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少女开眼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20402
[book_dec]《少女开眼》描写礼子和初枝在神社后面风景美艳的山顶上相遇,初枝是长野花月饭店老板娘阿岛女儿,因为阿岛临时要去给入狱的铁道大臣(初枝从未谋面的父亲)祈福,阿岛叫双目失明的初枝在山上等一会,礼子是和眼科博士上山赏景,她们两人都是阿岛女儿,礼子从小生活在圆城寺子爵家,初枝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姐妹俩在山顶相遇,但是瞎子的妹妹感觉礼子的声音、气味都像妈妈,她用心灵的眼睛看见礼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人,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但是,当初枝把这次意外相遇告诉妈妈时,妈妈从礼子给初枝的名片上知道了初枝相遇的陌生姑娘就是自己从小骨肉分离的女儿礼子,如果让她们两人知道姐妹关系,一切都不好交代,妈妈想办法不让初枝与礼子再次相遇,做母亲又高兴又悲哀又矛盾又痛苦的心里纠结,川端康成写得很生动,从阿岛的影子上,我们又看到川端康成小说的风格。
[book_img]Z_9776.jpg
[book_title]肉眼与心灵的眼睛
一
秋千越荡越高,礼子的身体好像几乎倒立在空中,却又轻盈地飘浮在那儿。
“真美呀!先生。红叶像火海的狂涛……我就像飞过了一片火烧云。”
说着,她铺展开裙子下摆,从高处荡下秋千。
男式旅游装十分合体,没有卷到膝上。但在裙子里面飘着一样白色的东西,一方轻柔的丝绸,宛如一只大白蝴蝶,从黑呢裙的下摆展翅欲飞。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内衣,它仿佛散发出青春的纯洁的气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儿,老气横秋地看得着迷了吧?您不晓得红叶的美呀?”
“噢?”
高滨博士笑道。
“不打秋千,就看不见红叶的美,真可怜……”
“火红的山都在摇晃呢。”
“这是都市病,是现代人的病。难得在幽静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锻炼自己的身体,就感觉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连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抬头仰视,用激昂的声音说道。
礼子在空中向正下方探着身子,使劲儿地蹬着踏板,差点儿要说这就是活生生的明证。
一个年轻轻的生命倏地从博士的头顶上飞闪而下,还没等博士反应过来,礼子已经轻盈地飘荡到对面的空中。
“不运动,什么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秋千试一试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说。
“打秋千观赏红叶,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这样眺望景致,也非常好看。像我这样安闲,对大自然体味得很深。你那样飞来飞去……”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亲自飞进美景里去。”
“你当然可以。不过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哟,回忆,那才叫奢侈呢。正因为您有那种美好的回忆,所以才不打秋千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
“可是,先生在医院里给人诊治过回顾往昔的眼睛吗?”
“这话真厉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亲请求先生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
“不,我不过是肉眼的眼科医生呀。”
博士苦笑着支吾过去。
礼子又倏地从博士面前荡过秋千。
二
“先生,我可没有什么心灵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眼科医生不管心灵的眼睛,这很对。多余的心灵的眼睛会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灵搞模糊了。”
高滨博士轻轻地反驳道,像要启迪出对方的话似的。
“眼睛是烦恼和罪恶之门,早就有人这样训诫了。”
“这真冤枉。因为所谓的心灵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丑恶转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没有心灵,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对,先生。把肉眼同心灵的眼睛分开不好吗?”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灵的窗子吗?”
“哎呀,尽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学家吗?虽然您光眼球就摆弄了几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灵的眼睛都是失明的。连红叶的美先生都看不见呀。”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艺术家的美感,也没有画家的眼力。”
“大错特错了。您没懂我的话吗?”
“你是说,盲人同白痴,哪个更幸福吗?”
“开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红叶的美,就不会开玩笑了。”
“可是,没有心来感觉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见呀!虽然我没感触到红叶的美,但是却看出了它的美。”
“白痴!那只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罢了。即便是照相机,也有拍摄者心灵的眼睛呀。”
“是纯粹的眼睛吗?”
“是,是纯粹的眼睛。”
博士点点头,假装糊涂。
“那是什么?”
“秋千。”
“秋千?”
“是的,秋千。先生您也玩玩秋千多好!身体在空中这样飞来飞去,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看见的只是美丽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么山呀,红叶呀,全忘得一干二净。美丽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转动。”
那是刚出生的婴儿所见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睁开眼睛初次见到的色彩吧。
这样想着,博士重新观赏着红叶。红叶的色彩是多么鲜艳啊!从金色到鲜红,所有的色彩,一如婴儿洗澡水那般纯净,这就是所谓的“纯粹的颜色”吗?
红叶烂漫,然而一个叶片也未凋谢。满山红叶似锦,无比绚丽,倒也十分寂静。其中若是一点也没有少女运动的身影,那么博士也许更加百无聊赖了。
礼子宛如一只金花虫在五彩缤纷的黄金屏风前飞舞。
三
医学院学生们从屠宰场以每个五分的价钱买来猪的眼球,做眼科手术练习用。
当然,是死猪的眼球,但把它当作活人的眼球。
于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做小手术时,已经根本无须考虑对方的眼球是人的还是猪的,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一只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觉地连那是一只眼球都忘了。
手术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儿。像表店和仪器店里的精密器械一样,有时做手术需用放大镜。
虽然没有像外科大手术那样的有失手杀人的危险,但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手术稍有偏差,便会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为防止手指颤动,高滨博士从年轻时起就戒了烟酒。尽管如此保养,可年龄不饶人。手指头发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经验和锻炼,但直感也迟钝了。
一般来说外科医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寿命要比内科医生短。眼科医生高滨博士也已经到了愿把小手术让给年轻人的年纪。
即便是手术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线状刀,做白内障手术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过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为这种锋利的手术刀使用一次就钝了。
比垂柳的叶还小,比野菊的花瓣还大的手术刀。
使用前有必要试试手术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绷紧,然后把手术刀垂直立在上面,试试手术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开。若不能顺利切开,则手术就不能圆满地完成。用这种小手术刀能细致入微地在角膜和巩膜之间,即黑白眼珠之间的界线做开刀手术。如果手术刀照肉眼难以觉察的程度偏了一点,或切入过深,就会真的导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觉到在切的时候,就已经切过了头。一想到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颤抖,手术便失败了。
高滨博士想,也许真的可以把做这种手术时的医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称做“纯粹的眼睛”。如果心灵的眼睛生出杂念,手指就不听使唤。精神统一的极致,是天真无邪的境界。心灵的眼睛与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纯粹的眼睛,这话说得真妙啊!”
博士说。
“眼睛在医学上被看作是脑的一部分,是脑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谚语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子。所谓纯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灵的眼睛不分离的统一体吗?”
如果把眼科手术视为人类极小的活动,那么礼子荡秋千便是极大的活动了吧?然而消除杂念这点则是相同的。
以这样的速度让身体在空中剧烈运动,的确会让人出神的。恐怕对红叶的美只有惊叹而已。
秋千的绳子已很旧了,但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危险,这也许是由于礼子在秋千上的快感传导给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想说,说什么都行!”
礼子朗声说道。
四
“没有心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我很想听听呢。”
博士答道,声音里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因为猛然间,他心里阴沉沉的。
寒冷地带的山上,红叶层林尽染。礼子宛如这秋色中的一片嫩叶。她充分具备嫩叶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时仍具有红叶之美吗?在红叶和夕阳面前,不感到羞臊吗?
这棵老树和那棵大树的树龄都比自己的岁数大几倍。
博士这样思忖着,又看了看树干。
“妈妈……先生,我妈妈还健在吗?”
礼子从空中说。
博士仿佛睡醒了似的问道:
“妈妈?你妈妈吗?”
“是的。”
“你说你妈妈还活着?别开玩笑呀!”
“真的是我妈妈,是我的生身母亲。”
礼子忘记自己是在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险!”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着礼子快要掉下来时,她却轻轻地坐在踏板上。接着,身体一面随着秋千绳摆动,一面说:
“她还活着哇。”
博士沉默不语。
“她在哪儿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礼子鹦鹉学音似的嘟囔着。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不该用话捉弄人呀!”
“因为你问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说谎呀!在这么美丽的红叶当中还说谎。到底不许问怎么的?都怪秋千。在红叶当中飞来飞去,这死亡一般的美丽,使我忘掉了一切,连渺小的自己都不复存在了,不知为什么,‘啊,妈妈!’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现在眼前了……”
“这就叫纯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好寂寞呀!”
礼子侧脸靠着秋千绳子,说道。
“有眼睛却看不见自己的妈妈,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为我治疗这双眼睛吗?看不见妈妈的模样,即便是有心灵的眼睛,也等于失明啊。我从一生下来,就背了一身谎言,这样我怎么能真实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过……”
博士改变了声音,正要说下去,只听得一阵踏着落叶渐走渐近的脚步声。
随着悄悄的脚步声,从树阴里走出来一个少女。
五
那个少女像是来窃取秘密的人似的,探着脚走。她一边伸手一个一个地摸着树干,一边从树阴里走出来。
“谁?”
博士刚要出声,可是仔细一看,少女并没有露出要隐藏自己的样子。
她微微仰着头,像是专心谛听天堂里的声音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虽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见的近距离,但是那张映出红叶的脸,留给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清纯少女。
博士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只野生的鹿带着一副天真的面孔来看人间。
少女像是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现在这里,但礼子对此却毫无知晓。
“可是?……那以后的事情请讲给我听听好吗?”
她一面催促着博士,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就‘可是’这一句话,也很难得了。这是我听到的妈妈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说的……”
“先生要说什么?虽然那个人还在,但只是对我来说她不在了。对吧?这就是我的幸福吗?真可笑!”
“这么自以为是,一点儿不像礼子。你母亲绝对是独自一个人。”
“对,说的是那个人呀。我不再叫她妈妈。一面打秋千,一面净想打听那个人的事。如果不打秋千,我就不会问那个人的事了。”
“甭说伤心话了。”
“伤心?唉呀,我会伤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现在我脸上那么悲伤吗?”
说着,礼子快活地回过头去。
秋千绳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头似的,静止不动了。
“如果特别怀念那个人,那就离家出走呗。如果没有那个人就觉得活着寂寞的话,那就死掉算了。那种温柔的感伤,我可没有。虽然我可怜那个人,但又总把她给忘了。”
“即使你有十个母亲,你也想泰然处之吗?”
“是的。有一百个异母兄弟,一百个异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礼子也当个有一百个孩子的母亲吧。那才是纯粹的母亲。”
“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礼子脚刚一触地,便离开了秋千,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剧烈地摇摇头,一面说道:
“大家都贴近来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语,快步下了山。
礼子走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您生气了吗?对不起,先生。”
“没生气。有个奇怪的姑娘,你没注意到吗?”
六
“奇怪的姑娘?”
“对。”
“你说奇怪的姑娘?”
礼子回过头去,说:
“没有啊。有人走过去了吗?”
“如果有人走过去了的话,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可她是从红叶中被发现的。”
“我打秋千时被人看见了吗?真讨厌。”
“不,她那样子像在出神地眺望着天空,聆听着小鸟的声音。”
“莫非小鸟叫了?”
“好像没叫。”
“唉呀!”
礼子敏捷地转过身来,说:
“听见了吗?先生,我讲的话被人听见了吗?”
“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那个姑娘是来偷听的。”
“您说什么?来偷听?”
礼子极力反驳。
“先生没把这事告诉我吧?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博士慑于她的气势,说道:
“我想提醒你,不过,那个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做偷听之类的坏事。再说,也没靠近到能听清咱们讲话的程度,只能听见声音罢了。”
“声音被别人听见也够讨厌的。”
“因为要来人,所以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又不想说了。也就是说,把你所说的纯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觉得这太可惜了。因为心灵的眼睛突然睁开的时刻不多,很宝贵呀!”
博士安慰道。礼子也柔声柔气地说:
“可是,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那种时候,你所想的所说的才是‘真’呢。假如你还有一个母亲,你又为此而暗自苦恼的话……”
“我没什么可苦恼的。”
“这样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个人,最好就保持刚才在秋千上的那种心情,充满爱心。刚才我被你的话感动了,所以不想因为有人来偷听,就打断你的话。”
“真讨厌!先生想把我看成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吗?那些话只是陶醉于红叶和秋千时说的。那个人的事,平时我想也不想,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向别人让步。”
博士心里爱怜地望着礼子。
“一想到被人偷听就讨厌。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我要去见见呢。”
礼子耸了耸肩,突然上山去了。
博士目瞪口呆,只是目送着她那极富个性的倔强的背影。
刚才那个少女一面用一只脚蹬着秋千,一面梦幻般抚摸着秋千绳子。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少女突然身体惊恐地缩成一团,像是为了防范危险似的。
七
礼子突然厉声厉色地问道:
“你,偷听我讲话了吧?”
“嗯。”
少女坦率地点了点头。
“真卑鄙!竟偷听人家的秘密。”
礼子的声音都颤抖了。
“对不起。”
可是,少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死盯着别人的脸看什么?喂,为什么要偷听呢?能说出理由你就说吧。”
“嗯。”
少女又前仰后合地点了点头。
“哟,你是说你偷听有理?”
礼子讥笑道。
“我想听。”
少女平静地回答。
“因为那声音很像我妈妈。”
“咦?”
少女出乎意外的答话,啪嗒落在礼子的心中。
“你说像?我的声音?”
“嗯。”
“像你母亲的声音吗?”
“听起来很像。”
“是吗?”
礼子诧异地望着少女。
一旦气得冲昏了头脑,像小孩子打架似的,两眼眩晕,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这就是脾气暴躁的礼子。
刚才也如此。被少女出人意料的话语挫伤了锐气,礼子觉得少女这时才仿佛浮现在眼前。
实际上给礼子留下的印象是,仿佛少女刚从别的星球突然来到这里似的。
少女圆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对人和蔼可亲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并且,似乎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还像在用目光搜索着某种今世所没有的奇异的东西。
因为少女的眼神像樱花般天真烂漫,所以礼子无意中回看了她一眼,便无端地感到一种像被吸进深不可测的忧愁的深渊似的恐怖。正在吃惊的当儿,她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嗯。”
“你是睁眼瞎?”
“嗯。”
少女点了点头。
“一点也看不见吗?”
“嗯,什么也……”
“是吗?”
礼子也点点头。
“太美了!你的眼睛,真美啊!”
接下该怎么办呢?该说些什么呢?
“你想打秋千吗?”
“不。”
“我来帮你打吧!”
