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尼克·亚当斯故事集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2610
[book_dec]短篇小说是海明威最有价值的文学遗产。尼克·亚当斯是海明威众多短篇中的一个男主角,这个令人难忘的角色从孩子成长为青少年,又成为士兵、复员军人、作家和父亲——这个过程与海朗威本人生活中发生的大事亦步亦趋,清晰地凸现为海明威作品中一长串他本人化身中的第一个,之后在海明威各个长篇中出现的男主人公全都有尼克的历史。关于尼克· 亚当斯的故事《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因此被认为是可以独立成书并极具自传性的小说集。 《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共24篇,系首次以单行本形式出版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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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三下枪声
尼克正在帐篷里脱衣服。他看见火光在帐幕上投下他父亲和乔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尽快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为脱衣服竟使他想起上一晚的事。整天来他都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父亲和叔叔吃过晚饭就走了,带着盏手提灯过湖去钓鱼。他们撑开小船之前,他父亲吩咐他,他们不在时,万一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只要开三下枪,他们就会马上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暗处的船桨声。他父亲在划桨,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饵钓鱼。他父亲把小船撑开时,他叔叔已经拿着钓竿预先坐好了。尼克留神听他们在湖面上的动静,到再也听不见桨声才罢。
尼克穿过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来。夜间他对林子总不免有点害怕。他掀开帐篷门帘,脱了衣服,摸黑悄悄钻进毯子里躺着。帐篷外的篝火烧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着一动不动,想法入睡。到处都没动静。尼克感到只要自己听得见一声狐狸叫,或是猫头鹰啼啊什么的,他就放心了。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明确的东西让他害怕过呢。可是眼下他却大大害怕了起来。蓦地他怕死了。才两三个礼拜前,他们在本地教堂里,刚唱过一首赞美诗,“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①他们唱这首赞美诗时尼克明白了自己总有一天必定会死。这使他感到非常难受。这是他头一回明白自己迟早难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过道夜明灯下看《鲁滨孙漂流记》,想②借此忘却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这一事实。保姆看见他在过道上,吓唬他说要是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了。他进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进房,他又出来,在过道夜明灯下看书,看到天亮。
昨晚他在帐篷里就有过同样的恐惧。他只是到了晚上才有这种恐惧。开头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体会。但总是面临着恐惧,而且一旦开了头,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了。他心里真吓了,马上拿起枪,把枪口从帐篷前面伸出去,开了三枪。枪杆朝他反冲得够呛。他听见枪子在林间摧枯拉朽,一掠而过。他开了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来等他父亲回来,他父亲和叔叔在湖对面还没吹灭手提灯,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混小子,”他们往回划时,乔治叔叔说。“你干吗吩咐他叫咱们回去啊?他没准儿是大惊小怪罢了。”
乔治叔叔是他父亲的弟弟,一个钓鱼迷。
“啊,得了。他还小呢,”他父亲说。
“凭什么要带他跟咱们一起到林子里来啊?”
“我知道他胆子特小,”他父亲说,“可咱们在他那年龄胆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乔治说。“他鬼话特多。”
“啊,得了,别提了。反正今后你钓鱼的机会多的是。”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拿手电筒照进尼克的眼睛。
“怎么啦,尼基?”他父亲说。尼克在床上坐起身。
“听上去既象狐狸,又象狼,就在帐篷四下转悠,”尼克说。“有点儿象狐狸,但更象狼。”当天他刚从叔叔那儿学会“既啊又啊”这词儿。
“他没准儿听到了猫头鹰啼叫吧,”乔治叔叔说。
早上,他父亲看见两棵大椴树枝桠交叉,所以迎风摩擦发声。
“你看是这声响吗,尼克?”他父亲问。
“兴许是吧,”尼克说。他不愿再想这事了。
“今后你在林子里可不要害怕了,尼克。没一样伤得了你。”
“连闪电也伤不了?”尼克问。
“对,连闪电也伤不了。碰上大雷雨就到空地上去。躲在山毛榉树下面也行。雷电绝对打不中。”
“绝对打不中?”尼克问。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给打中,”他父亲说。
“哎呀,听你说山毛榉树能行,我真高兴,”尼克说。
这会儿他又在帐篷里脱衣服。虽然他没在看他们,可是他觉察到帐幕上有两个人影。随即他听到小船给拖到湖滨,两个人影没了。他听见父亲跟什么人在说话。
接下来他父亲大喝一声道,“穿上衣服,尼克。”
他赶快穿好衣服。他父亲进帐篷,在野营行李袋里翻来找去。“穿上外衣,尼克。”他父亲说。
陈良廷译
[book_title]印第安人营地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直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
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面说道:
“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盆里。
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
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
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
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book_title]医生夫妇
迪克·博尔顿从印第安营地来替尼克的父亲锯木材。他随带儿子埃迪和另一个叫比利·泰布肖的印第安人。他们走出林子,从后门进来,埃迪扛着长长的横锯。他走路时锯子就在肩上啪嗒啪嗒发出乐声。比利·泰布肖带着两把活动大铁钩。①迪克挟着三把斧子。
他转身关上院门。那三个径自走在他头里,直奔湖岸而去,木头就掩埋在岸边沙滩里。
这些木头原是“魔法”号轮船拖运到湖边工厂里来,②从大筏堰口气失的。木头漂流到沙滩上来,要是没碰上什么事,“魔法”号上的水手迟早会乘一条划子,顺着湖岸划来,找到木头,用带环的铁钉钉住每根木头的端头,然后把木头拖到湖面上,做一个新的筏堰。不过伐木工兴许不会来找木头,因为区区几根木头犯不着出动水手来捞取。要是没人来捞,这些木头就会泡足水,在沙滩里烂掉。
尼克的父亲一直以为总会这么着,才雇了印第安人从营地来替他用横锯锯断木头,再用楔子把木头劈开做木材和敞口壁炉用的柴禾。迪克·博尔顿绕过小屋,向湖边走去。有四大根山毛榉木头几乎掩埋在沙滩里。埃迪将锯子一个把手挂在一棵树的树叉上。迪克在小小的码头上把三把斧子放下。迪克是个混血儿,湖边一带不少庄稼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个白人。他很懒,不过一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嚼烟来,嚼了一口,就用奥杰布华③语对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说话。
他们用活动铁钩扎进一根木头,使劲转动,想把木头从沙滩里松开。他们把浑身力量都压在铁钩杆上。木头在沙滩里松动了。迪克·博尔顿对尼克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说啊,医生,”他说,“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
“别那么说,迪克,”医生说,“这是冲上岸来的木头。”
埃迪和比利·泰布肖把木头从湿沙里摇出来,滚到水里去。
“把木头放在水里,”迪克·博尔顿大喝一声道。
“你干吗这样?”医生问道。
“洗一洗。把沙土洗掉才好锯呢。我倒要看看这木头是谁的,”迪克说。
木头就在湖水里飘荡。迪克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着活动铁钩,在日头底下直淌汗。迪克跪在沙地里,瞧着木头顶端上过秤人的锤印。
“原来是怀特-麦克纳利的,”他说着站起身,掸掉裤膝上的沙土。
医生很不安。
“那你最好别锯了,迪克,”他不耐烦地说。
“别发火啊,医生,”迪克说。“别发火。我可不管你偷谁的。这不关我的事。”
“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就让它去,带着你的工具回营地去吧,”医生说。他的脸红了。
“别急啊,医生,”迪克说。他把烟草汁唾在木头上,烟草汁一滑,滑在水里冲淡了。“你我都清楚这是偷来的。跟我不相干。”
“得了。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那就拿着家伙滚吧。”
“喂喂,医生——”
“拿着家伙滚吧。”
“听我说,医生。”
“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医生,我就敲断你的狗牙,叫你咽下去。”
“啊,不,谅你不敢,医生。”
迪克·博尔顿瞧着医生。迪克是个大个儿。他知道自己个儿多大。他乐意打架。他高兴。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在活动铁钩上面,瞧着医生。医生嚼着下唇的胡子,瞧着迪克·博尔顿。然后他转身就朝山上小屋走去。他们看他背影就知道他多火了。他们全都目送他上山,走进小屋里去。
迪克说了一句奥杰布华语,埃迪笑了,可是比利·泰布肖神色非常严肃。他不懂英语,但吵架时他一直在卖力干活。他身子肥胖,只有几根胡子,像个中国佬。他操起两把活动铁钩。迪克捡起斧子,埃迪从树上摘下锯子。他们动身了,走过小屋,走出后门,进了树林。迪克让院门开着。比利·泰布肖回身把门拴住。他们穿过树林走掉了。
医生在小屋里,坐在房里床上,看见大书桌旁地板上有一堆医学杂志。这些杂志还包着没拆封。他一看就火了。
“你不是回来工作吧,亲爱的?”医生太太房里拉上百叶窗,她正躺着,顺口问道。
“不!”
