,他们更喜欢这里——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像艾尔索普一样,现在已经陷入迷惑之中,早已对这个伟大的新世界产生了好感,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领地了,因为只有南方人会这么看——某种奇怪的、根深蒂固的自尊不让他们拥有它。现在,他们生活在传说之中:在眼前壮丽辉煌的刺激中,他们热衷于评论他们以前拥有的荣耀。“南方”——因为加了双引号的南方——现在已经成了一种被流放的荣耀,一种丰富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人类的价值方式,这是“这几位”永远都无法明白的东西。 沃尔夫不仅讽刺了纽约的文人,而且还嘲笑了美国南方大学的重农派,取笑了南方的职业作家: 因此,南方新联盟优雅的年轻绅士们摆脱了他们身上毫无体面的枷锁,从他们唤醒的意识里抓住了幻象的最后一根蛛丝,傲然退回了南方,并在某所大学担任教职,安安稳稳地从事学术活动,他们借此可以按季度发行一些赞扬农耕社会诸多优点的珍贵小杂志。这些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凭借其精妙的智慧不断地制定出他们这个圈子的规章制度和仪式——这些规章制度和仪式用一种非世俗的语言肯定了根本和渊源二者的世俗优点。 之所以说沃尔夫的创作既传统又反传统,是因为他在塑造人物、反映主题方面都与其他作家大相径庭,有人把这种独特的技巧视为他的缺陷或不足,其实不然,这或许正是他独树一帜之处。他在创作过程中,虽然不大注重结构,喜欢按照事件的发生次序娓娓道来,但他却能让读者的思绪紧随故事一起游走。虽然有时候读者的思绪会被大段的抒情所阻碍,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文字带给读者的那份震撼与美感,因为小说本来就没有既定的模式和规则,又何必苛求所有的小说都按同一个模式去写呢? 译者 2011年初春 [book_title]远与近 一个小市镇坐落在铁道旁向后绵延而去的一块高地上,小镇郊外有一所明净、整洁、装有绿色百叶窗的小屋。小屋的一侧有个菜园子,整齐地划成了一块块,里面种着蔬菜。那里还有一畦葡萄,到了八月底葡萄就成熟了。屋子前面有三棵大橡树。每到夏天,橡树清洁而巨大的绿荫就会遮住小屋。小屋的另一侧有一个开满鲜花的花坛,整个地方透出整洁、朴素、舒适的气息。 每天下午两点刚过,两个城市间的特快列车就会驶过这里。经过这里之前,长长的列车会在附近的镇上稍作停留,然后又平稳地起步前进。不过,它的开行速度并没有达到最高,在机车强大的牵引下,它不慌不忙、从容地向前驶去,沉重的车厢压在钢轨上发出低沉、和谐的隆隆声,然后消失在弯道处。刚开始,火车每开出一段距离,就会在草原的边缘上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看见一圈圈浓烟升腾而起,可以感受到列车行进的痕迹。到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坚实、铿锵的车轮声逐渐消失在午后昏昏欲睡的寂静里。 二十多年来,每天,当火车驶近这个小屋时,火车司机就会拉响汽笛;每天,一听到这个信号,一个妇人就会出现在小屋后门的门廊上,朝他挥手致意。起初,总有一个孩子依附在她的裙边,如今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每天,她也和母亲一起出来挥手致意。 司机年事已高,在多年的出行过程中头发已变得灰白。他驾驶着巨大的火车,载着芸芸众生,在这片大地穿行上万次了。他自己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结了婚成了家;他曾经四次在面前的铁轨上看到了可怕、悲剧性的小黑点,就像炮弹落在火车的锅炉顶上似的——一辆载满儿童的轻便马车,车里坐着一排排吓得发呆的小脸;一辆廉价汽车停在铁轨上,车里的人吓得像木头似的,一个个瘫软无力;一个受尽苦难的流浪汉行走在铁轨旁边,他又老又聋,听不见汽笛的警告;一个人影大叫一声从自己的窗户边猛扑下去——所有这一切,他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明白一个人所能知道的全部悲哀、欢乐、危险。现在,他虽然年事已高,并在长期的工作中留下了创伤,饱经了风霜雨雪,但是,他却在劳动中养成了忠诚、勇敢、谦逊的品质,具备老年人所具有的崇高和智慧。 但是,不论他见识过什么样的危险和悲剧,那座小屋,那两个妇女勇敢而自由地朝他挥舞手臂的景象始终牢牢地印在他的心里,变成了某种美丽、不朽、始终如一的象征,不论有什么灾难、悲哀或差错正在打扰他日常生活中的铁一般的秩序。 一看见那个小屋和那两个女人,他就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他曾经在上千种阴晴明晦里,在上百种气候里看见过她们。曾经透过冬天严酷、单调、灰蒙蒙的光线,透过大地上棕色的、落满寒霜的庄稼茬地,他看见了她们;在娇艳、诱人的四月里,他看见了她们。 他对她们以及她们所居住的小屋怀有一片深情,就像一个男子对他的子女所怀有的那种情感一样,最后,她们生活的画面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完全了解她们的生活,一天中每时每刻的生活他都了解。所以,有一天他下定决心,等自己在铁路上工作的年限一到,就去找那两个女人,并和她们说说话,因为她们的生活已经和他自己的生活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火车司机在小镇的火车站下了车,来到了月台上。那两个女人就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他在铁路上工作的年限已经到了。他成了铁路公司拿养老金的退休职工,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火车司机慢慢地走出车站,走进了小镇的街道。他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仿佛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个镇子。他一路走去,迷惑和慌乱的感受愈来愈强。难道这就是他经过上万次的小镇吗?难道这些就是他从机车驾驶室的高窗里经常望见的屋子吗?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令人不安,好像梦中的城市一样。他继续前行,可精神上的困惑却有增无减。 不一会儿,房屋变得越来越稀疏,他走进了郊区疏疏落落的乡村,大街也渐渐冷落,变成了一条乡间小路——那两个女人就住在这些房舍中的一间。司机在炎热和尘埃中沉重、缓慢地走着。最后终于站在他要寻找的小屋门前。他很快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看见了屋前高大的橡树,看见了花坛、菜园和葡萄架,还有更远处火车铁轨明亮的闪光。 没错,这就是他要找的小屋,就是他经过了那么多次的地方,这就是他曾经满怀幸福所渴望中到达的目的地。可是现在,他已经找对了地方,已经站在了房门前,为何却犹豫不决了呢?这个小镇、这条大路、进入这个地方的入口,他曾多么热爱这个入口,此刻为何感觉如此陌生,就像噩梦之中的某个风景一样?他为何会有一种慌乱、怀疑和失望的感觉呢? 他终于走进了大门,缓缓地沿着小径走去,不大工夫,他就踏上了通向门廊的三级台阶,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房门打开了,一位妇女站在他面前。 在这一瞬间,他有了一种莫大的失望和懊丧感,为自己的此行深悔不迭。他马上就认出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他的妇人,她正是那位朝他挥手致意过几千次的女人。但是,她的脸粗糙、憔悴、消瘦,她黄褐色的皮肤既松弛又布满皱褶,那双小眼睛正紧盯着他,眼睛里透出胆怯的猜疑和不安的疑惑。他曾经从她挥手的动作中感受到的那种勇敢、坦率、热情的情感,竟在他看见她、听到她冷冷的声音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当他试图为自己的出现做出解释,并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来意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不真实也很不自然。但是,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下去了,拼命地把懊悔、慌乱、怀疑所引起的那种厌恶情绪压制下去,这种情绪把他过去的一切快乐都淹没了,他感到这个充满希望和深情的行动竟成了一种耻辱之举。 后来,那个妇人不大情愿地请他进了屋子,尖声刺耳地唤了一声她的女儿。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司机坐在一间丑陋的小会客室里,感到非常不自在。他很想说点什么,但是那两个女人却沉闷地盯着他,面带困惑的敌意,显得闷闷不乐、畏怯而拘谨。 最后,他结结巴巴地向她们道了别,走出了房门。他走出小路,沿着通向镇子的大路走去。突然间,他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以前望着铁道两旁熟悉的景色时,他曾经勇敢而自信。现在,当他看着这块陌生的、令他颇感意外的土地时,内心却因怀疑和厌恶而感到难受。这块土地近在咫尺,是一块他从未见过、从不熟悉的土地。他心里明白:那条明亮、曾经走过的道路所散发出的魔力,那条闪闪发光的铁路线的景色,那个希望所寄托的、美好世界的幻想之地,都一去不复返了,永不再来了。 [book_title]里弗斯老人 1 里弗斯老人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物品中有两张非常精致的巨幅照片,遥相呼应地高挂在梳妆柜的上方,两张照片中间摆放着那只镶有银制手柄的梳子。这样的布局蛮不错的:每幅照片都占据了各自所在的那一半衣柜,犹如公牛正在各自的草场上吃草,那只孤零零的梳子似乎给每幅照片都加了一种“边框”,把它们分割得恰到好处,为它们起好了名字。从一定的意义上来看,这两幅照片就像两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公牛,正轻蔑、挑衅地注视着对方: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当中有谁还能够想起二十年前《达拉谟公牛》广告的话,他可能会联想到这样一幅场面——三条横木搭制的围栏、草场,扬着粗壮的脖子、眼睛闪亮、不可一世的公牛。公牛的豪情和怒火几乎要从它的鼻孔中冒出来,这一点比任何言语的表达更加显而易见。“我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地盘!围栏这一侧全都是我的!滚出去!” 里弗斯老人睁开了昏花的老眼,与其说他看见了这一切,还不如说他感到了这一切。他的视力大不如前了。清晨的一切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他无法很轻松地起床,无法猛地坐起身来,他过去习惯做的一切都结束了;相反,他缓缓地、黏糊不清地睁开苍老、疲惫、视力渐衰的双眼,疲惫、苍老、悲哀、茫然、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的大千世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猛地支起身子,强打精神起了床。他起床的动作非常缓慢,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找自己的拖鞋,嘴里痛苦地哼哼着。他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一个曾经相当魁梧的人,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肩阔、肌肉健硕的人。但是现在,他的身材已经因年纪老迈而收缩,逐渐缩成了一个皮松肉垂的老头子。他的肩膀浑圆而松弛,双腿变细,大腹便便——昔日的魁梧大汉已经年迈体衰了。他洗澡要花很长时间,在镜子里注视他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也要花去不少时间。他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绺胡须又长又细,下颚及两颊的胡子参差不齐。他的嘴唇厚而红润,一双昏黄的老眼显得疲惫不堪,所有这些都是里弗斯先生的典型体貌特征——这些特征和中国的清朝官吏别无二致。 他刮胡子也要花好长时间——修理那一把独具个人特色的,像清朝官吏留的又细又长、乱七八糟的胡须,需要非常精巧的技术。当然,他使用直把剃刀来刮胡子。正如他常说的,即使有人送给他一座工厂,他也绝不会使用那种讨厌的安全剃刀。但是,事实上,他开始担心那把曾经是他朋友的老剃刀了。现在,他的双手已经哆嗦个不停了,曾不止一次把自己严重割伤,刮胡子已经变成了一项耗时且危险的事儿。 刮完胡子再喝上一杯上等的黑麦威士忌——他不需要布罗莫—塞尔策镇痛药片、阿司匹林或者苏打药片,也不需要任何骗人的特效药。在喝了一夜老式鸡尾酒和香槟之后,没有什么能像威士忌这样的烈性酒能在次日早晨令人精神焕发了。 酒精使他浑身热乎乎的,眼睛也开始闪烁着光芒。他嘴里哼哼着、费力地穿上了羊毛衬裤和汗衫,用颤颤巍巍的手指系上了袖口和衣领的扣子,衬衫洗得干干净净。他吃力地弯下腰穿上了袜子,穿裤子倒没有费太大的劲儿,可是穿鞋子就是一件麻烦的事了——讨厌的鞋子,弯腰系鞋带可不容易,他却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替他系鞋带!天啊,只要他还能活动一块肌肉,绝不会让别人来帮忙的。 最难做的事情终于做完了。除了外套、马甲和衣领以外,所有的衣物都已经穿戴停当了。他站在衣柜前,系上了衣领的扣子,又用哆嗦的手指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打上了领结。然后,他用那把沉甸甸的银质梳子开始梳理自己稀稀落落的头发,同时,心满意足地端详着那两幅精美的照片。 左边的那幅照片确实很像公牛,方阔的面庞充满了活力和力量,嘴里露出两排又大又长的牙齿,活像龇牙咧嘴、快活的老虎,嘴巴周围长着一圈卷曲的小胡子。一双眼睛透过镜片张望着整个世界,姿势活像拳击手。整张照片清晰地传达出一种活力和力量、令人欣喜的满足感、生活的乐趣、冒险、友谊、爱与恨,以及随时应对一切的准备。照片似乎在说:“伙计们,我在这儿呢!我是很威猛的!”