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尤比克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5976
[book_dec]科幻小说,菲利普·迪克著,初版于1969年,乔·奇普为格伦·朗西特的反超能咨询公司工作,保护人们免受通灵师和先知的心灵窥探。在一次前往月球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朗西特的行动组遭遇埋伏,朗西特身亡。行动组成员迅速将朗西特的遗体送往苏黎世的亡灵馆冰冻冷藏,并试图与他的大脑取得联系。然而,不仅没有成功联系上朗西特,行动组成员还发现,钱币、香烟等物品均在发生退转,时光似乎在往回倒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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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献词
献给托尼·鲍彻
我看见阳光下的森林,
绿色的植被浑然一场。
不久我们将启程开赴,
彼此相会在夏日时光。
[book_title]一
朋友们,现在是清货时间,低价出售电动静音尤比克。
没错,让我们把原先的市场价抛到脑后。
谨记:出售货品均按说明使用,用得放心。
1992年6月5日凌晨3点半,纽约朗西特公司。太阳系顶级通灵师从电子地图上消失。可视电话铃骤响。过去两个月,朗西特公司发生信息故障,霍利斯手下一大批超能师下落不明。今天又信号突断,真是撞上霉运了。
“朗西特先生?抱歉。”视频上的朗西特一脸倦容,地图室的夜班技术员神情不安,咳嗽连连。“一个反超能师刚发来消息,搁哪儿去了?”他忙不迭地从信息记录仪里拉出一堆杂乱的磁带,“是多恩小姐上报的。你该记得,她跟踪他到了绿河一带,然后……”
“谁?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反超能师谁跟踪的谁?”朗西特捋了捋缠成一团的灰白头发,“直说吧,霍利斯手下谁丢了?”他睡眼惺忪,说话没好声气。
“S.多尔·梅利丰。”
“什么?跟丢了梅利丰?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开玩笑。”技术员肯定地说,“伊迪·多恩和两个反超能师一路追到一家叫‘情致幻身体验屋’的汽车旅馆。旅馆开在地下,有六十间客房,专供不想暴露身份的商人和妓女使用。伊迪和同事看不出梅利丰有异样,但为保险起见,派了阿什伍德去读心,结果发现他意念纷飞。阿什伍德没有对策,只好返回托皮卡市,目前正在物色新人。”
朗西特清醒了些许,点燃一支烟。他忧郁地托着腮帮坐着,烟雾从双路扫描仪一侧飘散开来。“你确定跟丢的是梅利丰?他的长相似乎没人见过,而且外貌每月一变。他的心电场有多强?”
“我们叫乔·奇普去旅馆探查,测得旅客的心感场极值,峰值高达68.2。在已知的通灵师中,梅利丰的心力最强。”技术员回答,“那是我们最后的电子定位,然后,他——不——见——了。”
“你没去地板上找找?地图背面?”
“电子信号消失。他已不在地球上。我们还追踪到一颗殖民星球,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得去征求我妻子的意见。”朗西特说。
“深更半夜,亡灵馆早关门了。”
“在瑞士可不会。”朗西特发出怪笑,仿佛被某种讨厌的午夜流体呛到老喉咙。“晚安。”他挂断电话。
亲友亡灵馆的老板是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他平素比员工到得早。这个时间点天气寒冷,有回声的大楼刚开始有活气。一个牧师模样的男子焦急地等候在服务台。他戴着一副几乎不透光的眼镜,穿着平纹运动夹克,脚踏一双明黄色的尖头鞋,手里拿着一张探视单。定是趁节假日外出探亲访友。复活节就快到了,亲人们都来凭吊亡灵,大批访客将拥向亡灵馆。
“好的,先生,我亲自为您服务。”赫伯特友善地笑着说。
“我的祖母,”访客说,“大约八十岁,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
“请稍等。”赫伯特说着去找那具冰棺,编号是3054039——B。
他找到存放处,仔细查看随附提单,中阴身只剩下十五天。阳寿快到了,他心想。他将一个手持式光相子放大器探入棺柩的透明塑料外壳,调试出显示大脑活动迹象的频率。
一丝微弱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蒂莉扭伤脚踝,我们都觉得伤愈没可能。她人太傻,伤没好就心急上路。”
听到这,赫伯特放心了。他拔掉扩音器,吩咐手下把对上号的棺柩送往探视室。访客和老太太将在探视室里交谈。
“检查完了?”客人边付款边问。
“我亲自检查过了,没问题。”赫伯特回答。他啪地打开一排开关,然后退了出去,“复活节快乐,先生。”
“谢谢!”客人面对棺柩坐下。冰棺里冒出丝丝寒气。他戴上耳机,对着微型麦克风沉稳地说:“弗洛拉,亲爱的,能听见我说话吗?我能听见你说。弗洛拉?”
待我归西,赫伯特暗想,我会嘱咐继承人每一百年帮我复活一次。这样的话,人类的命运不就晓得啦。不过,继承人要支付高昂的技术维护费——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有一天,继承人会不乐意给钱,径自将我拉出冰棺——上帝啊——埋进黄土。
“埋葬是野蛮的,”赫伯特大声地抱怨,“原始文化的糟粕阴魂不散!”
“是啊,先生。”秘书边打字边附和。
探视室里,一排棺柩井然有序地隔开放置。好几个顾客在与亲人的亡灵密谈。他们屏气凝神,静听对方说话。多么宁静祥和的场面!孝男孝女们定期前来探望亲人。他们带来外面世界的消息,趁亡灵的脑部短暂激活,和言善语,抚慰亲人孤寂的心灵。而且,他们供养了赫伯特。访客盈门,经营亡灵馆大有可图。
“我父亲有些虚弱。”一个年轻人说——他的话引起赫伯特的注意,“您能否抽空替他检查检查?我将十分感谢!”
“当然可以。”赫伯特陪来客穿过休息厅,来到探视室。提单上的中阴身只剩几天。这能解释亡灵的思考能力何以受损。但赫伯特还是帮着作些调试。他提高光相子放大器的增益,耳机声音勉强拉高了一点。他走到了生命终点,赫伯特心想。儿子显然不愿看到提单,毫不在乎跟父亲的沟通机会越来越少。赫伯特无话可说。他默默走开,留下父子俩交谈。为何要告诉他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假以时日,他自会明白。
一辆卡车开到亡灵馆后面的装卸台上。两个穿淡蓝色制服的人从车上跳下。赫伯特觉得那应该是阿特拉斯星际储运公司的人。要么运来一个刚过世的,要么运走一个中阴身结束的。他从容地过去巡视。但就在这时,秘书打来电话。“尊敬的肖恩海特先生,抱歉打扰您,有位顾客希望您出手救活他的亲人。”她的声音有点特别,“那位顾客叫格伦·朗西特,是从北美联盟专程赶来的。”
一个长着一双大手的高个年长男子,迈着轻快大步向他走来。他身穿彩色免洗涤纶套装,系着针织宽腰带,脖子上打着浸染的粗棉布领结。他的头颅大如公猫,头颈前伸,微凸的圆眼警觉而温暖。朗西特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问候,目光倾注在赫伯特身上,旋即游离,好像已在集中思考将来的事情。“埃拉咋样?”朗西特低沉有力地问,嗓音好似经过电子扩音器的放大。“准备好谈话了吗?她才二十岁,应该比你我都健康。”他轻声一笑,但那是一种空洞的笑。他常朝人微笑,或者暗自轻笑,说话的嗓门也大,但内心里却从不曾关照他人,也不在乎他人。他那微笑、点头和握手,仅仅是肉体的表示。没什么能触动那颗孤傲的心。眼下,他推着赫伯特,大步流星地折回存放亡灵的冰棺,他的爱妻身处其中。
“好久不见,朗西特先生。”赫伯特说。他想不起提单内容,不记得埃拉的中阴身还有多久。
朗西特将宽平的手掌按在赫伯特背上,催他快走。“这是关键时刻,亲爱的赫伯特先生。常人难以理解我和同伴所干的行当。时候不到,不方便透露。但我们认为目前事态危急,不过希望尚存,未必只有死路一条。埃拉在哪儿?”他打住话头,朝四周迅速扫视。
“我会把埃拉的遗体送到探视室。”赫伯特说。访客不准擅入存放棺柩的冷藏库。“您有带编号的探视单吗,先生?”
“天哪,没有。”朗西特回答,“早几个月前我把它给丢了。但你知道我的爱人姓甚名谁。你找得到。埃拉·朗西特,二十岁左右。棕色头发,棕色眼睛。”他不耐烦地四周张望。“探视室在哪儿?我记得以前很好找。”
“带朗西特先生去探视室。”赫伯特对身旁蹭过的员工说。这人有意无意地从旁边经过,只想一窥举世闻名的反超能公司领导人的英姿。
朗西特朝探视室里望了一眼,厌恶地说:“人满为患。得换个地方私谈。”他大步跟在去调档案的赫伯特后面。“亲爱的赫伯特先生。”他赶上前去,又将大手搁在赫伯特的肩膀上。赫伯特感到一股强劲的推力。“能提供更私密的房间吗?我们夫妻的交谈会涉及朗西特公司的机密,暂时不能向外人透露。”
在朗西特的催促下,赫伯特立时开始结巴。“先生,我可以安排朗西特夫人在办公室与您见面。”赫伯特暗想,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促使朗西特放下手头工作,千里迢迢地专程赶来,启动——借用朗西特粗鲁的原话——他妻子的亡灵?赫伯特猜是爆发了某种商业危机。最近,各家反超能咨询机构都在电视和自动售报机上刊载广告,铺天盖地地高调宣传。每到整点,就会播报关于免受媒体侵犯隐私的广告。有个陌生人在瞄你?附近真 没生人?对于通灵师……可曾对先知产生恐怖性焦虑?你的行动是否被素未谋面的人预知?你可有不想见或不想邀请到家里的人?停止焦虑吧。立即致电就近的咨询机构。你是否是非法精神入侵的受害者,立等可知。我们将谨遵您的指示,采取行动阻止入侵。价格适中。
“咨询机构。”赫伯特喜欢这用语,既体面又准确。他有过切身经历。两年前,一个通灵师入侵他的职员,原因一直不明。很可能是为了刺探亡灵与访客之间的秘密。也许某个亡灵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管怎样,一个反超能组织的侦探检测到心感场,就通知了他。签了工作合同后,反通灵师被派来侦查馆内各楼层。调查未能锁定心感来源。正如电视广告承诺的,感应被切断。外来心感力只能认输撤退。此后,全馆再没受到侵犯。为了保证安全,反超能咨询机构每月进行一次例行检查。
“非常感谢,赫伯特先生。”朗西特跟在赫伯特后面,一起穿过员工所在的外间办公室,走进里面一间空房。房间里有股微缩胶卷文件散发的涩味。
当然,赫伯特暗自沉思,他们说这儿有通灵师侵入,我相信了。他们出示了一张图表作为证据。也许他们造假,那图表是在实验室里一手炮制的。我还轻信他们说通灵师已经走人。这一来一去,我就花了两千块。难道反超能机构都是骗钱的非法团伙?无中生有,硬拉人家接受服务?
赫伯特边想边朝存放胶卷文件的地方走去。这次朗西特没跟着他,而是在单薄的椅子上动来动去,尽量让大身子骨舒坦些。椅子经不起折腾,发出咯吱声。朗西特叹了口气。赫伯特突然觉得这个大块头老人疲累了,尽管他一向精力充沛。
赫伯特确信,到了朗西特那种社会层次,得按某种方式行事。你得克服一些人性的弱点,表现得超人一等。也许他体内装了十来个人造器官,靠移植手术替换用坏的原有器官。他猜想,现代医学提供了物质基础,而朗西特的头脑则充当了精神源泉。赫伯特想知道他的年龄。单从外表看不太出,尤其是过了耄耋之年后。
“比森小姐,”赫伯特指示秘书,“找到埃拉·朗西特,告诉我编号,带她去2——A办公室。”他在她对面坐下,美美地啜吸起一两撮烟来,是国产的弗里堡·特雷耶牌亲王鼻烟。比森小姐开始电侦朗西特的亡妻,这项工作相对简单。
[book_title]二
君饮啤酒,首选尤比克。
精选啤酒花,优质水源,经缓慢发酵,打造至尊口感。
第一畅销品牌。
产地唯一,克利夫兰。
埃拉·朗西特僵躺在透明冰棺里,冰冷的雾气向四周发散。她双眼紧闭,双手朝着面无表情的脸蛋永远地举着。上回见面是三年前,她自然一点没变。不会再有变化,至少外表如此。每次激活,她的大脑活动会得到短暂恢复。不论为时何其短暂,她都会死去一点。仅存的余寿如脉搏一样衰竭消失。
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没有频繁激活她。他是这样想的:激活就是把她往死里拖,这对她来说是犯罪。她临终和死后不久表达的愿望,他早已抛之脑后。他的年龄是爱妻的四倍,理应知道更多。她的心愿是什么?夫妇继续合营朗西特公司,诸如此类。他满足了她这心愿。比方这次,以前还有六七次。每当公司遭遇经营危机,他准来探访妻子,禀告商量。这次他又来讨教了。
“该死的耳机!”朗西特一边戴上塑料耳机,一边抱怨。麦克风碍手碍脚,妨碍正常交流的设备真可恶!椅子不知是赫伯特还是谁放的,他坐着不舒服,所以不断调整坐姿,心里烦躁不安。他注视着埃拉逐渐醒转,希望能再快点。他恐慌地想,也许她已醒转不过来,也许她已经不行,是他们瞒着他。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不叫赫什么的进来说个清楚?指不定哪里出了大娄子。
埃拉很美,肤色柔浅悦泽。她生前明眸剪水,润闪蓝色光芒。但这音容笑貌只在往昔。他能对她说话,听她作答,交流彼此想法……但那双亮眸不会睁开,朱唇也不再翕动。对他的造访,她没有笑脸相迎。离别之时,她也不会伤心落泪。这样是否值得?他扪心自问。这样的探访是否好过传统的生离死别——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径直走向冰冷的坟墓?不管怎样,我们依然彼此相守。别无选择。
耳机里传来缓慢模糊的声音:发散性的飘思,无意义的想法,她的头脑里充斥着神秘梦境的片断。他想,亡灵是种什么感觉?单凭埃拉的描述,他根本无法体会。那种失体感和内心体验都无以言表。有一次,她用“轻飘”来形容。人不受重力牵引,御风而行,游走四方。她说过,亡灵生活一俟结束,你就飘出太阳系,飞向其他星系。不过,她也不甚明了,胡猜乱想罢了。她倒是不害怕,也不难过。对此他感到欣慰。
“嘿,埃拉。”他笨拙地对着麦克风说。
“噢。”她回应,像是吓了一跳。但她的脸上依然平静。他看不出表情变化,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亲爱的格伦。”埃拉的话语里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对他的到来表示惊讶。“多久了?”她犹豫地问,“过了多久?”
“两三年。”他答道。
“情况怎样?”
“上帝啊,完了。公司乱套了。我不得不赶来。你不是想参与所有重大决策吗?只有上帝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是该制定新规章,还是改变心探的组织构架?”
“我在做梦,”埃拉说,“梦见一片红色光霭,挺吓人的。我一直往那儿走,停不下来。”
“没错。”朗西特点头说,“《西藏生死书》里头讲过这种体验。你该记得。医生让你读的,在你……”他犹豫了一下,“快走的时候。”
“雾蒙蒙的红光不吉祥,是不是?”
“嗯,你得躲开。”朗西特清清嗓子,“听着,埃拉,我们碰到了麻烦。想听吗?当然,我不想让你受累。如果你累了,或者想谈点别的,你就直说。”
“太离奇了。自从上回见面,我总是觉得恍如梦中。真过了两年?格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觉得身旁还有人在,似乎我们在相伴成长。许多梦都与自己无关。或变成男人,或变成小男孩,或变成静脉曲张的肥胖老妇人……所经之处,生平未遇,尽干些无聊事。”
“嗯,正如他们所说,你在寻找未来母亲,好去投胎转世。那雾蒙蒙的红光,不是投胎的好去处。你不会想去的。那地方低劣,让人难以启齿。你也许是在期待来生什么的。”这么说话他觉得愚蠢。他可不信什么宗教。可是,亡灵体验如此真切,就算他不信神灵,都得拜上三拜。“嘿,”朗西特调转话头,“最近出了件事,逼得我打搅你的清静。S.多尔·梅利丰失踪了。”
沉默片刻,埃拉笑了起来。“多尔·梅利丰是谁?干什么的?怎么可能呢?”她发出朗朗的笑声,熟悉的笑声里带着特有的温暖,令他大为激动。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这笑声犹在他耳侧。这样的笑,恐怕有十年没听到了。
“也许你不记得了。”他说。
“没忘,这个名字哪能忘了?像霍比特人的那个?”