说着,礼子抱住了少女的胸脯。
“你能打。来吧,挺容易。”
“我只想摸一摸它。”
少女边说着,边摸到了礼子的手。
于是,少女的表情隐隐约约地快活起来。
八
所谓双目失明,如同全身失明。正是因为眼睛能看见东西,所以人才会有生动的表情和动作。人体的内部与外界,如果没有光线通过,那么人的灵魂将封闭在黑暗的深渊里,而不能浮现于人体表面,沉睡着。
然而,即使外部的光线射不进来,人有时也会从自己体内发出光来。双目失明的人,全身能发挥眼睛的功能。听觉聪颖,触觉敏锐。比如说,有的盲人就像这个少女似的,整个面部表情给人的感觉犹如心灵的眼睛。
正因为如此,高滨博士只看了这个少女一眼,就觉得她是一个天真无邪、和蔼可亲的人。
礼子刚才突然感到恐怖,其原因也即在于此。
她睁开了一双大眼睛,可什么也看不见。
礼子吓得毛骨悚然,像活人突然地变成木偶人一般。
而且,这是一双大睁大开的眼睛。
双臂搂住少女的胸部,礼子总觉得有点儿困惑。少女的胸部意外的有一种强烈的用手触摸的感觉。
从下向上推似的抱着绷硬隆起的Rx房,与其感到吃惊,毋宁说是感觉像在抱着绷紧的感情的疙瘩。
因为灵魂出口的眼睛被封闭了,所以胸部被塞得满满的,使人觉得沉甸甸的。
“你说我的声音像你母亲?真是咄咄怪事。”
礼子从少女身后,窥视着她的表情。
“所以,你刚才是想听我的声音吧?”
少女默默点头。
接着,她摁着礼子手的手掌轻轻地使了点劲儿,通过那肌肤间的稍微接触,仿佛传达了一种爱。
“你不想打秋千吗?”
少女心旷神怡地说:
“小姐的手真美啊!”
“哎哟,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从没摸过这么柔软的手。”
“是吗?”
“气味真好!”
“是香水味儿吗?”
“不过……”
“你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本来冰凉的,可是却比我的还暖和了。”
“嗯。”
“喂,你希望我做点什么吗?”
少女仰望着礼子,说:
“嗯,请让我摸摸小姐。”
“让你摸摸?……啊,是啊,你看不见嘛。”
九
“怎么摸都行,只要喜欢你就摸吧!”
礼子绕到少女面前,靠近她,任凭她抚摸自己的身体。
“嗯。”
少女有点犹豫,羞得两颊绯红。
礼子也不由得避开了少女的手——二十岁的姑娘,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随便摸她的身体的。
少女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手指尖紧张地颤抖着。绯红的脸上,带着天真的喜悦。
礼子马上亲切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摸摸你好吗?”
“嗯。我母亲她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头。”
“是吗?……看不见表情,听别人说话就像听假话吧。”
“不过,我都能听懂。”
“多可爱的手。”
礼子把少女的手像看红叶似的展开,说道:
“你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吧!”
虽然不那么柔软,但感觉有点像幼儿的手。
“你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吧?自己抚摸自己吗?寂寞的时候,只好独自抚摸自己吧?”
“自己?”
少女歪着头问。
“眼睛从什么时候不好使了?”
“天生的。”
“啊?”
礼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
“什么也没看见过?一次也没看见过?我简直难以想像。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事物,你是怎么想的?”
少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么美丽的红叶都看不见呀。可是,你知道自己很美吗?”
“嗯。”
少女直率地点点头。
“这就是幸福。你真美,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礼子之所以用听起来带讽刺味道的口吻讲话,也许是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一个看不见礼子的美的同伴吧。
“可是,美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吧?”
“可是……”
少女使劲儿地握着礼子的手,非常高兴地说:
“我从来没遇见过小姐这么美的人。”
“哎呀!”
盲人仅凭握手就比视力正常的人能察言观色,能更仔细地了解对方吗?
礼子左手被少女握住,右手抚摸着少女的头。
少女就像虔诚的信徒抚摸圣像一样,轻轻地抚摸礼子的胳膊一直到肩。
少女的脸上现出了微笑。
礼子轻轻地捏着少女的耳朵,问道:
“你是这村里的人?”
“不是。”
“在这样的山里面,单独一个人做什么呢?危险呀!”
“等母亲。”
“你母亲?”
“嗯……不过,小姐为什么对我这么热情呢?”
十
“为什么对你热情?你这么一问,我也不好回答呀。”
礼子仿佛自己也陷入沉思似的微笑道:
“不知道……不过,这算热情吗?我可不是那么热情的人。真的。”
少女摇了摇头。
“初次见面,不觉得我可怕吗?会对你干什么?什么样的人呢?你看不见也就不知道吧?”
“小姐有种让人留恋的气味。是香味……”
“让人留恋的气味?你是说让人留恋的气味?”
“嗯。小姐身上真的有一种年轻、美丽的气味,跟我妈妈一样,是一种温暖的气味。”
“哟!”
“每当遇到有我喜欢的气味的人,我就高兴。就好像能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我想是叫做幸福的东西。”
“是吗?”
“小姐能看清楚的呀。”
她的声音里有着强烈的反响。
然后,她目不转睛地仰视着礼子。她俩离得这样近,以至于少女突出的下颌几乎要碰着礼子的咽喉。
脸上的汗毛清晰可见。一滴泪珠,顺着少女的脸颊流了下来。
啊,失明的眼睛也会流泪,盲人也会哭泣——礼子感到不可思议,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说:
“真能清楚地看见。”
说着,她突然捂住了脸。
“仔细看看我,我相信你心灵的眼睛。”
礼子说着,抱住了少女的头,反倒只问了句很平常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个子挺高呀。我也是大个子吧。”
“嗯。”
“刚才我生气了。我在自己心灵的眼睛上穿着一副钢铁的铠甲。你晓得吗?自己的弱点不愿被别人偷听。”
“我只听你的声音。”
“是吗?我的声音和气味都像你母亲吗?”
“嗯。”
“你说在等你母亲,她马上会回到这儿吗?她去哪儿了?”
“铁道大臣进了监狱,妈妈参拜神社去了。”
“啊,铁道大臣?”
礼子对初枝突如其来的话语大吃一惊。
“嗯。”
然而,初枝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亲呢?”
到底是初枝的头脑有点不正常呢?还是关于她母亲的话题是一场悲哀的梦呢?抑或是一个人浪迹山里了呢?礼子顿生疑窦。但是,看初枝的外表,只是和服的下摆短了一点,其他并无异常之处。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也许能给初枝小姐带回来美好的幸福呢。”
礼子摁着初枝的肩膀,说:
“即使你母亲回来,让她一起等着。一定呀!对啦!你母亲怀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给你。”
十一
礼子愤然登上山去,很久没有回来。她抓住那个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干什么呢?高滨博士也担心起来。他等得不耐烦,便返回去了。
连声音被人听见都很讨厌,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就连博士也对礼子的激愤感到愕然。他皱着眉头想,逞强好胜也要有个限度。
转而一想,又觉得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个不想让人深知的秘密。礼子最终成了同这个秘密激烈斗争的参与者。
从户籍上看,礼子是圆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实际上她是庶子。
高滨博士想,这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而激发她的贵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尽管有着贵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种莽撞的举止显得很野蛮。也许是因为她体内流淌着无可否认的她母亲的血液吧。
总之,她是个与现在的圆城寺家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礼子几乎把妨碍爵位的贫穷和家庭内部的混乱无序,都置之度外,独自坚持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发到高滨博士的别墅,意在多方规劝礼子。子爵在信中写道,如果可能的话,现在有一门亲事,想征得礼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认定礼子还有一个母亲。也许这样对不起子爵,不让礼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这样思忖着,一面缓步登上了山。
虽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观赏红叶,眺望景致,因而成了这个温泉区的名胜。山顶上有秋千和长凳。
“先生!”
礼子从远处喊着,跑了下来。
“那个,那个女孩,是个盲人。快!先生,马上给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睁开,该多高兴啊!”
“盲人?这么说来,她是有点儿不正常。”
“先生这样的名医也有疏忽呀,难道您没看出来吗?”
“我只是从远处瞥了一眼……看见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医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么可爱的姑娘不该让她失明。”
礼子拉着博士的手臂,催着他走。
可是,来到秋千跟前一看,初枝已经不见了,哪儿也没有。
“我那么嘱咐,可她还是骗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让她一辈子眼睛瞎着好了。”
“你说过要领眼科医生来吗?”
“倒没那么说。因为我怕先生诊断后说没治了,反而会使她更加伤心。我只说过要给她带来美好的幸福……”
接着,她摁着胸部,说道:
“看,先生,我这儿都湿了,是那个姑娘的眼泪。”
[book_title]分离的姐妹
一
“因为铁道大臣入狱,去参拜神社了。”
初枝的话并非胡说。由于这话太离奇,礼子有些吃惊,但这是实话。
那桩私营铁路案的审理,最高法院的最后判决,耗费了八年时间,原铁道大臣穿着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单人牢房里,只有一张席子,没有一丝热气。
一等勋章以及所有显赫的头衔悉数被剥夺。政界要人的下狱,与其说是大树因腐朽而折断,莫如说它令人联想到政党衰败的态势。
当初枝的母亲到原铁道大臣出生的家里去探望时,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说:
“喔,阿岛?”
也有人白眼相加,认为她是来奚落对手的倒霉来了。
阿岛虽然只不过是长野市一个叫花月的饭馆的女老板,但她无疑是原铁道大臣多年来的政敌之一。她的饭馆是反对党的集会场所和选举办事处,颇为有名。
随着政党势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饭馆也萧条了。
原铁道大臣虽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党支部长的名义要弄权势,连县的政界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并操纵反对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如此,阿岛的探望颇有些异常,令人怀疑是否怀有某种阴谋。
然而,勇敢而豁达的阿岛对于人们的种种猜测佯装不知,郑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带女儿去温泉,顺便来拜访一下。”
当她刚要回去的时候,一名县议员叫住了她。
“阿岛!我们这些竹堂会的志愿者,现在要去参拜神社,为先生的健康祈祷,你也一起去吧。狱中的先生如果听说你也前来探望,他会感慨无量的。”
所谓竹堂,是原铁道大臣写汉诗时用的号,他家乡的会也被命名为竹堂会。会员中不仅包括政治上的追随者和掮客,也有许多因家乡出了一个竹堂而引以为荣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会的总部,他的胞弟现住在这里。
阿岛说是女儿还在等着,就先回到旅馆,带初枝出来,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变了主意。
尽管是去参拜神社,但她不愿意让初枝去参加为一个入狱的人祈祷健康的活动。而且,她也不想让双目失明的女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她也会觉得寂寞,但还是让她在生长着红叶的山上等着。阿岛一个人去了。
大约五十名竹堂会的成员,身着和式礼服,在神前正襟危坐。为了向神明倾诉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干事高声吟诵竹堂亲笔写成的入狱诗。
“……黑暗中却见妙姿……”
它给阿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这首汉诗,曾刊登在今天的晨报上,阿岛也看见了。
入狱之前,原铁道大臣拍了一张身着带有家徽的黑礼服的照片,写上抒发感怀的汉诗,分发给亲朋好友。如此高龄,难以指望再从铁窗中生还,因而这张照片也可以视作一件悲壮的遗物。
照片当然醒目地刊登在报纸上。
“哎呀,老多了,神气也不比当年了!”
阿岛看着报纸,有些目不忍睹。
也许会成为模范囚徒,也许会在两年刑期期满之前获释,但是,深知政客末日为何物的阿岛,联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阵忧伤。
阿岛也是作为政党要人的小妾而生活过来的。
当政客下台或触犯国法时,往往“哈哈大笑”,说什么“大彻大悟”,这种心境如同陈腐的汉诗中的词句一样平庸。阿岛只将它视之为舞台上的礼节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戏。
想起这些,今天早上有关原铁道大臣入狱的新闻报道,真像是一个曾经活跃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进行告别演出似的。
当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诗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诵,那句“黑暗中却见妙姿”倒使她想起双目失明的女儿。
阿岛仿佛自己看见了那种“妙姿”,并深受感动。
不多时,神官郑重将护身符授予了竹堂会的代表。
马上要将它送到监狱去,竹堂老人要贴身戴上。
随后阿岛也为初枝求得一个同样的护身符。
竹堂会的人们说,现在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遥为竹堂先生送行,邀请阿岛参加,但她谢绝了。
“啊,对了!阿岛那里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来怎样?”
有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打听一个照顾阿岛的政客情况。
“哦,谢谢!”
阿岛只应付一下便告辞了。
长满红叶的山,就在这一古老神社的后面。
初枝站在秋千前,轻轻地像投掷似的推开踏板,踏板向前荡去又荡回来,当碰到她的膝盖时,再推出去。她一直重复着这一同样的动作。
好像孩子在独自玩耍,而且,空秋千悠来荡去,显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却显得很快活。一听到阿岛的脚步声,便从远处兴奋地喊道:
“妈妈,快来!刚才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声音和身上的气味,同妈妈一模一样!”
“谁到这儿来过?”
阿岛问,环视了一下四周。
三
“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小姐,真的,妈妈!”
双目失明的女儿说。
“你说‘看见了’,我倒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么好,我想你确实是看见了。会不会是那位小姐浑身闪光,你好像看见了什么,心里怦怦地跳。”
阿岛不禁又环顾了一下周围。
她看着初枝的脸,这张面孔曾被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着迷似的看过,似乎使她心荡神驰,这时连阿岛也觉得附近好像有什么人似的。
“妈妈,您说,我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说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和气味都很像妈妈?”
“初枝,你呀!是不是认为凡是你所喜欢的女人,都像妈妈呢?”
“不是的,没有的话。”
初枝使劲地摇着头。
“我非常了解妈妈。只要是妈妈,我比视力正常的人看得还清楚呐!”
“够了,够了!”
阿岛轻轻地甩开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着母亲的手说: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兴得浑身发抖。”
“她摸你了?”
阿岛惊讶地又望了望初枝。
只见她脸上虽有泪痕,但那双失明的眼睛像是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闪烁着润泽的光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城市里的小姐,对于这个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见过世面的农村女孩,难道只是梦幻般地惊奇于她的美丽吗?
阿岛慈祥地问道:
“是一位什么样的小姐呢?”
“什么样的小姐,妈妈您好好看看,以后再详细告诉我吧。”
“可这里谁也没有啊。”
“她说马上就会回来的,让我在这儿等她。”
“她是这样和你说的?”
“是啊,她说要给我带来幸福……”
“带来幸福?”
阿岛想说,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却坦然自若地笑着说:
“那她是到什么地方寻找幸福去了。哪儿有这种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说即使妈妈来了,也请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说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还说不该引起妈妈疑心,还给了我这张名片哪!”
“竟有这种怪事……”
“可小姐也喜欢我!”
“名片在哪儿?”
阿岛一眼看到初枝从怀里拿出的名片,顿时变了脸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对,便问:
“妈妈,怎么了?”
四
“不!没什么。”
阿岛马上毫不在意地笑着说:
“这小姐真不应该,她以为你眼睛看不见,在戏弄你呀:你看,这不是男人的名片吗?”
“哟,怎么?”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岛搂着初枝的肩膀劝道,但初枝却牢牢地站在那里反抗着。
“等等,妈妈!我在等小姐!”
“她不会来的呀!这种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的。”
“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们约好了的。”
“约好了?那是骗你哪!”
“骗我也没关系,我要等她。我想让妈妈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东西,难道不全是妈妈看过后,再详详细细讲给我听的么?”
“所以呀,那样一个愚弄初枝的人,别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娇的孩子似的摇晃着肩膀。
“我从没有向别人说过谎话,如果不等她,就等于欺骗了小姐。”
“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还想再见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犟了,不听妈妈的话了?”
当受到阿岛这不讲情理的斥责时,初枝感到母亲确有些不同寻常,于是,便顺从地点头说:
“是吗?那就回去吧!”