——这张感觉良好、粗犷、野性、随时准备进行战斗或者开玩笑的照片上写着:“西奥多将最诚挚、最深情的问候献给我亲爱的老友内德!” 另外一张脸,恰如拳击手的面容,更为冷峻、更加瘦削、更加镇定。这是一张又长又瘦的马脸,下颌突出,嘴里的大牙齿和威严、消瘦,犹如教师一般不苟言笑的嘴巴生硬地搭配在一起。由于下巴太长,整个瘦长的脸都向外凸出着,显得冷酷无情、傲慢骄横。这其实就是批改试卷的学校老师的脸、基督教长老会教徒的脸,向往奢华生活、美酒、女人、华服、旺盛的精力,向往自由,毫无技能,一无所知,充满敌意。这也是一张激情澎湃、冰火交融的脸,是一张意志坚定、不可摧毁的脸,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粗鄙、心怀不轨、唯唯诺诺、委曲求全、处处退让、声名狼藉的政客嘴脸,而是一张意志坚强、信念坚定、不屈不挠的脸——也许有些傲慢,但也是整个地球上地位显赫者的脸。这张脸属于神圣不可侵犯、高贵之人——照片上也签着字:“致爱德华·里弗斯——我最诚挚的祝愿,您真诚的朋友,伍德罗·威尔逊。” 里弗斯老人疲惫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的确为这两张照片增添了生活的光芒和情趣。就在他费力地穿背心和外套时,他紧盯着这两幅照片,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脑袋,吃吃地笑着说:可爱的老特德!亲爱的老托米!我告诉你们说,那些——那些家伙是什么人,纯粹是横行霸道的恶棍啊!他只想让世界上所有的人像他了解这两个人那样了解他们!嗨,特德走进房间、丢下帽子的那一刻,这块地方就属于他了。他刚一碰到你就会和你握手——嗨——他已经永远把你当成朋友了!天啊,这个家伙可有点说头了——仅仅是他走进房间、丢下帽子或者跳起来和你握手并说“幸会”的神态就让你浑身暖洋洋的! 那么托米呢?里弗斯先生疲惫的老眼盯着托米白净的长脸,他的表情,如果有表情的话,稍稍变得柔和了一些,和刚才端详特德的时候相比,他的脸上多了几许老练和沉稳。托米……这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像他那样了解托米!为什么呢,这些人真可恶,他们写文章说托米为人冷漠、无情、不近人情(一种愤愤不平、不耐烦的嘀咕声从这个老头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天啊!他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他认识托米差不多有五十年了,从他们在普林斯顿大学算起,直到托米过世,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比托米更具有“人性的一面”了!天啊!再也没有了!问问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问问他的任何一位朋友,他是否冷漠且不近人情,他们一定会马上告诉你,他到底有多冷漠!这些可恶的家伙,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他曾经和托米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在大学期间曾经共同做过的一些事情——没错!以及后来他告诉他们托米让全班的同学都来看望他的那段日子。那是一九一七年,当时他正身处麻烦之中,也许从他的做法中你根本无法了解此事,他邀请全班同学前来待了两天,所有能来的同学也都来了——那是一次庆祝会!他们待在那里的第二天,托米回去睡觉以后,同学们便把班上年龄最小的,也是个子最矮的吉米·梅森拉了出来,他们给他穿上了睡衣,戴上了睡帽,并把他按在婴儿车里,沿着走廊推着他朝托米的房间里走去,直接进了托米的房间,天啊!他们把托米叫醒说,“托米,这个孩子我们哄不了!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托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马上参与到这个恶作剧之中,他说:“我们应该让内德·里弗斯照顾他,他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单身汉了,如果大家都因为那个孩子的哭声睡不着觉,他就是应该接受惩罚的人,你们几位觉得怎么样呢?”哎!天啊!他们都同意了他的意见!托米抓住婴儿车,把它推出了他的房间,领着所有的人到了楼下的大厅里,天啊!来到了我的房间里,其中有几个同学发现,自从特德——或麦克金利——或某人来的那天起就有一个摇篮放在那儿。他们把吉米·梅森放到了摇篮里,让他待在那里,天啊!——哎呀!这帮可恶的家伙,他们开始说托米如何冷漠、如何内向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来告诉他们吧! 里弗斯先生仔细端详着这两幅照片,他疲惫、苍老的脸上带着一丝慈爱和温柔,疲倦的双眼里闪烁出自豪和忠诚。 和这样的两位朋友在一起有许多事情值得一提。但是,在里弗斯先生的身上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或许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所以,这种事情不仅值得一提,而且,从某种可能的神奇本质上来讲,就像一边坐在维苏威火山上一边闲坐在北极一样。这便是里弗斯先生魅力的一部分,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特别之处。有好几次,他和这两人之间的友谊也曾出现过难堪的时候。比如,曾经有一次,西奥多走进他的办公室以后,把他的帽子扔到了门外,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和他聊起天来:“哎!内德,有什么消息吗?你最近有没有在华盛顿市区见过或听过那个胆小、卑劣的懦夫啊?嗨!你怎么忍受得了这种该死的家伙呢?” 犹豫了一阵子,托米很不高兴地反问道:“你和萨加莫尔的那个家伙之间的关系还像以前那样好吗?我很纳闷,至今还没有见过你们吵闹以后是什么样。” 哦!哎呀!我的天啊——没错,那些家伙的确时不时地相互说三道四,但那只不过是他们相互发发牢骚而已。我想他们都不是当真的!我的天啊,但愿这两个家伙能够相互谅解——而且——而且——而且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确相处得很好! 2 从这些内心的反应来看,里弗斯先生似乎并不缺少某种特别的天分。虽然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才华——除了已经显示出来的真正的、吸引人的交友天赋外——爱德华·里弗斯先生早已高升到这个国家文学活动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位置了。有些报纸时不时把他称作“美国文学界的泰斗”。每年,在他的生日那一天,《纽约时报》和《纽约先驱论坛报》的代表们都会拜访里弗斯先生、采访他,用相当的篇幅和溢美之词来刊印他就诸多问题发表的观点。当《纽约时报》的记者问及他对“现代美国女性”的看法时,这位令人敬重的美国文学界泰斗说,我的天啊!他觉得都很不错——他认为非常了不起!当《先驱论坛报》的那位年轻记者向他询问国内文学界的现状,以及对于青年作家们的看法时,这位泰斗说,喔,这个,他觉得目前一切似乎都很不错。他喜欢看到富有生机、原创和新颖的观点——他认为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的天哪,这就是他的观点。《时报》的那位记者询问——对于现代的言论自由——在现代作品当中“告白一切”的倾向,说白了就是,一些青年作家甚至在一些上流杂志中使用“脏话”,泰斗是如何看待的?比如,这位泰斗曾经担任过数年主编的那家《罗德尼》杂志只在一两年内就连载了年轻作家约翰·巴尔萨维奇的最新小说。这位泰斗对这种杂志中使用那些语汇有何看法呢?——那种语汇(包括空白页面)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在《罗德尼》杂志高雅的版面中的。许多老订户写了许多义愤填膺的抗议信,难道这都不是事实吗?是不是有很多人取消了原来的订阅计划呢?泰斗本人有没有赞同登载引起如此众多、激烈的评论、具有争议的事件和言论呢?泰斗本人是不是有意要表明他赞同充分自由地使用素材和词汇,而这正是一些重要的青年作家们作品的一个特色呢?作为一位杰出的编辑、这个国家品位的决定者,作为一位受人称道五十年、能够发现、支持最美好事物的人,作为西奥多·罗斯福和伍德罗·威尔逊的朋友,作为亨利·凡·戴克和威廉姆·里昂·菲尔普斯的密友,作为阿格尼斯·莱皮尔、艾伦·格拉斯哥、罗伯特·安德伍德·约翰逊、伊迪斯·沃顿、尼古拉斯·莫里·巴特勒、约翰·盖尔斯华绥、亨利·西德尔·坎比、珀西·S.哈钦森、沃尔特·普利查德·伊顿、亨利·佩金波夫·索顿斯道、科林纳·罗斯福·罗宾逊以及伊丽莎白·皮格拉斯·维金斯、伊莎贝尔·米兰达·佩特森,还有艾琳·麦克古狄·提茨沃斯、康斯坦斯·林赛·斯金纳和维诺娜·罗伯塔·斯诺迪、艾德纳·楼·沃顿和艾拉·美伊·莫德、西尔维亚·查特菲尔德·贝茨和伊莎贝尔·洛林·麦克卢什、本·瑞·里德曼和埃德蒙德·卡洛斯·斯蒂德曼、亨利·顾德尔·里奇和华纳·珀金斯·比奇、查尔斯·福布斯·戈达德和T.罗斯洛浦·斯多达德、康斯坦斯·达西·麦肯和伊达纳·圣·文森特·米雷、汉密尔顿·费什和利莲·吉什的朋友——事实上,所有才华横溢、卓尔不群的那些作家、编辑、评论家,他们时刻代表着现代文学最自由的发展方向,不!是最先进的发展方向。但是他们的鉴别力也受到一种健康、均衡的协调,始终遵守高雅的品位、精湛的艺术、美好的形式标准,坚守思想基础的健康、纯净,以及对美国生活的美好感受,这正是这些年轻的作家在创作中容易忘掉的——鉴于他同所有这些卓越人士有着亲密的联系,爱德华·里弗斯,美国文学界的泰斗,他本人又是如何看待这些年轻作家的呢? 嗯,此刻,面对这个问题,里弗斯先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预感到这个问题隐含了很多内容,会招来反对意见和争论,而且里弗斯先生不喜欢含义深刻的问题,不喜欢遭人反对,不喜欢和人争论。他相信自己有驾驭这种局面的机敏和能力。嗯,此刻,这位美国文学界的泰斗遇到了风暴:他必须按风向调整好船帆,谨慎地航行。如果他对那些年轻作家的写作方法、语言风格、作品本身给予衷心、热情的肯定,他明白自己必须做好准备来应对那些杰出的、为数众多的熟人的激烈反对:——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会写来抗议信,而他又是这些贵妇人晚宴上的常客(里弗斯先生喜欢光顾酒桌,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外出应酬上了,每天晚上都有应酬,他的难处不在没人请他吃饭,而在于如何恰当地选择接受谁的邀约,以便既不得罪人而且将来还能受到邀请——受到那些被婉言谢绝之人的邀请,而且还要保证他在所有接受的邀请中,能够吃到最好的饭菜,品到最香醇的美酒,喝上最上等的香槟,并且能够和最杰出、最值得花时间的人进餐)。——那些德高望重的老遗孀也会来信,还有德高望重的范德比尔特[1]氏、阿斯特[2]氏、摩根氏、莱茵兰德氏、戈尔莱特氏以及舍马赫氏(里弗斯先生认识所有德高望重的、年老的范德比尔特氏、阿斯特氏、摩根氏、莱茵兰德氏、戈尔莱特氏以及舍马赫氏的遗孀们),曾经为《罗德尼》杂志撰写评论的几位卓越的老妇人也会来信,所有大使、州长、参议员、金融家、大学校长以及他曾经认识的国家总统们的尊贵遗孀们会来信。所有具有三个名字的女作家们(伊恩·麦克古狄·提茨沃斯、维诺娜·罗伯塔·斯诺迪、伊丽莎白·皮格拉斯·维金斯等)都会来信——虽然每一封信都是作者以自己独特而卓尔不群的风格写成,但都表明了一种统一的目的和观点,即纽约这位美国文学界泰斗的话是否引用得正确?他们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早版的《时报》上刊载的内容是否准确地代表了里弗斯先生深思熟虑的判断呢?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这位知名的评论家不仅是文学界睿智而温和的评论家,而且代表了文学界最英明、最崇高的评判。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从事崇高的服务工作,是火炬的守护者、“永恒价值”的捍卫者,像他这样一个人怎会轻易忘掉他所有的评判标准,抛弃他所代表的一切,以至于认同、赞扬并支持那些标榜为“文学”(上帝啊,饶了这个词吧)的垃圾。为了给使用某个语汇辩护,有人可能会在鲍威利大街的下水道里寻找证据,但绝不会在《罗德尼杂志》的版面上去寻找。为了颂扬无情的“现实主义”(如果你乐意,就说成现实主义吧),“天才”(还天才呢!天啊,帮帮我们吧!),这些堕落的、愚蠢的、粗野的、丑陋的、这些写在纸上的胡言乱语很有可能会引起某个变态心理学家、对狂躁行为感兴趣的犯罪专家、病理学家的兴趣,而绝不会引起一位最杰出的评论家的兴趣——我的天哪!他到底怎么了? 3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很难决定的问题。的确如此!人们从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他称赞那些青年作家们的作品、言论和才能的话,那么他就会把这些情况告诉认识的人,包括他最要好的一些朋友。如果他贬损过这些青年作家们的作品、言论和才能的话,那么他有可能会收到另外一大堆来自他试图讨好的人的子女以及孙子、孙女们的信件。而这些毫不相干的年轻人会直率地质问他本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并建议他赶快滚蛋,到那些老寡妇家里为自己预留个住处。他们可能还会更进一步告诉他,长篇连载巴尔萨维奇的作品是《罗德尼》杂志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所做的唯一一件有用的事情,并告诉他该杂志已经奄奄一息了,快要成博物馆的古董了,并声称在里弗斯先生的领导下,该杂志已经变成了发表前任驻秘鲁大使的老寡妇所写的、体现消费文化文章的主要刊物。他们最后还要建议里弗斯先生闭上他的臭嘴,继续刊印巴尔萨维奇先生和其他几位青年作家们的作品,这些人一直在做当今唯一值得做的工作。要不然就奉劝里弗斯先生干脆把《罗德尼》腐朽的遗稿扔进最近的垃圾箱里,然后跳河自尽算了。 天啊,如果取悦了一群人,就会惹得另一群人怒气冲冲,这该怎么办呢?曾经有一段时期,年轻人向他们的长者求教应该读什么书、如何思考,但是这种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人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哎!