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尼罗河谋杀案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2554
[book_dec]《尼罗河上的惨案》是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37年11月。故事讲述了行进在尼罗河上的一艘游艇上发生的三起杀人事件及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对事件的调查,最终波洛将游客召集起来,揭示了三起案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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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部 1
01
“林娜·黎吉薇”“这就是她!”三冠地主波纳比先生说道。
他以肘轻轻触了同伴一下。两人同时睁大圆眼,微张嘴唇,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辆巨型的猩红色罗斯·罗伊司恰恰停在当地邮局的正门口。
车里跳出一位少女,她没有戴帽,身着一件式样简单大方的罩袍;发色金黄,个性坦率而专断;是美而敦—下渥德地区罕见的俏丽女郎。
迈着快捷而令人生畏的步伐,她走进邮局。
“这就是她!”波纳比先生又说了一遍。他压低嗓门,继续说道:“她获得百万财产,准备动用数万元在此地建一游泳池、意大利式花园、舞厅,原有的房屋半数都要拆除重建……
“她会把钱带进本地,”他的朋友说道。这是一个精神萎靡的瘦子,话语中充满羡慕与嫉妒。
波纳比先生赞同道:
“对,这对美尔敦一下渥德地区是件大事,确实是件大事。”
波纳比先生对自己的消息灵通颇为自豪。随后他又加了一句:“此事必会在本地引起一阵震撼。”
他的朋友说:“与乔治爵士截然不同。”
“噢,乔治爵士,他是靠赛马致富的。”波纳比先生宽宏大度地说。“全凭运气才赢得那么多钱的。”
“他装修房子花了多少钱?”
“我听说是整整六万元。”
瘦子吹了一声唿哨。
波纳比先生得意洋洋地继续说:“她呢,据说在房子完工前就得再花另外的六万元。”
“真邪门!”瘦子说。“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据说是从美国。她母亲是一位百万富翁的独女儿。很像电影里的情节,不是吗?”
那少女走出邮局,钻进轿车里。
车子发动了。那瘦子以眼睛追随着她的倩影,喃喃道:
“我似乎完全判断错误了——看她的长相。金钱与美貌——太多了!”像她这样富有的女孩实在没有权利又长得漂亮。而她的脸蛋确实俏丽。这女孩样样俱全;实在不公平。”
[book_title]第一部 2
于“在姑妈家”餐厅吃饭时,我注意到美丽的林娜·黎吉薇也在座。她与乔安娜。邵斯伍德小姐、温特显姆伯爵、托比。布莱斯先生共进晚餐。大家都知道,黎吉薇小姐是梅尔勒·黎吉薇与安娜·哈兹的女儿。她从她外祖父李奥波德·哈兹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俏丽的黎吉薇是大众瞩目的焦点,盛传不久她将宣布她的订婚大事。当然温特显姆应该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book_title]第一部 3
乔安娜·邵斯伍德说:
“亲爱的,我认为事情会进展得十分顺利!”
她坐在林娜·黎吉薇“渥德园”的闺房里。
从窗口望出去,花园之外是广阔乡间葱郁苍翠的林木。
“这景致真棒,不是吗?”琳娜问。
她手臂倚靠着窗缘,脸上流露出热切、活泼与充沛的精力。乔安娜·邵斯伍德一站在她身边就显得黯然失色——她是高瘦、年满二十七岁的年轻女郎,聪明的长脸蛋,眉毛却修剪得有些怪诞。
“你一天的工作量太多了!你请了建筑师吗?”
“三个”“这些建筑师怎么样?我好像不曾见到半个。”
“他们都很不错。有时我只发现他们不切实际。”
“亲爱的,你快别这么说。你是最实际的动物!”
乔安娜从梳妆台拿起一串珍珠项链。
“我猜这是真的珍珠,是吧,林娜?”
“当然是真的。”
“我晓得对你而言,当然是真的,甜蜜,但对大多数人则不然。你受过高等教育,家里又有钱!亲爱的,这串珠链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搭配得也恰到好处。它们一定值一大笔数目!”
“相当粗俗,是吧?”
“不,一点也不粗俗——-而是真的很美。它们价值多少?”
“大约五万元”“好大一笔钱。你不怕被偷吗?”
“不,我经常佩戴在身——再说也保过险了。”
“借我一直戴到吃饭前,好吧,亲爱的?这东西使我兴奋不已。”
林娜大笑。
“你要戴就戴吧!”
“你知道,林娜,我真的很嫉妒你。你样样不缺。刚年满二十岁,就拥有自己的头衔、大笔财产、美貌及健康的体格。甚至你还有头脑!你二十一岁生日是什么时候?”
“明年六月。我将在伦敦举行盛大的成年舞会。”
“然后你要嫁给查理斯·温特显姆?那些专爱说人闲话的小记者对这件事兴奋得不得了。不过他确实为你投下了少心血。”
林娜耸耸肩。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要嫁人。”
“亲爱的,体的想法很正确!结婚以后就不一样,是吧?”
电话铃响了起来,林娜走过去接。
“喂?喂?”
“是杜贝尔弗小姐打来的。要我接过来吗?”
“杜贝尔弗?哦,当然,好,你接过来。”
拍达一声,一个急切、温柔、略微喘息的声音响起,“喂,是林娜。黎吉薇吗?林娜!”
“贾姬,亲爱的!我几百年没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可怕。林娜,我急想见你。”
“亲爱的,你能来这里吗?我的新玩意,我亟欲让你看看。”
“我正想这么做。”
“那就跳进一辆火车或汽车吧。”
“好,我会的。我花费十五磅,买了一辆破旧得可怕的双人座汽车,有时走得挺顺利。但它太有脾气了。如果喝茶时间我还没赶到,你就知道它又闹情绪了。再见,我的蜜糖。”
林娜放下话筒,走回乔安娜身边。
“这是我的老朋友贾克琳·杜贝尔弗。在巴黎时我们一起住在修道院里。她的运气坏透了。她父亲是法国伯爵,母亲是美国南方人。父亲跟某个女人跑了,母亲则在华尔街搞金融搞破产。贾姬被拖累得沦落不堪。不知道她最后两年是如何度过的。”
乔安娜正用闺友的指甲油在涂亮自己深红色的指甲。她头侧向一边,仔细端详着涂油后自己的指甲。
“亲爱的,”她慢吞吞地说,“这不是相当烦人吗?我的朋友若碰上霉运,我一定立刻将他们甩开。这话听起来很绝情,但省却以后多少麻烦!他们不是想向你借钱,就是开张做衣服的生意,然后你就从他们那里拿到最糟糕的衣服。不然他们就是描灯罩或做蜡染。”
“所以如果我失去我所有的钱,你明天就把我甩掉?”
“当然,亲爱的,我会这么做。你不能说我待朋友不忠诚。我只是喜欢结交成功的朋友罢了。你会发现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只是大部分人不肯承认罢了。他们只是说他们再也受不了玛丽或爱蜜丽或帕美拉啦!挫折使她变得如此哭丧、龌龊不堪,可怜的人!”
“你真现实,乔安娜!”
“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趋炎附势而已!”
“我不会趋炎附势!”
“你漂亮,每季又有中年的美国托管人付给你生活津贴。在这种条件下,你显然不必做这种卑鄙的事。”
“你对贾克琳的看法不正确,”林娜说。“她不是那种依赖朋友为生的人。我曾想帮助她,但她拒绝了。她像魔鬼一样自负。”
“那她干嘛这么急着要见你?我敢打赌她一定有事才登三宝殿。你等着瞧好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什么事很紧急。”林娜承认道。
“贾姬一向太过于冲动。有一次她还拿削铅笔刀去刺一个人!”
“亲爱的,这多可怕2”“有一个男孩在欺侮一只小狗。贾姬企图制止他。但他不听。她就拖住他摇他的身体,但他力气比她大,最后她就亮出一把削铅笔刀,直直插进他的身体。结果大家乱成一团!”
“我可以想象。这种事听起来极不舒服!”
林娜的女仆走进闺房,喃喃地道歉了一声。她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衣服;就赶紧走开了。
“玛丽怎么啦?”乔安娜问。“她在哭哩。”
“可怜的东西。你知道我告诉过你她要嫁给一个在埃及工作的男人。她对他的背景了解不多,我想最好替她打听一下他这人正直不正直。结果发现他已经有一个太太——还有三个小孩。”
“林娜,你这样会树立多少敌人!”
“敌人?”林娜很吃惊的样子。
乔安娜点点头,替自己点燃一支烟。
“敌人,甜蜜。你这样任性破坏人家的事,你这样择善固执,可知道会招惹多少怨恨呢!”
林娜大笑。
“可是在这世上我还没有半个敌人呢。”
[book_title]第一部 4
温特显姆伯爵坐在一株西洋杉树下。他的眼光停留在“渥德园”某个优雅的角落。“渥德园”属于旧世界的美无物堪比;四周新式建筑及其他屋宅都被抛出视野之外。一切都沉静而安详地浸浴在八月的阳光底下。然而在凝神谛视之际,查理斯·温特显姆眼前所呈现的不再是“渥德园”,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幢更加堂皇雄伟的伊丽莎白式建筑,有着长形、范围广大的花园,背景则更显荒凉……那是他自己的家宅所在——查尔敦伯利,前景站着一个人——一位女郎的身影,发色金黄,脸庞热切而自信。林娜,查尔敦伯利的女主人。
他觉得前程在望。她的拒绝一点也不是断然的拒绝。只是要求再多一点时间考虑。也罢,他还可以再等待一段时间。
整件事实在配得太巧妙了。当然有人会说他是为了金钱而娶她,但他何必在乎这点而强把自己的感情抛置一边呢。
他爱林娜;即使她身无分文,而不是全英国最富有的女孩之一,他也要娶她。然而幸运的是,她是全英国最富有的女孩之一。
他的脑海中汹涌着对未来的美丽憧憬,譬如掌握洛克思达尔的支配权,西翼的修护,不让苏格兰人狩猎等。
查理斯·温特显姆在白日下做梦。
[book_title]第一部 5
午后四点钟,一辆破旧的小型双人乘坐汽车嘎然作响地停了下来。一个少女从车里跳出——身躯娇小玲珑,满头乌云。她蹬上石阶,按了一下门铃。
几分钟之后她被领进一间长形的雅致的客厅,一位牧师模样的仆役用哭丧的音调叫道:“杜贝尔弗小姐来到。”
“林娜!”
“贾姬!”
温特显姆稍微站开一边,他以同情的眼光望着这副娇小的身躯张开双臂投进林娜的怀中。
“这是温特显姆伯爵。这位是杜贝尔弗小姐——我最好的朋友。”
他想,漂亮的女孩——不是挺漂亮,不过蛮有魅力。黑亮卷曲的秀发;大大的眼睛。他喃喃说了几句得体的寒喧语,然后就准备退出去让这两个友人好好聚聚。
他一退出去,贾克琳就像机关枪一样猛攻起来—林娜记得这是她性格上的特征。
“温特显姆?温特显姆?他就是报上常说的你准备嫁给他的那个人?是吗?”
林娜喃喃道:“大概吧。”
“亲爱的——我真为你高兴。他看来人很好。”
“哦,不要把这件事太当真——我自己还没打定主意哩。”
“当然你还不能决定!女王在选夫婿的时候总是格外慎重小心的。”
“快别胡说了,贾姬。”
“但你确是一位女王哩,林娜!你一向都是的。林娜女王阁下——金发的林娜!我是女王的心腹!忠心耿耿的宫女!”
“你在胡说些什么,亲爱的贾姬。你这一向都在哪儿?
你完全失踪了。你又不写信来。”
“我讨厌写信。我这段时间都在哪儿?噢,大致在三个地方浮移不定。你知道,就是在工作之中,不快乐的女孩跟不快乐的工作!”
“亲爱的,希望你——”
“接受女王的捐助?嗯,亲爱的,坦白说,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不,不是来借钱,还没有流落到这步田地。但我来求你给我一个更重大的帮助!”
“说下去。”
“如果你准备嫁给包括温特显姆在内的男人,或许你就会了解。”
林娜疑惑了一会;然后她的面色开朗了。
“贾姬,你意思是—”
“是的,亲爱的,我订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你看起来特别有活力。当然你一向都如此,但现在比以往更精力充沛。”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
“他名叫希蒙·道尔。他高大,脸型方正,人很单纯,孩子气而可爱!他很穷——没钱。你可以称他是‘郡民’——
不过是非常赤贫的郡民的小儿子。他的家族来自德汉夏尔郡。他喜爱乡村及乡村的事物。最近五年他一直在城里一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里办公。现在公司倒闭,他也就失业了。
林娜,我若不能嫁给他我会死掉!我会死!我会死”“不要说傻话,贾姬!”
“我会死,我告诉你!我爱他爱疯了。他对我也很疯狂。我们没有对方根本活不下去。”
“亲爱的,这样就糟了!”
