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小酒店
[book_author]左拉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4435
[book_dec]法国作家左拉于187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是法国巴黎洗衣女工绮尔维丝。她未成年就和制鞋工朗蒂埃姘居,并生了两个孩子。后被朗蒂埃抛弃,嫁给盖房工人古波。有一天古波从屋顶摔下来受了伤。绮尔维丝为了给古波养伤,把自己的积存全花掉了。古波在复原期间变得懒惰而且酗酒成性。不久,勤劳的绮尔维丝也开始借酒浇愁,重与旧情人朗蒂埃鬼混。从此,绮尔维丝无心干活,工作马虎,欠下了债务,生活没有着落,堕落成卖淫妇。最后,古波酒后中毒死在疯人院,绮尔维丝也死在楼梯底下的洞里。《小酒店》的发表在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其中也不乏责难之词。有人说左拉“侮辱工人”。甚至连雨果也认为,小说所写的情状虽然真实,但作家在无法医治创伤以前,“没有权利把贫困和不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诚然,《小酒店》描写的工人,绝不是进行了1848年革命和1871年公社起义的法国工人阶级的英雄典型;左拉也未能揭示工人贫困和不幸的根源。但这篇小说还是有其不容抹煞的社会意义:通过逼真的形象描绘,它勇敢地把资产阶级竭力掩盖的劳动者的非人生活状况公布于世,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份无可辩驳的控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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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原序
《卢贡——马卡尔家族》应当是由20部小说组成。1896年此套系列小说的总体计划业已确定,我极其严格地遵守了这一计划。到了该写《小酒店》的时候,我亦如写作其他几部小说一样①完成了创作;按既定的方案,我丝毫也未停顿。这件事也赋予我力量,因为我正向确定的目标迈进。
①《小酒店》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的第七部。前六部小说在此之前均已如期发表。
当《小酒店》在报纸上②发表之后,竟遭到了空前猛烈的攻击,人们谴责它,说它直露并充满着罪行。是否极有必要在此用些笔墨来阐明我的创作意图呢?我所描写的是在我们的城郊瘟疫般的境遇中一个工人家庭命运的兴衰过程。酗酒和不事劳作的后果,使家庭关系破裂,使龌龊的男女杂居,使道德伦理逐渐沦丧殆尽,直至羞辱与死亡。这是一幅伦理写真图。
②此处报纸是指《公共福利报》。《小酒店》在该报发表了一部分后,因受到攻击,中途停止刊登。
其实《小酒店》是我的作品中最严谨的一部。我的其他作品中往往还能触及到更可怕的创伤。只是本书的形式上稍显骇人。人们对我所运用的字眼颇有微词。我的罪过是在作品中收集了民众的语言,并反复大量使用而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文学好奇性。呵!这种创作形式竟成为我最大的罪过!然而,这种语言形式的字典实际上比比皆是,某些文人墨客还在潜心研究着它,并对它的鲜活、辛辣之气,对它在刻画形象时的异峰突起,生动有力的效果倍加赞赏。至于那些专事寻路觅径的语法学家对此亦如获至宝。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有人片面地认为我的志趣在于纯粹的语言学领域,认为我以此事感受某种历史和社会的强烈兴趣吧!
另则,我并不为自己辩护。我的作品会替我表白其中原委。它是一部摹写现实的作品。是第一部不说谎话、能嗅到人民气味、植根于人民的小说。不应当作出全体人民都是坏人的结论,因为我的作品中众多的人物并非都是有恶劣品行的人。只是贫困与悲惨的生活境遇以及艰辛的生活,使他们变得愚昧而败坏了。当人民对我和我的作品用怪诞的、令人生厌的、带有诸多成见的方式进行评判之前,应当首先读读我的书,了解它们,清晰地理解它们的想法内涵。诚然,众所周知,读者朋友们对于那种可以给人带来愉悦的惊险传奇故事确实喜欢!我只希望人们知道,人们所称的吸血鬼、冷酷的小说家,其实是一个正人君子、学者、艺术家。他在自己的角落里过着谨慎的生活,惟一的奢望就是使自己的某一部作品广为传播且留芳百世。任何无稽之谈我都毫不在意,只是埋头工作,时光的推移和读者的信任最终会使我得到认可,并且从这愚蠢的包围圈中拔腿而出
左拉
1887年1月1日于巴黎
[book_title]第01章
热尔维丝等着朗蒂埃,已是凌晨两点钟了。她站立窗前,冷风穿透了她短小的胸衣,不由地全身战栗起来,她有些昏昏欲睡,斜靠在床上;焦躁不安的等待煎熬着她,泪水浸透了脸颊。自从她和朗蒂埃在“双牛头”饭店吃过饭后,朗蒂埃便叫她回家同孩子们睡觉;八天过去了,他每天深夜才回家,依他说是在找工作。今天晚上,当她凭窗等候朗蒂埃回家时,远处“大阳台”舞场的十个窗子里射出的灯光映在门外马路黑魊魆的地面上阑珊可见。她似乎看到朗蒂埃走进了舞场,他身后跟着的是那个小阿黛尔,那个擦铜器女工时常与他在同一个饭店吃饭。此时,她轻摇着双手在距朗蒂埃五六步远的地方跟着他。似乎不愿意在舞场门前耀眼的球形灯光下携手同行,那情形像是两人彼此刚刚从对方的肘窝里抽出手来似的。
热尔维丝一觉醒来,已近清晨五点钟了,她感到身体僵直,腰酸背痛,不由地又嚎啕大哭起来。朗蒂埃还没有回家。这是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她坐在床沿上,头顶上是一顶悬在天花板上呈锥状的、褪了色的花布床幔。渐渐地她眼中噙满了泪,用目光环视着凄惨、零乱的卧房,少了一只抽屉的核桃木横柜,三把麦秕垫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满是油腻,一把缺口水壶放在小桌上。为了孩子们,又在横柜前面加了一张铁床,这一切差不多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热尔维丝和朗蒂埃的箱子敞着盖摆在角落里。里面没有衣物,只有一顶破旧的男帽压在一些肮脏的内衣和袜子下面;靠墙的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有破洞的披肩,一条贱满泥的裤子,尽是些旧衣店的商人们不肯收购的破旧车辆。壁炉台上,两支已无法成双配对的铝铁灶台的中间放着一叠粉红色的当票。这间屋子算得上是这个旅店的上乘房间,位于二楼高低合适且不说,还面对着街道。
此时,两个孩子同枕共眠睡得正香。8岁的克洛德两只手露在被单外面,缓缓地喷着鼻息;艾蒂安只有4岁,一只小手臂搭在哥哥的颈上,梦中还露出淡淡笑靥。孩子们的母亲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凝视他们的时候,低声的呜咽又起。她用一条手帕掩住自己的嘴,生怕歔欷之声破口而出。她赤着脚,竟忘了重新穿上脱落的旧拖鞋,又转身倚在窗子上,重新开始了每夜一度的等候,她痴痴地望着远处人行马路。
这家旅店坐落在小教堂大街上,左边是鱼市巷。这座三层楼的破旧房子墙面被漆成了酒红色,每层都有百叶窗,不过已被风雨侵袭得糟朽了许多。门前的两个窗子之间的一盏星形玻璃招牌上面嵌着黄色的大字:“好心旅店,店主马尔肃耶”,因为长期的霉变,石灰墙面已斑斑脱落。热尔维丝的手帕仍然捂在嘴上。由于那块招牌灯遮住她的视线,于是她踮起脚尖向右边望去。看到了洛西雅尔街的尽头,那里成群的屠夫们穿着染血的围裙,站在屠牛场的门前;凉风袭来,不时地把被屠宰畜生的腥臭气味送进她的鼻孔;她把目光转向左边那条长饰带形的马路,她把视线停留在那所拉里布齐尔医院的白色建筑上,那医院正在建筑之中。她慢慢地来回眺望,视线终于移到了入市税征收所的墙壁上,入夜后,她时常听到这堵墙后传出被谋杀者的惨叫声;她用眼睛搜寻那些黑暗、僻静、阴冷、潮湿而污秽的街角。她惧怕窥到朗蒂埃被刀子戳穿肚子的尸体。当她抬起眼睛向那围绕着这个荒漠绑匪般都市的一望无际的灰色城围望去时,猝然,一道闪光,那太阳下的尘埃充满了天空,一道带着巴黎喧嚣的晨光出现了。她最终还是把眼睛转向了鱼市巷,伸直脖颈,在苦闷中自我排遣地望着从蒙马特高地和教堂街上走下来的人群,其中有三三两两的牲畜。货车在人市税征收所的两座低矮的建筑之间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那些成群的牛羊不时地阻断了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的工人们肩上扛着工具,臂下夹着面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冲进巴黎。然后又被不断地淹没在茫茫大海般的都市之中。当热尔维丝似乎觉得在人流之中瞥见朗蒂埃的当尔,便冒着跌下楼去的危险,向前更深地探出身去。但是随后她又用手帕更紧地堵住了嘴,像是要把痛苦压到心底里去似的。
一个年轻人尖锐的声音使她离开了窗口。
“您先生不在家吗,朗蒂埃太太?”
“可不是嘛,古波先生。”她勉强满脸堆笑著作答。
住在旅店顶层十法郎一间小屋中的锌工名叫古波。他肩上挎着一只口袋,看见热尔维丝家门上插着钥匙,便像一个熟悉的朋友一般径直走进屋去。他又说:
“您知道吗?现在我在那个医院里干活儿……嗯!瞧呀!5月的天气多艳!可是早晨的风,还真有些刺骨哩!”
他边说边注视着热尔维丝被泪水浸红的脸孔。当他看见床上依然平整的被褥,便轻轻地摇了摇头;来到孩子们的床前,他看到两个小天使般的孩子面色红润,正香甜地睡着。他压低声音说:
“唉!您先生不太听话,是吗?……别难过,朗蒂埃太太。他热衷于政治;前些天人们选举尤金·许①的时候,据说那是个好人,朗蒂埃为选举之事几乎发疯。也许他昨夜与朋友们在一起痛骂那个下流的波拿巴呢。”
① 尤金·许(EugeneSue1804-1857)是法国通俗小说作家。
“不,不,”她低声而吃力地说,“他并不是您猜想的那样,我自然知道朗蒂埃在什么地方……我们女人有自己的烦恼,大啊!”
古波闪动着眼睛,表示出他并不为她的哄骗所动。他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不愿意下楼,他十分情愿替她买牛奶。这位既美丽又善良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有了难处,也许会求他帮忙的。古波的脚步声消失后,热尔维丝又重新凭窗远望起来。
城门口处人群牲畜的脚步声和蹄子声响在清晨的冷风中不绝于耳。那些穿蓝色衣服的是锁件工;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那些大衣里露出长工作服的当然是油漆匠人喽。远远望去这群人色泽浑浊,俨然是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其中淡蓝色和灰黑色有些刺眼。不时地有工人停了脚步,重新点燃熄灭的烟斗;周围的行人面无表情,匆匆而行。人们既没有欢笑,也不向同伴递一句话,土灰色的面孔都朝向巴黎。鱼市巷如同一张血盆大嘴把行人一个个地吞进去。鱼市巷两头的转弯处,两个酒店老板正在打开门脸板,于是便有许多人放缓了急匆匆的脚步。未进店门前,他们先在人行道上踱着步,斜着眼睛瞅瞅巴黎,松弛一番双肩,似乎这就是一天自在的消遣所在了。酒巴柜台前,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里喝着酒;一个个都显得恣意妄为,酒客们挤满了店堂。吐痰声、咳嗽声带着酒杯中清亮的烧酒一杯一杯地润着他们的喉咙。
热尔维丝向马路左边看去,像是又看见朗蒂埃走进了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此时,一个没有戴帽子,带着围裙的胖女人站在楼下的街道中央问她:
“这不是朗蒂埃太太嘛,您起得好早啊!”
热尔维丝向前探了探身子说:
“呢,是您呀!博歇太太!……哎!您瞧,今天我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呢!”
“可不是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不是?”
于是一个依着窗子,另一个站在楼下相互攀谈起来。博歇太太是楼下“双牛头”饭店的门房。有许多次热尔维丝在她的门房里等候朗蒂埃,以免独自和那些用餐的男人们在一起。那女门房告诉热尔维丝,说有一个职员要缝补一件礼服外套,门房的丈夫没能把衣服取来,所以一大早她特地去了离这里不远的炭市街,趁那个职员还未起床时找到他。后来她又说起昨天晚上有一个房客半夜引了一个女人进来,一直闹腾到夜里三点钟,扰得大家睡不好。她一面鼓着长舌,一面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热尔维丝,像是专为探听消息来到窗下一样。她忽然问:
“朗蒂埃先生正在睡觉吗?”
“是的,他还没有起床。”热尔维丝回答时不由地涨红了脸。
博歇太太瞅见她眼中又涌出泪花,心中感到了某种满足,嘴里嘀咕地责骂男人的懒惰。她转身离去的当尔又叫道:
“您早上要去洗衣场,对吧?……我攒了些衣服也要去洗,我在旁边替您占个位置,也能再和您聊聊天。”
接着她似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
“我的小可怜,您别总这样呆着,这样会惹出病来的……瞧呀,您的脸都发紫了。”
热尔维丝还是在窗前死死地守了两个小时,一直等到八点钟。此时,城里店铺的门都开了。从蒙马特高地走下来的做工人流渐渐稀少了。几个迟到的人匆匆跨进城门。酒店里还是站着先前那一班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于咳着向地上咔着痰。工人们走过之后,又走来一些女工,其中有擦铜器的、做帽子的、做缎花的。一个个都紧束着单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马路奔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攀谈,不时还夹杂咯咯的轻笑声,用光亮的眼睛四处张望。更远些,有一个独行的、瘦削、脸色苍白而矜持的女子,避开四散堆放的垃圾沿着入市税征收处的墙走着。随后走过去的是些店铺里做事的伙计,一面走着,用手指放在嘴里打着唿哨,嚼着用一个铜币买的面包。又有一些衣服极短,垂着眼皮,拖着枯瘦的身子,边走边打着瞌睡的人。还有些小老头子们,因整天守在办公室里,脸孔熬得苍白,他们一面蹒跚迈步,一面盯着腕上的表,像是用秒时算计着路程。随后大路上才显出一片清晨的安详和舒谧;一些附近的有钱人在晨光下散步;没戴帽子的母亲们穿着肮脏的裙子,在怀中摇哄着她的婴儿,在街道旁的长凳上为孩子换襁褓。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袒着胸,互相碰撞着,时而在地上打滚,叫着、笑着、哭着,闹个不停。这时候的热尔维丝觉得心里气闷得发慌,绝望和焦虑使她几乎晕了过去。她似乎感到一切都完了,连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朗蒂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用呆滞、失望的目光,从肮脏腥臭的屠宰场望到崭新洁净的医院。透过一排排开启的窗子,医院里面的房子仍是空荡荡的,好像是死神光临过似的。入市税征收处的后墙头上冒出一缕晨辉,直照着她,渐渐升腾的太阳洒向从梦中苏醒的巴黎,也使她目炫。
少妇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无力地垂着,停止了哭泣,此时,朗蒂埃安然地走进屋来。
“你!是你!”她连声呼着,上前去搂他的脖颈。
“嗯,是我,怎么样?”他回答着,“我想你不至于瞎闲吧!”
他把热尔维丝从身旁推开,接着用一个使坏性子的手式把摘下的黑呢帽子向横柜上一扔。他约摸26岁,年轻健壮,身材不高,褐色头发,一张标致的面孔,稀落的小胡子,他时常习惯性地用手捻卷着它。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紧裹身体的脏旧大衣。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
热尔维丝重又跌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用断续的话埋怨道:“我一夜未曾合眼……我还以为也许有人要加害于你……你到哪里去了?在哪儿过得夜?天啊!你别再作贱我了,我会变疯的……你说呀,奥古斯特,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当然在该干事的地方啰!”他耸了耸肩说道:“八点钟时我在哥拉西尔一个朋友家,他打算开一个制帽厂。由于耽搁得太晚,所以在他家过夜为好……再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总盯着我。别唠叨了,让我安静一点儿!”
热尔维丝又哭了起来,接着是高声的争吵,朗蒂埃粗暴的动作撞倒了椅子,孩子们被惊醒,他们裸着上身从床上爬起来,用小手扰着蓬乱的头发;他们听见母亲的哭泣,还没有完全睁开惺松的双眼就大声哭喊起来。
“唉!真吵死了!”朗蒂埃没好气地说,“我警告你的,你们还不闭嘴?惹急了我,这次……我可真的走了。那么,晚安!我可要回到我来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已把横柜上的帽子拿到手里。这时热尔维丝连忙起身向前喃喃地说:
“嗯,不!”