文学泰斗认为唯一的出路就是中间道路。这也是他一贯坚持的方针。对他来说,这条路向来都是正途。因此,当《时报》的记者问及他对于年轻作家的看法、以及他是否持肯定态度时,里弗斯先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神情很不自然,这时候他就采取了中间道路。 哦!这个!这可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天啊!很难回答。他对这些年轻作家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全盘肯定——一点都没有。他也许有些落伍了,尽管如此,他仍然相信存在某种标准——风格、形式以及技艺标准,以及——以及高雅品位的——标准——标准,天啊!他的确相信了。如果这些消失的话,那么整个世界就完蛋了,但是他根本不相信它们会消失。从长远来看,这些事情永恒的价值就会体现出来。从目前来看,他根本不相信美国生活的整个图景、所有的真理、最基本的健康思想、美好的事情,以及——以及理智都由这些年轻作家们操持着。他觉得他们过于重视心理变态,偏爱呈现扭曲的图片,深入探寻暴力和残酷的场景以及——以及反常、扭曲的观点。这场战争很可能是导致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但是正如钟摆在一个方向上摆动得太远了,它很可能会在另外一个方向上摆回原位。至于这些年轻的作家们,虽然他并没有对他们所做的一切表示认可,但是他觉得他们的活力、他们饱满的精神和创造性的观点是值得赞扬的。他觉得美国文学的未来呈现出巨大的希望。我们毫无疑问地正在经历文学创作中最有意思、最有希望的一段时期,我们早就知道这一点。其中的一部分青年作家无疑都是天才,等他们再成熟一些、学到新观点的时候,天啊!他会给他们带来厚望(明日头条:“文学泰斗预见青年作家辉煌未来”,或“文学泰斗痛斥淫词滥调盛赞未来希望”)。 整个文学界就沿着这条道路一路走了下去。关于电影、广播、汽车、机器时代、政治、罗斯福先生、新政——简言之,大凡涉及新闻记者一般兴趣范围的一切,里弗斯老人都会严格地持守“中庸之道”。如果他要表示反对,那么他的反对也不会冒犯众人。如果他要称赞某人,他的认可也会让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很少有糟糕至极的情况,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显示了越来越好的前景。希望的萌芽遭受挫折,完美的承诺出了差错。 4 事实上,里弗斯老人和那些社会名流一样了解其中的内情,但是什么也不说,只是静观其变。这样做是有益处的:他的文学天赋远未达到游刃有余的地步,文学批评的能力不会比山村小学女教师更高,他对任何事情的反应不会比普通职员更加奇特,他已经爬到了这样一个至高的地位,凭借于此,他的文学天赋往往就是理所应当的,他的批评能力被尊奉为不同寻常,入木三分。人们争相听取他的看法,他的言论一字不落、完完整整地刊印在《纽约时报》上。 简言之,里弗斯先生“成功了”;他稳稳当当地成功了。他除了具备一种结交热诚、忠实朋友的真正才能以外,并无别的过人之处。但正是凭借这个才能他在物质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一种貌似高谈阔论、实则一言不发的惊人才华,是一种非凡的八面玲珑、讨人欢心的才能。他具有一种出众的、类似中国清朝的官员、跟山羊一样好色(女人们更喜欢把他说成农牧神一般)的个人形象,是一位仪表堂堂、杰出的——老顽固。 但是现在,这个老头早上醒来后感觉既难过又寂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里弗斯先生从来都不会直接关注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和蔼可亲、与世无争的天性往往力图避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他会尽可能忽略或者逃避这类事情。然而,最近几年有好多次,他难过、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有好多次,疑惑和悲伤深深地刺穿了他温和、自我满足的外皮,这时候,他就会怀疑这位威严的头面人物根本就不是——头面人物。 他老了、他累了、他很忧伤、他很寂寞。他终身未婚,他四十年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应酬,是“重要俱乐部的贵宾”。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他总在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时机一到他就会隐退。他颂扬田园生活的美好,并且多次以口头、书面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国家的忠诚。此外,他花钱和利用那一小笔遗产的时候都很节俭。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他的身体很棒。多年来,他将一部分资产投资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了不起的大型农场里。农场里有许多肥羊、血统优良的牛和膘肥体壮的马儿,这就是他一直打算“晚年的时候”退隐的地方。他在平时的谈话和文章中盛赞他的乡下家园,甚至还为此写了一本薄薄的书,书名叫《我的赛宾农场》。 那么,他现在为何还留在这里?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快要退休了。几年前里弗斯老人已经时不时地、悲伤地想到了自己的退休时间,当时他正担任《罗德尼》杂志的编辑。年轻人嘲笑《罗德尼》杂志成了博物馆的老古董,成了发表前大使遗孀撰写反映吃喝文化文章的主要刊物。这些都是事实。这份杂志本身就是一个日渐衰败的遗物,提醒一个已然逝去、更为闲适的时代。它最终落到了此等衰败残破的境况,如果要想使它继续存在下去必须进行外科手术般的补救措施:里弗斯先生已经不再担任编辑之职,一位年轻人受命取代了他的位置。 里弗斯先生经常告诫自己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他曾经告诉自己,他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也曾告诉自己,“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会欢快地“卸任退出”,给“某些年轻人留出机会”。不,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别人了解他之前他早就了解了自己,宾夕法尼亚州的赛宾农场正等着他呢。 宽慰人心的谎言!温情的错觉!“时机”早已到来,而里弗斯老人却不知道。他并没有卸任退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退休。相反,有人会拍一拍他的肩膀,说他已经不受人欢迎了,他该退休了。 5 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里弗斯老人却无法面对。在董事会议上出现了伤感的一幕——在老詹姆斯、庞德斯、福克斯、普里斯以及迪克面前,这位老人精神崩溃了,他开始痛哭流涕。他被告知退休以后可以拿一半的薪金,他的安全也会得到全方位的保护。但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他并不需要钱,他很富有。别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撒谎、乞怜,说有人依靠他来生活、他身负繁重的责任、背着沉重而巨大的负担,所以仅靠退休金根本无法维系生活,他需要正常的工资。 人人都觉得这是一桩很残酷的事情。于是,他们只好把他退休的时间推迟了几年。但最后他们实在无计可施而又必须维持这份杂志的生存时,他们才迫不得已让他辞职了。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让他拿全额薪金留任,并称他为“顾问编辑”,分给他一间不会影响别人的小办公室,他可以在那里悠闲地翻阅那些根本不会发表的、毫无用处的手稿,或者接见一下好友、大使们的遗孀,以及老熟人的尊贵遗孀。 这对他的自尊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种难以承受的落差,但是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里弗斯先生还没有那么傻,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社交界受人追捧的主要原因是他身为美国最优秀、最显赫的杂志编辑。近几年来,随着杂志地位和影响力的逐渐衰落,里弗斯先生也注意到,他自己在社交圈里的显赫地位也随之降低了。他再也不是二十年前不可或缺的人物了。现在情况怎样呢?哎!从现在起,日子可不好过了。“顾问编辑”算什么?这个头衔吃不开,拿它开开玩笑倒很不错,用和蔼可亲、尖锐、含混不清的语调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们这些老顽固该退居二线、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了。因此,我决定辞职。但是他们劝我继续留任担当——顾问编辑”。没有人会完全相信他的话,他本人也清楚这一点,但是——聊胜于无嘛,他可不能放弃。 的确,里弗斯先生已经不受人欢迎了。那么赛宾农场呢?漫长的晚年生活将远离城市的喧嚣,在睿智、恬静的沉思中度过——哦,现在去哪里好呢?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放弃所有的城市生活、放弃他常去的俱乐部、酒吧、晚宴、晚宴后的演讲、遗孀们、时尚的老熟人,到宾夕法尼亚的乡下农场过沉闷、乏味的田园生活,他做不到。 然而,甚至就连这种生活情趣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俱乐部里度过的。他经常自豪地对别人说:“我住在大学俱乐部——在那里住了二十年了,也不想到别处生活了。这可是世界上最惬意的生活了,你无须操心公寓、打扫房间、处理租约事宜、面对仆人、解决用电、动手做饭——一切都做好了:足不出户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美食、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当然还有……”——说到这儿,他会狡黠地眨一眨眼睛——“漂亮的酒吧!我告诉你,这个可太重要了。什么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去,我会让汤姆给你调一杯有名的斐生尼兹老酒,他调酒很在行的,你就跟我一起去喝几杯吧,好不好?”说到这儿里弗斯先生再次狡黠地眨一眨眼睛——他们都是免费让我喝酒,我一个子儿都不用花,我只需签个字就行了。 唉!就连去俱乐部、晚间外出应酬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觉得索然乏味了。他厌倦了这些,厌倦了俱乐部的那些面孔,厌倦了那里的饭菜,厌倦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在他试图放弃这一切的时候,他又难以割舍。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得太久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里弗斯先生觉得“任何旧房子”都特别好。“反正我一直都在奔忙,”他过去常这么说,“我只需要一张睡觉的床和一个挂帽子的地方。”唉!他当然拥有这些,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以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欠缺什么,但是现在他想——他想,天啊!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今天早晨,这个老头环顾屋子的时候,他感到特别寂寞、无聊。他想搬出这里!但是,这是一间相当惬意的屋子:足够宽敞、阳光充沛、足够清静——正对面就是坐落在第五大道上气势宏伟的宅第,它属于约翰·D.洛克菲勒先生及其儿子。室内家具一应俱全,但是里弗斯先生心想,这个俱乐部其他任何一个房间的陈设很可能和这一间完全相同。如果他今天搬出去的话,第二天早晨就会有人搬进来,根本不会知道他曾经在这里住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房间属于他自己。不知怎的,这个想法使里弗斯先生坐卧不安,他环顾了一下屋子,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他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6 有一次,在他门外的走廊里,人们看见他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里弗斯先生再次打算先行一步;他觉得,这出好戏的上演全由自己来导演。他的举止变得更加自信、快活、有些滑稽;他脚步轻快地沿着走廊朝电梯走去,然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在等待电梯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习惯性的、滑稽逗笑的表情。 电梯上来了,门也打开了。里弗斯先生轻快地走了进去,那位曾经载着里弗斯先生上上下下长达二十年的秃顶爱尔兰电梯管理员微笑着向他问好,他脸上的微笑再平常不过了,其中饱含了对乘客的真挚感情和温暖情怀。 “早上好,里弗斯先生,”那个人说,“天气不错,不是吗?” “是啊,蒂姆,”里弗斯先生说,“天气会很好的。哎呀,遗憾的是,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你和我这样的年轻人却被困在这里。让那些老家伙们干活去吧,你和我应该放假,找个地方野餐去,带上我们的女朋友开车兜风去!哎呀,我们就应该这样!” “就是,说得对,里弗斯先生,”蒂姆附和道,“这种天气不是你我这样的年轻爷们儿干活的时候。法律应该禁止这种事情。” “哦!没错。”里弗斯先生使劲点着头说。