“我知道,这很可怕,不是吗?爱情一旦攫住你,你就束手无策。”
她停顿一会,深黑的眼睛湿润了,乍看之下极富悲剧意味。她颤抖了一下。
“感情的事有时甚至令人震怖!希蒙为我而造,我为希蒙而造。我永远也不会关心别人了。林娜,你必须帮助我们两人。我听说你买下这个地方,我心里就有个主意。听着,你将来得有一个地产经纪人——-或者两个。我要你把这个工作交给希蒙。”.“噢!”林娜吃了一惊。
贾克琳滔滔不绝往下说:“他做这种事易如反掌。他对地产的事全盘了解——他一向注意研究。再说,他也受过这方面的职业训练。噢,林娜,为了我们两人的交情,你愿意给他这个工作机会吧!如果他表现不佳,你尽可解雇他。但他一定能胜任的。我们可以住到小屋里,我可以为你照管许多事务,花园会整理得井井有条。”
她站起身。
“说好呀,林娜。说好呀。娇媚的林娜!高大金发的林娜!我与众不同的林娜!说好呀!”
“贾姬——”
“你答应了是不是?”
林娜爆笑出来。
“荒唐的贾姬!把你的年轻人带来,让我看看,谈谈话。”
贾姬扑向她,不住地吻她,“最亲爱的林娜——你真够朋友!我以前就了解你是这称人。你决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再见。”
“贾姬,你不多待一会?”
“不,我不能再逗留了。我要赶回伦敦,明天再来,带希蒙来,把事情做个了结。你会赏识他的。他真是令人宠爱。”
“你不留下喝杯茶吗?”
“不,我不留了,林娜。我太兴奋了。我必须赶回去告诉希蒙。亲爱的,我知道我疯了。但我情不由己。希望婚姻能治疗我。据说婚姻很有清醒作用。”
杜贝尔弗小姐转向房门,站立一会,然后冲回来,像小鸟般最后一次迅速地拥抱她。
“亲爱的林娜—没有人像你。”
[book_title]第一部 6
“在姑妈家”餐厅是间格调新颖的小餐厅,M·贾思顿·布伦定不是个喜欢接待他所有顾客的店老板。不少有钱、漂亮、著名或名门出身的顾客等着他做暗号给予特别服务而不果。只有极稀少的例子,M·布伦定会彬彬有礼地欢迎一位客人,陪着他来到特别座,跟他在当地交谈几句。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M·布伦定亲自下海三次——一次是接待一位伯爵夫人,一次是一位著名的赛马贵族,第三回是一位长相滑稽、留着一大把黑胡子的矮个子。不细心的旁观者一定会认为,这种角色凭他的长相到“在姑妈家”餐厅来一定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然而,M·布伦定对这矮个子的光临却热诚得有点出人预料。最后这半小时进来的客人都找不到空位了,可是现在像变魔术一般,一组桌椅又出现了,被安置在最舒适的所在;M·布伦定极亲切周到地引这位客人到这个、座位上。
“白罗先生,对您永远是有空位的。希望您能够经常来光顾本店。”
赫邱里·白罗微笑着,脑中闪过过去一桩事件的影像:
一具死尸、一名侍者、M·布伦定和一位非常可人的女士。
“你太客气了,布伦定先生。”白罗说。
“白罗先生,就您一个人?”
“是的,今天我落单。”
“那这儿的朱理斯会特地为你安排一顿精致的餐点,美味得像首诗——道地的一首诗!无论多迷人的女人都不能把握品监美食的良机——她们吃饭不专心!白罗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一餐一定让你回味无穷。至于酒”有关酒食的谈话持续下去。餐厅的主厨朱理斯则在一旁助阵。
离座前,M.布伦定又流连了一会;他降低声说:
“你有要事在身?”
白罗摇摇头。
“啊呀,我正闲着哩,”他平静地说。“我的时间都是有妥善安排的,这会儿我正在享受闲散的生活。”
“我羡慕你”“不,不,你这样想就不明智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种事听来惬意,实则不然。”他叹口气。“为了逃避思考,人类不得不发明工作。这句话说得对极了。”
M·布伦定举起双手。
“但用脑做事有多少好处!还可以旅行!”
“是的,可以旅行。这方面我的成绩还不坏。今年冬天我准备去埃及度假。听说那儿天气很好,没有浓重、阴里的云层及单调、不停降落的雨水。”
“噢,埃及!”
M.布伦定吸一口气。
“我相信,那儿现在也适于登山探险,除了运河之外,可以搭乘火车,不必总是经由海上旅行。”
“噢,海,你不太能适应?”
赫邱里·白罗摇摇头,并略略耸耸肩膀。
“我也不能适应,”M.布伦定同情地说。“奇怪海上航行总是使你的胃极不舒服。”
“但只是对某些人的胃会这样!有些人对船的摇晃根本不在意,他们还挺享受那种动感呢!”
“这是上帝不公平之处,”M·布伦定说。
他悲哀地摇摇头,一面想着心事一面退出去。
侍者轻移脚步,双手利落地摆菜上桌,有烤脆的面包片、牛油、一桶冰块及其他食物等等。
黑人乐队奏出怪异、不和谐而令人入迷的音乐。伦敦在起舞。
赫邱里.白罗静静旁观,将印象映入他灵敏而有条理的脑子里。这些脸孔多么令人烦厌啊!不过,那几个硕壮的男人似乎沉醉了……而他们的舞伴脸上则流露出耐心忍受的神色。
那穿紫衣的胖女人春风满面……胖子在生活上无疑可以得到一些补偿,比曲线玲珑的人更能陶醉在情趣与纵乐上。
零零落落几对年轻人,有的迷惘,有的烦躁,有的不快乐。称年轻是快乐的时光真无稽——不,年轻是最脆弱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对特殊的年轻人身上时,目光不觉温柔了许多。真是巧配——高大方肩的男子,娇小玲班的女郎!他俩的身体随着曼妙、愉悦的韵律起伏不已,幸福地享受这个场所,这个时刻及彼此的身心。
舞动虽然终止。手分开,又重新合拢。跳过四支舞曲后,这年轻的一对回到他们的座位,就在白罗紧邻。那女孩坐下来,白罗可以详细看到她脸上的各种表情。她兴奋得满面通红,放情笑着,也把笑意传染给她的同伴。
在她眼中除了笑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赫邱里·白罗怀疑地摇摇头。
“她爱得太深了,这娇小的女孩,”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安全,极不安全。”
然后有一个字眼传进他的耳朵——“埃及”他们的声音听采较清晰了——女孩是年轻、清新、流利、温柔而稍带外国腔的口音,男子则是轻快、低沉而教养良好的英国腔。
“我不是在妄想,希蒙。我告诉你林娜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我可能会让她失望。”
“胡说——这工作很适合你。”
“事实上我是认为如此。我不会真正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为了你,我也想好好干。”
这女孩温馨地笑了,笑容中确实幸福洋溢。
“我们待三个月—证实你不会被炒鱿鱼——然后—”
“然后我将献给你我世上的一切。事情就这么决定,好吧?”
“依照我的计划,我们就去埃及度蜜月。去他的那么昂贵的旅费!我有生以来一直想去埃及。尼罗河、金字塔及沙地。”
“我们一块儿去游览,贾姬。一块儿。那不是很棒吗?”他说,语气却不热心。
“我不信。去埃及旅行对你会像对我一样兴奋吗?你真在乎,像我一样多吗?”
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瞳孔放大,几乎害怕了。
那男子赶紧爽快地回答,“快别胡思乱想了,贾姬。”
但那女孩重复道:“我不信。”
然后她耸耸肩。
“我们去跳舞吧。”
赫邱里.白罗喃喃自语:“‘爱人的也会被爱。’是的,我也不信。”
[book_title]第一部 7
乔安娜·邵斯伍德说:“倘使他是个可怕的莽汉呢?”
林娜摇摇头,“噢,不会的。我信任贾克琳的品味。”
乔安娜喃喃道:“噢,但爱情总是使人迷糊的。”
林娜不耐烦地摇摇头。然后她转换话题。
“我要去跟毕耶士先生商讨一些计划了。”
“计划?”
“不错,是关于几间极不卫生的老房子。我正要派人去拆迁。”
“亲爱的,你真爱干净,又有公德心!”
“他们不能不迁走。若不迁这几间屋子就会俯视我的新游泳池。”
“住户愿意迁走吗?”
“大多数人很乐意。只有一两个顽固分子——实在很烦人。他们似乎不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将会因此改善多少”“我猜想你的态度一样十分专横。”
“亲爱的乔安娜,这真正是为他们的利益设想呢。”
“不错,我相信是。强迫中奖。”
林娜眉头紧皱。乔安娜纵声大笑。
“来吧,坦承你是个暴君。一个给人甜头的暴君,如果你喜欢!”
“我一点也不像暴君。”
“但你喜欢照你自己的意思行事!”
“这不稀奇。”
“林娜·黎吉薇,你能看着我,告诉我哪一次你没有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做事吗?”
“许多次。”
“噢,是的,‘许多次’——就像这次——但没有具体的例子。亲爱的,无论你如何去想你都想不出一次的。驾着金色的轿车的林娜·黎吉薇的胜利行列。”
林娜尖厉地说:“你认为我自私?”
“不,只是太独断。金钱与魅力交互作用的结果。每件事都拜服在你眼前。用支票买不到的你就用微笑买到。结果是:林娜·黎吉薇,样样不缺的女孩。”
“快别胡说了,乔安娜!”
“嗯,难道你不是样样东西在手吗?”
“或许我是,然而这种生活也相当腻味!”
“亲爱的,当然腻味!你可能不时觉得烦厌与倦怠,但同时你又享受着驾轿车做胜利游行的滋味,只是我怀疑,我真的怀疑,当你准备上街,路上偏偏横着一块上书‘此路不通’的牌子时,会发生什么事?”
“别傻了,乔安娜。”林娜说。
这时温特显姆伯爵恰巧踏进屋,林娜转向他说:“乔安娜正在向我说些最不愉快的事。”“算啦,亲爱的,算啦。”她含混不清地说,一面从座位上站起来。
她没告辞就离去了。她在温特显姆眼里捕捉到一种光芒。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开门见山问道:“林娜,你决定了没有?”
“林娜缓缓说道:“我变成傻子了吗?如果我不确定,我想我顶好说:‘不要’……”
他打断她道:“快别这么说了。你会有时间考虑的——你愿意要多少时间就要多少时间。但我认为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
“你知道,”林娜的声音里充满歉意,几乎像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我自己过得很愉快—特别是跟这里的一切。”她摇摇手道:“我要把渥德园建造成我心目中理想的乡间别墅,我认为我做得不错,你呢?”
“很好。计划周详。每个地方都完善至极。林娜,你很有头脑。”他停顿一会,接着说:“你喜欢查尔敦伯利吧?当然还要改造得现代化一点——-这种事你很在行。你可以慢慢着手的。”
“啊;当然,查尔敦伯利是雄伟的。”她敷衍地说,内在却知觉到一阵突然的颤抖。一种外国人的口音响起,扰乱了她对生活的纯然满足。这时她尚未去分析这种感觉,但一会儿之后温特显姆走开了,她才试着去探索自己的心灵深处。
查尔敦伯利——是的,就是它—她憎恨查尔敦伯利的建筑。为什么呢?查尔敦伯利名闻遐尔,温特显姆的祖先在伊丽莎白时代就建造了它。变成查尔敦伯利的女主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是祟高无比的。温特显姆是全英国最佳的配偶之当然他不会把渥德园太看在眼里。它是绝对无法跟查尔敦伯利媲美的。
噢,但渥德园是她的!她看中它,买下来,重建,又为它披上新装,在它身上投下巨资。这是她自己的财产—她的王国。
但如果她嫁给温特显姆,按照常情,渥德园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干嘛要两处乡间别墅?在两者之间,渥德园自然会被舍弃的。
她,林娜·黎吉薇,也就不再存在了。她将成为温特显姆伯爵夫人,为查尔敦伯利及其主人带进一大笔妆奁。她将变成国王的配偶,再也不是女王了。
“我在胡思乱想,”林娜对自己说。
奇怪的是她竟然如此憎恨放弃涅德园的念头……
什么声音在向她唠叨不休?
贾姬奇特而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在她耳际响起:
“我若不能嫁给他我会死掉!我会死!我会死。”
如此坚决,如此热切。她,林娜,对温特显姆有这种感觉吗?当然她没有。也许她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
像这样感觉——一定很好……
车子的响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
林娜不耐烦地动一动身子;这一定是贾姬跟她男友来了。她必须出去见他们。
她站在大门口,贾克琳和希蒙·道尔从车里钻出来。
“林娜!”贾姬跑向她。“这是希蒙。希蒙,这是林娜。她是世上最好的人。”
林娜看见一个高大方肩的年轻人,有着深蓝的眼睛、卷曲的棕发、方正的脸颊、孩子气而单纯的笑容。
她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是坚毅而温暖的手。她喜欢他看她的方式,那是一种天真的、真心的赞赏。
贾姬告诉过他她很艳丽,他觉得她确实很艳丽。
一股甜美的醉意流过她的血液。
“这儿的景致不是很可爱吗?”她说。“进来,希蒙,让我正式欢迎我的新地产经纪人。”她一面带路一面想:“我快乐极了。我喜欢贾姬的男人,我真心喜欢他。”
然后她的心突然剧痛起来,“幸运的贾姬”
[book_title]第一部 8
提姆·艾乐顿背靠在柳条编制的椅子上,一面看着大海,一面打呵欠。他很快地斜视他的母亲一眼。
艾乐顿太大是个已经五十岁的白发妇人,但脸孔依然姣好。每回看自己的儿子,她的嘴唇就会严肃地紧闭起来,她用这种表情掩饰自己对儿子的强烈爱意。但即使是陌生人也很少会为她这种掩饰所蒙骗,提姆当然是更了然于心。
他说:“妈,你真喜欢马祖卡?”