随后她温存地哄了孩子,他们止了眼泪。她亲吻孩子的头发,说了些亲切话让他们再躺下。孩子们马上安静了,回到枕头上相互搁着腋窝吃吃地笑起来。此时,他们的父亲却靴子也不脱,一头倒在床上,脸上显出一夜未睡的倦容,面孔花一块白一块。他没有睡着,圆睁着眼向屋里扫了一周嘟囔着说:
“真干净呐,这屋子!”
他斜视了一会热尔维丝,面带愠色地说:
“你也不收拾一下嘛?”
热尔维丝是个22岁的少妇。她的身材不高,略瘦,艰辛的生活已扭曲了她那张原本清丽的面孔。她头发散乱,脚上穿着那双破旧的拖鞋,身子蜷缩在那件白色的短睡衣里打着寒战。家具上的尘土和油垢玷污了她的寝衣。方才的哭泣和烦恼,竟使她仿佛衰老了10岁。朗蒂埃的话使她失去了原本的惧怕和顺从,她忍不住发作起来:
“你太没道理了!”她怒冲冲地说,“你分明晓得我已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了。今天一家子落到这个田地,不是我的罪过……我倒要看看你,如果带着两个孩子,在一间甚至没有烧热水的炉子的房间里过活,你该怎么办?……你以前答应过,到巴黎之后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现在钱都被你花光了!”
“什么?”他叫了起来,“钱是你同我一起花的,现在要耍泼,给我一个人身上倒脏水呀!”
她似乎没听见,继续说:
“说到底,要是肯发奋,能翻过身来……昨天晚上我见着福克尼太太,就是‘新街’上的那个洗衣妇;她答应星期一雇我。如果你再去你哥拉西尔的朋友那儿做些事,出不了半年,就能宽裕许多的。到时候咱们也能添些衣服,在别处租个像样的房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唉!还得干活,加把油工作……”
朗蒂埃翻过身子脸朝着墙,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又生起气来:
“是呵,没错儿,大家都晓得你绝计不想干活儿。满肚子野心,要像公子哥一样的穿戴、要穿绸披缎的小娼妇陪着逛游,不是吗?自从你叫我把我的衣服送到当铺里之后,你就嫌我不漂亮了……奥古斯特,我原本想忍一忍,不对你讲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我看见你同那小娼妇阿黛尔进了‘大阳台’舞场。哼!你可真会挑那些贱货!那女人看上去倒是清白艳丽!还摆着公主一样的臭架子!……其实这里饭店里的食客们谁都同她睡过觉!”
朗蒂埃跳下床。他煞白的脸上圆睁着一对墨黑的眼睛,这个矮男人迸发出狂风般的怒气。
“是的!是的!她同饭馆里所有的人上床!”热尔维丝重复着,“博歇太太要把她和她的那个娼妇妹妹轰走呢!因为总有男人排着队在楼梯上守着那两个贱货。”
朗蒂埃握起两只拳头,但终于没有落下去。他抓住她的两臂粗暴地摇晃着,把她推倒在孩子们的床上,扰得孩子们又尖叫起来。他又躺在床上,面容凶恶,口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个主意,却还未最终确定。他说:
“热尔维丝,你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其实你错了,将来有你好瞧的!”
孩子们哭泣了好一会。他们的母亲坐在床沿上,俯身搂着孩子们;用单调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唉!假如没有生你们,我可怜的孩子!……假如没有生你们……没有生你们……”
朗蒂埃平静地躺在床上,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破旧褪色的床幔,心里正在默默地打着主意,并没有听妻子讲话。就这样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尽管疲倦使眼皮打架,他仍不肯入睡。他转过身子,用手托着腮,面色执拗且坚定。此时,热尔维丝已把屋子收拾得当。她唤孩子们起了床,替他们穿好衣服,收拾整理着被褥。他看着热尔维丝打扫卧房,擦拭了家具,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使屋里昏暗而凄惨,墙纸也因受潮脱落下来,三把椅子和那个横柜都跛着脚。抹布拭过,泛起的油垢,总也揩不干净。热尔维丝正对着挂在窗子插销上的那面小镜子梳理着头发,朗蒂埃也常用那面镜子剃胡子。他审视着她弯腰洗头时那一对赤裸的膀子,毕露的酥胸和那些可裸露的部位,心中在作着某种比较。接着,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只有点跛的右脚,除非在劳累得撑不住时才能被人看出来。由于昨夜的煎熬,眼下她拖着右脚,把身子倚在了墙上。
两人沉默了许久,没讲一句话。他似乎在等着什么;而她忍气吞声,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顾忙着手底下的活儿。她把丢在箱子后面角落里的脏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准备出门,此时,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要做什么?……你到哪里去?”
起先她不作答。随后,他又气冲冲地追问,她便答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得去洗这些东西……孩子们总不能穿着脏衣服吧。”
待她收拢起两三块手帕。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开腔说:
“还有钱吗?”
猛然间,她立了起来,两眼盯着他,手里还拿着孩子们的脏衣服。
“钱!你难道让我去偷不成?……你晓得前天我那件黑裙子也只当了三法郎。全家的两顿中饭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开销……呃,哪里还有钱。这四个铜币是去洗衣场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去赚钱。”
朗蒂埃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后面那句隐语而罢休。他翻身下床,把悬在屋里的破衣烂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条裤子和披肩,还打开横柜揪出一件睡衣和两件女衬衣,塞进热尔维丝怀中的包袱里,说:
“给,把这些送到当铺去。”
“你要不要让我把孩子也当了?”她问道,“真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当,这倒也省事!”
然而,她还是奔当铺去了。约摸半小时后她回来,把一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在壁台上,又把一张当票加进了一对烛台中间的那一叠当票里。然后说:
“就给了这些,本想当六个法郎的,可有什么法子?哎,当铺总不会破产的……里头尽是当客!”
朗蒂埃没有立刻取走这五个法郎。他本想让她去兑换零票,好留给热尔维丝几个铜币。当他发现横柜上的纸包里还剩一些火腿、一块面包时,终于不由自主地将那块银币溜进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
“我真怕去见那个卖牛奶的女人,因为已经欠她八天的奶钱了。”热尔维丝解释道,“我这就回来,趁我不在的功夫,你去楼下买些面包和炸牛排,呆会儿一起吃中饭……哦,再带瓶酒上来。”
他没说不肯的话。看来似乎是和平的结局。少妇继续把一些该洗的衣服塞进包袱。当她正要从箱子底取出丈夫的内衣和袜子时,他嘟囔着说,要她留下他的东西。
“留下我的衣服!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
“你怎么不愿意?”她站了起来问道:“这些都生霉的东西,你还想再穿呀?这非洗不可了。”
她说着,却怯生生地瞧着他,那张年轻标致的脸又变得冷酷起来,像是往后没有什么能使他回心转意似的。他火了,从女人手中夺过衣服,扔回箱子。
“见鬼!就听我一次吧!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她脸色煞白地追问,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困扰起来,“现在你又用不着这些内衣,你难道要出门……我拿去洗碍你什么事?”
在热尔维丝用炙热的眼神盯着他,使他一时语塞,随后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啰!你,你会到处逢人就说你如何照料我,替我缝补浆洗。哼!我就讨厌这样!你去干你的事儿,我做我的活儿……洗衣妇们又不是替猪狗忙乎的,我会自己去找她的!”
她只好哀求起他来,表白自己从来不曾向别人说过埋怨的话;但是他却蛮横地关上箱子盖,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她的脸叫道:“不行!谁的东西,就得由谁来做主!”随后,他避开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并说他因极了,别再烦他了。这一次,他真想要睡去一样。
热尔维丝一时没了主意。她没好气地故意朝脏衣服包袱踹了一脚,拽起手边的衣物缝补起来。朗蒂埃均匀的呼吸声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剩下的一块肥皂和一块青矾,走到孩子的身旁,他们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着一些旧瓶塞。她低头吻过孩子,压低声说:
“你们乖乖的玩,别吵,爸爸在睡觉呢。”
她离开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异常的寂默中,只剩下克洛德和艾蒂安偶尔发出的轻微的笑声。此刻已是十点钟了。一道太阳光从半开的窗缝里透进屋来。
来到街上,热尔维丝向左转了一个弯,沿着金泉新街走着,路过福克尼太太的店铺时,她轻轻点头施礼。洗衣场差不多在街中间,恰是在两段石块路的交汇处。一座平顶屋上安放着三个结实而巨大的、圆形铝铁蓄水罐。水罐后面是个晾衣场,占满了整个两层平台,四周用薄铁皮百叶窗围着,畅快而通风,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铜丝上晾满了衣服,蓄水罐的右侧是台蒸汽机,细长的蒸汽管子呼呼作响,均匀地喘着粗气,吐出股股的白烟。热尔维丝已习惯了这里的秽水横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裤,径直走进那扇旁边堆满漂白水污的小门。她认识洗衣场的女主人,一个娇小瘦弱的妇人,她有眼疾,端坐在一间有玻璃窗的小房里,桌上摆着一些帐本,旁边架板上摆着面包似的肥皂块,玻璃瓶中盛着青矾,还有成包的苏打。热尔维丝走上去,向她要了捣衣杵和刷子,这还是她上次洗过衣服后交给女主人保管的。接着又取了她的号码牌,走进了洗衣场。
这里像是一个硕大的库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出根根房梁,由生铁柱子支撑着,宽阔透亮的窗子环绕四周。苍白的日光极易射进来,把蒸腾而起的热气映成乳白色的云雾。余下的烟雾在屋子的四角索绕翻腾,形似一幅淡蓝色的布幕,笼罩着整个大厅。这里浓重的湿气像是迎面而来的淫雨,还加杂着一种微弱、汗湿、且绵延不绝的肥皂气味。有时候还能嗅到漂白剂浓烈的气味。沿着捣衣池中间走道的两旁,依次站立的妇人们都赤裸着胳臂和肩头,还光着胸脯,极短的裙子下面露出带色的袜子和系着带的大鞋。她们用劲地捣打着,嬉笑着,有人不时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话,又俯下身去操持手中的活儿;她们言语下流,举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检点,湿透的身子像遭了骤雨一般,发红的肌肤冒着热气。她们的四周、脚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来的热水桶,又不时地倾倒在地面上,自来水放任地喷涌着,不停地泄着水,冷水从头顶滴下来;捣衣溅出的水,拧衣挤出的水,和她的脚下踏着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铺的石砖地上向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妇人们的喧嚷声,有韵律的捣衣声,雨滴似的流水声,不绝于耳的泼水声,还有右边那台被紫白色蒸汽缭绕的机器毫不懈怠地喘着粗气,它旋转的机轮发出的轰鸣声,似乎在给这些嘈杂的喧哗打着节拍。
这时候热尔维丝迈着碎步在走道里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扫视着,她臂下夹着鼓鼓的一包衣服,被来回奔忙的洗衣妇们左冲右撞,她的脚越发跛得厉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更高了。
“喂,到这儿来!亲爱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门招呼道。
热尔维丝走到洗衣厅左边的尽头,与女门房会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捣着一只袜子,断断续续地搭着讪,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就在这儿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会儿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脏……您呢?不会洗太久吧?嗯。你的这包衣服不算多。中午前准能洗完,咱们可以赶回家吃午饭……从前我总把衣服交给雏鸡街上的一个洗衣妇,她用些漂白剂,几把刷子,把我的钱全捞去了。现在嘛,我情愿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只花些肥皂钱……你说呢?看您这些衬衣,该用水冲一冲。哟,您瞧,这些淘气的孩子呀,屁股上尽是煤灰!”
热尔维丝解开包袱,把孩子们的内衣取了出来;博歇太太说该要一桶碱水,她答道:
“噢,不,有热水就行……我会做。”
她捡了捡脏衣服,把有颜色的放在一起。从身后自来水龙头上接了四桶凉水,装满自己的大木桶,随后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里。她把裙子撩起来夹在两腿之间,抬腿跨进一只大木桶中,这只木桶竖着放的,与她的肚子一样高。博歇太太又开腔说:
“嘿,您可真内行,呵?以前您在家乡时做过洗衣妇吧?我说亲爱的。”
热尔维丝挽起衣袖,露出金发女子才有的美丽的双臂,它十分娇嫩,肘上泛着微红色。她开始清洗那些脏衣服。她把一件衬衣放在捣衣用的一块窄小的木板上,这木板已被水浸蚀了许多,还被漂白了。她在衬衣上打着肥皂,然后翻过另一面再擦。在答话之前,她拿起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她有力而有节奏地击打着衣服并高声说着话。
“是的,是的,我做过洗衣妇……那时候,我刚10岁……那是十二年前了……我们是到河边去洗……要知道,河边的气味比这里可好闻多了……想想那树阴下的好去处……伴着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晓得布拉桑吧?……在马赛附近,您不知道吗?”
博歇太太望着她有力地击打衣服的样子,不觉惊叹道:
“好家伙,真看不出她那双小姐般的嫩手,也许能把铁打扁呢!”
妇人们继续高声地攀谈着,那女门房惟恐漏掉一句话,不时地倾过身子去听。热尔维丝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真行!她把衣服又放进桶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捞出来,再打一遍肥皂并用刷子刷洗。她一只手把衬衣按在捣衣板上,另一只手拿一把短毛刷,逐渐增多的脏泡沫拖着不规则的尾巴,涌出池子,落在地上。这刷子的低声细语让几个妇人相互凑得更近,谈得更亲密。热尔维丝又说:
“不,不瞒你们说,我们实际上没结婚。朗蒂埃并不见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是为了孩子们,我就……我只有14岁时,他那年18岁,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老二是四年后出世的……要知道,这事说起来也很平常。在家乡的时候,我也并不快活;那个马加尔大叔,为些小事,就对我拳脚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来舒舒心……我和他本打算结婚的,但是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不愿意这门亲事。”
她从白色泡沫中抽出发红的双手摇了几下。
“巴黎的水可真硬。”她说。
这时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气无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让打过肥皂的衣服沤一会儿,可以细听这段历史,这段两星期来使她心怀好奇的故事。那张肥胖的脸上嘴巴半张;凸出的两眼,放出异彩。她怀着清出其中奥妙的满足感想道:
“对了,这女人太爱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角的事。”
便又提高嗓门问道:
“这么说,他为人不好啰?”