他们已经到了底层,电梯的门开了,“他们应该让吉姆那样的老家伙到这里来干活才对,”他边说边指着一位身着宾馆服务员制服、沿着走廊走来、满脸堆笑的年轻人,“你说呢,吉姆?” “说得对,里弗斯先生。”那个小伙子回答,同时友善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接下来,里弗斯先生打算穿过这幢庞大建筑的大厅,到公司出纳员的办公室询问一下邮件的情况。 “你有没有收到账单——催款单——广告——或者那些一直给我写信的姑娘们发来的情书呢?”他红润的脸上露出好色的表情,一边心照不宣、斜眼望着邮件收发员,然后眨了眨眼,含混不清、呼哧呼哧地大声问着,这种嗓音完美地传达了他特有的幽默风格。 “有您的信,里弗斯先生,”那位邮件收发员微笑着说,“看起来姑娘们今早给你写了不少信嘛。给您,先生。” “嗯,哎呀,好啊!”里弗斯先生随手抓过邮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们年轻人要抓紧时机多干事呢,对不对?人们常说时间不等人呐,如果我们不好好利用机会,等明白过来恐怕就太迟了。” 收发员笑嘻嘻地表示同意,里弗斯先生一边拆开信,认真地读着,一边穿过大厅来到了报摊前。 “喂!年轻人,”他喘着气问道,“我想问一下,你这儿有没有特别旧的《纽约时报》?” “有的,里弗斯先生,”卖报的伙计咧着嘴笑着说,“我一直给你留着一份呢。拿好了,先生。” “对了,”里弗斯先生拿起报纸,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硬币,警告似的说,“我不要,除非是正版的首刊。你知道,我们收藏家对这种东西一定要非常仔细才行。我一直想买一份首版的,要是我买了第二版、第三版或者第四版的《纽约时报》,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们的专业声誉就要毁掉了——嗨,那我就完蛋了。所以,你要是觉得其中有问题的话,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否则我就不要这份报了。” 卖报人微笑着向里弗斯先生做出保证,认为他的专业声誉不会受到损害,而里弗斯先生使劲地摇着头,喘着气说:“嗯!那就好!”——然后走开了。 7 在去俱乐部大型早餐厅的路上,不论是向人打招呼还是回礼,他含混不清的粗大嗓门在整个餐厅都能听得见。他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认识他。他同大家说话的时候带着同样的诙谐口吻。在回答个人健康状况时,他说自己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听到别人说“身体不舒服”时,里弗斯先生认为只需来点上好的黑麦威士忌就会“感觉良好”了。 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有柚子、煮鸡蛋、干吐司和浓咖啡),他抽空仔细地阅读了他的邮件。今天的邮件和平常差不多。其中一封是某家俱乐部的催款单——里弗斯先生是八家俱乐部的会员,他经常会收到这种催款单,嘴里经常像现在这样骂骂咧咧的,而且声称要“退出”几家。“都是蠢货,”他一看到这个单子便气呼呼地咕哝起来,然后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这些地方我一年也去不上两次,每次我只要在那里转一圈,过一段日子就会收到各种各样的账单。”有一位同行来信邀请里弗斯先生加入一家新的俱乐部,名字叫“编辑与作家俱乐部”,目前正在筹建中,将于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二举行晚宴,进行“一般性的讨论”,里弗斯先生每年只需交二十五美元便可以享有该俱乐部特许会员的优惠待遇。(“我们都热切地期待着你,内德:大家都觉得如若没有您的加入,我们的编辑与作家俱乐部就名不副实。请务必加入我部。”)里弗斯先生大声地咒骂着:去他妈的,刚好打算退出一些原来加入的俱乐部时,又有人怂恿加入另一家。不了,先生!他已经厌倦了!他再也不需要什么俱乐部了!然而,在读到这些阿谀奉承的邀请词时,他疲惫的老眼得到了一丝安慰,他又重读了一遍,然后把这封信放进了外套的内部口袋。他对此没有考虑,不过他要是再参加一家的话,那真是十足的笨蛋! 还有一封短信是尊贵的科尼利厄斯·凡·艾伦·哈克写来的,信中说她正期待他能够出席周六晚上举行的化装舞会,举办地点在沃道夫酒店,发起人是芬兰自由公谊会的成员:科斯蒂姆·皮里德和路易斯·奎兹。这使里弗斯先生想起他至今还没有参加过化装舞会,尚未体会到晚礼服、长及膝盖的短裤以及套在小腿上的衬裤褶裥饰边、绣花马甲、搽了香粉的假发带来的巨大痛苦。有一封信是芬兰学会的朋友们写来的,他们在信中说里弗斯先生肯定会欣然订阅他们正在撰写的一部重要作品的。(这位收信人咕哝得更厉害了:该死的!他才不想知道他们在写什么呢,他们写的东西和别人写的都是一回事——想要愚弄他!)已故屋顶材料生产商兼合众国参议员的遗孀,W.斯宾塞·德雷克夫人也写来了短信,邀请他参加爱尔兰剧作家西默斯·欧伯克于星期六八点举行的晚宴。(可恶啊!他怎么可能参加芬兰自由公谊会的活动呢,难道她想让我穿上晚礼服丢丑吗?)还有一份广告函,是一家鼓吹毛发再生的骗子集团发来的,内容开头显得友善可亲:“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获悉您的姓名,您是伟大的、不断发展壮大、面临秃顶威胁的美国商界精英之一。”(面临威胁!面临威胁,去死吧!)就像红衫军逼近费城一样受到威胁,就像华盛顿受到了朱博尔·厄利所率袭击者的威胁——受到了四十年的威胁,这太久了,久得连威胁都不具任何价值了!)——“您的情况虽然严重,但是并非毫无希望。到了您这个年龄的男士——”(等他们到了我的年龄!他们到底对谁说话呢:他妈的学生娃!)“——都习惯性地认为——”(习惯性地认为!呸!)“——秃顶是不可治愈的。我们向您保证如果您立刻行动,事实并非如此。现在就行动吧!在这样的阶段即使只有六个月的耽搁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罗伯特连锁机构为您提供一种简便、舒适、科学的方法,恢复您失去的头发。”(免费提供!免费提供!免费提供给你一种简便、舒适、科学的方法,你被一帮骗子、毛贼和穷凶极恶的骗子和小偷欺骗、敲诈和劫掠了,这帮人应该被送进监狱!还免费提供呢!呸!) 里弗斯老人气愤地咕哝着,把这封恼人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现如今,事事都一样,都是这种把戏!任何地方都是愚弄人的人!——甚至——甚至社交——应酬——参加派对都变成了一种——一种敲诈勒索!甚至连真正的友谊都没有了,人人都在盘算着从别人那里捞点好处!即使是你受邀参加应酬,你就得订购点什么东西,给那些该死的愚蠢组织交些钱,在委员会里当个一官半职,阿谀奉承那些来访的爱尔兰纨绔子弟,在最后一刻成为餐桌前的第十四个人,介绍的时候被称为“里弗斯先生、《罗德尼》杂志前任编辑”。天啊,他已经受够了,对此深恶痛绝!为了两分钱,他愿意抛下所有的事务,到宾夕法尼亚州的农场上生活!不管怎么说,那算是世界上最明智的生活了。乡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们的生活没有都市生活的奇特多彩,但是他们不会愚弄人!你和他们在一起时会觉得很踏实——天啊,的确是这样。 8 老头极不耐烦地拿起《纽约时报》,把报纸弄得哗啦啦直响。在那些清晰、醒目的新闻专栏中,几乎没有聊以宽慰的内容。罢工——罢工——罢工,戒严和暴动、因饥饿而排队等待施舍的人群、一千六百万人失业!可恶,我们下一步将发展成什么样子?到处都是停业的银行、永远停业的银行、部分营业的银行,数以千计的储户失去了他们全部的存款,总统和他的顾问们恳求人民保持冷静、坚定、信心,而可怕的厄运即将到来——彻底的崩溃,也许会是革命——共产主义、军队、军事装备以及行军的军人,到处都是战争的威胁,到处都是怒骂、仇恨和误解,到处都是迷乱、困惑,新的时代和阶段,任何事情都不确定、都不肯定——一切都难以理解。股市处于破产的境地——(里弗斯先生浏览了一下岌岌可危的股市专栏报道,痛苦地哼哼起来:他以八十七元买进的股票现在变成了十二元多一点,又下跌了三点)——只剩下烦恼、毁灭,以及无处不在的诅咒。 “噢,内德!内德!”——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淘气的声音,里弗斯先生猛地抬起头,大吃了一惊,同时又觉得十分迷惑。 “嘿?……什么事儿?……噢,你好,乔。我好久没见过你了。” 乔·佩吉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朝里弗斯老人的肩头屈了一下身体,他狡猾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前天晚上饮酒作乐而致。 “内德,”他悄声地问,一边用大拇指狡猾地推了推这个老头,“你见过没有?读到过没有?” “呃?”里弗斯先生仍然一头雾水地说,“什么啊,乔?读到什么?” 在回答之前,乔·佩吉特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有一张耽于肉欲的脸,面色红润、薄薄的嘴唇撅着,脸上总带着一丝狡猾、猥亵的神态。他是个喜欢搬弄是非、年迈体衰的老色鬼。 “你读过帕森斯的报道吗?”乔·佩吉特小声问道。 “谁?什么?帕森斯?没有读过。他怎么了?”里弗斯先生诧异地问。 乔·佩吉特又偷偷地四下看了看,他红润的脸庞憋成了紫红色,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始模糊不清了,他强忍着不至于大笑起来,肩膀随之微微起伏着。 “现在有人要起诉他了,因为他没有遵守诺言,”乔·佩吉特说,“起诉者是一个女戏子:她声称十月份以来他们就开始在一间公寓里同居了——所有的信件都能证明这一点。她提出十万块的赔偿。” “这怎么行!”里弗斯先生气喘吁吁、一脸惊愕地说,“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可是话音刚落,他便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哎!不过!我们可不能急于下结论!绝对不能急于下结论!我一定要先听一听帕森斯的话再说!”那种女人会不择手段的。现在到处都是这种人,她们只想敲诈每一个能敲诈的人——她们只知道敲竹杠、诽谤、撒谎或者干这一类的勾当。天啊!如果我是法官,我一定要给她们点厉害才行!我们都清楚,那个女人或许就是那种——那种——投机分子,她可能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帕森斯,然后——然后——哎呀,整件事就是一桩阴谋!这就是我的看法!” “嗯!”乔·佩吉特小声说,开口之前再次狡猾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也许,我不知道——只是报纸上说她有一大堆的书信,而且——”这个老色鬼再次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鬼头鬼脑地轻推了一下里弗斯先生,像耳语告密一样低声地说:“上个星期,他压根儿就不在这里。” “不会吧!”里弗斯先生大为惊骇。 “没错,”乔·佩吉特又四下瞧了瞧,悄声地说,“最近三天他甚至没有去过办公室。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就是这么回事,你明白……” 他的声音听不清了,然后再次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但是他那张好色的老脸和撅起的薄嘴唇上透出一丝淫荡和隐蔽的欢快。 “哦,那么,”里弗斯老人清了清嗓子,半信半疑地说,“我们绝对不能太——” “我明白,”乔·佩吉特小声说,然后又四下看了看,“——但是,内德——” 里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然后迅速、诡秘地打量着乔·佩吉特。乔·佩吉特也诡秘地看着里弗斯老人。在这一瞬间,两人狡猾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两个老色鬼都心照不宣地迅速移开了目光,然后又转了回来。两人似乎在狡猾地交流着什么。里弗斯老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诈的笑容,乔·佩吉特的嗓子里低声咕哝着什么,他红润的脸变成了紫色,正小心谨慎地环顾着四周,然后他弯下腰,身体随着强忍的欢笑不停抖动着: “但是,我的天哪,”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想起J.T.看到那则消息时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他狡猾地看了看四周,红光满面地说,“还有帕森斯!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每天走进办公室撰写他长期写作的《使徒行传》——” 乔·佩吉特气都喘不过来了。 “偶尔还从《使徒行传》的写作间隙溜出去——”里弗斯先生吃力地说。 “你应该说在女戏子之间溜来溜去,对不对?”乔·佩吉特得意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他用手指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捅了一下搭档里弗斯先生。 “我的天啊!”里弗斯先生大声地喘着粗气,用手绢擦了擦涌出的眼泪。“这么说真不错!天啊!的确不错!” “给周日业余学校写那些关于信仰、希望和博爱的小册子——” “老天知道,哪里有什么该死的博爱!”里弗斯先生喘着大气说。 “他领会了一点,” 乔·佩吉特喘着粗气说,“叫作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 “哈!”里弗斯先生一边擦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说。“哈!” 乔·佩吉特布满血丝、好色的眼睛狡诈猥亵地看着他,轻声地哼哼着。 在这个阳光明媚、五月初的清晨,这两位老色鬼就这样大声地说笑着、反复回味着那些下流、淫荡的话题。其他年老昏聩的秃顶老头们都回首望着他们,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毕恭毕敬的服务员们用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着。 9 很快到了上午九点二十分,里弗斯先生轻快地离开了俱乐部,在拐角处转身走进了第五大道,朝詹姆斯·罗德尼公司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他二十年来每个工作日的惯例。 