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少女与吉卜赛人 [book_author]劳伦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2660 [book_dec]它写于1926年,并于1930年死后出版。The Virgin and the Gipsy 也译作《处女与吉卜赛人》、《未婚少女女与吉卜赛人》以反抗虚伪的道德文明著称的廿世纪最伟大英国小说家劳伦斯,再次以其犀利讽刺的文笔,“离经叛道”的精神,塑造了这本“问题小说”,也是他的最后一本小说。在本书中,一个追求真爱的女人,由于无法忍受她那具有自恋倾向和精神性阳萎的牧师丈夫,而毅然抛弃了家庭、子女,并跟随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出走。十多年后,禀承了母亲这种“堕落”根性,同样生长在这个病态家庭里的两个女儿,目睹父亲那种槁木死灰的“圣徒”生活,以及祖母那种伪善、弄权的卑鄙面目,也在她们内在自由的渴望与外在的诱惑中,挣破礼教的束缚,步上了母亲的后尘。就主题的探讨而言,这本小说可以说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姊妹作,而在处理的手法则更胜之。主题的出现不再是诉诸孤立的独白,而是藉周遭环境的演变,把故事一步步地推入问题的核心,使读者不自觉地被书里精采的情节所吸引。这位一直被世人误解的作家,在本书里向您提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具体的解释。想要了解劳伦斯的“最后结论”的人,不能不读这本书。 [book_img]Z_977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自从牧师的妻子跟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出走以后,这件丑闻传得满城风雨。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九岁。牧师又是那么一个好好先生。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可是他的胡子依然乌黑,人又长得英俊,而且对他那个不守妇道的娇妻还暗怀着满腔情意。 她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像发狂似的跟一个卑鄙可耻的家伙远走高飞呢? 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只有那些虔诚的信徒说她是个坏女人。而一些规矩的女人却保持着沉默态度;她们心里明白。 但两个小孩子却永远不明白。伤心之余,她们坚认那是由于妈妈觉得她们无足轻重。 这股风暴,凶猛的吹遍了牧师一家人,没有带给任何人好处。同时,你瞧!我们这牧师还是位小有名气的散文家兼雄辩家呢!他的遭遇引起了文学界的广大同情,也使他获得了“碧波卫”的新生涯。上帝以北方某城镇一个教区长的职位,缓和了他的不幸。 教区长配属的住宅是幢非常古陋的石屋,在碧波河边上,从这里有条路可以直通村子里。再过去,越过道路和河流的交叉口,有一家高大古老的石造棉纱工厂,以前一度用水力操作工作。道路随着山势蜿蜒而上,进入村里荒凉的小路。 搬进教区长住宅后,牧师一家人就有了决定性的改变。这位牧师,现在是教区长了。他把他的母亲和妹妹接来,又从城里把弟弟也一起接来同住。两个小女孩面临了与从前老家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 教区长现年四十七岁。在妻子私奔后,他曾经显露出强烈、屈辱的悲痛。幸好得了同情他的女士们的安慰,才使他断了自杀的念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里流露出狂野的色,满面悲戚。你只要看看他,就知道这一切事情是多么的可怕,给他的打击又是多么的沉重。 然而,不知道哪里有点不对劲。有几位曾经最同情牧师的女士们,渐渐的也开始暗地厌恶他了。在他的言行里,包含了一种自以为是的狡狯。 两个小女孩,当然的,在她们不懂事的情形下,也已接受了家庭的命运。七十多岁,视力衰退的老祖母成了家庭的中心人物,而年逾四十,脸色苍白,信仰虔诚,忍辱含悲的茜茜姑妈则顺理的管理着家务。另外,福瑞叔叔,一个吝啬、阴沉、孤身,四十来岁的男人,则邋邋遢遢,自顾自的活着,每天都往城里跑。至于教区长,当然,除了祖母之外,他是全家最重要的人物。 她们喊祖母“阿妈”,她是一个生性粗俗的,头脑灵活的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利用男人的弱点。她在家里扮演起她的角色来了。教区长仍旧“爱”着那个背叛他的妻子,而且会“爱她”至死。但是,“嘘!”别声张!教区长的情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他的内心供奉着一个他娶的也崇拜过的纯洁女子。 同时,在那淫恶的世界里,一个身败名裂、背叛了教区长、抛下了两个女儿的那人,正四处流浪着。现在,她和一个年轻卑鄙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个人必然使她日趋堕落。这也是她活该的!然而,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可别再声张!因为在教区长崇高的心灵深处,仍然开放着他年轻新娘那朵纯洁的白雪花 (注:一种低矮的球根植物,早春开有下垂状白色花朵)。这朵白雪花永不枯萎。和那个卑鄙男子出走的是另一个“女人”,跟她毫不相干。 他母亲以前寡居在一幢小屋里的时候,过的是一种退隐而微贱的生活。现在她一登上了教区长家的第一把交椅,便赶紧重新占好她的位子,再不容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宝座。她狡狯地以叹息来表示她对教区长对那朵白雪花忠贞不渝的敬意,然后为了身份她又故意装出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同时为了对自己伟大的爱表示尊重,她也不说那朵繁殖在罪恶世界的“大毒草”的坏话。那朵“大毒草”,一度被称为阿瑟·泽维尔夫人,现在,谢天谢地,她已经走了,不再是阿瑟·泽维尔夫人了。再没有一个女人冠用教区长的姓氏。 那朵纯洁的白雪花将开放于永恒,无可名之。这一家人甚至把她看作“那一个高贵如月之女神的人”。 这一切就是“阿妈”葫芦里卖的药。这付药使她保证了阿瑟永远不会再娶。她抓住了教区长最大的弱点,也就是他那不可告人的自恋。他娶了一朵不凋的白雪花,他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只因为他受到伤害。他是一个不快乐的男人,因为他痛苦过。噢!这是何等的爱心啊!而且他已经——饶恕了!是的,那朵白雪花已经被饶恕了。 这些话,他甚至在遗嘱里都为她设想好了,可是,千万,我们千万别提她是一朵开放在罪恶世界的“大毒草”啊!她是“月之女神”,是一朵纯洁无比的白雪花。就让那朵纯洁的白雪花,开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往日高处吧! 现在开始的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两个女孩就在这种诡诈、自命神圣,而又故作神秘的气氛里长大了。她们同样看见那朵白雪花,开在高不可攀的白云深处。她们也知道那朵白雪花在孤寂的光辉里,遥遥立于她们之上,不可触及。 同时,有时也会从那个肮脏的世界里,传来一些自私、淫亵的气息。这是那朵可怕的“大毒草”,那个“月之女神”的气味。 这朵“大毒草”实际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设法把一封信送到两个女孩(她的孩子)手中。对于这件事,满头银发的祖母既恨且怕。因为,万一那个“月之女神”回来了,就没有她这“阿妈”的地位了。这股深藏的仇恨,从老祖母传到两个女孩身上——那个淫亵污秽的“大毒草”的两个孩子身上。因为那个“月之女神”从来就看不起“阿妈”。 和这一切混在一起的,是孩子们对她们真正的家,也就是那个南方牧师住宅的,清晰无比的记忆。她们也还记得她们那美艳,但却不太可靠的母亲“月之女神”。她曾经大放光芒,在生命中放出异采;她像家中一个飘忽而又危险的太阳,来去不已。她的出现,一直使孩子们把她和光明联想在一起,也一直使她们把她和危险联想在一起。她使她们联想到魅力,也使她们联想到可怕的自私。 现在,魅力已消失,白雪花也像“白瓷花环”似地,僵硬在它的坟上,而不安的危险——那种有如狮子和老虎一般危险出奇的自私,也随着消失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份完全的安适,在这份安适里,一个人可以无忧无虑地死去。 可是,她们渐渐长大,随着她们的成长,她们的迷惘也越深,越来越感到困惑。 “阿妈”年龄越来越大,视力也越来越坏,必须有人搀扶她走才行。而且她不到中午,绝对下不了床。然而,无论看不见也好,下不了床也好,她还是一家之主,还是掌管这个家。 何况,她并不是真的下不了床,只要家里的“男人”在的时候,她就变得精神抖擞,威风八面。她太狡猾,更不会让她自己被人小视,尤其当她碰到对手的时候。 “阿妈”的最大对手是那个年纪较小的女孩:伊薇。伊薇具有着“月之女神”那种迷迷糊糊、无忧无虑的爽朗个性。不过另一个却比较驯顺的多,也许是及时控制住她的缘故吧! 教区长太宠爱伊薇,用一种成年人对孩子的溺爱把她给惯坏了。他的那种溺爱,彷佛是说:我难道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纵容孩子的好父亲吗?他喜欢对自己抱持这种看法。 而母亲对他的弱点也了解的彻底。她摸清了他的脾性,还把那些弱点转变成他个性的装饰品,加以利用。在他的眼里,他希望自己有一种迷人的个性,就像女人希望有迷人的衣服一样。于是母亲就狡猾地用这种“美人痣”来掩饰他的缺陷与不足。她的母爱使她知道如何找到他的弱点,然后再用装饰品替他遮掩起来。至于那个“月之女神”——提也别提,在她眼里,教区长几乎是个驼背不解风情的白痴。 有趣的是,祖母心中憎厌着大女儿露秀,远甚于娇纵惯了的伊薇。因为比起被惯坏了的、迷糊的伊薇,焦虑不安的露秀更能觉察到自己受制于祖母的权威之下。 另一方面,茜茜姑妈也憎恨着伊薇。她恨伊薇全家。因为她将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阿妈”。茜茜姑妈知道这点,“阿妈”也知道茜茜知道这点。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也已经变成一种积习。 茜茜姑妈的“奉献”,事实已经被大家视为当然,包括茜茜姑妈本人在内。她经常为此祈祷,这显示出她内心深藏的不满。可怜的茜茜,已不再是年轻时代的茜茜,她已失去青春的人生,也失去了性别。而今,在她渐渐接近五十大关之际,心里更难免会冒起无名之火。而每当这时,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失去理智。 不过,祖母早已把她控制得服服贴贴。茜茜姑妈生命中的一个目标便是把“阿妈”照顾好。 有时候,茜茜姑妈那股无名之火,也会攻击到年轻人的身上。可怜的人儿,她祷告上苍,祈求上苍宽恕她的罪过。可是对于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罪过,她却从不宽恕。她从血管里迸射出一切刻薄的话。 “阿妈”似乎不像是个温和慈蔼的人。她的确不是,而只是狡猾的装作她是。这些事,渐渐让两个女孩看穿了。在“阿妈”老式的花边帽下,在她满头的银发下,在她罩着肥胖矮小、臃肿不堪的那件黑绸衣下,这个老女人有一颗狡猾的心,永远寻求自己的母性权威。透过她那些生养大,死板呆滞的男人们的弱点,她攫紧她的权力。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由七十而八十,由八十而九十,始终不衰。 这个家庭里有着“忠诚”的一贯传统:“忠诚”于彼此,尤其“忠诚”于母亲,因为母亲是这个家庭的轴心。这个家庭就是母亲“自我”的延伸,自然她要用她的权威笼罩这个家了。她的儿女们,由于懦弱无能和分崩离析,只能对她忠心耿耿。而在家庭外面,环绕着他们的岂不是危险、藐视、羞辱吗?教区长已经从他的婚姻中尝够了这些苦果。因此,现在要警觉,要用谨慎和忠诚去对抗外界。不管在家庭内有多少仇恨和摩擦,一旦面对外界,他们便该筑起同心协力的墙。 [book_title]第二章 直到有一天,两个女孩子从学校回家后,她们才感觉出祖母那只枯老的手,所加在她们生活上的压力。露秀现在已快二十一岁,伊薇也有十九岁了。她们就读过一所很好的女子学校,又在“洛桑尼”念完最后一年。跟往常一样,并且,很正常的,在她们身边经常围绕着,一些头发波纹美丽、面孔新鲜、热情、而又仪表潇洒的高大男子。 “碧波卫沉闷得多可怕啊!”每当露秀和伊薇站在横渡海峡的小船上,望着灰色的崖壁越来越近时,伊薇便这样说:“难道这附近没有半个男人吗?为什么爸爸不结交些个性相投的朋友?至于福瑞叔叔,他是一个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人了!” “噢,世事是难料的!”露秀带点哲学家的口吻说。 “然而你却可以料到你所期望的。”伊薇说。“星期天要去参加合唱团。我最讨厌男女的混声合唱了,假如没有女人参加的话,男孩子的声音是非常可爱的。还有主日学、姊妹会、交谊会、参加的都是些和祖母寒暄的老家伙。几十哩内找不到一个体面的年轻人。” “噢!这很难说!”露秀说。“傅兰利家的男孩子们,一直都是你的跟屁虫。而且,你也知道,杰瑞·萨姆寇蒂斯很崇拜你呢。” “可是我‘讨厌’崇拜我的人!”伊薇翘起她那敏感的鼻子叫喊着。“他们‘烦死’我了,他们像橡皮糖似的粘紧我。” “假如你不能忍受被人崇拜,那你到底需要什么呢?我认为被人崇拜是件好事。反正你晓得自己永远不会嫁给他们,那又为什么不让他们继续崇拜下去,让他们为此而感到高兴呢?” “可是我是想要结婚的人啊!”伊薇大声嚷着。 “既然这样,就让他们继续崇拜下去,直到你找到一个可以嫁的人为止吧!” “我不会那样做的,再也没有比那些崇拜者更令人头痛了。他们使我心烦!使我感到呕心!” “噢,假如他们步步追逼的话,我也会这样觉得的。可是,如果你能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我想他们还是不错的。” “我倒宁愿轰轰烈烈的大爱一场!” “噢,很有可能!可是我并不想,我讨厌那样。假如事情真的发生了,可能你跟我一样也会讨厌它。毕竟,在晓得我们所需要的是什么之前,我们必须先安定一下。” “难道你不讨厌重回碧波卫?”伊薇大声叫道,一面昂起她年轻敏感的鼻子。 “不,我不特别讨厌。我想我们也许会感到有点烦闷与无聊。我真希望爸爸能有一部车子。我想我们仍得踏着那些旧脚踏车出门了。想不想去‘潭西猎场’?” “噢!是很想去。不过要把那部老爷脚踏车推上那些山坡,可是件苦差事。” 船距离灰色的岸上越来越近了。虽然是在夏天,但这天却是阴天。两个女孩穿着竖起领子的大衣,漂亮的小帽子一直掩盖到耳朵。修长窈窕的身段,容光焕发的脸孔,天真烂漫,充满自信,而且自信得有点过份,再加上一份女学生气的傲慢,她们简直是十足的英国味。她们外表看来十分自在,其实心里却是无比纷乱而紧张。她们看起来是如此高贵,如此不拘形式,实际却是完全的拘泥形式,完全把自己封闭在内心的门扉里。她们看起来像高大的单桅帆船,甫自港湾驶进生命的大海,而事实上,她们却是两个可怜的,失了舵的小生命,从一个锭泊之处移向另一个锭泊之处。 当她们回到教区长的住宅,一走进屋内,就使她们心颤。它看来很丑,甚至可以说是肮脏。一种阴湿的气味,从那些落魄的中产阶级式的陈设里发散出来。那些过去舒适的设备,现在已经不再舒适了,而且都已陈旧不堪。这幢坚硬的石屋给她们一种不洁之感,她们也说不出是为什么,那些破旧的家具看来有些脏兮兮的,没有一件东西是新鲜的,甚至三餐吃的食物,也都带着那种阴湿可怕的肮脏感觉。对于一个甫自国外归来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太令人难以忍受了。烤牛排,加上湿淋淋的包心菜,冷羊肉拌洋芋泥,酸腌黄瓜,还有那该死的布丁! 祖母,除了喜欢“吃点猪肉”外,还要吃些特殊的菜:牛肉茶加脆饼干,或一小块用鸡蛋牛奶和糖做成的蛋糕。沉着脸的茜茜姑妈什么东西也不吃。她会坐在饭桌前,盛一个去了皮的煮烂的洋芋放在自己盘里。她从来不吃肉,就这么阴森森的僵坐着,看着大伙儿进餐,看着祖母涎着口水飞快的“进攻”她那份食物——假如菜饭没有泼在她那突出的肚皮上,算她运气好! 食物本身一点也不好吃,怎么会好吃呢?茜茜姑妈自己讨厌食物,讨厌“吃饭”,所以,女佣人也从来待上过三个月。两个女孩子吃得满心厌恶,露秀还能勇敢地硬撑着,伊薇娇嫩的鼻子却显出了她的厌恶。只有白发苍苍的教区长,一面用揩嘴布擦着他灰色的胡子,一面说着笑话由于整天坐在书房里,从来不做运动,他也渐渐变得臃肿、不活泼起来了。可是由于母亲的在场,他有时还会像小孩子一样,说一些风趣活泼的小笑话。 这一带乡镇由于山陵陡峭,河谷深狭,既阴暗又沉郁;但却独具一种雄伟的力量。