让妈妈牵着手,默默地走了。
听见了小鸟在啼鸣。
阿岛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后,落叶松林的黄叶,随着鸟群的飞过,悄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肉眼几乎看不见。
阿岛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这时才意识到她在紧紧用力地握着初枝的手。
当阿岛看到初枝似乎已从梦中醒来,幻觉消失了,只是为母亲的忐忑不安而担心,无精打采沮丧的样子时,她想对初枝说:
“她的声音和气味当然像妈妈了,因为她是你的姐姐啊。”
为什么要那样不顾一切地逃离那里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见上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一个一出生就分开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会认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
是不是现在就返回去,躲在树阴下,暗中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呢。
从阿岛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埋藏在心底的爱。
然而,她想身边带着初枝,这是不可能的。
初枝虽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又什么都能看见,即便隐藏起来她也一样能看见。
不管怎么说,阿岛对于两个孩子的相逢,还是感到了无法形容的喜悦。
五
阿岛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礼子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圆城寺子爵家领去了。对于这对母女而言,不如说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
一个年轻的艺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所以,阿岛认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乡下的窘境,也还是同孩子远离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当初枝出生后,那个已经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复活了,她将初枝当作两个孩子来疼爱,她想这次再也不会放手了。
双目失明的孩子,谁也不要。
而且,这个失明的孩子,仿佛永远活在母亲的体内。人世如同母亲胎盘内一样,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初枝确信,一切事物都同母亲所说的一模一样。
母亲的眼睛就是女儿的眼睛。
初枝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亲以语言为自己所描绘的梦幻世界,也就是母爱的世界里。
对于母亲来说,难道还会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吗?
阿岛总是告诉初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没有坏人;只有美,没有丑。
初枝相信母亲的话,她像住在天堂里一样,纯洁无瑕。
现在想来。应当说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几乎是残酷地被阿岛欺骗了。
令阿岛始终感到惊奇的是,初枝的这种内心世界,虽然无疑是不健全的,但它并非冰冷和贫乏,而是温暖的和丰富的。
阿岛有时甚至觉得,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够健康成长,眼睛能看见东西,也许反而会成为一种多余的累赘。
然而,阿岛一看到名片,便逃出来,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连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从母亲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么才好。
阿岛一回到旅馆,便催着初枝去洗温泉。
她想,泡在温泉里,自己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通过裸体的充分接触,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个吃奶的婴儿似的寻找着母亲的Rx房。
那种手感似乎在问:
“怎么了?妈妈!”
正在这时,旅馆的女佣隔着玻璃门说:
“老板娘!长野的电话,给您接到浴室里来吧!”
“不,请接到房间里,我马上就去。”
阿岛回答着,两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说: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不嘛,如果有人进来怎么办?我害怕!”
说着,她和母亲一起站了起来。
“没事的,你就泡在水里。”
阿岛把初枝放进浴池里,自己披上宽袖棉袍,来到走廊时,心想真糟糕。
这个电话阿岛不想让初枝听到,但也不愿让账房的人窃听。
六
是姐姐吗?电话的对方是阿岛弟媳的声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着哟,姐姐!听说在暗中调查一切呢。”
她开口便急匆匆地说,阿岛故意高声笑着说:
“你说暗中调查,又玩的什么花招呀?瞧你那声音,被人听见了,不也太丢人了吗?”
“你身边有人吗?”
“人倒是没有,但如果有人在账房里搞点恶作剧,那么全都会被人听去的呀!”
“哎呀,是吗?那可糟了!”
“不至于吧!这样的旅馆,不会……没事的!”
阿岛说,她想如果有人在帐房里窃听,这也是对她们的讽刺。
将外面打来的电话接到房间时,如果账房里也拿起一个听筒,双方的对话就会全部泄露了。阿岛作为一个受政治家庇护的女人,是具有这种窃听经验的。
但是,阿岛的弟弟是一个在长野附近的乡村种植苹果的人,他的妻子,对于这类事情做梦也未曾想到。
经过阿岛的提醒,她突然放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告诉阿岛:据说有人通过各种有关渠道,暗中调查了花月饭馆的营业情况。
“你说些什么呀,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就是为了公开全部秘密才到这里来的吗?”
阿岛笑着企图搪塞过去,但弟妹却不无遗憾地说:
“还在挑唆厨师呢!”
“是吗?”
“问他能不能辞离花月,到那边去……”
“啊,为什么?那是一个有些喜欢铺张的厨师,对于旅馆来说不大合适吧。”
“总而言之,你可要认真对待哟……对了,还有,东京来电话了,说请姐姐从你那儿直接挂电话……马上就挂吧!”
一说东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东京去一下。”
“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的。”
“是吗。那就这样吧!你现在马上给东京挂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十分紧急。对方如果说越快越好,你就告诉她,我明天早上就动身。这样一来,我就不回去了,从这里直接走。请你给初枝准备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让女佣把皮箱送过来。只是,请你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东京的回复,明白吗?初枝的长衬衣的领子什么的,请你好好看一下,拜托了。”
阿岛不想让初枝留在饭馆里,让她寄居在这个弟妹家中。
因此,穿着打扮和接待客人营生的母亲很不相称。今天出来穿的也是下摆略短的棉绸衣服。这身装束是无法带她去东京的。
阿岛总是焦急地等着闭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苹果园的家里。双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尽管身体长大了,但仍然像个婴儿似的撒娇,结果很难离开母亲。阿岛到饭馆里去不是迟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账房里,心中也总是牵挂着初枝,将生意抛在脑后。
花月饭馆之所以不景气,这也是原因之一。
阿岛急忙赶回浴室,初枝在雾气中只伸出头来,好像害怕似的缩成一团。
七
“是舅妈来的。她担心初枝会不会从楼梯滚下去。我说,她咯吱咯吱地嚼着烤-鸟的头,怪模怪样的。舅妈觉得很有趣。”
说着,阿岛便下到浴池里,边替初枝擦着脸上的汗,边说:
“你瞧这脸红的,像苹果似的。”
初枝对于妈妈故意到远处去听电话,一点不感到奇怪。
“您没看到有人吗?刚才有人来开门,我哎呀大叫一声,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来登山的学生,带着一股岩石的气味。山上下雪了吗?”
“嗯,高山上下了。”
“哎,妈妈!红苹果和红叶,那个更美?”
“怎么说呢?”
阿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颜色也漂亮吧?苹果擦过之后,虽然也会变得很光滑,但是它却不能像妈妈一样,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无论怎样去抚摸,它也不会使我这样放心。”
阿岛不由得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胸脯。它虽然还很光滑白皙,但由于脂肪的堆积已变形了。
“快出去吧!让我帮你洗洗,从哪儿也看不到这里,只有院子里山茶花在开放,跟初枝一样的花呀!”
阿岛虽然这样说,但初枝这样赤裸着,同那孤寂的花毫无相似之处,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惊奇。
初枝闭上眼睛,边让阿岛给自己洗脸边说:
“院子的泉水里有鲤鱼吧!是红鲤鱼吗?”
“哎哟,你什么都知道啊!”
阿岛回头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红鲤鱼呀。”
“鲤鱼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见外面?”
“水的外面么,是啊,会是怎么样呢?”
阿岛随着从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这样,人真该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现在才发现似的,爱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眼睛,好像在整个身体上大睁着,闪耀着润泽的光芒。所谓年轻,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长得完美无缺的意志吗?
阿岛把初枝的脚后跟放在自己那柔软丰腴的两腿之间,一面为她洗着趾间,一面想,让这样一双可爱的脚,去同众人一样走过人生之路,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起来,阿岛曾走过了一条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于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过一种特殊的道路,等待着她的无疑是比母亲更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岛要使初枝走上出人头地的路。她认为初枝拥有这一价值。
而另一方面,出于对残疾女儿的怜悯,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干脆把她杀死算了。
然而,初枝见到了礼子姐姐,如果她们彼此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爱情,或许初枝已经向着新的幸福迈进了一步。
如果是这样,阿岛觉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经无所谓了,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到账房去商谈关于自己的花月饭馆的事了。
八
这间叫梅屋的温泉旅馆的女老板,早年在长野做艺妓时,曾在花月饭馆受到特殊照顾,遇事阿岛总是像亲人般的关怀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梅屋所以能打出铁道部和其他两三个旅游会以及产业工会的指定旅馆的招牌,也都是阿岛奔走的结果,而且还为她介绍去不少客人。
不仅阿岛对她有恩,而且两人都具有比男人还有主见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无话不谈。但是对这次这件事,梅屋的照代却似乎不甚感兴趣。
“虽然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么时候能有那种高贵的身份,能参与您的计划呢。姐姐可不是交游不广,只能到我这儿来的人呀!”
阿岛明知她在装糊涂,却故意坦率地说:
“你瞧吧!从岁末到新年这一段生意旺季,银行里干杂务的人硬是泡在账房里不走,要把饭馆的营业额全部拿走,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你想我这生意还能做吗?真是岂有此理!同样是营业额被拿走,如果交给阿照,我还会心平气和些。”
“可是,对于银行的监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炉上烫酒,一面拿一个酒杯放在阿岛面前。
“来一杯怎么样……姐姐可不是为这一点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为和竹堂会的人们去参拜神社,格外发了善心吧。姐姐还没有那么老朽,可要打起精神来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现在就该送到东京的弹琴师傅那儿去?人家说她天分不错。”
“嗯,让她坐在贴金屏风前弹琴,这主意倒也不坏。”
阿岛在心中描绘着那梦一般的情景,排遣着内心的愤懑。
“还有人说要把初枝培养成为巫女,开一门邪教呐。这么说来,长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觉灵敏。”
阿岛笑着,而原想嘲讽她要害的照代,没想到反被阿岛将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气恼。
阿岛突然参加为原铁道大臣祈祷健康的活动,并非出于慈悲之心。那是因为她想照代迟早会同当地有权势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缓和一下竹堂会人们的敌意。阿岛知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会忘却原来的恶意与图谋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带来了。
如果将花月饭馆卖掉,或交给债权人,阿岛就将变得两手空空。所以,阿岛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经营,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权利股。但由于控制花月饭馆营业收入的银行,和为照代充当后台的银行家同属一个系统,因此只要在这里让照代清楚地知道,虽说是花月饭馆的贷款,但实际上却是芝野用的钱,就无疑会产生负面的效果。
听说照代已经调查了花月饭馆的内部情况,阿岛虽然很不痛快,但对于她的野心却更加了解了。
“听说你要我店里的厨师到你这儿来,为什么?”
听到阿岛这样问,照代惊讶地仰起脸。
“倒不是要他来,不过经过厨师的裁量,就连一份生鱼片,也可以变成两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处境也不错了……”
“说到底,女人就是小气呀!连女佣也注意厨房里的节约呢。”
不多时,长野的电话来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车带初枝去东京,不知为什么,阿岛真想大声叫喊。
九
礼子和高滨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岛晚一班的准快车回到了东京。
到达上野车站的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
本来阿岛也想坐那班准快车的,但初枝说:
“还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车尽可能地多停几站,听到站务员报站名的声音和上下车旅客的脚步声。
这就是不能亲眼看见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于这一原因,礼子和初枝这对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缘重逢了。
然而,阿岛却想,迟早会让她们相见。
对于此次东京之行,阿岛甚至怀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将它作为暗藏在心中的快乐。
阿岛现在开始怀疑,即使永远不让礼子知道她还有一位生身母亲,不让初枝知道她有一个姐姐,这种谎言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谎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谎言果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这也是阿岛在回顾自己的过去时那无奈而又悲观的心情。
两个孩子的相见,给阿岛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她自己也觉得正如照代所讽刺的那样,上了年纪,没志气了。但是,她又想,难道只能珍惜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过女人的大好时光吗?
不,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强有力的一击。阿岛又在重新考虑了。彼此之间并不知道是姐妹关系,但礼子和初枝却难以想象的两心相通,这是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对于母亲来说,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悦,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长野送来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岛便立刻给初枝穿上,高兴地说:
“初枝这么漂亮,真想请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
初枝点点头,突然快活地说:
“我告诉您遇到小姐的事,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妈妈。”
“啊,当然没有……妈妈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小姐,我们躺下后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说吗?”
初枝一直谈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凉。让妈妈牵着手穿过柳树林xx道去车站的途中,甚至还在谈礼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礼子在火车里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东西时,不知会是怎样的。”
“说的是啊!最近我曾经为一个四岁的男孩做了手术,当把手伸到他眼前让他看,问他是什么时,他并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说:‘啊!是手。’连站在面前的父亲也不认识,当父亲喊他‘宝宝’时,听到声音,他说:‘您是爸爸’。”
高滨博士说着笑了。
十
“啊,爸爸?……”
礼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声音,模仿着博士的口吻说。
“真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就是爸爸,该有多高兴啊!”
“是的。而且,父亲也好像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傻呵呵地说:‘宝宝,能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会是这样的。就以我来说,突然母亲出现在我眼前,如果别人告诉我说:‘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哎呀,又说这些无聊的话……再不说了,大夫。这种事情是无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为至今从未见到过任何东西,现在一下子全都看见了,这简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刺激吧!譬如那个孩子,对于看到的一切东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于害怕而大喊大叫,这且不说,他也许还会大发脾气,真的为眼睛的复明而愤怒。”
“真令人羡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样发一通火呐。……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能看见这些东西。”
“因为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连人是什么形状?不!形状和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
“哎哟!那么,人类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吗?真的。”
礼子活泼地笑着,又说: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给他。回家以后,请大夫就这样告诉我妈妈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机结婚了?”
“是的。也许跟照相机结婚要比跟照片结婚要好呢。听传说,有个比我高三个年级的人,曾经在华族会馆同照片相亲……对方的管家带着新郎的照片和订婚彩礼来了。这位穷困的贵族小姐的父亲只是笑嘻嘻地接了过来,相亲仪式就算顺利地告成了。大家以为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是在国外留学,谁知是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我非常喜欢这个神话。大夫,您不认为爵位之类的东西,在我家里已经成为神话了么?为了不失去神话,我乐于去做那个神话中的小姐。”
“别说傻话了……你的亲事同那种婚姻,完全是两回事嘛!”
“我不是在说傻话,对于贵族,大夫您并不了解啊!我不论去做什么,这一生都想一直当贵族。”
礼子信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愤怒,使她脸庞的侧面显得更加气质高雅。博士悄悄地望着她的侧影。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家,那个寒酸的家……要回到那里去吗?”
礼子摇了两三下头。
“大夫,就像那个复明的孩子惊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样,看看自己的家和亲人们……”
“什么意思?”
“意思?没什么,不说了……可是,大夫,那个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复明了,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吗?”
“是的,不听我的声音,也不触摸我……”
“这个,怕是认不出来吧。”
“可是,那气味呢?”
“啊,还有气味呐。”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礼子究竟想说什么似的。
“她说,我身上有一种和她妈妈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的气味,一种令人依恋的气味……她还说,一遇到身上带有她喜欢的气味的人,就高兴得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她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那样的吧。”
“我问她,你看见什么了?她说,‘我想应该是幸福’。那么宝贵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过……”
“那是一种谦虚的想法。”
“哎哟,大夫!尽管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没有谁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么刚强。”
礼子又在反驳着博士,而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她一再强调说,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这样一来,连我也觉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说看见东西,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比方我们常说梦见什么了,她所说的‘看见’是不是和‘梦见’的‘见’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类似这种情况吧?”