“嗯”艾乐顿太太思索了一下说,“这段旅程费用较省。”
“而且寒冷,”提姆微微抖了一下说。
他是个高瘦的年轻人,发色乌黑,胸部略嫌狭小一点。
嘴唇的表情很甜,眼神忧郁,脸颊显得优柔寡断。双手纤长。数年前患了一场肺病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很健康。一般人认为他可以往写作的路上发展,但他的朋友了解,文学创作需要呕心沥血并不适合他。
“提姆,你在想什么?”
艾乐顿太太明亮而呈黑褐色的眼睛留神而疑惑地望着他。
提姆.艾乐顿朝她咧嘴而笑。
“我在想埃及。”
“埃及?”艾乐顿太太困惑地问道。
“真正暖和的天气,金黄色懒洋洋的沙滩,尼罗河。我宁愿去尼罗河,您赞成吗?”
“哦,我当然赞成。”她的语气淡谈地。“但去埃及的旅费相当昂贵,宝贝,对于锱铢必数的人实在是去不起。”
提姆纵声大笑。他站起来,伸伸身躯,顿时又显得有朝气有活力了。他略显兴奋地说:“亲爱的妈,旅费由我来张罗。在证券交易所稍微动动脑筋;就会有令人全然满意的结果。今天早上我接到了好消息。”
“今天早上?”艾乐顿太太尖声说。“你只接到一封信,而……”
她没说下去,咬了咬唇。
提姆一时不能决定自己该不该动怒,最后不发脾气占了上风。
“那是乔安娜寄来的。”他冷淡地结束他的话,“妈,你判断得相当正确,您已经变成一名侦探女士了!有您在,著名的赫邱里·白罗最好看紧他的名誉。”
艾乐顿太太显得十分不高兴。
“我只是恰巧看出她的笔迹。”
“您也知道那不是证券经纪人寄来的?您猜得不错。事实上我是昨天听他们说的。可怜的乔安娜的笔迹相当容易辨认——像一只被灌的蜘蛛在信封上歪来倒去地乱爬。”
“乔安娜说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新闻?”
艾乐顿太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儿子跟他二表妹乔安娜·邵斯伍德的交往总是今她不高兴。并不是她怕他们有什么“儿女私情”。这点她很确信。提姆对乔安娜从来没有显露出爱慕,乔安娜对他也是如此。他们相互吸引的原因似乎是建立在闲扯一大堆朋友及大众熟知的名人。他们两个都喜欢月旦人物。乔安娜有一副爱嘻笑而刻薄的嘴巴。
并不是艾乐顿太太怕提姆可能跟乔安娜谈恋爱,所以乔安娜一在场或来信,她的态度就变得有点不自然。而是一些难以描述的感觉——可能是经常看到提姆衷心喜悦地加入乔安娜的社交团体而产生一种不自觉的嫉妒心理吧!她和他形影相随已经惯了,一旦看到他被另外一个女人所吸引或发生兴趣,总是令她无法释然。她也考虑到,自己出现在那些社交场合上会不会变成年轻一代的阻碍?她经常碰到他们原本热切地谈论某些话题,但一旦她在场,为了迁就她,不使她感到受冷落,他们的谈话就变得游移松散。艾乐顿太太打从心底不喜欢乔安娜·邵斯伍德。在她眼中,乔安娜是个随便、矫饰而肤浅的女孩。她发觉谈到乔安娜的时候自己很难不用较偏激的言辞。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提姆从口袋掏出信件,匆匆瞥一下。他母亲注意到,那封信相当长。
“没提太多事,”他说。“只提到德汉尼旭要跟他太太离婚,老孟棕受控酗酒驾车。还有林娜·黎吉薇拒绝温特显姆的求婚,温特显姆心力交瘁折返加拿大。林娜·黎吉薇显然将下嫁一个地产经纪人。”
“真是奇事!他很厉害吗?”
“不,不,一点也不。他是德文夏尔郡道尔家的后代。
没钱,想当然尔——事实上他原来已跟林娜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订婚了。真亲蜜,这对。”
“我不认为这种事有什么好,”艾乐顿太太说,脸色泛红。
提姆迅速地、了然于心地看了她一眼。
“亲爱的妈,我了解您的心理。您不赞同抢别人的丈夫诸如此类的事情。”
“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有我们的标准,”艾乐顿太太说,“那的确没什么不好。现在的年轻人似乎认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提姆笑了起来。
“他们不只是想,他们还做出来。参看林娜·黎吉薇这件事就知道了。”
“哼,我认为这种事很可厌!”
提姆向她眨眨眼。
“高兴起来,您这老顽固!我也许可以赞同您的看法。
再怎么说,我也还没有去抢别人的太太或未婚妻哩。”
“我相信你绝不会这么做,”艾乐顿太太说。她得意地加了一句:“我把你教养得很不错。”
“您有这种自信,我可没有。”
他戏诸地朝她笑笑,一面把信重新摺好,放回口袋里。
艾乐顿太太脑际闪过一丝念头:“大部分信件他都让我过目,乔安娜的信他只跳着读给我听。”
但她甩开这种没意义的想头,像往常一般决定像贵妇一样行止。
“乔安娜生活过得怎样?”她问。
“还不错。她提到她想在伦敦西端上流社会住宅区开一家卖熟菜的店铺。”
“她总是说她手头紧,”艾乐顿太太不以为然地说,“但她什么地方都去,又经常装扮得漂漂亮亮,恐怕得花不少钱吧?”
“噢,嗯,”提姆说,“她可能不必付服装费。不,妈,我的意思不是您爱德华时代的脑筋所想的。我的意思只是说她不必付现金。”
艾乐顿太太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不懂人们怎么办得到。”
“那是一项特别的礼物,”提姆说。“只要你有奢靡的习惯,又绝无金钱观念,人们可以有各种方式让你赊欠。”
“是的,但到头来你只有像可怜的乔治·渥德爵士一样踏入破产法庭。”
“你对那个老马贩有一种妇人之仁——也许是因为他在一八七九年一场舞会上称你做玫瑰花蕾。”
“一八七九年我还没出生哩,”艾乐顿太太反驳道,“乔治爵士风度翻翻,我不许你称他马贩o”“我从了解内情的人那里听到不少有关他的趣事。”
“你和乔安娜都不顾忌你们说了别人一些什么话;只要居心不良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提姆扬扬眉。
“亲爱的妈,您火气太大了。我不知道老渥德是您这么欣赏的一位人物。”
“你不了解被逼得不得不出售渥德园在他是何等椎心痛苦的事。他太在意那个地方了。”
提姆本可轻易地反驳,但他忍住了。他评断谁又怎样呢?因而他若有所思地说:“您知道,我认为您的看法不错。
林娜邀请他来参观她改建那个地方的成果,他悍然拒绝了。”
“他当然会拒绝。她如果了解他就不会去邀请他了。”
“我相信他对她一定不怀好感——每逢谈到她,他就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为了她给那些陈旧的家产出了挺高的价钱,他就不能原谅她。”
“而你无法了解这种心理?”艾乐顿太太尖声问道。
提姆平静地回答:“坦白说,我不能了解。干嘛活在过去的岁月里?干嘛对往事眷恋不忘?”
“如果你处在他们的地位你要怎样做?”
提姆耸耸肩。“也许去找刺激,过高贵生活,享受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我才不要承继一片没有多大用途的广大土地哩,我要获得用自己的头脑及技术去赚钱的快乐。”
“实际上是在证券交易所做一笔成功的交易!”
提姆笑道:“这有什么不好?”
“同样在证券交易所做失败了又怎么说?”
“亲爱的妈;这种事很没定准。再说今天谈这种事也不适当,去埃及您认为如何?”
“嗯”他笑着插嘴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两个一直都想去看看埃及。”
“你认为什么时间比较妥当?”
“噢,下个月。那里正月是最怕人的时节。我们还可以在这个饭店里跟人们愉快地再相处几个星期。”
“提姆,”艾乐顿太大以责备的口气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她带有犯罪感地加了一句:“我怕我已答应李蕴太太说你可以跟她到警局一趟。她一句西班牙话也不会讲。”
提姆扮个鬼脸。
“是关于她戒指的事?这个吸马血者的女儿,她的红宝石不见了?她依然坚称她的指环被偷了,您要我去我就去,但那是浪费时间。她只会让清理卧室的女仆惹上麻烦。那天,她跳进海里时我还清楚看见戒指在她手上。可能戒指落入水中,她没注意到。”
“她说她十分确信她曾把戒指脱下,放在梳妆台上。”
“哼,她没有脱下。我亲眼看见它的。女人都是蠢蛋。
在十二月天跳进海里,只因太阳在那个时刻刚巧露出脸来就假装海水很温暖的女人都是蠢蛋。脑筋不灵光的女人都该禁止游泳;她们穿上泳装实在是不堪一看。”
艾乐顿太太喃喃道:“我真觉得我该放弃游泳了。”
提姆纵耸大笑起来。
“您?您的身材比大多数年轻小姐还要好看,不在这个禁令之列。”
艾乐顿太太叹口气道:“但愿这儿有更多年轻人能跟你做伴。”
提姆.艾乐顿断然地摇摇头。
“我不这么想。你我没有外在事物来分心可以十分惬意地相处在一起。”
“如果乔安娜在这里你就会喜欢跟别人打交道了。”
“我不会。”他的口气顽固得有点离奇。“您完全料错了。
乔安娜能逗我笑,但实际上我并不喜欢她,有她整天在身边那更要我的命。她不在这儿我真感天谢地。如果我可以永远不再见到她,我会活得更满足。”
他降低声音又说:“世界上我真正崇敬及赞赏的女人只有一个,艾乐顿太太,我想你非常清楚那个女人是谁。”
他的母亲脸色一下子通红起来,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提姆郑重地说:“世界上真正的好女人并不多,您正是其中的一个。”
[book_title]第一部 9
纽约一间俯临中央公园的公寓里。罗柏森太太叫道:“这不是太棒了吗!坷妮亚,你真是最幸运的女孩子。”
坷妮亚·罗柏森敏感地脸色一下通红起来。她是一个大块头、长相不挺出色的女孩,有着棕色的诚挚大眼。
“噢,这趟旅行一定令我终身难忘!”她气喘地说道。
老小姐梵舒乐看到穷亲戚表现出来的反应正如她所预料,满意地倾着头。
“我一向梦想去欧洲旅游,”坷妮亚叹息道,“但我总觉得我没有机会去。”
“当然,跟往常一样,鲍尔斯小姐会伴随我去,”梵舒乐小姐说,“但作为社交场合上的伴侣我发现她这方面很欠缺—非常欠缺。有许多琐事坷妮亚可以替我办。”
“玛丽表姊,我很乐意去办。”坷妮亚热切地说。
“好吧,好吧,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梵舒乐小姐说,“亲爱的,去把鲍尔斯小姐找来。现在是我喝蛋酒的时间了。”
坷妮亚跑开了。她母亲说:“亲爱的玛丽,真谢谢你!你知道坷妮亚常因不能参加社交场合而懊恼,她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如果我能带她到各处去就好了——但你晓得自奈德过世后情况变得多么不允许。”
“我很乐意带她去,”梵舒乐小姐说。“坷妮亚一向是听话的乖女孩,勤于替人跑腿,又不似时下一些年轻人那样自私。”
罗柏森太大站起身,吻了吻她富裕亲戚多皱纹而略呈黄色的脸颊。
“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说。
在阶梯上她碰见一个高挑、美丽的女郎,那女孩手上拿着一只盛有黄色冒泡液体的玻璃杯。
“鲍尔斯小姐,你也要去欧洲?”
“是呀,罗柏森太太。”
“多迷人的旅程!”
“是的,我想一定很好玩。”
“以前你出过国吗?”
“噢,是的,罗柏森太太。去年秋天我跟梵舒乐小姐去过巴黎。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埃及。”罗柏森太太迟疑了一下。
“我真希望不会出什么乱子。”她降低嗓门说。
鲍尔斯小姐依然以她没有抑扬顿挫的嗓音回答。
“噢,不会的;罗柏森太太;我会照料妥当的。我一向盯梢盯得很紧。”
慢慢步下阶梯时,罗柏森太太的脸上仍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book_title]第一部 10
坐在下城的办公室里,安德鲁·潘宁顿先生正在拆阅他私人的信函。陡然间他的拳头握紧了,“砰”一声敲在书桌上;他的脸色涨得通紫,两条青筋爆出在额头上。他摁摁桌上的蜂音器,一位精干的速记员出现了,随时待命的神情。
“请洛克弗德先生过来。”
“是,潘宁顿先生。”
几分钟之后,史登达尔。洛克弗德——潘宁顿的合伙人——走进办公室。这两个男人外表有点相像,都是高高瘦瘦、灰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精明的生意人。
“什么事,潘宁顿?”
潘宁顿从他正在重读的信上抬起头,说道:“林娜结婚了”“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吧!林娜·黎吉薇结婚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我们为什么都没听说?”
潘宁顿瞄瞄桌历。
“写这封信时她还没结婚,但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四号上午。就是今天。”
洛克弗德瘫在椅上。
“哎呀!没有警告!没有说一声!男的是谁?”
潘宁顿又看看信。
“道尔。希蒙·道尔。”
“他是何等人物?听说过他吗?”