“他是雷蒙德·霍利斯手下最厉害的通灵师。自从一年半以前阿什伍德发现他之后,我们的反超能师一直紧盯着他。我们从没跟丢过梅利丰,也丢不起。梅利丰发出的心感场有霍利斯其他雇员的两倍大。而且,霍利斯手下消失的还不止他一个——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消失了。公司下属的各大反超能咨询机构都遍寻不着。我想是见鬼了,得问埃拉怎么回事,该怎么办。你立的遗嘱是这样说的,还记得吗?”
“记得。”声音听着有点远,“增加电视广告投放。忠告观众当心,告诉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悄无声息。
“你累了。”朗西特沮丧地说。
“不是的,我……”埃拉犹豫地说。朗西特觉得她又走神了。歇了片刻,她追问:“他们都是通灵师吗?”
“大多是通灵师和先知。他们不在地球上了,这点我可以肯定。我们有十二个反超能师无事可干,因为他们反制的通灵师都不在了。更令我揪心的是,反通灵的需求在下降。大批通灵师一起失踪,自然会出现这个结果。我想,他们都去执行特殊任务了。我相信有这么回事,有人雇了这批通灵师,但只有霍利斯知道雇主是谁,派去哪里,行动任务是什么。”朗西特说着陷入沉思。埃拉怎么可能帮得了这个忙?他心想。一个人躺在狭小的冰棺里,完全与世隔绝,她只知道他告诉她的事情。但是,他一直仰慕她的睿智,那种女性特有的智慧,不依照知识经验,完全与生俱来。在她生前,他就没能弄清缘由。眼下,她冰躺着不动,就更弄不清了。埃拉去世后他结识的女人中,有几个有点睿智,但也只有一丁点。要说感知和预判,她们比埃拉可差远了。
“告诉我,”埃拉说,“梅利丰是何许人?”
“一个怪物。”
“他工作为金钱,还是为信仰?通灵者都有神秘感知,做事目的性强,心怀宇宙,我一直胆寒三分。就像可怕的塞拉皮斯,还记得他吗?”
“塞拉皮斯走人了。据说是被霍利斯干掉了,因为他想另起炉灶,跟霍利斯竞争。他手下的先知向霍利斯告的密。”朗西特补充说,“对我们来说,梅利丰比塞拉皮斯更难缠。若他功力尽吐,需要三个反超能师合力方能扛得住,这样干赚不了钱。我们只按一个反超能师的价收费,就是 这么收的。得遵守行业现有的收费规定。”他对这行越来越没好感。效率低下,成本抬高,浮躁虚荣。这种厌恶好似铅石磐压在他心头。“据我们了解,梅利丰就冲着钱来。你听了有什么感想?”埃拉没有答复。“埃拉?”声音全无。他紧张起来。“嗨,亲爱的埃拉,能听到我说话吗?出了什么事?”噢,上帝,他心想,她断线了。
谈话中断片刻之后,他的右耳响起声音。“我叫乔里。”说话人不是埃拉。他的语调很有活力 ,嗓音更是热情活泼,同时又略显笨拙,缺少她那份细致和敏锐。
“别占线。”朗西特惊慌地说,“我正跟我妻子说话,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是乔里。”那人说,“没人陪我说话。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聊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想跟我妻子聊。我付了钱,你别占线。”朗西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认识朗西特夫人。”那人抬高了声音,“她和我说话,跟你我谈话的方式不同,因为你活在阳世。朗西特夫人跟我们待在这儿。不过这并不重要,她跟我们一样不知世事。先生,今昔是何年?他们送那艘大飞船上了比邻星吗?我很感兴趣。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愿意,我来转告朗西特夫人。可以吗?”
朗西特立刻拔掉耳塞,扔下耳机。他拔腿离开积满灰尘、散发着涩味的办公室,在一排排冰棺之间游走。棺柩按编号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他四处急寻负责人,略过照面的其他工作人员。
“有什么事吗,朗西特先生?”看他四处乱跑,赫伯特走上前问,“要我帮忙吗?”
“通话串音,”朗西特喘着气说,“说话人不是埃拉。你们搞什么名堂?服务如此差劲。这种事不该发生。这成什么体统!”赫伯特拔腿直奔2——A办公室,朗西特见状紧跟在他身后。“要是我开的公司这般经营……”
“那人亮了身份?”
“说了,他说自己是乔里。”
“应该是乔里·米勒。他躺在你妻子边上的冰棺里。”赫伯特焦虑地皱着眉。
“但我明明看到的是埃拉!”
“长期躺着做邻居,亡灵难免心通,彼此的精神也会发生串接。乔里·米勒的思维状况很好。你的妻子偏弱。很不幸,光相子单向通路造成干扰。”赫伯特解释说。
“能消除干扰吗?”朗西特嘶哑地问。他气喘吁吁,感到筋疲力尽,身体止不住颤抖。“把那人赶出去,恢复通话。赶快解决问题!”
“如果还有故障,我们退钱。”赫伯特有些不自然地回答。
“谁在乎钱?钱有个屁用?”他们说着走到2——A办公室。朗西特又扭身坐下,他的心力严重损耗,说不出话来。“如果不赶走那个自称乔里的家伙,”他一边大喘,一边嘶吼,“我就去法院起诉,叫这里关门停业!”
赫伯特将耳塞放进耳朵,他望着眼前的棺柩,对着麦克风严肃地说:“乔里,别占线。好孩子,乖。”他对朗西特说:“乔里去世那年才十五岁,所以他活力四射。说真的,串线以前也发生过。乔里有好几次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人。”赫伯特又转向麦克风:“乔里,这样没品。朗西特先生大老远地跑来探望。乔里,不要串线,这样不好。”赫伯特停下来静听。“我知道她的信号微弱。”他又去听,瞪着眼睛,表情严肃。然后,他移开耳机站起身。
“怎么说?”朗西特询问,“他是否同意放线,让我安心说话?”
“乔里也没办法。打个比方,两个调频收音机的信号发射器,一个距离很近,但只有五百瓦功率,另一个信号源频率相同,或几乎相同,虽然距离遥远,但发射功率却高达五千瓦。夜幕降临的时候……”
“夜幕已经 降临。”朗西特说。至少对埃拉是这样。假如霍利斯那帮手下(通灵师、准心灵制动师、先知、拯救者和元气师)失踪后找不到,对他来说也是如此。他不仅失去了埃拉,还丧失了她的洞察与分析。就在她谏言的节骨眼上,被乔里给搅了。
“这次送她回存放室,”赫伯特随口说,“我们不会再安排她挨着乔里。说真的,如果你愿意支付更高月租,我们可以安排她入住更高等级的单间。那儿的墙壁都用特富龙26涂刷过,可以阻挡乔里或其他任何人的精神入侵。”
“是否太晚了?”听到赫伯特这样说,朗西特暂时从沮丧中挣脱出来。
“一旦乔里下线,你妻子就有可能回来。她的精神太弱,其他亡灵都可能来串线,几乎不可阻挡。”赫伯特咂咂嘴,貌似在思考。“朗西特先生,她可能并不乐意被隔离。我们将棺柩——就是人们说的棺材——并排放置是有原因的。游走他人心灵能给予亡灵唯一的——”
“立即给她安排单独的房间。”朗西特打断他说,“安排她在单间,总强过没有生命迹象。”
“她还活着,”赫伯特说,“她只是联系不上你。这不一样。”
“这种抽象差异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朗西特说。
“那就安排单独的房间。”赫伯特说,“我想你说得对,的确太晚了。在某种程度上,乔里已经永久侵入了埃拉。对此我深表遗憾。”
“我也遗憾。”朗西特没好气地说。
[book_title]三
速溶尤比克带来清爽口感,犹如品味新酿的滴漏咖啡。
你的丈夫由衷赞叹:“啧啧,莎莉,
我过去以为你泡的咖啡不过如此。现在,哇!”
按步安饮,滴滴怡人!
乔·奇普穿着一件小丑款式的鲜艳细条纹睡衣,昏坐在厨房椅子上,点燃一支烟。他朝最近租来的自动售报机里投入一角硬币,轻拨转盘选择想看的报纸。宿醉后的眩晕尚未消失。他选择了《星际新闻报》,先扫了一眼《国内新闻》,《社会轶闻》栏引起他的注意。
“好的,先生,”机器热情地回应,“《社会轶闻》。猜猜斯坦顿·米克,那位太阳系名闻遐迩的隐居投机者和金融家现在在忙些什么。”一卷新闻纸从狭槽吐出,发出咝咝声。版面以时新的黑体字四色印刷。新闻纸滑过新柚木桌面,弹到地上。乔从地上捡起报纸,平摊在桌上,他的头还在疼。
米克向世行贷款两兆美元
美联社伦敦电 整个商界都想知道:斯坦顿·米克,那位太阳系名闻遐迩的隐居投机者和金融家,现在在忙些什么?英国报界传出小道消息,这位精力充沛、为人古怪的商业巨头申请了一笔前所未有的巨额贷款!米克曾打算免费建造一支太空舰队,让以色列殖民外星球,将火星上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
“这不是轶闻,只是坊间对金融交易的揣度。”乔对售报机说,“今天我想看哪个影视明星和染毒的有夫之妇睡在了一起。”乔今天跟往常一样没睡好,至少没进入快速眼动期。他不想吃安眠药,因为共管式公寓里的自动售药机每周定量供应的兴奋剂已经不幸地卖光了。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贪一时之快用完了配额。按规定,他只有等到下周二才能配到新药。得再等两天,漫长 难熬的两天!
售报机发出提示:“请拨《八卦新闻》。”
乔拨到八卦栏,售报机立即吐出第二份新闻纸。他的视线被一张洛拉·赫茨贝格——赖特的绝妙漫画吸引,只见她的右耳被画得极为猥亵。他满足地舔舔嘴唇,拿起文章一睹为快。
前几天晚上,洛拉·赫茨贝格——赖特 在纽约出席高档晚宴,遭遇扒手。警觉的洛拉右手一记猛拳击向扒手的肋部。趔趄不稳的小偷摔向瑞典国王埃贡·格罗特 和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子就座的桌子。该女士有一对巨……
门铃大响。乔抬眼一看,惊恐地发现香烟就快点燃柚木桌的塑料贴面。他忙不迭地搁好香烟,拖着沉重的脚步,将身子挪到门栓边的话筒旁。“谁啊?”乔抱怨道。他看了看腕表,八点不到。来人是新租的机器人,还是讨债鬼?他没开门。
一个热情的男声从话筒中传来:“乔,我知道时间尚早,但我刚进城。我是G.G.阿什伍德。我在托皮卡市物色到一个新人,超能出众。在我引荐给朗西特之前,希望能得到你的认可。何况朗西特目前还在瑞士。”
“我的测试仪不在身边。”奇普说。
“那我立即开车回店里取。”
“也不在店里。”乔不情愿地说,“搁汽车上了,昨晚没拿回来。”说真的,人吸了大麻,浑身都懒洋洋的,哪有力气打开飞车的行李箱?“九点以后再说怎么样?”他懊恼地说。就算是中午来,阿什伍德的急躁易怒也会让他烦恼不已……更别提今早七点四十他就上了门,怎不叫人发火?比上门讨债还可恶。
“亲爱的,这是个香饽饽。这个活宝能创造各种奇迹,能折弯你的测量仪指针。公司急需注入新鲜血液,而且……”
“反哪项超能?通灵吗?”
“我会把人带过来。”阿什伍德宣称。“我不知道,听着,乔。”他压低声音,“这要保密,这人很特别。我站在门口大声喊可不行,会被人偷听。说真的,我已经知道一楼有个偷窥者在想什么。他想……”
“好吧。”乔听从了劝说。阿什伍德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不会关上。不妨听他讲。“给我五分钟穿衣服,让我找找公寓里还有没有咖啡。”乔隐约记得昨晚在公寓的超市购物时,曾撕下一张绿色的食品券,这就意味着咖啡、茶、香烟或昂贵的进口鼻烟。
“你会喜欢她的,”阿什伍德富有激情地说,“尽管如经常遇见的情况一样,她爸爸是……”
“她?”乔警觉地问,“女士不宜登门。房扫机器人的服务费没结算,卫生两周没搞了。”
“我会问她是否介意。”
“别去问。我 介意。我就在楼下商店里测试,考考她朗西特的时间安排。”
“我读了她的想法。她不在乎。”
“她多大?”乔想,她也许还是个孩子。不少新发现的可能有反超能天赋的人都是小孩。这些小孩为了不受超能父母的窥视,开发出对抗的本领。
“亲爱的,你多大了?”阿什伍德转过头,柔声问女孩。“十九岁。”他向乔·奇普汇报。
果真如此,乔心想。不过他现在也开始好奇。阿什伍德故作紧张,多半是遇上了姿色女子,这女孩身上或许有这种诱惑。“给我十五分钟。”乔说。如果他手脚麻利,蜻蜓点水般地完成大扫除,不吃早餐,不喝咖啡,这点时间说不定够拾掇屋子的。至少值得一试。
他挂断对讲机,去厨房的壁橱里找扫帚(人工或自动都可以),或吸尘器(氦电池或电插头都无妨)。啥都没找到。显然,物业从未提供过清扫工具。见鬼,事到临头才发现。他都在这儿住了四年了。
他抄起可视电话,拨打214,联系公寓物管部。“听着,现在结清房扫服务费。机器人立即上门,扫完付款。”
“先生,您得在机器人上门之前,一次付清服务费。”
乔从皮夹里倒出魔力信用钥,大多已经过期,无法再用。也许他就是穷命,手头一直紧张,疲于偿还到期债务。“我用三角魔力钥支付过期账单。”他通知不怀好意的债主,“以后的账单转到别家去结算。欠你们的款项一次结清。”
“还要交罚金和违约金。”
“这些用我的心形……”
“奇普先生,费里斯——布罗克曼零售信用审计与分析公司对您的资信状况作了一次特别分析。我们昨天收到报告,上面的数据我们记忆犹新。从七月份开始,您的信用评级从3G降到4G。物管部现已停止向您这样信用极低的可怜用户继续提供服务和(或)信贷。实际上,整栋大楼都是如此。一切交易都得按现金结算。今后直接付现金。事实上——”
乔挂断电话。他不再想诱使和(或)威逼房扫机器人到他乱糟糟的房间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穿衣服。幸亏穿衣服不用别人帮忙。
他穿上一件栗色运动晨衣,套一双翘头舞鞋,戴一顶流苏毛毡帽,满心期望地在厨房里找咖啡。一无所获。他到客厅里继续搜。在通向浴室的门边,他找到了昨晚围过的劣质蓝披肩,还发现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罐原产肯尼亚的半磅装咖啡,招待客人挺不错。只有偶尔想烧钱,他才会买这种东西。眼下钱包羞涩,这种咖啡更显奢侈。
他回到厨房,摸遍口袋才翻出一枚一角硬币,终于煮上咖啡。一股异香飘散开来。他又看了眼手表,十五分钟一晃而过。他大步走到门口,转动把手,拉开门闩。
门打不开。“请付五分钱。”
他翻遍口袋。找不到硬币。用得一个不剩。“明天付吧。”乔冲着房门说。他再次揿下按钮。房门岿然不动。“给你钱是赏你的。没必要 付钱。”
“错了,”房门说,“请查阅您签的购房合同。”
乔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合同。自从签署这份协议,他发现得经常查阅。合同规定:开关门必须付费。不属小费。
“你看我没说错。”房门得意地说。
乔从水槽边的抽屉里找出一把不锈钢刀,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吸金门螺丝。
“我要告你。”当乔旋下第一颗螺丝时,房门说道。
“被门起诉还是头一遭。你能把我怎么着。”
有人在外面敲门。“亲爱的乔,宝贝,我是阿什伍德。我把她带来了。快开门!”
“帮我投五分钱开门,”乔说,“我这边好像卡住了。”
一枚硬币咔啦啦滑入投币口,门开了,一脸灿烂的阿什伍德走了进来。他狡黠地推着女孩进了屋,古怪的表情像是在宣示大功告成。
女孩站着没动,盯着乔看了一会儿。这姑娘绝对不满十七,身材苗条,古铜色肌肤,有一双乌黑大眼。我的天,来一美女,乔心想。她穿着一件人造帆布工作服,套一条牛仔裤,脚蹬一双重靴,像是蹭上了泥巴。有一头亮丽的秀发,用一块红色印花头巾束在脑后。她把袖口挽起,露出晒黑的结实手臂。腰间束了一根人造革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小刀,挂着一部野战电话,还配着一个装有水和物品的应急包。裸露的黝黑小臂上有一处文身,用拉丁文刺着“买者自负”的字样。乔不解其意。
“她叫帕特,”阿什伍德说着去搂女孩的腰,以显亲密,“别管她姓什么。”阿什伍德体型方正,大腹便便,活像一块超重的砖头。像往常一样,他穿着一件马海毛披风,头戴一顶杏黄色毡帽,脚踏绒布便鞋,配一双多色菱形花纹的滑雪袜。他径直朝乔走去,身上有股得意劲,从每个毛孔里钻出来,向四周散逸。既然挖来宝贝,岂能不物尽其用?“帕特,这位是公司一流资深的电子测试专家。”
“你是人带电,还是测试带电?”女孩冷冷地问。
“我们公平交易。”乔回答。他突然嗅到久未打扫的房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杂物随意堆放,析出阵阵臭气。他知道帕特早闻到了。“请坐,”他尴尬地说,“喝杯纯正的咖啡。”
“够奢侈的。”帕特说。她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下意识地将最近一个礼拜的报纸理成一堆。“奇普先生,你怎么会买得起真咖啡?”