“啊,也可以这样说吧。完全没有视神经的人,包括没有眼球的畸形儿,是很少见的。因为脑内有视觉中枢,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会有看东西的感觉。而且看不见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种各样,失明还有先天和后天之分,他们在心理上都有相当大的区别。视觉中枢在后头部,就是枕枕头的地方,从那里直到眼球表面之间结构可是相当复杂微妙的。相机虽像是仿照眼球构造制作的,但它粗糙得很,远不如眼球精密,所以,还是应该和人的眼球结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实的眼睛,我就嫁给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实啊!”
博士颇有信心地说。
火车下了碓冰岭。
一旦从隧道中出来,红叶便霎时间把车窗里映得一片通红。
也许盲人在复明那一瞬间的惊喜,大约比这还要光彩夺目吧。礼子在想。
“太遗憾了,大夫,真的……她会不会一生永远是个盲人呢,只因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惩罚的。”
“但是,不经过检查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已经吩咐过别墅的看门人了,很快就会找到是谁住在哪里。”
“是吗?那样不珍惜我的爱心,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不管她了!”
当礼子到达上野车站的时候,恰好是初枝刚刚进入附近松坂屋的美容室的时间。
母亲在家里等着礼子,已经不耐烦了。
十二
母亲一走进礼子的房间便说:
“大夫呢?没有请他送你回来吗?”
“啊,送我到门口,他说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样回去了么?你也不挽留,这多不好,礼子,也真拿你没办法。”
“我都说了呀。妈妈拜托大夫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所以,他应该向妈妈通报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热情地替我检查过了。”
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的礼子,在椅子上一下转过身来,站起身向母亲这边走来。
母亲似乎觉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视线。
“苹果真漂亮!刚才看过了,是礼子带回来的?”
“那个呀!那是大夫送的。说是有黄香蕉、红香蕉,还有白龙和星王等很多品种,还有梨吧。有鸭梨……最近长野也盛产苹果,不亚于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难办啊!”
“您找他不就得了吗?我也可以打电话。”
母亲心想,原来她知道父亲的去处。她惊奇地望着礼子。
礼子突然将双手搭在母亲肩上,使劲地摇晃着:
“你不打起精神来,我不依你,妈妈!”
“好吧,好吧!谢谢你了!”
母亲点点头。只见中国地毯上的花卉图案在摇曳,踏在那上面的礼子的脚,不知为什么显得很有生气。
礼子牵着母亲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阳光照得通亮的长沙发边。
“妈妈,您真没有必要跟高滨大夫商量。妈妈,您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还瞒着我……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来了,说些什么没头没脑钻牛角尖儿的话呀?”
母亲惊讶地试探似的看着礼子。礼子的脸稍微红了,眨了眨眼说:
“噢?我真是这样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妈妈倒是可笑的啊!”
“那你说,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么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吗?……现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确实是重要的。说实话,现在的这位客人就是为了你姐姐离婚的事来的。”
“是吗?”
礼子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换换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妈妈。”
可是,她跟在母亲后面也出去了。当父亲接了电话时,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着父亲:
“爸爸,你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在旅馆里的父亲,由于刚刚同女人接过吻,声音显得懒洋洋的。
[book_title]爱的萌发
一
那是一位奇怪的客人。
礼子好像一只受惊的猛兽冲撞铁笼的门一样从电话间里冲了出来,妈妈对她讲了那位客人的事。
虽然听到礼子那像是不问情由地责骂父亲的声音,可是来到礼子身旁,却故意没说她爸爸的事。
“礼子,你从房子姐姐那儿听到过一个叫有田什么的人的事吗?”
“我不知道啊。”
“因为事情很奇怪,所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敲诈呢。有这样突然由本人来提出这种事的人吗?”
“什么本人啊?”
“嗯,这很奇怪。简单地说,据说是村濑君因为嫉妒那个叫有田的人而提出离婚……”
“是吗?”
光顾着生气而忘记一切的礼子没听清妈妈所讲的话。
爸爸的愚蠢声音与女人的耳语声仍留在耳畔,她真想把那样的耳朵揪下来扔掉。好像连旅馆房间里的不洁净的气味都通过电话听筒传了过来,沾到自己身上了一样,礼子怒火中烧。
妈妈已习惯了礼子这样,所以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意图呢?我们还没有从村濑君那儿、从房子那儿听到一句有关那种事情的话,可这时他本人却突然露面了……还是来房子的娘家。真搞不懂如今的年轻人做的事。”
“年轻吗?”
“是个年轻人。因为听他的话还有条理,所以不是疯子什么的,不过……他说虽然村濑君怀疑他,但他绝对问心无愧,请咱们有个精神准备。可能他是怕村濑君会把他的事当作离婚的借口,所以事先来提醒我们注意吧。”
“哼,是认真的吗?”
“是一本正经的,到此为止还可以,但是后来就更怪了。……他说,万一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而离婚了的话,那么让我同村濑夫人结婚也行。他说让他结婚也可以呀。”
“哟,有意思。”
礼子一副才听到妈妈的话的神情。
“打电话叫姐姐来怎么样?”
“来这儿?但是房子从没讲过这种事啊……而且,他连条件都附上了。说他也可以接受孩子。”
“妈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总不至于回答说谢谢吧。如果真提起离婚的事,那么这位来辩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首先,突然听到这些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位先生一定很喜欢姐姐。”
她们边说边在走廊里走着。这时,花梨的气味从苹果筐里散发出来。
礼子的胸腔里吸满了强烈的花梨气味,她像苏醒过来似的说: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妈妈。”
二
花梨的气味甚至飘到了水果店前的马路上,所以礼子买了三四个,放入苹果筐里。
礼子一闻到那很像——的浓烈的芳香,从父亲的电话里感受到的那种肮脏的气味便顷刻消失了。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
礼子又一次说道。
看着只闻到水果的香气就突然神情快活起来的礼子,妈妈总觉得这孩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说:
“你还是不见他为好。这可和那种半开玩笑似的事不一样啊。”
“可是,因为妈妈您好像根本不了解那位先生……”
“是啊。但你不该见什么不知根底的人。”
“我太了解他的德行了。他可能是因为太喜欢姐姐了,所以脑筋有点儿怪。”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水果筐里取出一个花梨。
“把它放进衣柜里,气味好极了……还有啊,听说爸爸马上就回来。”
“那么,礼子你就不用去见他了。不管怎样,让他等你爸爸回来……”
“马上就回去,这是爸爸的口头语啊。同爸爸相比,我一定更能理解那位先生的话。”
“你说更能理解?礼子,你打算说什么呢?要是说出一些太出人意料的话,那事后可就麻烦了。”
“可要是对方离奇古怪,那我也没办法啊。”
“不好好问一下房子有关那个叫做有田什么的人的事,我们可不能不经意地讲什么话啊。因为也不知道哪儿有什么好计。”
“唉呀!听妈妈讲这样的话真是可怜。您思虑得再周到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啊。”
妈妈凄凉地苦笑着。
“是因为我劝阻,你才想见他的吗?”
“嗯,是的。”
礼子两只手握着花梨,出了餐厅。
妈妈叫住了她:
“喂,不考虑一下我的话可不行。因为礼子你现在也是千金小姐了,那个叫做有田的人可能还会散布一些多余的话。”
“嗯。”
礼子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返回来,她一边将花梨亮到妈妈眼前,一边说:
“好味儿,是香喷喷的一直冲到脑袋里面的浓烈味儿。就该这样生活,妈妈,即使只有这种心情也好……”
随后,礼子回到自己房间,换上一身华美原西服连衣裙。她照镜子看了看耳朵周围是否被火车的煤烟弄脏,又在那儿戴上一个花形头饰。
她将黄色的花梨在钢琴的白色键盘上咕噜噜地滚动了两三次。接着,兴致勃勃地猛烈地敲着钢琴。
然后,她来到客厅。
她右手手心里握着一个花梨。
三
关上门,转过身子,礼子停了一下。
这是一副指望自己的美丽照遍整个客厅的冷淡的表情。
有田一副睡醒了的模样。脸上浮现一种近乎无礼的单纯的惊愕。显出好像礼子的出来使房间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么他自己的脸也不由自主跟着明亮了似的迟钝的眼神。
妈妈站起来,有礼貌地介绍说这是房子的妹妹。
有田慌忙起身的一瞬间,水果盘里的苹果从桌子上滚落到地板上。他满不在乎地看着。
礼子侧过身去,她为了忍住笑,走到屋角的装饰柜那儿摆放花梨。
“啊,是那种水果呀?”
有田突然怪声怪气地说。
“我还以为是小姐身上的香味呢……对不起。”
礼子忽然大笑起来。
但是,一听到随之而笑的有田的笑声,礼子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和不甚了解的男人一起笑,这让礼子冷冷地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并让她有种不洁净的感觉。
虽说如此,礼子却有一种温暖的感受。
回头看的话,就又可以看见在那里的有田了。不知为什么,光是这样想,都让她大吃一惊,但在脸红之前,她好像嘲弄似的转过肩去,主动走到与有田正对面的扶手椅子那儿。
“您是为了我姐姐的事来的吗?”
“是。”
有田有点儿目眩似的低下了头。
“因为您的来访不合乎礼节,所以我妈妈对此很是怀疑。”
“礼子,别说这些没礼貌的话。”
妈妈在旁边责备道。
“可是,这位先生很失礼啊。突然就说什么人家身上的香味……”
礼子强硬地说道,可一想到此刻这个人还在闻着自己身上的香味,她就恨不得逃出去。
但是,有田非常认真地说:
“因为您是和水果一起进来的……”
“您认为有像花梨一样好气味的人吗?”
“啊。”
有田轻轻点头,说:
“当时我太不留神了……”
“是啊。可能你在对姐姐的事情上,也有大意的地方吧。”
“不过我想把花梨的香气与小姐的香味混同起来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就是这种人。”
“唉呀!”
礼子一表示惊讶,有田就以爽直的口气说:
“我突然来访,似乎给你母亲添了麻烦,但我想你们不用对我感到吃惊。”
“可是,我妈妈尊重礼节。她认为违背礼节的人是由于他本人缺乏修养。”
四
“所以,就算对女佣什么的,妈妈也倍加严格地要求她们有礼貌。在当今社会上,只有求得自己家安安静静地、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就像是哪怕在全城烧得一塌胡涂的骚乱中,仍烧香、点茶一样。是吧,妈妈。”
礼子回头望着妈妈。
“让妈妈说,好像礼节也是有规律的。妈妈这样的人,不这样做,就一天也不能安静。所谓礼节,就是尊重事物的顺序和世间的秩序的心……它成了妈妈的信仰。”
“啊。”
有田点点头。
礼子并非想要斥责有田没礼貌。只是想说些使对方感到意外的话,以便在这空隙间恢复自己的平静。
不管有田的来访多么唐突,连礼子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感情是否有些过于激动了。或许这个人是姐姐的情人,但是,他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礼子想要在心里清楚地明确这些区别之前,先冷静地观察一下有田。
她这样想着,但即使重新审视,有田身上也没有一丝冷漠。她的目光不由得温和起来。
胖乎乎的耳朵,下巴颏上的胡茬,反而给人以孩子气的感觉,因此让人以为这是一张可以放心审视的脸。可礼子却突然被那双眼睛吸引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但却像会说话似的。
不管怎样,礼子直觉到这个人不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妈妈还是那种无法认直接受不循规蹈矩办事的秉性。……我来听听。”
“啊。”
有田微笑着,随随便便地说:
“这不是让小姐听的事情。”
“唉呀,您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
“嗯,是这样的。”
“依我看,你更像是个孩子。刚才我问了妈妈,听说村濑君因怀疑你和我姐姐的关系而要和姐姐离婚?还说要是真是这样,你会同姐姐结婚?”
有田脸红了。
“但是,村濑和姐姐都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样的事。见到姐姐,我要好好问问。”
如此,这件事似乎很明显地结束了。
但是,礼子接着说:
“可是,您认为姐姐还是离婚的好,是吗?”
“礼子。”
妈妈责备道。
有田对回答很犹豫。
“村濑君的家庭情况怎样,小姐你……”
“嗯。我也不是不知道。”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当然认为还是离婚的好。”
礼子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你很清楚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五
礼子郑重其事地一个劲儿说着,有田温和地听着。
“是啊,这可能是我那种把水果的香气当成是小姐的体香的粗心见解,但简而言之,你姐姐是个幻想家。”
“唉呀,……房子姐姐是个幻想家吗?妈妈。”
礼子一副被蒙混了的神情。
“姐姐那般地幻想着什么呢?”
“幻想着人生的幸福吧。”
“嗯,夸大其词了。你是看不起姐姐才这样说的吧。你认为她是个不谙世故、浮躁的傻瓜吧?”
“不,我是认真地这么想的……说什么好呢,拿我来说,在村濑夫人身旁时,我也会自然地感到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人世间寻求幸福。这实在是很难得的。但我想村濑夫人是过于幻想幸福了,因而招来许多误解。”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礼子说。但是她有些感触。
有田那莫名其妙的话语不过是他成为房子那妖妇般魅力的俘虏的自白罢了。
抑或是真正理解房子的人的话语呢?
诚然,姐姐不仅在心里幻想幸福,而且倾向于立即就体验幻想。礼子突然想到,说起来,这种天真烂漫的女人味儿好像放荡不羁的行为吧。
“我不大理解您所说的,也就是说,您认为姐姐是个可怜的人吗?”
“不。我从村濑夫人那儿得到了非常丰富的感受。”
这对礼子来说,听起来又很突然。
正在这时,女佣进来告诉说,村濑夫人打来了电话。
妈妈和礼子不由得面面相觑,但是,有田却毫无表情。
“失陪一会儿。”
妈妈出去时给礼子递了眼神,但是礼子却没有站起来。
“听说是姐姐来的电话,姐姐也知道您来访的事吗?”
“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吧……”
“是吗?”
礼子诧异地看着有田。
有田爱姐姐吗?他与姐姐是什么关系呢?他突然造访房子的娘家,可事情紧迫到这种程度了吗?离婚的事真的发生了吗?妈妈不在时礼子满脑子想弄清这些。但是,年轻的她很难说出口。她等待着有田开口。
六
然而,有田却沉默不语。
礼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真的还不明白您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您自己而来的?”
“作为我来说,要是不来一次这里,不好好把话说明白,总觉得不舒服。”
“可以认为这只是您的好意吗?从这话可是很难体会出真正的含义啊。”
“你说真正含义……我可根本不希望平地起风波,不希望村懒夫妇离婚啊。但是因为你姐姐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我负责任的人。”
那么说,有田与姐姐之间还是有着他必须要负罪的事了?礼子边想边说:
“姐姐可能是这样。但是,刚才您不是对妈妈讲,即使被村濑君怀疑,也绝对不会有亏心事吗?”
“是的。”
“奇怪啊。那么,有什么责任呢?……你比姐姐更是幻想家啊。据你说,姐姐是在幻想人生的幸福,那你是在幻想着人生的什么东西而进入我们家的呢?”
礼子的语气变得很激烈,这时,女佣进来叫她。
妈妈一见到礼子,马上就说:
“你看看,连你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吧?”
“并不是那样的。”
“不服气?你明白他的话吗?”