“不曾。她也没怎么提……”他瞥一眼那清晰整齐的字迹。
“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不过关系倒不大。要紧的是她结婚了。”
四目交接。洛克弗德点点头。
“这件事需要细心思虑,”他平静地说。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在问你呀。”
两人默默对坐。
接着洛克弗德问:“想到什么主意没有?”
潘宁顿缓缓道:“诺曼第号今天开航。我们中有一个得赶上。”
“你疯了!这是什么好主意?”
潘宁顿开言道:“那些英国律师……”然后又停口不说。
“他们怎么样?你该不是想对付他们吧?你疯了?”
“我不是在建议你或我去英国。”
“那你有什么好打算?”
潘宁顿将信摊开在桌上。
“林娜将去埃及度蜜月,预计一个多月。”
“埃及——噢?”
洛克弗德思索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与另一个人的眼睛交会。
“埃及,”他说,“这是你的主意!”
“是的——偶然相遇,在旅途上。林娜和她丈夫——蜜月的气氛里。事情可能办到。”
洛克弗德以怀疑的口吻说:“林娜很精明,她是,然而——”
潘宁顿柔和地接下去说:“我认为这可能办到——计划一下吧。”
四目再度交接。洛克弗德点点头。
“好吧,老大。”
潘宁顿看看时钟。
“速度要快——我们谁去?”
“你去,”洛克弗德赶紧说,“你跟林娜的关系向来不错。
‘安德鲁叔叔’。这是车票!”
潘宁顿神色凝重地说:“但愿我办得成。”
“你只许成功,”他的合伙人说,“情况很危急!”
[book_title]第一部 11
威廉·卡密契尔向开门探问的一位高瘦青年说道:“去唤吉姆先生来。”
吉姆·芬索普踏进室内,询问地望着他的叔叔。年纪较大的男人点头往上看了看,嘴里并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嗯,你来了。”
“你我我有事?”
“大略看看这些文件。”
年轻人坐下,把递给他的一束文件抖开。年纪较大的男人看着他。
“怎样?”
答复来得挺快:“先生,我认为很可疑。”
格兰特&卡密契尔公司的资深合伙人再度发出他典型的低沉哈哈声。
吉姆·芬索普把刚自埃及寄达的航空邮简再读了一遍: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写商业书信似乎不是挺愉快的。
我们在玛娜园待了一星期,又到法鲁门探险。后天我们将搭乘轮船经由尼罗河前往卢克瑟及亚思温,也可能到喀土木。
今早我们至“科克”店看看我们的船票买得怎样时,你猜我第—个碰到的是谁?——是我美国托管人安德鲁。潘宁顿。我记得两年前他来这里时你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在埃及,他也没想到会在埃及碰见我,更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通知他婚事的信函他一定错过了。他恰巧也有事要航经尼罗河,就跟我们同一艘船。这不是太巧合了吗?谢谢你替我办了这么多事。我……
年轻男子正待翻过一页,卡密契尔先生把信收了回去。
“就是这些了,”他说。“余下的无关紧要。你认为如何?”
他的侄子考虑了一会,然后说道:
“嗯,我——认为—那不是巧遇……”
另一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喜欢去埃及旅游吗?”他大声问道。
“你认为这样做妥当吗?”
“我认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但为何挑上我?”
“动动你的头脑,孩子;动动你的头脑。林娜·黎吉薇不曾见过你;潘宁顿也没见过。如果搭乘飞机,你就可以及时赶到那儿。”
“我——我不喜欢这工作,先生;我要做些什么?”
“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用你的头脑——如果你有的话。再者,必要时——采取行动。”
“我——我不喜欢这工作。”
“你也许不喜欢,但你必得去做。”
“这是——势在必行的?”
“在我的想法里,”卡密契尔先生说,“这是极端紧要的。”
[book_title]第一部 12
鄂特伯恩太大,理理头上所包的用本地布料制成的头巾,烦躁地说:“我真不明白我们干嘛不去埃及。我已经厌倦耶路撒冷了。”
她女儿不答腔。她又说:“你若不想讲话你至少也回答我呀。”
罗莎莉·鄂特伯恩正在看报上一张照片。照片下有一行字写着:
希蒙·道尔太太,婚前即社交界名美人林娜·黎吉薇。
道尔先生及夫人此刻在埃及度假。
罗莎莉说,“妈,你愿意转往埃及吗?”
“是的,我愿意,”鄂特伯恩太太尖快地说。“我认为这里的人待我们太傲慢了。我来这里是替他们做广告,旅馆费应该特别打折。当我这样暗示,他们的态度就变得很无礼——
非常无礼。我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确实看法。”
那女孩叹口气道:“到处都一样。希望我们可以迅速离开这儿”“而且今天早上,”鄂特伯恩太太继续说,“经理很无理地跟我说,所有房间都被预定一空,他要我们两天之内把房间腾空还给他。”
“所以我们必须到别处去。”
“我才不换到别处哩。我准备竭力为我们的权利争取。”
罗莎莉喃喃道:“我认为我们最好接着去埃及。那没什么分别的。”
“当然那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鄂特伯恩太太说道。
但她完全料错了——事实上那是生死攸关之事。
[book_title]第二部 1
“那一位是私家侦探白罗。”艾乐顿太大说。
她和她儿子正坐在亚思温瀑布酒店门外的猩红色柳条制背椅上,注视着两个逐渐消逝的人影——一个穿白色丝绸上衣的矮个子和一个修长的少女。
提姆·艾乐顿以不寻常的警觉性站立起来。
“那个滑稽的小矮子?”他以怀疑的口吻问道。
“那个滑稽的小矮子!”
“他在这儿干什么?”提姆问道。
他的母亲笑道:“亲爱的,你似乎很激动。为什么男人总是对凶杀案件特别感兴趣?我最讨厌侦探小说,也从来没有读过,不过,我想白罗先生此行倒没有什么特别目的,他赚了不少钱,现在来体验一下人生吧。”
“他似乎颇懂得鉴赏漂亮的女孩子。”
艾太太侧过头细看白罗和他同伴的背影。
他身边的女郎比他高出大约三寸,走起路来炯娜多姿。
“我想她还蛮漂亮的。”艾乐顿太太说。
她斜睨了提姆一眼。想不到提姆霍然站了起来。“她不只漂亮,而是很漂亮。可惜脾气好像不太好,而且郁郁不乐。”
“或许只是表面如此吧!”
“不太开朗的丫头。不过她确实长得很美。”
罗莎莉·鄂特伯恩正是他们谈论的对象,她在白罗身边缓缓走着,手中转动着一把折叠的太阳伞,脸上表情正如提姆所形容:郁郁不乐、情绪不好。她眉头深锁,嘴唇的猩红色线条往下垂。
他们左转走出酒店大门,来到公园的树荫下。
赫邱里·白罗谈吐温文,表情愉悦而幽默。他穿戴着仔细烫过的白丝绸上衣、一顶巴拿马帽和装饰精巧、把柄用假琥珀制成的驱蝇杖。
“真迷人,”他说。“亚勒芬廷的黑色岩石,阳光,河中小舟。唉,活着真好!”
他停顿一下,加了一句,“你不认为如此吧,小姐?”
罗莎莉·鄂特伯恩简短地回答:“我也认为这地方很不错。亚思温在我感觉里是个阴郁的地方。酒店半空,每个人都跑到一百……”
她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赫邱里·白罗双眼闪耀着。
“这是实情,我一脚已经踏入坟墓。”
“我——我不是指你,”那女郎说,“抱歉,这样说很没礼貌。”
“一点也不会。自然你希望有跟你同年龄的友伴。哦,你看,那里有一个年轻男子。”
“那个整天跟他母亲坐在一起的青年?我喜欢他母亲,他呢,我觉得看来怪可怕的——不可一世的样子。”
白罗笑了起来。
“我呢—是否也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当然不会。”
她显然不太感兴趣——但白罗不在意。他以不为所动的得意状说道:“我最好的朋友说我非常自负。”
罗莎莉淡然地说:“你确有你值得自傲之处。可惜犯罪终究不能吸引我。”
白罗神色不悦起来,“很高兴知道你没有什么罪恶的秘密要隐瞒。”
她迅速投给他质问的一瞥,脸上阴郁的表情有一阵子转变了。白罗似乎没注意到,继续说,“小姐,你母亲今天没有吃午餐。她不是不舒服吧?”
“这地方不大适合她。”罗莎莉简洁地回答,“我很盼望旅程赶快结束。”
“我们是旅伴,不是吗?一起到瓦第·哈尔法和第二瀑布区游览如何?”
“好。”
他们走出公园的绿荫地,来到灰尘弥漫的环河道路。五个兜揽游客的珠贩、两个推销风景明信片的商人、三个售卖石膏制古埃及蜣蟑像的小贩、两个卖驴子的男孩都拥了上来。
“要珠子吗,先生?顶好的珠子哩,先生。顶便宜……”
“女士,要蜣蟑像吗?你看——伟大的女王——幸运……”
“你看,先生——真正的珠宝。顶好,顶便宜的……”
“你要骑驴吗,先生?性能极佳的驴子。如假包换。”
“你要去参观花岗岩采石场吗,先生?这是一匹好驴。
其它都很差,先生。”
“要买风景明信片吗?——顶便宜——顶好……”
“你看,女士……只要十埃及银币——非常便宜——宝石——这块象牙……”
“这是很管用的驱蝇杖——完全用琥珀制成”“你要坐船出去吗,先生?我有艘性能良好的船……”
“你要骑驴回酒店吗,女士?这是最上等的驴子……”
赫邱里.白罗轻轻挥手,似乎要驱赶这群人群。罗莎莉像梦游般走过人群。
“最好是装聋作哑。”她说。
一群脏孩子沿路跑着,一面诉苦地喃喃道:“小费?小费?哇,哇!——好棒,好棒!……”
他们五彩斑澜、缀有许多补钉的破衣服在地上拖曳着。
苍蝇成群落在他们的眼脸上。他们是最顽固的一群。刚挥走一群,另外一群马上飞回,又开始攻击下一个来客。
白罗和罗莎莉走在两排商店的中间——温柔的、说服的声调不时响起。
“今天就来光顾本店吧,先生?”“要买这个象牙鳄鱼吗,先生?”“你还没光顾本店哩,先生?我们有非常精美的物品,让我拿给你看。”
他们走进第五家商店,罗莎莉买了数卷底片——此行的目的。
他们踏出商店,朝河岸走去。
尼罗河上一艘汽艇正在泊岸。白罗和罗莎莉满含兴趣地观望艇上的来客。
“好多人,是不是?”罗莎莉说。
她转过头,提姆走上来。他微微喘着气,大概是走得太快的关系。
他们站立了一两分钟,然后提姆说道:
“只是拥挤的一大群。”他不悦地说道,指着正在登岸的乘客。
“是呀,真怕人!”罗莎莉同意地说。
他们三人都摆出凌人的气势,正如已经抵达终点的人端详着周围一切的人。
“嗨!”提姆叫道,语气突然兴奋起来,“那不是林娜·黎吉薇吗?”
白罗或许不觉什么,罗莎莉却显然极感兴趣。她身子往前倾,一反阴沉的神态问道:“哪一个?穿白衣那个?”
“对,跟高个子在一起的那位。他们上岸来了;那男子是林娜的新婚丈夫——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道尔。”罗莎莉说,“希蒙·道尔。每家报纸都刊登过。
她很有钱,是吧?”
“大概是全英国最富有的女子吧!”提姆兴致勃勃地答道。
岸上的三个人默默地看着汽艇上的乘客上岸。白罗一面欣赏同伴正在议论的对象,一面喃喃地道:“她很漂亮。”
“有些人可以得到一切。”罗莎莉新悻悻然道,当她看着林娜步上跳板时,一股莫名的嫉妒流露在她脸上。
林娜·黎吉薇活像轻歌舞剧舞台上的女主角。她也像著名的女伶般自信十足。她早已习惯人们的欣赏和羡慕,每到一处都充当中心人物。
她每一刻钟都察觉到投向她的艳羡目光——却同时又仿佛毫不知情。人们的称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尽管她不是意识的,但她一登岸就显现出是富有又漂亮的名流新娘在蜜月旅行。她微笑的轻声询问身旁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的回答和声音似乎引起了白罗莫大的兴趣,他双眼凝视着他,不觉眉头一皱。
一对新人从白罗身旁走过。他听见希蒙·道尔说:
“我们可以尽情享受,亲爱的。如果你喜欢这儿的话,我们大可逗留一两个星期。”
希蒙面向林娜,一副恳切、倾慕和谦逊的样子。
白罗仔细端详了希蒙一会——方正的肩膀、铜色的面庞、深蓝的眼睛和略带孩子气的纯真笑容。
“幸运的家伙!”提姆目送他们走过后说,“竟能找到一个没有腺状肿、腿又不粗的女继承人。”
“他俩好像十分开心,”罗莎莉略带嫉妒口吻说道,接着突然轻轻加上一句,“实在太不公平了!”声音低得听不清。
然而白罗却听到了。原先充满疑惑的他,骤然把目光转罗莎莉。
提姆说:“我得替母亲买点东西了。”他掀一掀帽子走开了。白罗跟罗莎莉沿着通往酒店的路缓缓走去,又有新的驴贩拥上,他们挥手叫这些人走开。
“看来这真是很不公平吧,小姐?”白罗温和地问道。
罗莎莉又气又羞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在重复你刚才悄悄说的话。不错,你的确这样说过。”
罗莎莉耸耸肩。
“对一个人来说这似乎太优越了。金钱、美貌、动人的身材—”
她顿了一顿,白罗接着说:
“还有爱情,是吗?还有爱情?不过你或者不晓得——
她的丈夫可能只看上了她的金钱哩!”