“乔赚得多。公司没他不成。”阿什伍德说道,伸手去掏桌上的烟。
“放下。”乔说,“我都快抽没了。最后一张绿色食品券换了咖啡。”
“我帮你付了开门钱!”阿什伍德抗议。他将烟盒递给女孩。“乔在装蒜,别理他。你看他这房间打理的,都是他才华的展现啊。天才都这么生活。乔,测试仪在哪儿?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穿得好怪!”乔对女孩说。
“我在托皮卡基布兹 [1] 维修可视电话系统的地下电缆。”帕特说,“只有女人才干得了那个基布兹的体力活。所以我去那儿应聘,没去威奇托福尔斯基布兹。”她漆黑的双眸闪出自豪。
“你手臂上刺的那文身,是希伯来文吗?”
“拉丁文。”她强忍着讪笑说,“我没见过这样堆满垃圾的公寓。你没找女佣吗?”
“这些电子专家没时间废话。”阿什伍德生气地说,“听着,奇普,这女孩的父母为霍利斯工作。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会切了她的脑袋瓜。”
“你父母不知道你有反超能?”乔问女孩。
“不知道。”女孩摇头说,“你的侦探在基布兹餐厅里告诉我之前,我也不懂。没准是有的。”她耸耸肩说,“也许没有。他说你可以通过成套的心理测验拿出客观证据。”
“如果测试出你有,你会怎么想?”
帕特思索片刻。“我会感觉很——不好。我什么也没法干,不能移物,点石不成面包,没法未孕生子,不能逆转病情。更不能读心,或者预测未来。这般超能我都不会。我顶多抵消超能。完全是多此一举。”
“作为人类的一项生存技能,”乔说,“这与特异功能一样有用,尤其对一般人来说。反超能是一种生态平衡。一种昆虫会飞,另一种昆虫便学会以网捕之。不会飞的陆生动物不也如此吗?蛤进化出硬壳保护自身,鸟儿就将蛤叼到空中,松口摔向岩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为了捕捉超能者而生,超能者捕捉常人。这使你成为常人之友。这整个循环体现了一种平衡,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形成了一个持久的系统。坦率地说,找不到更好的法则。”
“我会被人看作叛徒。”帕特说。
“这让你感到不安吗?”
“想到被别人敌视,我就烦。不过我也想,只要活着,迟早都会招某些人嫌的。人都各有想法,怎么讨所有人欢心?众口难调。”
“你有哪种反超能?”
“难以解释。”
“就像我说的,”阿什伍德说道,“独门功夫,闻所未闻。”
“能抵消哪种异能?”乔问。
“我猜是先知。”女孩看了看热情未退的阿什伍德,“你的侦探先生解释过。我知道我干过怪事,从六岁起就经常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我从没告诉过父母,怕他们不高兴。”
“他们是先知吗?”乔问。
“是的。”
“你说得对。他们要是知道了,准不高兴。这种异能只要在他们身边使用一次,就会被察觉到。他们从没起过疑心吗?你没干扰过他们的先知力?”
“我——”帕特说。她打了个手势。“我想我干扰过,但他们没发觉。”她有些困惑。
“让我来给你说说——”乔说,“反先知通常怎么起作用。在我们已知的个案中十分常见。先知看见各种未来,就像蜂巢一格一格并排列开。他看哪一格最清晰最亮堂,就选作未来。一旦选定,反先知就束手无策了。反先知必须出现在先知作决定的现场,而不是之后。反先知让所有未来在先知眼里似乎同样真实。这样一来,就从根本上干扰了先知的选择。当反先知出现在附近时,先知能立即察觉,因为他与未来的整个关系已被改变。就通灵师而言,类似的影响——”
“她能回到过去。”阿什伍德说。
乔盯着他看。
“回到过去。”阿什伍德重复道,体味着这句话。他意味深长地扫视公寓厨房的角角落落。“受她影响的先知仍能看见一个彰显的未来,就像你说的,清晰可见的未来。他选择了这个未来,他选对了。为什么选对了?为什么清晰可见?因为这女孩——”他朝帕特的方向耸耸肩,“帕特掌控着未来。那个清晰可见的未来之所以清晰,是因为她回到过去改变了它。通过改变过去,她改变了现在,也改变了先知。先知毫无察觉地受到了影响,功能看似正常,实则不再发挥作用。帕特的反超能优于其他反先知的地方就在这里。更绝的是,她能消除先知已经作出的决定。她能在决定作出之后进入,这令我们望尘莫及。我们只能从头切入,否则无计可施。不妨说,跟对付其他超能者不同,我们不能真正消除先知力。听明白了吗?我们不就缺少这项客户服务吗?”他期待地看着乔。
“有趣。”乔立即说。
“‘有趣’,说得轻巧。”阿什伍德气恼地挥舞手臂,“这是目前发现的最厉害的反超能。”
“我不是回到过去。”帕特轻声说。她抬起眼,半是道歉半是挑衅地看着乔。“我是做了些事情,但阿什伍德先生描述得过于天花乱坠了。”
“我能读你的想法。”阿什伍德有点懊恼地说,“我知道你能改变过去。你也确实这样做过。”
帕特说:“我能改变过去,可没回到过去。我不能时光穿越,你偏想让测试师相信这个。”
“你如何改变过去?”
“我脑子里想着过去。想着过去某一点,比方一件事,或一个人说的话。或那种我不想发生却发生了的小事。第一次尝试这样做时我还是个小孩——”
“她那时六岁,”阿什伍德插嘴,“住在底特律。当然,跟她父母住一起。她打碎了她父亲珍藏的一件古董瓷雕。”
“你父亲怎么没预见到?”乔问道,“他不是有预知力吗?”
“他预见到了,”帕特说,“所以在我打碎雕像前一周就惩罚了我。他说注定会发生,你知道先知的功夫。他们可以预知,但无法改变。雕像打碎后——应该说,在我把它摔碎后——我忆念雕像,回想那个晚餐没甜点、下午五点就上床的礼拜,就是打碎雕像前一周。我想,上帝啊——不管当时是向谁祷告的——如何能阻止不测事件的发生?在我看来,我父亲的先知力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不能扭转事态。我现在还是这观点,看不上。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努力复原那该死的雕像。我在心里回到雕像打碎之前,想象它完好无损……这太难了。有天早起——那晚我甚至还梦到了雕像——雕像矗立在那儿,跟往常一样。”帕特用力地向乔倾过身子,用一种尖厉而笃定的口吻说:“好在我父母都没注意。在他们看来,雕像完好再正常不过,本来就没碎。只有我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笑了,身子向后靠去,又取出一支烟点上。
“我去车里拿测试仪。”乔说着朝大门走去。
“请付五美分。”当他去拉门把手时,大门说。
“付钱。”乔对阿什伍德说。
乔从车上把一堆测试仪抱到房间之后,让公司的侦探赶紧闪人。
“什么?”阿什伍德惊诧地说,“是我找到她的,奖金归我。我花了快十天才顺藤摸瓜追到她,我——”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有你在场我没法测她。超能和反超能场互相侵消。它们要是不相克,这行也没得干。”乔说道。阿什伍德生气地站起身,乔伸手向他要钱。“留几枚五分硬币,让帕特和我能出去。”
“我钱包里有零钱。”帕特低声说。
“测我损失的场,就能算出她的反超能场。我知道你一直是这么测的。”阿什伍德说。
“这是两码事。”乔简短地回答。
“我身上没硬币,”阿什伍德说,“出不去了。”
帕特看了看乔,又扫了一眼阿什伍德。“我送你一枚。”阿什伍德接住扔来的硬币,满脸困惑,随即又转变成愠怒。
“你太叫我失望了。”阿什伍德边往投币口塞硬币边抱怨,“你们俩都是。”他咕哝着带上门。“是我发现了她。这行杀人不见血,在——”门咔嗒一声关上,说话声渐渐消失。周围一片寂静。
“他这人就这点热情。”帕特马上说。
“他没事。”乔说。他像往常一样感到愧疚,但愧疚程度不大。“毕竟他干了活。现在——”
“好,该你了。”帕特说,“我能把靴子脱了吗?”
“当然可以。”乔说。他开始安装测试仪器,检查磁鼓和电源。他试着转动每根探针,释放出特定强度的电流,同时记录效果。
“冲澡多少钱?”帕特把靴子整齐地摆放在不碍观瞻之处。
“二十五美分,”乔低语,“要付二十五美分。”他抬眼望去,看见她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我身上没这么多钱。”他说。
“基布兹的东西全免费。”帕特说。
“免费?”他瞪眼看她,“经济上不可行。怎么运转?维持得了一个月吗?”
她继续淡定地解扣子。“我们的工资上交,劳务费打在账户里。所有收入集中在一起,支付基布兹的运转费用。事实上,托皮卡基布兹几年来一直保持盈利。我们挣得多,用得少。”帕特把上衣搭在椅背上。她脱了蓝粗布上衣,一丝不挂。他注意到她的乳房:高耸硬挺,被肩肌恰到好处地支撑着。
“你想好了?”乔问道,“我是说,你要脱光衣服吗?”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我没脱衣服的情况。在另一个现在。你不喜欢我那样,我就抹去了记忆。所以现在——”她曼妙地站起身。
“你没脱衣服时,我怎么了?”他谨慎地问道,“拒绝测试你?”
“你抱怨说,阿什伍德先生高估了我的反超能。”
“我不会那样做。不可能。”
“在这儿。”帕特弯下腰,乳房不住地前摆。她伸手摸向上衣口袋,把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乔。“从上一个我抹去的现在来的。”
他接过纸,看到结尾有句评语:“发出的反超能场——量级不够。始终达不到标准。没有实战现有先知的价值。”评价是一个圆圈,中间加一杠,意即:不得雇用 。只有他和格伦·朗西特看得懂这暗号,那批侦探都不认得,因此阿什伍德不可能透露给她。他无言地把纸递回给她,她重新叠好放回原处。
“你还要测试我吗,”她问道,“在看过这张纸以后?”
“常规测试,”乔说道,“有六项指标——”
“你这个无能的小官,欠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连开门硬币都凑不齐。”帕特的话中带刺,在他耳边冲荡回旋。乔顿觉浑身僵硬、面肌抽搐,他羞红了脸。
“现在是有这问题,”他回答,“但钱随时会来。弄笔贷款就成。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向公司申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来两套杯碟,从咖啡壶里倒出咖啡。“加糖还是奶油?”
“奶油。”帕特说。她仍然赤裸上身,赤脚站着。
乔摸到冰箱门把,去取牛奶。
“请付十美分。”冰箱说,“开门五美分,奶油另加五美分。”
“不是奶油,是原味牛奶。”他徒劳地猛拉门把手。“就这一回,”他央求道,“我对上帝发誓,欠债还钱,不过今晚。”
“十美分,拿着。”帕特说。她从桌对面把一角硬币滑给乔。“钱是应该付的,”帕特说,一边看着他把硬币塞入投币口,“给你的女管家。你的确失败了,不是吗?阿什伍德先生告诉我——”
“不是一向如此。”乔有些恼火。
“你想不想让我帮忙,奇普先生?”她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除了警惕。“你知道我有这本领。请你坐下来写一份关于我的评估报告。别在意测试。我的反超能是独特的,你测不出我发出的反超能场。那个场在过去,可你却在当下测我,才有现在的结果。你同意吗?”
“你上衣口袋里那张评估,让我再看一眼。在我决定前再看一眼。”乔说道。
帕特平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折好的黄纸递给乔,他又开始看。是我的笔迹,他心想。真迹,没错。他将黄纸递还给她,从一堆测试工具里抽出一张相同的簇新黄纸。
他在纸上写下帕特的名字和得分高得离谱的测试结果,然后是结论。新的评语是:“具有无与伦比的超能,反超能场超强,或可抵消先知任何规模的集体发功。”然后,乔潦草地画上暗号:两个带下画线的×。帕特站在他身后,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凑得太近,乔的脖子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两个带下画线的×是什么意思?”帕特问。
“‘雇用她,’”乔说,“‘不惜天价酬金。’”
“谢谢。”帕特从钱包里掏出一捧钞票,挑了一张给他。是张大钞。“这能帮你。在你作出正式评估之前,我可不能给你塞钱。你会停止工作,认为我在贿赂你。最后,你还会认为我不具有反超能。”说着她拉开牛仔裤拉链,飞快地脱掉裤子,动作鬼鬼祟祟。
乔仔细检查测试评语,没抬眼看她。暗语的意思并非他刚才所说。真正的意思是:注意此人。她对公司构成威胁,是个危险人物。
他在测试单上签上名,折好后递给她。她立即放入钱包。
“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住?”说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我想可以入住了吧,我已经付了个把月的房租了。”
“随时恭候。”乔回答。
“打开水龙头前,请付五十美分。”浴室发出提示。
帕特又蹑手蹑脚地跑回厨房取硬币。
【注释】
[1] 以色列的一种合作社。——译者
[book_title]四
尤比克新奇沙拉酱,既非意大利亦非法国风味。
焕然一新的口感,震撼世人的味觉盛宴。
品尝尤比克沙拉酱,唤醒沉睡的味蕾!
按步就食,安全放心。
格伦·朗西特结束亲友亡灵馆之行,回到纽约。他租了一辆豪华静音电动靓车返回公司。他把车停在公司总部的楼顶上,顺着下行斜道赶回五楼办公室。当地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分。他端坐在办公桌旁的老式胡桃木真皮大转椅上,跟公关部人员进行视频通话。
“塔米什,我刚从苏黎世回来,跟埃拉谈过了。”朗西特瞪着小心翼翼走进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办公室超大,秘书进来后顺手掩上门。“什么事,弗里克女士?”
精瘦的弗里克性情怯懦,脸上略施粉黛,正好冲淡古灰肤色。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打扰朗西特,实属迫不得已。
“好吧,弗里克,”他耐心地问,“什么事?”
“来了新客户,先生。我想你该见见她。”说着她挪近朗西特,可又在同一瞬间退了回去,动作高难,只有她做得出来。这番身手她花了一百年才修成。
“等我挂了电话再说。”朗西特回答。“我们的广告在电视黄金时段的播出频次是多少?每隔三小时播出一次没变吗?”他对着电话说道。
“不完全对,先生。反超能广告全天平均每三小时在超高频频道播出一次,但黄金时段的播出成本就——”
“我打算每小时播一次,”朗西特说,“埃拉这样建议。”在回西半球的路上,他已经考虑好他个人最中意的广告片。“你知道最高法院的最新裁决吗?如果丈夫能证明妻子坚决拒绝离婚,他就可以合法谋杀对方。”
“听说了,这所谓的——”
“我不在乎它叫什么。关键是我们有部广告与之相关。那广告拍了什么?我一直记不住。”
塔米什说:“有个离异男子正在受审。镜头上首先出现陪审团,再是法官。镜头上移,检察官盘问该男子。检察官说:‘先生,您妻子似乎——’”
“没错。”朗西特满意地说。这条广告是他帮忙写的,是他的想法。他觉得这正是自己才华横溢的表现。
“是否可以假设,”塔米什问道,“失踪的超能师作为一个团队受雇于一家大型投资公司?若真是这样,我们得特别挑出一部商业广告片。朗西特先生,是否还记得这部?一个丈夫忙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他身穿花瓣裙摆礼服,下着裹膝紧身裤,头戴一顶军帽,腰系亮黄宽腰带。他疲惫地坐到客厅沙发上,脱下一只长手套。他弓起身,眉头一皱说:‘天哪,吉尔,我想知道我最近怎么了?几乎每天都这样。只要办公室有人开口,我就觉得有人要窥探我的想法!’然后吉尔就说:‘如果你为此担心,为何不就近联系一家反超能咨询机构?你可以租一位反超能师,价格合理,让你重回自我!’然后他咧嘴大笑说:‘是啊,这懊恼已经……’”
弗里克女士再次出现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朗西特先生。”她请求,眼镜抖动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塔米什,我待会再跟你讲。不管怎样,加大广告投放,照我说的,每小时播一次。”他挂断电话,静静打量弗里克。“我千里迢迢地奔到瑞士,”他说道,“唤醒沉睡的埃拉,听取她的建议。”
“沃特女士,朗西特先生有空了。”秘书闪身,一个胖女人左右摇摆着走进来。她的脑袋像只篮球上下跳动,圆胖硕大的身躯径直压上椅子,坐定后晃悠起细瘦的小腿。她穿着一件过时的蜘蛛丝外套,好似一只可爱的小虫误入别人织就的茧中。一个套中人。然而,她还是笑得出来,似乎十分自在。快五十岁了,朗西特猜测。这年纪哪还能指望身段姣好?