“明白。对方是个即使我胡搅蛮缠,他也能认真回答的人。”
“我可不认为他认真。刚才房子来电话,我问了一下,好像她和有田并不是那么熟的朋友。我一说他来了这里,房子目瞪口呆,她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是吗?”
礼子像是反抗着什么似的说:
“姐姐笑了吗?可是我不知道房子姐姐和有田这个人哪个更诚实。”
“有田这个人看上去也太死心眼儿了。”
“嗯。他是被姐姐耍弄了吧?姐姐说要是你想和我结婚就请去我的娘家。说因为自已被怀疑与有田的事,所以可能会跟村濑离婚。”
“哪能有那样的……”
礼子突然摇头说道:
“讨厌,妈妈!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窝囊?”
妈妈像是被刺中要害一样,垂下了眼帘。
“有那么让人生气的事吗?如果见到房子,立刻就会明白……”
“嗯。我现在就去姐姐那儿。……她是打电话让我去吧,是那件事吗?”
被礼子先发制人,妈妈只是点点头。
礼子要去整理行装,可突然又返回客厅,站在门口说:
“因为我妈妈难以和你对话,所以请你回去吧。我要好好问问姐姐。”
不一会儿,礼子乘上了来接她的姐姐家的车。在途中刚要超过有田时,她突然停下车。
“不上来吗?我去姐姐那儿。”
礼子像命令他似的说道。
七
有田诧异地看着礼子,但是他却很随便地上了车。
“您去村濑君那儿,我也一起去,好吗?”
“嗯。”
礼子一瞬间点点头,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句:
“对不起。”
她做梦也没想到要邀有田去姐姐家。她连自己都很吃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停下车让他上来。
不过,无意中叫住有田,这声音一定是出自于礼子的孤独感。
意识到这一点,她很悲伤。
礼子当时就觉察到房子姐姐的电话,不用说又是“那件”亲事。妈妈不好意思明说,礼子看到妈妈那副窝囊样儿,只是可怜她。礼子顶撞妈妈,顺便将客厅里的有田也赶了回去。即使没有妈妈的催促,她也要赶快去姐姐家。礼子就这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面胡乱地穿上外套,一面在镜子前摇头,“啊,这个家也净是谎言!”忽然她觉得自己那张被谎言所包围的美丽的脸看上去十分怪诞。
接着,礼子又想,也许那个奇怪的男人有田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吧。
礼子心情略微平静下来,查了查钱包里的纸币。
因为她想起了这之前姐姐的话:
“礼子,我给你换换钱吧。至少和我一起走时,请你拿些没有皱褶的钱币。”
但是,子爵家却是到了要从礼子姐姐家派车来的窘迫。
那辆车一开动,礼子便一面想着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给姐姐看看,一面闭了一会儿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很寂寞。她现在才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真心爱父母和姐姐。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心头,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恰在此时,礼子看见了有田,于是她突然停下车。她感觉像是看见了温暖的东西一样。
但是,有田一坐上车,礼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不能命令他马上下车吧。
不久,汽车从市谷开往四谷见附方向,沿护城河行驶。
秋天午后的阳光顷刻变得稀薄,天空虽然还很明亮,但是都市疲劳的影子微暗地飘荡在大地上,这是极不谐调的孤寂时刻。
看着这街市,礼子觉得对不起有田,她由衷地羞愧起来。
“真对不起!但是,我带您去,好吗?虽然您说村濑君疑心?”
“那没关系,可您是为了我而特意去的吗?”
“不是。”
礼子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
“是为了我的亲事。”
“嗬。”
有田又呈现出一副迂拙的惊愕的神情。
车子已经进了村濑家的大门了。
“瞧吧,会让姐姐大吃一惊的。”
礼子煞有介事地说,随后轻快地下了车。
八
礼子被带到宽敞的客厅,从榻榻米踏上去的感觉来看,与她家的不同。手工制作的京都式房间的厚榻榻米上,中间用灯芯草编成的表面大概都是纬纱。门楣亮窗文雅而陈旧,但是宣纸拉门上的流行画的情趣却不太高雅。
姐姐房子穿著作为二十八岁的人来说过于花哨的大花纹衣服,有点儿小工商业区人的打扮,但是因为她是新日本样式的脸庞,所以很相宜。优美修长的身躯里有种非凡的妩媚。
进入客厅时,房子只是像探寻似的扫了他们两人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微笑道:
“欢迎,有田君,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呢?”
“我硬带他来的,因为他去了家里。在电话里妈妈那样说了吧?”
“唉呀,是吗?”
房子放心地眯起眼睛,像是要询问礼子似的回头瞧着礼子。虽然知道这是狡猾的习惯,但单眼皮突然变得可爱起来,看上去真是天真烂漫。
房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
“礼子,你今天好漂亮啊。”
礼子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甚至觉得就连钱包里的纸币都被看到了似的。
“今天不请姐姐您给我换钱币也可以了吧?”
“讨厌的人。”
房子以笑掩饰着,她一面站起来,一面说:
“请吧。”
她不耐烦地等待礼子来到走廊上。
“你也真是个胡闹的人。和有田君一起来,也得看看时间和场合啊。”
“我知道。但是,那个叫做有田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怎么回事?我和他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坐车直接坐到正门……”
“姐姐你在诱惑他吗?”
“讨厌!”
房子轻轻地抱着礼子的肩膀,好像很高兴似的边走边说:
“我没诱惑他啊。我真的喜欢他。”
“是啊,可是……”
“唉呀,像礼子这样的人是不会了解有田君的长处的。礼子这样的小姐只是见过他一两次,无论如何也……”
“可是,你为什么笑了呢?听说当妈妈告诉你有田君到我们家时,姐姐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因为我高兴嘛。”
房子兴致勃勃地说。
“高兴也不能笑吗?有田君就有那么一种毫无道理的钻牛角尖劲儿。……你是为了有田才显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儿吗?真可笑。我有点儿估计错了。”
“有田君说的事果然是真的吗?你听妈妈讲了吧?”
“所以我变得很高兴啊。”
房子用像是演恋情戏一样的声音笑着,但是突然好像很正经地说:
“不过,礼子现在你可不是挂念别人的事的时候啊!……喂,伯爵夫人。”
她伸出手,接过礼子的手提包,打开钱包查了一下。
“唉呀,就这么点儿……可怜的伯爵夫人呀!”
随后,她邀礼子进入内宅,将一百元新钞票放入礼子的钱包里。礼子带的钱还不到十五元。
房子再次看了看礼子的装束,说:
“村濑正在院子里请伯爵观看猎犬呢。去看看吧。”
九
一想到矢岛伯爵也在等着,礼子不由得羞得双颊绊红。她好像慌忙把话岔开似的说:
“唉呀。姐夫也在家吗?”
“嗯。很难得吧。这也是因为狗的缘故。……今天早上他刚从海关领回一只狗。真辛苦他了,亲自到横滨去。他已经着迷一整天了。是只英吉利猎犬。听说当这只狗的父亲在伦敦评定会上得了冠军时,伯爵刚巧在场。所以你姐夫高兴极了。他现在正洋洋得意地向伯爵炫耀呢。”
“是让他看狗,顺便也让他看看新娘吧?”
礼子想到了这辛辣的讽刺,但是没有说出口。
这并不是抱有偏见。姐姐可能是为了装作没看见妹妹那处女般的羞涩才讲有关狗的事吧。
然而,十分清高的礼子,在这可以说是像第二次相亲的重要时刻,感到了自己像是和狗放在了一起,她对此深恶痛绝。这也是因为在这桩亲事上圆城寺子爵家有短处的缘故。
礼子听说狗已到了横滨,便想起自己的相亲也是在横滨的码头上。
那是礼子一家去码头迎接矢岛伯爵第三次回国时的事。
礼子的母亲是可称作日本礼节之嫡派的某子爵的得意门生,在未婚时作为师傅的助手也曾出入高贵人家。她曾教过矢岛伯爵夫人茶道。在成为圆城寺家的人之后,仍与之保持一种朋友关系,但是,随著作为公卿华族的子爵家家境的急剧败落,与富裕的大名华族的伯爵家断绝往来已经有好久了。
因此,对于全家出迎伯爵的船,礼子感到不可思议。
随后立刻就从深水码头去新宏伟宾馆进午餐。
年轻的伯爵一面大胆地看着礼子,一面说:
“每次我回到日本,都痛感日本这个国家只有民众没有贵族。即使看我们朋友中的女人的脸,也是如此。这次到达港口后很快地便能见到像礼子小姐这样的人,我很受鼓舞啊,日本也诞生新的贵族了。”
他旁若无人地说道。
“因为在日本没有所谓的贵族生活。我们完全窒息了。我想礼子小姐仅凭她那张贵族般的脸庞就足以招致各方面的敌视,因而生活得很艰难,不是吗?”
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生活远非是贵族式的,礼子就羞得难以自容。
但是,伯爵的话不仅煽起了她的虚荣心,而且她对伯爵那闻名遐迩的荒唐行径也闪现出一丝同情,难怪他如此啊。
可事后得知这是相亲,自己的照片曾被送到伯爵的海外旅行目的地时,礼子很窝心。
今天是与伯爵第二次见面。
房子在返回客厅的途中,突然说道:
“刚才也笑过了,伯爵还记得小时候他和我一同洗澡的事呢!”
十
“我完全忘记了那件事。……他跟他妈妈也常来咱们家玩儿,从那时候起伯爵就是个淘气包儿。他提出要和我一起洗澡,我可不同意。在澡堂里,我说数到二百就出来,可伯爵却说要坚持数到五百。我那时还没有上学,所以是六七岁时的事吧。那时你还没出世呢。好容易数到二百,他数到一百后,再回到一重新数起,也就是说数两遍一百,他很得意。但那样就一直也不肯从澡盆里出来。据说妈妈很担心,她来到洗澡间一看,我昏倒在水蒸气里不能动弹了。伯爵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昏过去的我呀。刚才听伯爵说起,我想起来也是有那么一回事。”
房子愉快地一个人笑了。
礼子羞红了脸。因为这听起来简直像姐姐在欣赏自己青春期的回忆。
在要让妹妹与那个人结婚的现在,还满不在乎地讲这些。姐姐的人品令礼子讨厌。
在有了这桩亲事以后,房子对礼子的态度便反复无常了。因为一直被姐姐用“妾生子”这样的蔑视的眼光看待,所以变得更加好胜的礼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姐姐奉承。
这不仅是出于如果礼子与伯爵结婚,那么娘家即子爵家就会得救,自己也会有一门体面的亲戚等自私自利的想法,同时房子也万分羡慕将要一跃而成为贵妇人的妹妹的好运了。因而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的热衷于此并得意洋洋地来回奔走。
“比起我,姐姐嫁给他怎么样呢?”
礼子很想现在就嘲弄嘲弄姐姐,但她却用一种拐弯抹角的讽刺口吻说:
“那位有田先生说姐姐你是个幻想人生幸福的人。”
“唉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说什么呢?”
“是吗?幻想这个词儿里不是有很多含义的吗?我认为他看姐姐看得很准啊。”
“有什么含义吗?对于男人来说,终究是无法理解女人的幸福的。因此,看来似乎是幻想。男人因为不知道幸福就存在于单纯之处而犯难地猜疑着。礼子要是受男人的思维方式影响的话,那可就要哭着过一辈子了。”
“我打算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哭。……可要是姐姐你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我真是羡慕你。”
“唉呀!成为伯爵夫人,这不就是很奢华的幸福吗?落魄的子爵的女儿……你总是马上就说真正的、真正的,这可是句坏口头语。看看男人,即使辛苦一辈子,也无法从子爵晋升到伯爵啊。”
礼子无言以对。
“我这样的人被卖到平民这儿,很幸福地生活着。女人啊,从身体构成来看就和男人不一样,在明白这些之前,就是说大话也没有用……”
“可是,你和姐夫之间不是很不融洽吗?因为有田君而闹离婚……”
“要是真到了那样的话,也就那样吧,那我将全心全意地爱有田君,过日子。”
“有田君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学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当两个人回到客厅时,有田打开套廊的玻璃窗,正望着院子。那边传来了犬吠声。
十一
房子打开电灯,来到走廊上,站在有田身边。
“有点儿冷吧?请原谅,请您回去吧!我们这就要出去。”
她一面说,一面在蹲下去的时候用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肩膀,她又小声说道:
“你去我的娘家了?真难得。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啊,我刚才就想告辞了。”
“真是对不起有田君。好像变成我把他骗来了似的。有田君只以为是他自己的事,他是为了姐姐而来的。”
说着,礼子也来到走廊:
“对不起,莫名其妙地把您邀来……”
幽深的庭院里笼罩着暮色。在假山的树丛深处,可以看见茶室。环游一圈,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园。但是,看来现在的主人是完全委托给了花匠,好像对草木山石并没有感情,总是精心修整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这反而使人感到秋日黄昏的冷清。
右边低矮的树篱对面是宽阔的草坪。主人的兴致好像在这里。这儿风光明媚。从花坛、林阴、树、背阴棚等的配置上看是西式庭园,但是不如说是猎狗的训练场。芦苇繁茂的池塘是水猎场。
靠围墙处,并排着涂油漆的狗舍,狗舍前面金属丝网里是狗的运动场。
这狗舍远比贫民街的大杂院漂亮得多,在木板铺的雨天散步场地的里面高出一阶的是狗的寝室。地板没有一个节子。养狗的人每天把玻璃门擦得犹如贵重美术品的鉴赏室一样。
有两三只比女人的身价贵十倍以上的进口犬。主人很珍惜狗,不让它们进行实际打猎那样的激烈活动。这狗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它一次的交配费用要比最淫荡的娼妇贵上数百倍。
经过训练的珍贵的狗,例如,西欧猎犬一面敏捷地悄悄靠近嗅出的猎物,一面微妙地摇动细长的尾巴,催促猎人注意,然后又乖巧地抬起一只腿,指示猎物的所在。西欧猎犬的这种技巧,与塞特猎犬靠近猎物后,突然蹲下来,瞄准目标的那一套技巧等,都是竞争形体优雅的装饰。
房子的丈夫村濑,热衷于狩猎,这从资产阶级的心理来看,作为一名优秀的猎犬饲养者也很闻名。因为有住在雇主家里的饲养狗的男孩,训练委托给了兼作猎人的养狗员,所以没有自己动手的烦恼。
但与矢岛伯爵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伯爵已经是遍游世界的狩猎家了。
他与以英国贵族的猎狐俱乐部为首的欧洲诸国狩猎协会会员齐名。
他也曾加入过非洲的猛兽狩猎组。是国际动物学会的会员。伯爵家那富丽堂皇的客厅和走廊里满是世界珍禽异兽的标本。
他并不喜欢狩猎和动物学。这是天生喜欢大胆冒险的表现。是豁出去地奔放不羁地幻想的表现。
因此,伯爵是英吉利轻型飞机俱乐部会员。
对于这样的伯爵来说,普通的猎犬根本不放在他眼里。但是村濑像是在让这位大狩猎家观看新进口的猎犬的各种狩猎技巧。可以从客厅的走廊上远远看到这些情景。
礼子为了送有田,在长长的走廊里走着,她突然像是很寂寞似的说:
“不让有田君回去不行吗?姐姐?不知为什么,我想和他在一起。”
十二
但是,房子只是看了礼子一眼,没做声。
就这样走到正门的大厅,礼子又问:
“有田君来,这对不起姐夫吗?”