像往常一样,他和蔼地向每个人道早安:门卫、服务生、俱乐部成员、在街角指挥交通的警察、罗德尼公司的电梯管理员、五楼的办公室小职员。他从这里退居二线,现在的办公室仍然就在这里。多根小姐、速记员、福克斯、庞德斯、老詹姆斯、汤姆·T.汤姆斯——他见到的所有人,里弗斯都会和蔼可亲、气喘吁吁地观察着他们。一切都还顺利——或者说差不多都顺利——整个早上沿着这条著名的、经常往来的大街;这个老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会不断地回礼——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位极其著名的人物已经成了许多人的老熟人,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也是如此。然而,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件事情打破了今天早晨的生活进程:就在老人准备穿过大街到对面罗德尼公司大楼所在地的时候,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来,一个急转弯,差点把他撞倒。里弗斯先生站在那里惊叫了一声,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也停了下来。很快,这位老人和善的面容变得怒不可遏——他快要气疯了,不禁大发雷霆,恶语相向。他握起拳头,在出租车司机的眼前晃动着,威胁着要打他,大声地吼叫起来,声音在一个街区之外都能听见:“你这个混蛋!我要把你关进大牢,我说到做到!” 这个年轻、健壮、皮肤黝黑的出租车司机听后不动声色,身子也没有挪动,回答说:“好啊,笨蛋,随你的便!” 里弗斯先生嘴巴咕哝着走开了,然而,还没走到马路对面,他又转过身来,大声地痛斥道:“你简直就是公共安全的威胁,一点没错!给你这种人发驾照简直是胡闹!” 他走进罗德尼大楼的电梯时,仍然余怒未消,气呼呼地咕哝着;他敷衍了事地回应了电梯管理员的问候,在五楼下了电梯,没跟任何人搭话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不过到十点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又跟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分拣来信了——一些毫无价值的来信,都是认识他的那些故交们,或者认识他、他也认识的那些毫无利用价值的故交们写来的。 有些信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故交们写来的介绍信,向他推荐一位毫无利用价值的老家伙,这位老家伙想要出版一部毫无意义的手稿。其他信封里装着那些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老家伙们亲自撰写的毫无意义、老掉牙的手稿。 阅读、回复这些信件,认真地检查这些毫无意义的破手稿给里弗斯先生带来了一丝慰藉。被这么多身份显赫的重要人士如此热切地追捧和恳求,他的确有点儿飘飘然了。一位已故大使的遗孀热切地请他就她的手稿《大使夫人备忘录》发表意见——天啊!这种东西还想出版!匪徒、职业拳击手、斗牛士、街头霸王和酒后滋事,人们早就厌倦这些了——他们已经厌倦了所有与色情、亵渎、粗俗、猥亵下流的东西——他们想读那些描写高雅人士的东西,以换换口味。嗯,这里就有一篇,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全都是关于战争爆发之前维也纳宫廷和外交生活的,关于名人们形形色色的奇闻异事——弗朗兹·约瑟夫、女皇家族、他们的子女、伟大的政治家、驻外使节,是由一位精通于此的女士撰写的,她本人和施图伊弗桑特家族有些关联,大多数时间居住在欧洲的家中而不是在美国,天啊!人们为何不愿意读这种书呢?由一位真正的淑女写成,其中没有任何可能冒犯良好教养和审美品位人士的内容。 有时候,这里就有这样的作品:这是一篇市场前景不错的稿子。这部手稿今天早晨刚刚到手,由威廉姆·庞德克斯特·凡·洛恩夫人极力推荐,称作者是她的小叔子,周游了全世界,曾是一名运动员、驾驶游艇的好手、大型动物的好猎手,拥有一匹赛马,是一个外交使团的成员,是已故石油大亨亨利·C.吉普的长子。《业余探险家历险记》——小亨利·C.吉普著。天啊!这一切听起来还真不赖,前景似乎很不错,他打算马上仔细瞧瞧。 里弗斯先生“仔细瞧瞧”那些他觉得前景不错的手稿的方法既简单又直接。他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是这么做的,而且如果还在《罗德尼》杂志任编辑的话,还会这么做的,他至今仍然对此深信不疑。首先,他在收到一本听起来前景不错、受到名望甚高或者地位显赫人士热情推荐的手稿以后,里弗斯先生马上会在《社交界名人录》中查看一下作者的情况。如果手稿的作者被收录在《社交界名人录》中,就会给里弗斯先生留下很好的印象。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里弗斯先生会以一种庄严、肃穆的责任感权衡再三。他的眼睛里明显透出一种严肃和关切的思索,很明显,他已经对某事作了慎重的考虑。如果要他做出公正的评价,他会调用自己成熟、严肃的批评能力,全力以赴。 10 同样目的清晰、同样不留情面、外科手术般地直截了当,是里弗斯先生批评技巧的另一个特点。在《社交界名人录》中查看过那位颇具潜力的作者后,正如他一直期待的,那个人果然列在其中,里弗斯先生便开始用猎鹰般的眼睛认真查看那本厚重却颇具启发意义的《名人录》来。他会仔细查看他的姓名、出身、年龄、门第、教派、大学、学历、获奖情况、职务、著述、社团组织,当发现这些信息占据了很大篇幅时(在使用《名人录》时,里弗斯先生总会认真地权衡斟酌),他就会得出最后的结论:赞成通过。 就这样,小亨利·C.吉普所著的《业余探险家历险记》,里弗斯先生用大拇指熟练、快速地翻阅着《名人录》神圣的书页:不错!正如他所料。当然,威廉姆·庞德克斯特·凡·洛恩夫人的任何一位小叔子都会收录进来——连同他的妻子——他的前三任妻子,也就是说,第一任妻子[1905年]爱伦·阿斯特·德·凯伊[详见查尔斯·郎姆逊·特纳夫人,H.崔西·斯宾塞夫人];第二任妻子[1913年]玛格丽特·弗里斯·斯多科斯[详见F.蒙提摩·佩恩夫人,H.崔西·斯宾塞夫人(第一任)],品查贝莉公主以及第三任妻子[1922年]梅布尔·多德森·斯普拉格[详见品查贝莉公主(第二任)]以及他三次婚姻所生的所有子女,一口气读下去;他第二次婚姻、第三任妻子所生的子女,他第三次婚姻、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子女,他第二任妻子的子女,这是第……好了,不管怎么说,已经让人一头雾水了,也许,所有这一切罗列在一起足有整整一页! 而且——几乎带着迫不及待、有些焦虑的心情,里弗斯先生快速地翻阅着这个厚厚的《名人录》,现在,他在寻找:吉布斯——吉布森——吉福德——吉尔克拉斯—吉尔罗伊——吉布尔——吉普!啊哈!找到他了——天啊,又是一个了不得的主儿(里弗斯先生拿他专业的手指仔细量了一下)——足有三英寸厚!……不错,先生!现在让我们来瞧瞧……已故的亨利·C.吉普和依瑟尔·普拉特之子……圣保罗和哈佛大学——嗯!……荷兰籍纽约人,联合会会员、网球协会会员、纽约游艇俱乐部会员,而且还是埃塞克斯县狩猎俱乐部的成员(好上加好)……同时,没错,还是一位作家:《业余垂钓家历险记》(1908年);《业余登山家历险记》(1911年);《业余游艇驾驶员历险记》(1913年);《业余游艇驾驶员历险记续集》(1924年);《业余地理学家历险记》(1927年)。 天啊!此人看起来的确是个人物!里弗斯先生喘着粗气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拿起手稿,顺着那条通往福克斯办公室的漫长走廊走去,他本人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最后面,而福克斯的办公室在最前面。 “喂!爱德华,”里弗斯先生一走进福克斯·爱德华的办公室便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开门见山地大声说,“我们似乎得到了某种值得一看的东西——一位备受推荐的年轻人,是威廉姆·庞德克斯特·凡·洛恩夫人的小叔子,已故石油大亨亨利·C.吉普的儿子,而且——我已经在《社交界名人录》中查到他了,”里弗斯先生气喘吁吁地说,“一点没错!——举世闻名,名人录上是这么说的——狩猎高手、游艇好手、登山高手、曾经是哈佛大学划船队的成员——” 福克斯一直站在窗户边上,帽檐拉得很低盖住了耳朵,双手扶在衣领上,眼睛盯着五层楼下第五大道如织的人群和熙熙攘攘的车流,苍白的目光显得孤独而入神。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脸迷惑地望着里弗斯先生,然后用低沉的、装聋的、疑惑的口吻徐徐地说: “什——么?”他看见里弗斯手里的稿件后,福克斯用一种拒之千里的口气说:“哦!”然后又失望地转过了身,对着大街沉思着,露出孤独、茫然的眼神。 “一点没错,”里弗斯先生喘着粗气、含混不清地说,声音中明显带着激动的语气——“书上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全世界都去过了,什么都尝试过,说他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什——么?”福克斯先生再次缓缓地转过身来,用低沉的、装作没听见的、疑惑的口吻缓慢问道,“谁?” “嗯——这个——这个——这个人叫吉普,凡·洛恩夫人,我的意思是说——不对!是她的小叔子——就是这些手稿的作者,”里弗斯先生激动地大口喘着粗气说,(该死的家伙,里弗斯先生不耐烦地心想,跟这个人简直没法正常交流。你给他讲某件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他的心思却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他只是盯着窗外,你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过,我已经仔细地做过调查了,”里弗斯先生吃力地说,“从调查的结果来看,我觉得,爱德华,我们手头的这部手稿很重要,我们一定要慎重考虑一下才行。我已经查阅了他的所有记录,他已经写了半打书了——全是历险记,你知道,题材各异,”里弗斯先生吃力地说着,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名人录》已经收录很多了。”说完后,里弗斯先生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想要具体指明“这么多”有三四英寸厚。 福克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表情显得吃惊而麻木。他的手依然扶着衣领,然后弯下腰,伸长了脖子,惊讶地瞅着里弗斯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的动作。 “我说,”里弗斯先生扯起嗓子、含糊不清地大声说,“他已经在《名人录》里有这么多的记录了!”(该死的,他想,这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听不懂我的话吗?) “哦!”福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他慢慢地、费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好吧,我会看看的。”他说。 “哎!这就好!”里弗斯先生呼哧呼哧地说完后,稍稍舒了一口气,然后使劲地点着头,强调地说,“我正希望你能看一看!我觉得我们得到了一部重要的手稿,所以得好好考虑一下。” 11 说完这些,里弗斯先生便离开了,他沿着走廊,经过正忙着打电话的弗雷德·布什,经过用隔板隔开的资料室,经过小小的接待厅,办公室文员、速记员和几位踌躇满志的作家,他们正坐在那里等着要见福克斯、迪克、弗雷德·布什、乔治·豪瑟或某个和他们的手稿相关的编辑。就这样,他重新回到了自己那一间狭小、黑暗、用隔板隔开的小型办公室。一回到办公室,里弗斯老头便使劲摇晃着胡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天啊,哎!他希望他们能够保持头脑清醒,好好利用他们的大好机会!他们拒绝了他推荐的所有稿子,不过,他希望他们能够清醒过来,不要再失去这位作家了。那个爱德华,哎!也许从文学的角度看他是对的,但是他似乎没有气魄来——来——来展示自己的实际判断力。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引荐新人——《名人录》中大量撰文称颂的知名人士——他却让他们从手指间一个个溜走了。如果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呆呆地望着窗外,让别人把那些你本来可以留住的优秀青年抢走,那么你还算不算一个编辑?有时候,有些青年似乎已经落后时代五十多年了,他们好像需要某个经验丰富的人作一些指点才行! 此刻,里弗斯老头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进来以后,走到办公桌旁边,在转椅上仰躺了一会儿,血管凸起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办公桌。他感到很疲惫,他被自己所做的这些努力、被他最新的发现带来的兴奋以及试图说服爱德华所做的努力而搞得精疲力竭。同样,他也觉得有些孤独。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才是上午十一点半——吃午饭还早呢,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完了,也已经回复了所有需要回复的信件:一捆打印整齐的回信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他只需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多根小姐会处理其余事务的。那么,该做什么好呢?怎么打发时间呢?怎么让现在到午饭这一段时间忙碌起来呢?午饭之后又该做什么呢?他会舒服、自在地打发三小时的午饭时间——从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他会和俱乐部的密友们一起打发那段时间:美味的饭菜、上好的酒水、白兰地,还有高档雪茄。但是,接下来干什么呢,还有半个下午呢,从三点到五点,漫长的时间摆在他的面前。