“出什么事了?”
“我跟迪克·博尔顿吵了一架。”
“哦,”太太说。“但愿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④”他太太说。她是个基督教科学派。⑤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和《季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推上装满沉甸甸、黄澄澄子弹的弹夹,再抽了出来,子弹都撒在床上。
“亨利,”他太太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
“嗯,”医生说。
“你没说过什么惹博尔顿生气的话吧?”
“没有,”医生说。
“那有什么烦心的事,亲爱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亨利。请你别瞒住我什么事。究竟烦什么?”
“说起来,我治好迪克老婆的肺炎,他欠了我一大笔钱,我想他存心吵上一架,这样就用不着干活来抵债了。”
他太太不作声。医生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枪。他把子弹推回去,顶住弹夹的弹簧。他把枪搁在膝上坐着。他很喜欢这支枪。一会儿他听到太太在暗洞洞的房里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倒认为,我真的认为,谁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
“是吗?”医生说。
“是的。我真的不信哪个人会存心做出那种事。”
医生站起身,把猎枪放在镜台后面的墙角里。
“你出去吗,亲爱的?”他太太说。
“我想去走走,”医生说。
“亲爱的,你要是看见尼克,请你跟他说妈妈要找他,行吗?”他太太说。
医生出去,走到门廊上。顺手砰的关上身后的纱门。关上门时他听见太太倒抽口气。
“对不起,”他在拉上百叶窗的窗户外说。
“没事儿,亲爱的,”她说。
他冒着暑热,走出院门,沿着小径,走进铁杉树林子里。甚至在这么个大热天里,林子里也是荫凉的。他看见尼克背靠一棵树坐着在看书。
“你妈要你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儿了,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咱们就到那儿去吧。”
[book_title]十个印第安人
有一年过了独立纪念日,尼克同乔·加纳一家子坐了大篷车,很晚才从镇上赶回家来,一路上碰到九个喝醉的印第安人。他记得有九个,因为乔·加纳在暮色中赶车时勒住了马,跳到路中,把一个印第安人拖出车辙。那印第安人脸朝下,趴在沙地上睡着了。乔把他拖到矮树丛里就回到车厢上。
“光从镇子边到这里,”乔说,“算起来一共碰到九个人了。”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尼克跟加纳家两个小子坐在后座上。他从后座上往外看看乔拖到路边的那个印第安人。
“这人是比利·泰布肖吗?”卡尔问。
“不是。”
“看他的裤子,怪象比利的。”
“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一模一样的裤子。”
“我根本没看见他,”弗兰克说。“我一样东西也没看见,爸已经跳到路上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在打蛇呢。”
“我看,今晚不少印第安人都打蛇呢,”乔·加纳说。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他们一路赶着车。从公路干道上拐入上山的坡道。马拉车爬坡很费劲,小伙子们就下车步行。路面全是沙土。尼克从校舍旁的小山顶回头看看,只见普托斯基的灯火闪闪,隔着小特拉弗斯湾,对岸斯普林斯港也是灯火闪闪。他们又爬上大篷车。
“他们应当在那段路面上铺些石子才是,”乔·加纳说。大篷车沿着林间那条路跑着。乔和太太紧靠着坐在前座。尼克坐在两个小伙子当中。那条路出了林子,进入一平空地。
“爸就是在这儿压死臭鼬的。”
“还要往前呢。”
“在哪儿都一样,”乔头也不回地说,“在这儿压死臭鼬跟在那儿压死臭鼬还不都是一码事?”
“昨晚我看见两只臭鼬,”尼克说。
“哪儿?”
“湖那边。它们正沿着湖滨寻找死鱼呢。”
“没准儿是浣熊吧,”卡尔说。
“是臭鼬。我想,我总认得出臭鼬吧。”
“你应当认得出,”卡尔说,“你有个印第安女朋友嘛。”
“别那样说话,卡尔,”加纳太太说。
“唉,闻上去都一个味呢。”
乔·加纳哈哈大笑了。
“你别笑了,乔,”加纳太太说。“我决不准卡尔那样说话。”
“你有没有印第安女朋友啊,尼基①?”乔问。
“没有。”
“他有的,爸,”弗兰克说。“他的女朋友是普罗登斯·米切尔。”
“她不是的。”
“他天天都去看她。”
“我没。”尼克坐在暗处里,夹在两个小伙子中间,听人家拿普罗登斯·米切尔打趣,心里感到大大高兴。”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说。
“听他说的,”卡尔说。“我天天都看见他们在一块儿。”
“卡尔找不到女朋友,”他母亲说。“连个印第安姊儿都没有。”
卡尔一声不吭。
“卡尔碰到姑娘就不行了,”弗兰克说。
“你闭嘴。”
“你这样满好,卡尔,”乔·加纳说。“女朋友对男人可没一点好处,瞧你爸。”
“是啊,你就会这么说,“大篷车一颠,加纳太太顺势挨紧乔。“得了,你一生有过不少女朋友啦。”
“我敢打赌,爸决不会有印第安女朋友。”
“你可别这么想,”乔说。“你最好还是留神看着普罗迪,②尼克。”
他妻子同他说了句悄悄话,他哈哈大笑。
“你在笑什么啊?”弗兰克问。
“你可别说,加纳,”他妻子警告说。乔又笑了。
“尼克尽管跟普罗登斯做朋友好了,”乔·加纳说,“我就娶了个好姑娘。”
“那才象话,”加纳太太说。
马在沙地里费劲地拉着车。乔在黑暗中伸出手扬扬鞭子。
“走啊,好好拉车。明天你得拉更重的车呢。”
大篷车一路颠簸不停,跑下长坡。到了农舍,大家都下了车。加纳太太打开门,到了屋里,手里拿着盏灯出来。卡尔和尼克把大篷车后面的货物卸下来。弗兰克坐在前座上,把车赶回牲口棚,归置好马。尼克走到台阶上,打开厨房门,加纳太太正在生炉子。她正往木柴上倒煤油,不由回过头来。
“再见,加纳太太,”尼克说。“谢谢你们让我搭车。”
“哎,什么话,尼基。”
“我玩得很痛快。”
“我们欢迎你来。你不留下吃饭吗?”