“哎,沃特女士,”他说,“我正忙着,请你有话直说。什么事?”
沃特的嗓音圆润而快乐,与她的外表不太一致。“我们的通灵师遇到了一点麻烦。虽然这么想,但还不确定。我们专门有个通灵师为雇员排忧解难,我们了解他。如果他发现超能者,例如通灵师或先知,他应该汇报给……”她欢快地看了朗西特一眼,“我的上司。上周他作了这样的汇报。我们有一份针对多家反超能咨询公司的研究报告,是一家私人公司作的调查。贵公司排名第一。”
“我知道。”朗西特说。他看过这份评估报告。可惜这报告从未给他们带来更多商机。不过,现在客人来了。“你们探到几个通灵师?”他问道,“不止一个?”
“至少两个。”
“也许更多?”
“有可能。”沃特点头说。
“我们的做法是,”朗西特说,“先准确测量超能场,辨出超能类型。通常需要七到十天,这要看……”
“我的老板希望你立刻派人去,跳过花钱费时的例行测试。”沃特打断他说。
“我们不知道要派几个反超能师去,也不清楚超能的类型和派往的地点。反超能行动得充分准备。这不像挥挥魔杖图省事,也不像往角落里喷喷有毒喷雾贪方便。我们得一个一个抵消,对号入座。如果霍利斯来管闲事,手段也一样:对号入座。某人进了人事部,雇了另一个,后面这人再建立起或负责起一个部门,再调来几个……有时这过程要延续几个月。一天之内怎能破解人家长期建立的组织?精心策划的超能行动就像一幅镶嵌图案,性急不得。我们也得耐心等候。”
“我的老板等不及了。”沃特欢快地说。
“我来跟他谈。”朗西特拿起可视电话,“名字?联系电话?”
“你只能通过我来跟他联系。”
“也许根本不用联系。直说吧,谁是老板?”朗西特揿下桌沿下的暗键。接到信号,随时待命的通灵师尼娜·弗里德走入隔壁办公室,探查沃特的来意。如果连对方的底细都不知道,这生意做不成,朗西特心想。据我所知,霍利斯还想雇我。
“你太迂腐。”沃特说,“我们最讲速度。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只能这么说,他们想窥探的我方项目不在地球上。无论是潜在产出还是投资规模,都堪称我方的重点项目。老板已经投入所有可转让资产。该项目无人知晓。因此,现场发现外来通灵师,令我们无比震惊……”
“抱歉。”朗西特说。他站起身,往办公室的门口走。“我会查清我们还有多少人手。”他走出办公室,顺手带上门。他朝隔壁几间办公室张望,直到看到尼娜·弗里德。她正独坐在小房间里,边抽烟边想心事。“查明是谁派来的,”朗西特要求,“反超能师最多要几个。”我可以调派三十八个,他心想。或许这次行动可以悉数上阵,或者大多数都上阵,说不定能查出霍利斯那帮通灵师去哪儿神气活现了。这帮该死的家伙。
他折回办公室,坐到办公桌旁。
“如果通灵师前来打探,”他对沃特说,双臂交叉在胸前,“你就得接受残酷的事实,你们的项目已不再是秘密。这跟对方采用的技术细节无关。既然如此,何不先告诉我项目内容?”
沃特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项目地点?”
“不知道。”她摇摇头。
“谁是你老板?”
“我只知道自己受雇于他控股的子公司。我的上级是谢泼德·霍华德先生。没人告诉我霍华德的老板是谁。”
“我方应约派出反超能师,能否告知去向?”
“多有不便。”
“万一有去无回呢。”
“事成之后,难道你不去把他们接回来?”
“霍利斯那帮人有前科,曾将派去的反超能师灭口。为了确保人身安全,实属义不容辞。如果去向都不明,我不冒这个险。”朗西特说道。
左耳内藏的微型扬声器嗡嗡作响,他听到尼娜·弗里德微弱而平稳的声音。“沃特女士是斯坦顿·米克的私人机密助理。谢泼德·霍华德,没这人。侦查的项目主要在月球上,跟米克的研究设施有关。其控股股份在沃特女士名下。她不知道任何技术细节,米克从没给她看过相关的技术评估、备忘录或进度报告。对此她很有意见。不过,从米克的职员那里,她大致了解了项目的性质。如果她的二手信息可靠,这个月球计划涉及一个低成本的全新星际旅行驱动系统,接近光速,可以租借给比较富裕的政治或民族团体使用。米克似乎想让这个系统为下层群体所用,使星际殖民得以大规模实现。这样一来,政府垄断就将难以维系。”
耳朵里咔嗒一声,汇报结束。朗西特往后斜靠在胡桃木真皮转椅上,思考起来。
“你在想什么?”沃特欢快地问。
“我在想,”朗西特说,“你们是否出得起价。既然我缺乏测试数据,只能大致估算需求……可能要四十个。”他知道斯坦顿·米克出手阔绰,再多的反超能师也能包下,再不济他也能找到别人代付。
“四十个。”沃特重复,“嗯,人数不少。”
“人手越多,就能越早完成任务。既然贵方催促,我们就将人手全部派出。如果你已经获得授权代签合同,”朗西特果断地伸出手指,她直盯着他看,“现在就可以预付定金,七十二小时内或能完成任务。”他期待地望着她。
耳边再次传来声音。“沃特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获得完全担保。法律上,她可以用公司财产偿还债务,包括使用公司资产全额抵债。她在作价计算市值。”尼娜顿了一下,“她算出市值有几十个亿。但她不想出这笔钱,因为她不愿签了合同还要付定金。她情愿让米克的律师来签合同,拖几天也无所谓。”
可他们很着急,朗西特心想。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
“她预感你知道了——或猜到了——她的幕后老板是谁,担心你借机抬价。米克知道自己的名气。他自认是这行的大牌,因此就派别人代他出马,委托某人或某事务所出面。另外,他们希望尽可能多派人手。再高的报价也会欣然接受。”尼娜在扬声器里说。
“四十个反超能师。”朗西特漫不经心地说。他在桌上捡过一张空白小纸头,用钢笔计算起来。“算算看,六乘以五十乘以三,再乘以四十。”
沃特仍然笑容可掬,期待中透出紧张不安。
“我在想,”他低声说,“是谁出钱给霍利斯窥探你们的项目?”
“那不重要。不是吗?”沃特说,“重要的是这事已经发生。”
“有时就是查不出来。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蚂蚁爬进你家厨房,你不用问原因,驱除了事。”朗西特说。他已算出报价。
这是笔大买卖。
“我考虑考虑。”沃特说。报价之高令她惊愕。她抬起眼睛,半站起身。“哪间空办公室我可以用一下?我想打个电话给霍华德先生。”
朗西特也站起身。“一家反超能咨询机构一次派出这么多人手,实在难得。良机莫失。如果你确实有意,请尽早决定。”
“真要派出这么 多人?”
朗西特挽着沃特的胳膊走出办公室。他们沿着大厅,步入电子地图室。“这里显示了我们公司和其他公司反超能师的方位。另外还显示了——尽量显示了——霍利斯手下的方位。”他数着地图上逐一被移除的小旗,数到最后一面:S.多尔·梅利丰。“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了。”他对沃特说。沃特悟出这些被移除的小旗的含义,招牌式的笑容刹那消失。朗西特拉过她的汗手,将代表梅利丰的小旗埋在她手心里,把她的五指合拢。“你就待在这儿静心考虑。”他说道,“那儿有部可视电话,”他指了指,“没人打扰。我在办公室恭候答复。”朗西特离开地图室,心想,我万万没料到失踪的通灵师去了那地方。这是有可能的。斯坦顿·米克没要求常规测试。如果多要了人,他后果自负。
已找到部分(也可能是全部)失踪的通灵师。按照规定,朗西特公司须将情况通报行业协会。他有五天时间上呈报告……他决定拖到最后一天。他觉得这次的商机难得,一生难遇。
“弗里克女士,”朗西特走进外间的秘书办公室,“打份工作合同,指定要四十……”他突然打住话头。
对面坐着两个人。那男子是乔·奇普。他看起来十分憔悴,酒意朦胧,比往常更加阴沉……除了那股死气,他跟往常也差不多。他旁边坐着一个长腿女孩,有一头黑亮的斜发和一对乌黑的眼睛,精致可人的美照亮了整个房间。他觉得女孩似乎不想让人看出自己长得妩媚,故而讨厌一身细滑如玉的肌肤,厌弃那对性感丰盈的深色嘴唇。
她看似刚起床,还没梳洗干净。她似乎讨厌这一天的到来——事实上,是讨厌每一天的到来。
“我猜阿什伍德从托皮卡回来了。”朗西特走过去说。
“这是帕特,”乔介绍说,“没有姓。”说完他指指老板,叹了口气。乔身上有股奇怪的挫折感,内心却不甘放弃。顺从的背后暗藏几分跳荡的活力。在朗西特看来,似乎可以怪罪乔装出这副精神颓唐的模样……当然,罪责不在他身上。
“反哪种超能?”朗西特问道。帕特仍然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双腿舒展。
“反生酮作用。”女孩低声答道。
“什么?”
“通过使用葡萄糖,”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预防酮病。”“解释一下。”朗西特吩咐乔。
“将测试单递给朗西特先生。”乔对帕特说。
女孩坐起身,伸手在钱包里一阵摸索,取出皱巴巴的黄色测试单。她摊开单子看了一眼,递给朗西特。
“惊人的高分,”朗西特说道,“她真的如此优秀?”他问乔。他看见两个×下面画了一条横杠,这实际上意味着:图谋不轨。
“到目前为止,帕特是最棒的。”乔说道。
“到我办公室来。”朗西特对女孩说,领着她走进办公室。
这时,肥胖的沃特喘着粗气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眼睛滴溜溜直打转。“我给霍华德先生打过电话了,”她告诉朗西特,“他给了指示。”她注意到乔和叫帕特的女孩在场,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兴冲冲地接着说。“霍华德先生希望立即碰头,我们能否立马商谈细节?我早说过这事十万火急,拖不得。”沃特笑得呆滞而坚定。“两位能稍等吗?”她问道,“这桩生意得优先关照。”
帕特瞥了沃特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轻蔑的笑声。
“请稍等,沃特女士。”朗西特说。他感到担心。他看看帕特,再看看乔,更加担心。“请坐,沃特女士。”他手指一把外间办公室的椅子。
“朗西特先生,我明确告诉你要几个。霍华德先生认为,可以按实际需要确定准确的人数。”沃特说。
“几个?”朗西特问。
“十一个。”
“我们就签合同,”朗西特说道,“我一空下来就签。”他伸出宽大的手,引导乔和帕特走进里间办公室,关上门,然后就座。“他们肯定会失手,”他对乔说,“无论派多少人,十一个、十五个,还是二十个。对方还请来了梅利丰。”朗西特既担心又疲惫。“我猜这是阿什伍德在托皮卡物色到的实习新人?你觉得我们应该雇用她吗?你跟阿什伍德都同意?如果都点头,当然没问题。”也许可以把她交给米克,朗西特心想,让她参加行动组。“还没人告诉我,”他说,“她能抵消哪种超能。”
“弗里克说你飞去了苏黎世,”乔说道,“埃拉怎么建议?”
“在电视上投放更多广告。”朗西特说,“每小时播一次。”朗西特对着内部通话机说:“弗里克,起草一份雇用合同。写明去年十二月份我们与行业协会一致通过的起薪,再确定——”
“起薪?”帕特问,话语里充满讥笑和猜疑,显得刻薄又孩子气。
“我还不清楚你的功夫。”朗西特看了她一眼说。
“先知,格伦,”乔气恼地说,“但方法不同。”他没多说。他像一只老式的手表,电池耗尽后走停下来。
“她准备好工作了吗?”朗西特问乔,“还是需要先培训实习,再听候安排?我们有将近四十号人等活干,又来一新人。不到四十,我想,派出十一个。这三十号人就这么闲聊瞎扯,工资一分没少拿。我不知道,乔,我真不知道。也许该解雇一批侦探。不管怎样,我想已经找到了那批失踪人员的下落。一会儿再讲。”朗西特对着内部通话机说:“写清楚,我方可以无条件让她走人,没有解雇金或任何形式的赔偿。头九十天,不发养老金、医疗补助或疾病补贴。”朗西特又转向帕特,“起薪都是每月四百块,每周工作二十小时。你还得加入一个工会。我推荐矿工磨坊熔炼工人联盟。三年前,联盟签下了所有反超能机构雇员。但这事我管不着。”
“工资太低,”帕特说,“还没有我在托皮卡基布兹维护可视电话中继设备赚得多。你的侦探阿什伍德先生说——”
“侦探说谎,”朗西特说,“随他们信口开河,反正法律管不着。反超能咨询机构也没办法。”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秘书弗里克带着一份打好的雇用合同,步履蹒跚地走进来。“谢谢,弗里克。”朗西特接过合同。“我妻子躺在冷冻柜里,二十岁就去世了。”他对乔和帕特说,“她是个美人儿。我正跟她说着话,冒出一个叫乔里的精怪小孩。然后说话人变了,变成了乔里。埃拉是冰冻人,亡灵的活力在衰退。哎,我的秘书像一个干瘪的丑老太婆,每天都得照面。”朗西特凝神望着帕特,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两片性感的肉唇。他感到体内有股欲望在不合时宜地蠢动,那是一种朦胧无着的渴望,好似在地上画了一个整圆,转了一圈又回来,徒留一片空虚。
“我这就签。”帕特说。她伸手去拿签字笔。
[book_title]五
摇摆舞比赛不能参加了,海伦。肠胃不舒服。
我给你开点尤比克!
尤比克让你精神焕发,办事效率倍增。
谨遵医嘱,迅速缓解大脑和胃部疼痛。
记住:尤比克唾手可得。不可长期服用。
在长日被迫的非自然游手好闲中,反通灵师蒂皮·杰克逊通常睡到中午才醒。蒂皮的大脑植入了电极,能帮她进入快速眼动期睡眠。即便躺在床上,盖着高支棉被单,她仍有一堆事要处理。
此刻,梦境在人工引导下,出现了一个霍利斯的神秘通灵师。他的超能特别出众。在他面前,太阳系的反超能师不是直接放弃,就是甘拜下风。在跟精神感应的较量中,如何消除这人发出的超强感应场,重任落到蒂皮身上。
“你在边上,我做不得主。”模糊不清的对家阴恻恻地说。这人野性毕露,满脸愤怒,活像一只发了疯的松鼠。
“也许你对自身系统的定义缺乏明确的定域。你的个性建立在无意识之上。这很危险,因为你控制不了潜意识,所以感到我在威胁你。”蒂皮在梦里答话。
“你不是为反超能咨询机构工作吗?”霍利斯手下的通灵师发问,紧张地环顾四周。
“你自认是超级天才,还用我讲?”蒂皮说。
“我不会读心,”通灵师说,“那本事丢了。你跟我兄弟比尔谈谈。过来,比尔,跟这位女士聊聊天。你喜欢她吗?”
比尔像极了他当通灵师的兄弟。他说:“我喜欢她,因为她没来消除我的预知。”他拖着步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平铲似的大白牙。“‘恨天公存心,毁我好形象……’”他说着打住,皱起眉头。“情况怎么样,马特?”比尔问他兄弟。
“‘十不全,四不像,急忙忙送到人间世,没长完人模样。’”像松鼠的通灵师马特说道,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身上的皮毛。
“是的。”先知比尔点头,“我还记得。《理查三世》有句台词,‘拐腿子,貌过气,路逢野狗儿,朝我吠汪汪。’”他对蒂皮解释。兄弟俩相视而笑,露出钝门牙,好似他们以啃咬生种子为食。
“说的什么?”蒂皮问。
“就是说,”兄弟俩异口同声,“要你小命。”
可视电话响起,把蒂皮吵醒。
蒂皮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眼前的七彩泡泡让她目眩。她眨了眨眼,拿起电话:“你好。”她看了看钟,心想,上帝啊,这么晚了。我都快成植物人了。屏幕上出现格伦·朗西特的脸。“你好,朗西特先生。”她站在可视电话的镜头之外,“来了新任务?”