“村濑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田会感到为难的。”
“不,因为我是个粗人,所以竟和您一起来了,真是太失礼了。”
有田道了歉,但是刚从大门往登车台阶迈出一步时,他仿佛有些困惑似的回头张望着。然后,用那种像是在寻找远方的人的眼神抬头看看礼子。
“这也可能是和刚才我去拜访您家这一举动一样古怪而又多余的话,您放弃这桩亲事好吗?”
“嗯。”
礼子像遭到突然袭击似的点点头。
“那种人碰着什么就毁坏什么,他绝对不会懂得小姐的可贵。仅仅接近他,就已使你受到伤害了。”
说到这里,有田从正面看了看礼子。
但是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礼子抓住身边的屏风。
“有优点啊。”
房子一面目送着有田的背影,一面若无其事地说:
“但是他跟伯爵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的人,所以只能那样看。”
大门的电灯刚一熄灭,礼子就不由得跑出了门外。
门前的登车台阶还很亮,但眼前忽然变得微暗起来,这是因为礼子感到自己与有田之间的联系像被突然切断了一样。
她跑出去,一直跑到了登车台阶路石的尽头,紧紧抓住那儿的裸柱,小声叫道:
“有田君。”
有田颇感意外,不假思索地返了回来。
这使礼子高兴得无法形容,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似乎仅仅说了些随便的话……”
“不,我想谢谢你。可像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太明白不过了。但,这真的是非常手段。这桩亲事不仅仅是伯爵家和我们家的非常手段,即使为我自己,也是如此。你说我会受到伤害,可我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伯爵是什么样的人吗?”
礼子一下子倾吐出来,她眼眶湿润了。
十三
“请你们不要在大门口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房子也来到登车台阶,说:
“礼子,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哭的吗?”
“我没哭啊。哭什么!姐姐并不了解我真实的心情。妈妈和其他人都认为,让我嫁给那种人好像我就很可怜似的。……只是这点令人遗憾。”
“我可是羡慕极了。礼子是不是有点过于害怕伯爵了?因此将自己当成了悲剧中的公主……”
“唉呀!我可不怕啊,我只是认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可怜的人。结婚的条件我全都知道,不光是金钱的事……”
“你所说的非常手段?是那件事吗?”
“嗯。可怕的是我害怕有田君,我不太了解这个人。”
“有田君?”
房子诧异地说:
“可是,你叫住有田君,想要干什么呢?对我来说他很重要,所以请你别把他当成玩具。”
礼子像是被捶了一下,严肃地抬起头来,说道:
“唉呀,这可不像姐姐说的话呀。”
“你才不像平日的礼子呢。请你痛快点儿吧。你找有田有什么事吗?”
“有。……我想请有田君看看我和伯爵见面的情景。”
“你疯了吗?这又不是在演戏,不需要观众。”
“是演戏,一场精彩的戏剧。让他看了,他就能理解演员的心情了。”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房子看着有田,以苦笑掩饰着说道:
“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固执倒还罢了,但是胡说起来就让人为难了,要不是伯爵那样的人,还根本娶不了她呢。”
几乎要说这是一对般配的猛兽夫妻了。
礼子那双仍被泪水润湿的眼睛深处,闪烁着任性的光芒,十分美丽。她好像没有听见姐姐的话。
“要是有田君认为这桩亲事还是作罢的好,就该赶快毁掉它。临回去时只留下些奇怪的话就溜走,这太卑鄙!”
“真烦人啊。有田君与这桩亲事有什么关系呢?”
房子严厉地责备道。
“是吗?难道有田君只是做出常识性的判断,说些多余的话吗?这像是在侮辱我。”
“礼子,这不是东拉西扯吗?你说的话一点也不合道理啊。”
“这可奇怪了。难道我说的都是谎话吗?”
礼子自嘲般地笑了。
有田在旁边悄悄地说:
“小姐,那么我替你毁了它吧。”
“嗯,请你毁了它吧。”
礼子转过身来。
一只白狗从与庭院交界的树篱下边朝她脚下跑去,一直朝大门方向逃去。
村濑仿佛大吵大嚷地从院子里跑出来。
有田突然高声地吹了声口哨。狗猛地站住,返回到有田的身旁,摇尾乞怜。
从树篱中间的门里转出来的村濑,慌忙抓住狗的项圈。
院子里传来伯爵的笑声。
十四
听到笑声,礼子突然转身进入正门。
因为大家全都被狗吸引住了,所以谁也没有看她。
伯爵的大笑声愉快、豁达,越来越近。
“你可真丢人!只为一只狗就惊慌失措……”
经房子这么一说,村濑终于镇静下来,但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啊,吓了我一跳。……伯爵也太厉害了。是他突然惊吓狗,狗才逃的。”
“那是因为你痴迷地给他看无聊的东西。被笑话了吧。”
村濑似乎有点儿害羞,抬头看看有田。
“啊,谢谢。多亏您我才得救了。反正这只狗今天早上才到横滨,还不习惯日本人。可是,一听到你的口哨,它就乖乖地回来。有田君,你喜欢狗吗?”
“抓住了吗?”
矢岛伯爵从院子里出来,拿着驯狗用的皮鞭。
狗像是很害怕似的低耸着肩,退缩了。
“唉呀,您,到这种地方来太失礼了。”
房子一副缓解气氛的样子。
“这个人用口哨一叫,狗就回来了。”
“啊?是医狗的吗,一起去横滨的那位……”
伯爵看也不看有田一眼。
“我听说华族有不能当兽医的愚蠢的规定,可因为最近也有男爵以养狗为业的,所以这是从前的事了吧。”
“哎呀,礼子呢?”
房子若无其事地转向一旁。
“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了?”
这话立即见效。一听说礼子,伯爵的脸色就变了。房子一眼就看透了这些,但是她却和颜悦色地请大家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自己带头,领着他们穿过院子去里边的偏房。
村濑由于无法抓着狗的项圈而拙笨地走路,所以说道:
“有田君,对不起,请你让人从狗舍里拿拖网来,好吗?”
“不要紧,放开它试试。”
说着,有田在狗耳朵周围轻轻敲了两三下,又吹起了口哨。
狗一面在有田的脚下来回走动着,一面跟着他去了。
在暮色浓重的庭院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田的口哨声。
站在套廊里观望的礼子趿拉着木屐下来了。
伯爵也吹着口哨回头观望,因为看见村濑和礼子来了,所以走进亭子里等待。
房子说起弟弟正春因讨厌学习院而进入一高的事。
“我常同妈妈说弟弟和礼子换一下性格就好了。”
“不过,那样我就麻烦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能够管住我胡作非为的厉害的女人,于是亲戚们才给我物色了礼子。这是最后一招好主意……”
因为礼子走近了,所以伯爵中止了谈话。
有田从旁边经过,因看到与伯爵并排站着的礼子过于美丽而惊呆了。礼子不仅是重新补了妆,她与刚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般的美丽,如同在崇高的战斗之前光彩熠熠。
诚然,这样的话她应该同伯爵结婚,有田不知为什么如此感觉,他有些目眩。
“喂,傻愣着看什么呢?没礼貌!”
说着,伯爵走出亭子,扬起了鞭子。
刹那间,有田把伯爵甩了出去。接着,两人扭打起来。
[book_title]朦胧的东京
一
初枝平生第一次来到东京,却全然看不见东京。
东京很大,不大容易触摸到。
从上野车站下车,初枝触摸到的,依然是给她领路的妈妈的手。
已经习惯于由妈妈牵着手的初枝,几乎不会依赖拐杖独自行走。当然,这次也没带拐杖来。
刚一踏上月台,东京的噪音便突然袭到。看不见的街市上疯狂的喧嚣声似乎从四面八方直扑自己而来。
从空气接触皮肤时的感觉,可以分辨出东京与长野街道的印象不同。似乎成群的人们都在注视着自己,由于这些人的呼吸而心里憋闷。
初枝胆怯地紧依着妈妈,一直走到站前汽车站。她轻轻地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阴吗?妈妈?”
“不阴,是个好天啊。”
春天的小鸟、花,夏天的树香、水果——这些都是初枝住惯了的果树园中的家的印象,以此来判断东京,终究是靠不住的。
因为总是一心期盼光明,所以初枝也有盲人特有的静静的光的世界,但是东京的巨大影子一瞬间却使之黯然了。
“因为是去爸爸那儿同大家见面,所以初枝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听阿岛这样说,初枝天真地点了点头,把嘴凑到妈妈耳边小声说道:
“东京全都是漂亮人儿吗?”
“傻孩子,竟担心这事儿……像初枝一样美的人可不多呀!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你呢,没觉察到吗?可是正因为长得美,才更应该打扮一下哪。”
走到了广小路的松坂屋,便是卖化妆品的柜台了。
初枝闻着各种香料的气味,想起了在满是红叶的山中遇见的礼子。
“妈妈,来了东京,也就能见到那位小姐了吧。这儿也卖小姐用的那种香水吗?”
初枝第一次快活地说道。
像是在寻找着礼子的香气,初枝梦幻般地摸着香水柜台上的玻璃止步了。
周围的顾客和店员都好奇地回头看着初枝。有人竟忘记了她是个盲人,只是出神地看着。
店里拥挤着很多人,致使空气极其闷热。初枝看不见色彩缤纷的女性服饰品,只是不由得感觉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商品的香气很华贵。她在心中默数着楼梯的阶级,随妈妈来到了一楼半的美容室。
看来顾客很多,阿岛边在等候室里坐着,边观望着进进出出的东京人的妆扮,心中盘算如何为女儿化妆。
不久轮到初枝了,阿岛一直跟进了洗发间。
“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又是第一次来,就请您多费心了。”
二
三面遮挡着的窗幔,低矮的椅子,对面墙上的镜子。阿岛牵着初枝的手让她一一触摸,然后向美容师请求道:
“不好意思,可以让她握一下您的手吗?这样她心里就踏实了。”
“这位会把初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位和蔼可亲的好人啊。”
“请你摸吧。”
美容师微笑着,温柔地把着初枝的手,宛如握着温暖的小鸟,仿佛惊诧于那会说话的手的感觉,美容师朝镜中的初枝望去。
这孩子竟看不见镜中映出的自己如此美丽的脸庞,美容师想着。一边让她一一触摸器具,一边依次说明女徒工们做的事:
“用这个粗齿梳子梳开头发,然后按摩头部,滴上这瓶中的肥皂水洗发。”
因此,即便是电吹风震耳欲聋地轰鸣,热风直吹头发,初枝也没感到害怕。
洗发后,移至化妆的椅子上。
虽然美容师耐心地告诉说紫光线美容术就是在玻璃管里通上紫色电流后,电流闪光接触面部。但是当它像火花一样不停地刺到脸上时,初枝还是吓了一跳。可随后发出的臭氧,却是好气味。
一会儿到了化妆的时候,初枝虽看不见,但女儿家的幸福感却溢满了胸怀。
四周弥漫的香料味儿,也确实使人仿佛置身于女性的花园中一般。
干燥机、照明装置、电烫机等机器的声音,再加上熨发火剪的呜呜声,窗幔拉动声,年轻人的话语声等交织在一起,现在连初枝也能感觉到东京女性的华美气息了。
阿岛出神地欣赏着初枝的化妆。
“初枝,妈妈不守在身边也没事儿吧,我要给你买点儿东西去。”
说着,出去了。
阿岛因为买卖的关系,一向对女性服饰的流行很留心,可此时也为东京女孩们变得如此华美而深感惊奇了。
环顾商场一周,净是想买给初枝的东西。
不如说净是想让她看的东西。
想到女儿无法选择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能欣然穿着全是母亲挑选的衣服,阿岛心里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只有现在才感觉到这失明的女儿多么惹人怜爱。
阿岛回到美容室时,美容师正在给初枝盘头发。
因为是结婚的季节,所以也有人在这里帮助新娘穿衣服。初枝为了稍许整理一下和服也进入穿衣室。室内仿佛还残留着新娘身上的芳香。
“打扮得这么漂亮,爸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阿岛又牵着初枝的手出来了。
因为孩子有残疾,又是私生子,所以阿岛总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领到人前,可一考虑到马上要去的地方,又不免后悔是否妆化得过于浓艳了。
当感到汽车拐了弯儿后徐徐驶入大门时,初枝便立刻问道:
“我闻到药味儿了,妈妈,这是医院吗?”
三
“对,这里是大学的医院,一所最漂亮的大医院。”
“来医院做什么呢?”
阿岛没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下窗外,突然停下车。
拉着妈妈的手走着的初枝,听到右侧有年轻男子的声音。樱花的叶像是散落了。左侧好像有个稍高的土堤,林中的秋风迎面吹来。
“不是去医院吗?”
“嗯,初枝感觉到了吗?宽阔的运动场,很多大学生在做各种体育练习,充满活力地跑啊、跳啊,你能听到,是吧。”
“嗯。”
初枝止住步子,抓住运动场的栅栏侧耳倾听着。
沿运动场向右拐,初枝意外地被妈妈带到了满是枯草的小丘上。
小丘后面有一个岸边长满繁茂大树的池塘,对面是耸立着高高钟楼的大礼堂,阿岛让初枝详细地了解了周围的景色后说:
“坐在这儿等一会儿妈妈好吗?我马上就回来叫你。运动场就在眼前,你不会感到冷清的。学校中的人谁也不会来这儿,学生又都是些成绩优秀的好人。请稍等一会儿,好吗?”
初枝点了点头。
她觉察到,如果此时自己显露出心中的不安,妈妈便会更加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在这所大学的医院住院,但是如果没有爸爸家里人的允许,初枝是不可以去看望他的。这些可以从妈妈的话中体会出来。
阿岛伸出手握了一下坐在枯草地上的初枝的手,初枝的手冰凉地颤抖着。阿岛用刚买的披肩围住初枝的脖颈。
“冷吗?”
“不冷。”
“你听听学生们的运动吧,挺热闹的。”
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初枝相信妈妈说的,认为爸爸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然而,她与爸爸间却没有多少亲情。关于有没有父亲这样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初枝平日是不像世上其他这类孩子那般痛苦的。因为眼睛看不见,又住在远离世间的偏僻地方,加之过于依附妈妈一个人,所以心中便一直很满足。
因而,像现在这样遇到父亲这一问题,说初枝茫然不知所措,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己所看不见的妈妈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更令她痛苦。
一想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初枝就更觉得自己很悲哀。妈妈一直没回来。
运动场上传来学生们的声音,充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可不知为什么,初枝反而感到很恐惧。
“妈妈,妈妈!”
她叫着。
“怎么了?”
学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四
也许是因为从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或像沉入黑暗的深渊,或像孩子半夜惊醒时一样可怕的寂寞间或袭上初枝的心头。
现在也是如此,初枝下意识地叫了声妈妈。可被学生一问,却又被吓得突然缩成一团。
学生似乎也很惊讶,好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微红着脸,又一次问:
“怎么了?”