“我还是走吧。我想爹大概在等着我呢。”
“好吧,那就请便。请你把卡尔叫来好吗?”
“好。”
“明天见,尼基。”
“明天见,加纳太太。”
尼克走出院子就直奔牲口棚。乔和弗兰克正在挤奶。
“明天见,”尼克说。“我玩得痛快极了。”
“明天见,尼克,”乔·加纳大声说。“你不留下吃饭吗?”
“对,我不能留下了。请你转告卡尔,他妈妈叫他去。”
“好,明天见。尼基。”
尼克光着脚,在牲口棚下面草地间那条小路上走着。小路溜滑,光脚沾到露水凉丝丝的。他在草地尽头那边爬过篱笆,穿过一条峡谷,脚在沼泽泥浆里泡湿了,接着他就攀越过干燥的山毛榉树林,终于看见自己小屋里的灯光。他翻过篱笆,绕到前门廊上。他从窗口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大灯光下看书。尼克开门进屋。
“嘿,尼基,”父亲说。“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玩得痛快极了,爹。今年独立纪念日真带劲。”
“你饿了吧?”
“可不。”
“你的鞋呢?”
“我把鞋落在加纳家的大篷车上了。”
“快到厨房里来。”
尼克的父亲拿着灯走在头里。他站住揭开冰箱盖。尼克径自走进厨房。他父亲端来一个盘子,里面盛了一块冻鸡,再拿来一壶牛奶,把这些都放在他桌上,再放下灯。
“还有些馅饼,”他说,“够了吗?”
“妙极了。”
他父亲在铺着油布的饭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厨房墙壁上就此映出他的巨大身影。
“球赛哪队赢了?”
“普托斯基队。五比三。”
他父亲坐着看他吃,提着壶替他在杯里倒牛奶。尼克喝了奶,在餐巾上擦擦嘴。他父亲伸手到搁板上拿馅饼。他给尼克切了一大块。原来是越橘馅饼。
“你干了些什么来着,爹?”
“我早上去钓鱼。”
“你钓到了什么?”
“只有鲈鱼。”
他父亲坐着看尼克吃饼。
“你今天下午干了些什么?”尼克问。
“我在印第安人营地附近散散步。”
“你看见过什么人吗?”
“印第安人全在镇上喝得烂醉。”
“你一个人也没见到?”
“我看见你朋友普罗迪了。”
“她在哪儿?”
“她跟弗兰克·沃希伯恩在林子里。我撞见他们。他们在一块儿好一阵子了。”
他父亲没看着他。
“他们在干什么?”
“我没停下来细看。”
“跟我说说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父亲说。“我只听见他们在拚命扭动。”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我看见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说没看见他们呢。”
“哎,对了,我看见他们了。”
“是谁跟她在一块儿啊?”尼克问。
“弗兰克·沃希伯恩。”
“他们可——他们可——”
“他们可什么啊?”
“他们可开心?”
“我想总开心吧。”
他父亲戚身离开桌边,走出厨房纱门。他回来一看,只见尼克眼巴巴看着盘子。原来他刚才在哭呢。
“再吃些?”他父亲拿起刀来切馅饼。
“不了,”尼克说。
“你最好再吃一块。”
“不了,我一点也不要了。”
他父亲收拾了饭桌。
“他们在树林里什么地方?”尼克问。
“在营地后面。”尼克看着盘子。他父亲又说,“你最好去睡睡吧,尼克。”
“好。”
尼克进了房,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听见父亲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尼克躺在床上把脸蒙在枕头里。
“我的心都碎了,”他想。“如果我这么难受,我的心一定碎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吹灭了灯,走进自己房里。他听见外面树林间刮起一阵风,感到这阵风凉飕飕地透过纱窗吹进屋来。他把脸蒙在枕头里躺了老半天,过了一会儿就忘了去想普罗登斯,终于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屋外铁杉树林间的风声,湖里湖水的拍岸声,他又入睡了。早上,风大了,湖水高涨,漫到湖滨,他醒来老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心碎了。
[book_title]印第安人搬走了
普托斯基路从培根爷爷的农场直通山上。农场在路终端。可是,看上去这条路总象从农场开头,通往普托斯基似的,一路顺着树林边,直上陡峭多沙的长坡,进入林间不见了,长平地就是到此碰上一片阔叶树林突然中止的。
这条路进了林子后就阴凉了,脚下沙地湿得发硬。路面在林间山坡上上下下,两边都是浆果树和山毛榉树苗,不得不定期修剪,免得枝桠完全挡住路面。到了夏天,印第安人就沿路采集野莓子,带到山下小屋出售,红艳艳的野山莓叠在桶里,沉甸甸的,都压碎了,上面盖着椴木叶保持阴凉;后来卖黑莓,一桶一桶的,都结实鲜亮。印第安人带着货,穿过林子到湖滨小屋来。根本听不见他们来的声息,他们就到了,带着堆满野莓子的铁皮桶,站在厨房门口。有时尼克躺在吊床上看书,闻到了印第安人进大门,走过木柴堆,绕过了屋子。凡是印第安人都是一个味儿。印第安人都有这股甜腻腻的气味。当初培根爷爷把湖岬畔的窝棚租给印第安人,他们走后,他踏进窝棚,里面全是这股味儿,那时是他头一回闻到这味儿。从此培根爷爷再也不能把窝棚租给白人了,也没印第安人来租过,因为住过这窝棚的印第安人在独立节那天到起托斯基去喝了个烂醉,回来时,躺在马奎特神父①铁路轨道上睡大觉,给半夜开过的火车压死了。那个印第安人很高大,给尼克做过一把白蜡木桨。他单身在窝棚里住过,喝了烈酒夜间独自在林间转。不少印第安人都是这样。
印第安人没有一个发的。先前倒有过——置办农场的老一辈印第安人,到了儿孙成群,人也老了,胖了。象住在霍顿斯湾的西蒙·格林这种印第安人,有过一个大农场。可是西蒙·格林死了,他的子女把农场卖了,分掉钱财,奔别处去了。
尼克记得西蒙·格林坐在霍顿斯湾铁匠铺面前一张椅子上,顶着太阳直冒汗,里面正在给他的马钉蹄铁。尼克在棚屋檐下铲起阴湿的泥土,用手指在土里挖虫子,只听得不断传来锤铁的当当声。他把泥土筛进装虫子的罐头里,把刚才铲过的地面再填满,拿铲子拍拍平。西蒙·格林在外面太阳下,坐在椅子上。
“喂,尼克,”尼克一出来他就说。
“喂,格林先生。”
“去钓鱼?”