“啊,杰克逊女士,”朗西特说,“很高兴找到你。我正跟乔牵头一次大行动,十一人参加,选中者将执行重大任务。我们审查了档案。乔觉得你不错,我也是这个意见。你赶过来要多久?”他听上去似乎很有信心,可他的脸在小屏幕上显得憋屈,忧心忡忡的。
“要干活了。”蒂皮说。
“是的,你得打点行李。”朗西特责备说,“我们应该随时整装待发。我不想谁坏了规矩,特别是碰到这种紧急案件。”
“我早好了。十五分钟后可以赶到纽约办公室。我只需要给我丈夫留张条,他在上班。”
“噢,好吧。”朗西特心不在焉地说。他似乎已在看名单上下一个是谁。“再见,杰克逊夫人。”他挂断电话。
做了怪梦,蒂皮心想。她一边匆忙解开睡衣扣子,一边赶回卧室取衣服。比尔和马特怎么说那首诗的出处?她记得是《理查三世》。她脑海里浮现出他俩的扁平大牙、发育不良的圆形头颅,以及类似杂草丛生的红发。她想起自己未曾拜读过《理查三世》,即便看过,也是很久以前,还是小孩的时候看的。
怎么会梦见自己未曾拜读过的诗句?她问自己。或许在我入睡时,有个清醒的通灵师乘虚而入了。也许是通灵师和先知同时作用,就像我在梦中所见。或许该去咨询公司研究部,看看霍利斯是否真的雇用了马特和比尔组成的兄弟组合。
尽管困惑不安,她还是以最快速度穿戴齐整。
朗西特点燃一根哈瓦那出产的正宗雪茄,是绿装的奎斯塔·雷伊牌帕尔马至尊。他往后倚靠在尊贵的椅子上,按下通话机按钮。“弗里克夫人,开一张抬头是阿什伍德的赏金支票。一百块金额。”
“好的,朗西特先生。”
阿什伍德心情狂躁,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踱步,将实木硬地板踩得嘎嘎作响。朗西特看着心烦。“她能做些什么,乔似乎没打算告诉我。”朗西特说。
“乔是个酒鬼,脾气暴躁。”阿什伍德说。
“这个帕特能回到过去,其他人怎么做不到?我打赌这项超能没那么特别,也许是你们侦探一直漏看了这门功夫。无论如何,反超能咨询机构雇用她不合情理。这是一门超能,不是反超能。我们从事……”
“正如我所说,乔在测试报告里证实,她可以使先知失灵。”
“那不是主要的。”朗西特思索片刻,生气地说,“乔认为她是危险人物。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问他了吗?”
“乔一向含糊。他从没理由,全靠预感。话说回来,他想让帕特加入米克的行动小组。”朗西特说。桌上有堆人事部文件,朗西特将文件来回挪叠,不断整理。“叫乔进来,看看十一人队伍是否已经到位。”他看了看表,“该到齐了。我要当面告诉乔,把帕特招进来简直是疯了,如果她这么危险。你怎么看,阿什伍德?”
“他们之间有事。”
“什么事?”
“性事。”
“乔没性事。那天,尼娜·弗里德读了他的心,他甚至不能……”门开了,朗西特停止说话。来者是弗里克,她步履蹒跚,手持开给阿什伍德的大额支票,让朗西特签字。“我知道他为什么想带帕特参加米克的行动,”朗西特说,一边在支票上签字,“为了监视她。他也要去。他要去测量超能场,尽管客户没提这要求。我们必须了解危险程度。谢谢你,弗里克。”他摆手示意她出去,然后将支票递给阿什伍德。“假如我们不作测量,对方的能量强到我方反超能师克制不了,谁来负责?”
“得怪我们自己。”阿什伍德说。
“我告诉他们十一个不够。我们得派出精兵强将,全力以赴。毕竟,能得到斯坦顿·米克的光顾,这对我们很重要。说来也怪,米克这么有钱有势的人,居然目光短浅、一毛不拔。弗里克,乔在外头吗?乔·奇普?”
“乔等在外间办公室,还有其他一些人。”弗里克说。
“来了几个?十个还是十一个?”
“差不多。误差一两个吧。”
朗西特对阿什伍德说:“行动组到了。我要见他们,他们所有人。在他们去月球之前。”他又吩咐弗里克,“带他们进来。”说完,他猛抽一口绿装雪茄烟。
弗里克转身离开办公室。
“大家都知道,”朗西特对阿什伍德说,“论单兵作战,他们个个都不错。这点有数据证明。”他将测试报告拍在桌子上。“集中在一块儿呢?他们集体的反超能场会有多强?阿什伍德,你说说看。这问题值得研究。”
“到时自有分晓。”阿什伍德说。
“我干这行很久了。”朗西特说。外间办公室的人陆续走进来。“算是对现代文明尽一份绵薄之力。”
“讲得好,”阿什伍德说,“你是专门保护人们隐私的警察。”
“你知道雷·霍利斯怎么说?”朗西特说,“他说我们在倒行逆施。”他发现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众人挨个儿站着,谁也没出声,都在等他发话。这些人三教九流,他沮丧地想。一个年轻的瘦女孩,戴一副眼镜,留柠檬黄的直发,头上一顶牛仔帽,披着黑色蕾丝披肩,穿着百慕大短裤。这人定是伊迪·多恩。她旁边那个女子长相漂亮,稍稍年长,眼神狡黠迷离,深色肌肤,穿着丝绸莎丽,系着尼龙阔腰带,脚上一双短袜。八成是那个叫弗朗西的姑娘。她有点精神分裂,幻想参宿四上的智能生物造访,不时光临她家的屋顶。还有一个大男孩,一头羊毛鬈发,总觉得高人一等,自傲里带点愤世嫉俗。再看旁边那人,穿着花色穆穆袍和氨纶灯笼裤。朗西特从没见过这副装扮。他数了一下,五男五女。还有人没到。
帕特·康利在乔前面走进来,那个喜欢思考的闷姑娘。就这十一人,到齐了。
“来得巧,杰克逊夫人。”他对带点男人味的夫人说道。她三十岁左右,黄灰色皮肤,身穿人造小羊驼毛裤和宽松无领的灰色长袖运动衫,运动衫上印着伯特兰·罗素爵士的整张脸,印染已经褪色。“你的准备时间最少,最后才通知到……”
蒂皮·杰克逊的浅棕色脸蛋上笑容苍白。
“你们中有几个我认得。”朗西特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摆手招呼大家各找座位,抽烟的自便。“你,多恩女士,奇普先生和我最先挑中你,因为你跟梅利丰交过手,表现出色,最后落败不是你的责任。”
“谢谢,朗西特先生。”伊迪·多恩纤声细语地说。她羞红了脸,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墙壁。“能参加这次行动,这很好。”她补充说,话语中没什么底气。
“谁是阿尔·哈蒙德?”朗西特边翻档案边问。
一个黑人男子拉长脸示意。他身材高挑,肩膀佝偻,神态和蔼。
“我先前不认识你。”朗西特翻阅他的档案,“你在反先知测试中的得分最高。我本该早点认识你。你们当中还有谁有这功能?”另有三人举起手。“你们四个,”朗西特说,“无疑会领教阿什伍德招来的新人的厉害。她破解先知的手段前所未闻。帕特女士最好亲自解释。”他点头向帕特示意。
朗西特发现自己站在第五大道上一家商店的橱窗前。这家店专营稀有硬币。他正在研究一枚未流通的美国金币,心里盘算是否出得起价,将其纳入收藏品。
什么收藏品?他吃惊地问自己。我不收藏硬币。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应该在办公室里监督工作。这样四处溜达逛商店有多久了?他记不得自己平日做什么工作。一种什么业务,跟超能者有关,特异功能。他闭上眼睛,试图集中心力。不行,我不得不放弃,他意识到。去年冠心病发作,我必须退休养病。但我刚才还在那里,他记起来。仅仅是几秒钟之前。在办公室里,跟一群人说着新项目。他闭上眼睛,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想得头晕。这一手经营成了泡影。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办公室,面前站着阿什伍德、乔和一个非常迷人的深肤色女孩。他想不起她的名字。除了这几个人,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觉得很奇怪,但说不出缘由。
“朗西特先生,”乔说,“向你介绍帕特里夏·康利。”
“认识您很高兴,朗西特先生。”帕特笑盈盈地说,眼神里透出喜悦。朗西特有点摸不着头脑。
乔意识到,她一直在捣鬼 。“帕特,”他大声说,“我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儿,但就是有点不对劲。”他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房间里跟往常没两样:地毯花哨艳丽,艺术品之间毫不协调,墙上的原创画缺乏艺术美感。朗西特也没变:灰白色头发,不修边幅,沉思的时候满脸皱纹。朗西特回看了一眼乔,发现乔的眼神里也流露出困惑。阿什伍德站在窗边,套着一条平常爱穿的整洁的桦树皮色裤子,腰上束着麻绳腰带,身穿透明薄织物料子的上衣,头戴一顶火车司机的高帽。他耸耸肩膀,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显然,阿什伍德没瞧出异样。
“没有什么不对呀。”帕特说。
“哪儿 都不对。”乔回答,“你一定是回到过去,让我们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通道。但我没法求证,定性不了这种变化。”
“闭嘴,为了鸡毛蒜皮吵个没完。”朗西特皱眉说。
“鸡毛蒜皮?”乔吃惊地反驳。然后,他看见帕特手上戴的戒指:一枚镶嵌翡翠的锻银戒指。他记得是他帮忙挑的这枚戒指。就在结婚前两天,他想。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他十分拮据。当然,现在情况改善了很多。帕特有工资,又有经济头脑,生活自然好过。再没有经济上的问题了。
“回到正题。”朗西特说,“我们每个人必须扪心自问,为什么斯坦顿·米克选择了另一家反超能咨询公司,而不是我们?这份合同本该是我们的。我们才是行业翘楚。还有,我们的公司设在纽约,米克一向喜欢跟当地的公司打交道。你怎么解释,奇普夫人?”他心怀期待地朝帕特望去。
“你真想知道,朗西特先生?”
“是的,”他使劲点了点头,“我很想知道。”
“我动了手脚。”帕特说。
“什么手脚?”
“我的超能。”
“哪种超能?你是乔的妻子,没有超能。”朗西特说道。
“你来这儿,是为了找我和乔一起吃午餐吧。”阿什伍德在窗边说道。
“她有一种超能。”乔说。他努力回想,但记忆模糊不堪。即便他再努力,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他想,是在另一个时空。在过去。除了这个,他想不起其他的。记忆到此为止。他心想,我妻子独一无二,有些事情世上唯有她能办到。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为朗西特公司效力呢?一定有哪儿不对劲 。
“你测试过了吗?”朗西特问乔,“我是说,那是你的工作。听上去你是测过了,所以说话有底气。”
“我没把握。”乔说。但我对我妻子有把握,他心想。“我去拿测试仪,”他说,“让我们看看她发出的是哪种类型的能量场。”
“得了,乔。”朗西特生气地说,“如果你妻子有超能或反超能,你一年多前就该测试了,不会等到现在才发现。”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人事部吗?我们有奇普女士的档案吗?帕特里夏·奇普?”
静默片刻,话筒里传来回复:“没有奇普女士的档案,有没有娘家姓?”
“康利,”乔回答,“帕特里夏·康利。”
又一阵静默。“她的档案里有两份材料:一份是阿什伍德先生写的侦查报告,另一份是奇普先生写的测试报告。”两份文件的复印件从通话机的槽口慢慢吐出,滑落到桌面上。
朗西特皱起眉,检查乔的测试报告。“乔,你最好看看这个,过来。”他用手指戳着报告页。乔走过去,看到两个×下面有一条下画线。两人面面相觑,齐齐转向帕特。
“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帕特平静地说,“‘超能力惊人。反超能场出众。’”她努力回想当时的评价,尽量一字不差。“‘还能……’”
“我们确实签下了米克的那份合同。”朗西特对乔说,“我这里有十一人组成的反超能小组,我建议她……”
“向大家展示她的超能。她展示了。她的确做到了。我的评估是对的。”乔说道。他用指尖划着报告页最下方表示危险的记号。“我妻子。”他说。
“我不是你妻子,”帕特说,“我把这点也改了。你希望让一切恢复到本来面目吗?没发生任何改变,连细节也没改?反超能师看不太出来。他们多粗心,哪能察觉到……除非有人像乔一样,还记得一丁点儿过去。不过现在,记忆该全消了。”
“我希望争回米克的合同。至少得这样。”朗西特刻薄地说。
“我做侦查,”阿什伍德说,“从不打马虎眼。”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是的,你确实找来了能人。”朗西特说。
内部通话机发出嗡响。弗里克女士苍老颤抖的嗓音听起来很刺耳。“我们有组反超能师等着见您,朗西特先生。他们说,是您召集他们来参加一项新合作项目。现在就见吗?”
“让他们进来。”朗西特说。
“我会保留这枚戒指。”帕特说着亮出银质翡翠结婚戒指。她和乔购自于另一个时空的戒指,是她在那个世界转过的物证。他好奇她是否还留下了其他物证。他希望没有。但他知趣地选择沉默。最好别问。
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反超能组员成对走进来。他们犹豫地站了一会,面对朗西特坐下。朗西特朝他们望了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到面前那堆杂乱的文件上。他在文件中一阵翻找。显然,他想确认帕特是否在成员组成上动过手脚。
“伊迪·多恩,”朗西特说,“是的,你到了。”他看了她一眼,再朝她旁边的男人看去。“哈蒙德。好的,哈蒙德。蒂皮·杰克逊。”他质疑地瞥了她一眼。
“我已经是最快速度了。”杰克逊女士说,“你给的时间太少,朗西特先生。”
“乔恩·伊尔德。”朗西特说。
这大男孩有一头乱糟糟的羊毛鬈发。他咕哝了几声。乔发觉他的傲慢收敛了几分,现在似乎比较内向,甚至有点心烦意乱。乔想,看看伊尔德的记性如何,或者整组人的记性如何,这倒是有趣。
“弗朗西斯卡·斯潘尼什。”朗西特说。
斯潘尼什长得像吉卜赛人,黝黑的皮肤闪着亮光。她的话语中有种奇怪的、烦人的不自然。“朗西特先生,我们等在外间办公室时,我耳边传来神秘的声音,告诉我一些事情。”
“你是弗朗西斯卡·斯潘尼什?”朗西特耐心地发问,他看似比往常更加疲累。
“是我,就这名字,也不准备改名。”斯潘尼什小姐肯定地说,“要听我讲我耳边飘来的神秘言语吗?”
“以后吧。”朗西特说着查看下一个员工的资料。
“现在必须说。”斯潘尼什大声说。
“好吧,”朗西特说,“我们休息片刻。”他拉开书桌抽屉,倒出一片安非他明,干吞了下去。“一起来听听那声音说了什么。”他瞥了眼乔,耸耸肩膀。
“有人刚把我们——”斯潘尼什说,“我们所有人,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居住其中,生活在那里,就像那里的公民。然后,有个无所不能的巨大灵体将我们带回此界,我们本来生活的世界。”
“可能是帕特,”乔说,“帕特·康利。她今天刚来公司上班。”
“蒂托·阿波斯托斯,”朗西特说,“来了吗?”他伸长脖子,朝一班坐着的人望去。
一个蓄山羊胡的秃顶男子指了指自己。他穿着一条老土的金属质感的金色包臀长裤,有型男的范儿。上身是一件海藻绿罩衫,纽扣有鸡蛋大,特别惹眼。他总摆出一副凌驾常人的威势,透出一份崇高的尊严,给乔留下了印象。
“唐·丹尼。”朗西特点名。
“到,先生。”一个自信的男中音随声应和,听着好似泰国猫叫。这是一位瘦长的男子,表情认真,腰板笔挺地端坐着,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他穿着一条涤纶村姑裙,长发上扎着束发带,牛仔裤上有仿银质星形饰物。脚上是一双凉鞋。
“你是反元气师。”朗西特看着材料说。“我们只聘了一个反元气师,”他对乔说,“我怀疑是否用得着他。也许该换一个反通灵师——反通灵师越多越好。”
“我们需要各种类型的人,情况多变,不定用得着。”
“没错。”朗西特点头,“下一个,萨米·蒙多。”
这是一个塌鼻的年轻男子,长着偏小的甜瓜头,穿着长裙,举起的双手止不住地抖摆。乔心想,这像贫血症状,是身体不自觉的动作。他知道这人。蒙多看似比实际年龄年轻。很久之前,他身心方面的成长就已停止。严格地说,蒙多的智商跟浣熊相当。他能自己走路、进食和洗澡,甚至能勉强开口说话。不过,他的反心感力极强。有一次,他单枪匹马阻截了梅利丰。公司内部杂志专门刊文,宣扬了好几个月。
“好,”朗西特说,“现在轮到温迪·莱特。”
乔一逮往机会,就会狡猾地偷瞄这女孩。如果办得到,他想让她做情妇,或者更好一点,娶过来做妻子。温迪的气质独特,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内脏器官生来精巧完美,常人岂能望其项背?跟她相处,乔觉得自己身形猥琐,油腻多汗,缺乏良好教育,胃部打嗝声此起彼伏,鼻息出入呼哧作响。在她身边,他能意识到维系生命的新陈代谢。在他体内,一干器官组织,有如机械、管道、阀门、空气压缩机和风扇皮带,不得不面对失败的结局,完成一个注定失败的任务。端详她那张俏脸,他发现自己戴着矫饰的面具。看着她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低级的发条玩具。她的全身洋溢着微妙色泽,绽现着幽淡光芒。那对碧眼流转顾盼,不动声色,看不到恐惧、厌恶和蔑视。她坦然面对周遭一切。他觉得她素来沉静,坚忍不拔,心无忧虑,镇定自若,外表不显辛劳疲惫,更没伤病衰老之象。她二十五六岁,看上去似乎没法更年轻,也不会变老。不管是她自身,还是外界,一切都尽 在她的掌控中 。
“到。”温迪温柔平静地说。
朗西特点头。“很好。还有一个,弗雷德·泽夫斯基。”他的目光停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这男子肌肉松弛,有一双大脚,打扮奇特。他下垂的头发紧贴头皮,肤色暗沉,喉结奇怪地向前凸起。在这样的场合,他竟穿着一件宽松的肉红色直筒连衣裙,那颜色活像狒狒的屁股。“那一定是你了。”
“没错,”弗雷德暗笑着应和,“那又怎样?”