“请别和我说这个!”热尔维丝答道,“在家乡时,他曾对我蛮好;但是自从我们来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告诉您,他母亲去年过世时,留给他一些钱,约莫有一千七百法郎,(奇*书*网.整*理*提*供)他就动了来巴黎的心思。也是马加尔大叔时常凭白无故地打我,我也就答应跟他走;于是,就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让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制帽工的行当。我们原本会过得挺红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肠子,花钱大手大脚,是个只顾玩乐的男人。总之,他胸无大志……就这样我们来到蒙马特街,住进了蒙马特旅店。那阵子,吃大餐、乘轿车、进剧院,他戴着手表,我穿着绸衣;他腰里有几个钱时,心倒是不坏。您能想见,凭他这样胡吃海花,没出两个月,钱袋就底朝天了。我们搬到好心旅店来住时,清苦的日子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喉咙像被什么一下子收紧,她强忍住泪。此时,她已经洗完了衣服。她说:
“我该去取热水了。”
倾心静听私房话的博歇太太,对热尔维丝戛然而止的叙述,不免有些扫兴。她忙叫住洗衣场的一个伙计。
“我说,亲爱的查理,劳驾您替这位太太提一桶热水来,她这会儿忙不开。”
那伙计拿了桶去,提来了满满一桶热水。热尔维丝递了一枚铜币付了小钱。她把热水倾入大桶,弯下腰俯在捣衣板上.用双手最后一次给衣服打肥皂,一缕缕的灰白色水蒸气升腾起来钻进她金黄色的头发里。
“您该加些苏打,拿着,我这里有。”女门房殷勤地说。
她说着便把自己带来的而用剩的半袋苏打倒进了热尔维丝的桶里。她还要给她一些漂白剂,热尔维丝不肯要;油和酒的污点才用得着漂白剂。
“我看他有些爱追女人,”博歇太太又说道朗蒂埃,却没有指名道姓。
热尔维丝仍旧弯着腰,伸在桶里的双手钳住正在洗的衣服,只微微摇了摇头。
“对,对,我可瞅见了好几件小事情……”博歇太太插进话来。
热尔维丝忽然直起身来,面色苍白,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她连忙不知所措地打着圆场说:
“呵!不,其实我什么也没看着……他就是喜欢与人说笑,仅此罢了……就说我们那里住的两个女子,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您也认识她俩儿,嗨!他虽然爱跟她们开玩笑,却没有出格,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直挺挺地站在博歇太太面前,额心沁出汗珠,臂上汗流如注,尖利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对方。这当尔,女门房也生气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提高嗓门劝解说:
“听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一小会儿,她似乎平静了些,换了和颜悦色的声调,好像告诫她犯不着跟那种人吐露真心话似的。她说:
“依我看,朗蒂埃的眼神里有股子诚实劲……他一定会娶您的,亲爱的,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抬起湿手擦去额上的汗,又从桶里取出另一件衣服,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两人无言以对了一阵子。这时的洗衣场里,妇人们的喧嚷平复了。时钟敲响了十一下。几乎有一半的洗衣妇们把腿跨坐在大桶边上,脚边放着开了盖的酒瓶,把香肠夹进面包,吃了起来。只有那些带着小包衣服来的家庭主妇们,眼瞅着柜台上方挂着的时钟,忙着要走。还能依稀听到一些零散的捶捣衣服的声响,但杵声渐渐稀疏,笑闹声渐渐停息。妇人们大口咀嚼着食物,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谈着。可此时,那台蒸气机并不停歇,依旧工作,似乎比先前提高了调门,响亮地鸣唱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洗涤厅。但却没有一个妇人在乎它的鸣叫;好像它是洗衣场自身的呼吸器官,它呼出的炽热气体是在天花板的梁下浮聚着一片消散不去的云雾。厅里的温度使人难以忍受;左边的高窗子还透进了阳光。照在翻滚的水蒸气上,析出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蓝灰色。由于众声抱怨四起,那个名叫查理的伙计伸手牵着高大的粗布帘子,从这个窗子走到那个窗子,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接着,他又走到背阳光的那一头打开了些通气窗。大家向他喝彩,鼓着掌,一时情绪都快活起来。不一会儿,最后的杵声也停了下来。洗衣妇们口中塞满了吃的,只得用手中的餐刀在比比划划。这时,四周没了声响,只听得见火夫煤铲有规律的响声,他在用铁铲把煤块从地上铲起,运进机器的炉膛里。
这时候,热尔维丝把带颜色的衣服放进备好的热肥皂水中洗着,待她洗完后,走近一个架板旁,把洗过的衣服摊在架上,沥出的水滴到地上泛着蓝色,她开始用凉水冲洗起衣服,身后水龙头流出的水竟直流进放在地上的大桶里面,两条沥水的衣杆横在桶中,头顶上那两根木棍可再次沥干洗毕的衣裳。博歇太太搭腔道:
“呃,快洗完了,真不算坏。呆会儿我帮您拧一拧。”
“嗨!不用了,谢谢您了。”热尔维丝一面作答,一面在清水中搓着双手并且涮洗着带颜色的衣服。她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大床单什么的,我就不推辞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接受了女门房的帮助。她俩拽着一条裙子的两端,这是一条颜色古怪的毛织品,收浆的裙子冒出淡黄色的水汁。此时,博歇太太嚷了起来:
“瞧,大个子维尔吉妮也来啦……那几件破衫子,一条毛巾就包了,有啥好洗的?”
热尔维丝连忙抬头望去。这女子同她年龄不相上下,身材比她高些,棕色的头发。鼻眼倒也清秀,但脸是长了些。她穿着一条旧黑长裙,领上垂着飘带,颈上系了一条红色的饰巾。头发细心梳过,用蓝色的丝绒发网套着发髻。不一会儿,她走到中间通道,眯缝着眼睛,像是在找人。她瞟见了热尔维丝,便挺着胸脯,扭摆着两股,从她身边走过;在与她相隔五个桶的地方,加入了洗衣行列。博歇太太接着低声嘀咕道:
“可真是稀罕事哟!她可是连一副套袖都不曾洗过的……哼,她是有名的懒娘儿们,您得相信我的话!亏她还是个裁缝,连她自己张了嘴的鞋都不缝一缝!她跟她的妹妹一个样,那个不顾脸色的擦铜器女工,就是那贱货阿黛尔,她隔三差五不去车间干活!谁知道她们有没有正式的父母,也不晓得她们靠什么过活,大伙儿都这么议论……她在搓洗什么呀?呃?是一条短裙呢?真让人恶心,脏成那个样子,这裙子!”
博歇太太显然是想搏得热尔维丝的欢心。其实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手头宽裕时还时常请她喝咖啡呢。热尔维丝并不搭话,焦躁的双手加快了洗衣的节奏,想快些完结。她在一只三条腿的木桶里拌匀了青矾。把白色衣服浸在里面揉着,水面上析出油漆一般的光彩,她轻轻拧过衣服,便搭在头顶的木杆上。她故意背对着维尔吉妮,操持着这些活计。但她听到了对方的冷笑声,而且察觉到她斜着眼睛看她。维尔吉妮像是专为向她挑战而来的。一霎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相互死死地盯着。博歇太太忙低声说:
“您让她去好了。你们还不至于打起架来吧?……没有什么事儿,不是她,听我的话吧!”
当热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的当尔,从洗衣场门口传来一阵笑声。查理嚷道:
“有两个孩子找妈妈呢!”
所有的女人都探头望去。热尔维丝认出是克洛德和艾蒂安。孩子们也瞧见了母亲,便向她跑过去;他们散了带子的鞋子踏在满是积水的石砖地上啪啪作响。哥哥克洛德牵着弟弟的手。哥俩儿经过洗衣妇面前时,她们一个个发出疼爱的招呼声,却见他们微笑中带着几分恐惧的神色。他们在母亲面前站着,仍旧牵着手,抬起满是金发的小脑袋。
“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热尔维丝问道。
当她弯腰系好艾蒂安鞋带的当尔,却看见克洛德在摇晃着套在他一个指头上的那把带铜牌号码的房门钥匙,她惊异地问:
“呃!你把钥匙带来了!真奇怪,为什么?”
孩子经她提醒,瞧了瞧指上早已忘了的钥匙,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用清脆的嗓音嚷着:
“爸爸去了。”
“他是去买午饭吧,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吗?”
克洛德用眼睛瞅了瞅弟弟,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稍顿了一会儿,他一口气接下去说着:
“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到箱子里,把箱子搬下楼去,放在一辆马车里……就走了。”
原本蹲着的热尔维丝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手捂着面颊和太阳穴,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像要裂开似的。她只能用同一个腔调重复前一句话:
“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接着询问孩子们的来由,这一变故不由使她兴奋不已。
“乖孩子,再把话说清楚些……是爸爸锁上门,叫你们把钥匙带来交给妈妈,对不?”
接着,她压低声音,凑到克洛德的耳边问道:
“马车里有没有一个女人?”
孩子有些发窘,但他仍旧津津有味地重新讲述刚才的故事:
“爸爸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进箱子,他就那样走了……”
博歇太太只好示意他们走开,哥哥拉着弟弟的手走到自来水管旁。哥俩戏着水玩耍着。
热尔维丝哭不出来。她感到窒息,腰倚在洗衣桶上,双手始终捂着脸,身子不住地打着寒战。口里不时地长吁短叹,更把拳头掩住眼睛,好像要使自己消失在冥冥之中似的。她感到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的深处。
“别难过,亲爱的,这他妈是什么事呀!”博歇太太轻声嘟囔着。
“你呀,你可不知道呀!”热尔维丝终于用很低的声音说,“今天早上他叫我把我的披肩和衬衣给了当铺,原来是为了付他的车钱!……”
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说到早上当典衣服的事,想起上午那场纠葛的前因后果,那憋在喉咙里的哭声终于迸了出来。
这当典衣服之事那般刻骨铭心,也是她绝望之中最大的痛楚。泪水流了下来,与已经被她的手沾湿的下巴上的水珠汇在一起,她并不用手帕去拭。博歇太太又在旁边献着殷勤:
“快消消气,别再哭了吧,瞧大家都看着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这样伤心吗!……您,您还爱着他?嗨,我的小可怜。刚刚您还在生他的气,这会儿又为了他哭成这样,说句不怕伤您心的话……天啊!我们女人多愚蠢呀!”
随后她又显出慈爱的语气,说:
“像您这样花儿一样的女子,但说也无妨!不是吗?……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您还记得我从您窗子下面经过时的事,我已好生怀疑……昨天夜里,阿黛尔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和她一起走着的是个男人的脚步声。为了看个究竟,我向楼梯看了看,那男人已经走到三楼,从背影上看,我认得朗蒂埃先生的那件外套。今天早上,博歇去看,果然是他安然地走下楼去……阿黛尔陪着他走呢,您再听吗?再说那个维尔吉妮眼下也傍着一位先生,每星期要去那人家两次。我只是在想,她们姐儿俩同住一个房间,而且只有一张床,昨晚不知道维尔吉妮怎么睡觉的。”
她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掉转过身子,重新用粗闷的嗓门说:
“瞧,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她看见您哭,她却在笑!我敢赌咒,她来洗衣服是假……她把那一对男女送走,来这里察言观色,再回去告诉他们才是真。”
热尔维丝的双手从衣服上拿开,用眼望去,维尔吉妮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低声在对周围的三四个女人嘀咕,还不时用目光扫视着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怒火中烧。她伸出双臂,在地上找着什么,身子像车轮一样打着转,四肢都颤动了。当她看到一个盛满水的桶时,双手拎起这桶,拼命向前泼出。
“好呵,你这个泼妇!”维尔吉妮尖叫着骂道。
她向后一闪身,水只打湿了鞋子。洗衣场里刚才已被热尔维丝眼泪和哭声激起的骚乱,眼下又变成了拥挤不堪围观争斗的人群。有些洗衣妇啃着面包,站在木桶上瞅着。还有些手上裹着肥皂沫蜂拥而立。把两个妇人团团围在当中。
“呀!你敢要泼!”维尔吉妮大声重复着,“这疯娘儿们,要干什么!”
热尔维丝停了手,伸长着下巴,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颤抖,她并没有答话,因为她还不会巴黎泼妇的骂街的腔调。可对方并没有停嘴:
“呸!去你的!谁不知道,你这贱货在外省时就放荡惯了,不到12岁,就把身子给那些当兵的做褥子,她那条腿就是在家乡时胡来给弄残的……”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维尔吉妮觉得自己得了势,便向前迫进了两步,挺直她高大的身子,越发高声地叫道:“哼!来呀,看我怎么收拾你!听着,别到这里来给我们找麻烦……我可知道你,你这娼妇!她敢碰我一下,我就把她的裙子撩起来,让大家看看她的骚腰!我怎么冒犯了她……说呀,北方婆子,别人怎么得罪你了!”
“别嚼舌头了,”热尔维丝有些结巴起来:“你还不清楚……昨天夜里有人看到我丈夫……你给我住口,不然我准要扼死你!”
“她的丈夫!嘿!真不害臊!还能说出口!……是说合法夫妻!她这副嘴脸,也配有丈夫!……他甩了你,与我没关系,也许并不是我偷了你的人吧?你可以来查呀……你要我直说嘛?是你玩了你的男人!他以前太宠着你了……至少他也是个诚实的汉子,不是吗?喂,有谁能找到那位太太的丈夫?……是有赏钱的哟!……”
又是一阵笑声。热尔维丝声音渐低,小声喃喃地说:
“您心里清楚,您最清楚……就是您妹妹,我要扼死她。”
“是吗,那你就去找她吧,”维尔吉妮冷笑着说,“呃,是我的妹妹!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妹妹比起你可风雅多了……嗨,这与我有狗屁相干!我就不能安心洗我的衣服吗?让我清静些,我受够了,听着,别再没完没了地唠叨!”
她往衣服上捶捣了五六下,便又骂了起来,而且更加癫疯,越加冒火。只有一小点儿沉默,便又放起了连珠炮:
“当然,对,是我的妹妹。这下,你满意了吧?……他们俩才叫情投意合,你真该瞧瞧他们亲嘴时的热乎劲!他甩了你和你那两个私生子!好漂亮的小家伙,脸上尽是些疮疤!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一个巡逻兵的,对吧?你还弄死了三个,因为你不愿意带这么多小崽子来巴黎,那会增加你行李的分量……这可是你的朗蒂埃告诉我们的。呀!他讲了很多玄乎的事,他已对你那副贱骨头身子腻味透了!”
“脏货!烂货!下流婆!”热尔维丝愤怒得吼叫起来,周身打着抖。
她回过身又在地上找着东西,只寻到一只小木桶,她猛拎桶脚,把这桶暗蓝色的青矾水向维尔吉妮脸上泼去。维尔吉妮顿时湿了一只肩膀,而且左手也被青矾染成了青灰色。她嚷道:
“好狠毒呀!她竟敢毁我的裙子!你等着,臭不要脸的!”
她也抓起一只小桶,朝她的敌手沷去。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她们沿着排成行的水桶争先跑去,挑盛满水的木桶,抓起来相互泼在头上,每次回合,都伴着咒骂声。此时,热尔维丝也不示弱地回骂着对方:
“呸!烂货!……浇你这桶水!凉凉你的屁股,让你败败火吧!”
“哼!娼妇!冲一冲你浑身的臭气,除除你一生的晦气呀!”
“对,是的,我让你清清脑袋,婊子!”
“再来一桶……洗一洗你的黄牙,再去打扮一番,今晚也好去美男街上勾引野男人喽!”
盛水的桶用尽了,她们便提了桶开自来水管接水。等着水流满的间隙,她们继续着相互的辱骂。先前的回合都泼不准水,很难沷着对方。渐渐地泼顺了手,双方都有了准头。维尔吉妮先遭了当头一桶,水从脖颈涌入,顺着脊背和胸脯在裙襟里面刷刷地流到地上。正当她惊魂未定的当尔,忽又飞来一桶,斜泼在她的左耳上,砰然作响,浸散了她的发髻,长发技散了下来。热尔维丝开始是被泼在了两腿上;接着一桶灌满了她的鞋子,溅起的水湿了大腿;还有四桶泼湿了她的双臀。不一会儿,已分不清哪一桶泼在什么部位,也数不清相互泼了多少桶。此时,她们两人从头到脚都淌着水,上衣贴在脖子上,裙子粘在腰际,身子都显得苗条了,直挺挺的,发着抖,周身向下滴着水珠,活像滂沱大雨中的雨伞一样。
“她们真滑稽!”一个洗衣妇挤着嗓子说。
洗衣场的人们都尽情取乐。人们向后退开,以免双方水战的水溅到身上。喝彩声,取笑声,桶中猛然泼出的水流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地上积满了水,她们两人立在水中,水没到她们的踝骨[奇+书+网]。这时候维尔吉妮准备使出她的狠招儿,她突然抱过邻近一个洗衣妇放在那里的一桶滚烫的碱水,竟然向热尔维丝身上泼去。只听得一声尖叫。人们都以为热尔维丝一定烫得不轻。然后,她只是左脚被轻微烫伤。剧烈的疼痛,使她不再取水,而是拼尽全力把小桶掷了出去,桶砸在维尔吉妮的腿上,她被击倒在地。
所有的洗衣妇都议论开了。
“她准把她的一只爪子打折了。”
“说哩!另一位还想要把她煮熟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那金头发的娘儿们有理,有人抢了她的男人,也难怪她!”
博歇太太双臂举向空中,带着惊骇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躲在两只大木桶之间。克洛德和艾蒂安吓哭了,揪着母亲的衣襟,连声叫着“妈妈!妈妈!”边叫,边抽泣着。当博歇太太看到维尔吉妮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连忙跑上去,找着热尔维丝的裙角,反复地说:
“嗳哟!快走吧!你就省些事吧……我都要背过气去了。说实话!哪有这般拼命的呀!”