“是啊。”
“天好热,”西蒙笑道。“跟你爹说今年秋天我们会有不少鸟呢。”
尼克一直走过铁匠铺后面那片田野,到屋里去拿钓鱼竿和鱼篮。到小河去的路上,西蒙·格林坐着双轮马车沿路走过。尼克正走进灌木林,西蒙没看见他。那是他最后一回看到西蒙·格林。那年冬天西蒙就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农场也卖掉了。除了农场他什么也没留下,他把一切都重新投进农场里了。有一个儿子本想继续种田,可是另外两个儿子作了主,把农场卖了。不料,到手的钱还不满想要的一半。
格林那个本想继续种田的儿子埃迪,在春溪后面买了一块地。另外两个儿子在佩尔斯顿买下一个赌场。他们亏了本又把赌场卖了。印第安人就是这副样子。
[book_title]世上的光
酒保看见我们进门,抬眼望望,不由伸出手去把玻璃罩子盖在两盆免费菜②上面。
“给我来杯啤酒,”我说。他放了一杯酒,用把刮铲把杯子上面那一层泡沫顺手刮掉了,手里却握着杯子不放。我在柜台上放下五分镍币,他才把啤酒往我这儿一塞。
“你要什么?”他问汤姆道。
“啤酒。”
他放了一杯酒,刮掉泡沫,看见了钱才把那杯酒推过来给汤姆。
“怎么啦?”汤姆问道。
酒保没答理他,径自朝我们脑袋上面看过去,冲着进门的一个人说:“你要什么?”
“黑麦酒,”那人说道。酒保摆出酒瓶和杯子,还有一杯水。
汤姆伸出手去揭开免费菜上面的玻璃罩。这是一盆腌猪腿,盆里搁着一把象剪子似的木头家伙,头上有两个木叉,让人叉肉。
“不成,”酒保说着就把玻璃罩重新盖在盆上。汤姆手里还拿着木叉。”放回去,”酒保说道。
“不必多说了,”汤姆说。
酒保在酒柜下伸出一只手来,眼睁睁看着我们俩。我在酒柜上放了五毛钱,他才挺起身。
“你要什么?”他说。
“啤酒,”我说,他先揭开两个盆上的罩子再去放酒。
“你们店的混帐猪腿是臭的,”汤姆说着把一口东西全吐在地上。酒保不言语。喝黑麦酒的那人付了帐,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们自己才臭呐,你们这帮阿飞都是臭货,”酒保说道。
“他说咱们是阿飞,”汤米跟我说。
“听我说,咱们还是走吧,”我说道。
“你们这帮阿飞快给我滚蛋,”酒保说道。
“我说过我们要走,可不是你叫了我们才走,”我说道。
“回头我们还来,”汤米说道。
“最好你们不要来,”酒保对他说。
“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自己的不是,”汤姆回过头来跟我说。
“走吧,”我说道。
外面漆黑一团。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汤米说道。
“我不知道,咱们还是上车站去吧,”我说道。
我们从这一头进城,从那一头出城。城里一皮革和鞣树皮的臭味,还有一大堆一大堆的木屑发出的味儿。我们进城时天刚黑,这时刻天又黑又冷,道上水坑都快结冰了。
车站上有五个窑姐儿在等火车进站,还有六个白人,四个印第安人。车站很挤,火炉烧得烫人,烟雾腾腾,一股混浊的气味。我们进去时没人在讲话,票房的窗口关着。
“关上门,行不?”有人说。
我看看说这话的是谁。原来是个白人。他穿着截短的长裤,套着伐木工人的胶皮靴,花格子衬衫,跟另外几个一样穿着,就是没戴帽,脸色发白,两手也发白,瘦瘦的。
“你到底关不关啊?”
“关,关,”我说着就把门关上。
“劳驾了,”他说道。另外有个人嘿嘿笑着。
“跟厨子开过玩笑吗?”他跟我说道。
“没。”
“你不妨跟这位开一下玩笑,他可喜欢呐。”他瞧着那个叫厨子的。
厨子眼光避开他,把嘴唇闭得紧紧的。
“他手上抹香油呢,”这人说道。“他死也不肯泡在洗碗水里。瞧这双手多白。”
有个窑姐儿放声大笑。我生气还是头一回看到个头这么大的窑姐儿和娘们儿。她穿着一种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另外两个窑姐儿个头跟她差不离,不过这大个儿准有三百五十磅。你瞧着她的时候还不信她是真的人呢。这三个身上都穿着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个头都特大。另外两个窑姐儿模样就跟一般窑姐儿差不多,头发染成金黄色。
“瞧他的手,”那人说着朝厨子那儿点点头。那窑姐儿又笑了,笑得浑身颤动。
厨子回过头去,连忙冲着她说:“你这个一身肥肉的臭婆娘。”
她兀自哈哈大笑,身子直打颤。
“噢,我的天哪,”她说道。嗓子怪甜的。”噢,我的老天哪。”
另外两个窑姐儿,一对大个儿,装得安安分分,非常文静,仿佛没什么感觉似的,不过个头都很大,跟个头最大的一个差不离。两个都足足超过两百五十磅。还有两个都一本正经。
男人中除了厨子和说话的那个,还有两个伐木工人,一个在听着,虽然感到有趣,却红着脸儿,另一个似乎打算说些什么,还有两个瑞典人。两个印第安人坐在长凳那一端,另一个靠墙站着。
打算说话的那个悄没声儿地跟我说:“包管象躺在干草堆上。”
我听了不由大笑,把这话说给汤米听。
“凭良心说,象那种地方我还从没见识过呢,”他说道。“瞧这三个。”这时厨子开腔了:
“你们哥儿俩多大啦?”
“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汤米说。
“嗬!嗬!嗬!”那大个儿窑姐儿笑得直打颤。她嗓门的确甜。另外几个窑姐儿可没笑。
“噢,你嘴里没句正经话吗?我问你算是对你友好的呢。”厨子说道。
“我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我说道。
“你这是怎么啦?”汤姆冲我说。
“好了,好了。”
“你叫我艾丽斯好了,”大个儿窑姐儿说着身子又打着颤了。
“这是你名字?”汤米问道。
“可不,”她说,“艾丽斯。对不?”她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厨子身边的人。
“一点不错。叫艾丽斯。”
“这是你们另外取的那种名字,”厨子说道。
“这是我的真名字,”艾丽斯说道。
“另外几位姑娘叫什么啊?”汤姆问道。
“黑兹儿和埃塞尔,”艾丽斯说道。黑兹儿和埃塞尔微微一笑。她们不大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个金发娘们道。
“弗朗西丝,”她说。
“弗朗西丝什么?”
“弗朗西丝·威尔逊。你问这干吗?”
“你叫什么?”我问另一个道。
“噢,别放肆了!”她说。
“他无非想跟咱们大伙交个朋友罢了。难道你不想交个朋友吗?”头里说话的那人说道。
“不想。不跟你交朋友。”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她真是个泼辣货。一个地道的小泼妇,”那人说道。
一个金发娘们瞧着另一个,摇摇头。
“讨厌的乡巴佬,”她说道。
艾丽斯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打颤。
“有什么可笑的,”厨子说,“你们大伙都笑,可没什么可笑的。你们两个小伙子,上哪儿去啊?”