“上帝。”朗西特摇头说,“好,为保险起见,我们必须派出一个反准心灵制动师。就你了。”他放下文件,去找他的绿雪茄。“加上你我,都到齐了。你有什么想调整的吗?”朗西特对乔说。
“我觉得很好。”乔回答。
“你觉得这是最佳组合吗?”朗西特凝神看他。
“对。”
“足以对付霍利斯的通灵师?”
“是的。”
他有些心虚。
这不由他说了算。这么说没理由。按理说,这十一个人发出的反超能场极其强大。可是……
“奇普先生,能耽误你一会儿吗?”蒂托拉住乔的胳膊问。他蓄着胡子,秃顶,金色长裤闪闪发光。“我能和你讨论一下昨天深夜的经历吗?在催眠中,我似乎跟霍利斯的一个手下照了面,也许是两个,精神感应里面貌似还灌注了先知力。我是否需要报告朗西特先生?你觉得重要吗?”
乔犹豫地朝朗西特望去。朗西特正坐在他心爱的名贵椅子上,重新点燃正宗的哈瓦那雪茄。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脸上的肉下垂松塌。“不用汇报,算了。”乔回答。
“女士们,先生们,”朗西特提高嗓门,压过四下的嘈杂声,“我们即将出发,前往月球。十一个反超能师,还有客户代表佐伊·沃特、乔·奇普和我本人,总共十四人。我们乘自己的飞船去。”说完,他掏出一只过时的金色圆形怀表看了一下,“三点三十分。普拉特福尔二号将在四点从楼顶的主跑道起飞。”他合上怀表,放回丝绸腰带的兜里。“乔,无论情况好坏,我们都得坚持。希望能有个当地先知先去替我们探探情况。”他的责任心强,又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感到烦恼和忧虑。在这份重压之下,他拉长了脸,说话了无生气,话音里还带着拖腔。
[book_title]六
给您带来全新剃须感受。是时候给您的脸庞带来轻柔爱抚了。
瑞士产尤比克自动铬刀片,刮胡永无止境,永别刮擦伤害。
试用尤比克刀片。体验亲密呵护。
警告:谨按说明,小心使用。
“欢迎来到月球。”佐伊·沃特高兴地说。她戴着一副红框三角镜架,眼镜放大了那双快乐的眼睛。“我谨代表霍华德先生问候各位。我特向格伦·朗西特先生致意,是他成立了这家咨询公司,为我们带来一批反超能大师。霍华德的妹妹拉达极具艺术天赋,这间地下酒店套房就是由她装饰的,距工业研究院的直线距离仅三百码。霍华德先生怀疑这里遭到外来精神感应侵入。各位大师赏光,蓬荜生辉,即刻合力制住了霍利斯的侦探。一想到这儿,我们就不由得开心。”她停下来,看了看众人,“各位有问题吗?”
乔在摆弄测试仪,没听她发言。尽管客户有明确要求,他仍决意测量超能场。在来月球一小时的行程中,他和朗西特商定好要测。
“我有个问题。”弗雷德·泽夫斯基抬起头说。他咯咯发笑。“洗手间在哪儿?”
“你们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份微缩地图。”佐伊表示,“地图上标有洗手间的位置。”她朝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助手点头示意。助手开始发放鲜艳的有光纸地图。“这间套房设施完备。”她接着说,“还配有厨房。所有设备均可免费使用,无须投币。起居室的造价惊人,供二十人居住绰绰有余。空气、暖气和水的供应实现全自动循环,膳食花色品种繁多,还安装了闭路电视,配有多声道高保真音响系统——闭路电视和音响跟厨房设施不同,需要投币使用。为方便起见,娱乐室安装了换币机。”
“我只找到九间卧室。”阿尔说。
“每间卧室的床,”沃特小姐说,“都是上下铺,可以供十八人住宿。另有五个床位是双人床,给想合睡的月球访客使用。”
“关于雇员同床过夜,我作过规定。”朗西特懊恼地说。
“准许吗?”沃特问。
“不准。”朗西特把地图揉皱,扔在加热的金属地板上。“我不喜欢有人指手画脚……”
“可你不会在此过夜,朗西特先生。”沃特指正,“你部下一动手,你不是即刻就飞返地球吗?”她的脸上绽出职业微笑。
“测出心感场值了吗?”朗西特问乔。
“先得等我方发功后,测出反超能场值。”乔说。
“来月球路上就该测好。”朗西特说。
“你打算测量?”沃特警觉地问,“霍华德先生明确说过不许测量,我跟你们解释过。”
“无论如何都得测。”朗西特说。
“霍华德先生……”
“这不像斯坦顿·米克的企业。”朗西特告诉她。
沃特对呆板的助手说:“能帮我请来米克先生吗?”助手朝电梯的方向飞奔而去。“米克先生会亲自宣布的。”她对朗西特说,“现在请大家都停下,耐心等他来了再说。”
“有数据了。我方能场很高。”乔对朗西特说。他想,可能是帕特在场的缘故。“比预期高得多。”他说。他纳闷他们为何急阻测量。现在无须赶时间。反超能师都已到位,进入发功状态。
“衣橱在哪儿?”蒂皮问道,“衣服放哪儿?我想开行李。”
“每间卧室都有大衣橱,投币使用。大家刚来,”沃特说着拿出一个大塑料袋,“这些硬币送给大家,先拿着用。”她拿出几个硬币卷,五分、一角、两角五分都有,递给伊尔德。“大家能平分了吗?这是米克先生的心意。”
“基地有医生或护士吗?工作疲劳有时会让我身心不调,皮肤会红肿。涂抹可的松软膏就好。出来匆忙,忘带了。”伊迪·多恩说。
“工业研究所就在生活区附近,”沃特说,“那儿有医生,还有小型医疗病房,内设病床。”
“也得投币?”萨米问。
“医疗护理全部免费,不过得有劳病人证明他确实病了。”沃特补充说,“但配药机器是投币才能使用的。套间里的娱乐室配备了镇静剂销售机,研究所里有兴奋剂销售机。如果有需要,可以搬一台过来。”
“迷幻剂呢?”弗朗西斯卡问道,“有种迷幻剂的主要成分是麦角碱,内服后有助我发功,能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确实有效。”
“米克先生禁止服用任何含麦角碱的致幻剂,他说这会损害肝脏。如果你们随身带了,自服随意。虽然我们有这药,但不便派发。”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靠吃致幻剂获得幻觉?你不是一直活在幻境中吗?”多恩对弗朗西斯卡说。
“前两天晚上,有不速之客登门造访,让我匪夷所思。”弗朗西斯卡面不改色地说。
“不奇怪。”多恩说。
“一群先知和通灵师从上等天然大麻做的绳梯上下来,降落到窗外阳台。他们穿墙而过,走到我床边喋喋不休,把我从梦中吵醒。他们引用古诗篇和慵懒的散文,把我给乐的。他们似乎如此——”她努力找词,“熠熠生辉。有一个自称比尔的——”
“等等,”蒂托说,“我也做了一样的梦。”他向乔转过身去。“还记得在离开地球前,我跟你说起过这事吗?”蒂托的手激动地颤抖着。
“我也梦到了,”蒂皮说,“比尔和马特。他们还说要给我好看。”
朗西特的面色陡然一沉,气成歪脸。“你早该告诉我的。”
“当时,”乔说道,“你——”他说不下去。“你看似很累,心里有事。”
“那不是做梦。造访是真实的。我能辨出区别。”弗朗西斯卡严厉地说。
“你当然可以,弗朗西。”唐·丹尼说。他朝乔使了个眼色。
“我也做了个梦,”伊尔德说,“梦见的却是飞车。我当时在记车牌号,记了六十五个,现在还记得。想听吗?”
“对不起,格伦。”乔对朗西特说,“我还以为只有蒂托做了梦。没想到其他人也是如此。我——”电梯门打开,他停下话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米克先生矮胖腿粗,大腹便便,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过来。他身上穿着蛇皮无袖衬衫和紫红自行车裤,脚上是一双粉色的牦牛皮便鞋,齐腰的染白长发上扎着缎带。他的鼻子,乔心想,看着好似新德里出租车喇叭上的橡皮球,触感柔软,富有弹性。极是招摇。这是我见过的最招摇的鼻子。
“欢迎各位反超能高手。”米克伸出胳膊迎接,动作未免俗套了点,“超能终结者都到场了,嗯,我是指你们。”他的声音尖细逼人,让乔觉得像是站在蜂巢边上,听金属蜜蜂发出刺耳难听的嗡嗡声。“斯坦顿·米克的公司与人为善,和气生财,笃信和平。可是,一批超能流氓带来了瘟疫。对于在米克维尔工作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何等黑暗!米克维尔是我们给可爱的月球基地起的名字。我相信你们的工作已经如期展开。一提起朗西特公司的大名,几乎无人不晓。我对你们的表现很满意,除了那位正忙着摆弄设备的测试员。那位听到了吗?我说话时,请抬头听讲。”
乔关掉波动扫描仪和测量仪,切断电源。
“现在听到了吗?”米克先生问道。
“在听。”
“别关设备,”朗西特命令,“你是我手下,不是米克先生的员工。”
“没关系,”乔回答,“刚才我已经测了附近的超能场。”他已完成侦查。米克先生来迟了。
“场值是多少?”朗西特问道。
“测不到。”乔回答。
“是被我方压制住了吗?反超能场胜出?”
“不是的。”乔回答,“我刚才说了,在测量范围内,不存在任何超能场的迹象。我确信仪器正常,便测了我方能场。我想读数是精确的。反超能场是2000blr单位,没几分钟蹿到2100,没准还会缓慢爬升。如果反超能场连续工作一段时间,比方说十二小时,这个数值会高达——”
“我不明白。”朗西特说道。反超能师们把乔团团围住。多恩从波动扫描仪中拉出一卷磁带,查看没有波动的描记,然后递给蒂皮。大家一言不发,逐一检查带子,然后望着朗西特。朗西特问米克:“你凭什么说超能师入侵了研究所?为什么阻止我们进行常规测试?你早就知道这结果了吗?”
“他显然知道。”乔肯定地说。
朗西特的脸上闪过焦虑。他刚想跟米克交谈,随即又改变主意。他轻声对乔说:“回地球。反超能师立即撤退。”然后,他提高音量对大家说:“收拾东西,我们飞回纽约。十五分钟内到飞船集中,迟到者后果自负!乔,收起破烂设备。如果有需要,我帮你拉回飞船——无论如何,所有人,连带这些东西,都得回去。”朗西特又朝米克望去。米克因发怒而涨红了脸。他刚开始说——
斯坦顿·米克飘上天花板,双臂僵硬地伸展开来。他说话时发出金属昆虫的吱吱声。“朗西特先生,不要意气用事。处理这事,得稍安勿躁。让你的手下保持镇定,大家集中起来,共商对策。”他肥胖而鲜艳的身躯在空中摇摆不定,缓慢地横向旋转,说话时双脚对着朗西特,而不是头部。
“早有听说,”朗西特对乔说,“这是一种自杀式类人炸弹。帮我撤出所有人。他们刚将引爆模式调到了自动挡,所以它才往上飘。”
炸弹轰然引爆。
爆炸震塌墙壁,浓烟从地上的焦煳物里滚滚冒出,遮蔽了倒在乔脚下的身影,有人在痛苦地抽搐。
乔耳边响起丹尼的喊声。“他们杀了朗西特,乔。那是朗西特先生。”情急之下,他说话开始结巴。
“还有谁伤到了?”乔沙哑地问。他呼吸困难,辛辣的烟雾使他肺部受压。他的头部也因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而嗡嗡直响。一股温暖的液体从脖子上冒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弹片割伤了。
尽管看不见温迪·莱特,但听声音知道她就在附近。“似乎其他人都受了伤,但都还活着。”
伊迪·多恩弯下腰,查看朗西特的伤情。“我们可以从霍利斯那里找一个元气师吗?”她的表情扭曲,脸色苍白。
“不行。”乔说。他也弯下身来检查。“你看错了,”他对唐·丹尼说,“他还活着。”
朗西特躺在被炸变形的地板上,奄奄一息。也许再过两三分钟,丹尼的说法就兑现了。
“所有人都听着!”乔大声说,“因为朗西特先生受伤,所以现在听我指挥——暂时听我指挥,直到我们返回地球。”
“希望大家能平安回家。”哈蒙德说。他掏出一块折叠手帕,轻轻拍打被划了一道很深创口的右眼。
“你们有多少人带了手持武器?”乔问。其他人还在四处乱转,没人回答。“我知道这违反行规。但是我也知道你们有人带了武器。别管什么规定了,所有关于超能师在工作中携带枪支的规定都别管了。”
安静片刻之后,蒂皮说:“我的枪跟随身物品放在一起。在别的房间。”
“我的枪就在身边。”蒂托说。他的右手已经握着可装铅弹的老式手枪。
“如果枪支就藏在安放随身物品的房间,马上取来。”乔说。
六人朝门外走去。
哈蒙德和温迪留在房间里。乔对他俩说:“我们得冷冻朗西特。”
“飞船上有冷藏设备。”哈蒙德回答。
“我们抬他过去。哈蒙德,你扛一头,我扛另一头。蒂托,你在前面带路。要是霍利斯的人来阻截,拿枪回击。”乔说道。
伊尔德从隔壁房间回来,手里拿着一根镭射管。“你觉得霍利斯和米克都在这儿吗?”
“也许他们在一起,”乔说,“也许就他一个。也许最早跟我们打交道的就不是米克,可能就是霍利斯。”类人炸弹没炸死其他人,乔想,这真是奇迹。他纳闷沃特去哪儿了。显然,爆炸前她就离开了,他没看见她的踪影。他心里想,要是沃特发现顶头上司不是斯坦顿·米克,她的老板——真正的老板——骗了我们过来,意欲杀之而后快,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不知她怎么看待这件荒唐事。或许他们不得不杀掉她,为了灭口。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当然,她是个目击证人。
大家陆续找枪回来,等乔发布新的行动指令。虽然身处险境,但十一名队员都很镇定,没人慌张。
“如果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朗西特移送到冷冻仓,他就可以继续管理公司,就像他夫人那样。”乔解释说,一边和阿尔将生命垂危的老板抬到电梯。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电梯按钮。“电梯可能已经失灵,他们也许在爆炸瞬间就切断了电源。”乔说道。
但电梯运行正常。他和哈蒙德赶紧把朗西特抬进去。
“你们三个有枪,跟着我,剩下的人……”乔说道。
“见鬼。我们不能干等,电梯很可能一去不回。”萨米说。他跨步向前,脸部肌肉因惊恐而紧绷。
“朗西特先走。”乔厉声说。他按下按钮,电梯门关上,载着乔、阿尔·哈蒙德、蒂托·阿波斯托斯、温迪·莱特和唐·丹尼,还有格伦·朗西特。“只能这样冒险出去。”趁着电梯上行,乔对大家说,“万一霍利斯的人在外等候,我们就会被伏击。只能祈祷他们没料到我们带了武器。”
“很有可能。”丹尼插话。
“看看他是否还有气。”乔吩咐蒂托。
蒂托弯腰检查动弹不得的朗西特。“呼吸微弱,”他马上说道,“我们还有机会。”
“没错,还有机会。”乔回答。自爆炸以来,乔的身心一直处于麻木状态。他感到浑身绵软发冷,耳膜似乎受损。他心想,一旦返回飞船,将朗西特放入冷冻仓,就可以向纽约总部发送求救信号。事实上,要向所有反超能咨询机构紧急求救。倘若起飞不成,救援人员就会来施救。
但施救不可能成功。等他们赶到月球,这里的受困人员,无论是地下的、电梯里的还是飞船上的,都将必死无疑。
“电梯里怎么不多塞几人?明明女队员都能挤进来。”蒂托说。他责备地瞪着乔,一时激动,手止不住发颤。
“我们被群杀的可能性更大。”乔说,“霍利斯料到幸存者会通过电梯逃生,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可能就是为了伏击我们才没断电。他们清楚我们得逃回飞船。”
“这点你已经说过了,乔。”温迪·莱特说。
“我在试图解释方才的决定,为何要留几个人在下面。”乔说。
“刚来的女孩不是有种超能吗?”温迪问道,“那个皮肤黝黑、闷闷不乐、对人不怎么友好的女孩,帕特什么的。你本该让她回到过去,回到朗西特受伤之前。她本可改变这一切。你忘了她的超能了吗?”