只为打个照面他还得返回办公室,但是来到这里以后又要做些什么呢?难道坐在办公室里、呆望着明净的办公桌上那本崭新的绿色记事簿吗?他的前景凄凉而黯淡。 他突然直起身来,在墨水瓶里蘸了蘸钢笔,开始在这些信件上签名。签完名后,他吃力地喊道:“噢,多根小姐。” “里弗斯先生,有什么事吗?”她马上就来了,她是一位脸蛋红润、和蔼可亲的漂亮姑娘,她的打字桌就摆在他的办公室外面。 “给你这些信,”他一边吃力地喘着气,一边指着那些信说,“都已经签过名了,只差寄出去了。你要是准备好了的话,就把它们邮寄出去吧。” “好的,里弗斯先生。还有别的安排吗?” “嗯,对了,”他吃力说,“所有的信都在这里吗?” “是的,都在这儿,里弗斯先生。” “好吧,那么,”他说,“我想目前就这么多……外面有没有等着要见我的人啊?”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没有,里弗斯先生,今天还没有。” “好吧,那么,”他喃喃地说,“我想目前就是这些……哦,我可不希望还有什么别的邮件。但愿如此。” “我想再没有了,里弗斯先生。要么您再稍等一下,我去看看今天第二次送信的时候有没有送来什么邮件。” “好吧,那么,”老头子喃喃地说,“你最好去看一下。” 她出去了,很快就拿着一封信回来了。里弗斯先生近乎贪婪地一把抓过了那封信。 “刚刚送来的,里弗斯先生,”她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你需要马上就看那封信吗?那——那看上去像是一封广告。” “哦,不过,我不大清楚,”里弗斯先生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说,“这些事情你可说不准——你根本不敢确定里面到底有什么。我觉得,这很可能关系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件需要我马上处理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颤颤巍巍地拿着信,认真地查看着信封:突然,信封上的《美国名人录》几个字一下子映入他疲惫的双眼,他猛地迸出了兴奋的火花。 “天啊!没错,”里弗斯先生吃力地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指拨弄着信的封口,“正如我所料——这好像是一件需要我马上处理的重要事情。” “那么,如果你需要,就叫我一声。”多根小姐说。 里弗斯先生摇晃着山羊般的脑袋,严肃、肯定地说: “你先出去坐一会儿吧。”他吃力地喘着气,和蔼地说:“要是有什么必须处理的重要事情,哦——我会告诉你的。”他神情庄重地再次摇晃着山羊般的脑袋。 12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里弗斯先生打开信封认真地读了起来。一封短笺告诉他随信附送来了一份收录在上一版《名人录》中的个人传记,同时要求他按实际情况做出必要的修改和补充,并且尽快将修改后的稿件回执过去,因为新版《名人录》即将出版了。 这可是重大的事情啊!这件事再次说明做事一定要仔细才行——某些需要马上处理的重要大事随时都会出现!对了,他最好马上浏览一下,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里弗斯先生扶了扶眼镜,开始阅读他的传记样稿了——内容密密麻麻地排了一个版面的三分之二。读着读着,他最后的那一丝疲倦、无聊和沮丧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头的眼睛又开始闪闪放光了,脸庞也泛起了红晕。他带着编辑特有的警觉,认真地读着,但是这种神情旋即便消失不见了,很快就被渐趋增强的入迷取而代之,这位艺术家的全部心思都沉醉在自己的创作成就中了。 天啊!这的确是件重大的事情啊!一个人感到忧郁、沮丧的时候,就应该看看这个!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按照时间顺序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所有的成就!这样看来,他还真不赖!对于一个乡村医生的儿子来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哎!(里弗斯老人快速地翻看着面前桌子上的《名人录》)整部书中,介绍文字和他差不多的人只有寥寥几位(巴尔——巴拉特——巴拉夫——巴特勒),尼克·巴特勒,嗯,他的当然要多一些,即使把他参与的所有学术团体和在国外获得的荣誉,以及他在法国和英国所从事的那些活动全部记载上去,也还是没有他的多。里弗斯先生对此颇感满意,再次凝神注视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大致如下: 里弗斯·爱德华·施罗德:出版家,编辑,1857年5月,生于宾夕法尼亚州汉堡福斯,是已故的约瑟夫·C.医生和奥古斯塔(施罗德)之子。里弗斯·爱德华先后就读于公学和劳伦斯维尔学院,并于1879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学士学位。1879年至1880年间在海德堡和柏林大学学习。1881年进入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任职至今。未婚。1886年至1902年,任《罗德尼》杂志副主编;1902年至1930年,任《罗德尼》杂志主编;自1930年至今任詹姆斯·罗德尼公司顾问编辑。 参加或任职的学会、组织、荣誉团体以及研究机构:美国革命之子组织、波特克斯部落子女组织、全国殖民家庭联谊会(1919年至1924年为地方分会成员);威廉·珀恩子女联合会、汉博格·福斯总统历史协会(始于1894年)。还有清教徒前辈公谊会、海外知己国际联合会、英语演讲协会、全国早期胡格诺教徒后裔联合会、全国拉法亚特兄弟会、斯特本学会、全国备战协会、全美反战反法西斯联盟、美国宪法公谊会、俄罗斯人民公谊会、波兰公谊会、挪威公谊会、西班牙裔美国人促进南北美洲大陆共和政体间友好关系协会、美国自由联盟、预防虐待动物协会。同时,他还是以下组织的成员:万国作家国际共识促进协会(发起人,自1913年起为该组织名誉主席),传播文明礼仪和文化典范国际联合会,社会民主联盟,全国期刊编辑联盟(附属于国际期刊编辑联盟),出版社与作者友好关系促进联合会,合理健全审稿制度管理联合会,国民理想、全国道德与纯洁标准保护联合会。 所著诗集、小说、散文、旅行记、传记、自传和批评:《莱茵河上的美国清教徒》(1881年)、《永恒的价值观》(1884年)、《文学与道德》(1885年)、《领导与文学》(1888年)、《文学与美好生活》(1891年)、《致丽塔的十四行诗》(1894年)、《玛格丽特的五朔节花柱》(1896年)、《普鲁和我的年轻时代,麦琪》(1897年)、《十四行诗札》(1898年)、《民谣集》(1899年)、《致路易斯的抒情诗》(1900年)、《捷德·斯通的皈依》(1902年)、《爱博纳·阿米斯的苦难》(1904年)、《艾妮德之谜》(1905年)、《他们的金婚》(1907年)、《科克夫人的忏悔》(1909年)、《一位编辑的启迪》(1910年)、《失败的垂钓者之告白》(1911年)、《我的赛宾农场》(1913年)、《昔日的亲戚现在的兄弟》(1914年)、《法兰西与自由》(1915年)、《英格兰会消亡吗?》(1916年)、《匈奴人与仇恨》(1918年)、《友谊的荒唐》(1920年)、《特德与汤姆的传记》(1922年),以及《银发老者的花环》(1926年)。 参加的俱乐部有:常春藤俱乐部、大学俱乐部、普林斯顿俱乐部、世纪俱乐部、球员俱乐部、忘忧树俱乐部、咖啡馆俱乐部、荷兰乐事俱乐部、收藏家俱乐部、文书俱乐部、棍棒与枪支俱乐部、拳击俱乐部、狩猎与吹奏乐器俱乐部、汉堡福斯(宾夕法尼亚州)乡村俱乐部。 地址:纽约市大学俱乐部 天啊!哎!这的确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里弗斯先生仰靠在摇椅上,前后摇晃了好一阵子,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密密麻麻排列的那一栏铅字,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沉思的满足感。这个几分钟前疲惫、哀伤、沮丧的老人现在完全变了样,他的沮丧消失了,无聊不见了,他的自我怀疑、寂寞和失落的最后一点痕迹也飞得无影无踪。如果人们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在充满疑惑的时候、在苦苦思索那些烦心事是否值得的时候,就应该看看这些!也应该让别人看看。他的成就正摆在面前,所做的一切全都白纸黑字地写在这里,要是有人想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有何作为时,就应该让他看一看这些。 他若有所思地在摇椅上摇晃了好一阵子。突然,他清了清嗓子,仰起头含混不清地大声喊道: “多根小姐。” “来了,里弗斯先生。”这个姑娘马上微笑着走了进来。 “嗯!”里弗斯先生喘着气,又一次清了清嗓子,仍然若有所思地来回晃动着摇椅,他把颤抖的手伸进外衣的内衬口袋,掏出当天早晨放在那里的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才说,“哦,多根小姐,你瞧,就在‘俱乐部’的那个位置——看到我说的那个地方了吗?” “看到了,里弗斯先生。” “嗯,把编辑与作家俱乐部会员加在这里,并写上‘特许会员’。” “好的,里弗斯先生。不过您现在是会员吗?” “哦,现在不是!确切地说还不是!不过我马上就成会员了——”为了应对姑娘略带调侃的问题,里弗斯先生辩解似的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说,“哦,没错,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再也不会参加任何俱乐部了——不会再参加了,不过这一家我必须要参加!他们说要是没有我的加入,而把它称作编辑与作家俱乐部就名不副实了。但是,这是最后一家,从此之后,这种事情就跟我没有丝毫瓜葛了。所以,你把这一条加在‘俱乐部’那一项中。” “好的,里弗斯先生,编辑与作家俱乐部特许会员。” “——呃!没错……特许会员。别忘了把它加进去。” “好的,里弗斯先生。还有其他事儿吗?” “——嗯!是的,我想没别的事儿了!……现在,你最好抓紧时间去办这件事。多根小姐,”他吃力地喘着气,用告诫的口吻说,“他们说时间很紧,谁都知道,要是我们迟了的话,整个出版计划就会耽搁的。” “好的,里弗斯先生。我马上就寄出去。” 她走后,老人又在摇椅上晃荡了老半天,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这样一件事竟有如此的效果,竟让他感觉如此良好,精神如此振奋!的确很有意思。就在半小时之前他的心情还很低落,毫无任何情致,可是现在!里弗斯看了看手表,轻快地弹了起来。十二点了,他得去俱乐部了,让汤姆给他调一杯老式鸡尾酒,好好地吃一顿午饭。他觉得心情很好,天啊,他的心情的确很好。 老人抓起他的帽子,离开了办公室。很快就迈上了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精神抖擞地朝俱乐部的方向走去。 [1]科尔内留斯·范德比尔特 (Cornelius Vanderbilt,1794—1877):美国运输促进者和投资者,从铁路运输和航运中积累了大量资金。 [2]约翰·雅各布·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1763—1848):德裔美国皮毛商和资本家,成为他那个时代美国最富有的人。 [book_title]失去的孩子 1 葛罗夫走进广场。亮光照过来,照过去,接着又照了过来。市政厅的大铜钟急促地敲了三下,声音传遍了全城。四月的微风将喷泉的水柱吹成绚烂多彩的薄幕,然后又颤颤巍巍地恢复成羽毛状。他是个孩子,眼睛乌黑,面容冷峻,脖颈上有一块胎记——就像一颗深棕色的浆果,神情温和。以他的年龄来说,他不苟言谈,善于倾听别人,显得过于平静。磨损了的鞋子,系在膝部的粗带长统袜,一条齐膝长短、一侧镶有三只无甚用处钮扣的短裤,水手服,一顶破烂的旧帽子歪戴在乌黑的脑袋上,又脏又空的帆布包搭在肩头,等着装满午后崭新的印刷品。这身舒适、破旧的衣服勾勒、映衬出葛罗夫的形体。他转过身,朝广场北面走去,这一刻他感到现在与永恒已经融为一体。 亮光照过来,照过去,接着又照了过来,喷泉羽毛状的水柱有节奏地朝上喷吐着,四月的微风穿过广场,将它吹成镶有彩虹的薄雾。消防局的马儿不停地踏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响,它们干净、粗糙的尾巴不时来回拂动着。电车从小城的各个方向驶进广场,像上了发条似的按规定好的时间停上一刻钟。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运货马车吱吱嘎嘎地从他父亲铺子的另一侧穿过。市政厅的大钟发出三声沉闷、庄严的响声,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他宁静的眼睛看着外形难看的混合建筑结构——整个广场的建筑物极不相称,而他并不感到失落。葛罗夫心想,“此处,此处便是一如既往的广场,还有爸爸的店铺、消防局和市政厅。喷泉的羽毛状水柱有节奏地喷吐着,每过一刻钟就会有电车停下来,还有坐落在角落里的五金商店,那一排旧砖房使这一侧的街道显得脏兮兮的,人群来回穿梭,照在这里,不断变换的亮光总会再次照过来的。一切来去匆匆,在广场上不停变化着,可终究都会恢复原样。”孩子心想,“葛罗夫站在这里,正背着报纸口袋。成熟的葛罗夫几乎不到十二岁。此时正是一九○四年四月。市政厅的大钟便在此处,正在敲响三点钟。葛罗夫正站在永不改变的广场上。葛罗夫就在这里,定格在这一刻。” 在他看来,这个广场就是宇宙的中心。多少年来,它本身由砖石随意铺砌而成,是时间与断断续续的劳动偶然的凝聚物。在他的灵魂深处,这就是地球的支点,是亘古不变的花岗岩心,是万物不断穿梭、居留于此、永不改变的不朽之地。 他穿过拐角那间陈旧的小屋——一幢容易失火的木制建筑,一位犹太老板在此经营着他的法兰克福香肠生意。然后他穿过隔壁辛格的店铺,里面陈列着亮闪闪的新缝纫机。他看着那些机器,满是羡慕但并不快活。他耳边又响起妇女缝纫时忙碌的嗡嗡声,想起针脚与缝纫的复杂精细、风格与款式的神秘,回忆起妇女俯身专注于闪亮的缝纫针,脚踩踏板,机器呼呼转动的景象来。这是女人们干的活儿:他莫名地想到了乏味与淡淡的沮丧。同样,他常常会盯着上下运动的缝纫针看,针头的速度快得他难以跟上,于是便会陷入片刻的恐慌之中。然后他会想起母亲说过缝纫针曾刺进过她的手指,当他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一点,伸长脖子看看,然后猛地转过头。 