但她又退缩回两个大桶之间,和孩子们一起躲了起来。此时,维尔吉妮对准了热尔维丝的胸脯扑了过来,掐住了她的脖颈,想要扼死她的对手。热尔维丝奋力一挣,挣脱了身体,反而钳住了维尔吉妮的发髻向后揪,像是要揪下她的脑袋似的。搏斗重新开始,两人即不吭声,也不叫骂。两个女子并没有扭打在一起,只是专攻对方的脸部,她们手呈爪形,作出抓人的姿态,触到什么就胡抓、乱掐。维尔吉妮的红领饰巾和蓝发网罩被扯掉了;上领口也被撒破,肩膀的肌肤裸露了出来。热尔维丝的衣服也撒开了口子,她也弄不明白,她白衬衣的一只袖子竟掉了下来,衬衫侧面还裂了一条缝,使她的胭体清晰可辨,碎布片片飞舞。起先热尔维丝开始流血,从嘴上到下巴添了三条长长的爪印;为了保护眼睛,每每交锋,她先把眼睛闭了,惟恐维尔吉妮给她天窗盖瓦。此时维尔吉妮还未见血,热尔维丝对准她的耳朵,恨不能揪住它们,当她终于捉住一只耳坠时,便用劲一扯,这是一只梨形黄色玻璃的耳坠。维尔吉妮被扯破的耳垂,渗出了血。
“她们行凶了,快拉开她们呀!这两个野蛮女人!”许多人叫了起来。
洗衣妇们都围拢过来,各自组合为两个阵营:有些怂恿着她们,像在挑唆两条打架的母狗;另一些人显得神经质,全身发着抖,扭转头去,不愿目睹这场面,反复说着,再看下去要作出病来的。两个阵营险些酿成全场的恶战,有人在彼此互咒没有良心,真不中用;赤裸的手臂相互伸了出去;只听得三声耳光响起。
博歇太太终于去找洗衣场的伙计了。
“查理!查理!……他到底去哪儿了?”
定睛一瞧,查理正站在看热闹人群的前排,双臂交叉,观望着这场搏斗。他是个彪形汉子,脖颈张粗。此时,他在笑,正欣赏着两个妇人身上裸露出来的肉。那金发少妇肥嫩得像只鹌鹑,如果她的衬衫破了,就更有看头啰。
“呃?”她眨巴着一只眼睛说,“她的胳膊下有一个红痣哩!”
“怎么啦!你竟在这里看热闹!”博歇太太发现了他,不由得叫了起来,“那就帮帮忙把她们拉开!……只有您才有力气拉开她们,您!”
“什么?我不干,别恭维我!只叫我一个!他平静地说:“您想要我像上次一样被人抓破眼睛呀?……我在洗衣场,不是管这种事儿的;再说,我哪能管得过来呢……你们别怕,尽管放心!她们相互放放血有好处。这会使她们温柔些。”
女门房说要去警察局报警;但洗衣场的女主人,那个姣小而有眼疾的少妇执意不肯。她连声说:
“不,不,这不行,那可是要连累洗衣场的生意。”
此时,那两个妇人在地上又打了起来。忽然问,维尔吉妮猫下腰,攥起一根捣衣杵,举起来摇晃着,嘶哑地喘着气,变了声音说:
“妙极了!你等着!预备好你的臭衣服!”
热尔维丝也连忙伸长手臂,也抄起一根捣衣杵,举过头顶,像是挺着一根狼牙棒。她也用虎啸般的嗓门叫道:
“呵!你也想过过碱水!……那就把你那身臊肉送上来,看我怎么捣捶臭抹布!”
这一阵子,两个妇人半跪在那里互相威胁着。头发散乱着贴掩着脸,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青肿的身子上溅满了泥污,她们相互窥视着,等待着,歇息一会儿,热尔维丝先下手一杵打去;那杵从维尔吉妮肩上滑过。她向侧旁一闪维尔吉妮回敬的那一杵也从她屁股上掠过。于是衣杵之战开始,她们互相的捶击,竞像洗衣妇捣衣一般用力且带着韵律。当衣杵触到身子时,杵声迸出哑音,活像打在桶里的水上一样。
她们周围的洗衣妇们不再笑了。有许多人抽身离去,说她们看了真倒胃口;那些不走的正伸氏了颈项,眼睛里放出残忍的光芒,感到这两个悍妇拥有超凡的勇气。此时,博歇太大已领着克洛德和艾蒂安离开了;两个孩子远远的哭泣声和两杵相击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热尔维丝突然长号一声。原来维尔吉妮狠狠地在她时上赤裸的胳膊上重重地一击,皮肤上留下一条血痕,肌肤顿时肿了起来:于是她蹦了起来,人们以为热尔维丝这下要跟高个女人拼命了。
“够了!行啦!”大家齐声嚷着。
她的脸色凶狠异常,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她。她的力气像大了十倍,她一把拦腰抱住维尔吉妮,把她压倒,让她脸贴在石砖上,屁股朝天。维尔吉妮尽管拼命挣扎,但裙子已被对手高高撩起,裙子下面有一条短裤,热尔维丝伸进裤叉,用力一拽,维尔吉妮的大腿和屁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接着她抡起捣衣杵,便向那只明晃晃的肥臀打去,活像当年她在布拉桑时的维奥纳河边,她的老板娘给边防军人捣衣时的那股劲。湿淋淋的木杵落在细嫩的肉上,发出带湿的声响。每打一杵雪白的肌肤上便现出一条红印。
“哦!哦!”看得起劲的伙计查理瞪圆了眼睛,低声沉吟。
周围笑声又起,但是不久人们又重新嚷着:“够了!行了!”热尔维丝像是没听见,也不停手。她低头细看自己的杰作,生怕留下一处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对手体无完肤,皮开肉绽。此时,热尔维丝记起了一首洗衣歌,她凶狠而愉快地哼唱起来:
“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捶衣裳……砰!砰!要洗净她的心肠……砰!砰!心中充满了悲伤……!”
歌声中伴着骂声:
“这一下是给你的,这一下给你妹妹,这是给朗蒂埃的……见到他们的时候把这些捎给他们……当心点!我又开始了。再给朗蒂埃一下,给你妹妹一下,也给你一下……砰!砰!玛尔克到洗衣场……砰!砰!用力捣衣裳……”
人们不得不把维尔吉妮从她的杵下救了出来。高个子棕发维尔吉妮泪流满面。浑身青紫,羞愧难当,拿起她洗的衣服走了;她被击败了。此时的热尔维丝重新穿上她那只内衣袖子,系好裙子。她觉得手臂痛得厉害,她叫博歇太太替她把洗过的衣服放在她的肩上。博歇太太说着刚才的这场恶斗,加上她自己的感触,并说要替她检查一下全身,
“你会不会有什么骨头被打折了……刚刚我可听到一声响……”
但是热尔维丝要走了。一些洗衣妇穿着围裙,直挺挺地围着她发出同情和赞扬的唏嘘声,她并不作答。当把洗得的衣服扛上了肩,她便出了大厅的门,孩子们正在门外等她。
“两个小时了,得交两个铜币。”已经回到营业室的洗衣场女主人见她出来,便拦住她说。
“为什么要两个铜币?”她竟弄不明白她是在要洗衣位置的租钱,后来她终于付了那两个铜币。她肩上扛着沉重的湿衣服,脚下的步子蹒跚难移。她胳膊肘发着青,脸上冒着血,周身湿淋淋,便用两只赤裸的手臂牵着艾蒂安和克洛德。在她两旁走着的孩子仍然心有余悸地抽泣着。
随着她的离去,洗衣场里嘈杂的洗濯声重新又起。那些吃完面包,喝光洒的洗衣妇们把衣服捶捣得生响;刚刚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的恶战倒长了她们的精神,一个个脸上泛着鲜活的神色。沿着两排洗衣桶,远远望去,交错的手臂又猛烈地活动起来。那些木偶般生硬而机械活动的身子,叉着腰,歪斜着肩头活像门上的合页一张一合。攀谈声从这一头漫延到那一头,腻语声与喧笑声混入汩汩的水声里。自来水龙头喷出的水,水桶泼出的水,又使小池下汇成一条小河。现在正是下午捣衣正酣的时辰。从窗帷的缝隙里射进来的道道金色阳光,穿透洗衣厅里升腾起的烟雾,射出赭黄的光线,人们呼吸着闷热的肥皂气味。忽然间,厅里罩满了白雾;原来是锅炉里煮碱水的巨大顶盖,自动升了起来。那敞着口的铜锅里涌出一股股带有氧化钾甜味的浓气。此刻,近旁的那些衣物烘干机也在不停地转着。成包的衣服送进生铁圆筒经那机器一辗,水顺着机器下面的一个孔便流走了。这喷云吐雾机器剧烈地震动着,洗衣场像是被它有力的钢臂带动着也不息地运作着。
当热尔维丝的脚踏进“好心旅店”的小径,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是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径,沿墙有一条小沟,沟里流着污秽的水。刺鼻的恶臭,不由使她联想起与朗蒂埃在此挨过的十五天。十五天不幸而充满吵闹的生活此刻回想起来,不免阵发揪心断肠的痛楚。她似乎感到进入了一个被抛弃的荒漠世界。
上了楼,屋里空荡荡的,窗户开着,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在一道阳光的映衬下金色的尘埃上下翻飞,更衬托出那昏暗的天花板和脱了纸的墙壁的破败和凄惨。壁炉上面的一只钉子上只剩下一条妇人的围巾,像一条细绳似地袅绕在那里。孩子们的床被移到了屋子中央,露出那个横柜,柜上的抽屉大开着,里面完全空了。朗蒂埃曾洗过脸,那张纸牌上用两个铜币买来的洗发膏已被他用尽。脸盆里盛着他洗手用过的油腻的水。他什么都不曾忘却;平日放箱子的角落现在空荡无物,在热尔维丝眼中那里有一个硕大的洞。就连挂在窗楣上的那面小圆镜子,现在也找不到了。此时,她有一种预感,连忙朝壁炉台上看去:朗蒂埃已拿走了当票,那叠烛台之间的粉红色纸片早已不见了。
她把肩上的湿衣服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她愣愣地站着,转身环视屋里的家具,大惊失色,以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朗蒂埃原先留下的四个洗衣用的铜币,现在只剩一个独零零地躺着。克洛德和艾蒂安在窗前嬉笑着,已经安定了下来。她走了过去,把头埋在孩子的手臂上,搂着两个小脑袋,一时忘却了痛苦,当她再望着楼下灰色的街道时,不由回想起清晨巴黎的工人们上工的情形。这时马路已被走来去往的人群溜得发热,入市税征收所的围墙后面升腾起的热浪向都市漫延开去。在这围栏之中,在这躁热的空气里,人们遗弄了她,使她伴着孤零零的两个孩子渡日。她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直望到两头,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攫住了她的心。她似乎觉得从此她的生命就要休止在这医院和那屠宰场之间了。
[book_title]第02章
三个多星期过去了,这天阳光明媚,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热尔维丝正和锌工古波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一起吃李子罐头。古波刚才正在人行道上抽着香烟,恰巧热尔维丝拿着衣物路过这里,他便强拉她入了酒店。女人也就把盛满衣服的大方筐子放在一张锌制的小桌后面,她身旁的地上。
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坐落在鱼市街和洛舒雅街的交汇拐角处。店招牌上只赫然三个蓝色的大字“陈酿坊”。门前有两只拦腰锯开的大木酒桶,桶里栽着满是尘土的夹竹桃,宽阔的柜台上摆着一排排的酒杯,还有带龙头的储酒瓶和锡制的量酒器,它们都井然有序地摆在入口处的左边。宽敞的大厅四周都用光亮的浅黄色油漆的大酒桶装点着,桶上的铜箍和酒龙头闪着金色的光泽。高处的多层货架板上,有一瓶瓶的甜烧酒,一个挨一个的敞口瓶装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瓶,摆放得整齐有序,掩住了整个墙壁。柜台后面的大镜子里映出它们鲜活的颜色:苹果绿、金黄色、柔和的漆光色。而店里奇特之处还是在厅的尽头,一排橡木栏杆的另一边,一个被玻璃隔着的小院中的那台烧酒蒸馏机,酒客们可以看见机器的运作过程,长颈蒸馏管弯曲盘旋延至地面的盘香管,鬼斧神工般的造形给嗜酒的工人们带来神奇的梦幻感。
正是午饭的时辰,小酒店里没有顾客。一位穿着坎肩,戴着套袖的约莫40岁的胖男人,正在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添酒,他就是哥仑布大叔,那个姑娘要了四个铜币的酒。一束阳光从门口射了进来,晒热了常被烟鬼们痕迹浸湿的地板。柜台,酒桶,整个厅里都充斥着烧酒的气味,这浓烈的酒味把阳光下翻飞的尘埃撞得更加浓密而且杂乱无序。
这时古波正又卷了一支香烟,他的装束整洁,着一件工衣上装、戴一顶蓝布小帽,他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下颚有些突出,鼻梁也稍嫌塌陷。他有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一张带着快活魅力和童真的脸,浓密而鬈曲的头发刚劲有力地立在头上。26岁的年纪,使他皮肤仍旧细嫩。面前的热尔维丝,穿着一件奥尔良式黑上衣,她没戴帽子,正用指尖夹着李子把,就要吃完了。柜台前沿着酒桶摆放着四张桌子,他们两人坐在靠近马路的第一张桌子旁。
锌工点燃了香烟,双肘倚在桌上,脸向前凑着,凝视着热尔维丝,一言不发。今天金黄色头发的热尔维丝脸上现出精致瓷器般透亮的乳白色。他们彼此早以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件事,现在他低声用心照不宜地口吻说:
“那就是说不行喽?你说不行吗?”
“哎!当然不行啦,古波先生,”热尔维丝含着笑平静地答道,“您最好别在这里提这事儿,您不是答应过我,会理智地做事……早知这样,我会拒绝您的款待的。”
他不再开腔了,凑得非常近,继续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虽露出大胆而温柔的神情。他尤其钟情于她那略带湿润的粉红色唇角,当她微笑时展现的鲜红色泽。而她并不退缩,坐在他对面安详而多情,沉默了片刻后,她又说:
“确实,你没有仔细想过。我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了,我有一个8岁的大儿子和……我们怎么能在一起过呢?”
“这好办呀!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古波眨巴着眼睛说。
她显出厌烦的样子说:
“哦,您以为这样就开心了!……一看您就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不,古波先生,也该让我想想正经的事情。寻开心于事无补,您明白吗?我家里还有两张等着吃饭的嘴呢,你是不知道呀!如果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地寻乐儿,又怎么养活孩子们呢?……再说,您听清楚了,我的不幸已给我了沉痛的教训。要知道,我现在不想要男人了。我不能总是上当受骗。”
她十分冷静、老成而并不发火地做着解释,显出久经事故的沉着。看上去她已深思熟虑后拿定了主意。
古波被她的一席话打动了,一再说:
“您的话让我伤感,很伤感……”
“是哟,我看得出来,”她又说道,“我让您不愉快了古波……我不该伤了您的心。天啊!如果我有重寻新欢的念头,我宁愿选择您,绝不会与别人相好。您那样忠厚、随和。如果我们能厮守相伴,也许能随遇而安,对不对?我不是骄傲的公主,这也并非不可实现……不过,我既没了兴趣,也就无从谈起了,对吧?我在福克庄太太家干活已有十五天了,孩子们也可去学堂了,我也有活干,我知足了……嗨,就维持这个现状吧!”
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拿起了筐子。
“您要留我谈话,我的老板娘可要等急了……古波先生,您该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别像我似的有两个孩子的拖累。”
他看着嵌在镜子上的时钟,示意她重新坐下,嚷道:
“您再等一等!现在才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您还不至于怕我胡搅蛮缠吧;我们中间不是还隔一张桌子吗……难道您讨厌我,再聊一小会儿还不行吗?”
她重新放下筐子,为的是不得罪他。于是两人又像密友似地交谈了起来。她在送衣服前已经吃过饭;而他呢,今天也忙着喝过汤,吃了烤肉,好早些来等候她。热尔维丝一边顺从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一边透过放着果酒桶旁的玻璃向外望去,看着街景,因为正是吃中饭的时辰,街上人头攒动.两边狭窄的人行道上,人们步履匆匆,交错摇晃着手臂,不时地擦肩碰肘,被活计所困,姗姗来迟的工人们饥容满面,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鱼贯走进对面的一家面包店里。当他们再出来时,臂下夹着一磅面包,走过三个门面,来到“双牛头”饭馆里,去吃六个铜币一份的家常餐。在面包店的旁边还有一个干酪杂货店,卖着炸土豆条和香菜拌牡蛎。一队穿着长围裙的女人手里拿着用纸包着的土豆条和盛在杯中的牡蛎。几个没戴帽子爱挑剔的漂亮姑娘,丢下了几把小萝卜。热尔维丝稍稍探了探身子,她还瞅见了一家熟食店,店里挤满了人,从店里出来的几个孩子手里捧着油渍的纸包,里间包着炸排骨、香肠或热腾腾的灌肠。此时,沿着那条即使在晴天也长年积着黑泥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迟缓地移动着。有些工人已经离开了廉价的小饭馆,成群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张开手拍着大腿,摸着饱食的肚子,悠然地走进嘈杂的人群之中。
“小酒店”门口来了一群人,有一个挤着嗓门问道:
“喂,我说‘烤肉’请我们几个喝烧酒吗?”