二十哩外就是北方的黑色工业区。然而碧波卫这个村庄却相当冷清,有如被遗弃的地方,里面的生活既刻板又阴郁。触目皆是石头,硬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富于“诗意”,冷酷的令人无法亲近。 情形果然不出她们所料:她们又再度返回合唱团,又得在教区里帮忙。不过伊薇彻底抨击主日学,“希望”乐队、以及姊妹会——老实说,她反对所有那些由独断的老处女和顽固的蠢老头所主持的聚会。她尽可能逃避教会的工作,一有机会,就走离教区长住宅远远的。 傅兰利家是个人口众多、纷乱却快活的家庭,位在一个叫格兰治的大农庄上。在这里,如果有人请吃饭,即使是工人家里的女人请她留下来喝茶,她也会马上答应。事实上,她是大胆得让人震惊的。她喜欢和工人聊天,他们多半有聪明的头脑,但是,当然,他们还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杰瑞·萨姆寇斯仍是她的裙下之臣。另外还有许多农家子弟或是工厂主人的儿子崇拜她。伊薇真该过得称心如意才是。她总是出去参加派对、舞会。朋友们开着自己的汽车来接她,她也到城里去参加大饭店里的舞会,或是新盖的豪华的“舞之宫”(一般人称它“老相好”)里的午后舞会。 然而她总是像个被催眠的人一样,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在她内心深处,澎湃着一股难以遏抑的暴戾之气。她认为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她恨这种感觉。然而这却使得情形变得更坏。她始终不了解这种暴戾之气是从哪儿来的。 在家里,她的确十分暴戾,对茜茜姑妈尤其鲁莽。事实上,伊薇的火爆脾气早已成为家里的一个笑柄了。 露秀,则比较务实,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替一个需要会讲流利法语及速记的男人做秘书。她每天和福瑞叔叔坐同一班火车上班。但她从不和他一同出门。不管引起阴晴她骑脚踏车到车站,福瑞叔叔则徒步到车站。两个女孩都一致认为她们所需要的是一种真正欢乐的社交生活。她们气愤教区长住宅不能招待她们的朋友。楼下只有四个房间:一间厨房让两个好挑剔的女佣人占住了;一间阴暗的饭厅;一间教区长的书房;再就是一间宽大、简陋、阴郁、兼作客厅的起居室。饭厅里有个煤气炉。整个家里,只有起居室里的炉火熊熊不息。当然啦!因为这儿是祖母的天下。 这间屋子是全家人聚集的地方,晚上,吃过晚饭后,福瑞叔叔和教区长照例在这里陪着祖母玩填字游戏。 “现在,阿妈,准备好了吗?n××××w:打暹罗官名一。” “呃?呃?m××××w?” 祖母耳朵不好,听不清楚。 “不是,阿妈,不是‘m’,是‘n’××××w:打暹罗官名一。” “n××××w:打中国官名一。” “打暹罗官名一。” “呃?” “暹罗官名!暹罗!” “暹罗官名!那会是什么字呢?”老人家沉思着,两只手交叉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两个儿子开始帮着她猜。对他们所提的暗示,她则“喔!喔!”地应着。教区长对填字游戏相当独到,但福瑞却另有一套专门字汇,可以难倒他们。 “这真是个难以打破的硬胡桃。”老人家说。两个人都给难住了。 这时候,露秀坐在角落里,两手架在耳朵上,装着看书的样子。伊薇则烦躁地一会儿画东画西,一会儿吼出一些嘈杂气人的调子,加入这个家庭音乐会中。茜茜姑妈一直吃着巧克力,下巴不停地动着。她完全靠巧克力维生。她做得远远的,又放了一块巧克力到嘴里,然后再看看手上的教区杂志。不久,她抬起头来,发觉又该是给祖母端杯“好立克”的时候了。 茜茜姑妈离开后,伊薇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开窗。房间里一直没有新鲜空气,伊薇觉得屋里一股怪味,有种祖母的怪味。祖母一向耳朵不好,可是在别人不希望她听到的时候,她偏偏会像有个包打听一样的竖起耳朵听。 “伊薇,你是不是又开窗了?我想你最好记得屋里还有比你更老的长辈在!”祖母说。 “闷死人了!真叫人受不了!怪不得我们全家老是感冒。” “我相信这间屋子够大了,何况屋里还烧着火。”老人家耸了耸肩。“一阵大风进来就会把我们送上西天。” “根本说不上一阵大风,”伊薇吼着。“只是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老人家又耸了耸肩,说:“不见得吧!” 教区长一言不发,走到窗前,紧紧地把窗门关上。那时,他并没有看女儿一眼,他不愿扫她兴。可是她一定得知道好歹! 这个由撒旦亲自发明的填字游戏继续着,直到祖母喝完了“好立克”,准备上床了为止。于是道“晚安”的仪式开始了!大家都站了起来。两个女孩走上前,让这瞎眼的老人家亲吻,教区长搀着祖母的手臂,茜茜姑妈则拿着蜡烛,跟在后面。 这时已经九点了,虽然祖母真的是越来越老,早该上床了,又睡不着,非要等茜茜姑妈来了不可。 “你看,”祖母说:“我从来没一个人睡过,五十四年来,从没有一夜不是你父亲抱着我睡的。他死后,我试着一个人睡,可是眼睛虽然闭着,心却差不多要蹦出来了,于是我就这么心里卜卜直跳地躺着。啊!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可是过了五十四年的幸福婚姻生活,这种经验毕竟真是可怕啊!我宁愿祈求老天爷早日把我叫去,不过,你父亲——我想他是不会答应我这么早就跟他去的。”所以,茜茜姑妈便陪着祖母一齐睡。但是茜茜姑妈确实不喜欢陪她睡;她也说“她”睡不着。于是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家里的伙食也越来越坏,结果弄得茜茜姑妈最后非动一次手术不可。 但是“阿妈”照常在快近正午的时候才起身。吃中饭的时候,她坐在那把交椅上,挺着大肚子,发号施令;一张红润润、摇来晃去的脸,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严,轻轻的从她的高额底下射出,一对蓝眼睛视而不见的瞪着。她的一头白发越来越疏了,整个看起来有点猥琐的样子。可是教区长依然高高兴兴的和她谈笑,她也依然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高贵样子。她是够心满意足了,肥胖的身躯老气横秋的坐在那里;打打饱嗝,把手放在胸前,浑身舒泰地打哈欠。她的确是心满意足了! 两个女孩最不高兴的是:每次她们把年轻朋友带到家里的时候,祖母总是在那里,像尊吓人的老佛爷一样,使人浑身不自在。大家能去的,就只这么一个房间,可是房间却总是坐着这个老佛爷,茜茜姑妈又在旁恶狠狠地守护着她。每个人都得先介绍给祖母认识认识,祖母会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们,因为她喜欢有人陪她,祖母非要知道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从那里来的不可;每一件生活中所发生的琐事,她都想过问。于是,当她盘问完毕,别人已经没有说话余地了,所有的话都被她一个人包办了。 没有比下面的话更令她俩生气的了。“泽维尔家的老太太真了不起!都快九十了,对人生还是这么感兴趣!” “她对‘别人的事情’的确感兴趣,假如这就是人生的话。”伊薇说。 说完这话,伊薇会立刻感到罪恶感。毕竟,活到九十岁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了,何况脑筋还那么清楚!同时祖母“实际上”又不曾做出什么有损他人的事。如果有,那也只是她常常碍着别人罢了。可是,如果只因为她碍着别人就讨厌她,未免有点过份吧! 伊薇立刻懊悔了,变得和气起来。祖母则得意洋洋的回忆着她“当年”少女时代住在“白金汉郡”一个小镇上的往事。她不断述说着,说得那么令人入迷。祖母“当年”的确非常了不起! 下午,傅兰利家的洛蒂·爱拉,和巴伯来了。同来的还有里欧·魏瑟若。 “喂!请进来吧!”——于是大伙儿走进了起坐间。祖母正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坐在火炉边。 “祖母,这位是魏瑟若先生。” “你刚才说什么先生来着?请别见怪,我有点聋!” 祖母把手伸给那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同时静静的凝视着他,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是从我们这个教区来的吧?”祖母问他。 “我从‘丁宁顿’来的!”他高声答。 “我们明天要去野餐,去‘彭绍山头’,坐里欧的车去,我们可以挤得下。”爱拉低声说。 “你说‘彭绍山头’?”祖母再问。 “是的!” 随后,室内一片沉寂—— “你说你们要坐一辆车去?” “是的!坐魏瑟若先生的车去。” “希望他是个好驾驶,那条路很危险。” “他是个‘非常’好的驾驶。” “‘不’是个很好的驾驶?” “不!他‘是’个很好的驾驶。” “假如你们去‘彭绍山头’,我想我得给劳丝夫人送封信了。” 只要有客人在,祖母就老爱扯出这个“可怜”的劳丝夫人来。 “喂,我们不走那条路。”伊薇大声嚷着。 “那你们走哪条路?”祖母说。“你们必定会经过‘亥纳’的。” 正如巴伯所形容的,这时大伙儿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茜茜姑妈进来了,然后是送茶点的女佣人。茶点里面永远清一色的附带着一块从外面买回来的蛋糕。接着,又出现了一盘新鲜的小点心,茜茜姑妈真的叫人去过面包店了。 “阿妈,请用茶!” 当老太太抓住椅子的把手,扶着茜茜姑妈的手臂,慢慢移近桌前自己座位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 大家用茶的时候,露秀正好从城里下班回来,累得精疲力竭,两眼下面带着明显的黑圈。一看到这么多客人,她惊叫了起来。 等到骚动停止,尴尬回复后,祖母马上说:“你从来就没对我提起过魏瑟若先生,是吗?露秀?” “我不记得了。”露秀说。 “你不可能提过。这名字对我很陌生。” 从那个几乎快空了的盘子上,伊薇漫不经心的又拿了一块蛋糕。茜茜姑妈给伊薇那种不规矩的行动逼疯了,不由怒火中烧,端起自己的盘子,把那块分给自己的蛋糕,一面递给伊薇,一面用一种刻薄的礼貌口吻说“要不要连我这份也吃了?” “噢,谢谢!”伊薇说着,吓了一跳,漫不经心的表情上充满了愤懑。然后她又以同样漫不经心的表情,接过茜茜姑妈的那块蛋糕,同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假如你真的不要的话,我只有吃了。” 现在伊薇的盘子里有两块蛋糕了。露秀的脸孔苍白得像个鬼,低头喝着茶,茜茜姑妈则坐在那里,脸色发青,一副狠毒的,无可奈何的模样。这种侮辱太使她难堪了!祖母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毫无所知,仍然高高在上的坐在暴风雨中心,并说了一句话:“假如你们明天坐车到‘彭绍山头’的话,露秀,我希望你能为我送个信给劳丝夫人。” “哦!”露秀说,从桌子这头怪异的看着对面那个瞎老太婆。劳丝夫人是这家人念念不忘的重要人物,和她的交往可以使他们倍增光采,所以,祖母为了使访客分享光采也一再在他们面前搬出“她”来。“好的。” “劳丝夫人上个礼拜那么好。她派司机给我送来一本填字游戏的书。” “可是你那时已经谢过她了!”伊薇高声说。 “我想再送封短信给她。” “我们可以替你邮寄。”露秀大声说着。 “噢!不行!我希望你们亲自带去。劳丝夫人上次来访的时候——” 祖母继续不断的说着劳丝夫人,年轻一辈则哑口无言的坐在那里像一群张口结舌的小鱼。而茜茜姑妈还不自觉的在为那块蛋糕生气;两个女孩知道,但也无可奈何。可怜的人,说不定她还正在向上帝倾诉呢! 真是谢天谢地,朋友们终于散了。可是这时候两个女孩也已经睡眼惺忪了。就在这时,伊薇环顾四周,突然看到平常望似慈母的老祖母脸上正充满了那种冷酷无情的权力欲表情,她靠着椅背坐着,那原本该是红润松懈而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木然的斑纹点点的脸上,此刻居然执拗依然。 她的脸孔正像一只面具,里面包藏着某种冷酷无情的东西,那就是她那不变的权力欲。不过,一下子她又会张开她的“老”口,去“考”问有关里欧·魏瑟若的每一件琐事。——一下子,她她跌入昏愦的冬眠状态了,一下子她的嘴巴又开了,头脑又清醒了,然后又带着她对生命 (别人的生命)永不餍足的欲求,去开始探寻每一个细节了。 祖母很像那只伊薇曾经仔细观察过的老蛤蟆。那只老蛤蟆彷佛很被吸引似的坐在一个蜜蜂窝的出口,然后,等到牠们一只一只飞出来时,她就把牠们吃掉。牠的肚子可以吞下一窝蜜蜂。每年春天,死在牠肚内的蜜蜂不知有多少。牠就这样年复一年的吞食着牠们,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世代。直到有一天,伊薇忍无可忍叫来了园丁。于是,那个园丁就在盛怒之下,拾起一块石头,把牠砸死了。 园丁一边砸着一边说:“虽然你很会对付花园的蜗牛,但是,我却再也不能让你把整窝蜜蜂给吞吃掉了。” [book_title]第三章 第二天,天气阴郁沉闷,道路泥泞,因为雨已经接连下了几个礼拜。然而年轻的一伙还是动身了。他们并没有替祖母带信,她们吃完午饭,趁祖母在楼上“慢”游的时候,赶快溜了出来。说什么她们也不愿意去劳丝夫人家的,那个有爵位的医师寡妇,虽然实际上是一个与人无害的人物,但却因为祖母的关系,成为他们生命中的沉重包袱了。 六个年青的小叛徒,精神抖擞地坐在车里,虎虎有声地闯过泥泞道路。他们有充分的行动自由,他们的父母几乎完全让他们按自己的喜好行事。没有真正的桎梏需要挣脱,没有监牢的铁条需要锯断,也没有一个门闩要破坏。他们已掌握自己生命的钥匙。但是他们还在那里嚷着生活没有意义。 打开监狱的铁条比起打开生命的秘门,要容易多了。有一位祖母在,对于年轻的一代,多少总是有些苦恼。但是,你总不能对可怜的老祖母说:“躺下去死了吧!你这个老太婆!”她也许是个老厌物,可是她却从没有真的“做”过坏事。恨她是不公平的。 于是,这些年轻人便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出外旅行去了。他们倒真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当然,除了坐在车里,谈论别人的蜚短流长,说些傻里傻气的调情话外,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做的。而那些话又都很无聊。如果有些“严厉的命令”给他们去违抗,那该有多好!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拒绝带信给劳丝夫人外,什么都没有。这事连教区长也会赞同的,因为他同样不鼓励趋炎附势。 走过冷清清的村庄的时候,他们信口唱出滑稽的歌曲。广大的公园里,麋鹿成群地聚在路旁,有小牝鹿,也有欧洲产的白斑小鹿。牠们依偎在午后路旁橡树的凉荫里,彷佛在刺激人们过去作陪一样。 伊薇坚持停车下去和牠们谈谈。女孩子们,穿着俄式的鞋子,踏过潮湿的草地,麋鹿则张着惊恐的大眼看着她们。牡鹿温驯地跑开了,头因为双角很重的缘故,而向后仰着。可是牝鹿照旧平静的躺在树下,身边还躺着几只半大的小鹿。一直到女孩子们近得伸手可及了,牠才轻移莲步走开。牠的尾巴在斑斑点点的两股之间一翘一翘的,而小鹿们也轻灵的跑开了。 “牠们多么玲珑可爱呀!”伊薇大声叫着。“真是奇怪,牠们竟能那么舒服的躺在这样潮湿的草地上。” “我想牠们有时候总要躺下来休息呀。”露秀说。“树下还蛮干燥呢!”她看了看被鹿躺过压皱了的草地。 伊薇走过来,把手放在草地上,想体会一下鹿躺在上面的感觉。 “是啊!”她犹豫不决地说“我觉得还有点暖呢!” 鹿儿又在几码之外重新站成了一群。在午后的阴影里,牠们一动也不动的站立着。在草木漫生的山坡下,越过了水势川急的河流和河上的栏杆桥后,屹立着一幢巨大的公爵宅邸,有一两个烟囱正袅袅地冒着青烟。在宅院后面,微紫的树木耸立着。 女孩子们,把毛皮领子拉到耳根,摆动着一只修长的臂膀,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宽大的俄式靴子,使她们不受湿草的沾湿。这幢奶油灰色的大房子呈方形地蜷伏在下面。鹿儿,分成好几群,散布在近旁的老树下。一切显得如此,河流就打那儿经过。从那里起,寂静,如此自然,如此悲怆。 “不知公爵现在何处?”爱拉说。 “不管在那里,反正不在这里。”露秀说。“我想他在国外阳光普照的地方。” 路头的喇叭在召唤她们,跟着她们听见里欧的声音:“快点,弟兄们!假如我们要爬到‘老山头’,再到‘琥珀谷’喝茶的话,我们该走啰。”大家重又挤进了车子,每个人的脚都冻得冰冷。车子穿个公园,越过教堂沉默的尖顶,出了大门,过了桥,便进入“乌零金镇”宽阔、潮湿的大石村落,河流就打那儿经过。从那里起,有好一阵工夫,他们处于山谷的泥泞、黑暗、潮湿中前进,头上尽是险峻的岩石;一面是喧嚣的河水,一面是陡峭的山严和阴暗的树林。 等到走完那片幽暗的树林,他们开始爬山了。里欧换了排档。在灰白的泥泞地里,车子费劲地往上慢慢地爬,最后到了“波里山”的石村。村舍就悬在山坡上,围绕着老十字路口,有阶梯顺着路延伸过去。走过农舍时,里面飘来一阵诱人的热茶点香味。再往上去,还是上坡路;经过低垂的树丛,走过长满羊齿科植物的起伏不平的山坡,一直是山坡路。