他继续朝前走去,但却不得不再次在隔壁的五金商店前驻足。他总会身不由己地在闪闪发光的华美之地停留下来。他喜欢五金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精准的几何工具。他喜欢摆满锤子、锯子、刨板的橱窗。他喜欢那摆满结实的耙和锄头的橱窗,工具上镶着由优质的白色木头制成的崭新手柄,清晰、鲜艳地加盖着制造商的标记。他喜欢在五金商店的橱窗里看到这些东西。每每见到他都会心满意足,心想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拥有一套。 而且,他总会驻足在乐器和钢琴店前。这是个了不起的店铺。橱窗里一只白色的小狗正蹲坐在那里,脑袋黯然地偏向一侧,这只狗从不移动、从不吠叫,专心倾听通过号角发出的“主人之声”一个永远沉默的号角,永不说话的声音。店内,摆设着各种型号的钢琴,豪华而闪亮,洋溢着辉煌与富有的气氛。 此时,他的确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于是便停下了脚步。一缕温暖而富含巧克力香味的空气扑入他的鼻孔。他努力想走过那只有八英尺长的店铺;可他停顿了一下,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就在老克罗克夫妻经营的小糖果店前,葛罗夫走不过去了。 “吝啬的克罗克夫妇!”他轻蔑地想着,“我再也不去那儿了,可是——”当正在制作的美味巧克力散发出的香味再次扑入鼻腔时,他又一次心动了——“我只在橱窗里看看有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下,黑色、平静的眼睛朝小糖果店的橱窗里望去。一尘不染的橱窗摆满了盛放新鲜糖果的盘子。他的眼睛落在一盘巧克力豆上,然后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舌头上放上一颗,它就会像蜜汁一样立即融化。有些盘子里盛着自制软糖。他渴望地盯着深色巧克力软糖,若有所思地盯着淡棕色核桃糖,更专注、更出神地看着薄荷糖、巧克力牛轧,以及其他各种美味糖果。 “老吝啬鬼克罗克夫妇!”葛罗夫再次低声咕哝着,转身欲走,“我再也不会上那儿去了。” 然而,他并未走开。“老吝啬鬼克罗克夫妇!”他们可能真的如此;不过他们做的糖果可是小城里最棒的,事实上,是他吃过的最棒的。 他回首望着小店的橱窗,看见克罗克夫人正在那儿。一位顾客走进店内,选好了糖果。葛罗夫看见克罗克夫人小鹪鹩般的面容,神情专注,此时正倾着身子,认真地盯着磅秤。她干净、瘦骨嶙峋的小手指间捏着一片软糖,葛罗夫看见她一本正经地用小手将其掰碎,然后让糖一点一点掉进秤盘。秤杆摇摇晃晃地沉了下去,她马上捏紧手指,从秤盘上拿起一块软糖,再一次仔细地掰开。这一回,秤杆摇晃了几下,便慢慢地沉了下去,然后又升了起来。克罗克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取回的那块糖放回糖果盘里,然后将其余部分倒入一个纸袋中,折好袋口,递给了顾客。她仔细地数了数钱,然后放入钱匣子,铜币放在一处,镍币放在另一处。 葛罗夫站在那里,轻蔑地看着。“老吝啬鬼克罗克!生怕她会多给一点儿。” 他又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可就在此时,克罗克先生从制作糖果的小隔间里走了出来,皮包骨头的手里端着一盘刚做好的软糖。老克罗克摇摇晃晃地沿着柜台走到前面,把糖放下。他的确是摇晃着走过柜台的。他是个瘸子。跟他老婆一样,他也像一只精神萎靡不振、瘦弱的鹪鹩。他手指干瘦,嘴唇薄薄的,面容痛苦、瘦削。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几英寸,那条短腿的脚上穿着巨大的厚底靴子,靴底饰有弧形条纹,至少有六英寸厚,这样就可以弥补短腿长度的不足。靠这只木头支架,克罗克先生摇晃而来,面带古板、不安的微笑,好像担心自己会损失什么似的。 “老吝啬鬼克罗克!”他低声说道,“哼!他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然而他并未走开。他好奇地待在那儿,从橱窗里张望着,温和的黑眼睛目不转睛,警觉且好奇,鼻子紧贴着橱窗。不知不觉中,他那只鞋尖磨损严重的旧鞋开始不断摩擦另一条腿上的厚袜子。刚出锅、散发着热乎乎气味的新鲜软糖美味可口,真叫人心动。他开始在一只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一个破烂、磨损严重的黑色旧钱包,钱包上有个扣子。他打开钱包,仔细地寻找着。 他的发现并不令人激动——只是一枚五分的镍币和两枚一分的铜币,还有他已经忘掉的——邮票。他取出邮票,摊了开来。有五张两分的,八张一分的,这是一块六邮票的剩余部分。邮票是两个星期前,药剂师里德为答谢他跑腿送给他的。 “老吝啬鬼克罗克!”葛罗夫心想。他面色阴沉地望着那个矮小的古怪身影,看着他再次摇晃着走进店铺,绕过柜台,来到另一端。“嗯——”他不太肯定地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邮票,“其他邮票都落入他手里了。不妨把这点儿也拿去算了。” 如此轻蔑一想,他内心颇感宽慰,于是走进铺子,站在那里,盯着玻璃柜里的糖果盘子,下定了决心。他用一只并不大干净的手指指着一盘新鲜巧克力软糖说道,“我要一角五分这种糖,克罗克先生。”他停顿了一下,竭力抑制着尴尬的情绪,然后仰起脸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又要给邮票了。” 克罗克先生没有作答。他没正眼瞧葛罗夫,古板地紧闭着嘴唇。他摇晃着走过去,拿起糖铲又走了回来,拉开玻璃柜子的门,把软糖放在糖铲里,摇晃着走过去放在秤上称了起来。葛罗夫时而凝视,时而斜视,见他撅着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他看见他拿起一块软糖,掰成两半。然后,老克罗克将两半再分成两半。他在那边称,葛罗夫在这一边斜着眼看,内心踌躇不定。他觉得,管克罗克夫人叫吝啬鬼可真有点不太公正了。终于,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称量工作已经结束,秤杆悬在那里,令人担忧地摇晃着,好像磅秤也担心再偏向克罗克老头一点点,它们就会完蛋似的。 接着,克罗克先生抓起糖果,倒进一个纸袋,沿着柜台摇晃着走向孩子,干巴巴地对他说:“邮票在哪儿?”葛罗夫把邮票递给了他。克罗克先生松开鹰爪一样的手,把纸袋丢在柜台上。葛罗夫抓起纸袋装进自己的帆布口袋,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克罗克先生,”窘迫的情绪又一次袭来,犹如剧烈的疼痛一般,“我多给你了,”葛罗夫说道,“那些邮票共计一角八分。你该找我三张一分的。” 克罗克先生没有作答。他干瘦的手忙碌地将邮票摊开,摆在玻璃柜台上面。摆完后,他严厉地看了片刻,朝前挺了挺骨瘦如柴的脖子,上下扫视着,就像计算数字的簿记员一样。 打量完毕后,他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愿做这种生意。如果你想吃糖,你就拿钱来买。我这儿可不是邮局。下次你来这儿买东西,你得拿钱买才行。” 怒火从葛罗夫的喉咙里升起。他橄榄色的脸上涌现出气愤的色彩。他褐色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很想脱口而出:“那么你为何要拿走我其他的邮票?你为何在拿走所有邮票后,才说并不想要它们?” 但他是个孩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安静、温和、冷峻、细心的孩子,曾经接受过如何尊敬长者的教导。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他乌黑的眼睛看着。克罗克老头微微撅着嘴,并没有与葛罗夫的目光相对,他用干瘦的指头收起邮票,转过身,摇晃着走过去放进装钱的铁柜子里。 他拿起两分的,折叠起来,摆在一只扇贝形的盘子里,然后拿起一分的,折起来摆在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接着,他合上铁柜子,开始摇晃着走开,一直走到了另一端。葛罗夫的面容此时既平静又冷峻,一直盯着他看,而克罗克先生并没有看葛罗夫。相反,他开始折叠一些印有标记的硬纸板,想把它们折成纸箱。 葛罗夫马上说:“克罗克先生,请你找我三张一分的邮票,好吗?” 克罗克先生并没有作答。他不停地折着纸箱。他一边折一边紧紧地抿着嘴唇。克罗克夫人也用鸟爪般的手折着纸箱,此时转过身,恶狠狠地对丈夫说:“哼,我什么都不会给他!” “请你把三分邮票找给我,好吗?”葛罗夫说。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的。”克罗克先生说。 他停下手中的活,摇晃着走向柜台。“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不要再拿什么邮票到这儿来了。”克罗克先生说。 “我很想知道他究竟从哪儿搞的那些东西,我就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说。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并未抬头。她微微将脑袋偏向克罗克先生的一侧,然后继续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折叠着纸箱。 “你从这儿滚开!”克罗克先生说,“不要再拿你的邮票上这儿来了……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邮票?”他问。 “我也一直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两个星期你总拿着邮票上这儿来,”克罗克先生说,“我并不喜欢这些邮票。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他问。 “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克罗克夫人第二次说道。 葛罗夫橄榄色的面容微微泛白。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就像毫无生气、呆滞的柏油球。“里德先生给的,”他说,“是里德先生给我的。”然后便拼命地喊叫起来:“克罗克先生,里德先生会告诉你我是如何得到那些邮票的。我替里德先生干过活,他是两星期前给我邮票的。” “里德先生!”克罗克夫人很不高兴地说。她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这可真滑稽。” “克罗克先生,”葛罗夫说,“只要你能把三个一分的邮票找给我——” “你滚出去!”克罗克先生嚷道,然后摇晃着朝葛罗夫走过去。“听着,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小子!这种生意真滑稽!我可不喜欢,”克罗克先生说,“如果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掏钱买东西,那么我就不会同你做买卖。” “克罗克先生,”葛罗夫又说道,他橄榄色的面容变成了灰色,“如果你能把三个一分的邮票找给我——” “你滚出去!”克罗克先生一边大声说,一边朝柜头尽头走去,“如果你不滚蛋,小子——” “我就要叫警察了,我只能这么做。”克罗克夫人说。 “你必须把那三张一分的邮票给我才行。”他说。 “滚出去!”克罗克先生尖声叫道。他抓住纱门,一把拉开,然后就把葛罗夫推了出去。“你不要再上这儿来了。”他说,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微抽动着。他转过身,摇晃着又朝店里走去。纱门砰地在身后关上了。葛罗夫站在街头。亮光照了过来,照了过去,接着又照在了广场上。 孩子站在那儿,一辆四轮马车吱吱嘎嘎地从身旁驶过。有几个人走了过去,可葛罗夫茫然地立在阳光下,觉得这一切就是时间,就是宇宙的中心,就是永恒不变的核心。他觉得这就是葛罗夫,这就是广场,这就是现在。 可这一天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他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压迫着自己。 广场模模糊糊地退缩在周围,眼前的亮光映衬着灰色的尘埃,喷泉形成的水帘幻变成艳丽的彩虹,重新得意起来,喷射成有节奏、羽毛状的水花。但这一天所有的光亮皆已暗淡,“这就是广场,这就是永恒,这就是时间——一切如故,除了我自己。” 失落的孩子拖着磨损的鞋子,跌跌撞撞、摸索前行着。麻木的双脚穿过大路,来到鹅卵石铺砌的街道,来到规划良好的中心广场——这里有草地,有花圃,不久就会盛开红艳艳的天竺葵。 “我想独处,”葛罗夫想,“在一个无法靠近他的地方……噢,天哪,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听到,永远没有人告诉他。” 羽毛状的水花散开了,彩虹状的水雾洒过他的头顶。 他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侧,然后又穿过街道。当他麻木的脚踏上父亲铺子的台阶时,葛罗夫心想,“噢,天哪,要是爸爸听到就好了!” 他看着并感受着那些台阶——长约二十英尺旧木材的宽度与厚度。他都看见了:父亲铺子门廊上的铁柱子,漆着毫无生气、反常的黑绿色——这一地区饱经岁月的柱子皆是这副模样。两个污渍斑斑的天使,还有立在一旁等待着什么的石头。远处、周围、石匠的铺子里,到处都是白色大理石冰冷的雕像、打磨得浑圆的石头,无精打采、伸着一双结实、充满爱意的大理石手臂的天使。 他穿过走廊,白色的雕像立在他周围。他来到铺子后面的工作间。他知道,在室内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铸铁炉,上面涂了厚厚一层褐色的东西,热烘烘的,而长长的排烟筒则伸出店外;那扇又高又脏的窗户俯视着黑人区附近的市场广场;室内粗糙、陈旧的架子上放着厚厚的木板,木料虽不光滑,却很柔韧,就像动物结实的毛发一样;架子上摆着各种尺寸的凿子,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石头粉尘;一只带有脚踏泵的旋转砂轮;一扇通往小巷的门。此处高出小巷十二英尺。室内有两只三脚木架,上面放着墓碑,父亲正在其中一个墓碑旁边工作。 孩子盯着看,看见上面刻着克里斯曼的名字,看见约翰的名字中“S”刻得很匀称,在姓名与日期之下隐藏着真挚的情感:“约翰·克里斯曼,1903年11月7日。” 甘特抬起头来。他五十三岁,面容憔悴,胡子刮得并不整齐,身体又高又瘦。