“你自个儿上哪儿?”汤姆问他道。
“我要上凯迪拉克。你们去过那儿吗?我妹子住在那儿。”厨子说道。
“他自己也是个妹子,”穿截短的长裤的那人说道。
“你别说这种话行不行?咱们不能说说正经话吗?”厨子说道。
“凯迪拉克是史蒂夫·凯切尔的故乡,艾达·沃盖斯特也是那儿的人。”害臊的那人说道。
“史蒂夫·凯切尔,”一个金发娘们尖声说道,仿佛这名字象枪子儿似的打中了她。”他的亲老子开枪杀了他。咳,天哪,亲老子。再也找不到史蒂夫·凯切尔这号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凯切尔吗?”厨子问道。
“噢,少废话!你对史蒂夫了解个啥?史坦利。他才不叫史坦利呢。史蒂夫·凯切尔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从没见过象史蒂夫·凯切尔这么干净、这么纯洁、这么漂亮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行动象老虎,真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花钱最豪爽,”金发娘们说道。
“你认识他吗?”一个男人问道。
“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我爱他吗?你问我这个吗?我跟他可熟呢,就象你跟无名小鬼那样熟,我爱他,就象你爱上帝那样深。史蒂夫·凯切尔哪,他是空前未有的大伟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亲老子竟把他当条狗似的一枪打死。”
“你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了吗?”
“没。在这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把这些事说得象演戏似的,人人听了都对她肃然起敬,但艾丽斯又打着颤了。我坐在她身边感觉得到。
“可惜你没嫁给他,”厨子说道。
“我不愿害他的前程。我不愿拖他后腿。他要的不是老婆。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这样看倒也不错。可杰克·约翰逊③不是把他打倒了吗?”厨子说道。
“这是耍诡计。那大个儿黑人偷打了一下冷拳。本来他已经把杰克·约翰逊这大个儿黑王八打倒在地。那黑鬼碰巧才得胜的,”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票房窗口开了,三个印第安人走到窗口。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还冲着我笑呢,”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刚才你好象说过你没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有人说道。
“我就是为了这场拳赛才出门的。史蒂夫冲着我笑,那个该死的黑狗崽子跳起身来,给他一下冷拳。按说这号黑杂种一百个也敌不过史蒂夫。”
“他是个拳击大王,”伐木工人说道。
“他确实是个拳击大王。如今确实找不到他这样好的拳手。他就象位神明,真的。那么纯洁,那么漂亮,就象头猛虎或闪电那样出手迅速,干净利落,”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我在拳赛电影中看到过他,”汤姆说道。我们全都听得很感动。艾丽斯浑身直打颤,我一瞧,只见她在哭。几个印第安人已经走到月台上去了。
“天底下哪个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染金头发的娘们说。“我们当着上帝的面结了婚,我顿时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后一辈子都是他的了,我整个儿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可我的灵魂是史蒂夫·凯切尔的。天呐,他真是条好汉。”
人人都感到不是味儿。叫人听了又伤心又不安。当下那个还在打颤的艾丽斯开口说话了,嗓门低低的。”你闭着眼睛说瞎话,你这辈子根本没跟史蒂夫·凯切尔睡过,你自己有数。”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
“我说这话就因为这是事实。”艾丽斯说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史蒂夫·凯切尔,我是从曼斯洛纳来的,在当地认识了他,这是事实,你明明也知道这是事实,我要有半句假话就叫天打死我。”
“叫天打死我也行,”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千真万确的,这个你明明知道。不是瞎编的,他跟我说的话我句句都清楚。”
“他说些什么来着?”染金头发的娘们得意洋洋说。
艾丽斯哭得泪人儿似的,身子颤动得连话也说不出。“他说:‘你真是可爱的小宝贝,艾丽斯。’这就是他亲口说的。”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这是真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艾丽斯说道。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道。
“不,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的。”
“史蒂夫决不会说出这话来。这不是他朴素说的话,”染金头发的娘们高高兴兴地说道。
“这是真的,”艾丽斯嗓门怪甜地说道。“随便你爱信不信。”她不再哭了,总算平静了下来。
“史蒂夫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染金头发的娘们扬言说。
“他说了,”艾丽斯说着,露出了笑容。“记得当初他说这话时,我确实象他说的那样,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哪怕眼下我还是比你强得多,你这个旧热水袋干得没有一滴水啦。”
“你休想侮辱我。你这个大脓包。我记性可好呢,”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哼。你记得的事有哪一点是真的?要么记得你光腚和几时吸上可卡因跟吗啡。其他什么事你都是从报上刚看来的。我做人清白,这点你也知道,即使我个头大,男人还是喜欢我,这点你也知道,我决不说假话,这点你也知道,”艾丽斯嗓门甜得可爱地说道。
“你管我记得哪些事?反正我记得的净是些真事,美事,”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艾丽斯瞧着她,再瞧着我们,她脸上忧伤的神情消失了,她笑了一笑,一张脸蛋漂亮得真是少见。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一身细嫩的皮肤,一条动人的嗓子,她真是好得没说的,而且的确很友好。可是天呐,她个头真大。她的身个真有三个娘们儿那样大。汤姆看见我正瞧着她就说:“快来,咱们走吧。”
“再见,”艾丽斯说。她确实有条好嗓子。
“再见,”我说道。
“你们哥儿俩往哪条道走啊?”厨子问道。
“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汤姆对他说道。
[book_title]拳击家
尼克一骨碌站起身。居然一点没事。他抬头望着路轨,目送末节货车拐过弯,开得看不见灯光。路轨两边都是水,落叶松全浸在水中。
他摸摸膝盖。裤子划破了,皮肤也擦破了。两手都擦伤了,指甲里都嵌着沙子和煤碴。他走到路轨另一边,沿着小草来到水边洗洗手。他在凉水里仔细洗着,把指甲里的污垢洗净。他蹲了下来,洗洗膝盖。
这个扳闸工真是混帐东西。他早晚总有一天要找到那家伙。叫那家伙再领教领教他的厉害。那家伙的办法好妙啊。
“来啊,小子,”那家伙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上当了。这玩笑开得实在够呛。下回他们休想再这样其他。
“来啊,小子,我给你看样东西。”正说着訇的一下,他双手双膝就磕在路轨旁边了。
尼克揉揉眼睛。肿起了一个大疙瘩。眼圈准保发青了,已经感到痛了。扳闸工那个混帐小子!