五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都站着。刚才那人又开了腔:
“啊!哥仑布大叔,你这个刁老板!跟以前一样,给我们来些陈酒,别拿小杯子糊弄我们,来大个儿的杯子!”
哥仑布大叔叔谦和地为他们斟着酒。此时,又有三个工人走了进来。渐渐地,工人们聚集到了马路拐弯处的人行道上,在那里稍事停留,便拥进了那两盆蒙满了尘土的夹竹桃之间的酒店里。古波开口说:
“您可真傻!您还在想那家伙!”热尔维丝对古波说,“我是爱过他……不过自从他用那样卑鄙的方式抛弃了我之后……”
他们在谈论朗蒂埃。热尔维丝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他;但她相信他一定是与维尔吉妮的妹妹去哥拉西尔同居了。去投奔他那位开帽子工厂的朋友了。然而,她丝毫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着实非常地痛苦,甚至险些投河自尽;目前,她已恢复了理智,一切都好了起来。朗蒂埃花钱如流水,即使守着他,恐怕也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他可以来和克洛德和艾蒂安叙叙父子之情,她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只是她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动一个指头尖。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位对生活计划胸有成竹、极有主见的妇人;古波仍旧不放弃得到她的希望,他开起淫荡的玩笑,询问着有关她和朗蒂埃的事,问话中显出粗俗和唐突,嬉笑着脸,露出很白的牙齿。她没有感到他的话有伤害她的地方。
“您常打他,”他终于说,“你要是心肠好,还用鞭子去打人!”
她酣畅的大笑打断了他的问话。确实,她曾经当众打了大个子维尔吉妮。那一天,她甚至能毫不后悔地掐死一个人。当古波告诉她,因为一切都被众人看见了,维尔吉妮羞惭难当,已经离开了这个区。热尔维丝笑得更厉害了。而她那张脸显出孩童般的柔情,她伸出那双丰腴的手,说她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拍死的;又说那是因为她一生中挨打太多了,否则还不知道如何打人呢。于是她又谈起了自己在布拉桑时的少年时代,说她并非是个勾引男子的女人;她甚至厌恶男人;朗蒂埃把她弄到手时,她那年14岁,她觉得那很惬意。因为朗蒂埃自命为她的丈夫,她也就以为已是正式名分上的夫妻了。她又肯定地说,她惟一的短处就是太爱动感情,而易被众人所爱了。但她寄予感情的男人们都随后给她带来数不清的痛苦。当她爱上一个男人时,她总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只求能与心上人长长厮守,幸福美满。古波讪笑着,谈论她的两个孩子,说那决不是放两只蛋在长枕头下面孵出来的,她响亮地打着鞭子,补充说她自然与其他女人的机能别无两异,不过如果认为女人总是沉湎于与男人的性欲发泄之中,那就错了。女人们总是心里念着家,家务活总忙得她们不可开交。终日辛劳,晚上上床时已是筋疲力竭,所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那么她也很像母亲。妈妈是一位肥胖的整天忙着干活儿的女人,她为马加尔大叔做了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劳而死。她是个姣小瘦俏的女子,而母亲却膀大腰圆,进出房门时几乎要撑破门框。但是有一点她们母女都极为相像,与男人一挨就难以分开。母亲的脚也有些跛,也许是遗传,由于那个马加尔也常常痛打可怜的母亲。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马加尔往往在夜里归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并粗野地要与她温存,几乎要撕碎她的肢体。她显然是在那些夜晚受的胎,所以也落下这只跛脚。
“嗨!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古波此话是在讨她的欢心。
她捏着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显的;到了40岁恐怕连腰也会直不起来的。接着她微笑着缓缓说道:
“您真是个怪诞的人,您喜欢一个破脚的女人!”
这时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脸却向前凑得更近了。他用许多赞美之词大胆地恭维她,想使她飘飘然。她却总是摇头否定,不为他的诱惑所动,但却被他温存的声调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听他在说,眼睛望着街上,显出她似乎对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发生了兴趣。这当儿,各个商店已没有了顾客,店主正在清扫:干酪店主收起了最后的一些土豆条。那熟食店的店员也在把柜台上的碟子摆设整齐。工人们纷纷从那些廉价饭店里出来;几个留着胡须的快活汉子相互推搡着向前走着,活像街头嬉闹的顽童;他们钉了铁掌的鞋踏在马路上叮咚作响,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还有些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抽着烟作沉思状,眨巴着眼睛望着火红的太阳。人行道上,马路上都流动着人群,他们懒洋洋地在各处洞开的店门前游荡着,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车前后,形成一条条长短工衣、破旧短衫组成的人流,在金黄色的阳光辉映下,形似一支在马路上行进的游行队伍。远处工厂上工的钟声大作,工人们都不慌不忙,重新点燃手中的烟斗,再去各个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后,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向通往工厂的路上走去。热尔维丝极有兴趣地用目光跟随着三个工人:一个高个子,两个小矮个,三个每走十步准一回头。他们终于来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走来。
“哟!”她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老兄来的可真是时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认得那大个子,他绰号叫‘靴子’,是我的哥儿们。”
小酒客里已挤满了人。人们高声交谈,时常一些刺耳的尖嚷声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哑的寒暄私语声。时而,有人用拳头摇着柜台,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人们都站着,有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着手。酒客们都扎着堆,相互挤搡着。临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轮到向哥仑布大叔叔买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钟。
“怎么?这不是‘杨梅酒绅士’吗!”那绰号“靴子”的大个子嚷着,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着纸烟,穿着讲究的衣裳……人们多想与他不期而遇,听他的甜言蜜语!”
“去!别来打扰我!”古波的回答里带着几分恼怒。
高个子却冷笑着说:
“戏演够了吧!还摆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终究成不了显贵!”
他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一眼热尔维丝,然后转过身去。热尔维丝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心里有几分恐惧。充满酒味的气浪里又升腾起烟斗的浓烈气息夹杂着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她胸口闷得慌,不禁轻咳起来。
“哎!喝酒不是桩好事!”她的声音不高。
她说起当年她和母亲在布拉桑时,曾喝过茴香酒。那一次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此她对酒深恶痛绝,再也不想见到那可怕的液体。
“您瞧,”她拿起杯子给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这酒汁会叫我难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一杯一杯的烧酒灌进肚里,偶然吃些酒汁李子,并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劣质烧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酒类,他是断然不可恭维的,每次同伴们开怀痛饮时;正当耳热酒酣之际,他总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亲老古波也曾是一个锌工,一天酩酊大醉后不慎从科先纳街二十五号的滴水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脑袋,死在了马路上。这个痛苦的记忆使家里的人都对酒讳莫如深。他呢,每当路过科先纳街,看见父亲惨死的地方,他宁愿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馆喝免费的一杯酒。他的信条是:
“干我们这一行,要有结实的腿才行。”
热尔维丝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把筐子放在膝头,双眼怔怔地想着心事,好像年轻锌工的话引发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记忆。她又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她把筐子举向前,从男人们的包围中寻出一条去路。但她依旧不住地摇头表示不从。然而,她转过身时却向他投来微笑,似乎是因为知道了他不喝酒而感到欣慰。可以肯定,如果她没有发誓再不要男人的话,她会答应古波的。终于他们挤到了酒店门口,离开了酒店。他们身后的酒店里仍旧是人声鼎沸,浑浊的人声和酒气直冲到大街上。人们听到“靴子”正在骂街,他对哥仑布大叔出言不逊,嫌他只给他斟了半杯酒。说他自己是一个本分、漂亮。朝气勃发的人。呵!去他的!老家伙太精了,我“靴子”不会再来这鬼地方喝酒了。随后,他向两个同伴建议说去“咳嗽小好人”酒店,它在圣德尼城门旁显眼的街面上,那里可有质真价实的好酒。
“啊!现在可以吸些新鲜空气了!”热尔维丝走在人行道上说道,“那好吧,谢谢您,古波先生……我得快回去了。”
她正打算顺着大路回去,古波却拽住她的手不放,说:
“就陪我走一遭吧,就在金滴街,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回工地干活前,我得去一趟姐姐家……我们就做个伴吧。”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人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向鱼市街走去。两人并没有挽手。古波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古波大妈曾是一个缝制背心的女人,现在眼睛昏花了,只能干些替人家收拾屋子的活计。上个月3号她刚刚过了62岁。古波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大姐,人称罗拉太太,是个36岁的寡妇,在花店工作,家住巴蒂诺尔区的修道土大街上。他还有一个二姐,30岁,嫁给了一个首饰工匠,他是一个名叫罗利欧的冷面滑稽汉子。她住在金滴街,他要去的正是她家,街左边那所宽敞的公寓。晚上,他常去罗利欧夫妇家吃便饭,三个人搭伙可以省些开销。现在去他家是要告诉他们,不必等他一起进餐了,因为今天有个朋友请他作客。
热尔维丝听他说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问他:
“您还有个名字‘杨梅酒绅士’?古波先生。”
“嗨!”他回答着,“这是那些哥儿们给我起的绰号,每次他们把我强拉进酒馆,我只要一杯杨梅酒……‘杨梅酒绅士’和‘靴子’都是一样的诨名,你说呢?”
“当然,这名字不算难听。”热尔维丝说。
她又问到他的工作。他总在入市税征收处后面的那座新建的医院里做锌管子工。哟!那可有的是活计,年内不会离开这个工地,要安装的滴水檐还多着呢!
“您不知道,”他说,“我在医院房顶上干活时看得见‘好心旅馆’……昨天您站在窗前时,我向您招手,您却没看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金滴街,又走了百十步的样子,他停了脚,抬眼说道:
“就是这所房子……我出生在二十二号,再远一些的那座房子……这房子建得蛮漂亮,里面宽敞得简直像座兵营!”
热尔维丝抬起头审视着这房子的门面。房子临街,六层楼,每层有十五个窗户,一字排开,百叶窗泛着黑色,窗叶也破损了许多。房子正面给人一种破败的印象。楼下有四家店铺,门的右边是一家廉价饭店满是油腻,都有宽敞的餐厅;左边是一家煤店、一个杂货店和一家雨伞铺。房子的两侧各有两座低矮,单薄,像是倚着它才能暂住的房子,越发显出中间房屋高耸的屋顶;这座四方的建筑像是一块粗制的灰沙石,历经雨水的侵蚀已是支离破碎,从邻近建筑的屋顶中直冲天空,裸在外面的侧墙,未经修抹,露出土色的石块,像是监狱无遮无盖的高墙一般。房子两侧一排排参差不齐预备着和邻房相连的石块,像一个倦汉打哈欠露出的牙齿悬在空中。热尔维丝尤其注意到那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门,几乎与三楼一样高,圆拱下是一条门廊,廊的尽头是一个透着淡淡光线的大天井,门廊铺着像马路一般的石块,中间竟有一条小渠,渠中却淌着一汪桃红色的水。
“请进吧,没人会吃了您。”古波说。
热尔维丝示意要在路边等他。然而,终究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门廊,来到右侧的门房面前,走到门旁,她又一次抬眼望去,建筑内部可见七层楼,四面规整的房屋围成一个巨大的天井。灰色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屋顶的滴水留下潮湿的痕迹,从地面到屋顶墙面没有什么线角装饰;而每层楼的下水管的旧铅铁箱满是锈痕。没有百叶窗的窗户只有裸着的玻璃,泛着混浊的水绿色。有些打开的窗前,悬着一些垒方格褥子,在风中飘荡着。还有一些窗前悬着绳子,绳上搭着要晾干的衣服。看上去是一家人的衣物,有男人的衬衣,女人的胸衣,孩子的短裤;四楼的一扇窗前搭着一个婴儿的襁褓,看上去很脏。由上至下,那些狭小的住宅,似乎容不下住户的贫穷,破败凄惨的景象像是要顶破了窗楣探出头来,楼下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高大而狭窄的门,门洞从灰沙墙上直接开出,两边便没有木框,门里可看到带铁栏杆的楼梯,楼梯阶梯上布满了污泥。四个门洞中各有楼梯,墙上用油漆写着表示方向的头一个字母,楼下有些宽敞的工房,紧闭的玻璃窗上,挂满暗黑色的尘土。一个制锁铁匠铺炉火正旺;再远些,能听到木匠的推刨声;门房旁边是一家染坊,染衣的桃红色污水在门廊下面流成一条小渠。天井里满是带颜色的浊水、刨花、煤灰,杂草从四周不平整的石缝中生了出来,阳光射进来被截成两半,阴暗的一半下有一个自来水管,水龙头四周的地面长长地噙着水分,有三只小母鸡在啄着这块地,寻着蚯蚓,爪上沾满了泥。热尔维丝慢慢地移动着她的目光,从七楼望到铺着石块的地面。当她再一次抬起视线时,对这座庞然的建筑不禁愕然,她仿佛感到在一个活跃运作的脏器里。像在都市的中心,这房子着实让她兴致盎然,她像是站在一个巨人面前。
“太太要找人吗?”疑惑不解的女门房出现在门房口,叫道。
热尔维丝向她解释说她在等一个人。她出门站在路旁,古波远远不见人影,她又折回去,饶有兴致地再次端详这所房子。她觉得这房子并不丑陋。那窗前悬吊的破衣烂衫之间,竟有令人悦目惬意的角落,盆中那枝丁香花,鸟笼中那几只金丝雀的啁啾鸣叫,还有在昏暗处闪着弧星状光泽的剃胡小镜。楼下一个木匠哼着一首歌,歌声伴着他那长而有节奏的刨木声。制锁铁匠铺里传来酣畅而清脆的铁锤打铁的阵阵回响。接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境遇穷愁的屋子深处蓬头垢面的孩童们嬉笑着,女人们低着头安然地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儿。午饭后是重新做工的时辰,屋里空了,男人们都外出做工了,屋里静得出奇。这寂静却不时被楼下工场的工具声响打断,被重复的轰响所震颤,那许多声响竟持续数小时。除了天井潮湿了一些,如果她住在这里,她宁愿要最深处的房间,那里朝阳。她挪动了五六步,她能呼吸到穷人家的气息,一种积尘的霉气和脏东西的酸臭味。但染坊的气味更浓烈,掺杂了别的气昧。她觉得这里要比“好心旅馆”的气味好闻得多了。她竟选定了她的窗户,左边靠墙角的那一扇,窗前摆一只小盆,盆里栽着西班牙豆,纤细的豆苗开始爬上带线网的架子。忽然,听到古波在她身旁说道:
“让您久等了,对吧?不在他们家吃晚饭还得费一番口舌,尤其是今天,我姐姐买了些小牛肉。”
她略感惊讶地打了一个寒战,古波用目光打量着四周,继续说:
“看来您已细瞧过这房子。从上到下都已租出去了。我想大概有三百多个房客……我呢,如果能有几件家具的话,我早就租下一个小间了……住在这里挺好,不是吗?”