“忘了。”乔勉强回答。他六神无主,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们还是下去吧。”蒂托说,“你说过,霍利斯的人会在地面伏击。你还说我们会遭遇更大危险,在——”
“到地面了。电梯停了。”丹尼说。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电梯门自动打开,他忧心忡忡地舔了舔嘴唇。
自动人行道直通大厅,透过大厅尽头的空气膜安全门,能看见矗立着的飞船底座。一切如常。没人前来阻拦他们上飞船。乔好生奇怪。霍利斯他们真以为类人炸弹爆炸,就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阴谋一定出了岔子,首先是爆炸本身,其后是没断电,再者是自动人行道畅通无阻。
“我想——”丹尼说。这时,阿尔和乔正把朗西特从电梯里抬出来,移送到自动人行道上。“炸弹飘到房顶,让阴谋泡了汤。那像是一种开花弹,大多数碎片在我们头顶上飞向了屋顶。我想,有人活着出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把电掐断。”
“是的,感谢上帝,炸弹飘了上去。”温迪说,“见鬼,真冷。这里的供热系统一定被炸坏了。”她的身体明显在发抖。
他们站在自动人行道上,传送带的前行显得异常迟缓。乔感觉至少过了五分钟才到达安装了双重空气膜的安全门前。在他看来,前进有如匍匐爬行。发生了这场变故,这种蜗牛速度简直糟糕透顶!难道这一切都是霍利斯有意为之?
“等等!”有人在后面喊道。他们听到脚步声。蒂托转过身去,举起枪,又放了下来。
“是其他队员。”丹尼对不能转身的乔说道。乔和阿尔正设法让朗西特的身体通过复杂的安全门。“他们全在那儿,没出事。”他挥枪示意,“快过来!”
塑料通道仍然连接着飞船和大厅。乔听见鞋底触地发出特有的沉闷金属声,心想,难道他们准备放我们一马 ?或者他们就候在飞船里,等我们自投罗网?他感到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恣意玩弄他们,让他们像无脑鼠一般飞跑乱窜,叽喳乱语。我们一直被当作消遣。逃生的企图权作可笑的欢娱。当我们就要逃脱,迎头就会砸来一顿饱拳,把我们揍成肉饼之后,扔到缓慢移动的传送带上,就像朗西特那样。
“丹尼,”乔说道,“你先进去,看他们是否等在里面。”
“万一他们先到一步呢?”丹尼问。
“那你就闪人,回来报告。”乔讥讽地说,“那样的话,只能放弃登船。活着的人就等着被收拾吧。”
“让那个帕特什么的施展超能,救我们出去。”温迪的声音很小,但很坚持,“求你了,乔。”
“我们先想办法进入飞船。”蒂托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女孩。我也不信她有超能。”
“你不了解她,也不懂那种本事。”乔说。他看到瘦小的丹尼跑上通道,手里摆弄着控制飞船入口的开关,然后进了飞船。“他回不来了。”乔喘着气说。朗西特的身体似乎在变重,他几乎把持不住。“我们放他下来。”他对阿尔说。他们一起将朗西特放到通道上。“对一个老人来说,他确实有点超重。”乔说道。他再次站直了身体,对温迪说:“我会找帕特谈的。”其他人都赶了过来,大家焦急地挤在通道上。“被坑了,”乔喘着粗气,“本想大干一场,谁料发生爆炸。被霍利斯坑惨了。”他招呼帕特过来。她的脸上沾了污迹,人造面料的无袖衬衫也被撕破,裹在胸上的时尚抹胸露了底:面料上有优雅的浮雕图案,衬着浅粉色鸢尾花。这些感知毫无关联,了无意义,却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说来奇怪。“听着。”乔对帕特说。他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眼睛,帕特平静地回望着他。“你能回到过去吗?回到炸弹引爆之前,把朗西特救活?”
“太迟了。”帕特回答。
“为什么?”
“只能这样了。延误太久,一爆炸就得抢救。”
“那你怎么没救?”温迪带着敌意问。
帕特看着温迪。“当时你想到了吗?即便想到,也没说出口嘛。没人说这事。”
“这么说,你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你的超能本可以避免这场灾难。”温迪说。
帕特听了大笑。
这时,丹尼从飞船里出来,通知大家里面没人。
“好,我们送他到飞船冷冻仓。”乔边说边向阿尔招手。两人再次抱起朗西特死沉的身体,一路抬进飞船。大家满怀逃生渴望,争相簇拥在乔的周围——他体验到内心的恐惧如何在肉体上表现出来,将他们包裹,也将他吞噬。从月球生还的可能性让他们更加急迫,已不再像炸弹刚爆炸时那样听天由命。
乔和阿尔抱着朗西特,摇摇晃晃地走向冷冻仓。“谁有钥匙?”只听伊尔德在乔耳边尖叫。他一把抓住乔的胳膊。“钥匙,奇普先生。”
“飞船的点火钥匙肯定在朗西特身上。他进冷冻仓之前,得把钥匙掏出来,否则就拿不回来了。”阿尔解释。
乔翻遍朗西特的口袋,找到一个皮制钥匙包,把它递给伊尔德。“现在可以把他放入冷冻仓了吗?”他暴怒地说,“快点,哈蒙德。看在上帝的分上,帮我把他抬到冷冻仓里。”我们搬得不利索,乔心想。一切都已结束。我们失败了。哎,失败收场,他疲惫地想。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火箭起飞时发出震颤。四个反超能师待在控制台边,犹疑地对控制接收器进行编程。
为什么霍利斯放了我们?乔一边想,一边和阿尔将朗西特没有生命迹象的——或者说,貌似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直立起来,移入冷冻仓。自动夹具将朗西特的大腿和肩膀锁住,支起他的身躯。闪闪发光的冷气里闪烁着冰存的躯体,这幕景象让乔和阿尔目眩。“我不明白。”乔说。
“他们砸锅了。”哈蒙德说,“除了策划爆炸,他们没有预备后续计划。就像试图谋杀希特勒的炸弹策划者,听到炸弹在地下室炸响,就以为——”
“趁着还没冻死,赶快出去。”乔说道,戳了戳走在前面的哈蒙德。他们一出仓,便合力扳上轮锁。“上帝,用这种方法保存生命,太不可思议了。”
当乔走向飞船前舱时,斯潘尼什把他叫住。她的长辫在爆炸中烧焦了。她问乔:“冷冻仓里有通信系统吗?我们现在可以和朗西特先生通话吗?”
“不能。”乔摇头说,“没耳机,没话筒。没光相子。没亡灵。只有等我们回到地球,把他存放到亡灵馆之后,才能通话。”
“我们怎么知道冷冻处理足够及时?”丹尼问道。
“没法知道。”乔说。
“他的大脑可能已经丧失功能。”萨米咧开嘴,咯咯笑出声。
“是的,”乔说,“可能再也听不到朗西特说话了,也失去了通心交流的机会。公司要找人打理。也许只能依靠埃拉的亡灵。没准办公室得搬到苏黎世亲友亡灵馆,在那儿办公。”说完,乔找了一个靠近通道的座位坐下,顺便观察那四个反超能师,他们正为驾驶飞船的正确方法而争执不休。伤口的钝痛向乔阵阵袭来,他下意识地掏出一根折弯的烟,用火点燃。
这根烟干巴巴的,刚放到手指中间,便啪的折断。真奇怪啊,他心想。
“炸弹爆炸,”阿尔说,一边留意乔的反应,“释放出高热。”
“这会让我们变老吗?”温迪在哈蒙德身后发问。她走过阿尔,在乔身旁坐下。“我感到自己变老了。我已经衰老。你这烟放陈了。发生这场变故之后,我们都老了,从今天开始。今天绝对非比寻常。”
飞船借着巨大的推力从月球起飞。滑稽的是,塑料通道还悬挂在船体上,没有分离。
[book_title]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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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告别洗刷,活出厨房好心情。
“我们最好在苏黎世着陆。”乔说道。朗西特的飞船造价昂贵,设备齐全。乔拿起飞船上配备的微波助听器,拨通瑞士的国家代码。“安排朗西特和埃拉在同一家亡灵馆,有事可以一起商量。他们可以通过电子连接和激活结伴出现。”
“光相子连接。”丹尼纠正说。
“谁知道亲友亡灵馆经理的姓名?”
“赫伯特什么的,”蒂皮·杰克逊说,“一个德国名字。”
温迪·莱特沉吟片刻。“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我记得这名字,因为朗西特先生告诉我这名字的意思是‘赫伯特,美丽的鸟鸣声’。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老天要是把这名字赏给我就好了。”
“你可以嫁给他。”蒂托说。
“我打算嫁给乔·奇普。”温迪用严肃而内省的语气说道。她脸色庄重,又带着孩子般的稚气。
“是吗?”帕特问道。她乌黑的亮眸闪烁星芒。“你真要嫁给他?”
“你能改变这念头吗,”温迪问道,“运用你的超能?”
“我和乔住在一起。我是他的情妇。经过协商,他的账单由我支付。今天早上他的出门钱还是我代付的。要是没有我,他还关在屋里呢。”帕特说。
“要是真关在屋里,月球之旅也会泡汤。”阿尔接口说。他望着帕特,脸上表情复杂。
“就算今天不去,最终还得去。有多大区别?我觉得乔进出房门时,有个情妇主动付账,没啥不好。”蒂皮指出。她用胳膊肘捅捅乔的肩膀,满脸堆笑。乔觉得这赞许里还夹杂着几分欲望。那份赞许是对他私生活的消遣。蒂皮看上去外向活泼,可是在这外表底下,却潜伏着偷窥的意欲。
“把飞船里的电话簿递给我。我会通知亡灵馆派人来接。”乔说道。他看了看腕表。还要飞十分钟。
“给,奇普先生。”伊尔德一阵好找之后,将沉甸甸的四方电话盒递过去,电话面板上有键盘和微型扫描仪。
乔依次输入“瑞士”、“苏黎世”、“亲友亡灵馆林荫道”的缩写词。“这缩写词像希伯来文。”帕特站在他后面说。微型扫描仪来回扫描,不断筛选,然后弹出一张打孔卡片。乔将卡片塞入读卡槽。
电话响起清脆的提示音。“这是录音电话。”电话机噌地弹出卡片。“您输入的电话号码已过期。如需帮助,请将红色卡放入——”
“这是哪一年的电话簿?”乔问。伊尔德正将电话簿放回手边的储物架。
他检查刻在电话盒尾部的日期。“1990年,两年前出的。”
“不可能。两年前还没这艘飞船。飞船里外都是全新的。”伊迪·多恩说。
“没准朗西特偷工减料。”蒂托回应。
“这不可能。”伊迪说,“在普拉特福尔二号的设计制造过程中,从给予支持、投入资金,到选择工程技术,每个环节都不惜工本。朗西特的职员都知道:这艘飞船是他骄傲的资本,快乐的源泉。”
“曾经是。”斯潘尼什纠正。
“我不同意这说法。”乔说道。他将红色电话卡塞入电话卡槽,“告诉我瑞士苏黎世的亲友亡灵馆的最新号码。”然后又对斯潘尼什说:“他还活着,所以这艘飞船仍是他的骄傲和快乐。”
一张可读卡在电话机上打孔完毕,跳了出来。乔把这张卡塞进读卡槽。这回,电话的电脑系统运行正常,屏幕上出现一张阴沉发黄的脸。这人就是亲友亡灵馆的老板,一个多管闲事、虚情假意的人。乔一想起他就不痛快。
“我是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您是在悲伤之中来找我的吗,先生?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地址吗,以便我们保持联系?”亡灵馆老板神态自若。
“刚出了意外。”
“我们说‘意外’,”赫伯特说,“只是彰显上帝之手。在某种意义上,凡是生命,都可称之为一个‘意外’。事实上——”
“我无意讨论神学。至少现在没有。”乔说道。
“神学的慰藉何曾绽放此刻的沁人心脾。逝者是您亲人吗?”
“老板。”乔回答,“他是纽约朗西特公司的格伦·朗西特先生。他妻子埃拉也在你那儿。我们七八分钟后抵达,能派辆运输冷冻仓的货车来接我们吗?”
“他现在在冷冻仓里吗?”
“没有。”乔说道,“他正躺在南方坦帕的海滩上享受阳光。”
“说话真逗。我猜您是默认了。”
“派辆货车等在苏黎世太空中心。”乔挂断电话。今后的对手是谁呢?他心想。“我们要找雷·霍利斯。”他对周围的反超能师说。
“找霍利斯,而不是赫伯特?”萨米问。
“全力追查他,不需要留活口。全是他搞的鬼。”乔说道。格伦·朗西特,他想到,直挺挺地僵躺在透明的塑料棺柩里,四周铺满塑料玫瑰花。每个月,亡灵激活苏醒一个小时。冰躯衰败虚弱,信号逐渐衰竭……上帝啊,他的思绪飘飞不羁。世上芸芸众生何其之繁,偏偏重要的人去了。何况他还正值当年。
“不管怎样,他可以跟埃拉待在一起。”温迪说。
“在某些方面,我希望我们把他放进冷冻仓的时间太——”乔收住话头,不想明言,“我不喜欢亡灵馆,也不喜欢亡灵馆的老板。我不喜欢赫伯特。为什么朗西特偏爱瑞士的亡灵馆?纽约的亡灵馆难道不好吗?”
“这是瑞士的专利。”伊迪·多恩说道,“客观调查显示,瑞士亡灵馆的亡灵的平均寿命比我们那儿整整多出两小时。瑞士人似乎有特别的技术。”
丹尼站在控制台上,说:“我们已经进入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辖区,照指令自动着陆。”他离开控制台,看上去闷闷不乐。
“开心点。”伊迪对他说,“说难听点,想想我们多幸运,居然能死里逃生。要不然早被弹片或冲击波掀飞了。飞船着陆之后,感觉应该会好一点。地球上更有安全感。”
“非得去月球这个条件,本该让我们产生警觉。”乔说道。朗西特本该警惕,他意识到。“月球行政当局的法律有漏洞。朗西特总说:‘警惕离开地球的任何指令。’如果他活着,还会说:‘尤其是去月球的任务,千万别上当。太多反超能咨询机构中过圈套。’”乔寻思,若他真的复活,头一句就会说:“我一直对月球不放心。”他会这样说。不过,也就是有一点小担心。工作合同的诱惑太大,他无以抗拒。他们引他上钩,除了心腹大患。他知道他们那套伎俩。
飞船接到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指令,启动减速喷气式发动机。一片隆隆巨响中,船体抖晃起来。
“乔,你得告诉埃拉她丈夫的死讯。记住了吗?”蒂托说道。
“我一直在想这事,起飞后就在想。”乔回答。
飞船急剧减速,依靠多个自动平衡伺服协助系统,作着陆准备。
“另外,我必须向行会上报情况。他们肯定会严厉批评我们,指出我们的愚蠢,说我们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乔说道。
“行会可是我们的朋友。”萨米说。
“经历了这样的滑铁卢,都是敌人。”阿尔说。
一架太阳能直升机等候在苏黎世机场跑道的尽头,机身上标着“亲友亡灵馆”字样。飞机旁站着一个甲虫模样的男子。他身穿欧式服装,披着花呢宽外袍,脚上一双拖鞋,腰围深红腰带,头戴一顶有螺旋桨的紫色无檐小便帽。乔从飞船的活动舷梯上走下来,亡灵馆老板正等候在平坦的跑道上。他伸出手臂——手上戴着手套,扭捏地迈着小步向乔走去。
“表情骗不了人,您的旅途有些不快。”赫伯特说着和乔握了握手,“这是艘迷人的飞船。请允许我的员工登上飞船,然后——”
“好,请登船抬人。”乔说道。他把手插回口袋,缓步走向机场的咖啡店,内心凄凉悲楚。从现在起,照章办事即可,他心想。我们已经回到地球,霍利斯没干掉我们——真够幸运。在这次丑恶肮脏的月球行动中,有人设下圈套,企图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开端。一个我们无法直接左右局面的开端。
“请投五分钱。”店门发出语音提示。门关得严严实实。
乔等在外面,直到一对夫妇从店里出来,趁他们擦肩而过,他堪堪挤进门缝,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他将手搁在柜台上,十指紧扣,弓腰看着菜单。“来杯咖啡。”
“加奶还是加糖?”从单轴转台传来问话。
“都要。”
一扇小窗打开,一杯咖啡、两小包糖和一管奶油滑向前台,停在他面前的点餐柜台。
“请付一元国际币。”
“算到纽约朗西特公司格伦·朗西特的账上。”
“请插入信用卡。”
“他们有五年没发卡了。”乔说,“转到——”
“请付一元国际币。”机器坚持说,发出威胁的滴嗒声,“十秒后叫警察。”
乔被迫现金支付。滴嗒声停止。
“本店不稀罕你这样的顾客。”机器说。
“总有一天,”乔愤怒地说,“像我这样的顾客会推翻你,推翻你们自动服务机的暴政。人的价值、怜悯和温馨将回归社会。要是那一天来临,像我这样刚经历苦痛,急需一杯热咖啡提神的人就会有一杯热咖啡,不管身上有没有硬币。”他端起盛奶的小罐壶,然后又放回桌上。“奶是酸的。”
机器保持缄默。
“你不操心了?要钱的时候怎么那么积极?”乔说道。
咖啡店的大门打开,阿尔·哈蒙德走了进来,在乔的身旁坐下。“他们把朗西特抬上了直升机,正准备起飞,问你是否想同行。”
“瞧这儿的奶油。”乔举起奶壶,结块的液奶黏附在壶壁上。“跑到地球上最现代化、技术最先进的城市,花一块钱买了这种货色。商店不赔的话,我是不是走人的。要么退钱,要么换壶新鲜奶油,让我喝完咖啡。”
阿尔将手搭在乔的肩膀上,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了,乔?”