他用手指摸摸眼睛上的肿块。哦,还好,只不过一只眼圈发青罢了。他总共就受这么点伤。这代价还算便宜。他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水里照不出来。天又黑,又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他在裤子上擦擦手,站起身来,爬上路堤,走到铁轨上来。
他顺着路轨走去。道碴铺得匀整,走道倒也方便,枕木间铺满黄沙和小石子,路面结实。平滑的路基象条穿越水洼地的堤道通向前。尼克一路向前走着。他得找个落脚点才好。
刚才货车减速开往沃尔顿交叉站外面的调车场时,尼克就吊到了车上。天刚擦黑,尼克搭的这列货车才开过卡尔卡斯卡。这会儿他一定快到曼斯洛纳了。要在水洼地走三四英里。他就继续踩在枕木间的道碴上,顺着路轨一直走去,水洼地在升起的薄雾里朦朦胧胧。他眼睛又痛,肚子又饿,他不停走着,一直走了好几英里。路轨两旁的水洼地还是一个样。
前面有座桥。尼克过了桥,靴子踩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声音。桥下流水在枕木的缝隙间显得黑糊糊的。尼克踢着一枚松落的道钉,道钉就此滚到水里去了。桥外是群山,耸立在路轨两旁,黑咕隆咚的。在路轨那头,尼克看见有堆火。
他顺着路轨小心地向火堆走去。这堆火在路轨的一侧,铁道路堤下面。他只看到了火光。路轨穿过一条开凿出来的山路,火光亮处出现一平空地,给树林子遮住了。尼克小心顺着路堤下来,走进树林,穿过树木向火堆走去。这是个山毛榉林子,他穿过林间时,鞋底把掉在地上的坚果踩得嘎吱嘎吱响。火堆就在林边,这会儿很明亮。有个人坐在火堆旁。尼克在树后等着,眼睁睁瞧着。看上去只有一个人。他坐在那儿,双手捧着脑袋,望着火。尼克一步跨了出来,走进火光。
坐着的那人盯着火。尼克走近他身旁,他还是一动不动。
“喂!”尼克说道。
那人抬眼看看。
“你哪儿弄来个黑眼圈?”他问道。
“一个扳闸工揍了我一拳。”
“从直达货车上下来吗?”
“不错。”
“我瞧见那孬种来着。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前他刚路过这儿。他在车平顶上走着,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唱歌。”那人说。
“这个孬种!”
“他揍你准保感到很舒服,”那人正色道。
“我早晚要揍他一顿。”
“多咱等他经过,对他扔石头就得了,”那人劝道。
“我要找他算帐。”
“你是条硬汉子吧?”
“不是,”尼克答道。
“你们这些小伙子全都是硬汉。”
“不硬不行啊,”尼克说道。
“我就是这么说来着。”
那人瞧着尼克,笑了。在火光下尼克看到他的脸变了相。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两片嘴唇奇形怪状。尼克没有一下子把这些全看清,他只是看到这人的脸庞长得怪,又毁了形。就象个大花脸。在火光下神色同死尸一样。
“你不喜欢我这副嘴脸吗?”那人问道。
尼克不好意思了。
“哪儿的话,”他说。
“瞧!”那人脱了帽。
他只有一个耳朵,牢牢贴在脑袋半边。另一个耳朵只剩下个耳根。
“看见过这样的长相吗?”
“没见过,”尼克说道。他看了有点恶心。
“我受得了。难道你以为我受不了,小伙子?”那人说道。
“没的事!”
“他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都开了花,可谁也伤不了我,”那小个儿说道。
他瞧着尼克。”坐下,”他说道。“想要吃吗?”
“别麻烦了,”尼克说道。“我要上城里去。”
“听着!叫我阿德好了,”那人说道。
“好!”
“听着。我这人不大对劲,”那小个儿说道。
“怎么啦?”
“我是疯子。”
他戴上帽。尼克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你很正常嘛?”他说道。
“不,我不好。我是疯子。呃,你发过疯吗?”
“没。你怎会发疯的?”尼克说道。
“我不知道,”阿德说。“你一旦得了疯病自己是不知道的。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我就是阿德·弗朗西斯。”
“不骗人?”
“你不信?”
“信。”
尼克知道这管保错不了。
“你知道我怎么打败他们的吗?”
“不知道,”尼克说道。
“我心脏跳得慢。一分钟只跳四十下。按按脉。”
尼克拿不定主意。
“来啊,”那小个儿抓住了他的手。”抓住我手腕子。手指按在脉上。”
这小个儿的手腕很粗,骨头上的肌肉鼓鼓的。尼克指尖下感到他脉搏跳动很慢。
“有表吗?”
“没。”
“我也没。没个表真不方便,”阿德说道。
尼克放下他的手腕子。
“听着。再按一下脉。你数脉搏,我数到六十,”阿德·弗朗西斯说道。
尼克指尖摸到缓慢有力的搏动就开始数了。他听到这小个儿大声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五……
“六十,”阿德数完了。”正好一分钟。你听出是几下?”
“四十下,”尼克说道。
“一点不错,就是跳不快,”阿德高高兴兴说。
有个人顺着铁道路堤下来,穿过空地走到火堆边。
“喂,柏格斯!”阿德说道。
“喂!”柏格斯应道。这是个黑人的声音。瞧他走路的样子尼克就知道他是个黑人。他正弯着腰在烤火,背对他们站着。他不由直起身子。
“这是我老朋友柏格斯,他也疯了,”阿德说道。
“幸会,幸会。你打哪儿来?”柏格斯说道。
“芝加哥,”尼克说道。
“那城市好哇。我还没请教你大名呐,”那黑人说。
“亚当斯。尼克·亚当斯。”
“他说他从没发过疯,柏格斯,”阿德说道。
“他运气好,”黑人说。他在火堆旁打开一包东西。
“柏格斯,咱们多咱才吃饭?”那个职业拳击家问道。
“马上就吃。”
“尼克,你饿吗?”
“饿坏了。”
“听到吗,柏格斯?”
“你们说的话我大半都听到。”
“我问你的不是这话。”
“嗳。我听到这位先生说的话了。”
他正往一个平底锅里搁着火腿片。锅烫了,油嗞嗞直响,柏格斯弯下黑人天生的两条长腿,蹲在火边,翻弄火腿,在锅里打了几个鸡蛋,不时翻着面,让蛋浸着热油,免得煎糊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那袋子里的面包切几片下来吧,”柏格斯从火边回过头来说道。
“好咧!”
尼克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德眼巴巴看着他,探过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给我,”他说道。
“别,别给。亚当斯先生,攥住刀子,”黑人说道。
那个职业拳击家坐着不动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面包给我,行吗?”柏格斯要求道。尼克就把面包递给他。
“你喜欢面包蘸火腿油吗?”黑人问道。
“那还用说!”
“咱们还是等会儿再说吧。最好等到快吃完了。给!”
黑人捡起一片火腿,搁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盖个煎蛋。
“请你把三明治夹好,给弗朗西斯先生吧。”
阿德接过三明治,张口就吃。
“留神别让鸡蛋淌下,”黑人警告了一声。”这个给你,亚当斯先生。剩下的归我。”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挨着阿德坐在他对面。热呼呼的火腿煎蛋味道真美。
“亚当斯先生真饿了,”黑人说道。那小个儿不吱声,尼克对他慕名已久,知道他是过去的拳击冠军。打从黑人说起刀子的事他还没开过口呢。
“我给你来一片蘸热火腿油的面包好吗?”柏格斯说道。
“多谢,多谢。”
那小个儿白人瞧着尼克。
“阿道夫·弗朗西斯先生,你也来点吗?”柏格斯从平底锅取出面包给他道。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我跟你说话来着,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一个劲地瞧着尼克。他拉下了帽檐,罩住了眼睛。尼克感到紧张不安。
“你怎么胆敢这样?”他从压低的帽檐下厉声喝问尼克道。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来着?你这个神气活现的杂种。人家没请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还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问你借刀子,你倒神气啦。”
他狠狠瞪着尼克,脸色煞白,眼睛给帽檐罩得差点看不出来。
“你倒真是个怪人。到底是谁请你上这儿来多管闲事的?”