“对,这里蛮好的,”热尔维丝低语着,“在布拉桑时,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没有这许多人住……您瞧,六楼那扇窗子,就是窗前种着豆秧的那扇,看上去挺优雅。”
古波紧追不舍地催问她肯不肯,并表示他买到一张床后就打算在此租房住下。而她却连忙从门廊里走了出来,请求他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屋子即使坍下来,她也决不会与他同盖一条被单。奇Qisuu.сom书然而,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店铺门前与她分手的时候,仍然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表示着彼此的情谊。
整整有一个月,少妇和锌工的交情依旧笃深。他觉得热尔维丝是个勤劳、热忱的女子,拼命地干活,照料孩子们,晚上还看到她在缝补衣服。有些女人不但不正经,还纵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她与那些人毫无相同之处,她甚至把生活看得过于严肃了!于是她面带微笑,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她的不幸就在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持重。她隐约地说出从14岁起就怀过多次孕;又说起当年与母亲也常喝茴香酒。现在,生活的经验也只是稍稍使她改变了一些而已。人们总以为她性格刚烈,那着实错了,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她任凭别人摆布,生怕伤害了他人。她梦想着生活在一个诚实的社会里,她说不良的社会好似一柄屠牛的槌,会敲碎人们的头颅。会把一个女人弄得一钱不值。她每每想到未来便汗流泱背,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枚被抛向空中的铜币,坠落在地时是正面还是背面,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她从童年起,所见到的种种不良的榜样就是她领受的绝好教训。而古波笑她不该如此颓唐,劝她鼓起勇气,说着便伸手去捏她的大腿。她把他推开,重重地打他的手,他笑着嚷道,一个很弱的女子却是很不好惹的。他呢?却是一个快活的人,并不为前途操什么闲心,日复一日地挨日子。管它呢!吃的住的总会有的。本街区的环境不算坏,有些碍事的醉汉,清除他们也不难。他人并不坏,有时讲的话还蛮有道理,另外,他风流倜傥,整梳光亮的偏分头倒挂在额头的一边。星期日还系着各色的领带,脚蹬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除此之外,他精明,却厚脸皮,和一般巴黎工人一样会讲令人捧腹的笑话,满口插科打诨,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可爱的神情。
在“好心旅店”里他们常常互相照应。古波帮她去买牛奶,替她办事,帮她把洗过的衣服送给顾客;晚上往往是他做完工先回来,他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溜达。热尔维丝也对他以礼相待,常常到楼顶上的小屋里看看他的衣服,替他钉扭扣,补衣服。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家庭般的温馨感。有他在还能排遣她的烦恼,他从外面学了些巴黎郊区诙谐的歌曲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觉得是那样的新奇。他的手总是厮磨着她的裙据,心里越发受着煎熬。但他只要一动手,她总是断然拒绝!就这样在尴尬中结束。他虽然仍旧在笑,但心中却不是滋味,也就没有了兴致。事情仍然继续着,他每每遇见她就嚷着问:“什么时候?”她明白他那话指什么,她总用巧妙的方法拖延着,于是他也捉弄起她来,手中捏着睡鞋走进她的卧室,像是要搬家似的。她也与古波开玩笑。他整天用粗俗的隐语打情骂俏,她非但不红脸,反觉得其中生趣。只要他不耍野蛮,一切都能宽容。有一天,她也动了气,因为他要强行吻她,竟扯脱了热尔维丝的几根头发。
6月底的时候,古波的诙谐劲头不见了。他变得像有满腹心事。热尔维丝瞅见他那眼神,心里不安,夜里把门堵个严实才躺下睡觉。从星期日直到星期二,他们都像在赌气。星期三夜里十一点钟,他忽然敲起热尔维丝的房门,她本不愿意开门;但是他那委婉的声调、颤悠悠的嗓音,使她终于把顶着房门的横柜移开了。他进了门,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他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还摇着头,不,不,他没有生病。他在自己楼顶的房子里已哭了两个钟头;像个孩子似地哭泣,牙关紧咬着枕头,生怕让邻房的人听见他的哭声。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热尔维丝太太,您听我说,”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事情该结束了,您说呢?……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
热尔维丝倍感意外。她也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古波先生,您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您分明知道……这对我不合适,就这样……喔!不,不,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请您好好想想。”
但是他仍旧摇着头,表示他的主意不能改变。并说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下楼来,是为了在她这里好好过一夜。她还不至于再把他赶回楼上去,让他再掉一夜的泪吧!只要她说声“是”,他就不再纠缠她,她也可以安稳地睡觉了。他只想听她一个“是”字,一切都可等到明天再谈。
“当然,我不能这样答应您,”热尔维丝又说道,“我不能让您日后说我逼迫您做这件蠢事……要知道,古波先生,您这般固执是不妥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对我是什么心态。我敢肯定只要一星期您见不到我,您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男人们结婚,往往只求寻一夜的欢愉,接着夜复一夜,随着日月流逝,他们就会厌倦终身……您坐下来,让我们认真谈谈。”
黑暗的卧房里燃着莹莹的一柄蜡烛,烛花燃长了也不曾剪去,两人谈论着婚姻,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们压低声音,惟恐惊扰了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轻柔地酣着气,两个小脑袋同睡在一只枕头上;热尔维丝总是转过头来说到两个孩子,并用手指点给古波看。孩子是她惟一的财产,她不想让古波因此受到拖累。为此,周围的人还不知背后造出什么故事来呢?人们都知道朗蒂埃是她的旧情人,也风闻她的过去,被抛弃的痛苦,这才过去两个月,又和古波成婚,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尽管她的理由充分,古波只是耸耸肩膀作答。他压跟就瞧不上周围那群人!也不在乎别人点他的鼻子唠叨些什么;给他泼污水,当然!对,在他之前,她曾有过朗蒂埃。但是,这又何妨?她并不是个放荡的女人,也不像有些富家女人招引野汉子。至于孩子们,他们会长大成人的,我们一块养活他们就是了!他再也寻不到像她这般勤劳、善良、集种种美德于一身的女子了。再说,即使她曾走街串巷招引过男人,即使她丑陋无比,懒情无所事事,有一堆肮脏的孩子,在他的眼中都算不了什么!他真想娶她。
“是的,我要您,”他用双拳敲着自己的膝盖用爱抚的音调重复着,“你听好了,我要您……我想,再没有可说的了吧?”
热尔维丝渐渐地被他的真情感动了。她的心像是被软化了,情欲的热浪冲击着她,内心羞涩的防线开始崩溃。于是她只是怯弱的争执了几句,把手垂到裙据上,脸色变得和婉动人。6月良宵的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来,吹动了烛光,烛芯渐积渐高。整个街区在寂静中沉睡着,只听到躺在马路中间的一个醉鬼像孩童般地哽咽着。很远处,一家晚会尚未散场的饭店里,小提琴正在演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舞曲,乐声在夜空中徐徐传开,清晰可闻,宛如口琴吹奏着轻盈的乐段。古波看出热尔维丝没有词语,沉默着,隐隐约约地露出微笑,于是他一把握住热尔维丝的手,把她拉向身边。她曾是一个易受诱惑的人,因此她总想谨慎地驾驭自己,但此刻她却又被古波占据了心,她感动不已,以至于不能拒绝他,更怕伤害了他,她只能选择自我牺牲。然而锌工都没有领会少妇已肯委身于他了,只是用力揉搓着捏在掌中那双娇柔的手腕,似乎算是占有了她。两人相视同时叹出一口气,手上轻微的疼痛,似乎给予柔情的满足。
“您答应了,对吗?”他问。
“你简上要缠死我了!”她喃喃地说道,“您喜欢这样?那么,好吧……天啊!也许我们在做一件极荒唐的事。”
他站了起来,搂住她的腰肢,猝不及防地无目标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这一吻搞出响亮的声音,他先是望着克洛德和艾蒂安,踮起脚走路,放低声音说:
“嘘!我们还是安分些!别扰醒了孩子们……明天见吧。”
古波说着便上楼去了。热尔维丝此刻心魂震撼,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个钟头,竟不想脱衣服。她内心被感动了,她觉得古波真是一个忠厚的人;刚才那一刹那,她原以为一切都完了,他必定会睡在屋里了。窗外马路上的那醉鬼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呻吟得更烈了。远处提琴奏出的淫荡的曲调此时也停止了。
从那天之后,古波邀热尔维丝选一天晚上到金滴路去见一见他的姐姐。热尔维丝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很怕去见罗利欧夫妇。她察觉到古波对姐姐、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他并不靠她姐姐的接济,再说她还不是长姐。古波妈妈总把儿子捧为掌上明珠,一定会顺着儿子的心思。不过在家中,罗利欧夫妇算是每天赚十个法郎进账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们在家里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如果他们不承认古波未来的妻子,古波可就不敢造次。古波又向热尔维丝解释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起过您,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了。天啊!您真够小孩子气的!今晚就去一趟吧……我已告诉过您,我的姐姐可能会使您感到有几分生硬,我姐夫也不一定那么和蔼可亲。说实话,他们甚至对此有几分恼火,因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再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也就挣不到我这份饭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会把你拒之门外……就当是为了我走一遭吧,这可是绝对必要的。”
这一席话倒使热尔维丝更加耽心了。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让步了。古波约莫在八点半钟的光景来找她去、她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是一条黑色连衣裙,披上一件黄色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上一顶白色小帽,帽上嵌着一条小花边。她用六个星期攒下的七个法郎买下了那披肩,两个半法郎购得那顶小帽;那连衣裙是旧货摊上买的,经她洗过,改过后,还挺合身。他们俩绕过鱼市街,古波边走边对她说:
“他们在等着您呢。嗨!他们对我要结婚的话题,也开始习惯了。今晚,他们看上去脸色挺和善……再说,如果您没见过怎样制作金项链,不妨还可以开开眼。他们恰好有个紧急的订货,星期一要交货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热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地上,到处都放着金货。”
此时他们俩儿已走进了那圆门,穿过了天井。罗利欧夫妇一家住在B号楼的七层。古波笑着叫她抓牢栏杆,别松手。她抬起眼睛,眨动着眼皮,望见了高深空旷的楼梯天井,每两层有一盏燃亮的煤气灯。最底上的那盏像一颗挂在黑暗苍穹上颤动的星星;其余的两盏灯射出长长的光,神奇般地勾勒出望不到头的螺旋形梯级的影子。锌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开腔说:
“嗯!像是葱头汤的气味。这家一定在喝葱头汤。”
确实,这灰色的B号楼肮脏不堪,扶手和梯级都布满了油腻,脱落的墙皮里露出了石灰墙,此时,果真有浓烈的气味从各家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每个楼梯口能通向许多走廊,人声嘈杂。有些门敞开着,门都漆成黄色,门锁处被手的油垢染成了暗黑色。窗子里飘出湿臭的气味,与煮熟的葱头味混合在一起。从楼下到七楼,家家传出碗碟的声响,还有洗锅声,用汤勺刮汤罐的响动声。来到二楼,热尔维丝一眼瞅见一扇半开的门上写着斗大的字“画匠”,两个男人端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看来桌上的餐具刚刚撤去,一块漆布还在那里,两人正在高谈阔论,烟斗中口中喷出的云雾在他们的头顶缭绕,三楼和四楼要安静些,门缝里透出婴儿晃动的摇篮,一个婴儿啼哭不止,一个妇人粗犷的声调伴着哗哗的自来水流水声,着实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热尔维丝仔细看着一块钉在门上的牌匾上的字迹:“羊毛梳理女工戈德隆太太”。再远一些的门上写着:“玛蒂尼先生纸箱作坊”。他们走上五楼,住户们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使地板震颤起来,家具翻倒的声音,打人的拳脚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对面邻居的悠闲的打牌兴致,房门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屋里。但是,当热尔维丝上到六楼时,便已气喘吁吁,她没有爬楼的习惯。那频频转弯的楼梯,一户户住家的门像走马灯似地从她眼前掠过,几乎令她头昏目眩。此时,又看到有家人几乎占用了整个楼梯走道,做父亲的在楼梯铅质下水管旁的小炉盘上洗着碟子,而母亲却背倚着楼梯栏杆,替孩子擦着身子,然后抱他去睡觉。此时,古波让热尔维丝再加一把劲,就要到了。古波先上到七楼,他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帮热尔维丝。她却抬起头,洗耳静听寻找着一种声响,一种自她迈上第一个楼梯台阶就听到的、明亮而尖锐的声音,这声音已掩盖了其他的杂乱声响。原来住在顶屋阁楼里的一个小个子老太太边唱着歌边给手中一个能值十三个铜币的木偶穿着衣服。她又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提着一桶水走进一个门,房里的床没有铺好,一个男人只穿着衬衣,脸朝着天花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在等候着什么。当那门关上之后,能看到门上的名片上手写的一行字:“熨衣女工克莱蔓斯小姐”。来到楼的顶层,热尔维丝预感腿像断了一般,她喘着粗气,好奇地扶栏探身向楼下望去,现在那些煤气灯看上去活像是井底里闪亮的星星一样。整个房子里的臭气和人声都一古脑地冲进她的鼻孔和耳际。她好似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旁,脸上像被灼热的气流打了一下,显出不安的神色。古波说:
“我们还没到呢,唉!这简直是一次旅行!”
他沿着右边的走廊走着,拐过两个弯,先向左拐,又向右绕。那走廊挺长,墙皮也脱落龟裂,很远才有一盏小灯亮着,身旁是样式相同的门。活像监狱或修道院里的房间似地整齐排列着。这些门大都打开着,里面贫困和工作的景况历历在目。6月暑天的夜晚,房间里充斥着赭色的烟气。最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那锌工又说道:
“总算到了。当心点!要扶着墙走,这里有三个台阶。”
热尔维丝在黑暗中小心谨慎地挪了十来步。她用脚够着台阶数着台阶数。到了门口,古波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屋内晃眼的灯光照在了地砖上。他俩走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窄长的屋子,像是裁下一段走廊放了进来似的。一条退了色的毛织幔帐把房子隔成两部分。一条绳子悬吊着幔帐。前半部分里放着一张床,紧靠在顶楼天花板的下面的一个角落里;一只还存有刚作过晚饭余热的铁炉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高柜立在其中,为了能使高柜挤进床和门之间的空隙,柜角的木雕花饰只得锯掉。慢帐的内侧被当做工作室,最尽头是一只风箱和一个熔炉;右边是一个嵌在墙里的台钳,上面是一个物品架,架上堆放着一些旧铁零件;左边靠窗户是一张小长桌,桌上摊着钳子、剪刀、小钢锯等手工具,都布满了油污,看上去十分肮脏,
“我们来了!”古波提高了嗓门,人已走到了布幔旁。
里面却没有人回答。热尔维丝不由地异常兴奋起来,尤其是她就要走进堆满金子的地方,她紧随着古波,话语有些结巴,随时准备着点头施礼。长桌上的一盏灯和熔炉里燃着的炭火放出明亮的光,使她原本紧张的心绪更加慌乱。她终于看到了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十分健壮,棕红色的头发,她努力伸长她粗短的双臂,手持一把粗大的钳子,正尽力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进固定在台钳上的抽丝板的一排小孔中。罗利欧先生身材也同样矮小,而肩膀却更窄些,他在工作台前像猴子一样灵活。他正用钳子尖干着活儿,他手中的那件作品是那样的纤细,以至于夹在他那瘦干的可见骨节的手指中间无法看得清楚。还是家中的丈夫先抬起了头,他头发一已经十分稀落,长长的脸盘泛着蜡黄色,像是多病的样子。他声音不高地说:
“哦!是你们呀,好,好!我们正忙着呢,你们看到了……别进工作室啦,要妨碍我们的。就请在卧房里坐吧。”
他边说边做着他手中的活儿,他的脸重又映在那水的绿色折光之中,工作台灯通过折光而射出一道强烈的圆弧光亮照在他精心制作的物件上。罗利欧太太接着说:
“自己找椅子坐吧!就是这位夫人,对吧?不错,好极了!”
她卷起一卷金丝,放进熔炉,用一把大木扇子扇得炭火窜起火苗,烧红了金丝,再把它穿进抽丝板的最后一个孔里。
古波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让热尔维丝在幔帐的旁边坐下。由于房间过于狭窄,以至于他无法与她并排而坐,只能坐在她的背后,俯身在她耳旁,给她解释他们工作的情形。热尔维丝被这番非同寻常的接待和斜视的目光弄得不知所措。倍感不适,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古波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觉得眼前的妇人要以30岁的年纪看,也实在是过于苍老了,而且态度生硬,蓬乱的头发像牛尾巴似的一直披散到她没有扣好的胸衣上。丈夫比妻子大一岁,却已经像个小老头儿了。薄薄的嘴唇里透着一股凶相,只穿着衬衣,赤着脚拖着睡鞋。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工作室狭小得让人难以置信,污秽的墙面,锈痕斑斑的工具;杂乱无章地堆砌着的物品活像一个破旧的铁器后。房中闷热难当。罗利欧蜡黄的面孔上浸出许多汗珠;罗利欧太太也决意脱去了她的胸衣,露出赤裸的手臂。内衣浸着汗水贴在了她那下垂的双乳上面。
“金子在哪儿?”热尔维丝低声问道。
她胆怯的目光向四下油污的角落搜寻着,寻找她梦想的金灿灿的东西。
然而古波却笑了起来说:
“金子吗?您瞧,这里是,那里也有,您脚边就是呀!”