到后来山?愈来愈浅,树木消失殆尽,山坡两面是一片光秃秃、阴暗的草地,中间散落着几堵低矮的石墙。快到“老山头”了。 这群人已经静默了好一会儿。路的两旁都是草,过去是一堵矮石墙,山顶隆起的曲线,有几道低矮的石墙。而在这上面,是低垂的天空。 在低垂的灰色天空下,车子就在赤裸的山顶上面,停了下来。 “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好吗?”里欧大声说。 “好哇!”女孩子们叫着。 于是大家再度从车子爬出来,向四处瞭望。他们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可是不管是谁,只要来到“老山头”总要出来看看的。 群山形如拳指,溪谷在下,夹院两指之间,狭窄、陡峭、幽暗。深谷中,一列火车正冒着蒸汽,缓缓向北驶去;那不啻下界的一个小东西。火车头的引擎声奇怪的回响上来,然后便是传来石坑里沉闷熟悉的爆炸声。 里欧,老是往前赶着,走得很快。 “我们该走了?”他说。“我们不是要到‘琥珀山’吃茶吗?还是找个比较近的地方?”大家一致主张到“琥珀谷”,去找葛兰翰侯爵。 “那么,从哪条路回去呢?经过‘寇德纳’再翻过‘十字山’?还是经过‘埃墟本’?” 照例又是一番争执。最后,大家决定走“寇德纳”的山顶路。于是车子再度出发往前驶去。 现在,他们站在世界顶端了。他们已来到拳头的脊背上。像手背一样,此地也是赤裸裸的,高耸于苍穹之下,呈现一片深郁的绿色。上面散布着如网状的老石墙,把田野分割成一块一块,各处还坍塌着一些旧铅矿,以及旧工厂的废墟。上面竖起六棵光秃尖锐的老树。远处有一堆冒烟的灰石头,是个小村庄。几处空地上,一群灰黑色的羊群沉默安详的吃着草。但是这里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点动静。这就是英格兰的屋脊,跟任何屋顶一样,冷硬而干燥。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村庄。 “你看这些多彩多姿的乡村,”伊薇自言自语。四下淡然无色,一列白嘴鸭不知从哪里踱了出来,在一片施过肥的光秃秃田地上,边走边啄。车子继续在满是野草和石墙的高原山巷里行驶,年轻人沉默着,他们越过远处的石篱向外眺望,在天空下,他们在找寻通往下面隐蔽山谷的下坡曲道。 前面有一辆二轮轻便马车,赶车的是一个男人。他的前面不远又有一个年长些的健壮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拖着沉重疲乏的脚步在路上走着。坐在车上的那个男人渐渐追上了她,并且和她并驾齐驱了。 路很窄,里欧尖锐地按着喇叭。马车上的男人回过头来,可是走路的妇人却稳健迅速地拖着脚步向前走去,连头都没有回。 伊薇的心猛地一跳。马车上的男人是个吉卜赛人,衣着宽松,属于黝黑英俊的那一类型。他仍然坐在车上,只是转过身来,从帽缘底下凝视着坐在汽车上的这群人。他的态度随便,眼光冷漠中透出傲慢。瘦窄直挺的鼻子下,蓄着一排薄薄的黑胡子,一条红黄相间的丝质大手巾绑在脖子上。他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她站住了一会,站着僵硬地,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汽车上的人,那汽车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了。里欧又蛮横地按起喇叭。头系灰白相间头巾的妇人,猛然转过头去,和马车走在一块。赶车的人也已回身坐好,正拿起缰绳,摇动着轻快自如的肩膀。但是他仍旧没有让出路来。 里欧一面煞车,跟在马车后头缓缓而行,一面把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噪音使吉卜赛人转过身来,墨绿小帽下那张黝黑的面孔带着笑容,他说了一些他们听不到的话,说时露出黑胡髭下两排白牙,同时用黝黑灵活的手做了个手势。 “快点让路!”里欧大声叫道。 为了投桃报李,这人姿势美妙地在弯向路边的时候把马勒住了。那匹马是匹很好的青骓马,车也是辆灵巧墨绿的好马车。 里欧盛怒之下,不得不踏紧煞车,把车停住。 “漂亮的小姐们想不想算个命呢?”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说,除了那对乌黑警觉的眸子外,满脸都带着笑。那对眸子,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最后停在伊薇年轻柔美的脸上。 她跟他的黑眸对望了一会儿。黑眸里有着那种平稳的审视,那种傲慢、那种对巴伯及里欧这类人的全然漠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使她怦然心动。她想:“他比我还强!他什么都不在乎!” “好哇!给我们算命!”露秀马上叫起来。 “好啊!”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喂喂!现在什么时候了?”里欧嚷着。 “管他什么鬼时间!紧要关头总是有人爱煞风景。”露秀大声说。 “好吧,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的话,我也不在乎!”里欧一副英雄气概地说。 吉卜赛人一直闲散地坐在马车边上,望着这些面孔。现在他轻轻一踪,跳下车辕,跳时膝盖略显僵硬。他显然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同时也是个别具风格的美男子。他穿着一件长仅及臀的双排扣猎装,是深色黑绿混纺的一种粗绒料做的;相当紧的黑色裤子,黑色鞋子,还戴了顶墨绿色帽子;脖子上围着那条红黄相间的丝质大手巾。他的外表异常优雅,那身吉卜赛式的打扮,也相当奢华。当他把那匹良驹赶向路边准备倒车的时候,他的下巴流露着一种吉卜赛人惯有的自负——但他现在似乎已不再注意那些陌生人了——他的样子十分英俊。 女孩子们这时才看到路边有一道很深的缺口,以及两部冒烟的篷车。伊薇很快下了车。他们突然间竟已来到一片尚未开采的采石地,深嵌入在路旁斜坡上。这个突如其来的休息处,几乎像个山洞。里面有三部篷车,在此过冬,车上的东西都已缷下了。在里面深处,有个树枝搭成的窝棚,是做马廏用的。粗糙的灰色严壁高悬在篷车顶上,同时圆圆地朝道路那边弯去。地上堆满着一些碎石头,石堆里长了些野草。这里是隐蔽舒适的冬令营地。 那个上了年纪,背着包袱的妇人,走进一部篷车。篷车的门没关上,两个小孩露出两个黑脑袋,偷偷地往外瞧着。吉卜赛人,把马车倒进采石地的时候,喊了几声,于是,一个年老的男人走了出来,帮他缷好马车。 那吉卜赛人走上扶梯,进入最靠近的一部篷车。那部篷车的门是关闭着的。车子下面,一条拴着的狗在那儿走来走去,那是条长着赤褐色斑点的白色猎犬,里欧和巴伯走近的时候,牠大吼一声。 这时,一个脸孔黝黑的吉卜赛女人,头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或头巾,耳上戴着大的金耳环,摆动着宽大的绿色褶裙,从最新一部篷车的扶梯上走了下来。她的俊俏是属于大胆、黝黑、长脸的那一型,只是有点狼像。她看来像个大胆的、蹦蹦跳跳的西班牙裔吉卜赛人。 “早安,亲爱的先生小姐们。”她说,一面用大胆慑人的眼睛看着女孩子们。她说话有点外国人的生硬腔调。 “午安!”女孩子们说。 “哪位美丽的小姑娘要算命?把她的小手给我看好吗?” 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颈部长长的伸着,有一副威胁人的样子。她的眼睛在她们脸上转来转去,积极而无情地找出她想要找的。这时那个男人——显然是她的丈夫——出现在篷车扶梯顶端,抽着根烟斗,怀里抱着一个黑发的小孩。他用两条轻快的腿站着,偶尔看看下面这群人,彷佛自己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长长的黑睫毛在那对饱满、自负、冒失的黑眸上翘着,眼神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射出。伊薇感觉到,双膝都感觉到了。为了掩饰这种不安,她假作对那条夹杂赤褐色斑纹的白色猎狗感到兴趣。 “假如我们全体都算命的话,要多少钱?”洛蒂·傅兰利问,这时六个满脸稚气的小基督徒都厌恶地退缩不前,谁也不愿接近这个异教徒的微贱女子。 “你们全体?先生和小姐们,全体都算吗?”那女人精明地问。 “我才不要算命呢!你们算好了!”里欧叫着。 “我也不要,”巴伯说。“你们四个女孩算好了。” “这四位小姐?”吉卜赛女人说。她先看了看男士们,然后精明地打量着她们,最后定了个价钱。“每人给我一先令,想要求福的人,再多给一点,怎么样?只多给一点点!”她笑的样子,与其说是哄骗,不如说是贪婪。她说的话柔软得像天鹅绒,可是话里的意志却斩钉截铁。那股意志力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好吧,”里欧说。“一个人算一先令。不要费太多时间。” “唉呀,你真是的!”露秀对他嚷着。“我们要听得彻底嘛!” 那女人从一辆篷车下面,拿出两只板櫈,放在靠近车轮的地方,然后拿起高大黝黑的洛蒂·傅兰利的手,叫她坐下来。 “你不介意让大家都听到吧?”她说,一面好奇地抬头看着洛蒂的脸。 当吉卜赛女人拿住洛蒂的手,用坚硬、近似残忍的指头抚摸她的手掌时,洛蒂紧张得脸都红了。 “哦,我不在乎。”她说。 吉卜赛女人一面细看她的手掌,一面用又硬又黑的食指摸索,顺着手上的掌纹摸过去,不过她看来还算干净。 于是她缓缓数说着洛蒂的命运。别的人,站在一旁听,不断地嚷着:“啊,那是吉姆·贝格利!啊,我才不相信!啊,不会是真的吧!‘住在树下的美人’!哇,那会是谁呀?”最后里欧发出了一声男性气概的警告制止她们: “唉,停住吧,小姐们!你们把什么事都泄漏了。” 洛蒂心绪不宁地红着脸退下。现在轮到爱拉——在设法弄清预言者那些难懂的话语时,爱拉显得沉着精明多了。露秀则是发着惊奇的声音打断她们。 扶梯顶端的吉卜赛人泰然自若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他那大胆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伊薇。伊薇感觉出他的眼睛盯在自己脸上,盯在自己颈部,可是她不敢抬起眼看他。然而,傅兰利却不时抬头看他,那吉卜赛人也用他英俊的脸上那对骄傲自负的黑色眸子直视回来。这对属于卑下族类的眼睛里的表情十分特别:有贱民的骄傲,有不法之徒半讥讽式的挑战;这类不法之徒是嘲笑守法良民,而一味独行其是的。从头到尾,这个吉卜赛人始终站在那儿,手中抱着孩子,漠不关心地做壁上观。 现在是露秀在让人看手相——“你已漂洋过海,在彼处遇上一个人——一个棕发男子——可是他年纪太大——” “哎呀!”露秀一面嚷,一面回头看伊薇。 但是伊薇在出神,她的心绪激动,没有留意露秀的反应:伊薇正处于一种催眠状态中。 “几年后你将出嫁——不是现在,而是几年后——也许是四年——同时你不会很富有,不过你会有很多东西——足够你用——此外你会远去他方,踏上长远的旅程。” “和我丈夫一块去,还是不和他一道?”露秀高声说。 “和他一道——” 轮到伊薇时,那女人大胆地、狠狠地望着她,在她脸上探索了好一阵子。伊薇紧张地说: “我不觉得想要算命。不,我不要人替我算命。我不要算,真的!” “你怕知道什么吗?”吉卜赛女人毫不容情地说。 “不,不是那样——”伊薇踌躇不安地说。 “你有什么秘密是不是?怕我道破吗?来,到篷车里来,那里谁也听不到!” 这女人很内行地在运用迂回战术,因为伊薇一向任性倔强。那种倔强的表情现在出现在她柔嫩脆弱的年轻面孔上,为她增添了一份奇特的坚强。 “好!”伊薇突然说。“好,那样可以!” “唉!”其余的人都叫了起来。“大方一点嘛!”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露秀高声说。 “不!”伊薇以她惯有的顽固小器的态度说。“我就要这样,我要到篷车里去。” 吉卜赛女人对扶梯上的男人喊了几句。他走进篷车,待了一会儿,又出来,走下扶梯,放下立足不稳的孩子,再用手牵着他,像个花花公子,穿着发亮的黑皮鞋,紧身黑裤,以及墨绿色紧身运动衫,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孩,慢慢走过来。在一个依靠两边灰色岩壁中间搭上用树枝架成的窝棚里,年长些的那个吉卜赛人正用燕麦喂着那匹青骓,碎石地面上,铺着一层枯羊齿。 吉卜赛人朝那边走去,经过伊薇面前时,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眼光中充满了贱民的大胆与不诚实。她体内有种坚硬的东西迎着他的注视。可是她的身体表面却好像要溶化了。虽然如此,内在的坚强,却使她牢牢记住了他的脸、他的直挺的鼻子、双颊以及额角所特有的完美线条。完美无瑕、黝黑而柔的身体,在绿色紧身衫下面,轮廓明显地浮现着;这种完美有如一种活生生的嘲弄。 当他轻摆着富有弹性的臀部,慢步走过她身边时,在她看来,那个吉卜赛人仍比自己强——在所有见过的男人当中,以她自己的力量而言,以她本身的了解而言,这是唯一强过自己的一位。 就这样,带着股好奇,她跟着那女人后面,走上篷车的扶梯。她那剪裁合度的茶色外套的下襬荡了开来,几乎露出淡绿色布裙下面的膝盖。她有一双可跨大步的美腿,修长有余,丰满不足。她穿着上等羊毛做成,花式奇特的浅黄褐色长袜,使人联想起某种纤细动物的腿。 在扶梯顶端,她站住了,温文有礼地转身面向大家,用她那种憨直、故装大人气的口吻突如其来地说:“我不会让她扯得太久的。” 伊薇灰色的皮领敞开着,露出细嫩的喉头,和淡绿色的衣服。小小的辫形茶色帽子盖到耳朵,包着细嫩新鲜的脸孔。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弱但却慑人的气质。她知道那吉卜赛人已经转身看着她;她知道他颈背黝黑,黑发修整;伊薇进入他屋子的时候,他一直目送着她。那吉卜赛女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始终没有人知道。大家只觉得等人的时间过得好慢。黄昏加深了暮色,天气变得阴冷起来。第二辆篷车的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阵阵饭香。马已喂过,马身上绑着一条黄色的毯子。远处,有两个吉卜赛人低声地交谈着。这个孤单隐蔽的石坑,给人一种独特的安静与神秘的感觉。 最后,篷车的门打开了,伊薇浮现出来。她伛偻着身子,伸出那双长长的,女巫似的细腿走下扶梯。当她出现于蒙蒙暮色中时,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伛偻的、女巫似的沉默。 “是不是过了很久了?”她心不在焉地说,眼睛没看任何人。暧昧的固执脾气,使她牢牢地守住自己的秘密。“希望没有让你们等得不耐烦!要是有茶点该多好!好走了吧?” “你们上车!”巴伯说。“我来付钱。” 吉卜赛女人饱满硬挺的绿玉色驼绒裙一路摇下扶梯。站直身子后,耀武扬威的女中丈夫型的女人。粉红色印着一朵朵红玫瑰的克什米尔毛绸头巾,滑到了黑色鬈发的一边。在暮色中,她大胆而傲慢地凝视着这群年轻人。 巴伯放了两枚“半克朗”银币在她手上。 “为了求福,为了替您的年轻小姐们求福,您该多给我一点,”她甜言蜜语地欺哄着,像一只心怀鬼胎的狼。“但请再给我一点银子,好替您自己带来好运。” “你已经拿了一先令的求福金,够了。”他们走向车子时,巴伯沉着平静地说。 “再多给一点银子嘛!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好使您恋爱方面能交好运!” 伊薇正要进入车里的时候,细长的四肢突然做出一种伸长吓人的姿态,她猛地旋过身子,伸出修长的手臂,大踏步走过去,放了点东西在那吉卜赛女人手里,然后弯起身子,钻上了车。 “希望这位美丽的小姐好运,吉卜赛人祝福她。”传来那女人富有暗示性的半讥诮的声音。 引擎“轰”了二声,再来,声更猛的,终于发动了。里欧开了车灯,于是,采石地的那些吉卜赛人,立刻沉入了车后夜晚的黑暗中。 “再见!”车子开动时,伊薇高喊了一声。她的声音特别高亢,在漫不经心中,显得快活而冒失。车头灯闪着强光穿过了石巷。 “伊薇,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露秀直嚷,一点不顾伊薇那种不欲人知的沉默。 “喔,根本没有什么惊人的,”伊薇假装热诚地说。“还不是老套:一个深肤色的人,意味着好运;一个白肤色的人,表示恶运;一个人的死去,如果那是指祖母,那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说我二十三岁会结婚,会有一大堆的钱,许多的爱,有两个孩子。一切都非常好,你知道,好得有点太多了。” “喔,但是为什么你要多给她钱呢?” “这个,我愿意给嘛!对那种——人,你‘一定’有点派头。” [book_title]第四章 为了伊薇和“窗子基金”的事,教区长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战后,茜茜姑妈一心想在教堂里装个彩色的玻璃窗,做为对教区内阵亡人士的一种纪念。可是大部分死者都是非国教徒,所以这个纪念物便只好在“卫思里扬”小教堂前以一副丑陋的小纪念碑形式出现了。 这并没有使茜茜姑妈气馁。