“先是香烟发霉。”乔说道,“接着,飞船上的电话簿过时了两年。现在,居然还喝到好几周前的变质酸奶油!我搞不懂,阿尔。”
“喝了清咖,”阿尔建议,“快去直升机那儿,他们要送朗西特去亡灵馆。其他人都在飞船上等你。然后我们得赶去最近的行会,提交一份详细报告。”
乔端起咖啡杯,热咖啡凉了,没了那份香浓和鲜活,一层浮霉漂在上面。他厌恶地搁下杯子,心想,这是怎么了?我碰上了什么事?刹那间,厌恶化成丝丝惶恐,不可名状。
“快来,乔。”阿尔说,双手紧锁住乔的肩膀,“丢下咖啡,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把朗西特送去——”
“你知道那枚硬币是谁给我的吗?”乔问道,“是帕特。我一有钱就收不住,没听见声响就花了。买了一杯去年的陈咖啡。”他被阿尔推下凳子。“跟我一起去亡灵馆怎么样?我需要帮手,尤其需要找埃拉谈谈。我们该怎么办?把责任推到朗西特身上?说去月球是他决定的?这是事实。或者编个故事,告诉她飞船坠毁,或者说他是自然死亡。”
“可是朗西特尽早会跟埃拉相会。”阿尔说,“朗西特会告诉她真相。你最好说实话。”
他们离开咖啡店,向标有“亲友亡灵馆”字样的直升机走去。“还是让朗西特自己告诉她吧。”他们登机时,乔说道,“为什么不呢?是他决定让我们去月球,而且他经常跟她谈话。”
“各位,准备就绪?”赫伯特在直升机驾驶舱里询问,“让我们展开悲伤的羽翼,飞向朗西特先生最后的归宿。”
乔咕哝了几句,把脸转向窗外,凝视着苏黎世机场的建筑群。
“好了,起飞吧。”阿尔回答。
直升机飞离地面,亡灵馆老板揿下仪表盘上的按钮,机舱内十多个喇叭一起洪亮地奏响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在电音放大的交响乐团的伴奏下,合唱团反复吟唱:“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
“你可知道托斯卡尼尼在指挥歌剧时,总会随歌手吟唱?”乔问道,“聆听歌剧《茶花女》的录音,你会发现他指挥咏叹调《永远自由》时还唱出了声。”
“不清楚。”阿尔说。他正注视着地面上的苏黎世共管式公寓。公寓的线条优美,构造结实,向后方飞掠而去。这幅景象优雅而庄严,引得乔也扭头欣赏。
“Libera me,Domine。”乔说。
“什么意思?”
“上帝怜悯我。”乔回答,“你不知道吗?还有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何以见得?”
“音乐真烦人,”乔对赫伯特说,“关了吧。朗西特听不见。只有我听得见,可我不想听。”乔转向阿尔。“你也不想听,是吗?”
“放松心情,乔。”阿尔说。
“我们正载着过世的老板,去一个叫亲友亡灵馆的地方。”乔说,“他竟然让我‘放松心情’。朗西特本来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去月球。他可以派我们去,自己稳待在纽约。如今,我平生遇到的最热爱生命、生命最充实的人已经——”
“深肤色队员的建议不错。”赫伯特插嘴说。
“什么建议?”
“放松。”赫伯特打开仪表盘上的杂物箱,递给乔一个讨喜的彩盒子,“嚼一块,奇普先生。”
“镇静口香糖。”乔说着接过盒子,下意识地打开。“桃子味镇静口香糖。”他转向阿尔,“我非得嚼这玩意儿吗?”
“你应该试试。”阿尔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朗西特绝不会服用镇静剂。他从来不碰这东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从某个间接的角度来看,他舍己救人,牺牲了自己。”
“从一个非常间接的角度。”阿尔说,“到了。”直升机开始朝带有油漆标志的平屋顶跑道着陆。“你镇定下来了吗?”他问乔。
“如果能再听到朗西特说话,我就能镇定下来,当我知道他能依靠中阴身这种生命形式得以延续的时候。”
亡灵馆的老板高兴地说:“这点我有把握,奇普先生。我们通常能获得强度足够的光相子流。这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当亡灵期快结束时,悲伤会开始加剧。但通过合理维护,提前采取措施,就可以存活很多年。”他关闭直升机发动机,揿下滑开舱门的按钮。“欢迎来到亲友亡灵馆。”他说道,指引乔和阿尔走向房顶的机场跑道,“这位是我的私人秘书比森小姐,她将陪你们去探视室。你们在那里等待之时,潜意识会感受到周围环境的颜色和结构,心态会变得平和淡定。一旦技术人员跟朗西特取得联系,我就带他过来。”
“我想观看全过程,目睹技术人员跟他取得联系。”乔说道。
“作为他的朋友,也许你该让他知道规定。”赫伯特对阿尔说。
“我们得在探视室里等,乔。”阿尔说。
“汤姆大叔 [1] 。”乔恶狠狠地瞪着他。
“亡灵馆都这样规定。”阿尔说,“跟我去探视室。”
“要等多久?”乔问赫伯特。
“十五分钟内会有消息。万一测不到信号……”
“只测试十五分钟?”乔问道。他转向阿尔。“为了挽救伟人的性命,一个比大家加起来都伟大的人,居然只花十五分钟。”他想大哭一场。“来吧,”他对阿尔说,“我们——”
“你过来,”阿尔重复说,“一起去探视室。”
乔跟去探视室。
“抽烟吗?”阿尔问道。他坐在一张人造水牛皮沙发上,把烟盒递给乔。
“放陈了。”乔说。他一看就知道。
“对,是不新鲜。”阿尔收回香烟。“你怎么知道?”他顿了一下,“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容易消极的人。我们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齐躺在冷冻柜里的也可能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那样的话,现在就会是朗西特坐在这间刷了怪色的探视室里。”他抬眼看表。
“世上所有的香烟都不新鲜了。”乔说道,去看自己的腕表,“已经过了十分钟。”他陷入沉思。脱节杂乱的想法此起彼伏,宛如银鱼群纷游过他的身体。各种思绪飘杂,恐惧焦虑有之,轻微反感杂陈。银鱼群绕圈,又幻为恐惧。“如果朗西特还活着,坐在探视室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一点。”乔说道。他想知道技术员是否联系上朗西特了。“你还记得牙医吗?”他问阿尔。
“不记得了,但我知道这个行当。”
“人们以前都蛀牙。”
“我知道。”阿尔说。
“我父亲告诉过我那时在牙医室里苦等的滋味。每次护士过来开门,你都会想,看牙太恐怖了,这辈子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你现在头脑里就这想法?”阿尔问。
“上帝,经营这家亡灵馆的傻蛋,怎么还不来通知人是死是活?非此即彼。我是在想这个。”
“肯定还活着。赫伯特说,据统计……”
“这次不见得。”
“你料不准的。”
“我想知道霍利斯在苏黎世有没有办事处。”乔说。
“当然有。不等你找来先知,我们就都知道了。”
“我去找个先知。现在就打电话。”乔说道。他站起身,心想哪有可视电话。“给我二十五美分。”
阿尔摇头。
“可以这样说,你是我的雇员。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我就开了你。朗西特这一走,由我负责日常管理。发生了炸弹事件之后,我已经开始接手负责。是我决定送他到这里来的。租个先知用几分钟,这事我拍板。硬币拿来。”乔伸手去要硬币。
“一个掏不出五十美分的穷光蛋,居然能管理朗西特公司。二十五美分,拿去。”阿尔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扔给了乔,“下次发薪水时别忘了还我。”
乔离开探视室,沿着走廊往前走,双手疲倦地揉搓着前额。他寻思,这地方可不一般,介乎阴阳之间。现在,我是朗西特公司的头儿,他想,只是还没得到埃拉认可。但埃拉不算活人,只有我来到这儿,她才能被唤醒说话。我知道朗西特的生前遗嘱。他一死,遗嘱立即生效。遗嘱上吩咐,由我接手公司管理,除非哪一天埃拉或者夫妻俩(如果朗西特能苏醒)亲自敲定接班人选。夫妻必须达成一致,两人的遗嘱合并之后才有强制性。他们也许会让我一直干下去,他心想。
但他又觉得这事没谱。这种好事不会落到连自家财务都管理不善的人头上。他觉得霍利斯的先知会预知这事的后续走向。可以通过他们知道自己能否被提拔为公司主管。连带的情况都打听清楚,岂不美哉?反正我本来就要雇个先知。
“哪儿有公用可视电话?”乔问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后者用手指了指。“谢谢。”他接着往前走,终于找到投币可视电话。他拿起听筒,听到拨号音,把阿尔的硬币摸出来塞入投币孔。
“恕不接受废币,先生。”语音发出提示。硬币哗啦啦退出,滚落到他的脚边。通话愿望被无情地拒绝了。
“什么意思?”乔尴尬地弯腰捡回硬币,“北美联盟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是何时停用的?”
“对不起,先生。”电话语音说,“您投入的不是北美联盟发行的硬币,而是美利坚合众国费城造币厂的召回硬币。这种硬币现在只具有收藏价值。”
乔翻看硬币,发现表面已经失去光泽,上面有乔治·华盛顿的浅浮雕侧脸像,还有锻造日期。四十年前造的。电话提示没说错,这种硬币很久之前就被召回了。
“需要帮忙吗,先生?”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热情地问道,“我刚才看到您投币被拒收了。能让我看一下吗?”他伸手去要。乔把美国硬币递给他。“我有一枚通用的瑞士十法郎代币,跟您交换好吗?”
“好。”乔说。交易谈妥,乔将到手的代币投入话机,拨打霍利斯的全球免费热线。
“霍利斯人才公司。”一个圆润的女声说道。屏幕上出现一张妆容精致的女孩的脸。“噢,奇普先生。”女孩认出他来,“霍利斯先生留话说您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等了一下午。”
先知,乔心想。
“霍利斯先生,”女孩说,“让我将您的电话转给他。他希望亲自接待您。转接时请别挂断。马上接通,奇普先生,马上就能听到他说话。上帝保佑。”俏脸眨眼从灰屏上消失不见了。
一张冷酷的蓝脸渐渐出现在屏幕上,眼睛内陷,看不到脖子身体,表情令人捉摸不透。这双眼睛让他想到有瑕疵的珠宝,虽然闪耀璀璨光芒,可惜雕面设计错位,双眼的星芒朝四面八方漫射开去,失去了本来该有的贵气和神采。“你好,奇普先生。”
霍利斯长这模样,乔心想。照片没拍出他的脸部缺点。这张脆弱的脸就好像碎裂之后又被重新粘在一起似的,不能复原。“行会将收到一份完整的报告,指控你谋杀格伦·朗西特。他们有一大批大律师,你将面临无休止的诉讼。”乔没等到回应,对方面无表情。“我们知道是你干的。”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不已。这话苍白无力,说了等于白说。
“你来电的目的——”霍利斯说话带着滑音,乔不禁联想到蛇群相拥攀爬前行。“朗西特先生不会……”
乔颤抖着挂断电话。
乔顺着走廊原路返回。阿尔在探视室里郁闷地撕扯着一支干瘪的陈烟。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
“没联系上。”乔说。
“赫伯特找过你。”阿尔说,“他举止奇怪,显然那边出事了。我打赌他不敢直说。他通常会绕一大圈,到头就像你说的,没联系上。现在怎么办?”他等着答复。
“去找霍利斯。”乔说。
“我们找不到他。”
“行会——”乔突然打住。赫伯特溜进探视室,他神色紧张,面容憔悴,装出一副超然庄重的模样。
“我们尽力了。在超低温下,电流几乎畅通无阻。–150高斯下,电阻几乎消失。回馈信号本该清晰强烈,但是扩音器里仅有60赫兹的蜂鸣声。不过我提醒你,我们没有监督尸体保存到冷冻仓的全过程。别忘了这一点。”
“我们清楚。”阿尔说。他僵硬地直起身,对乔说:“说到点上了。”
“我要跟埃拉谈谈。”乔说。
“现在?”阿尔问,“想清楚了再谈。明天吧。现在回家休息。”
“回到家,”乔说,“就会碰到帕特。现在没心情跟她纠缠。”
“在苏黎世找间酒店客房,”阿尔说,“现在就去。我回飞船通知大家抢救无效,再向行会报告这起事故。你可以书面委托我。”他转向赫伯特:“给我们纸笔。”
“你知道我现在想跟谁说话吗?”乔问道。赫伯特跑去找纸笔。“温迪·莱特。她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听她的意见。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我和她又不熟。”这时,他的耳际传来探视室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音乐一直没停,跟直升机上播的一样。“震怒之日,终末之时,”歌声低沉而圆润,“天地万物,化作灰烬,全如大卫与西比拉之预言。”他猜是威尔地的《安魂曲》。早上赫伯特来上班,音乐九点准时响起,没准是他亲自放的。
“你去找酒店,”阿尔说,“我去说服温迪·莱特,让她去那儿找你。”
“这不道德。”乔说。
“什么?”阿尔瞪着他说,“在这节骨眼上?眼下公司都快散架了,除非你能振作起来。只要能让你行动如常,什么都值得一试,而且确实有这必要。去打电话订客房,回来告诉我酒店名字,还有——”
“我们的钱不能用。”乔说,“电话无法启用。除非再找个硬币收藏者来换钱,换一枚瑞士十法郎代币。”
“天哪。”阿尔说。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难道这要怪我?”乔问,“你给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不流通,难道是我的过错?”乔生气了。
“阴差阳错。”阿尔说,“是的,错在你。但我不知道原因。迟早我会查出来。好了,我们一起回普拉特福尔二号飞船。你可以把温迪带去酒店。”
“世间人等,纵然战栗待备,”歌声唱起,“审判之者,必将至来,一切生息,咸将严罚纠检欤。”
“我怎么结账?酒店肯定也拒收古董硬币。”
阿尔边咒骂边拉开钱包清点钞票。“这些钞票发行早,不过还能用。”他查看口袋里的硬币,“这些不流通了。”他厌恶地搜出身上的硬币,像当初投币电话拒收古董硬币一样,随意地抛在探视室的地毯上。“钱拿好了。”他将纸币递给乔,“足够你们住一晚,吃顿晚饭,再点几杯饮料。明天我从纽约调艘飞船接你们走。”
“我会把钱还你的。”乔说,“作为朗西特公司的临时负责人,我会领到更高的薪水,把一屁股债全还了,比如欠交的税、罚款和罚金,税务人员……”
“不要帕特?不要她帮忙?”
“我现在就可以辞了她。”
“我不信。”
“这是我人生新的开始,就像翻开一张新的生命契约。”我有能力经营公司,他心想。当然,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假扮成斯坦顿·米克的霍利斯再也不可能行骗得逞,将我和反超能师诱离地球,一网打尽。
“我觉得,”阿尔空洞地说,“你有失败的主观意愿。什么外在因素都改变不了失败的结局。”
“我有的其实是成功的意愿。”乔回答。朗西特明白这一点,所以在遗嘱中特别说明,万一他死了,而亲友亡灵馆(或者我指定的亡灵馆)没能唤醒他,公司将由我接手管理。他感到自信在膨胀。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许多图景,就好像他有先知力一样。他想起帕特的超能,她可以阻碍先知,干扰任何预测未来的企图。
“美妙曲调,响彻吾麾下总军。此乃开战之号炮。麾下兵众,咸应聚首此王座之下。”歌声唱着。
阿尔瞧出乔脸上的留恋。“你不会弃用她的。你放不下那项超能。”
“照你的建议,我会在苏黎世鲁茨酒店订间房。”乔作了决定。不过,他想,阿尔是对的。这都行不通。帕特,或再倒霉点的事情,会横插一杠,把我毁了。这是我的宿命。他显得焦虑疲惫,头脑里突然闪出一幕景象——一只鸟儿受困于蜘蛛网中。多么熟悉的场景!这让他心惊肉跳。这幅经典画面直白而真实,他觉得是在暗示未来。个中原因他还猜不太透。他想到了硬币:退出流通,投币话机拒收,成为收藏品。就像博物馆的展品。就这么简单?现在还难说。他真不知道。
“受造的都要复活。答复主的审讯,死亡和万象都要惊慌失措。”歌者一直在低唱。
【注释】
[1] 词语源自《汤姆叔叔的小屋》,后常用来形容那些对权贵过于屈从的人。——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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