他边说边把姐姐做好的细丝和台钳上挂着的铁丝状的一捆细丝依次指给她看;他接着又趴在地上,从盖着地砖的地板条下面捡起一些灰屑,从中拨出一根带锈的针尖一般粗的细丝。热尔维丝不由地叫出声来。这难道是金子,这黑乎乎的物件怎么像铁那样不经看!古波只好用牙咬了咬那东西。然后把咬断闪着亮光的牙痕给她看。还不停地解释说:金店的老板把含有合金的金丝交给加工者,工匠们先把这些金丝放进抽丝板的孔里拉制成粗细相宜的各种金丝,十分细心地将它们反复熔红五六次,使这些金丝具有良好的韧性。看吧!这要有手劲,还要干过这活儿才行!古波姐姐不让丈夫去干那拉丝的活儿,因为他常常咳嗽。她有着很好的臂力,古波曾看到姐姐拉出像头发丝一样粗细的金丝呢。
此时,罗利欧的咳嗽声骤起,他弯下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用略带窒息的音调开了腔,并不看一眼热尔维丝,像是只对古波解释道:
“我呀,正在做一条柱形项链。”
古波让热尔维丝站起身,尽可能靠近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首饰匠低声允诺。他把妻子备好的金丝绕在一根极细的钢棒上,然后用锯轻轻一锯,每圈金丝便成了链子的环节。接着再把每个链环焊接起来,那些链环摆放在一大块木炭上面,他从身边的一只破杯子底里取出一滴硼砂水,把链环浸湿;飞快地用吹管吹着灯头,把链环烧得通红。做出近百个链环后,还得做一些极细致的活计;他把链环靠在一块被手触摸得非常光滑的板架上,用小钳子折弯链环,套进一个已装好的链环中,再夹紧接口,他的动作敏捷而有节奏,一环紧扣一环,以至于热尔维丝无法看清那链子是怎么神奇般地逐渐变长的。
“这是一根柱形项链,”古波说道,“当然还有细项链、粗型链、短链等,但是罗利欧只做这一种。”
罗利欧发出一声满意的憨笑,却一面继续钳着链环,一面说道:
“‘杨梅酒绅士’听着:……今天早上我算了算。我是12岁开始做首饰匠,对吧?嘿!要知道到如今,我亲手做的金链子该有多长呢?”
他抬起那张蜡黄的脸,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又说:
“有八千公尺,听着,那可差不多二法里长呢!可是二法里长的金项链呀!足可以把本区女子的脖子都缠满……要知道,这长度再继续延长,我真希望能从巴黎拉到凡尔赛。”
热尔维丝回到了椅子上,不由地大失所望;她觉得刚刚的一切都十分丑陋。为了博得古波的欢心,她勉强地笑着。但最使她窘迫的都是大家竟绝口未提他俩的婚事,对她来说这是首要的事,否则她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罗利欧夫妇却继续把她视为古波带来的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女人似的。随后,又是一番闲谈。他们对这座房子的房客们大加议论。罗利欧夫人问古波上楼的时候是否听到打架的声音。并说贝纳尔夫妇每天都是要打架的:因为做丈夫的喝醉了酒回到家睡得像头猪;做妻子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是骂出些不堪入耳的话。接着话题又转到二楼的那个画匠,他名叫博特根,是个彪形大汉,嘴上总是叼着香烟,也总是与同伴们吵架。那个玛蒂尼先生的纸箱作坊也生意萧条。昨天他还辞退了两个女工呢。如果他破了产,可真是给他的好报应,因为,他宁可让孩子们光着屁股,自己也要狂吃海喝般地享乐。戈德隆太太梳洗羊毛也笨手笨脚,而且她看上去又怀孕了,依她这把年纪,可真不够光彩的!房主最近刚刚把六楼的科凯夫妇赶走,因为,他们已欠了三个月的房租,还因为他们执意要在平台上烧炉子,上星期六,七楼的洛蒙茹小姐,那个住在顶楼的小老太太搬着她的木偶下楼时,恰恰遇到了浑身着火的小姑娘林克洛,否则,可怜的小姑娘非烧死不可。说到这个熨衣女工克莱曼斯小姐,她是个任性的姑娘,但是大家也拿她没有办法。她喜欢各种动物,她心地挺善良。唉!只可惜!这样美貌的姑娘总是去和男人们鬼混!总有一天,人们肯定能在夜晚路边卖笑的女人中找到她。
说话的当尔,罗利欧把一条链子递给妻子,这是他午饭后做到现在刚刚完成的作品。他对女人说:
“唉,你把这条链子再修整一下。”
不轻易开玩笑的他,却接着说道:
“还有四尺半……就能到凡尔赛了。”
罗利欧太太把那根柱形链子烧红,然后用抽丝板孔把链子弄直。接着,把链子放进一个带长柄的铜锅里,锅里盛着稀释过的硝酸液,待链子在溶液里浸过后,又用熔炉的火烧去污垢。热尔维丝在古波的催促下,耐着性子看完这最后一道工序。那链子经过硝酸的浸泡变成了猩红色。链子算是做好了,就等交货了。锌工向热尔维丝解释说:
“这样交的是粗件,然后再由女工们用呢布将链子抛光打细。”
然而,热尔维丝的耐性已到了极点,房间里越来越热,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紧闭着房门是因为罗利欧经不起一丝风的袭扰,极小的风也足以使他着凉。此时,他们始终未谈及他俩的婚事,她呆不住了,轻轻扯了一下古波的衣服。古波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对这人为的沉默也开始感到窘迫。他说:
“好吧,咱们走吧,也好让你们安心做活儿。”
他踌躇了一小会儿,等待着,希望他们能开口说上一句与此相关的。终于他忍不住了,便决定自己开口。他说:
“我说罗利欧,我们打算请您做我妻子的证婚人呢!”
首饰匠抬起头来,作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冷笑着;此时他妻子放下手中的抽丝板,站在工作室的当中间。罗利欧开腔道:
“这是真的吗?我的宝贝‘杨梅酒绅士’不是又在说笑话?”
罗利欧太太望了热尔维丝一眼也说道:
“哦!就是这位太太吗?天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说到结婚倒有些异想天开。不管怎么说,你们俩觉得好,只有自便。如果不好嘛也只有怨自己喽。依我看好不长,好不长,好不长哪……”
末尾的话她拖长了声调,摇着头,她开始打量起热尔维丝,从脸望到手,从手又望到脚,那眼光像是要她扒光了衣服露出肌肤一般。妇人觉得眼前的少妇比她预料的要好些,便冷冷地发话:
“我弟弟是很自由的。当然,家里对他的事……总是有安排的。现在事情变得不可琢磨……我嘛,不愿意吵架,他哪怕带来最差劲的女人,我也会说:‘你娶了她,然后尽快给我滚……别在这里给我们找麻烦。’古波胖乎乎的身体就说明他在这里没受一点慢怠。他总能吃到热汤,甚至半夜三更也让他吃到热饭。……罗利欧,你说说看,这位太太像不像对面住的那个叫黛莱丝的女人,就是那个得肺病死了的妇人,你记得吗?”
“是的,倒有几分相像。”首饰匠回答说。
“而且你有两个孩子,夫人。哟!这一点,我给我弟弟讲过;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请您不要生气,我关心自己的弟弟是很自然的事……另外,您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哎,罗利欧,这位太太的气色并不好,对吧?”
“是的,对,她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子。”
他们并没有谈及太深,但热尔维丝从他们斜视的目光和蠕动的嘴唇,明白了他们话的用意。她默默地坐在他们的面前,身上紧裹着那黄色的披肩,只是唯唯喏喏地答应,好像面对着法官在说话一样。古波看着她那如坐针毡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
“都别再说了……无论你们说什么,事情已经决定了,我们要在7月29日举行婚礼,我是根据历书算出的日子。这总算行了吧?你们看呢?”
“嗨!对我们来说什么都行!”古波的姐姐说:“你本来就用不着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也不会不让罗利欧做你们的证婚人。只想图个清静就是了。”
热尔维丝低了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不觉之中把脚尖伸进了铺在地砖上面的木板格子里面。她怕抬脚时踢了什么东西,就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罗利欧赶紧把灯移了过去,很不放心地看着她的手说道:
“小心点,别把碎金子沾在你的鞋底上,那样你无意中会带去一些金子。”
在他看来这十分重要。他说老板不允许有一毫克的金子丢掉,并给他备一把刷子,说他时常用这刷子刷板架上的碎金子;还用一块皮子放在膝头接住刷下来的金屑。他们每星期还要小心翼翼地打扫两次工作室,并把扫拢的垃圾点燃,把烧过的灰烬用筛子筛过,每个月竟能筛出二十五至三十法郎的金子。
罗利欧太太也用眼睛紧紧地盯着热尔维丝的鞋子,并客气地干笑着说:
“夫人,您可别生气,得请您看一看您的鞋底。”
热尔维丝涨红着脸,重新坐了下来,举起双脚给首饰匠夫妇看,让他们放心鞋底上什么也没有。古波此时已打开了门,没好气地说了声:“晚安!”并在走廊里招呼热尔维丝。她便跟他走出了房子,走出房门前极不情愿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她表示希望能再见面,并且希望能与他们合得来。然而,罗利欧夫妇早已钻进黑暗的工作室干起活儿来了,小熔炉活像燃得正旺的热炭一般放出炽热、透着白亮的光。罗利欧太太的内衣领子贴在肩头上,炭火把她的皮肤映得通红。她重新开始拉一条金丝。每次用力,脖子上的血管便膨胀一次,颈上的青筋像是交错的绸绳子。她丈夫在那水的绿色反光衬映下,俯下身去又做起那一段段的链子,用钳子弯好链结,套进另一只链环时继续着机械的动作,竟忘了抽点儿功夫揩去额上的汗水。
热尔维丝走出了走廊,来到七楼的平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嘤嘤地说:
“这也太作孽啦!”
古波急急地摇着脑袋,并说今晚的事他要寻机报复罗利欧夫妇。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守财奴!竟想得出来别人会拿走他们的碎金子!真是令人恶心的悭杏鬼。古波的姐姐也许会认定他弟弟总不会结婚,好让她总能赚到价值四个铜币的热牛肉汤!不管怎么说,7月29日他的婚是结定了。他绝不失言!
热尔维丝下楼的时候感到心里闷得慌,她伤感、害怕,胆怯地摸索着黑暗之中的铁栏杆扶手。此时,住户们都已入睡了,楼梯上空无一人,只有三楼那盏昏暗的煤气灯像一支守夜的灯盏瞧着楼梯下黑暗的深井。在那些关闭的门里面能听到饭后倒头便睡的工人们的鼾声。而那些熨衣女工的房间里传出的是一阵阵清婉的笑声;洛蒙茹小姐的房门锁孔里射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得到她用剪子做活儿的声音,她正在用透明纱裁剪值十三个铜币木偶的小衣服。而下面,戈德隆太太屋里小孩的啼哭声还在继续。铅铁栏杆散发的难闻气味在这黑暗的沉寂之中更加浓烈了。
他们最后来到了天井里,古波高声招呼门房开门,此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对这座屋子最后审视了一番。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座房子似乎显得又大了许多。灰色的门面罩上了阴影,更显出高大、宽阔。白天晾晒的衣物都收去了,房子表面也似乎过于裸露了些。紧闭的窗户也像入睡了一般。也有几个窗子里射出强烈的灯光,像是睁开的眼睛在审视着各个黑暗的角落。每一个进口自上而下,六个楼梯口的玻璃楼窗里放射出淡淡的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透明的塔似的。三楼的纸箱工作室射出一道黄色的火光,落在天井的地面上,像是穿透了首层那些工场黑暗的倒影。黑暗之中,自来水管没有关紧,滴答的水声划破了沉寂。热尔维丝一下子感到这所冰冷而沉重的房子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像孩童般的恐惧心理自始至终都在作祟,以至于后来,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当心!”古波提高声音说。
原来脚下是一汪从染坊里流出的积水,她不得不跳了过去。这会儿,那积水是蓝色的,好像夏日的春天,门房间里的小灯映在这汪水中便成了天空中的星斗。
[book_title]第03章
热尔维丝不愿意办婚宴。何苦花钱呢?再说,她内心里感到有几分愧疚,她觉得似乎不该在全区里炫耀他俩的婚事。但古波却嚷嚷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婚,哪怕全家聚一聚吃些东西呢!而她并不怕本区的人嘲笑!唉!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下午大家出去兜一圈,随便找家小饭店,吃些兔肉就行了。自然饭后也用不着音乐了。在各自回家睡觉前,大家再碰碰杯,仅此而已。
锌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竟说服了热尔维丝。因为他保证并不把此事当儿戏。他会让聚会适可而止,不让来宾恣意妄行。他预备在教会街的奥古斯特的银坊酒店里请客,只是一个小型聚会,每人只花销五法郎。奥古斯特是个做小本生意的酒商,他的酒钱还算公道,他的店后院里的三棵槐树下面有一个不大的舞场,大家在二楼聚餐,挺有情趣。他用了十天的功夫,到金滴街他姐姐家住的那座宅院里邀请宾客,有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戈德隆太太和她丈夫。他甚至说服了热尔维丝,邀请了他的两个哥儿们“烤肉”和“靴子”。“靴子”的酒量是大了些,但他能在席间插科打诨,所有的人都在聚餐时邀他出席,当他一气吞下十二磅面包的时候,酒店老板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热尔维丝也就答应请她的老板娘福克厄太太和博歇夫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算下来,总共十五个人,这也就足够了。人太多了,总会有磕头碰脑的事发生。
然而,古波并没有钱。他虽然不求奢华,但也执意当一回堂堂的新郎官。于是他向老板借了五十法郎。他用这五十法郎先买了结婚戒指。这个值十二法郎的戒指是罗利欧替他设法用批发价买来的,只花了九法郎。尔后,他在米拉街的一家裁缝店里定做了一件礼服,一条裤子,一件马甲,也只付了二十五法郎的定金;他的漆皮鞋和高顶礼帽还能将就。手头上还留着十法郎,他打算作为与热尔维丝请客的费用。两个孩子还没算在内。此外最后所剩的六法郎刚刚够为穷人祝福办一场弥撒的费用。当然,古波并不愿意把这六个法郎送给教堂里那群黑心的老乌鸦,用不着去填饱他们的馋嘴。但是,没有弥撒的婚礼,无论如何也会不成体统的。古波还亲自去教堂付价还价;当他与一个身着脏道袍,像奸商一般爱财如命的老教士争执了一个小时后,真想用耳光教训他。那老教士一面说上帝不高兴保佑他的这门亲事,一面又让了价,要了他五法郎。这样总算是节省下了一法郎。于是古波的腰包里还剩了一个法郎。
热尔维丝也自然想打扮得利落些。婚期定下来之后,晚上她总得加些班,竟也攒了三十法郎。她很想买那件在鱼市街看到的短外套,标价是十三法郎。她买了那件衣服,后来当她打听到福克尼洗衣店里有个洗衣妇死了,她丈夫要卖掉她的一件蓝色呢外套,便花了十法郎买了下来,比着自己的身材改好。剩下的七个法郎还可以买一副棉手套,一朵玫瑰花,那是预备插在帽子上的。她又给大儿子克洛德买一双鞋,亏得孩子们的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热尔维丝四个晚上没合眼,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甚至连内衣和袜子上的小洞也精心地缝好。
终于,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这是大喜日子的前夜,古波和热尔维丝干完活儿回家后还一直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各自就寝前,两人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个钟头,俩人沉浸在事情办妥后的轻松之中。他们虽然拿完主意并不为街区人的议论所动,但仍然尽心尽力地操办着这件喜事,最后,真是筋疲力竭了。当他们互道晚安时,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古波的证婚人是玛蒂尼先生和“烤肉”;热尔维丝提出也请罗利欧和博歇。六个人不声张地去市政厅和教堂即可,并不要前呼后拥拖一长串人。而新郎的两个姐姐也申言留在家中,说是用不着她们到场,只有古波的母亲落了泪,说她只有提前离开家躲到大家不知道的角落里……结果大家只好答应也带她一起去。集合的时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自然是银坊酒店。在酒店吃过酒后,就去圣德尼郊外野餐,可乘火车去,完事后就沿着大路步行回城。这些娱乐预备得倒还完美,虽然不是饱食山珍海味,倒也充满情趣,显得诚恳亲切。
星期六一大早,古波摸了摸兜里的那一枚法郎,不觉心里不安起来。他细细一想,出于礼貌也应该在晚饭前先请证婚人们喝一杯酒,吃一块火腿什么的才合乎情理。再说,说不准还会有什么意外的开支。一个法郎实在少得可怜。于是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博歇太太家里,请她去吃晚饭时带着他们俩,他自己一路子跑到了金滴街,硬着头皮上楼向罗利欧借了十个法郎。唉!真难张口借钱呢!他明明知道要看姐夫的脸色,果然他嘀咕了好一阵,还发出冷笑,最后,也才借给他两枚五法郎的银币。古波只见姐姐低声的话语:“看吧,这下可开头了……”
市政厅的婚礼是十点钟开始。天气晴朗,太阳炙透了马路。为了不惹人注目,新郎、新娘、母亲和四个证婚人分成两部分走着。热尔维丝挽着罗利欧的胳膊走在前面,玛蒂尼先生挽着古波的母亲与他们走在一起。约莫二十余步之外,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古波、博歇和“烤肉”。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脊背撑得溜圆,摆动着手臂。博歇穿一条黄色的裤子;“烤肉”则把衣领扣到了颈口处,却没有穿马夹,领口处只露出领结。只有玛蒂尼先生身着后摆呈方角的大礼服;行人们都停住脚步看着他挽着身子肥胖的古波妈妈蹒跚而行的步态。古波妈妈戴一条绿色的披肩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系着红色的缎带。热尔维丝显得温情似水,快活动人,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上身被一件紧身外套包裹着。笑盈盈地听着罗利欧在谈笑;尽管天挺热,罗利欧却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外衣。热尔维丝总是在转弯时做做侧过头去向古波莞尔一笑。古波穿着新衣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光,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所有的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市政厅时仍然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市长竟还迟到了,所以直到十一点钟才轮到他们。大家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等待着,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庄严的墙壁,低声地交谈,办公的差役不时地走过,他们尽量把椅子向后移动些,以示礼貌。但都窃窃私语,骂市长是个懒骨头,说他一定在他金头发女人家享受治疗风湿病般的按摩,忘了时间。或许是把典礼缎带卖钱吃了。但是当市长到来的时候,他们仍旧毕恭结敬地站了起来。他们被告知重新落座。于是,他们目睹了三个婚礼仪式,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人士,新娘们都披着纯白的婚纱,伴娘们腰间系着挑好的带子,后面簇拥着成群的先生和夫人们,都在30岁上下,举止端庄大方。随后,有人叫到古波和热尔维丝,可险些误了婚礼,因为“烤肉”此时却不见了。博歇从屋外楼下的广场上寻到他时,他正在吸着烟斗。他嘟囔说别人瞧不起咱们,咱们穿着太寒酸了!市长依照程序,先读了婚姻法律条款,提了些问题,在五花八门的证件上签了名,草草收了场。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何,仪式内容竟被省去了大半。热尔维丝有些目眩,心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个劲地用手帕掩着双唇。古波妈妈流着热泪。各自都在注册簿上签了名,字写得既大又不甚工整,新郎不会写字,只得画了个十字。每个人掏出四个铜币施舍给穷人。当差役把结婚证递给古波的时候,热尔维丝碰了碰古波的胳膊,他只得掏出五个铜币付给差役小费。
从市政厅到教堂的路很好。路上男人们喝着啤酒。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喝着掺了水的杨梅酒。大家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去,太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没有一丝黑影。一个仆人正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当他把众人引进一个小礼拜堂时,气冲冲地质问他们可否轻视神圣的宗教,为何跚跚来迟?一个教士大步跨了进来,板着脸,发黄的面颊上透着菜色;他前面是一个身着肮脏的白袍的教徒。教士匆忙地做起了弥撒,省去了大段的拉丁文祝词,他一会儿转身,一会儿又弯下腰,时而又伸开双臂,却始终用眼睛斜视着新婚夫妇和证婚人。新婚夫妇在祭会前举棋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该跪下,何时该站起来或者坐下,只得听任那个教徒摆布。而证婚人们为了遵守礼仪,始终站着,古波妈妈向身旁的一个女人借了一本弥撒经文,她又哭了起来,泪洒在经文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弥撒终于做完了。此时教堂里来了不少教士,把椅子搬得哗啦作响,好像是要在祭台的前面布置好准备开个盛会,因为能听到外面的扎彩工匠的用锤子钉彩绸的叮当声。在小教堂的深处,仆役正在扫着地上的尘土。教士板着面孔在两个严肃的弥撒的间隙,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在热尔维丝和古波的头顶上匆匆地摇晃了两下,像是替上帝撮和了这对年轻人。大家在更衣室的婚礼登记簿上签了字。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大门外的阳光下面时,她停下来急促地喘吁了半晌,好像刚刚结束了奔跑似的。
“行啦!”古波勉强笑了笑说。
他晃动着身子,找不出什么逗乐的话说;然而,他仍加了一句:“你们瞧!事情还算顺利。他们没两下子就完事了……就像在牙医的诊所里似的,连叫一声‘唉哟’的功夫都没有!让我毫无痛苦地完了婚!”