“你没有瞧见他看她的神情吗?”
“噢,我看到。我什么都看到——我还看到一些你不曾发觉的东西哩!”
“什么?”
白罗缓缓道:“小姐,我看到一个女人眼底下的阴影;我更看到一个紧握着的拳头和发白的关节……”
罗莎莉瞪着他。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指闪亮的黄金并不能代表.一切。尽管这位女士富有、迷人而且被爱着,但某些不对劲的事情始终存在。我还知道别的。”
“什么?”
“我晓得,”白罗皱着眉说道:“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我听过那声音——道尔先生的声音——真希望我能记起是在什么地方。”
罗莎莉没有留心倾听。她突然停下脚步,用太阳伞的伞尖在沙上画着图案,出入意外地厉声叫道:
“我真可鄙,十分可鄙。我十足像个野兽。我真想撕破她的衣服,在她那漂亮、自负的脸上践踏。我只是一只善妒的猫——但我真正感到这样。看她那么成功、泰然和自信!?”
白罗对她的的举动感到有点震惊。他友善地摇动罗莎莉的肩膀。
“说出来,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我只是憎恨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一个初见面的人!”。
“真有趣!”
罗莎莉怀疑地看着白罗。然后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笑将起来。
“哈—”白罗也笑了。
他俩和睦地走回酒店。
踏进凉适、微暗的大厅,罗莎莉说:“我要去找我妈妈。”
白罗走到可以俯视尼罗河的露台上。这儿摆有为下午茶而设的小桌子。时间尚早,他眺望了一会尼罗河上的景色,便漫步到下面的花园。
一些人正在烈日下打网球。他驻脚观看了一会,继续遛达到斜径上。他遇见一位在“在姑妈家”餐厅见过的女孩,那女孩坐在长凳上,凝望河面。他立刻认出她。她的面容——
一如白罗遇见她的当晚一样——已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里。
但如今她的神色截然不同。她显得苍白、瘦削,脸上的皱纹使人感觉到她心力俱乏。
白罗后退一步。那少女没看到他,他注视她好一会儿。
她纤细的双脚,不耐烦地踏着地面,墨黑的眼珠闪耀着痛苦与胜利交织的火焰。她凝望前方,河面正有白色帆船在滑行。
脸庞和声音,白罗全记得。这个少女的脸庞和声音,他刚刚听过,新嫁娘的声音……
就在他待在那儿思索着这个毫无知觉少女的事情之际,另一幕“戏”又上演了。
声音从上面传来。那少女从椅上站了起来。林娜·道尔和她丈夫走下小径。林娜的声音充满喜悦和自信,紧张和不安匿迹了。她是快乐的。
站在一旁的少女往前挪动了一两步。他俩骤然停住了“嗨,林娜!”贾克琳.杜贝尔弗说道,“你们也在这儿!
我们好像到哪儿都会碰在一起哩!嗨,希蒙!你好吗?”
林娜·道尔轻叫一声,退缩到石头旁。希蒙.道尔俊秀脸庞突然显得异常愤怒。他身子前倾,似欲击打眼前的瘦削少女。
少女机智地转过头,示意有陌生人在旁。希蒙转身看到白罗。尴尬地说:“嗨,贾克琳,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贾克琳向他们露出雪白的牙齿。
“蛮吃惊的吧?”她问道。然后微微点点头,就走上小径去了。
白罗漫不经心地从另一方向走去,听见林娜·道尔说,“我的天,希蒙,希蒙!我们该怎么办?”
[book_title]第二部 2
晚餐过后,瀑布酒店的露台上灯光柔和,大多数宾客都围坐在小桌边闲谈o希蒙和林娜·道尔走出来,旁边跟着一个高大、貌似名流的灰发男子——一张敏锐、光洁的美国人面孔。
聚集在门口的一小群人霎时停止交谈,提姆·艾乐顿站起来,走上前。
“我想你已经忘了我了,”他温文地向林娜说,“我是乔安娜·邵斯伍德的表弟。”
“哦,我记性真差!你是提姆.艾乐顿嘛。这是我先生。”——林娜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是骄傲还是害羞?
“这是我美国的托管人——潘宁顿先生。”
提姆说:“让我介绍你跟我母亲认识。”
几分钟后,他们已围坐在一起——林娜坐在角落,提姆和潘宁顿在她两旁,艾乐顿太太坐在林娜对面。提姆争着跟林娜谈话以赢取她的注意。艾乐顿太太则和希蒙闲谈。
旋转门转动了一下。坐在两个男子中间的美丽女郎突显紧张,随即又松弛下来——进来的是个矮个子。
艾乐顿太太说:“亲爱的,你可不是这里唯一的名人哩!
那个滑稽的矮个子是赫丘里.白罗。”
艾乐顿太太语气平淡,用意只是出乎本能的应变能力欲打破刚才尴尬的停顿,但林娜却听了她的介绍似乎颇为动。
“白罗?哦——我听过他的名字…”
她好像陷入思索,身旁的两位男士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白罗缓步走到露台的边沿,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分散了。
“请坐,白罗先生。好迷人的夜晚!”
他遵命坐下来了。
“是的,夫人,的确很迷人!”他礼貌地向鄂特伯恩太笑笑。她的黑色绢衣及头巾,看来有些可笑。
鄂特伯思太太以高声抱怨的口吻继续说:“这里现在可住了不少名人,不是吗?但愿报纸上很快就会刊登照片。社会名援、著名作家……”她讥讽地笑道。
白罗感到他对面的阴郁少女把嘴唇崩得更紧了。
“你正在写小说吗,夫人?”他问道。
鄂特伯恩太太颇有自知之明地笑道:“我这人很懒。我真的必须动笔了。我的出版人愈来愈没耐性了—那可怜的家伙天天写信来催,还拍电报哩!”
白罗感到那少女的脸色再往下沉。
“不瞒你说,白罗先生,我来这里是为攫取灵感。《沙漠上的白雪》—这是我新书的书名。有力——具有暗示性:
白雪在沙漠上——融化在初恋的欲火下。”
罗莎莉站起身,喃喃不知说了什么,便跑到黑暗的花园里去了。
“人必须强壮,”鄂特伯恩太太继续说,一面摇摇她的头巾。“强壮的肉体——我书上讲的就是这个——多重要。图书馆列为禁书——不碍事!我说的是实情。——哦,白罗先生,干嘛每个人都这么害怕‘性’?宇宙的枢纽!你读过我的小说吗?”
“啊,夫人!你知道,我很少看小说。我的工作……”
鄂特伯恩太太坚持地说:“我一定要送你一本我写的《无花果树下》,你一定会觉得挺有意思!写得或许白了点——
却是实情!”
“谢谢你,夫人!我一定乐意一读。”
鄂特伯思太太沉默了一会。她不停地玩弄着颈项上盘了两圈的长串珍珠。她坐不住了。
“或许——我现在就上楼拿给你吧。”
“啊,夫人,不必大麻烦了!等一下……”
“不,不,一点也不麻烦。”鄂特伯恩太太站起来。“我想让你看……”
“什么事啊,妈?”罗莎莉突然在她身旁出现。
“没什么,我正想上楼拿本书给白罗先生。”
“是《无花果树下》我去拿!”
“你不晓得我放在哪里,我自个儿去拿吧!”
“不,我晓得。”
罗莎莉迅速越过露台,折返酒店内。
“夫人,我得恭喜你,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白罗深深地一鞠躬。
“罗莎莉?不错——她长相不错。但你不知道她的心肠有多硬,对病人一点也没有同情心。她总觉得自己懂得最多。关于我的健康她好像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白罗向走过的侍者示意。
“想喝点什么酒吗,夫人?”
鄂特伯恩太太猛烈地捂着头。.“不,不,我是个绝对反对喝酒的人。你或许留意到从来只喝清水——或是柠檬水。我受不了酒精的味道。”
“那么我替你要杯柠檬汁,好吗?”
白罗叫了一杯柠檬汁和一杯果子酒。
旋转门转开了。罗莎莉朝他们走上来,手上拿着一本书。
“书拿来了。”她说,语调平平,却很特别。
“白罗先生刚刚为我叫了一杯柠檬汁。”鄂特伯恩太太说道。
“小姐,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要,”蓦然觉得自己太没礼貌,又加了一句,“不必,谢谢你。”
白罗收下鄂特伯恩太太递给他的书。封面还是老样子:
一位气色怡人的小姐,秀丽的短发,涂着寇丹的指甲,坐在虎皮上,身上穿圣诞夜传统的服装。在她头上是一株橡树,伸展着绿叶,树上结着硕大而不真的果实。
书名《无花果树下》,作者莎乐美.鄂特伯思。内文有出版者夸张的推荐辞,说明这是一本揭露现代女性爱情生活的著作。“大胆、脱俗、真实!”序言上如此写着。
白罗鞠躬致谢,“女士,你送我这本书,我觉得非常荣幸。”
当他抬起头,他与作者女儿的眼睛四日交接。他几乎是不自觉地震动了一下。那眼光所流露出的痛苦令他惊讶而叹惜。
就在这时,饮料上来了,场面又转化为娱乐的气氛。
白罗殷勤地举起酒杯,“祝两位好运!”
鄂特伯恩太太喝了几口柠檬汁,喃喃道:“多清凉美味的果汁!”
沉默笼罩着三人。眼下,尼罗河闪闪发光的黑石显得有点奥妙——就像半露出水面的史前怪兽。一阵微风悄然飘过,又悄然静下。四周充满了一片宁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白罗回顾露台上其他的宾客。他的预感对吗?这儿是否有着一种不寻常的宁静?这一刻就像舞台上女主角将要出场的前一刹那。
就在这当儿,旋转门再一次转动了。仿佛重要的时刻即将降临,每个人都停止谈话,把目光投向门的那方。
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的少女,穿着红葡萄酒色的晚礼服走了进来。她停住脚,接着故意走过露台,坐在一张空桌子旁。她的举止并不过分招摇,但不知怎地,却有舞台亮相的效果。
“唔,”鄂特伯恩太太抬起头说,“她似乎觉得自已是重要人物,这少女!”
白罗没答腔。他在观察。那少女故意选择了面对林娜·道尔的位置。白罗立刻留意到林娜·道尔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起身换了位置,面向另一方。
白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五分钟后,露台一边的少女又转换一次位置。她坐在那儿吸烟,微笑,表现得异常悠闲。但好像有意无意地,她的目光总是投在希蒙.道尔太太身上。
十五分钟过后,林娜·道尔突然站起来,跑回酒店内。
她的丈夫立刻赶上她。
贾克琳.杜贝尔弗微笑着把椅子转过来,点起一根香烟,双眼瞪着尼罗河面,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
[book_title]第二部 3
“白罗先生。”
白罗赶紧站起身。其他人都离去后,他自己一个人还继续留在露台上。他的名字被人提起时,他正在失神地凝望圆滑、闪亮的黑石。
那是教养好、自信、迷人、略显傲慢的声音。
赫邱里·白罗站起来,接触到林娜·道尔惯于命令别人的目光。她在白色缎袍外面套一件华贵的紫色丝绒披肩,比白罗所能想象的更为可爱而庄重。
“你是赫邱里.白罗先生?”林娜问。
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
“随时为你效劳,夫人。”
“你知道我是谁?”
“是的,夫人。我听过你的名字。我确实知道你是谁。”
林娜点点头。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回答。她继续以迷人、专断的态度问道:“白罗先生,你愿意跟我到玩牌室吗?我有要事想跟你谈。”
“当然可以,夫人。”
她领先走进酒店。他随后。她引他进入空无一人的玩牌室,示意他把门关上,然后他们对坐在一张桌子旁。
她毫不迟疑,直接谈到正题。她的话语滔滔不绝。
“我听说很多有关你的事,白罗先生,知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恰巧我有急事需要人帮助——我想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白罗头往前倾。
“夫人,你真客气。但你知道,我正在度假;度假时候我是不接案子的。”
“这点可以商量。”
这句话说来一点也不会冒犯人——只流露出一个年轻女士的冷静自信,她总是能够把事情处置得称心如意。
林娜·道尔继续说:“白罗先生,我成为一项难以忍受的迫害的目标。这种迫害必须终止。我本想向警方告举,但我——我先生认为警方是没有能力做到的。”
“也许——你愿意更进一层地解释?”白罗有礼貌地低语道。
“哦,当然,我要。事情很简单。”
仍然没有犹豫,没有支吾其辞。林娜·道尔有一颗精明的生意头脑。她只停顿一分钟,思索怎样把事情说明清楚。
“在我遇见我先生之前,他已经和杜贝尔弗小姐订婚了。她也是我的——个朋友。我先生解除了和她的婚约——他们全然不配。她,原谅我这么说,太在意这件事了。这件事我很抱谦,但事情却不得不如此演变。她—嗯,威胁过我们——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不可能办到。然而她却采取别一种奇特的方式——我们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白罗扬扬眉。
“哦,相当特别的报复手段。”
“十分不寻常,十分荒谬!也十分恼人!”
她咬咬嘴唇。
白罗点点头。
“是的,我可以想象。你们正在度蜜月?”