为了她那珍贵的窗子,她到处兜售货物,办义卖会,发动女孩子们作业余话剧义演。伊薇也喜欢演戏,部份原因是为了出锋头,于是她便负责“镜中玛丽”这部闹剧的演出,同时也负责收钱;这笔钱是准备在一切收支清结后作为“窗子基金”之用的。每一个女孩子都保管了一个“窗子基金”的钱盒。 茜茜姑妈认为现在收集起来的钱数一定足够了,便突然收回伊薇的钱盒。结果那里面只有十五先令。茜茜姑妈气得脸色发青了好一阵子。 “其余的钱呢?” “啊!”伊薇脱口而出。“我不过借用了一下,也没有多少!” “演‘镜中玛丽’所收的三镑十三先令呢?”茜茜姑妈说,好像要一口气吞下她似的。 “真是的!我只不过是借用一下而已,我会还你的。” 可怜的茜茜姑妈!充满了恨意的疙瘩在她体内爆发。她吵得天翻地覆,弄得伊薇惶惶不安。 甚至教区长也声色俱厉。 “假如你需要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冷冷的说。“我哪次拒绝过你合理的要求?” “我——我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伊薇结结巴巴地说。 “那些钱你拿去干什么了呢?” “我想是花掉了。”伊薇说,脸色灰白,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片惶恐。 “花了,花在什么地方?” “我记不清了,我买了些长袜子和其它东西,另外,我还给了别人一些。” 可怜的伊薇!她那王者的威风已经丧失殆尽。教区长怒不可遏,脸上现出一种恶狗咆哮似的表情,和一种鄙视的冷笑。他在担心女儿正在发展“月之女神”那种堕落下贱的品格。 “你还花过别人更多的钱,对不对?”他说。带着一种冷酷、阴狠的讥讽,显示出他内心并不是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一颗粗劣的心灵,对生命是不会有什么尊重的,对信仰也不会有什么虔诚的。他根本对她就毫无信心。 伊薇脸色苍白,万分冷漠。她的自尊,那股脆弱而高贵的火焰,是每个人都想熄灭的。想在,遇上了一阵寒风后终于退缩了,像一阵被吹熄了的火焰。然而她的脸,虽然苍白,却洁白似雪,有如一朵他引以为傲的白雪花;那里面没有生命,只有一种纯净而怪异的茫然。 “他一点也不相信我!”她打从心底深处这样想着。“我对他一文不值。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可耻的东西。样样都是可耻的,每样都可耻!” 任何愤怒或激情的火焰也许都可能淹没她、冲激她,但却没有比父亲对她的不信任,对她所表示的冷嘲热讽更使她感到屈辱了。 而他,在情绪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有点害怕了。毕竟,他还得装出充满爱心、装出信任别人、以及生活愉快的“样子”。他是永远不敢面对那条蠕动在他内心深处的不信任的肥虫的。 “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她那无感觉、洁白似雪的脸上,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使他充满恐惧,使他产生一种难以克制的罪恶感。另外那个人,那个“月之女神”,也曾用同样充满麻木苍白的恐惧眼光回敬他——他那条内心的肥虫,那条使人在他面前感到卑微和不被信任的肥虫。他早就“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条肥虫,可是他怕别人知道;任何知道的人,他都恨之入骨。 他看到伊薇退缩着,于是,他的态度马上转变了,装出一副和蔼的嘴脸,使人觉得他的讽刺只是一种幽默而已。 “好了!”他说。“你得还出这笔钱,我的女儿,就是这样。我将在你的零用钱之外垫出这笔钱。但是我要收你百分之四利息。就是魔鬼欠债也要付出利息。下次,你要是信不过自己,就不要处理不是你自己的钱。不诚实并不是件体面的事。” 伊薇忍受着压制、打击与羞辱,怀着一颗残破的自尊心踉跄的走开。她连自己都厌恶起来了。唉!她为什么要动那些非份之财呢?她的整个躯体都颤动着,好像受到了玷污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 她承认动用那笔钱是错了。“当然,我不该那样做,所以他们才会生气。”她告诉自己。 可是她肉体上可怕的退缩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得了某种生理上的恶疾呢? “你怎么会这么呆呢?伊薇,”露秀教训她。可怜的露秀,十分苦恼——“是你不小心泄漏了秘密的。你早该晓得他们会发现的。如果你早告诉我,我还可以帮你凑出这笔钱,也就可省去这一切麻烦了。这件事真是糟透了!可是你就从来不会事先想想自己的所做所为会有什么后果!想想看茜茜姑妈对你说的那些话!多可怕!要是妈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 事情弄得一团糟时,她们就想起了妈妈,同时轻视起爸爸以及泽维尔家卑贱的家族。当然,我们的妈妈是属于一个较高尚的,也许更危险、更“不道德”的世界;她们比别人自私,但她们的姿势也更炫人;她们更不讲道理,也更容易受人轻蔑:但她们决不像泽维尔家族那样颟顸。 伊薇始终认为她那曼妙细致的躯体是承袭自母亲的,泽维尔家的人都有点牛脾气,甚至内心都有点污秽不堪。但是泽维尔家族的人却从不曾损坏别人名誉。而那位娇美的“月之女神”却以惊人的一击,让教区长丢尽了脸,而且还留下两个孩子跟他受罪。她们是她自己的幼儿啊!想到这件事,她们就无法完全原谅她。 争吵过了以后,只是朦朦胧胧地,伊薇开始意识到自己另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她敏感而洁净的血肉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这种神圣性却被泽维尔家的人用所谓的“道德”亵渎了。他们一向就想亵渎它。他们是不信仰生命的人。比起他们,“月之女神”也许只是一个不相信道德的人罢了! 伊薇茫然、迷乱、困惑的四下徘徊着。教区长把钱还给茜茜姑妈,更加深了茜茜姑妈的愤怒。她绝望的怒瘤还在增长。她真想在教区杂志上公布侄女的罪行。对这位身为被害者的女人来说,不能向世人公布这件新闻,实在是件令她痛苦不堪的事。自私!自私!自私! 不久教区长交给女儿一张账单,上面列明女儿的欠债,以及从她有限的零用钱扣除的余额。不过在她的余额下,他多留下了一个“基尼”,他觉得这是他必须付出的连带罚款。 “身为罪犯的父亲,”她幽默地说,“我被科以一基尼的罚款。那样我才安心。” 教区长对金钱一向十分慷慨,但他对自己的慷慨却又过份自觉,常以自己是一个“慷慨者”为傲。其实,他是在利用金钱,甚至可说是利用慷慨,作为控制伊薇的一种挟恩示惠的手段。 但是他究竟让这件事了结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自己的“功德圆满”颇为欣慰。他觉得自己还是安全的。 然而,茜茜姑妈却克服不了自己的激动。有一天晚上,伊薇非常不舒服,很早就上了床。露秀出去参加一个派对。伊薇正躺在床上,瘦削的四肢因为麻痹和污染而隐隐作痛时,房门轻轻地开了,茜茜姑妈站在那里,由门缝伸进她灰惨惨的脸。伊薇吓得跳了起来。 “说谎鬼!小偷!自私的小畜生!”茜茜姑妈满面癫狂张牙舞爪地骂着。“你是个小伪君子!你是个说谎鬼!你是个自私的畜生!是个贪婪的小畜生!” 那张灰惨惨的脸谱上,充满着不寻常的,无人性的憎恨,加上那些疯狂的言语,吓得伊薇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但是,跟开门时一样突然,茜茜姑妈猛地把门一关,不见了。伊薇跳下床来,转动房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爬回床去,半是惧怕那个邋遢的疯子而狂乱着,半是因自尊受损带来的瘫痪而麻痹着,同时其中还夹着一阵狂笑声。 刚才那一幕实在太卑贱可笑了。 茜茜姑妈这种行为,并没有过份伤害到伊薇。只是使她觉得有些古怪。而真正伤害到她的确是:她的四肢、她的躯干、她的女性尊严,受到了伤害。她受了伤,麻痹了,半毁了,只有神经还跳动着、骚乱着。她还那么年轻,还感觉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有躺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吉卜赛人,住在帐幕里,住在篷车上,永不涉足房屋,不知道教区的存在,也从不看教堂一眼。她的心由于对教区长住宅的厌恶而变硬了。她讨厌这些房子,讨厌屋里的排水设备和浴室,讨厌屋里那种不寻常的使人作呕的气氛。 她恨这座房屋,恨它所包含的一切。整个停滞的,阴沟似的生活令人作呕。虽然没人用过“阴沟”这个字眼,可是从屋里的中心人物到每一个“两条腿”的住客,上自祖母,下至仆佣,都似乎有着阴沟的气味。如果吉卜赛人没有浴室,至少他们也没有阴沟;那儿有新鲜的空气。在教区长家里则从没有新鲜的空气。在这些人的灵魂里,空气是腐败的腐败,腐败到发臭为止。 她四肢麻木地躺在床上,恨火焚烧着她的心。她想起了那个吉卜赛女人所说的话:“有一个从不住在屋子里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爱着你。别人只是在践踏你的心。他们要一直践踏下去,直到你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为止。不过这位黝黑的男子,会使你的心死灰复燃。你会看到那些火焰!” 甚至在那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伊薇就感觉到话里有些似是而非的地方。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她以一种孩童式的冷酷毐辣的憎恨,恨着教区长住宅的内部,恨着那种腐败的生活。她喜欢那个高大黝黑,有点像狼的吉卜赛女人,喜欢她耳朵上那对大耳环、鬈曲的黑发上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棕色天鹅绒的紧身上衣、以及绿色蒲扇般的裙子。 她喜欢她。她喜爱她所具有的危险性以及隐约流露出的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她喜欢她那深藏不露的女性特质,虽然那特质有些不道德,但是却自有一种嶙峋不驯的傲气。没有什么可以雌伏那个女人。她会蔑视教区长住宅,以及教区长的道德。她会澈头澈底地轻蔑!她会用一只手勒死祖母。对于父亲和福瑞叔叔那种男人,她会像轻蔑那条老而胖的淌口水的纽芬兰狗“罗佛”一样轻蔑他们。这种伟大的、讥刺的“女性轻蔑”,就是用来对付那些驯养的家犬用的,这些狗居然还自称“男人”! 在看看那个吉卜赛男人!伊薇蓦地发起抖来,彷佛看见他那对大胆而放肆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欲望。这种赤裸的欲望流露使她浑身无力地俯卧床上,彷佛被一剂药溶入一个新的铸模里一样。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告诉过这个倒霉的“窗子基金”中的两英镑是送给那个吉卜赛女人了。要是父亲和茜茜姑妈知道了这件事,那才好呢!想到这里,伊薇不觉舒服的在床上动了一下。这些吉卜赛人的回忆,使她恢复了四肢的活力,同时也淡化了她心中对教区长住宅的憎恨;以致现在她觉得好多了,不复再是虚软无力了。 后来,当伊薇把茜茜姑妈在卧室门口那幕戏剧性的插曲告诉露秀时露秀非常愤慨。 “嘿,岂有此理!”她叫道。“她现在总该罢休了吧。我想,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听够了!我的老天,你还以为茜茜姑妈是天堂的一只极乐鸟呢!爸爸他早就不提这事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要管,也只有爸爸能管。叫茜茜姑妈闭上她的尊口!” 教区长真的没再提这事了,而且对待胡涂懵懂的伊薇也好像对待一个特殊人物似的。这使得茜茜姑妈大为不豫。事实上,伊薇真是经常不了解别人的感觉,而且由于不了解,也就不能顾虑到别人的感觉,而这正是最使茜茜姑妈气愤不过的事。凭什么让这个有着一个不尽责的母亲的小鬼,竟可以活得像个特权阶级似的?甚至可以不顾别人的存在,彷佛别人都是低低在她之下一般? 而这段时日来,露秀非常烦躁不安。每次回到教区长住宅来,她都显得情绪不稳。可怜的露秀,她太周到太有责任感了!家里这些多余的麻烦事全都要她作,还要为医生、药品、佣人之类的事操心。 她整天在城里像个奴隶般工作着,在一间亮着日光灯的房子里从早上十点忙到下午五点。回到家来,还得迁就祖母那顽劣可怕的脾气,和寄生虫似的老朽作风。她简直被逼得快发狂了! 购窗基金事件表面上已经事过境迁,可是,仍然留下一股窒人的紧张气氛;空气仍旧恶劣。这天露秀正好有半天假期,她一直在家里呆着,但这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教区长在他书房里,露秀和伊薇在缝制一件伊薇的衣服,祖母则躺在躺椅上休息。 那件衣服是用蓝色丝绒做的,法国料子,做好了一定非常合身。露秀一再的要伊薇试穿,因为她对手臂下面的垂褡,觉得还是不妥。 “真讨厌!”伊薇一面嚷着,一面伸出纤长、细致有如孩童似的,冻得快发紫的手臂。“露秀,不要这么‘小题大作’好不好!这样很好了嘛!” “如果我花了半天工夫像奴隶般替你作衣服,换来的就是这种谢语的话,那我还不如替自己作点事情更好!” “好啦,露秀,你知道,我并没有‘求’过你帮忙,是你自己要替我作的。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子,除非自己动手,什么事也看不惯!” 伊薇带着气恼地说,同时抬起赤裸的肘部,从肩膀上朝长镜里望去。 “不错!你是没有‘求’过我!”露秀叫着。“但是你自己作不好,一直长吁短叹,虚张声势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伊薇说,微感惊讶。“好哇,我什么时候长吁短叹、虚张声势了?” “当然有,你自己清楚。” “我?不,我不清楚!什么时候?”伊薇的表情的确有些困惑不解。 “要是你再不站好,还要嘴硬的话,我就不管你,要去做别的事了。”露秀用响亮而带点冒火的声音说。 “你看你这么唠叨,这么暴躁!”伊薇说,她站的样子,就像站在一块热砖头上似的。 “好了,伊薇!”露秀叫了起来,眼睛陡地盯在她妹妹脸上,眼里闪着怒火。“马上住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忍受你那讨人厌的傲慢脾气?” “我可不清楚‘我的’脾气是什么样子,”伊薇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的脱掉做好一半的上衣,然后再轻轻穿上她原来的衣服。 于是,伊薇脸上带着一股倔强的表情,又再度在桌边坐下,借着午后阴晴的微光,开始缝制起那件蓝色衣服了。屋里到处是零零碎碎的蓝色布片,剪刀丢在地板上,缝纫篮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得满桌都是,另外还有一面镜子歪歪斜斜的放在钢琴上。 祖母一直在所谓“假寐”的半昏睡状态中。现在她从宽大绵软的躺椅上站了起来,整了整她的帽子。 “连午睡也不得安宁,”她一面说,一面缓慢地摸着自己稀疏的白发,看看有没有弄乱了。她在睡梦中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争吵声。 茜茜姑妈走进来,摸着一只巧克力盒想找块巧克力吃。 “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茜茜姑妈说“伊薇,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 “好的,”伊薇说。“我一会儿就搞。” “那就是说你永远也不会搞了!”茜茜姑妈讥刺着,突然冲向前去,拾起剪刀。 沉默了好几分钟。露秀一边看书,一边用指头缓慢地梳拢着头发。 “你最好整理一下,伊薇!”茜茜姑妈仍在坚持着。 “我会整理的,在喝午茶以前,”伊薇一面回答,一面再度站起身来,把蓝色衣服从头上往下套,修长赤裸的手臂挥动着,从齐肩的袖孔穿出来。然后她走到两面镜子之间,自己重新打量了一会。 当她做这些事时,不小心把随手放在钢琴的那面镜子“哗啦”的一声碰翻在地板上了。镜子幸好没打破,可是大家都吓了一跳。 “她把镜子给碰了!”茜茜姑妈叫道。 “砸了镜子?哪面镜子?谁砸的?”传来祖母尖利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砸破,”伊薇泰然自若地说。“镜子好好的。” “你最好别再把镜子放在那上面了。”露秀说。 伊薇耸了耸肩,对大家的大惊小怪有点不耐烦。她试着把镜子放在另外一个地方,可是没成功。 “如果人家自己房间里有一个火炉的话,”伊薇气呼呼地说,“人家要缝衣服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你搬来的是哪面镜子?”祖母说。 “是我们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那面旧镜子,”伊薇粗声地说。 “不管镜子从哪儿带来的,别在‘这幢’房子里砸破了它。”祖母说。 对于本来属于那个“月之女神”的家具,是不为全家人所喜的。她的大部分东西都给塞到厨房和佣人的卧房去了。 “啊,对于镜子,或别的东西,”伊薇说,“‘我’可不迷信。” “也许你是不相信,”祖母说。“对自己行为从不负责的人,通常都不关心事情的后果。” “不管怎么说,”伊薇说,“就算我真的砸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是我自己的镜子。” “可是我说的是,”祖母讲,“只要能够避免,就不许有镜子在‘这幢’屋子里砸破;不管它是属于谁的,或过去曾属于谁的。茜茜,我的帽子戴正了没有?” 茜茜姑妈走过来,替老太太戴正了帽子。伊薇则大声而恼怒地哼起一支不成腔调的曲子。 “现在,伊薇,可以请你整理一下了吗?”茜茜姑妈说。 “真讨厌!”伊薇气愤愤嚷着。“和一群一天到晚为芝麻小事唠唠叨叨、大惊小怪的人住在一起,真是要命!” “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可以问问吗?”茜茜姑妈不怀好意地说。 另一场争吵眼看就要爆发了。露秀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往上瞅着。在两个女孩当中,那个“月之女神”的血液被激起了。 “当然你可以问!你很清楚我指的是这幢像兽槛屋子里的人,”伊薇无法无天的说。 “起码,”祖母说,“我们不是出身于半堕落的家族。” 又一次触电似的停顿。然后露秀浑身迸发出火花,从低矮的座位上一跃而起。 “你住嘴!”她大叫着,一阵疾风扫向那位性好威严而又不知自重的老太婆。 老太婆的胸部开始上下起伏,天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在电光雷响过后,是一片死寂。 然后茜茜姑妈铁青着脸,扑向露秀,像发了疯似地推着她。 “回到你房间去!”她嘎哑着嗓子喊。“回到你房间去!” 她接着又把脸色苍白但却眼神狂野的露秀推出房外。茜茜姑妈一边推一边叫,而露秀则任由自己被人推着走。 “回到你房里,直到你为这件事道歉——直到你为这件事向祖母道歉为止!” “我决不道歉!”茜茜姑妈用力猛推露秀时,走廊上传来露秀清晰的声音。 茜茜姑妈更加疯狂地把露秀赶上了楼。 伊薇直直的站在起居室里,带着尊严受到侵犯的神色愣在那里,显得非常古怪。伊薇穿着做好一半的蓝色上衣,手臂仍然裸着。甚至“她”也给露秀对长辈尊严的冒犯吓住了。但是,跟露秀同样,她也因为祖母伤害到她们血管中的母系血液而愤慨得浑身发冷。 “当然我的话没有恶意攻击的意思。”祖母说。 “是吗?”伊薇冷冷的说。 “当然没有。我只是说我们并不会仅仅因为砸破镜子的迷信就算堕落了。” 伊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吗?那是祖母,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却在厚着脸皮说可耻的谎话? 伊薇知道这个老太婆说的是个冷酷、无耻的谎话。可是,真快,祖母已经相信她自己在说实话了。 “怎么了?”他小心而亲切地问。 “啊,没什么!”伊薇慢吞吞地说。“祖母正在要说什么的时候,露秀要祖母闭嘴。茜茜姑妈就把露秀赶到楼上她的房间去。‘tant de bruit pour une omelette!’(法语:意指一点小事闹得惊天动地!)虽然,那时,露秀的确是有点过份了。” 老太太不能完全了解伊薇所说的话。 “露秀真该学学怎么控制自己的脾气,”老太婆说。“镜子摔到地上,我很担心。我对伊薇这么说,伊薇就说了些什么迷信和兽槛的话。我告诉她假如这屋子里的人正好忌讳砸碎镜子的话,她们并不算堕落的。听了那句话,露秀就向我扑来,要我闭嘴。这些孩子这样乱发脾气,真是不象话。我知道这没什么,只是脾气问题而已。” 在祖母说这段话的时候,茜茜姑妈进来了,起先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解说这件事。现在祖母一说,她马上觉得事情正是这样了。 “我已经禁止她下来,直到她向阿妈道歉为止。”她说。 “我怀疑露秀是否会道歉。”伊薇握着赤裸的臂膀说,镇静得像个女王。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老太太说。“这只是脾气问题。我不晓得她们这种年龄,就有这么大的脾气,她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一定得服用镇定剂了——茜茜,我相信阿瑟现在想用茶点了。” 伊薇把缝纫用具和衣服收集在一堆,准备上楼。她又用颤音唱起她那不成腔调的曲子,她的内心正在颤抖。 “又添了件漂亮衣裳?”她父亲亲切地对她说。 “又添了件漂亮衣裳。”她把换下来的家常服搁在一只臂膀上慢慢的步上楼,一本正经地重复着父亲的话。她要去安慰安慰露秀,同时问一问她现在那蓝绒袖摆做得怎么样了。 在楼梯的第一个转角处,伊薇像往常一样停了下来,好从面对着道路和桥梁的窗口往外凝望。像“夏绿蒂夫人”一样,他似乎一直在想着会有一个人,唱着“提啦——里啦!”美如云雀般的歌儿,或者同样隽永的曲调,逐着河水,翩然降临。 [book_title]第五章 已经将近午茶的时候。自屋侧通往大门的那一小段车道旁边,白雪花开始开了。 在那片斜伸到河岸的草地上,园丁正在那几块圆形的潮湿花床上慢慢吞吞地消磨时间。穿过大门,是一条白色的泥泞路,几乎与石桥相接,然后曲折上弯一直到达陡峭、栉比、多石、模糊的北方山村。村子正座落在狰狞可怖的一座石磨坊上面。在那儿,伊薇可以看到下面狭窄的山谷里的这些磨坊。它们的烟囱又高又直。 教区长住宅,一面傍着碧波山。住宅位在十分陡峭的山谷中,山上的村子既高且遥。再往下去,住宅的另一面是湍急的溪流。住宅的背后,山势陡然上升,有着一片漆黑、光秃的落叶松林,道路就消失在这片松林里。从住宅直接越过溪流看过去,面对着屋子的河岸高耸陡峭,灌木丛生,上面连接着斜起的阴郁草原,草原再往上倾斜,便是林木茂盛,灰岩峥嵘的幽暗山腹。 但是从屋子末端,伊薇只能看见道路弯弯曲曲的绕过围墙以及墙旁的月桂树篱,往下直达桥头,然后再往上绕过山肩,到达陡原上干燥的石墙外,碧波卫村的第一个房舍密集处。 她一直期待着什么“东西”从碧波卫沿着坡路下来,所以她老是伫立在楼梯转角处的落地窗前。经常是一辆马车经过,或是一部汽车,或是一部运石头的卡车,或是一个工人,要不然就是家里的一个佣人走来。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唱着“提啦——里啦!”的人沿河而来。快乐的日子似乎已经一去不返了。 然而,这一天,绕过草地和矮石墙中间的灰白色道路转角,一匹青骓却踏着勇敢轻快的步子走下山来,驾驭着牠的是一个坐在轻快的二轮马车前面,头戴小帽的男人。在下午的沉寂幽暗中,马车往下直走,这人就随着车身的摆动,轻松的摇晃着。车子后面,伸出一些茅草和羽毛做的长柄扫帚,在藤杆上不住地频频点头。 伊薇紧靠窗口站着,把布幔放在她身后,两只手抱住她赤裸的上臂。 在斜坡底下,马儿开始以轻快的小跑步奔向桥头。马车在石桥上喀啦喀啦作响,那些扫帚如醉如痴般晃来晃去,赶车的人也随着摆来摆去,好像沉缅在一个梦境里。这一切真像是一幅睡梦中的情景。 等他走过桥尾,沿着教区长住宅的围墙经过时,他抬起头来,仰视着这幢冷峻的石屋。那屋子好像已远远的自大门后退,嵌入了山脚下。一看到他,伊薇搁在手臂上的手顿时不安的移动起来。而他,也一样,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他那隐藏在帽檐底下的黝黑灵敏的脸孔陡地亮了起来。 他在白色大门前,突然勒住了马,眼睛却仍然盯住楼上转角处的窗口。而伊薇,也抱住发冷的臂膀,从窗口出神地往下凝视着他。 他的头示意地轻轻一扭,做了个暗号,然后把马车牵到一旁的草地上。跟着,他轻快机敏地翻开马车上的柏油布,取出几种东西,又拉出两三根茅草或火鸡毛做的长扫帚,再盖好车子,向房子这边走来。当他推开白色大门时,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伊薇。 她向他点了点头,很快的跑到浴室,穿好衣服。她希望自己刚才的点头点得很含蓄,好使对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点头。这时,她听见那条老“笨”狗——罗佛——低哑粗野的吼声,还有崔克西那个小“白痴”的狂吠。她和女佣人同时走到起居室的门口。 “那是卖扫帚的人吗?”伊薇对女佣人说。“不要紧,我去好了!”她打开了门。“茜茜姑妈,有个人卖扫帚。要我去看看吗?” “是怎样的一个人?”茜茜姑妈问。她正和教区长、阿妈坐在一起喝茶,两个女孩子已经不止一次被摒拒于餐桌之外了。 “一个驾马车的人。”伊薇说。 “一个吉卜赛人。”女佣人说。 当然,茜茜姑妈立刻站了起来。她必须亲自看看他。 吉卜赛人站在后门口,就在长着落叶松的那块陡峭幽暗的堤岸下。他一只手里拿着摆动的扫帚,另一只手上挂着各种闪闪发光的赤铜及黄铜器:一只小锅,一个烛台,一些铜制的盘子。那人头戴暗绿色小帽,身穿双排扣绿色花格外套,看来十分干净整齐,几乎有点时髦。但是他的样子却十分温和,十分沉静,同时又非常骄傲,有一丝故作的谦逊和冷淡的神情。 “女士,今天要买什么吗?”他用乌黑、伶俐、搜索性的眼睛看着茜茜姑妈,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十分宁静的温柔。 茜茜姑妈看见他那么英俊,看见那排黑胡髭下面双唇的柔软曲线,心里一震,感到受宠若惊了。这个男人有一丝粗鲁与挑衅的暗示,这点足可使她轻蔑的给他飨以闭门羹。但是他巧妙的又在他的男性风采中展现了一种非常微妙优雅的谦恭;这一来,她又开始犹豫了。 “这个烛台真可爱!”伊薇说。“你自己做的吗?” 她抬起头,用她那天真无邪、孩子气的眼睛,看着这个人,她那对眼睛像他的一样,露出了弦外之音。 “是的,小姐!”他回看了一下她的眼睛,眼中带着那种毫不掩饰的渴求暗示,像是一种符咒,使她丧失了意志。她娇嫩的脸孔彷佛沉入了昏睡梦境。 “真是好极了!”她恍惚地呢喃着。 茜茜姑妈开始为烛台讨价还价。这烛台有一个低矮的铜座,架在一个双口钵上面。那人以一种耐性但却冷淡的态度对待茜茜姑妈。同时对于倚在门口冷眼旁观的伊薇,看都没看一眼。 “你太太好吗?”等茜茜姑妈走进屋子去把烛台拿给教区长看,并且问问他那是不是值得上那些价钱时,伊薇突然这样问他。 这人聚精会神地看着伊薇,一种几乎无法辨识的微笑使他的唇弯曲起来。他的眼睛并没有笑,只发出了炯炯的目光。 “她很好。你什么时候再到我们那里?”他用一种低沉、爱怜、亲密的声调低低的问道。 “噢,这很难说,”伊薇模糊地回答。 “你礼拜五来,我礼拜五都在那儿。”他说。 伊薇越过他的肩头,凝视远方,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茜茜姑妈拿着烛台和买烛台的钱回来了。伊薇漠然地转身走开。口里哼着那条不完整的曲子,故意以一种狙犷的态度把这件事撇开。 但是,她却躲在楼梯转角的窗口,站在那里,看着那人离去。她所想知道的是他是否真有什么左右她的特别力量。这一次她并不想让他看见她。 她看见他拿着扫帚和锅子,走到大门口,一直向着外面的马车走去。他很小心的收好锅子和扫帚,再用柏油布罩着。然后以他柔软的腰身,毫不费力的缓缓一踪,上了马车,并且一抖缰绳,朝马身拍去。那匹青骓便撒开双蹄,窜了出去,马车的轮子朝山上直转,很快的那个男人就不见了;头也没回一下,离开得就像春梦一场。然而,她却无法摆脱这个美好梦境——尽管只是一个梦境。 “不,他对我没有什么魅力!”她对自己这样说。而实际上她相当失望,因为她需要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来驾驭她,对她予取予求。 她上楼去开导脸色苍白、紧张过度的露秀。她责怪露秀过份庸人自扰。 “那有什么关系嘛!”她劝告露秀,“不要介意你叫祖母闭嘴的事。其实,不管哪一个人凶得不象样子,谁都可以叫他闭嘴的。可是,你要知道,祖母的话不是真心的。真的,她不是有意的。她也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根本没有理由为这事烦恼。好了,让我们穿好衣服打扮整齐,像公爵夫人一样大方的去吃晚饭吧!让我们抬头挺胸,开开朗朗的。好了,露秀!” 伊薇那种懵懂的欢乐中,给人一种奇妙而迷惑的感觉,好像一个人的脸上蒙了一层蛛网似的。这是她逃避不愉快事件的奇妙方法。她的欢乐也的确令人振奋。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像在一片秋雾里散步,任由轻飘飘的游丝吹拂着你的脸,你自己也不清楚身在何处。 总算,她竟把露秀说服了。于是两个女孩子便穿上她们最好的晚礼服。露秀穿着绿色配上银色的衣服;伊薇着淡紫色,上面罩着土耳其玉色绒线的衣服。擦了点胭脂和粉,再穿上她们最好的拖鞋,于是,两个人便像天堂花园的花朵般摇曳生姿了。 伊薇一面哼歌,一面打量自己,摆出年轻侯爵夫人的气派,在珍珠色的云彩中飘荡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却不太近情。 “露秀,我的确很美,”她温和的说。“可是,你这种带点害羞的表情,也真可爱极了我们两人当中,自然是你比较有贵族气派,尤其你的鼻子,长得真好!现在你的眼睛看起来也有点害羞的味道了,那更使你增加了一分妩媚,真是完美无瑕啊!可是,在某方面来说,我却更为迷人出色——你说是吗?”他狡猾的说。 伊薇说话真的很单纯,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她的话中却丝毫未暗示一种已盘据在她心中的截然不同的“感觉”:那种自己受到别人珍视,不是来自外表,而是来自内在,来自她女性秘密的自我感觉。她打扮好自己,迷惑的望着自己,只是在反应那吉卜赛人在她身上激起的涟漪。 她对镜而视,然而看到的不是自己妩媚的姿容,而是那种暧昧、颤栗而深藏的处女秘密。 吃晚餐的铃声响起时,两个女孩开始堂堂皇皇的下楼。但是她们却先伫立了一会,直到听见男士们的声音,才缓步下楼,进入起居室。伊薇表现得含蓄而快活,还是跟往常一样,有点心不在焉;露秀则一副羞涩腼腆,泫然欲泪的样子。 “哎呀!我的老天!”茜茜姑妈叫了起来,她还穿着那件深棕色的针织运动衫。“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们要和大家一起吃晚饭呀!”伊薇天真无邪的说,“我们为了庆祝这个好日子,特别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便宜货。” 教区长大声笑起来。福瑞叔叔说:“真是蓬荜生辉。” 两位大男人都十分殷勤。这正是伊薇所预期的。 “过来,让我摸摸你们的衣服,来呀!”祖母说。“都是你们最好的衣服吗?真可惜,我看不到它们。” “阿妈,今天晚上,”福瑞叔叔说,“我们要快快乐乐的陪这两位小姐进餐。您愿意和茜茜自便吗?” “当然可以,”祖母说。“青春与美貌至上嘛!” “那么,就是今晚!阿妈。教区长很开心的说。” 他把手臂伸给露秀,福瑞叔叔则护持着伊薇。 但是这餐饭却吃得沉闷、乏味,完全跟往常一样。露秀尽量使自己显得开朗,而伊薇也以她那种含蓄的、蛛网似的细密方式,做到了最和蔼可亲的地步。然而,朦胧的,在她内心深处,却想着:为什么我们都像一些腐朽的家具?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呢? 那就是她经常向自己重复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 不管是在教堂,或在年轻人的聚会里,或在城里大饭店中的舞会时。这个同样的问题总是像泡沫般一遍又一遍浮现在她的意识里: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 有许多年轻男子向她求爱,甚至永恒不渝的热爱她。可是由于不耐烦,她必须摆脱他们。为什么他们这么无足轻重?——这么使人厌烦呢? 她从未想到那个吉卜赛人。他完全是一个不重要的偶发事件。但是,随着礼拜五的日渐逼近,却模模糊糊显示着一种奇特的意义。“我们礼拜五要干什么?”她对露秀说。露秀回答说她们什么也不做。这一来伊薇可急了。 礼拜五来临了。整天,她都在想着“彭绍山头”路旁的采石坑。她希望到那里,这只是他唯一意识到的念头,而且是不经思索的念头。她并不是真的想到那里何况,天又在下雨。可是她缝着那件为了要参加明天在“兰伯利克娄斯”举办的派对而穿的蓝衣时,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已到了那边山上,在采石场上,在篷车之中,和那些吉卜赛人一起。像个迷失的人,或像个灵魂被窃的人一样,她不再驻足于自己的躯壳之内。她真正的自我远在采石场上,在那些篷车之中。 第二天,在晚会的派对上,她不知道她对里欧十分亲密,也不知道自己正把他从痛苦的爱拉·傅兰利身边抢走。她一直不觉得,直到吃“阿月浑子”冰淇淋时,里欧突然对她说: “伊薇,为什么我们不订婚呢?我相信这对我们两人都是件很好的事情。” 里欧是个平凡的男孩,个性和顺,家境富有。伊薇相当喜欢他。可是和他订婚?那才傻呢!她宁愿给他一套她的丝质内衣,让他去和它订婚。 “但是,我还以为你想和爱拉订婚呢!”她十分诧异地说。 “噢!要不是为了你,我可能已经和爱拉订婚了。