像惊扰小动物一般吓坏了初枝,学生也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不是在喊妈妈吗?这附近没有女人,她是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学生感到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便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大的迷路的孩子啊。
可他又总觉得在初枝的身姿中,有点儿幼小的迷路孩子般的感觉,而且是四顾茫然的感觉。
“对不起。”
初枝羞怯地低声说着,回头仰望着学生。
学生刚从小丘上方的路下来,从初枝的背后转过来,这时才看清她的脸庞,可似乎又大吃一惊。
那双大眼睛直视着前方,像是在寻觅着远方的什么东西,而且那秀美的脸庞突然凑过来,有种清纯的、和蔼可亲的感觉。
可妆却化得很鲜艳。
学生有所感触,
但在留意到少女是盲人之前,他想也许她是疯子吧。
那双一下也不眨的大睁着的眼睛里,充满着纯真的爱与忧愁。
学生感觉似乎要沉入那双眼睛里,虽被认认真真地盯着,却好一会儿忘却了羞涩。
初枝忽然垂下了眼帘。
看着她那无依无靠的样子,学生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嗯。”
“所以一个人在这儿就……从哪儿来的呢?”
“长野乡下。”
“你说长野?信州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所医院看眼睛的吗?”
“不是。”
“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吧。如果因为同妈妈走散了而很为难的话,我替你去找吧。”
“不了,妈妈去医院了。”
学生坐在初枝旁边,窥视着她:
“那让我带你去你妈妈那儿吧。”
“不了。”
“可我从上边走过时,你像是在悲伤地喊妈妈,所以我想怎么了,就过来瞧瞧的。”
“嗯。”
初枝点点头,想要转过身来,可感觉到年轻男子的气息就在近旁,于是低下了头,悄悄说:
“您是这儿的学生吗?”
“我吗?还只是一高的学生。”
五
学生似乎留意到,原来这女孩是个盲人。
“制服也不同。进了大学戴的是大学生的制眼帽,高中的帽儿是圆的。”
初枝依平日的习惯无意中伸出了手,可又匆忙缩了回来。
“摸摸也没关系的……”
学生摘下帽子递了过来。
初枝从这一顶帽子中着实感触良多。
不但学生的身影浮现出来了,而且好像触摸到了他的心。
抚着那留有体温的,并且染着油脂的帽里儿,初枝脸红了。
从帽子里传来一股超出失明少女那纤细直觉的奇异的亲密感。
初枝不由得低声说:
“好旧的帽子……”
“是啊,已经胡乱戴了三年。明年春天,我就上这所大学了。”
初枝摆弄着帽子的徽章。
“这是柏树叶,嗯,这两头细尖,这儿上有两个圆粒的是橄榄,你明白吗?”
“嗯。”
“可是,即便是和人说话,你也看不见对方,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不过,人们差不多都会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这样我就能了解对方了。”
初枝天真地说。
“原来是这样。”
学生似乎也认为确该如此,于是朗声说:
“你是用手触摸说话啊!”
初枝点了点头,但因想到学生没让自己触摸,反倒有些害羞似的说道:
“只从帽子,便可了解了。”
学生因这句不可思议的话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初枝,他总觉得这少女已经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了。
“你真是个天真单纯的人儿。眼睛看不见,可怎能这么纯真呢?”
然而对于初枝来说,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若不能诚挚地信赖他人,那世间就会一塌糊涂,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家的老朋友中有位叫高滨的眼科名医就在这所医院,请他给你好好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从出生时起就看不见……”
“原来是这样。”
学生痛惜着,转了话题。
“你在东京有熟人吗?”
“有。”
初枝犹豫片刻,从旁边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张名片。
“是这位小姐……”
“咦?这不是礼子、我妹妹的名片吗?怎么回事?”
初枝瞬间紧紧握住了学生的手。
六
“妹妹?您的妹妹?”
初枝重复着。
“啊。”
“可是,你怎么会有我妹妹的名片呢?”
“在山上从她那儿得到的。”
“是了,是了,她从信州的温泉也给我寄过明信片。刚才不是提过一位叫高滨的眼科医生吗?礼子就是去他的别墅。”
“真想见见小姐……”
“这很容易,请您随时来。”
“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是有名片吗?她叫圆城寺礼子。名片上清楚地标明了地址、电话。”
“圆城寺礼子……”
初枝悄悄地低声说。
“是什么字?可以往这儿写吗?”
说着,在学生的膝上展开手。
“嗯,……开始是圆字,会吗?一圆两圆的圆,然后是城池的城字……”
初枝紧闭两眼,仿佛看着发光的字雕刻在心上似的,一一点头。
“可是……”
她握住了学生的手指。
“还是让妈妈教我吧。”
好像留恋于这饱含着童稚爱心的习字,学生抬起了头。
初枝眼中忽地现出一抹阴影。
可初枝左手仍紧贴着学生的膝盖,右手温柔地握着学生的手指,像是在梦想着纯真的幸福。
手拉着手,却又像忘记了这是在大白天的小丘上,别人会看见等等。
这种无戒备的依赖感暖融融地传递过来,学生只是不可思议地感到少女的手竟是如此美妙。
“如果你想见我妹妹,那马上就和我一起到我家去吧,或者打电话叫妹妹来这儿也可以。虽说她是妹妹,可和我只差一岁,装模作样当姐姐,很可笑,瞎逞强,真没治!”
“可是,她却温和地对待我。这样漂亮的小姐,我还没见过哪!”
初枝眺望着远空,就像礼子在那里一样。
盲人想看的时候,即便是那里没有的东西,也会随时浮现于心间的。
“礼子和你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也许反而很好吧。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们俩见面时的样子。”
“小姐的声音和气息都很像妈妈。”
“像你妈妈?”
“嗯,所以我格外地想念她。”
学生诧异地沉默着。
“妈妈!”
初枝突然站了起来。
学生惊讶的是,这女孩竟能如此听辨出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朝小丘向下望去,那被称作妈妈的女人,正因极度的愤怒和悲伤而踉踉跄跄地走着。
学生自我介绍说是这名片上的礼子的哥哥正春,但妈妈却只是惊慌失措地催促着初枝,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七
初枝和阿岛在筑地的信浓屋安顿下来。
正如其店名,这是家长野出身的人经营的旅馆,与阿岛是老相识了。这里也是关照阿岛的花月的信州政治家和实业家们常住的地方。
阿岛常和这些伙伴一起玩儿。喜好奢华,又有股巾帼不让须眉劲儿的阿岛,在女人当中也颇有人缘。每来东京必会的艺妓也有几个。还有阿岛初出道时的伙伴,现在已成为艺妓楼或酒馆老板的女人。
要是被大家认为完全变成了乡下人,是十分委屈的,因此这些方面的应酬,阿岛竟奢华到了与身份不相称的程度,这也是由于她生性喜好热闹的缘故。
现在也是如此,刚刚在房间里松弛下来,芝野官职显赫时代的那些美好回忆便立刻浮现在脑际。
阿岛总是不停地往各处打电话,心想今晚大家狂欢一场也许可以解忧消愁吧。
这是平常的惯例,可惟有这次却在旅馆里垂头丧气的,觉得的确是输了。
然而,那颗男人般的春心,已被在医院里遭受的打击摧垮了。
“戏园子都在这附近,去歌舞伎座看看吧!”
初枝只是摇头。
像个忘记了语言的人似的,初枝在汽车中也一直沉默着。
也没有必要问:“爸爸怎么样了?”
不许她见爸爸,这一点从妈妈的样子来看,初枝就明白了。
可是,见到那位学生为什么会令妈妈那么惊慌失措呢?这让初枝困惑不解。
阿岛像是在敦促初枝似的,说道:
“银座街就在跟前呀!”
“我看不见呐……”
“哎呀,虽然看不见,可初枝不是个百事通吗?”
“哪儿也不想去。我很疲倦了,已经想和妈妈睡下了。”
“大白天就开始……”
阿岛以笑来掩饰着,可初枝的寂寞却感染了她。
初枝是想躺在床上,完全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就像回到母体内似的找回妈妈的心。
对于以妈妈的眼睛作为自己心灵的眼睛,并且只依赖于此而生活的初枝来说,不了解妈妈的心情,犹如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中断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岛拉着初枝的手,说:
“这样说来,妈妈也累了,睡一小会儿也行啊。”
“对不起,妈妈。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初枝像是要摸妈妈的身体,可却突然趴在她的膝上。
“不!初枝一点儿也没错,都是妈妈不好。所以,我不是对那学生也说了嘛,一定去拜访……”
八
妈妈是对学生这样说的,初枝也听到了。不像是为逃离那种场合而现编的托词。
妈妈的声音中含着一丝苦涩。
名叫正春的学生的答话,初枝也听到了。他是一高新闻部委员,最近每天都来作同一高毕业的大学教师谈话的笔记,回去时稍微运动一下身体再走。因此如果下午上医院顺路来小丘的话,随时都能见面,而且还可以一起去他家,他住在一高南寮六号等等。这些话都对阿岛讲了。
阿岛还没全听完,就催着初枝道别了。
然而,正春和妈妈可不像毫不相干的人初次见面。初枝感觉到了这种迹象。
可是因为妈妈一副极其狼狈的样子,所以初枝甚至觉得与正春见过面都是在背叛妈妈。
请他看礼子的名片,他竟碰巧是她哥哥——在自己看不见的人世间,不知为什么好像张开着一张恐怖的大网,初枝只好偎依在妈妈的膝下。
初枝想要忘记似乎有什么秘密的妈妈的样子。
“不,是我不好。”
初枝摇头说。
阿岛那只抚摸着初枝脑袋的手仿佛在诉说着。
“叫礼子的小姐就是初枝的姐姐啊,我一定让你们俩见面。”
可她嘴上却说:
“哭可不好,好不容易化妆得这么漂亮……”
接着,捧起初枝的脸,说道:
“喂,打起精神来,绕东京玩一圈儿吧!咱们只坐车转转。要是一点儿也不晓得东京是什么样儿,你睡觉也不会安稳的。”
阿岛是想看看礼子的家。
她想,即便只是从门前经过而不进去,失明的初枝也会感觉到点什么吧。
母亲不光是感伤,可是做了这样的事,阿岛觉得应该委婉地向两个女儿表示歉意。
阿岛将礼子的名片递给司机,她家的地址立刻就清楚了。作为子爵家来说是过于简陋了,尽管如此,却也是素净淡雅的街门式样。
因为汽车在门前缓缓行驶,所以初枝把头转向妈妈看着的方向。
“怎么啦,妈妈?”
“没什么。”
“这是哪儿啊?”
“已经可以了,快开吧——”阿岛向司机示意。
礼子父亲年轻时的影像与在大学里见到的正春的面容一起浮现于阿岛心间。
在大学医院里濒临死亡的芝野的身影,也浮现出来。
阿岛想在初枝父亲的有生之年,求得对私生子的承认,可是一想到这是很难办到的,就觉得由此也可以看出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
芝野大概是肺癌,已经到了常常神志不清说胡话的地步了。
阿岛思忖,为了初枝,采取什么手段好呢?
九
芝野家从父辈起就是政治家。
地方民会改为县议会是在明治十二年,那时,县的年收入只有三十八万元。因自由民权的呼声强烈,娼妓也被解放,散居于长野市内,所以风纪管束成为一大问题。第一次县议会连日讨论的结果,是延至翌年再处理。
又因没有会议厅,所以在师范学校礼堂初次见面的四十五名议员,多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芝野的父辈也是其中之一。身着当时流行的毛料西装,得意洋洋。
然而,父辈只是作为地方县议会的政治家而告终。
作为后继者的芝野也是从县议会起步的,由于父辈的恩泽,芝野老早便成为中央政界人物。
阿岛生下礼子,漂泊至长野的权堂后不久,便从芝野那儿接过一个店铺,因此,与芝野同甘共苦了约二十年。
阿岛的花月饭馆日益扩大之际,芝野也在东京修建了本宅。不久,芝野升至政务次官。阿岛大摇大摆地出入于本宅。因热衷于政治,竟到了忘记妾的身份的自卑的程度。这也因为唯独阿岛是芝野十分需要的女人的缘故。
阿岛不仅作为政治狂的女名人而大受赞扬,而且实际上也已充当了芝野助手的角色,他俩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外界认为,即使芝野不在,只要有阿岛,就足以解决问题了。地方的政客们总将一切问题都委托给花月的阿岛。
阿岛为了芝野,常常全然不顾是非曲直,出色地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来。这种不计后果的蛮干反倒是女人的长处,政客常有的阴谋诡计经她一参与,便有一种使赌局能赢的希望。
然而,芝野的顶峰就是升上政务次官其后便开始倒霉了。在政党内部的影响也急转直下,这不光是由于他财力的拮据,还因为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驱使而幻梦般地没落了。
政党本身也衰落了。
芝野成了卧病在床的人。
如果是肺结核,可初期微热却未出现,如果是肺坏疽,可痰却不臭,加上多年的剧烈的神经痛以及鸦片全硷等的毒害,他近来面黄肌瘦、萎靡不振。入院检查说可能是肺癌,只有等死了。
于是,事到如今,芝野作为被政治抛弃的人而受家属照拂,阿岛便成了无用的人。已经不是她出风头的时候了,即使来探望,也抬不起头来。
为芝野而效力的这二十年,究竟是被什么驱使而成为了一场被欺骗的恶梦呢?
尽管如此,当接到芝野的传唤时,阿岛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让初枝见父亲一面了,于是便下决心把她带来了。可来后竟是让她卖掉花月,把钱寄来这样的出乎意料的一番谈话。
难道芝野竟穷困到只能依靠这家店铺的地步了吗?阿岛现在才大吃一惊。不过她提出了承认初枝身份的条件。
芝野夫人佯装不知道有这样的孩子,并且拒绝让她与父亲见面。
“到了现在,她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真不好处。因为连我家的孩子我也只好让他们退学参加工作了……”
“学校这点儿小事,太太,我会让他们好好毕业的。”
阿岛一气之下,说完便回来了。
十
然而,阿岛跑出医院后,也这么想。芝野夫人只是太惧怕自己才说出那些令人讨厌的话吧。对于丝毫不像政客的妻子、只一味小心谨慎的夫人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
过分忧虑,又因护理病人而十分疲倦的夫人一看到阿岛,一定非常害怕。马上就想:“啊,竟有这样的女人!”也不知她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难道连丈夫死后的一点点家庭安宁也要扰乱吗?
如果两个人之间摆着丈夫的话,夫人还可能承认阿岛的存在,可这时要承认这孩子,将来要一直与她有关联等等,一想到这些,夫人总觉得非常可怕。
“这样的太太根本不在我眼里,可是……”
阿岛想起有时也有正妻与妾的地位颠倒的事儿。
“哼,如果让太太蟋缩在厨房的狭小空间里,把芝野和我所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听的话,她一定会气绝的吧。”
乖乖地离开医院,阿岛感到很无聊。
就连礼子的事也是如此。战战兢兢地从门前经过而不入,实在可悲。再返回去直奔子爵的家门会如何呢?
虽然表面上气势汹汹的,但内心里却只是感到孤单,好像徒然地向上挥拳一般。汽车经过新会议厅旁边时,阿岛想起了再也不可能出席这里的议会的芝野。
阿岛从耸立着会议厅建筑物的高冈上走下来,她向初枝讲解着皇宫和诸官署的景致。礼子的家渐远了,阿岛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没觉得给你名片的小姐和在大学里遇到的学生在相貌等地方很像吗?因为他们是兄妹呀!”