“对,是的,干得挺不懒,”罗利欧却冷笑着搭腔,“五分钟就草草收场,一生的大事……回就这样!可怜的‘杨梅酒绅士’呀!”
四个证婚人都拍着锌工的肩膀,古波倒是满不在乎。此时,热尔维丝正含笑拥吻着古波妈妈,她眼里噙着泪,哽咽地回答着古波妈妈的问话,她说:
“您别担心,我会尽力做好,即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是由我引起。当然,不会那样的,我真希望和他一起幸福美满……好在,事情已办完了,对吧?该是我俩共筑爱巢的时候了。”
这样大家都朝银坊酒楼走去。古波挽着妻子的手臂,俩人走得飞快,嬉笑着兴奋异常,竟超过证婚人们二百步之遥,既不看房屋,也不瞧行人和车辆,旁若无人地前行。街上的喧嚣声像钟声一样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当大家都来到酒店后,古波马上要了两瓶酒,一些面包和火腿,大家坐在楼下的一间带玻璃窗的小屋里,既没有盘子,也没铺台布,大家只顾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当他看到博歇和“烤肉”胃口挺大时,就又叫了一瓶酒和一块干酪,古波妈妈说她不饿,胸闷得吃不下什么东西。热尔维丝却渴极了,喝了好几大杯水,里面掺了点红葡萄酒。
“我来付钱,”古波说着立即走到柜台前,付了四个法郎另五个铜币。
此时,已是午后一点钟了。宾客们陆续来了,福克尼太太是最先来的,她穿着一件生丝印花长裙,颈上系着粉红色的领结,头戴一顶小帽,帽上拥满了鲜花。随后来到的是洛蒙茹小姐,她身材瘦俏,总穿着那件始终不变的黑色长裙,也许睡觉时她也是穿着它的,接着是戈德隆夫妇,丈夫浑圆、呆重的身体,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把棕色的上衣绷开似的;妻子也是身材宽大,腹部突出,显出她怀孕的身子,紫色的裙子紧绷在身上,显得越发浑圆了。古波说大家不必等待“靴子”了;“靴子”会在去圣德尼的路上赶上大家的。
“瞧好吧!”罗拉太太一进门就嚷开了,“马上就要来场大雨啦!一会儿可有热闹好看啰!”
她招呼酒店前的众人去看那空中的乌云,这云是从巴黎的南面飘过来的。罗拉太太是古波的大姐,高头子,神态冷峻,有些男子气,说话带着鼻音,她穿一件肥大而不合身的褐色长裙。裙上有许多长长的飘带,竟像一只刚刚出水的瘦狗似的。她摆弄手中的阳伞竟像在耍着一根棍子一样。她同热尔维丝接吻之后,又开腔道:
“你们想不到吧,街上刮着热风……扑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大家纷纷说早料到会有一场大雨。当大家走出教堂的时候,玛蒂尼先生已经看出天气变了。罗利欧则说昨夜三点钟起,他脚上的鸡眼痛了起来,让他无法人睡。再说,闷热的天气已有三天了。
“嗨!眼瞧着雨就下来了!”古波站在门前耽心地瞅着天空说道,“就等我姐姐一个人了,她一到,我们马上就走。”
罗利欧太太确实迟到了。罗拉太太刚才经过她家时,邀请她一起来,但正碰上她正在束胸带,两个人争吵了几句。罗拉太太凑近古波耳边说:
“我再也没理她,自己先来了!她脾气真大!……您一会儿瞧瞧就明白了!”
大家只得耐心地等候了一刻钟,人们在酒店里踱着步,与那些进来在柜台上喝上一杯的顾客们擦肩摩背,互相拥挤,博歇、福克尼太太、“烤肉”还不时地离了众人,走到街上,仰头望着天空。天并没有下雨,但黑云压顶,旋风骤起,卷起了白色的尘土扑面而来。第一声雷响之时,洛蒙茹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挂在大镜子上面的时钟:已经是一点四十分了,古波忽然叫了起来:
“好!来了!天使们落泪了!”
一阵暴雨冲洗了街道,街上的女人们都双手拎起裙脚匆匆而行。正当大雨如注的当尔,罗利欧太太终于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到了,但她却在酒店门口直发急,因为雨伞没能收拢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谁见过这样的事!到了门口却淋了我一身雨!刚才我本想回到楼上,脱了衣服不来了。如果那样做倒是对了!……呵!多好的婚礼!我先前说过,应把时间改在下星期六。瞧,不听我的话,老天下雨了!好呀!这是报应啊!”
古波竭力归劝她,她却置之不理。裙子要是被淋坏了,她弟弟又不会另买一件赔她!她穿一件黑绸女裙,腰被紧紧地箍着,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钮扣被绷得深陷下去,窄小的胸衣把她的肩膀裹得结结实实,裙子也裁得十分窄小,紧裹着大腿,只能迈着碎步行走。在场的妇人们都翘起嘴望着她,对她的装束显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她却对坐在古波妈妈身旁的热尔维丝视而不见。她叫过罗利欧,向他要了一块手帕,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专心地把衣服上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拭干。
这时候大雨忽然停止了。但光线极暗,几乎像在夜晚一般,铅色的空中不时划过闪电的亮光,“烤肉”笑着搭腔说,不一会儿定有教士下凡为你俩做洗礼。此刻,狂风暴雨大作,整整半个小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响个不停。男人们站在酒店门前望着灰色的雨幕,街道积满了雨水,雨点打在积水上泛起阵阵水花。妇人们则胆怯地坐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谈话停了下来,大家的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博歇有意说了一个笑话,说这雷鸣声是圣坡得在天上打的喷嚏,竟没有惹人发笑。当雷声渐渐远去之后。人们又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对这场雨恼怒不已,攥紧拳头向着空中的乌云诅咒着。此时,天空已变为灰色,细雨连绵不断。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
“两点多钟了!总不能都睡在这里吧!”
洛蒙茹小姐提议仍然到乡间去,但人们想到必须在护城河边停留时,不由地说着;“路可难走啊!草地上也恐怕不能坐呀;再说,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来停不了,或许又会来一场瓢泼大雨哩。”古波远远地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安然地在雨中走着,他便嚷了起来:
“如果‘靴子’在圣德尼街等着我们,还真不会在阳光下中暑!”
一句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但不快的气氛又渐渐漫延开来,终于按捺不住。总得定下来该做什么:这样大眼瞪小眼,愣等着吃晚饭总不是办法。于是,人们面对淅淅沥沥的淫雨,花了足足一刻钟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烤肉”提议打纸牌,博歇是个风流坏坯子,他提议玩一种有趣的游戏,叫每人供认自己的隐私;戈德隆太太提议到克里尼昂库街去吃葱饼;罗拉太太希望听大家讲故事;戈德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他认为这样呆着蛮好,只希望立刻去吃晚饭。每个人提议的时候,大家都要争论一番,都生气地说:真没劲!这样会让大家打瞌睡!那样不是把我们当小孩看了吗?当轮到罗利欧说话的时候,他的建议却十分简单,他只希望大家散步去拉雪兹神父街,如果还有时间,还可以进去参观艾鲁依斯和阿贝革尔的坟墓。此时,罗利欧太太耐不住性子了,便发作起来,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这样做!难道她是在开玩笑?不,不,她十分不情愿吃这样的婚宴,宁愿回自己家去。古波和罗利欧只好拦住了门。她又说:
“你们让开!我说我要回家,听到了吗?”
最后,丈夫终于使妻子息了怒。古波走到热尔维丝身边,只见她始终安静地在角落中与她婆婆和福克尼太太一起谈着话。
“您呢,没有什么建议吗?”古波对她说话还不敢用你称呼。
“嗨!大家说什么都行。”她微笑著作答,“我是个随和的人。出去也好,不出去也好,我感到都一样。这样挺好,我没什么要求。”
确实,她脸上透着安详和快乐的神色。自从宾客来了以后,她都用轻柔动情的语调与之交谈,显出很有理智的样子,不去加人人们的争执之中。当大雨倾盆之时,她圆睁着双眼望着稍纵即逝的闪电光亮,好似在这闪光中远远地看到了她未来的命运一样。
到了这会儿,玛蒂尼先生还未开口。他倚在柜台的旁边,大礼服的下摆分开了叉,保持着做老板的自尊气度。他干咬了许久,大而有神的眼睛转了又转,说:
“喂!我们可以到博物馆去……”
边说,边摸着下巴,眨着眼,征求众人的意见。
“博物馆里有古董、绘画,可看的东西挺多。能长知识……也许有些展品大家还没见过呢。唉!该去看看,哪怕就这一回!”
众人们相互对望着,探寻着彼此的反应。是的,热尔维丝、福克尼太太,甚至博歇都没参观过,其他人也是如此。古波也只记得像是在某个星期日去过一次,但也印象模糊。正在大家迟疑的当尔,罗利欧太太也许是出于对玛蒂尼先生身份的器重,赞成这个贴切而又适当的提议。大家既然豁出一天时间,又穿戴整齐,何不参观些东西,也长长见识?大家都点头称是。此时,天还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向酒店老板借了些雨伞,蓝的、绿的、栗色的,都是顾客遗忘在此的。于是,大家便动身奔了博物馆。
大家向右转弯,从圣德尼区向巴黎市区走下去。古波和热尔维丝仍然走在了众人前面,他们走得飞快,与大家拉开了距离。此时,玛蒂尼先生挽着罗利欧太太,由于腿脚不方便,古波妈妈留在了酒店里。后面走着罗利欧和罗拉太太。博歇和福克尼太太,“烤肉”和洛蒙茹小姐结伴而行,最后是戈特隆夫妇。总共十二个人,在人行道上一字长列。罗利欧太太对玛蒂尼先生说:
“唉!这和我们毫不相干!我向您起誓。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把她搞到手的,要嘛就是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但是我们说不上话,不是吗?……我丈夫不得不给他买了结婚戒指。今天早上,刚刚爬起床,就被他们借去了十个法郎。否则,说是婚事就办不成了……这新娘竟没带来一个亲戚参加她的婚礼!她说过有个姐姐在巴黎,听说是干卖熟肉营生的。怎么也没请她来呢?”
她顿了顿嗓子,指着热尔维丝,这时候热尔维丝正从有坡度的人行道上,自上而下地蹒跚迈步,更显出她的跛腿。
“您瞧!即便可以说……嗨!她是个瘸子!”
“瘸子”的叫法竟一下子传遍了这群人。罗利欧不冷不热地笑着说该这样叫她。但福克尼太太却为热尔维丝辩护,她说这也太损人了,热尔维丝是那样清纯,而且于起活儿很卖力。罗拉太太的话里却充满了许多风流隐语,她把热尔维丝的那条瘸腿称做“爱情之腿”;并说有许多男人喜欢这种腿,问她为什么,她都不予解释。
大家出了圣德尼街,穿过大马路。排成串的汽车挡住了去路,他们等待了一会儿;随后,他们走在了一条泥泞难行的街道上。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大家撑起了雨伞;男人们躲在擎着的破旧雨伞的下面,|Qī-shū-ωǎng|女人撩起了裙脚,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彼此在泥泞中相距更远了。此时,街上的两个无赖相互用粗言秽语对骂;有些散步的行人奔了过来;有些商店里的伙计隔着橱高玻璃,踮起脚尖看着热闹。在那被雨水浸湿了的暗灰色的街道上,在那纷坛的人群中,这队成双成对的行列,人们的衣衫上都溅满了水渍,尤其是热尔维丝的深蓝色裙子、福克尼太太生丝印花裙子,博歇的黄色裤子上也满是水渍。他们身着节日盛装而显出的严肃神态,使古波发亮的礼服和玛蒂尼先生的大礼服相形之下,似乎是要去参加狂欢节般的滑稽可笑。至于罗利欧太太华丽的装束,罗拉太太浑身上下的飘带,洛蒙茹小姐打着皱的裙子,看上去参差不齐,活像穷人穿上了旧衣店的豪华服装。尤其是男人们头顶上的礼帽更是令人捧腹,这些已藏在黑暗的衣柜中太久而变色的帽子,形状怪诞。有的太高,有的过宽,有的很尖,帽边也是奇形怪状,有卷着的,有平直的,也有太宽或太窄的。当人们看到那最后一幕场景时更让人忍俊不禁,梳羊毛女工戈德隆太太那件刺眼的紫色裙子下面高高挺起的肚子,显然是一个怀孕许久的女人。这伙人从容前行,不紧不慢,似乎以被别人注目为乐趣,听到路人取笑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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