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知道!自从那个吉卜赛人替你算了命以后,我就觉得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同时除了你,也没人配得上我。” “真的?”伊薇愣住了。“真的吗?” “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吗?”他问。 “真的吗?”伊薇张开嘴,无声的喘息着,像一条鱼一样。 “你也略有同感,不是吗?”他说。 “什么?对什么有同感?”她问,又清醒了过来。 “对我有同感,就像我对你所感觉的。” “什么?你是说:‘订婚’?和‘我’订婚?不!我怎么‘能够’和你订婚?我连作梦都没想过这种绝无可能的事。” 她用她一贯漫不经心的率直口吻对他说,完全没有顾到他的感觉。 “什么事情阻碍了你?”他说,有点恼火。“我想一定有。” “你真的这样肯定吗?”她吓得抽了一口冷气,可是还是以她那温柔、纯真、漫不经心的坦白口吻对他说。这种口吻为她带来了许多爱慕者,也给她树了不少敌人。 她完全被他的表情吓住了。而里欧除了懊恼的玩弄自己的大拇指外,也简直不知所措了。 音乐又开始了,里欧望着她。 “不!我不想再跳了。”她坐直了身子,傲然地转向会场望着人群,好像他并不存在似的。在她眉宇之间,有一丝迷惘困惑的表情;她那细致朦朦的少女脸庞,令人联想到她父亲伤感的怀念着那朵白雪花。 “但是,‘你’当然是想跳的。”她用稚气而故做谦虚的态度转向他。“快去请别人跟你跳跳这只舞嘛!” 他气乎乎的站起来,朝着舞池那头走去。 她在惊诧中仍保持着温和淡漠。希望里欧追求她?那还不如让老罗佛,那条纽芬兰狗,来追求她好呢。订婚,跟世界上一个男人订婚?不,我的老天,她再也想不出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就在这时,很快的一闪之中,她才意识到那个吉卜赛人的存在。 立刻,她又愤慨起来。他呀,无论如何,他休想! “但却为什么呢?”她问自己。又再度陷入无言的惊诧中。“为什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绝绝对对’不可能的!可是,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他呢?” 这倒是个难题。她看着那些跳舞中的年轻男子,肘弯外张,肥臀突起,腰部优雅的收缩。在他们身上找不到解决她问题的线索。她特别讨厌那些腰部用力做出的优美线条,以及那些突出的臀部,和包裹在身上的精工缝制的衣服;一副十足女人气的做作! “在我身上有些东西,他们看不到,并且也将永远看不到。”她生气的对自己说,同时又因为他们看不到而感到安心。这会使生活简易多了。 由于她是个能意识到视觉影像的人,她看见那暗绿色的吉卜赛人穿着黑裤子与运动衫;他的美好的臀部,灵敏得像眼睛一样。它们真是优雅。与他相比,那些跳舞者的“优雅”只显得那么呆板,臀部不过是肥肉而已。里欧也一样,他还自以为是个舞技高超者——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呢! 然后她看清了吉卜赛人的脸;那挺直的鼻子,那细薄而善动的嘴唇,还有那双黑眸平直、含情脉脉的凝视,好像在一个致命未及掩蔽的地方把她击中——非常准确的击中。 她气愤的打起精神来。他怎么敢那样的注视她?于是她目光炯炯的瞪着舞池中那些乏味的公子哥儿,她瞧不起他们。就像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的下等吉卜赛女人轻视那些不是吉卜赛的男人一样,她发现自己轻视这群人。在他们当中,哪有足以打动自己的那份精巧与迂回曲折而又富于暗示意味的挑逗呢? 她才不要和一只看门狗结婚呢! 她坐在那儿沉思时,敏感的鼻子翘着,柔软的棕色秀发像张柔软的笋叶似的,垂在她娇嫩如花的脸上。她看起来真是纯情如处女,同时,她有一种高大、年轻的“女巫”气息,使得那些看门狗畏缩了。她可能在你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前,已经变形为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东西了。 这使她感到孤独寂寞,尽管那么多人追求她。也许那些追求的行为正是使她更为孤独寂寞的原因吧! 里欧,在这群看门狗当中,是头猛犬。跳完舞后,他带着新的振奋神采回来了。 “你考虑过了,是不是?”他说,在她身边坐下:他是一个宽阔、健硕,而又意志坚定的家伙。当他卷起裤管到膝盖上露出他轮廓不清的双腿,毅然低身往椅子上坐下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毫无由来的气恼。 “我考虑过了?”她迷迷糊糊地说。“考虑什么?” “你自己明白。”他说。“拿定了主意没有?” “拿定了什么主意?”她问,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在她的意识中,她真的忘记了。 “噢!”里欧一面说,一面再度整好了他的裤管。“你知道,关于我和你的婚事。”他几乎和她一样从容。 “噢,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温和亲切地说,好像那只是许多偶然问题中的一个。“我根本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啊,不要谈那些无聊的事!那种事是绝不可能的。”她像个孩子似地反复说着。 “‘那’种事不可能,是吗?”对她镇定冷漠的决定,他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好吧,那么‘哪’一种事才是可能的呢?你总不希望一辈子做老处女吧,是不是?” “我才不在乎呢!”她心不在焉地说。 “我可在乎!”他说。 她转过身,惊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要在乎我是不是个处女?” “世界上每一个理由都用得上,”他说,带着一种大胆而忘情的微笑望着她。想要使它的含意变得更为声势浩大,以便独占她的芳心。 但是,里欧大胆而露骨的微笑,并未深入那神秘的深处而射中她,只是在她身体外部打了一下,像只网球,倒引起同样突如其来的恼怒反应而已。 “我认为这种事简直愚不可及,”她用顽皮姑娘的刁蛮态度说。“哎,你实际上应该和——”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半打其它的女孩订婚。我并未对你所说的感到受宠若惊。如果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会恨怒!我不会吐露一个字,也希望你识相点不要再提它。——噢,爱拉在那边呢!” 伊薇把脸转过一边,像朵高挺柔美的花儿,大模大样的离开了里欧,去和可怜的爱拉·傅兰利作伴了。 里欧拍打着他的白色手套。 “狡猾的小婊子!”他自言自语道。但是,他是属于猛犬型之类的,他反倒喜欢这头冒犯他的小猫。自此,他开始确定对她情有所钟,而选中了她。 [book_title]第六章 下一个礼拜,又是连日的倾盆大雨。这使伊薇恼怒异常。她本来打算这个礼拜天天气会很好的,她尤其坚持周末天气一定会好转。为什么?她没问自己。 礼拜四,有半天休假,降下一场浓雾后,太阳终于出来了。里欧开着车子来了,还是那群老伙伴。伊薇故意使性子,莫名其妙地拒绝出门。 “不,谢了,我不想去。”她说。 她倒喜欢做个“专唱反调的小姐”。 然后,她独自一个人出去散步,爬上结冰的山坡,向“黑岩峰”走去。 第二天,又是个艳阳高照,寒霜遍地的日子。已经是二月了,可是北国的地面,还没有在阳光下融化。伊薇声称要骑脚踏车出去旅行,并且要带午饭去,因为她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她准备好出发了。虽然寒霜遍地,阳光却带来一丝春天的气息。公园里,麋鹿远远地站在阳光下取暖。一只长着白色斑点的母鹿,缓慢地走过这幅一动也不动的风景画面。 骑着脚踏车,虽然使她浑身发热,伊薇却发现,依然很难保持手部温暖。好在她扶着车子走过一段很长的山坡时,山顶并没有什么风。 高岗上既空旷又清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时她已爬上另一个水平面。她慢慢地踩着脚踏车。在这片广大石墙交织成的迷宫里,她有点儿害怕走错巷路。在她顺着自认正确的巷路走过时,她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敲打声,还带着轻微的金属鸣声。 那吉卜赛男人,正背对着马车车辕,坐在地上敲打一只铜碗。他在阳光底下,头上没戴帽子,只穿着他的绿色毛线运动衫。三个小孩子在他周围安静地转来转去,在马棚里面玩耍。马和车都不见了。一个老妇人弯着腰,头上包着一条围巾,正在一堆柴火在上作饭。唯一的声音,就是发自那个呆滞铜器快速单调的撞击声音。 伊薇从脚踏车上跨下来的时候,那男人立刻抬起头来望她;虽然停止了敲打,但却坐着没动。一个微妙而仅可辨认的胜利微笑挂上了他的脸。那位老妇人,调过头来,从那肮脏的灰发下,眼光锐利地看着伊薇。那男人对那老妇人说了一些只能约略听到的话,她又回到火堆旁。他抬头望着伊薇。 “你们好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呃,还好!坐一会儿吗?”他坐在那里,转过身,从篷车底下拉出一把凳子给伊薇。然后,趁伊薇把脚踏车推到采石场上停放时,他又开始用那种像鸟似的,轻快的手法敲打起来。 伊薇走到火堆前去暖暖她的手。 “烧午饭吗?”她一面将冻得发紫的修长柔软的双手伸到余烬上面,一面孩子气地问那个吉卜赛老妇人。 “午饭,是的!”老妇人说。“替他烧的!也是给孩子们烧的。” 她用长叉指着那三个瞪着黑眼睛的小孩,他们正从黑色浏海下瞪视她。但是,他们都很干净。只有那位老妇人不干净。连石坑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伊薇静静地蹲在火堆旁边烘手。那男人飞快地敲打铜碗,好像要打破刚才那片刻的沉寂。那个老巫婆慢慢爬上了第三辆最旧篷车的扶梯。孩子们又开始了他们的游戏,像一些小野兽般,安静而忙碌着。 “他们是你的小孩吗?”伊薇从火旁站起来,转身向那男人问。 他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可是你的太太到哪里去了呢?” “她带着篮子出去了。马车上所有的人,也都去卖东西了。我不出去卖东西,我只做东西,不卖东西。不常卖!” “所有的铜器和黄铜器都是你做的?”她问。 他点了点头,又把凳子递给她。她坐了下来。 “你说你礼拜五都在这里,”她说。“所以我走到这里来,正巧天气很好。” “真是个好天气!”那吉卜赛人说,一面看着她冻得有点发白的面颊、覆盖在她发红耳朵上的细软头发,以及膝盖上那双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纤纤玉手。 “你受寒了,你是骑脚踏车来的?”他问。 “我的手——”她紧张地搓着双手说。 “你没戴手套?” “我戴了,可是不管用。” “冷气照样透过来?”他说。 “是的!”她回答。 老妇人捧了些搪瓷盘子,古怪地慢慢从篷车的扶梯上走下来。 “午饭煮好了,嗯?”他轻声唤着。 老妇人一面叽咕了些什么,一面把盘子分放在火堆旁边。火的余烬上,还有两个锅子吊在一根水平的长棍上。其中一只小锅子正在一个铁制小三角架上面沸腾着。在阳光下,热气与水蒸汽一起晃动着。 他放下工具和锅子,从地上站起来。 “和我们一块吃点吧?”他问伊薇,眼睛并没有看她。 “噢,我带饭来了。”伊薇说。 “吃点炖的菜怎么样?”他说。然后又悄悄地对老妇人喊了几句,老妇人一面含糊地回答他,一面把铁锅滑向棍子末端。 “里面有些豆子,还有羊肉。”他说。 “噢,多谢!”伊薇说。然后,突然鼓起勇气,加了一句:“好吧,如果可以的话,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她走过去把午餐从脚踏车上解下,而他则走上自己篷车的扶梯。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 “你要不要上来洗洗手?”他说。 “不,我想不用了,”她说。“我的手很干净。” 他把洗手水倒掉,然后提着一个高大的黄铜制水罐,顺着路走下去。他要从泉水流聚成的一个小池子里打些干净的水回来。他带了一个杯子,好把水舀到罐子里。 回来之后,他把水罐和杯子放在火旁,替自己拿了块短木头,坐在上面。孩子们则席地而坐,靠近火堆,围成一圈,用汤匙和手指吃着豆子和碎肉。坐在圆木块上的男人沉默而专注地吃着。那女人在三角架上的黑锅子里煮咖啡,一步一步地走上扶梯去拿杯子。营帐里一片沉寂。伊薇脱掉帽子,在阳光下甩了甩头发,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有几个孩子?”伊薇突然问。 “大概有五个吧。”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回答。 再度,她心中的幸福之鸟又沉了下去,而且气息奄奄。彷如置身梦境一般,她心神恍惚地从他手上接过一杯咖啡。她感觉到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像般坐在那边的木头上,手持搪瓷杯子,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她的意志已脱离了她的形体,他的影子紧紧笼罩了她。 当他喝着热咖啡时,他只注意到一件事情,就是:她神秘的童贞之果,她体内完美无瑕的温情。 过了一会,他把咖啡杯放在火旁,然后转身仔细看她。当伊薇试着从热杯子里啜饮咖啡时,她的头发垂到脸上。她脸上有着一种睡眠中的柔和状态,那是一朵频频摇曳的花朵,在盛开之时所具有的。像一朵神秘的早开花朵,她完全绽放着,宛如一朵雪花展开三片白色的翅膀,从睡眠状态中醒来,进入它短暂的花期里。 她那从睡眠状态中醒来,完全张开的处女本质,正展露在她身上,像一片在阳光下的白雪花那样,使人着迷喜爱。 那吉卜赛人极度的注意她,如影随形般守候她,锲而不舍。 过了一会,他说话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你现在可否愿意到我的篷车里洗洗手?” 她那孩子气的,彷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那种具有处女无比娇媚的眼睛盯住他,一瞥即逝。她只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一种幽暗奇异的东西,包覆住她的肢体,浸润她,使她最后进入无意志状态。她感觉着“他”,有如感觉一种幽暗完整的“力量”。 “也好。”她说。 他静静的站起来,转身用一种低沉的命令口气对老妇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又看着伊薇,同时将他的“力量”灌注在她身上,使她自己,或她的行动,对她都不会再是一个负担。 “来!”他说。 她就这样跟随着,跟随着在她面前的他。他躯体的安静、神秘、难以抗拒的动作,使她身不由己。她在他的意志之下走着。 他正走到楼梯顶端,而她也到了楼梯脚。这时,她感觉到有阵突然闯入的声音。她站在原地不动。有部汽车驶来。他站在楼梯顶,诧异的回头望着。老妇人大声刺耳的喊了些什么。是部过路的车子。一部车子用一种急速增强的声音驰近了。 跟着他们听见一阵女人的叫声,以及车子煞车的声音。然后车子停下来了,就在石坑外面。 那吉卜赛人关好篷车车门从扶梯上走下。 “你该戴上帽子了。”他对她说。 她顺从的走到火旁凳子边,拿起她的帽子。他阴沉的坐在马车车轮边,重新拾起他的工具。 锤子快速而愤怒的喀喀作响,像个小型机关枪的声音,正好在那个女人的话声可以听到时爆发开来: “我们可以在营火上暖暖手吗?” 她穿着一件光滑而宽大的黑貂皮大衣走来。一个男人跟在后面,穿了件蓝色大衣;他脱掉他的皮手套,并且拿出一只烟斗。 “你看起来真诱人!”那个穿着由许多死去的小动物身上的皮剥制而成的大衣的女人说,并且对她随行的同伴发出了一个猥亵的、半谦虚、半犹豫不决的傻笑。 没有一个人开口。 她走到火边,因为天气太冷,身体在大衣里冻得有点发抖。他们曾在一部敞篷车里驰行过。 她是个十分娇小的女人,有个相当大的鼻子:可能是个犹太女人。她小得几乎像个孩子,但在那件黑貂皮大衣里,她却显得比实际上大些。她那一对骄纵惯的含着恨意的犹太女人式的棕色大眼,由她奢侈的打扮中好奇的往外瞪着。 她蹲在那低矮的火堆旁,伸出一双小小的手,手上挂着闪闪生光的钻石和翡翠。 “噢!”她发着抖。“我们实在不该坐敞篷车来的!可是我先生却连冷都不许我说!”她转身用她孩子气的眼睛谴责的望着他,那双孩子气的眼中带着中产阶级犹太女人的那种机敏和狡猾。她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显然她以犹太女人怪异的方式爱着那个高大金发的“小白脸”。他用他那双心不在焉的蓝眼回望她,眼中好像没有什么不豫的意味;一个微笑搞皱了他平匀光滑的双颊。他的笑容不带任何涵意。 他是一个使人一看就会马上联想到冬季滑雪、溜冰的人。而他也像个运动家般,与世无忤的慢慢装满他的烟斗,用长而有力、发红的手指压着烟丝。 