“是的。事情——第一次——发生在威尼斯。她在丹尼里酒店出现了。我认为那只是巧遇。很尴尬——不过也没什么。然后我们在意大利布林狄希城登船时又看到她。我们——我们晓得她正要前往巴勒斯坦。我们离开她,正如我们所想的,上了船。但是——但是当我们来到孟娜之家,她已经在那儿——等我们。”
白罗点点头。
“现在?”
“我们搭乘尼罗河的船只。登船时我——我几乎希望能看到她。她不在那儿,我想她大慨已经停止这种幼稚的举动。但当我们抵达这里——她——她已经在这里——等待。”
白罗锐利地注视她一会儿。她的举止仍旧完美元缺,只是指关节因用力按在桌上而泛白。
他说:“你害怕这种事会继续下去?”
“是的,”她停顿一下。“当然这整件事是愚蠢透顶!贾克琳把她自己弄得奇怪极了。我很惊讶她没有索求更多自负——更多自尊。”
白罗微微做个手势。
“夫人,自负和自尊已经过时了,为人忽略了!有另外——更强烈的冲动。”
“可能吧。”林娜不耐烦地说。“但她希望藉此‘得到’什么呢?”
“并不总是得到什么的问题,夫人。”
他的语调使她颇感不悦。她脸红一下,迅即说:“你是对的。讨论动机确是扯离正题了。当前最急迫的是这件事必须停止。”
“你想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呢,夫人?”白罗问。
“嗯—自然——我先生和我不能再继续被卷入这项恼人的事件中。必须以某种合法的补救办法来阻止这件事。”
她不耐烦地说道。白罗若有所思地察看她,接着问:“她曾公开威胁你吗?使用侮辱的字眼?企图伤害你的身体?”
“没有。”
“这样,坦白说来,夫人,我看不出你能采取什么行动。一个年轻女郎高兴到某些地方去玩,刚好和你以及你先生旅游的地点雷同——这有什么?空气大家都可以自由呼吸。她没有理由为了怕冒犯你们的私生活而强迫自己改换行程。而且这种巧遇到处在发生哩!”
“你的意思是这种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林娜口气有点不信。
白罗平静地说:“就我所知,贾克琳.杜贝尔弗有权利这样做,你没有对策。”
“但——但这件事疯狂透顶,这是无法忍受的事而我却必须忍受!”
白罗冷淡地说:“我同情你,夫人——特别是我猜想你很少忍受不顺意的事的。”
林娜眉头深锁。
“必须想一些办法阻止它。”她喃喃而语。
白罗耸耸肩。
“你可以离开,转到别的什么地方。”他建议道,“然后她又要跟踪!”
“非常可能——不错。”
“真荒唐!”
“确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干嘛我——我们——要跑开呢?仿若……”
她停口不语。
“夫人,你说得很正确。仿若——!全部的关键就在这里,不是吗?”
林娜抬起头,瞪着他。
“你什么意思?”
白罗改变了腔调。他身子前倾;声音里饱含着推心置腹与请求之意。他温和地问:“夫人,你为什么顾虑这么多?”
“为什么?这件事不是疯狂透顶吗?令人气愤之极!我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白罗摇摇头。
“不止于此。”
“你什么意思?”林娜再度问道。
白罗靠回椅背,双臂交叉,以超然的、不带个人感情的语气说道:“夫人,我要提醒你一段小插曲。一两个月以前,有一天我在伦敦一家餐厅用膳。我邻桌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神情愉快,似乎正在热恋中。他们充满信心地谈着未来。不是我故意要倾听他们谈话的内容,而是他们全不顾忌别人是否在听。那男的背对我,不过我可以看见那女郎的脸,热情洋溢,沐浴在爱河中——以心、灵魂及肉体——她不是常在闹恋爱、轻佻的女孩。很显然地,她把这次的恋爱视为生死大事。他俩已经订婚,准备要结婚;我的印象就是这些;另外他们也提到要去哪里度蜜月。他们计划去埃及。”
他停顿下来。林娜机敏地问:“怎样呢?”
白罗继续说:“这是一两个月以前发生的事,但那女郎的脸——我始终记得。我知道一旦我再看见它我会记起来的。
我也认得那男子的声音。夫人,我想你猜得到,我什么时候又看见那女子,又听见那男人的声音了。就在这儿——埃及。不错,那男子是在度蜜月,不过是跟另一个女子了。”
林娜机敏地说:“这有什么?我已经说明实情了。”
“不错,是实情。”
“又怎样了?”
白罗缓缓而言:“在餐厅里那女郎提到一个朋友——说那朋友做事很决断,在必要时一定不会不帮助她。我猜那位朋友就是你,夫人。”
林娜面色羞郝。
“是的,我告诉过你我们以前是朋友。”
“她很信任你?”
“不错。”
她犹豫一下,不耐烦地咬咬樱唇;看看白罗没有意思要说话,她就插言道:“当然这整件事是异常不幸的。但事情终究发生了,白罗先生。”
“哦,是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夫人。”他停顿一下。“你是隶属英国教会的,我猜?”
“是的。”林娜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
“在教堂里高声朗读圣经章节的场面你该了解。你也该听过大卫王里的一则故事:有一个拥有许多家禽和兽群的富人跟一个只拥有一只母羊的穷人——后来富人怎样攫夺了穷人的母羊。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夫人。”
林娜立起身,眼睛因生气而发红。
“我完全了解你的意向所在了,白罗先生!你认为,说得粗俗点,我偷了我友人的男朋友。用感性去看待事情——
“我认为那是你们这一代不得不然的方式——这可能趋近真实。但真正的、牢不可破的真理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我不否认贾姬是死心塌地在爱希蒙,但我不认为你曾考虑到,希蒙也许并没有对她投注相等的感情。他很喜欢她,但我认为即在他遇见我之前他已开始感到他犯了一项错误。看清一点,白罗先生。希蒙发现,他爱的是我而不是贾姬。他该怎么做呢?该像英雄般娶一个他不在意的女人——因而可能伤害三个生命——在此种情况下他是否能让贾姬过得快乐是很有疑问的。倘若他遇见我时他真的已经娶了她,那我同意他应该对她忠心——这点我则不敢确定。一个人不快乐,另一个人也会受苦。何况订婚并无真正的束缚力。错误既未造成,在时犹未晚之前,最好能面对现实。我了解这点贾姬很难办到,我也觉得非常抱歉——但世事就是如此。这件事必定会发生的。”
“我怀疑。”
她瞪住他:
“你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一切,很富于感情,很合理!但有一件事无法解释。”
“什么事?”
“你自己的态度,夫人。这种追逐对你而言,不是惹人厌烦,就是激起你的同情——你的朋友伤心透顶以致不顾世俗的一切顾忌。然而你的反应不是这样。不,对你而言,这种迫害只是难于忍受。为什么2只有一个理由——你有犯罪感。”
林娜猛然立起脚跟道:“你怎么敢如此狂言?白罗先生,你实在离题太远了。”
“我就是敢这么说,夫人,我会很坦白地告诉你。虽然你也许曾竭力对自己蒙蔽事实,但我跟你说,你确是精心策划从你友人的手中夺得你的丈夫。你对他一见钟情。你犹豫过,也明白这中间有所选择——放手或继续夺取。我认为是你先采取主动——而不是道尔先生。夫人,你漂亮、富有、聪明、机灵,又迷人。你可以用你的魅力,你也可以收敛不用。你有生命所能提供的一切。你友人的生命却只系于一人身上。你了解这些,虽然你曾犹豫,但你不放手。你伸出魔掌,像圣经上的富人,把穷人的母羊夺走了。”
沉默笼罩着他们两人。林娜努力克制自己,以冷淡的口吻说道:“这些想法离题太远了!”
“不,不离题。我只在跟你解释为什么杜贝尔弗小姐的突然出现会使你如此烦躁不安。她的行为也许不算高贵,你内心认为她是有权这样做的。”
“这不是事实。”
白罗耸耸肩。
“你拒绝自我坦白。”
“根本不是这样。”
白罗温和地说:“夫人,我向你进言,倘若你能够宽厚、大度待人,你的生活就会有快乐。”
“我会试试。”林娜说。她脸上的不耐烦与气愤已经消逝。她的语调单纯,几近绝望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有意伤害一个人后自感不安以及为什么你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的原因。我的言辞倘有冒犯之处,请你原谅,但就心理分析的观点,这才是一个个案的最主要部分。”
林娜慢慢说道:“即使你所说属实——我不承认——现在又能怎样呢?人不能改变过去,人必须正视现实。”
白罗点点头。
“我的头脑很清明。是的,人不能再回到过去,人必须接受事情的现状。有时候,夫人,这就是人所能做的——接受既往行为的后果。”
“你的意思是,”林娜不肯相信地问道,“我不能做任何事——任何事?”
“你必须勇敢承担,夫人;看来只有这样。”
林娜慢慢说道:“你不能——跟贾姬——跟杜贝尔弗小姐谈?向她说明?”
“是的,我可以跟她谈。你如果希望我去做我就照办。
但不要寄希望太大。我猜想杜贝尔弗小姐是个择善固执的人,任何人都无法左右她的观念。”
“但我们自然可以做一些事使自己脱困?”
“当然,你可以回到英国,在自己的家园定居下来。”
“即至那时,我猜想,贾克琳也会到乡间安身落户,因而每次我一走出家园就会看见她。”
“你猜想得不错。”
“此外,”林娜缓言道,“我不认为希蒙会同意我们两人跑开。”
“这件事他的态度如何?”
“他很愤怒——只是愤怒。”
白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娜恳求他说:“你会——跟她谈?”
“我会。但在我的看法里,我不可能达到什么目的。”
林娜激动地说:“贾姬这个人非常特别!任何人都无法说动她去做什么。”
“你刚才提过她曾威胁你们。你肯告诉我她威胁什么吗?”
林娜耸耸肩。
“她威胁——嗯,要杀死我们两人,贾姬的性格有时候很——拉丁化的。”
“我懂。”白罗的音调充满悲哀。
林娜恳求似地转向他。
“你愿为我工作吗?‘’“不,夫人。”他的语气坚定。“我不愿接受你的雇请。基于人道的立场我愿做我所能做到的。目前的情势充满困难与危险。我会尽力去澄清这件事,但能否成功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林娜·道尔一字一字说道:“你愿为我办事吗?”
“不,夫人,”赫邱里·白罗回答。
[book_title]第二部 4
白罗在尼罗河畔的石堆中找到了贾克琳·杜贝尔弗。
她正坐着发呆,双手托腮。听到白罗走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
“杜贝尔弗小姐吗?”白罗问道。“可不可以打搅你几分钟?”
贾克琳微微回过头,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赫邱里.白罗先生,我想。要我猜测一下吗?你为道尔夫人工作,只要你完成任务,她会支付你一大笔酬劳。”
白罗在她身旁的长凳坐下。
“你的推测只有部分正确,”他笑道。“我刚从她那里来,但我没有接受她的任何支付,简言之,我不是为她工作。”
“哦!”贾克琳注意地审视他。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她猝然问道。
白罗没有正面回答她。
“你见过我吗,小姐?”
她摇摇头道:“我想没有。”
“但我却见过你。有一次在‘在姑妈家’餐厅,我就坐在你的邻座。当时你跟希蒙.道尔先生一道。”
一种奇异、面具般的表情流过少女面庞。她说:“我记得当天晚上——”
“自从那晚以后,”白罗说,“发生了很多事情。”
“对,正如你所说,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的声音冷冷的,隐藏着绝望与苦涩。
“小姐,我以朋友的身分向你进言:埋葬你的过去吧!”
贾克琳震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过去!面对未来!过去的既已成为事实,痛苦也无法挽救了。”
“我确信这句话同时适用于可爱复可敬的林娜。”
白罗摇摇手。
“我这时想的不是她,我是为你设想。你受过苦——不错——但你现在所做的只能延长你的痛苦。”
贾克琳摇摇头。
“你错了。有些时候,我简直觉得这是一种享受。”
“这是最糟的一点。”
贾克琳迅速抬起头。
“你不笨,”她说。随后又加了一句,“你的用意也许是出于善心的。”
“回家吧,小姐!你年轻,有头脑,整个世界都属于你。”
贾克琳缓缓地摇着头。
“你不会明白。希蒙就是我的世界。”
“小姐,爱情不是一切,”白罗温和地说,“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有这种想法。”
少女仍然摇头。
“你不了解。”她匆匆扫了白罗一眼,“你知道一切?当然,你跟林娜谈过。你那晚就在餐厅内…希蒙和我是相爱的。”
“我知道你爱他。”
她对白罗所用的字眼,反应敏锐。她加重语气地重复道:“我们彼此相爱。我也爱林娜……我信任她。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她的一生中,林娜总能够买到她要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失望过。当她看到希蒙,她就想要他——就这样拿走了他。”
“而他就让自己给——买去了?”