“还是小姐漂亮。”
初枝像是沉思着。
“可是,我一点也不晓得学生的长相。对小姐却觉得看得很清楚……”
“哎呀,真奇怪,怎么口事呢,比起学生来,初枝准是更喜欢小姐。”
阿岛心里却说,因为是姐妹啊。可此时初枝两颊微微发红起来,她急忙说:
“虽然看不见学生,但我想他不像小姐。”
阿岛见到正春,犹如他父亲子爵年轻时的影像在自己心中复苏了似的。阿岛思忖,“那样的话,礼子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吧。”
回到旅馆,这天晚上两人早早便睡下了。
初枝半夜时轻轻地低声说:
“爸爸情况很糟吗?”
“唉呀,还醒着哪?我以为你早睡了呢,可是……”
“爸爸没救了吧?我知道妈妈您是这么想的。”
初枝摸着妈妈的胸口,说:
“我想死在妈妈前边。”
第二天,阿岛一个人去了医院。依然闷闷不乐地回来了,什么也没对初枝讲。
到了夜里,阿岛写着像是给礼子的信似的字句:
“失明孩子的那颗不可思议的心,使这孩子把小姐您当做自己的姐姐一样地爱恋着。”
她写了又撕掉,撕了又重写。
“喂!初枝一个人也可以去见那位小姐吗?”
十一
“妈妈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对于初枝来说,比起让之野家承认私生子这件事来,还是先让她与礼子姐妹相认会更高兴吧。
因为不理解见到礼子、止春时妈妈的惊慌失措,所以初枝很不安。看到她这个样子,阿岛觉得再隐瞒下去是很痛苦的。
可是,既有出于对收养礼子,教育她成人的人情上的原因,又必须设身处地为礼子着想。
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可阿岛明白,正是由于这种果敢的行为才屡次打破了芝野的窘境。
应该相信两个女儿,让她们见面。
当天早上,赶制的带碎花的花绫长袖和服与宽幅简状带子等一起,从松坂屋送来了。
阿岛走到旅馆的大门口,对送货的人说:
“我还订了丧服,您回去后请转告一下,那也急着要。”
阿岛心想,也不知自己能否出席芝野的葬礼。她回到房间,还想继续给礼子写信,但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撒着成卷的信纸,最后还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写了几句:
“你是初枝的姐姐。……你们是姐妹啊。”
接着,阿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写下这一行字,小心折起,放入了给初枝新做的和服带子里。
“这样就没问题了。”
阿岛像是在惦记着让初枝拿护身符,她帮初枝换衣服。
“对方是子爵的千金,身份不同,你要有思想准备。”
阿岛这句话包含了多种意思。
她托付了前天开车经过礼子家门前的那位司机。
先拐到大学医院。
到了运动场旁边的小丘,却未见到正春的身影。
“要是那个大哥在的话,能请他和你一起去就好了,是不是我们到得太早了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妈妈。”
“原来是这样,难怪总觉得静悄悄的。”
阿岛笑着,又查看了一下初枝的着装,然后托付司机道:“途中有奇怪声音时,请您详细解释一下,到了子爵家后,请马上给我来个电话。我在尾崎内科名叫芝野的住院患者那儿。”
阿岛一面目送着初枝坐的小汽车,一面想把自己对生下来就不管了的孩子礼子的爱也装上去。
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吧,芝野的孩子们也都聚集在病房里。大学生长子和即将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小女儿,还有已出嫁了的长女三个人。
阿岛对长子说:
“我已经向你母亲请求过了,关于孩子的事……”
“在这儿说这些也没用。又有亲戚们的意见。”
芝野夫人急忙遮掩着,随后看着小女儿,说:
“这孩子也说绝不想要个瞎眼的妹妹,又说要是能看见东西,也一定是个艺妓。”
“哎呀,妈妈!”
长子到底制止了母亲。
“可是,为这个人的幸福着想,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book_title]游动的美人
一
礼子不在家。
初枝无精打采地由司机牵着手想要回去的时候,正春从庭院中跑了出来。
“啊,欢迎欢迎。你一个人吗?你妈妈呢?”
话音里带着兴奋。
“今天是星期天,我好不容易回来,本想告诉礼子妹妹见到你的事,可她却出去了。没办法,只好收拾一下温室。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
正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用制服裤子擦了擦手。
“手太脏了,我洗洗去吧。”
“不用。”
初枝摇头说。
但还是想把被正春拉着的手抽回来。
“可是,如果小姐不在家的话……”
“你好不容易来了,也该进来坐一会儿呀!况且我又知道妹妹的去处。你一个人来的吗?挺不容易吧!”
“嗯。”
正春的手冰凉,沾着土,有点儿粗糙,又隐约透着些肥料味儿。
“我以为你会来,第二天我在小丘上等了好一会儿呢。”
正春边安排初枝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边说着。
“可是看到你妈妈十分生气的样子……”
“没有啊!”
“我很吃惊,你妈妈不是惊慌失措地将你拉走了吗?”
“嗯。”
“今天你是瞒着妈妈自己来的吗?”
“是妈妈送我来的。”
“你是来见礼子的吗?……”
正春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初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很冷吧?我们去礼子的房间看看吧。”
正春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站了起来。
初枝虽然心里想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但还是被引导到了远离正房的西式宅邪的二楼。
开开门,刚步入房间。
“哎呀,我闻到花梨的气味了。”
初枝有声有色地说。
“这是花梨吗?很强烈的气味啊。”
“嗯。我们家也种这个,很好闻哪。”
初枝流露出快活的神情。
这里也有礼子身上的香味儿。喜悦充满了初枝的心间,她好像见到了故乡和礼子。
她像眼睛正常的人一样,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朝那香气袭来的化妆台的方向走了过去,试着摸了摸镜子。
正春大吃一惊。
“危险!还是让我带你摸这些东西吧。”
初枝高兴地点点头。
“小姐去哪儿了呢?”
二
“你问礼子啊?”
正春说了一半,有点犹豫。
“她和妈妈一起出去了……”
他还不太理解礼子与初枝是怎样一种关系的朋友。
“她们看能乐去了。我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来了吧。”
“不必了。这样看看她的房间,就像见到她一样。”
“这是西装衣柜,是固定安在墙上的……对,一拉这个把手就能打开了。没关系的。哎。”
正春从旁边伸出手,打开了柜门。
初枝突然好像目眩似的满面生辉。正因为初枝也是女性,虽然看不见华美的衣裳的色彩,但却有一种明快之感。
礼子的体味也随香料味一起从衣柜中传了出来。这也使得初枝像被年轻的光照耀着一般。
衣柜里放有两个花梨。这果实的强烈气味中也饱含着一种令人呛噎的青春的气息。
正春连装着零碎服饰品的抽屉都试着打开了,他仿佛现在才对礼子的奢华感到吃惊。
初枝出神地站着。
不仅是在想念礼子,而且像是在憧憬着礼子的美。
看她的样子似乎已沉迷于危险的诱惑中了。回头看着初枝的正春,觉得自己做了件轻率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可又感到初枝身上的女人味突然浓郁起来了。
他很难再拉着初枝的手带着她触摸各种东西了。
“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你现在可能感到很新奇,可要是眼睛能看见东西的话,你一定会觉得礼子的这块小天地也是很可怜的。”
“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很清楚。”
“唉,在我们家肯定只有礼子房间中的家具格外考究。但这也正是妹妹的悲剧。”
初枝不由得点点头。
“我们家的人全都认输了,可妹妹却还在独自斗争着,真是悲壮啊。其实,今天就是为相亲的事而出去的。我反对这件荒唐的事,可妹妹却打算冒这个险。”
正春说话间,感觉自己那颗对妹妹的怜悯之心与被初枝吸引的心合二为一了。
“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更加理解妹妹这个人了。你和妹妹做朋友,要是能使她心境平和下来就好了。”
初枝仍只是点点头。
“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正春笑道。
“对了,只有我的温室还保留着。因为我不在家,所以也没工夫照管,荒芜得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虽然只是庭院一隅的一个小温室,但却被秋日晒得暖暖的,里面还有一些花草。
三
只不过是个有屋顶的长约二间、宽约一间的小规模家庭温室而已。却也是大谷产的石头铺地,用杉木材修建的。两侧棚间的通道狭窄到无法并行两个人的程度。
“中学时代,我很热衷于园艺。一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躲在温室里。我喜欢热带植物。但是,自从搬到学校宿舍以后,这里的好植物大多枯萎了……”
初枝摸了摸大大的仙人掌和它那叶肉很厚的叶子。
“刚才在我家走动时你感觉到一股贫寒味儿了吧。”
正春快活地笑着。
听妈妈说是子爵家,可单单在这家走廊里走走就可以感到好像是一座比妈妈的花月饭馆简陋得多的建筑物,因此,初枝也深感意外。就算饭馆与住宅不同,也让人感到过于寒酸了。有种过堂风冷冷地吹着,屋里空空如也的感觉。
如此说来,这家的人心也很涣散,只有礼子房间有的那种华美的气息,诚如正春所言,反而显露出一种反常心态,初枝有些困惑了。
“妹妹的房间和我的温室,唉,都是一样的。”
正春一边薅掉蒲包花的枯叶,一边说着。
“不过同我逃进温室、摆弄花草相比,还是奢侈地装点自己的房间、衣物,任性地活着的妹妹更加勇敢啊。我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女人的鲁莽。你羡慕我妹妹的房间可不好呀。”
“可是,一进到房间里,我就觉得小姐好像在那里一样。”
“那么,这间温室怎么样呢?这里似乎充满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已经荒芜了,有种衰败的气息……”
“嗯。”
初枝摸索着抓到一枝蔷薇花,半晌儿未动。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与土、肥料、植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感觉到温暖、静谧和清澈。
有些冷清的屋子里洋溢着正春的青春气息。
初枝睁大着眼睛,两颊微微发烧,天真地憧憬般地伫立着。
正春似乎害怕靠近这样的初枝。
“温室也真的快要忙碌起来了。外面一冷,各种害虫就要躲进室内,又要留心保温。但是,因为我不在家,妈妈想让花在新年开放,所以梅花、水仙、牡丹、平户樱花等也都拿进来了。这是报春花、香雪兰……”
接着正春又让初枝触摸这些花,可初枝觉得与其说是触摸这些花,不如说是在抚摸着正春这个人。这种纯真与温暖顺着初枝的手和肩膀传导过来。
正春不由得抱住初枝,突然吻了她。
四
初枝惊慌地想要躲开,可正春的手臂牢牢地留住了她,初枝只能向正春的面颊方向稍微滑一下嘴唇。
初枝左手抓着正春的上衣襟儿,只是往下拉着。
初枝右手的手指张开,指尖向上立着,抓着正春的手腕,瑟瑟发抖。
好像全身仅剩下手指尖有力量了。
当两人的嘴唇再次吻合时,那点力气也消失了,初枝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正春有些愕然。他感到初枝的大眼睛似乎落入自己的眼睛里了。
顷刻间,初枝那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脸颊。
但是,正春既不觉得后悔,也不感到悲伤,只是随着心跳的声音,青春的活力汹涌澎湃。
幸福来得太突然,正春总觉得初枝也会就这样地消失而去似的。
初枝轻轻闭上了眼睛,正春像是很惊恐,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初枝像掉了魂的人似的,向后倒下去,她将胳膊肘儿支在搁板上。
绯色合欢的花盆滚落下来。
绯红色的房花散落了。
“危险!”
正春大吃一惊,刚要抱起她,初枝便嗖地转身从温室里跑了出去。
她像是要逃离异常的恐怖一样,灵活得让人不可思议。
正春呆呆地站在那里。
但是,初枝迎面撞上温室出口附近的百日红的枝干,“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她就那样像死了一样。
“唉,我竟对连逃走都不能的、眼睛看不见的人……”
正春跑了过来,想要抱起她。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做了什么……”
可是初枝却推开正春的手,想要爬起来,却又倒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一把土哭泣着。
正春嘴里断断续续地顺口说着什么,也坐在了那里,他将初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初枝仍是紧抓住自己随手碰到的东西,抽泣着,她好像留意到这是正春的膝盖,于是埋下头,一动不动了。
“请你原谅我,真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正春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颤抖。
初枝顺从地站了起来,由正春牵引着走了出去。
但是,她的两只手却紧捂着脸不撒开。
初枝又被带进了礼子的房间,正春只好给和矢岛伯爵一起观看能乐的礼子挂了电话。
五
不能让弄乱了身姿的初枝就这么回去。
初枝自己无法整理好衣着、补妆。只有等礼子回来让她帮忙了。
正春这样思忖着。但是给礼子打电话却不仅是为了这一点。
这是因为他涌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想要讲出刚才发生的事的冲动。
他十分想拉着初枝的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
与其想要夸耀青春爱情的正当,不如享受这意想不到的幸福。
接电话的礼子对正春这种兴奋的说话方式深感惊讶。
“怎么了?哥哥你一到家,就该立刻来这里……”
“那种场面,敷衍一下就算了,你不能回来吗?”
“我回不去呀。……所以,请你带那位失明的女孩来这里吧。没关系的。”
“去那种无聊的地方……我希望你停止这次相亲。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个婚约解除。”
“哎哟,在电话里突然逞强起来,真可笑。哥哥能破坏得了吗?”
礼子茫然若失地笑了,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真格的,请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我能做这种可怜的事吗?”
“有我护着她呢,没事儿的。高滨大夫也在这里,不是正好吗。我等着你们。”
“高滨博士……”
正春反问的时候,电话中断了。
对,高滨博士,正春怀着好像初枝的眼睛复明了似的喜悦,回到礼子的房间。
初枝正站在镜子前面。
而且,正在把弄乱了的和服重新穿得整整齐齐。
这对于正春来说应该是件令他惊讶的事。
失明的少女独自一个人打扮,比健康的女人更有些惹人爱怜。
“啊。”
正春走近过来,好像又要抱紧初枝似的。
“我给礼子打电话了。她让咱们两个人马上过去。眼科医生也去那儿了……”
“让我回去吧!”
声音像要消失了似的,初枝朝化妆台的椅子上倒下去。
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上,面颊的白粉被泪水弄脏、口红因接吻而向旁边溢出,正春不由得百感交集。
初枝用颤抖的手指尖儿摸了摸脸。
正春好像留意到了似的,用纱布将初枝唇边的污迹擦拭干净。又默默地将粉刷、口红笔递给初枝。
初枝手握着这些,又哭了起来。
正春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在他道歉的时候,看到初枝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初枝。
“我想看见,想看见正春!”
初枝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两个人到达能乐堂时,《日本》刚要结束。
六
这是长尾家的能乐堂,长尾家可以说是矢岛伯爵的最重要的亲戚了。
这所能乐堂不是那种舞台建在院子较远的前面,从客厅观看表演的老样式。虽然是建在个人宅邸内,但在观看席的椅子后面还设有贵宾席,甚至还设有休息室。与其他能乐堂相比,观众席很狭窄,可正因为简单素雅,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
由于将要与矢岛伯爵达成婚约,因此礼子等人也受到了邀请。
因为想要把礼子委婉地介绍给矢岛家的亲朋好友,所以话说得好听一些,便是把这看作是一种定婚仪式,说得刻薄一些,便是在当面查验礼子是否相配。
仅仅因为与伯爵有婚约这一点,就足以招致好奇与侮辱了。
不用说,嫉妒、羡慕这一对的女人太多了,但这又是件极不合常理的事。就常理而言,伯爵绝对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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