那犹太女人望着他,想看看是不是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反应。然而除了那副古怪空虚的笑容外什么也没有。她又转向火堆,皱起眉头,看着自己伸出的白色小手。 他脱去了粗线条的大衣,露出一件漂亮、新型的毛织运动衫,衣服呈黄、灰里渗黑;下身是缝制合度的长裤,相当宽大。运动衫裤都很贵重,而且他还有一副壮硕魁伟的身材,和一个运动家般突出的胸部。像个经验丰富的露营老手,他开始把火苗聚集在一起。安静的像个战斗中的军人。 “如果我们放一些引火的枞树球果进去,把火加大,你想他们会介意吗?”他问伊薇,同时默默的瞥了正在敲打的吉卜赛人一眼。 “我想他们一定很乐意,”伊薇茫然的说,当那吉卜赛人迷人的魅惑渐渐离开她时,她感到枯燥而空虚。 那男人走到汽车边,带回一袋球果,从里面抓了一把出来。 “我们把火弄大点好吗?”他大声对吉卜赛人说。 “呃?” “我们用球果把火加热好吗?” “你们尽管弄好了!”吉卜赛人说。 那人开始把球果轻快、小心的放进红色的火烬上。很快的,一个接一个,都着了火燃烧起来,而且发出像玫瑰般的火焰,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甜甜的香味。 “噢!真可爱!真好!”小犹太女人叫道,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男人。他十分仁慈的俯视她,宛如太阳照临在冰雪上。“你喜欢火吗?噢,我很喜欢它!”那小犹太女人盖过了敲打的声音说。 那敲打的声音使她心烦,她美好的小额头轻轻一皱,往后瞅着,好像要命令那个男人别再敲了。伊薇也回头看去。那吉卜赛人正弯腰向着他的铜碗,两腿分开,头部向下,手臂高举。只会儿工夫,他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 那位陪伴着小犹太女人的男人信步走到吉卜赛人身边,嘴里叼着烟斗,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看他。现在他们两个男人是互相对上了,像两只陌生的雄狗,彼此在嗅着对方。 “我们正在度蜜月,”小犹太女人用一种诡诈、埋怨的眼神看着伊薇说。她的声音相当高昂大胆,像某种鸟,一只鸱鸟,或一只白嘴鸭在蹄叫。 “你们真的在度蜜月吗?”伊薇说。 “是呀!在我们结婚之前!你听说过赛门·佛雪吗?”——她提起北方乡镇一位富有而著名的工程师。“嗯!我就是佛雪太太,他正在跟我办离婚!”她用一种怪异的反抗和充满轻蔑不满的眼光看着伊薇说。 “真的啊!”伊薇说。 她现在终于了解那小犹太女人大而孩子气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怨恨、蔑视神色的缘故了。她是个诚实的小家伙,但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诚实太过理性化了,所以才会使那著名的赛门·佛雪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吧? “是的,只要我们一办好离婚,我就要跟易思华少校结婚了。” 她现在全部摊牌了。她不想欺瞒任何人。 在她背后,两个男人正简短的交谈着。她往后一瞥,用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盯着吉卜赛人。 他正抬着头,有点胆怯似的,看着那穿着漂亮羊毛运动衫的大个子,吸着烟斗,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一样,往下看。 “和艾若斯的骑兵旅在一起。”吉卜赛人低声说。 他们正在谈论战争。吉卜赛人曾经在少校那一团的炮兵联队里服过役。 “ein schoner mensch!”犹太女人说。“一位英俊的男士,呃?” 和少校的看法相同;对她来说,那吉卜赛人只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而已,是个“汤米”。(汤米,俚语,英国兵也。) “相当英俊!”伊薇说。 “你骑脚踏车?”犹太女人用一种惊奇的口吻问。 “是的!我要到碧波卫。我父亲是碧波卫的教区长:泽维尔先生!” “噢!”犹太女人说。“我晓得了!他是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非常有才华!我读过他的作品。” 着火的枞树球果已经全部烧光了,原来旺盛的火炷,现在已变成零碎残余的火玫瑰。下午的天空云层越集越厚,也许到傍晚时分便会下雪。 少校走回来了,穿上大衣。 “我想我还记得他的脸!”他说。“他是我们的一个马夫,是管马匹的一流高手。” “你看!”犹太女人对伊薇高声说,“何不让我们用车子送你到‘诺曼顿’?我们住在‘司考斯比’。我们可以把脚踏车绑在车后。” “也好,”伊薇说。 “来!”犹太女人对那些从门缝里往外偷瞧的孩子们喊。这时,金发的男人正把脚踏车推走。“来!到这边来!”同时拿出她的小皮包,掏出一先令。 “来!”她喊着。“来拿呀!” 吉卜赛人已经放下工作,走进篷车里。老妇人从篷车内,哑着嗓子叫着孩子们。两个大的偷偷走近来。犹太女人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两枚银币给他们,一个一先令,一个弗洛仑(弗洛仑,为价值二先令之银币 )。车内的老妇人粗哑的嗓音又再响起了。 吉卜赛人从他的篷车上下来,信步走向火堆。犹太女人以其种族特有的中产阶级的大胆眼光向他的面孔探索着。 “你参加过战争,在易思华少校那团服过役?”她问。 “是的!小姐!” “想想看你们两人现在都在这里!——要下雪了。”她抬头望着天空。 “再过一会儿就要下了。”那男人望着天空说。 他也变得有点不可亲近了。他的种族是十分古老的。在它与已经建立的社会之间的特殊战闘中,他们并没有求胜之心;不过他们却时时都能得胜。 但是,自从那场大战(现代化的战争——指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就是昔日那种时时都能获胜的老式的孤注一掷的机会也被彻底剥夺了。屈服是必然的。吉卜赛人的眼里仍然保留着他们那大胆的神色;可是那神色已被僵化了,已被无情的疏远了,那种自豪的亲密态度已消失殆尽了。他已“打完”了这场战争。 他看着伊薇。 “你要坐汽车回去吗?”他问。 “是的!”她用一种有些装腔作势的保守作风回答。“这种天气太不可靠了!” “靠不住的天气!”他仰望着天空,重复道。 她说不出他这句话中到底有何意义。事实上,她也无暇仔细体会。现在,她是被那个小犹太女人迷惑了。那个小犹太女人,两个孩子的妈妈,现在却要离开那位著名的工程师,带着她的财产,改嫁给这位年轻而一文不名的易思华少校。他起码比她小五六岁。真是有趣! 那金发男子回来了。 “查尔斯,给我根烟!”小犹太女人恳求的叫着。 他慢慢的,用着徐缓的、运动家的动作,拿出烟匣。内心一股容易受伤的情绪使他变得格外缓慢而谨慎,好像他曾在别人面前伤害过自己一样。他先给他太太一根烟,然后给伊薇一根,最后干脆把烟匣递给吉卜赛人。吉卜赛人拿了一根。 “谢谢您,先生。” 于是他静静地走到火边,弯下腰,在红色的火烬上把烟点着。两个女人都在注视他。 “那么,再见了!”犹太女人以她特有的中产阶级的口吻说,“谢谢你给了我温暖的火。” “火是大家公有的!”吉卜赛人说。 那最小的孩子这时摇摇摆摆的走到了他前面。 “再见!”伊薇说。“为了你们,我一直希望不要下雪。” “我们并不在乎下那一点雪。吉卜赛人说。” “你们不在乎?”伊薇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乎呢!” “不!”吉卜赛人说。 她高贵的把围巾往肩上一披,然后随在犹太女人的皮大衣后面;那件皮大衣的貂领挂在她肩上,好像自己用两条小腿走路似的。 [book_title]第七章 伊薇被她所称呼的那对易思华夫妇弄得心神大动了。现在小犹太女人只须再等三个月,就可以拿到最后的离婚宣告。她已经大胆地租下一幢小小的夏季别墅,就在“司考斯比”高地的猎场边上,距山丘地带不远。当此隆冬之际,她和少校生活得相当孤独,身边连个女佣都没有。 他已辞去他在正规部队的军职,而称自己为易思华先生了。事实上,在一般世人眼里,他们的名份也早已是易思华先生和易思华太太了。 小犹太女人芳龄三十有六,她的两个孩子均已超过十二岁;她的前夫已经同意,只要她一嫁给易思华,就可以取得他们的监护权。 这就是他们——古怪的一对。一个是长着一对充满怨恨谴责的大眼,以及一头蓬松但却经过仔细修剪的黑色鬈发的娇巧玲珑的小犹太女人;她的举止之间显示出她是一个文雅的小东西。一个是高大而眼睛淡色的青年男子,强劲有力,但也冷若冰霜;他乃是一个古老神秘的丹麦家族最后一代的残存者。这两个人,一起住在靠近猎场和山区的一幢新式小房子里,自己操作着家务。 这家人真妙。小屋是连家具一起租下的,可是小犹太女人却把她最珍爱的那些宝贝家具都带了过来。她有个古怪的小癖好,喜欢洛可可式曲线奇特、上面镶着珍珠母、乌龟甲、黑檀木、以及天知道是什么鬼玩意的碗柜;还有来自意大利,装饰着海绿色金银锦缎,奇形怪状的火焰式豪华高脚凳几;以及一些脸色红润,身穿风飘式色泽华美长袍,使人惊愕的圣徒像;和一架一架离奇古怪、年代久远的“撒克西”蓝 (一种灰蓝色),“卡波底蒙地”式瓷制小像;最后,还有一些搭配怪异,画在镜子背面,很可能作于十九世纪初,或十八世纪末,令人赞叹的画像。 伊薇偷偷地来看她时,她就在这个拥挤,怪异的室内接待伊薇。小屋里装设着全套系统的暖炉设备,所以每个角落都很暖和,暖和得几乎可称得上闷热。那边是犹太女人自己娇小的“洛可式”小照,穿着件两面可穿的小上衣,系了条围裙,正把火腿往盘子里摆。而此时,官拜少校的那只“大型雪鸟”,也穿着白色毛衣和灰色长裤,在做着切面包、调芥菜,煮咖啡等等杂事。连跟在冷肉和俄式鱼子酱后面上来的那盘罐焖兔肉也是他做的。 他们所用的银器和瓷器真是贵重无比,这是新娘嫁妆的一部份。少校用圆筒形带柄的银杯喝啤酒,小犹太女人则和伊薇用漂亮的玻璃杯喝香槟。少校又端来了咖啡。他们以谈话来消磨时间。 小犹太女人对她的第一任丈夫怨恨难消。她认为自己极端道德,过于道德,道德得使自己沦为弃妇。少校,也一样,这只怪异的冬季留鸟,那么健壮有力,仪表又那么英俊潇洒,眼睛四周却那么苍白,好像没睫毛似的,跟鸟一样。他和她相同,也对生活怀着满腔莫名的愤恨,认为人世间充满虚伪的道德。在那个活力充沛、运动家式的胸腔里,隐藏着某种奇特的,纯真的怒气。他对待小犹太女人的那份温柔,就是基于他那种见义勇为的豪侠之举;北方人这种抽象难解的道德,像一阵怪风,把他吹出了世俗的虚伪之外,成为戛然独立。 晚饭后,他们走进厨房里,少校拉起袖子,露出健壮有力的白色手臂,小心、纯熟的洗着碟子,两个女人在一旁负责擦干的工作。他的肌肉没有白受训练。洗完碟子后,他又绕了一圈,查看一下小屋里的炉火;这些暖炉每天只需一两分钟的照顾。之后,他再开着那辆窄小带篷的汽车,冒雨送伊薇回家。他把她送到后门口,下车后,穿过松树林间的一扇小木门,有一道土阶可以往下斜延,直通大屋。 伊薇真让这一对夫妇惊住了。 “真的,露秀!”她说。“我的确遇见了最最奇特的人!”然后,她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我觉得他们听来满好的嘛!”露秀说。“我喜欢少校做家事,而又那么怡然自得,不觉有失颜面。我想,等他们结了婚,能认识他们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是的!”伊薇迷迷糊糊地说。“是的,一定很有趣!” 瘦小的犹太女人和淡色眼睛、运动家的年轻军官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使她又想起了她的吉卜赛人。那人原本已完全从她的意识中消失,现在却带着突然而令人痛苦的力量折返回来。 “是什么,露秀,”她问,“是什么使人们遇合在一起的?譬如说,像易思华夫妇那类的人,还有,像爸爸和妈妈那么不合适的人?——还有那个替我算过命,像匹大马似的吉卜赛女人,和那位性情和顺,身材匀称的吉卜赛男人?是什么呢?” “我想是‘性’,不管性是什么。”露秀说。 “噢,那么‘性’是什么呢?露秀,那绝不会是一种‘普普通通’的东西,普通的像你所知道的肉欲一般。绝不普通!”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露秀说。“不管怎么说,它不该很普通。” “因为,你看,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你知道,就是那种使女孩子感到‘低贱’的一类。你不会太注意他们,不会感觉自己和他们有何关系。不过他们却仍然被认为具有某种‘性’的吸引。” “我想,”露秀说,“有一种低贱的性,也有另一种不低贱的。这件事复杂无比。真的!我厌恶凡夫俗子。但是对于那些超群脱俗的人,我也不曾感到任何‘性’方面的事。”她在“性”这个字眼上,特别加上了一个深表憎恶的重音。“也许我什么性细胞也没有。” “就是说嘛!”伊薇说。“也许我俩都没有。也许我们尚未真正拥有‘性’,而使我们能够和男士们发生关系。” “听起来多可怕:‘使我们和男士们发生关系’!”露秀嫌恶地嚷着。 “难道你不厌恶那一类和男子的‘关系’吗?啊,我觉得非有‘性’不可,实在是一件最最可悲的事,如果没有那种事情,我们仍能做男人和女人的话,情形就好多了。” 伊薇沉思着。远方朦胧处,彷佛是吉卜赛人在听她说完“天气太靠不住”之后,回身端详她的那副身影。她摒弃他时,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者应该这么说:她并没有摒弃那个吉卜赛人,只是没有把他在这场戏中扮演的角色当成一回事而已。 她所摒弃的,是她自己隐藏的某一部分:就是神秘而不彰地与他相应的那一部分——那是只长相奇怪、羽毛光润的黑色雄松鸡,正嘲笑地向她喔喔作啼。 “是的!”她出神地说。“是的!露秀,你知道,‘性’烦人透顶。你没有得到它的时候,觉得‘应该’设法拥有它。等你得到了它——或是‘假如’你拥有了它”;她抬起头,轻蔑地皱了皱鼻子,“你却恨它!” “啊,这很难说!”露秀嚷着。“我想我会‘乐于’彻头彻尾地爱着一个男人。” “你这么想!”伊薇说,又把鼻子皱了起来。“但是如果你真爱上了,你是不会觉得高兴的。” “你怎么知道?”露秀说。 “嗯,我并不真知道,”伊薇说。“可是我这样认为!是的,我这样认为!” “啊,很有可能!”露秀嫌恶地说。“不管怎样,一个人一定会再脱离爱,那时‘它’只会令人感到厌恶。” “不错,”伊薇说。“那是个难题。”她哼起一首小调来。 “啊,去你的,这对我俩还算不上是个难题呢。我俩谁也没有在谈恋爱,我们也可能永远不会,所以这个难题就算这样解决了。” “我可不这么肯定!”伊薇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这么肯定。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陷入情网,无法自拔。” “可能你一辈子也不会,”露秀残忍地说。“大部分的老处女始终抱着的,就是你这种想法。” 伊薇用忧虑但漫不经心的眼光看着她的姐姐。 “是吗?”她说。“露秀,你真的这么想吗?可怜的人儿,这对她们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又何必‘在意’呢?” “她们为什么要在意?”露秀说。“也许她们实际上并不在意。——只是由于人们会说:‘可怜的老姑娘,她连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想就是这个原因!”伊薇说。“她们不能不顾及人们经常说的那些关于老处女的冷言冷语。实在太不应该了!” “不管怎样,我们过得很开心,而且还有许多男孩子在我们面前‘庸人自扰’。”露秀说。 “不错!”伊薇说。“不错!可是我绝不可能嫁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我也赞成,”露秀说。“我们为什么不该如此想呢?当我们和男孩子们玩得正痛快时,何必为结婚的事情烦恼呢?那些男孩子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伊薇,你不能不承认他们虽然只是和我们玩玩就算了,可是对待我们却非常‘郑重其事’的。” “嗯,他们确是这样!”伊薇心不在焉地说。 “我认为,当你感到自己好景不再的时候,”露秀说,“就是该考虑到嫁人的时候了。然后,你就结婚,安定下来。” “妙论!”伊薇说。 但是,现在,表面上看来她十分和善、亲切,实际上她很厌烦露秀。突然间她想离开露秀。 此外,看看可怜的露秀眼下的阴影,以及美丽瞳孔中渴望的眼神吧。啊,要是能有十分好心、仁慈、肯保护别人的男人把她娶去该多好!如果这个孤注一掷的露秀能答应嫁给他给多好! 伊薇没有把认识易思华夫妇的事告诉教区长和祖母。那样只会招来一顿她所憎恶的闲话。私底下,教区长本人是不会在意的,但是他也知道必须尽可能避开那众口铄金的多头毒蛇。 “但是如果令尊不知道的话,我却不要你来。”小犹太女人大声说。 “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他。”伊薇说。“我确信他不会在意的。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想他就不得不在意了。” 青年军官,眼睛充满了异常的兴味,锐似鹰眼,不动感情的看着她。他已经快对伊薇倾心了。