贾克琳缓缓摇动她一头乌发。
“不,并不是这样。假若是这样,我现在就不会到这儿来……你暗示希蒙不值得爱……假若他是为了钱而要林娜,那的确不值得我爱。但他并不是这样。事情更复杂许多。白罗先生,你知道,有种东西叫‘魅力’,而金钱更助长了它的吸引力。林娜拥有一种‘气派’,你知道。她是一国的王后或年轻的公主,享尽豪华富贵。她把世界踏在脚下。英国最富有、最令人倾倒的贵族热烈地追求她;而她竞倾心于藉藉无名的希蒙·道尔身上……你能想象希蒙的感受吗?”她突然指了一下。“看那天上的月亮。你看见月色很美吧?这一刻她非常真实。但只要太阳一照,她就立即隐匿无踪。我们的事就像这样。我是月亮……太阳一出来,希蒙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顿了一顿,再往下说:“全是魅力在作崇。它令希蒙失去理智。完全是她在支配——她顾指气使的习性。她太有自信,也影响别人有信心。或许希蒙是脆弱的,但他是个单纯的人。他很爱我,只爱我一个,倘若不是林娜的金马车闯进来把他夺去。我更晓得,倘若不是她追求希蒙,希蒙一定不会爱上她的。”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非常确信:他爱我,他会永远爱我。”
白罗说:“即使是现在?”
贾克琳的嘴唇动了一下,似欲随口回答,却又沉静下来。她瞪着白罗,面上烧得通红,她别过脸去,垂下头,以低沉的语调说:“不错,我知道,他现在恨我。是的,恨我…他最好留心一点!”
她迅速在椅上的一个小银丝包内翻寻。然后伸出手。握在掌上的是一把柄上镶有珍珠的小手枪——看来像一把精致的玩具枪。
“很不错的小东西吧?”她说。“看来很孩子气不像是真的,但它却是把真枪!里面一发子弹可以杀死一个人。我是个射击能手。”她喜孜孜回忆道。“幼年时我与母亲回到南加州,祖父教我射击。他是那种相信射击的老式人——特别是名誉他关的时候。我父亲年轻时也跟人决斗过几次,他是优秀的剑士,有一次他杀死过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的过去。
所以你知道,白罗先生—J7她坦率地接受他的目光,“我的内心奔腾着热血!我一知悉他们的勾当,我就去买了这玩意儿。我计划杀掉他们之中一个,只是还未决定是哪一个。杀掉两个可不合我的心意。尽管林娜害怕,她却有反抗的勇气。于是我想,我会等待机会!我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慢慢来更增加不少乐趣。接着我又有了新主意:就是跟踪他们!每当他俩抵达一个地方,正在兴致高昂的时候,我就会出现!没有什么方法比这更好了!林娜简直被弄得精神崩溃…我开始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而她竞然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每次都很礼貌地对待他们,而他们却连一句藉口都抓不到!这简直破坏了他们的一切一切!”贾克琳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响亮。
白罗抓住她的双臂。
“冷静点,请冷静一点。”
“嗯?”她问道,微笑中流露出明显的挑衅。
“小姐,我恳求你,赶快停止你所做的一切!”
“你是说,别骚扰亲爱的林娜?”‘“比这更重要的是,别让邪恶进入你的心房。”
她的双唇微张,目光似乎犹疑不定。
“我——不——知道—”她说,接着坚决地叫道:“你没法子阻止我。”
“不错,”白罗说,“我的确阻止不了你。”他的声音是悲哀的。
“即使我要——杀她,你也不能阻止我。”
“不——即使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
贾克琳·杜贝尔弗纵声大笑。
“哦,我不怕死2事情落到这步田地,我活着做什么?
我想,你认为杀一个伤害过你的人是大大的错误,就算这人抢走了你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白罗沉着地说:“不错。我相信杀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贾克琳再度大笑。
“那么你应该赞成我现在所采取的报复行动,只要这样继续下去,我就用不着这把手枪……但我恐怕——真的,我恐怕——将会有流血事件——我渴望伤害她,一把刀子戳进她的身体,把小手枪造近她的头,然后——按动扳机——噢!”
白罗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小姐?”
她转过头,瞪着黑暗深处。
“有人——站在那儿。现在跑了。”
白罗审慎地四周察看。
“除了我们之外,这儿似乎没有别的人。”白罗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要说的已经说过了。晚安!”
贾克琳也站了起来,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你真的明白——我为什么不能依你的话去做吗?”
白罗摇摇头。
“不——因为你十定做得到!总是有那么一刹那……你的朋友林娜——也有那么一刹那,她可以放手…她让机会过去了。失去一次机会,就没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贾克琳·杜贝尔弗喃喃道。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挑衅地抬起头。
“晚安,白罗先生。”
白罗叹息地摇摇头,随着她踏上回酒店的小径。
[book_title]第二部 5
第二天早晨,正当赫邱里.白罗要离开酒店向镇上走去时,希蒙·道尔朝他走了过来。
“早安,白罗先生。”
“早安,道尔先生。”
“你要到市镇去?我跟你一道去,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他俩相倍而行,通过酒店大门,转进荫凉的花园。希蒙摘下烟斗,说:“白罗先生,昨晚我太太和你谈过?”
“对。”
希蒙·道尔皱了皱眉头。他属于行动派的男人,很难把内心所想的用言语表达,一有了困难也不知该如何把事情解释清楚。
“有件事我感到欣慰,”他说,“就是你使她明了在这桩事件中我们多少是无能为力的。”
“显然没有合法的补偿办法。”白罗同意道。
“确实如此。林娜似乎并不了解这点。”他微微——笑。“林娜始终坚信任何骚扰都是可以诉谙警方的。”
“如果这是刑事案件,那就好办了。”白罗说。
谈话停顿了一下。突然,希蒙满面通红地说,“她受到这样大的伤害,实在是可耻!她没做任何事!
人家要说我的举动像个恶棍,那就随他去说。就算我是个恶棍吧,但我不要把林娜拖累进来,她跟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
白罗忧郁地低下头,没有答腔。.“你跟贾姬—三杜贝尔弗小姐谈过吗?”
“是的,我跟她谈过。”
“你使她明白事理了吗?”
“恐怕没有。”
希蒙气愤地插言道:“她难道看不出来她自己的行为像只:
蠢驴?她难道不明白任何正经女人都不会像她这样做的?她:
没有荣誉感或自尊心吗?”
白罗耸耸肩。
他答道:“我们可以这样说,她现在一心只想——迫害。”
“不错,但去他的,正经女人不会这样做的。我承认我最该受谴。我对她负心。我完全了解她恨死我了,不愿再见到我。但这样到处跟踪我,是——是猥琐的!看看她自己!
她希望从这恶行中得到什么呢?”
“也许是——报复!”
“白痴!她如果试着像通俗剧上所写的一样——譬如射击我,我会觉得比较可解。”
“你认为这样比较接近她的做法,是吧?”
“坦白说,我是认为这样。她血性刚烈,不太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正在气头上会有任何举动我都不觉得惊讶。
但这种窥伺的勾当—”他摇摇头。
“这样做比较归于诡燏——对!有脑筋多了!”
道尔瞪着他。
“你不了解,这样会使林娜神经崩溃。”
“你呢?”
希蒙略为讶异地看着他。
“我?我想去扼住那小坏蛋的脖子。”
“没有一点从前的感情存在?”
“亲爱的白罗先生,我怎样处置这种感情呢?正如太阳出来,月亮就黯然失色。你不再感觉到它。我一遇见林娜,贾姬就不再存在了。”
“奇怪,这事有些蹊跷!”白罗喃喃而语。
“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的直喻使我感觉有趣,仅此而已。”
希蒙脸又红了,他说:“我猜贾姬告诉你,我娶林娜只是为了她的钱。嗯,这是可咒的谎言!我不会为了钱而娶任何女人!贾姬不了解的是,一个小伙子深深被一个女人所爱,就像她深爱我一样,要做选择是相当困难的。”
“呀?”.白罗猛然抬头。
希蒙脱口而出,“说得粗鄙一点,贾姬是太爱我了!”
“爱人的也会被爱,”白罗喃喃道。
“呢,你说什么?你了解,男人希望去爱而不只是被爱。”往下说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躁。“他不要感觉被占有——身体与灵魂。这是可诅咒的占有欲!这个男人是我的——他属于我!这种事我无法忍受——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他要逃开——获得自由。他要拥有自己的女人;他不要她拥有他。”
他停顿下来,用微抖的手指点燃一支香烟。
白罗说:“贾克琳小姐给你的感觉就像这样?”
“呢?”希蒙看着白罗,过一下才承认,“哦——是的——
嗯,是的,实际上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当然,她不了解。这种事我不能跟她讲。但这种感觉我挥之不去。然后我遇见林娜,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女人。真是奇迹,每个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却从中单单挑了我这一个穷光蛋。”
他的音调流露出小男生般的敬畏与诧异。
“我懂,”白罗说。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了解。”
“为什么贾姬不能做男人一样承受下来?”希蒙遗憾地说。
白罗的上唇绽现出一丝隐约的笑容。
“嗯,道尔先生,你了解,关键在于她不是男人。”
“不,不,但我的意思是该像优秀的运动员一样接受它。最主要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只有喝下你的苦药。错处都在我,我承认。但事情终究发生了!如果你不再爱一个女孩,你又娶她,那真是疯了。现在我已认清贾姬的真面目,也知道她将会落入什么下场,我能逃开她真是明智之举。”
“她会落入什么下场?”白罗若有所思地重述这句话。“道尔先生,你认为她的下场是什么?”
希蒙皱了皱眉,然后摇摇头道:.“不清楚。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身上带有一把手枪。”
希蒙非常震惊地看着他。
“我不认为她现在会用枪。要用她早就用了。我相信事态的发展已不止于此。她现在心怀恶意,想把我们两个都除掉。”
白罗耸耸肩。
“也许这样吧!”他怀疑地说。
“我担心的是林娜。”希蒙多少有些不必要地声明。
“我非常明了。”白罗说。
“贾姬倘若像任何通俗剧上所描述的一样做荒唐的射击我是不怕的,但这样窥伺、跟踪的勾当却会彻底伤害林娜。我将告诉你我的计划,你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首先,我们曾公开宣称我们将在这儿逗留十天。明天有一艘轮船‘卡拿克’号要从雪莱尔开往瓦第·哈尔法。我准备用假名去登记。明天我们将继续游览菲理。林娜的侍女可以提行李。我们将至雪莱尔搭乘‘卡拿克’号。等贾姬发现我们没回来时,已经太迟了——我们会称心愉快地走我们的路。她会推测我们躲开她,回到开罗。事实上我甚至会贿赂脚夫这样说。她即使去问巡警也没用,因为名册上没有我们的名字。
这个计划你认为如何?”
“设计得十分巧妙。但假若她等在这里直到你们回来呢?”
“我们不会回来。我们可以接着到喀土木,然后或许搭飞机到肯亚。她不可能跟着我们绕行整个地球。”
“当然不行。经济条件不许可时,追踪就必须中止了。
我知道她手头非常短缺。”
希蒙赞佩地望着他。
“你真聪明。我就没想到这层。贾姬是一穷二白。”
“然而到目前为止她还计划要跟踪你们?”
希蒙犹豫地说:
“当然她有一小笔收入。一年不到两百元,我猜。我推测为了进行目前的事她一定卖掉了资产。”
“所以她就快要用尽盘缠,变得一文不名了?”
“是的……”
希蒙不安地晃动着。这想法似乎使他不适意。白罗注意地观察他。
“不,”他说。“不,这样做不漂亮……”
他异常生气地说:“我不能忍受了!”他又加一句,“你认我的计划如何?”
“我认为可行。但当然这是一种退却。”
希蒙脸红着。
“你的意思是,我们逃掉?是的,确实如此。但林娜——”
白罗看看他,然后略点了一下头。
“正如你所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但要记住,杜贝尔弗小姐是有脑筋的。”
希蒙阴郁地说:“我觉得有一天我们两人一定会摆下阵势,争个你死我活。她的态度是不合理性的。”
“理性,我的天!”白罗叫道。
“为什么女人言行不能像有理性的动物,这点实在说不过去。”希蒙不带感情地断言。
白罗淡然地说:“她们常常做不到。这是更令人烦乱之处!”他加了一句,“我也要搭‘卡拿克’号,那是我旅行路线的部分。”
“哦!”为了选择字眼,希蒙迟疑了一下,才局促不安地说:“那不是——不是——我们谈话中你才决定的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想随便臆测—”
白罗很快打断他。
“绝对不是。在离开伦敦之前,我就把一切安排妥当了。我总是提前拟妥计划。”
“你不是想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嘛?这样不是比较轻松愉快?”
“也许是这样。但一个人要成功顶好是事先把每一个小细节都布置妥善。”
希蒙笑道:“这是比较有技巧的谋杀者的举动,我猜。”
“是的。但我必须承认,最高明最难解的凶杀倒是临时起意的。”
希蒙童心顿开,“登上‘卡拿克’号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办过的案件。”
“不,不;这就像在谈——怎么说呢——本行的事。”
“不过你这——行刺激多了。艾乐顿太大也这么认为。她——直渴望找个机会向你讨教。”
“艾乐顿太太?就是有着一头迷人的灰发,总有儿子陪侍在旁的那个妇人?”
“是的。她也要搭轮船。”
“她晓得你—”
“当然不晓得,”希蒙强调一句,“没有人晓得。我的原则是最好不要信任任何人。”
“可佩的观点!我一向也抱持这种见解。随便问一声,你们同伙里面那第三个人,那高挑、灰发的男子是谁?”
“潘宁顿?”
“是的。他和你们一起旅行?”
希蒙面露不善,“你正在想,这种事在蜜月旅行中颇不寻常?潘宁顿是林娜的美国托管人。我们在开罗偶然遇见他。”
“真巧合!恕我冒昧问一个问题:尊夫人芳龄若干?”