“没人。”
“你说得对极了,没人请你来。也没人请你呆在这儿。你上这儿来,当着我面神气活现的,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说话神气活现。你当我们能容忍你到什么地步?”
尼克一声不吭。阿德站起身来。
“老实跟你说,你这个胆小的芝加哥杂种。小心你的脑袋就要开花啦。你听明白了?”
尼克退后一步。小个儿慢慢向他步步紧逼,拖着脚步走向前去,左脚迈出一步,右脚就紧跟上去。
“揍我啊。试试看,敢揍吗?”他晃着脑袋。
“我不想揍你。”
“你休想就这样脱身。回头就叫你挨顿打,明白吗?来啊,先对我打一拳。”
“别胡闹了!”尼克说道。
“行啊,你这个杂种。”
小个儿两眼望着尼克的脚。刚才他离开火堆的时候,黑人就一直跟着他,这会儿趁他低头望着,黑人稳住身子,照着他后脑勺啪的一下。他扑倒在地,柏格斯赶紧把裹着布的棍子扔在草地上。小个儿躺着,脸埋在草堆里。黑人抱其他,把他抱到火边。他耷拉着脑袋,脸色怕人,眼睛睁着。柏格斯轻轻把他放下。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桶里的水给我弄来。恐怕我下手重了点儿,”他说道。
黑人用手往他脸上扑水,又轻轻拉他耳朵。他眼睛才闭上。
柏格斯站起身来。
“他没事了。用不着操心。真对不起,亚当斯先生,”他说道。
“没关系。”尼克低头望着小个儿。他看见草地上的棍子,顺手捡了起来。棍子有个柔韧的把儿,抓在手上倒是得心应手。这是拿旧的黑皮革做的,重的一头裹着手绢。
“这是鲸骨把儿。如今没人再做这玩意儿了,”黑人笑道。“我不知道你自卫的能耐怎么样,不管怎么着,我不希望你把他打伤,或是打中他要害,也不希望他打伤你。”
黑人又笑了。
“你自己倒把他打伤了。”
“我知道怎么办。他一点都记不得的。每当他这样发作,我总是只好给他来一下,叫他换换脑筋。”
尼克兀自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那小个儿,在火光中只见他闭着眼。柏格斯往火里添了些柴禾。
“亚当斯先生,你不必再为他操心啦。他这模样我以前见得多了。”
“他怎会发疯的?”尼克问道。
“噢,原因可多着呐,”黑人在火边答道。“亚当斯先生,来杯咖啡怎么样?”
他递给尼克一杯咖啡,又把刚才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铺在脑袋下的衣服捋捋平。
“一则,他挨打的次数太多啦。不过挨打只是使他变得头脑有些简单罢了,”黑人呷着咖啡道。“再则,当时他妹妹是他经纪人,人家在报纸上老是登载什么哥哥啊,妹妹啊这一套,还有她多爱她哥哥,他多爱他妹妹啊什么的,后来他们就在纽约结了婚,这下子就惹出不少麻烦来了。”
“这事我倒记得。”
“可不。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兄妹啊,根本没影的事,可是就有不少人横竖都看不顺眼,他们纷纷嘀嘀咕咕的,有一天,她就此出走,一去不回了。”
他喝了咖啡,用淡红色的掌心抹抹嘴。
“他就这样发疯了。亚当斯先生,你要不要再来点咖啡?”
“不了,谢谢。”
“我见过她几回,”黑人接着说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要不是他的脸给揍扁了,他也不难看。”
他不说了。看来故事讲完了。
“你在哪儿认识他的?”尼克问道。
“我在牢里认识他的。打她出走以后,他老是揍人,人家就把他关进牢里。我因为砍伤一个人也坐了牢,”黑人说道。
他笑了笑,低声说下去:
“我一见他就喜欢上了,我出了牢,就去看望他。他偏要拿我当疯子,我不在乎。我愿意陪着他,我喜欢见见世面,我再也用不着去偷了。我希望过个体面人的生活。”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来着?”尼克问道。
“噢,什么也不干。就是到处流浪。他可有钱呐。”
“他准保挣了不少钱吧。”
“可不。不过,他的钱全花光了。要不就是全给人夺走了。她给他寄钱呢。”
他拨旺火堆。
“她这个女人真是好极了。”他说。“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
黑人对这个躺着直喘大片的小个儿细细看着。他一头金发披散在脑门上。那张被打得变相的脸看上去象孩子那样恬静。
“亚当斯先生,我随时都可以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话请你还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实在是怕他见到你又惊动了。我又不愿意敲他脑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只好这么办。我只有尽量别让他见人。亚当斯先生,你不介意吧?得了,别谢我,亚当斯先生。我早就该叫你对他留神了,不过他看上去还喜欢你,我心想这下可太怕了呢。你沿着路轨走两英里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斯洛纳。再见吧。我真想留你过夜,可是实在办不到。你要不要带着点火腿面包?不要?你最好带一份三明治吧。”黑人这一番话说得彬彬有礼,声音低沉、柔和。
“好。那么再见吧,亚当斯先生。再见,一路顺风!”
尼克离开火堆走了,穿过空地走到铁道路轨上去。一走出火堆范围,他就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黑人低沉柔和的嗓门在说话,就是听不出说些什么。后来又听得小个儿说:“柏格斯,我脑袋好痛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头就会好的。你只消喝上这么一杯热咖啡就好了,”黑人的声音在劝慰道。
尼克爬上路堤,走上路轨。没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份三明治,就放进了口袋。趁着路轨没拐进山间,他站在逐渐高起的斜坡上回头望着,还看得见空地上那片火光。
[book_title]杀人者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断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谈天。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给我来客炸仔鸡饼,配上青豆,奶油生菜和马铃薯泥。”
“那是晚餐的菜。”
“我们要的,样样都是晚餐的菜,是吗?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火腿蛋,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象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有啥可喝的?”艾尔问道。
“啤酒,葡萄酒,姜汁酒,”乔治说。
“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人们管它叫什么来着?”
“山高皇帝远——管勿着。”
“可听到这说法吗?”艾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那个朋友说。
“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全都到这里来吃正餐。”
“对,”乔治说。
“你也认为对吗?”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可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子,”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难道他不是个聪明小伙子吗,麦克斯?”
“这个城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吗?”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不看什么。”
“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看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就不用笑,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他认为懂了。好样的。”
“啊,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他们继续在吃。
“柜台那头那个聪明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个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看来象傻瓜蛋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要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聪明小伙子,你想一想。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黑鬼?”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单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去。他随手关上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亨利这家快餐小饭馆是由一间酒吧改装起来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开开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
麦克斯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说不上来。”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行,”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只番茄汁瓶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他象个摄影师在准备拍团体照那样。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啦?”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可不是吗,聪明小伙子?”