他身着质地很好的深色衣服——结实、魁伟——只是没穿外套。他干活的时候身着背心,外面罩着衬衫,一只结实的表链挂在背心前,戴着硬翻领、打着黑领带。他的喉结高高突出,额头、鼻子十分削瘦。淡颜色的眼睛呈灰绿色,眼窝虽不深,却冷冰冰的,而且不知道怎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孤独。他的肩头系着一条围裙,戴着上浆的护袖。他一只手拿着又大又圆的木槌,犹如屠夫的屠槌;而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只冰冷结实的凿子。 “你好吗,儿子?” 他平静、心不在焉地问。说话的时候并未抬头。他操纵着手中的凿子和木槌,犹如钟表匠专注于手表一样,不同之处在于,他本人和木槌皆有更大的力量。 甘特放下木槌,摆平凿子,从支架旁走来。 “怎么回事?”他问。 当葛罗夫眨动他乌黑的眼睛时,双目模糊了,滚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从未偷过邮票。”他说。 “嗨,怎么回事?”父亲问道,“什么邮票?” “就是里德先生给我的邮票,其他孩子都生病的时候,我在他那里干了三天活……可老克罗克,” 葛罗夫说,“他拿走了全部邮票。我告诉他邮票是里德先生给我的。现在他还欠我三张一分的——克罗克老头说他不相信邮票是我自己的。他说——他说——肯定是我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葛罗夫大声地脱口而出。 “邮票是里德先生给你的——呃?”石匠说,“你的那些邮票——”他舔了舔嘴唇,把头一仰,盯着天花板看了看,然后转过身,迅速、大步地从工作间走进了库房。 他很快又返回了,当他经过办公室那陈旧、漆着灰色油漆的隔板时,他清了清喉咙,舔了舔拇指说:“现在,你听我说——” 然后他转过身,再次大步走到前面,清了清喉咙说,“你听我说——”他转过身返回原路,沿过道两侧排列的墓碑走来,低声咕哝道,“我的天哪,现在——” 他抓起葛罗夫的手,两人迅走如飞。他们穿过走廊两侧的石碑,经过污渍斑斑、守在那儿的天使,下了木头台阶,穿过了广场。喷泉有节奏地喷涌着,喷散成五彩的水帘,掠过他们。当葛罗夫与父亲穿过广场时,一匹年迈的灰马张着嘴,神情平和地看着他们,然后咂巴着嘴,畅饮冰凉的山泉。他们却未注意到这一切。 他们迅速地来到另一侧,径直朝糖果店走去。甘特仍然系着他的那条饰有条纹的长围裙,紧握着葛罗夫的手。他打开店铺的纱门跨了进去。 “把邮票给他。”甘特说。 克罗克先生摇晃着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此刻他脸上古板、仔细的表情变成了微笑。“这不过是——”他说。 “把邮票给他。”甘特边说边往柜台上扔了几个硬币。 克罗克先生摇晃着走过去取了邮票,然后又摇晃着返回。“我只是不知道——”他说。 石匠接过邮票递给孩子。克罗克先生拿走了硬币。 “这只不过是——”克罗克先生又开始说起来,面带微笑。 甘特清了清喉咙。“你从未做过父亲,”他说,“你从不理解一个父亲的感受,也不懂得孩子的感受,这就是你之所以干出刚才那种事的原因。但你已经遭了报应。上帝已经惩罚了你。他让你饱受折磨。他让你瘸腿无子——瘸腿无子,饱受痛苦,直到进入坟墓、被人遗忘!” 克罗克的妻子不停地搓着那双皮包骨头的小手,恳求地说:“噢,别说这种话,请别说这种话。” 石匠仍然喘着气,紧握着孩子的手离开了铺子。亮光再次出现。 “没事了,孩子。”他边说边把一只手放在孩子的背上。“没事了,孩子,”他说,“你现在好受了吧。” 他们穿过广场,彩虹般的水雾掠过他们,那匹马站在水槽边痛快地喝着水。“没事了,孩子。”石匠说。 老马沿斜坡而下,马蹄声响彻在鹅卵石路面上。 “没事了,孩子,”石匠又说了一遍,“做个好孩子。”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然后迈开大步走进自己的铺子。 失落的孩子站在广场上,距父亲铺子的门廊并不远。 “这就是时间,”葛罗夫心想,“这儿便是广场,这儿便是父亲的店铺,我就在这儿。” 亮光照了过来,又照了过去,然后又照了过来——可现在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孩子看着熟悉的雕像模特,知道它们一如既往。可这一天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有些东西再一次返回。在那些平静眼睛的视野之外,某种光明已经失去,而某种更深的色彩却进入了视野的范围。他难以说清,他并不明白,在一刻钟内生活如何穿过幻变的阴影。他只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永远无法再获得。 正在此时,一辆双轮单座轻型马车经过广场,尾端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圣路易”“短程旅行”“博览会”。 2 正当我们一路南下经过印第安纳州的时候——你还太小记不得这些,孩子——可是当我们经过印第安纳州,去参加博览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早晨你的模样。当时正值春天,所有的苹果树都吐出了新绿。由于正值印第安纳的初春时节,万物开始泛绿。当然,我们家乡可没有印第安纳州的农场。孩子们从未见过那样的农场,我想,他们全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们全都不停地沿着走廊跑上跑下——嗯,不,你和葛罗夫除外。你太小了,尤金。你当时只有三岁,你和我待在一起。至于葛罗夫——哎,我会给你讲一讲的。 但是其他孩子都不停地跑上跑下,从一个窗户到另一个窗户不停地张望着。一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他们彼此就会大声叫着、喊着。他们不停地朝各个方面张望,观察各个方向,好像希望能够看清自己的后脑勺似的。那是全家人第一次去印第安纳州,我想人人都会觉得好奇和新鲜。 他们似乎永不满足,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他们不停地上下来回跑动,彼此大声叫喊着,直到——“我敢说!你们这些孩子!我从没有见比你们更兴奋的了!”我说。“你们不停地上下来回跑动,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说。 你也清楚,他们对去圣路易都兴奋不已,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他们情不自禁,什么都想看一看。但是——“我敢肯定!”我说,“如果你们这些孩子不坐下来休息休息,那么没等我们到圣路易看博览会,你们就会累倒的!” 葛罗夫没有跑来跑去!他——没有,他没有跑。听着,孩子,我想告诉你,我抚养了你们这一群孩子,如果要我说,你们几个没一个是傻瓜。可是葛罗夫!哎,你们现在都长大了,全都离开了,再没有哪个是孩子了……当然,正如人们所说的,我希望你们已经找到了成年人的尊严。我想你们都具有成年人的判断力……但是葛罗夫!葛罗夫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做到了。 噢,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知道,那个时候,你们其余几个若不在我跟前,我几乎很难放下心来,可是我却信赖葛罗夫。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我可以派他到任何地方,而我总会知道他定能安全返回,准确出色地完成我让他办的事情! 哎,我甚至无须嘱咐他什么。你可以打发那个孩子上市场,告诉他你要什么,而他返回时,用同样的钱买回的东西是你自己买来的两倍。 现在你也知道,人们常以为我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其实,葛罗夫才算得上真正地精明!——哎,到后来我甚至无须嘱咐他什么了。你爸爸对我说过:“你只要告诉他你想买什么东西,然后其他的事最好交给他去办吧。”你爸爸说,“如果我不相信他买东西比你更精明的话,那就该见鬼去了。他花同样的钱买来的东西比我见过的任何人买回的都多。” 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知道。我只得爽快地承认。葛罗夫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远胜过我……哎,是的,小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他,你是知道的。他们说所有的商人、农民都认识他。当他们看到他走来时都会笑起来——然后说:“当心!葛罗夫来了!他可是你们愚弄不了的买主!” 他们说对了!那个孩子!我会说,“葛罗夫,你跑到居民区去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只是眨眨眼,你知道的,他却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透露自己具体想要什么,可我会说,“我想有些从农村来的新鲜东西应该上市了吧,所以你还是拿上钱去看看吧。” 哎,他呀,只需说这么多就够了。你只要告诉那孩子你相信他的判断力,那么他宁愿跑到地球的另一端为你去跑腿。另外,让我告诉你吧,他也从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的眼睛会变得像煤块一样乌黑——噢!那个孩子看你的神态,还有他的睿智与判断力。他会说:“好的,夫人!切勿担心,妈妈。交给我吧——我会办好的!” 接着他就会像闪电一样飞快地跑开了——噢,天哪!正如你父亲所言,“我已在这个小城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他说,“我看着它从一个乡间小路密布的村庄发展起来,明白了该明白的一切,但那个孩子却是个例外——”你爸爸说——“他知道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噢,他会径直赶到你爸铺子下面的地方去,那里常停着马车夫和乡下人的马车;要么,他就会赶到康科德大街上去,那里常常是农民停放马车的地方。尽管他只是个孩子,他会直接去找那帮人的——葛罗夫会的!——他会像个成年人似的跟他们讨价还价。 “哎,”他最后说道,“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对吗?他曾经是你最聪颖的孩子,现在还是吗?” 我只是看了看他。我只能讲实话。我不能再糊弄他了。“不,”我说,“他是个善良、聪明的孩子。这一点无可挑剔,但这位聪明伶俐的孩子比其他任何一位的思考能力、理解力、判断力都要强。我最好的孩子——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嗯,不是尤金,”我说,“是另一个。” 他看了看我,然后说:“那么是哪个?” 嗯,我只是看着他,微笑着。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他。“我从不会吹嘘自己的孩子,”我说,“你自己会发现的。” 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抚养了一大帮孩子,对你们我很了解。你要相信我的话——最出色的要算——葛罗夫了。 那时候,每当我想起葛罗夫的时候,总会看见他坐在那里,神情冷峻且真挚——鼻子紧贴着窗户,和那天早晨途经印第安纳州时的样子一样。 整个上午,我们一直沿着沃巴什河岸前行——这条河流经印第安纳,曾有一首关于这条河的歌——所以,整个上午我们都沿河而行。我和你们几个孩子坐在一起,经过印第安纳,前往圣路易,去看博览会。 葛罗夫坐在那里,安静且认真地眺望着窗外,他一动不动,就像个大人似的坐在那里。他只有十一岁半,但是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加理智,判断力、理解力更强。 他就坐在这儿,紧挨着一位有身份的男子,眺望着窗外。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人,也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但你听我说!他的确是个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心地善良、坦诚的人,而且我能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葛罗夫。葛罗夫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然后看了看那位绅士,面容冷峻且诚挚,就跟大人一样,然后问道:“这一带种的是什么作物,先生?”嗯,那位绅士仰起头,哈哈地笑了笑。“嗯,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吧。”他说,然后,他们二人开始攀谈起来,葛罗夫沉浸在其中,表情也很庄重。他向对方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诸如此地种有哪些种类的树木、农场有多大,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位绅士都做了回答。最后我说:“哎呀,葛罗夫!我觉得你不该问那么多问题。你打扰这位先生了。” 那位先生向后仰了一下脑袋,笑了起来。“你不要管这孩子。他没做错什么。” 他说,“他一点都没打扰我,如果我知道他所提问题的答案,我就会告诉他的。如果我不知道,那么我就会如实相告。但他没做错什么,”他边说边把胳臂搭在葛罗夫的肩头,“你不用管他了,他一点都没打扰我。” 我仍然能想起他那天早晨的样子,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脖子上有一块胎记,他的神情是那么冷峻,那么严肃,那么真挚。他坐在火车车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苹果树、农场、畜棚、房屋、果园,沉浸在其中,我心想,这是因为一切对他既陌生又新鲜的缘故吧。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每每想起,总会历历在目,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现在,你们弟兄几个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已经长大离开,一切都和当时不同了。但是那天早晨你们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