深深吸引住他的,是她独特的少女娇柔,她的跅弛不羁,以及,心不在焉的超然态度。 她觉察出他的态度了,所以她也为此相当自豪。易思华引起了她的遐思。像这样一位精明的青年军官,人品绝佳,驾起车来既沉着又惹眼,而且还是位了不起的游泳选手;能看见他安静地洗碟子,抽烟斗,熟练地做事,真是一件莫大的乐趣。 有时,他抱着与探查神秘的汽车内部同样兴致勃勃的关注,在厨房里调制罐焖兔肉。然后,在冰冷的天气里,跑到屋外,清洗汽车,直到车身光洁无比,好像一只舐过全身的猫儿。然后,再回到屋里,和小犹太女人说话。他的话虽然简短,可是态度谦恭,从不令人感到厌烦。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含着烟斗坐在窗边,一连几小时一言不发;即使,心神不属的沉思着,那副魁伟的体格,在静止中也仍然保持了机敏。 伊薇没有和他眉来眼去。但是她的确喜欢他。 “你的将来怎么打算呢?”她问他。 “怎么打算?”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锐利的鹰眼中露出一抹不动感情的微笑。 “做番事业呀!不是说每个男人都得闯出一番事业吗?——比方说赚进一头利润丰厚的大肥鹅?”她天真烂漫地瞪着他的眼睛。 “我今天过得舒舒服服,明天照样也可以过得很舒服。”他带着一种冷峻,果决的表情说。“我的将来为什么不能是连续不断的今天和明天呢?” 他用一种一动不动的探索眼光看着她。 “对!”她说。“我最讨厌工作,哪一方面的生活我都讨厌。”但是她却想到了犹太女人的钱。 对于这个,他没有回答。他的愤怒是属于温柔似雪的一类,它安安稳稳地裹住了他的灵魂。 他们已经触到哲学说理的问题了。小犹太女人看来有点苍白。她天真得出奇,对男人没有占有欲,对伊薇也毫无戒心,她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沉默不语。 伊薇,突然一阵冲动,觉得最好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人生是十分艰苦的。”她说。 “人生的确是很艰苦的!”犹太女人高声说。 “最残忍的是,大家都以为每一个人都该‘恋爱’,然后结婚!”伊薇翘起鼻子说。 “难道你不想恋爱,不想结婚?”犹太女人大声说,充满惊骇与谴责的眼睛瞪得斗大。 “不想,不特别想!”伊薇说。“尤其是当一个人觉得别无他事可做的时候。这是一个人人都不得不钻进去的可怕鸡笼。” “可是你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吧?”犹太女人嚷着。 “不知道!”伊薇说。“你知道吗?” “我?”小犹太女人吼了起来。“我!我的老天,我会不知道?”她看向易思华,脸上闪过一抹凄色。他正抽着烟斗,兴味盎然的酒窝时断时续地浮现在他平滑、细腻的脸上。他有一副十分细腻光滑的皮肤,因为不曾受到风霜侵袭的缘故,脸孔看起来还像婴儿一样光洁。但是那并不是一张娃娃脸;它的个性十足,还带着古怪、讽刺的意味,像一张面具,虽然滑稽好笑,但却非常冰冷。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犹太女人追问着。 “不知道!”伊薇坦然无心地说。“我不相信自己知道!在我这个年纪。这是不是很可怕?” “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男人使你觉得非常、非常不一样吗?”犹太女人一面说,一面又张大眼睛看了易思华一眼。他在抽烟,完全置身局外。 “我想没有,”伊薇说。“除非——对了!——除非是那个吉卜赛人。”——他歪着头沉思起来。 “哪个吉卜赛人?”小犹太女人吼着。 “那个当过英国兵,战时在易思华少校团部里管理马匹的那一位。”伊薇冷静地说。 小犹太女人瞪着伊薇,大眼睛里一片茫然。 “你不会是爱上了那个‘吉卜赛人’了吧!”她说。 “这个嘛!”伊薇说。“我不知道。他是唯一使我觉得‘不一样’的一位!他真是的。”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没有!” “那怎么会呢?他做了什么?” “啊,只是看着我罢了!” “怎么看法?” “嗯,你知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同!对了,就是不同!不同,跟任何一个男人看我的方法完全不同。” “究竟他是‘怎么’个看法呢?”犹太女人毫不放松。 “唔——好像他是真的,‘真真正正’的‘渴望得到’我,”伊薇说。她那沉思的脸看来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这个坏家伙!他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你?”犹太女人愤慨地嚷着。 “一只猫也可以看一个国王,”少校平静地插了句嘴。现在他脸上挂着猫脸上所带有的那种笑容。 “你认为他不应该吗?”伊薇站着,把头转过去面对她。 “当然不应该!一个‘吉卜赛人’!身后还拖着半打脏女人!当然不应该!”小犹太女人嚷着。 “那就怪了!”伊薇说。“因为那的确是十分奇妙的,真的!而且也确乎是我生命中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认为,”少校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说,“那种‘渴望’是生命中最美妙的东西。凡是能真正感觉到它的,就是一个国王。人世间我只羡慕这种人。”他又把烟斗放回口中。 犹太女人茫然地看着他。 “可是,查尔斯!”她嚷着。“哈利法克斯地方每一个平凡下流的男人感觉到的就是这个!” 他又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那只不过是一种嗜好而已!”他说。 “你想那吉卜赛人是真心真意的吗?”伊薇问他。 他耸了耸肩。 “这不该由我来说,”他回答。“如果我是你,我就该知道。我不会去问别人。” “是的——不过——”伊薇拖长了声音。 “查尔斯!你错了!怎么可能真有其事!好像她真的可以嫁给他,和他坐着篷车到处跑似的!” “我可没说她会嫁给他。”查尔斯说。 “那就算是谈恋爱好了!也太可怕了!她会对自己作何感想!——那不是恋爱!那是——那是卖淫!” 查尔斯抽了几分钟的烟。 “那个吉卜赛人是我们管理马匹最好的人手。他险些死于肺炎。我还以为他死了。对我来说,他是个死而复生的人。就此点而言,我自己也是个死而复生的人。”他看着伊薇。“我被雪埋了二十小时,”他说。“他们把我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离死不远了。” 谈话到此冻结住了。 “人生真是可怕!”伊薇说。 “他们是无意间把我挖出来的。”他说。 “噢!——”伊薇慢慢地拖长着声音。“你晓得,那可能是命运。” 他没有回答。 [book_title]第八章 当教区长知道了伊薇和易思华夫妇的亲密来往后,伊薇对这事的结果有点惊讶。她原以为父亲不会在意的。以他平素那种诙谐自许的作风来说,他可以算是不拘俗套、风趣到家的好好先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那就是说,跟许多人一样,他是个怀疑论者。这种无政府主义,深入到他诙谐的谈吐及秘密的思绪上。他的保守主义,是基于这种无政府主义的一种混杂恐慌。这种保守主义控制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的思想,在私底下,却是极端吓人的东西。因此,在他的生活里,他盲目地惧怕那些不拘俗套的人。 当他的保守主义以及卑鄙的恐惧心理到达顶点的时候,他总是翘起嘴唇,龇牙咧嘴,像一只狗一样嘲笑着。 “我听说你最近交的朋友是离了一半婚的佛雪太太,和那个‘麻格若’(maguereau鲭,亦名青鱼)易思华。”他对伊薇说。 伊薇不知道所谓‘麻格若’是什么,可是她察觉出教区长牙齿中的毒素。 “我刚认识他们。”她说。“他们非常好,真的。他们大概在个把月后就要结婚了。” 教区长满怀仇恨地看着她漫不经心的面孔。在他体内某处地方,怯懦着。他生性怯懦。而生性怯懦的人是天生的奴隶,根深蒂固的本能,使他们对那些可能突然将“奴隶项圈”扣上他们脖子的人满怀致命的恐惧心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教区长才如此卑微的蜷缩着,在那个“月之女神”面前,这么卑微地蜷缩着:因为他像个奴隶一样,怕受到她轻蔑——一个生性自由者对一个生性卑贱者的轻蔑。 伊薇也具有一种自由的特性。她,有一天,也会认清他,也会将她轻蔑的奴隶项圈叭哒一声扣上他的脖子。 可是,该让她得手吗?这一次,他会预先挣扎。他的奴性会躲在一角,像只逼入死角的老鼠;但他有逼入死角老鼠的勇气。 “我想他们跟你是同类!”他冷笑着。 “不错,他们是。”她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含意,高兴地说。“我真的非常喜欢他们。你知道他们看来那么实在,那么诚实。” “你对诚实的看法真怪!”他讥嘲着。“一个小吃软饭的,和一个比他大的女人私奔,靠她的钱养活!而那女人丢下了家和孩子!我不知道你这种诚实的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希望不是从我这里。虽然你刚刚认识他们,你倒像跟他们很熟了嘛。你在哪里认识他们的?” “我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时候,他们开着汽车过来,我们就碰巧谈上了。她立刻告诉我她是谁,好让我不致弄错。她的确很诚实。” 可怜的伊薇挣扎着要支撑下去。 “从那天以后,你常见到他们?” “啊,我只去过两次。” “去哪里?” “去他们在司考斯比的小屋。” 他恨恨地看着她,彷佛能够“看死”她一样。像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他从她面前逐渐退开,退到书房的窗帘旁边。在心里某处地方,他正在细数女儿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无可告人的堕落根性,就像过去他认为那个“月之女神”具有的那种堕落根性一样。即使心中些微的暗示,也使他无法忍受。那些他归之于面前这位饱受惊吓的女孩身上的劣根性,使他退缩了,所有的毒牙都显露在那张英俊的脸上了。 “这么说,你才认识他们,是不是?”他说。“我晓得了,你的血液里有说谎的本性。我不相信这是我传给你的。” 伊薇一言不发地把脸侧开。她想起了祖母那次厚颜无耻的抵赖。 “你为什么要结交那对下流夫妇?”他冷嘲着。“难道世上让你结交的正派人士还不够多吗?谁都会以为你是条迷途的狗,因为没有正派的人和你相处,你就不得不去巴结那些下流男女。你的血液里,还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吗?” “我的血液里有比说谎更坏的东西?”她问。一阵冰冷的幻灭感传遍她的全身。她不正常吗?她是一个具有一半犯罪血液的畸形人吗?这使她感到浑身冰冷。 在他眼里,她只是带着隐在她那像鸟儿般纯洁和处子般柔嫩的脸孔背后的堕落根性,厚颜无耻地活下去的一个生命。那个“月之女神”过去就是这样:一朵白雪花。一想到那个“月之女神”会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便有一种虐待式的恐怖痉挛。甚至他对她的爱——那曾是与生俱来的恐惧的人所有的爱欲——都是一种罪恶了,那么,那种未经正式结合,不具名份的爱,又能算什么呢? “你有些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他嘲笑着。“如果你不想老死在精神病院的话,你最好遏止它,而且愈快愈好。” “为什么?”她脸色苍白而沉默,冰冻般的恐惧感使她麻木了。“为什么要说犯罪狂?我做了什么?” “那是你和你的造物主之间的事,”他揶揄着。“我永远不会过问。但是有些倾向势必逼人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除非这些倾向能及时制止。” “你是指像认识易思华夫妇这类的事?”伊薇在一段麻木恐惧的间歇之后这样问。 “我是指像跟佛雪太太——一个犹太女人,和前少校易思华——一个为了钱而和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私奔的男人混在一起这类事?嗯,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你不能那样说,”伊薇大叫道。“他是一个十分单纯直爽的人。” “他显然跟你是同一类人。” “嗯。——在某方面,我认为他是跟我同类。我原以为你会喜欢他的,”伊薇直截了当地说,几乎有一点不知所云。 教区长又退到窗幔里面,好像这个女孩子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威胁他似的。 “不要再说了,”他狞恶地咆哮着。“不要再说了。你已经说得太多了,越描越黑。我不要再知道更多可厌的事了。” “可是,有什么讨厌的事呢?”她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那种天真烂漫,无所忌讳的质朴性格使他不快,更使他恐惧。 “别说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要是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我一定先杀了你。” 他背靠着书房的天鹅绒窗幔,站在那里,眼睛狂乱,活像一对耗子眼,含着恐惧、愤怒、憎恨。她看着他,一阵麻木、冰冻的寂寞感觉袭上心头。对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接下去,是一阵难堪的死寂,沉重得难以打破。最后,她还是看向他。她那双年轻、清澈、受挫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对他的轻蔑,像奴隶项圈一样,加到了他的颈上。 “你是说,我不该结交易思华夫妇?”她说。 “你愿结交就结交。”他讥嘲道。“但是这样做,你就不要期望和祖母,茜茜姑妈、露秀在一起。我不能让她们受到连累。只要世间有所谓贤妻良母的话,你的祖母就是,她已经忍受了一次耻辱内心茫乱的打击了,我绝不让她再受任何打击。” 伊薇朦胧的听他讲着这番话,但只听进了一半。 “我会写信给他们说,你不赞成我和他们交往。”她神思不属的说。 “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可是要记住,你必须尊重祖母无瑕的这一大把年纪,你必须在那些清白的人和身心俱秽的人中间作一选择。” 再度的沉默。然后她望着他,她的那张脸迷惑无比。可是在她混乱的心绪之后,是那生性自由者特有的静谧、贞洁的蔑视。他,以及所有泽维尔家的人,都是生性低贱者。 “好罢。”她说。“我就写信说你不赞成我与他们交往吧!” 他没有回答她。他有一点得意,私底下,觉得自己胜利了,可是仍然有些沮丧。 “我尽量想法不让你祖母和茜茜姑妈知道这件事,”他说。“既然你是秘密地交往,就不必公开了。” 一阵郁闷的沉寂。 “好罢,”她说。“我去写信。” 于是她悄悄走出房间。 她写了封短菚给易思华太太。“亲爱的易思华太太,爸爸不赞成我来看你们。所以如果我中止来访,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至为抱歉——”这就是全部内容。 信投邮后,她感到一阵阴郁空虚。如今她甚至对自己的想法都害怕起来了。此刻,她多么希望投入吉卜赛人修长、美好的胸怀中。她要他搂着她,安慰她,鼓励她,实时只有那么一剎那也好。伊薇需要他的鼓励,来对抗父亲。她感到父亲对她只有一种充满厌恶的畏惧心理。 但同时她又畏缩了,这使她几乎寸步难行。她怕这种想法是淫荡的,是一种犯罪狂。好像一走路,这种恐惧就就会伤及她的脚踝似的。这种恐惧,这种对于卑微者、对于她父亲、对于每样属于人的蜂涌而来的事物,所生出巨大而冰冷的恐惧,像一个大沼泽般吞噬了她,使她沉进去,两腿发软,对每一个她所遇见的人,都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然而,她很快就使自己适应了她对人们的新观念。她总得活下去。和自己的面包、牛油争吵是没有用的。对生命期望太多,实在过分幼稚。所以,以战后这一代的快速适应力,她适应了新的事实。她的父亲就是那个样子,他会一直装模作样下去。而她也打算依样画葫芦,跟着装模作样下去。 于是,在活泼欢乐、如轻纱飘舞般的无忧无虑下面,一股坚毅的力量形成了,就像岩石在她心中凝结一样。由于同情心的崩溃,她丧失了幻想。外表上,她似乎还是老样子;内心里,她却强硬、冷漠,还有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报复心。 表面上,她仍旧是老样子。这是游戏的一部份。当环境保持原样时,至少在表面上,她必须符合别人对她的期望。 但是,报复心理却显露在她对人的新见解上。在教区长风流潇洒的外表下,她看出教区长是个软软弱无能的人。她看不起他。然而,在某方面,她又喜欢他。感情真是复杂。 祖母成为她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