“你他妈的话太多啦,”艾尔说。“这个黑鬼和我这个聪明小伙子就会自得其乐。我把他们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对女朋友那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在修道院里呢。”
“你懂个屁。”
“你是在一个清静的修道院里,你就是待在那儿。”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这是你们一时间决不会知道的许多事情之一。”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开来了。一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瓜子,”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买一客“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散弹枪枪口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里,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聪明小伙子样样事情都会做,”麦克斯说。“他能烧能煮,样样都行。你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变成个贤妻良母,聪明小伙子。”
“是吗?”乔治说。“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来了。”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到了五分钟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乔治说,厨子生病了。
“那你干吗不另找一个厨子?”那人问道。“你不是在开快餐小饭馆吗?”他走了出去。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是吗?”
“当然。咱们这就好啦。”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有啥道理,”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可不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门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样子真象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厨子萨姆说。“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
尼克站了起来,他以前嘴里从来没有塞进过毛巾。
“哼,”他说,“啥个道理?”他正想把这事情用豪言壮语打发了。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
“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我可完全不喜欢这事儿。”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一点也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
“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子说,“你别卷进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那个厨子转身就走。
“小孩子也总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踏级,揿一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尽头。她敲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下去。“他们打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个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光是恐吓。”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吗?”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够了。”
他望着墙壁。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用同样起板的声音说。“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象这样秋高起爽的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以外,你是决不会知道的,”那个妇女说。他们就站在临街的门廊里谈话。”他实在真和气。”
“好吧,晚安,赫希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希太太,”那妇女说。“这地方是她的。我不过是替她照看房子。我是贝尔太太。”
“啊,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那个厨子一听到尼克的声音,就打开厨房那扇门。
“这种话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道,又把门关上了。
“你可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象这事。这太他妈的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
[book_title]最后一方清净地
“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亚当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树,后面是一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是坐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哪。”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带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所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不过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②,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③。”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尼基。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路可远呢,尼基。”
“这样离教养院也远些。”
“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货色送进去。”
“好是好,”尼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尼基?”
“因为那样你也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妹妹还是没来。后来总算来了,尼克见她那副亢奋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我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他们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去了。我看她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总不见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边怎么样?”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说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尼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上。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台阶两边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周围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几条小径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儿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尼克兄妹过去常来这里喝水,只当是一种强身的锻炼。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向旅馆背面的厨房而来,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悄悄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说。
“我回头再来过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这就把钱给我。”
帕卡德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相当大方的女人,容貌也很美丽,不过此刻正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
“你总不见得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知道,”尼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到了由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了,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尼克说。
“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去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且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尼基,不管人家怎么说你,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不好,你可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么的话,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是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儿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帕卡德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我的朋友里这样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风头过了就好。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说。“你今儿夜里再来一趟,我准备些东西给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下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帕卡德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招来麻烦。”
“我很想见见帕卡德先生,问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条子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帕卡德太太说。“你不用担心。帕卡德会替你想主意的。”
“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么股味道。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个样,她的厨房里总是挺好闻的。
“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当然,”她说。“帕卡德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兄妹俩后来又会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里。当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
“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尼基。”
“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个人在相对吹牛,尽夸自己有多聪明。”
“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两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来。只要肚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得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怕头痛犯了,已经去睡了。她还给爸爸写了封信。”
“你看了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起。等明天一早发现家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开过了。”
“他们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七把吧。”
“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才痛快呢。”
“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起里吗?”
“不。加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④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点甘汞⑤。这我知道我们家有。”
“不好,”尼克说。“你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品,倒在药品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妹妹说。“哎呀,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意儿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的,”尼克对她说。“这是一种叫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常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
“让我亲亲你,”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下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怎样说三道四。”
“你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不相干。”
“不去伤害马。”
“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尼克对她说。“我看在这波依恩城外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那两个家伙的动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但是这两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会儿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尼克就听见了冰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你却偏说够了够了。”
“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难说。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连眼皮都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会儿眼了。”
尼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间隔壁的卧室里。尼克他们看见他擦了根火柴。接着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看那另一个猎监员,先还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一会儿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⑥,还有《呼啸山庄》。”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尼克背着好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⑦的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之类。朝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⑧,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兴了?”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见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⑨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他都要撵走。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起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们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过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觉得自己心里就只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这样的气氛。”
“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想象得出来。这座森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堂?”
“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俩钱儿。”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呢?这不是我的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尼克说。
“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可《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尼克说。“可他们就已经嫌我太忧伤了。其实我还根本不好算个大人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
“不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便只能送教养院。成了个大人,送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哪儿也别想送我去,”尼克说。“尽管我的作品写得忧伤,我们可别再尽说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尼基,”妹妹说。“到了这起森林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点笑脸了。”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对她说。“那时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小妹?”
“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尼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现了阳光。到了森林的边缘,见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之间望去,看到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伸展到水边的那一行白桦树下。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是绿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他们在这儿是看不见的。只是觉得中间间隔很大,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尼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些柴枝,一起来做早饭。”
“这几块耐火石可是好长久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住人本来就是好长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说。“这几块耐火石还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径,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⑩你怎么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你不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杆吗?”
“没看见呀。”
“以后我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尼克说。“大概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看吧。”
“尼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尼克说。
大约也就在尼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时候,睡在他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猎监员被阳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临湖高处的绿树掩映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上探起头来,正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从厨房里回来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此刻醒来才知道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因为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枪。如今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便避过脸去,然后去到厨房里,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吃,好不好?”
“早饭没有,”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气,她先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早饭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
“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咖啡也没有。”
“茶呢?”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麦片,没有盐,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准是让‘五道眉儿’⑾给叼走啦。”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时已经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却没有答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在我的厨房里不准骂人,”女佣人说。
“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坐在那里干什么?”
“在等亚当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可以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他要来的话,从这里看去更容易发现。”
“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
“胡说!”
“那你倒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何必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
“你去叫那女佣人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来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亚当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到里宅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场了。你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冲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太太偏头痛又犯了,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
“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哥儿,哥儿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别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明明有的。”
“也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脚板。”
“这倒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说有十一二岁了?”
“呸,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得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埃文斯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埃文斯问她。”快说吧,苏珊。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苏珊的女佣人说。“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埃文斯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我们的事办得不大顺当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埃文斯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里还行,”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我们只要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
“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⑿要堵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否则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在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们还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⒀的列车去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苏珊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
“你怎么看得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吗?”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谢谢你了,埃文斯先生,”苏珊说。
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就进店,他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几句。
“这个苏珊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帕卡德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所以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成他有什么不是。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时苏珊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窗口。见窗口关着,她就直往后屋走去。帕卡德先生正用一把铁撬在那里开一箱货。他对苏珊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尼克。尼克昨儿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了,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带走了。”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一家旅馆而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⒁,跟太太一谈起来,就要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⒂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斯⒃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⒄只是表现于思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⒅工作。”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她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人埃文斯他向来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更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他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自一头五岁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什么话,除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⒆被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⒇,”约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你。现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⒈的酒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你的记性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⒉时,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文斯。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眼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悄悄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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