希蒙略显疑惑。
“她实际上还不到二十一——但嫁给我之前她不必征求任何人的同意。潘宁顿也大吃一惊。林娜写信告诉他我们结婚的消息之前两天他已经离开伦敦,搭上‘卡曼尼克’号,所以对这件事他一无所知。”
“‘卡曼尼克’号—”白罗喃喃道。
“我们在开罗牧羊人饭店遇见他,最让他惊异不已。”
“的确是不寻常的巧合!”
“是的,我们发现他也要到尼罗河游历——很自然的我们就凑在一道了。没有比这样做更适当的了。此外,嗯,在某些方面也是一种纤解。”他又显得局促不安。“你知道林娜一向是很强健的,若不是贾姬随处随地冒出来。我们单独在一起,话题总不离她。安德鲁·潘宁顿却是一个解铃人,我们必须聊聊别的事情。”
“你太太不信任潘宁顿先生?”
“不。”希蒙露出挑衅的样子。“跟任何人无关。再者,我们既已开始尼罗河之旅,我们就想把生意的事告个结束。”
白罗摇摇头。
“你们还没有把生意告个结束。没有——还没到了断的:
时候。这点我很确定。”
“白罗先生,你实在是不能夸奖的。”白罗有点愤怒地看着他。他自忖道:“这个英国人,他凡事都不认真,只在耍手段。他还没有长大。”
林娜·道尔——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们两人都太把事情当真了。但在希蒙的言行里,他只发现男性的不耐烦与愤怒。
白罗问:“恕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来埃及度蜜月是你的意思吗?”
希蒙脸红了一下。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宁愿到别处去,但林娜绝对坚持。所以—所以……”
他没说完就停住了。
“自然了。”白罗低沉地说。
他相信这是实话,林娜·道尔决定做什么事就非得办到不可。
白罗自忖道:“我已听过林娜·道尔、贾克琳.杜贝尔弗及希蒙·道尔三人关于同一件事的不同陈述。哪一种最趋近事实呢?”
[book_title]第二部 6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希蒙夫妇起程前往菲理游览。贾克琳·杜贝尔弗,坐在洒店的露台上,看着他们搭乘画舫离去。她却未曾留意到,一辆载满行李的车子驶出了洒店的门,朝着雪莱尔的方向奔驰而去。
赫邱里·白罗决定利用午餐前的两个小时,到酒店对岸的爱勒芬廷岛一游。
他来到码头。洒店的一艘专用船中已坐着两个人,白罗踏上船和他们一道。这两个人彼此都不认识。年轻的一个前天才搭火车来到。他身材高挑,满头黑发,脸庞瘦削,下颚的造型予人善辩的印象。他身穿一条非常肮脏的灰色法兰绒裤及一件不合时宜的高领马球装。另一位是略微矮胖的中年人,一路上一直以流畅而不大标准的英语与白罗交谈。那年轻男子却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皱眉看看他们,然后背转过去,赞叹地观赏努比亚的船夫踮起脚尖,敏捷地操纵船帆。
水面一片平静,光滑的黑色大石从他们身旁擦过,微风不断迎面吹来。没过多久,船在爱勒芬廷泊岸,白罗跟他的新交立即取道博物馆。中年人递过名片,上面印着:该杜·黎希提,考古学家。白罗也回敬自己的名片。两人一道参观博物馆。那意大利人滔滔不绝地倾吐自己丰富的考古学识。他们这时改用法文交谈。
穿法兰绒长裤的年轻人不时打着呵欠,在博物馆里面绕了一圈就逃到外面去了。
白罗和黎希提先生终于步出博物馆。那意大利人兴致勃勃要去参观古迹,但白罗偶然望见一把嵌绿边的阳伞掩映在河边的石头上,便逃往那个方向。
艾乐顿太太坐在一大石上,身旁放着速写簿,膝上放着书本。
白罗礼貌地提一提帽子。艾乐顿太太立即跟他谈起话来。
“早,”她说。“要把这些讨厌的孩子撵开简直不可能。”
一群黑色的小身体围绕在她四周,每人都咧口,做着鬼脸,并且伸出乞求的双手,口齿不清却满怀希望地发出“给小费!给小费!”的声音。
“他们把我磨惨了,”艾乐顿太太不悦地说。“他们在这里围观已经不止两个钟头了――他们一步一步地靠近;我喊一声‘走开’,并且拿伞朝他们挥舞,他们才会散开一下子。然后他们又靠拢来,眼睛盯着,盯着,他们的鼻子也一样。小孩子除非身子洗干净点,态度上守些规矩,否则我不会喜欢。”
她惨然一笑。
白罗自动要替她解围,依然无效。他们散开了,又出现,再度聚拢。
“只要能让人清清静静,我就会喜欢埃及,”艾乐顿太太说。“事实上你到任何地方都会被一些人纠缠着,不是向你讨钱,就是怂恿你买驴子、珠子、或到古老乡村去探险,或去打野鸭。”
“这实在是很大的不便。”白罗同意道。
他把手帕摊开在石头上,小心地坐上去。
“令郎今早没有跟你一道?”
“没有。我们离开前,他要赶着寄一批信。我们要去第二瀑布区游览,你知道。”
“我也要去。”
“噢,那太好了。我正要告诉你:有机会遇见你,令我多么高兴。在马祖卡的时候,有一位李蕖太太讲了很多关于你的奇事。她在游泳时不慎掉了红宝石戒指,她还说要是你当时在场,一定能替她找回哩。”
“啊,我可不是会潜水的海狮!”
他俩大笑起来。艾乐顿太太接着说:
“今天早上,我从窗子下望,看见你跟希蒙·道尔一起走着。可以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吗?大家都对他极感兴趣哩!”
“哦,真的?”
“一点也不错。你知道,他跟林娜·黎吉薇的婚事实在大大出人意料之外。一般推测她是要嫁给温特显姆伯爵的,谁知突然间却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希蒙·道尔!”
“夫人,你跟林娜小姐相当熟?”
“不,但我一个侄妇女乔安娜·邵斯伍德跟她却是挺要好的朋友。”
“哦,是的,我在报上看过这个名字。”白罗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道:“乔安·邵斯伍德小姐是个出名的新闻人物啊!”
“噢,她挺会为自己宣传。”艾乐顿太太尖快地说道。
“你不喜欢她吗,夫人?”
“刚才的评语过分点。”艾乐顿太太有点懊悔地说,“你知道,我这个很古板,不大喜欢她。不过,提姆跟她倒很投机。”
“哦,原来如此!”白罗说。
艾乐顿太太匆匆望了他一眼,赶快转换话题。
“这儿的年轻人真太少了!那位跟包着头巾的母亲一块儿来的栗发小姐,恐怕是唯一的一个。我留意到你跟她很谈得来。我对那孩子也很感兴趣哩!”
“为什么?”
“我替她难过。在多愁善感的年轻时代,大家都是要受许多苦的。我想她内心必定很痛苦。”
“不错,她的确很不开心,可怜的人儿。”
“提姆和我称她为‘忧郁的少女’。我几次尝试跟她谈话,可是每次都遭她冷落。不过,我想这次尼罗河之旅,她也要参加,但愿我们的交情多少能够进展一点。”
“这种事很可能发生。”
“老实说,我这人很容易相处。我对各式各类的人都很感兴趣。”她顿了一顿,然后说,“提姆告诉我,那位皮肤黝黑的女郎――名叫杜贝弗的――跟希蒙·道尔订过婚。他俩一定很尴尬。”白罗同意道。
艾乐顿太太投给他迅速的一瞥。
“听起来有点荒谬,不过她真吓了我一跳。她的神态是那么――极端。”
白罗缓缓地点头。
“是的,强烈的感情总是令人害怕的。”
“白罗先生,你对一般人也感兴趣吗?或只对罪嫌有兴趣?”
“夫人――罪嫌也不离一般人范围之外哩。”
艾乐顿太太显然有点诧异。
“你这是指什么?”
“我是说,有了特殊的动机,任何人都可能犯罪。”
“不同处就在这里?”
“自然。”
艾乐顿太太迟疑一下――一丝微笑绽开在她脸上。
“甚至我也有可能?”
“夫人,当孩子处于险境时,母亲总会表现得不顾一切。”
艾乐顿太太幽幽是说:“我想这是真的――不错,你说得很对。”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微笑着说:“我正尝试替酒店每一个人构想一个合适的犯罪动机。这是个挺有趣的玩意。例如,希蒙·道尔?”
白罗微笑地答道:“简单,直截了当地行事,没有半点神秘色彩。”
“那么会是很容易识破的吧?”
“不错,他不会有巧妙的安排。”
“林娜呢?”
“会像‘爱丽丝梦游仙境记’中的女王,‘把她推出去斩首’。”
“对,那是帝皇的特权!不过多少有些剽窃拿伯的葡萄园(注:Nabothsvineyard拿伯,耶斯列人,亚哈王所羡慕的葡萄园主,因不应所求而被杀。详见《圣经》列王纪上二十一章)之嫌。至于那危险女郎――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会杀人吗?”
白罗迟疑了一会,然后疑惑地说:“不错,我想她会。”
“但你不敢肯定?”
“是的,她令我困惑,这个少女。”
“我不认为潘宁顿先生会杀人,你呢?他看来冷静、沉实,一点也不会感情冲动。”
“但内心可能压抑着强烈的感情。”
“是的,我想在这可能。那位包着头巾、形容可怜的鄂特伯恩太太呢?”
“总是虚荣心在作崇。”
“这也是谋杀的动机?”艾乐顿太太怀疑地问。
“夫人,谋杀的动机有时是很微细的。”
“哪些是最通常的动机,白罗先生?”
“最通常是金钱。这即是说,各种形式的获得。然后是报复,以及情欲、恐惧、憎恨、利益……”
“白罗先生!”
“哦,不错,夫人。我曾碰过――譬如说A杀掉B,纯粹为了使C受益。政治谋杀通常都属于这类。某人被认为有害社会文明,因此就被杀掉。这些杀人者忘记了生与死都是上帝安排的。”白罗沉重地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不过,上帝也选择了行事的人。”
“夫人,你这想法太危险了。”
艾乐顿太太缓和了语气,“经过这番谈话,白罗先生,我很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活着的人哩!”
她站起来。
“我们得回去了。午餐后就立刻起程。”
抵达码头时,他们发现那着马球装的年轻男子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意大利人则在等待。努比亚船夫扬起帆,他们就启航了。白罗礼貌地问了问那陌生人。
“埃及有不少奇珍异宝值得观赏吧?”
那年轻男子把正在抽的一根微微作响的烟斗从嘴上移开,简洁有力地作答,发音正确得令人吃惊,“它们使我作呕。”
艾乐顿太太戴上夹鼻眼镜,兴味盎然地研究他。
“真的?为什么?”白罗问。
“你看那些金字塔,一大堆无用的石造物,为了满足专制暴君的自大心理而建造起来。想想那引起流血流汗的民众,作苦役建造金字塔,甚至死在里面。一想到他们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我就想吐。”
艾乐顿太太意兴昂扬地接着说:“你宁愿不要金字塔、巴特农神殿、巍然壮观的帝陵或神庙――只要人们三餐温饱,死得其所,你就满足了!”
年轻男子蹙额瞪视着她。
“我视人类更重于石头。”
“但是他们也不持久。”赫邱里·白罗评议道。
“我宁愿看见一个吃得饱饱的工人,而不愿见任何所谓的艺术品。未来最重要――不是过去。”
黎希提先生听够了这番话,他猛然迸发出一长串激烈的言辞,因为内容深奥,所以没有人听得懂。
年轻人即予反驳,他告诉每个人他心目中真正的资本主义体制是什么。他的言辞激烈而近乎刻毒。
船抵酒店码头,这场争辩始告结束。
艾乐顿太太兴奋地喃喃道:“好好!”然后登上岸。年轻人以恶毒的眼光望着她离去。
在酒店的大厅,白罗遇见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一身骑马装束。她讥讽地朝他一鞠躬。
“我要去骑一趟驴子。你认为原始村落值得游览吗,白罗先生?”
“这是你今天的节目吗,小姐?唔,这些村落景致侄倒如诗如画,不过不要花太多钱在那些纪念品上。”
“哦,都是从欧洲运来的吧?我不会轻易上当的。”
微微点头,她穿出去,走进灿烂的底下。
白罗收拾停当――简单几件衣物,他总是把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然后,在餐厅里吃了一顿较平日为早的午餐。
午餐后,酒店的旅游巴士把前往第二瀑布区的游客载送到火车站,在这里他们可以搭乘从开罗开往雪莱尔的快车。行程不过十分钟。
艾乐顿母子、白罗、着法兰绒裤的年轻人及那位意大利人都在游客行列中。鄂特伯恩母女参观完水坝和菲理,将在雪莱尔上船。
从开罗和卢瑟开来的火车大约晚二十分钟。车一到站,惯常的混乱场面再度重演:运送行李上车与抢着拿行李下车的土著脚夫撞个满怀。
最后,白罗跟自己的行李,还有艾乐顿家的衣箱及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小包裹,给挤进了一个车厢。挤得几乎没办法呼吸;提姆跟他母亲挤进另一个车厢,跟其余的行李在一块。
白罗发现把他推挤在角落的芳邻是一位皱纹满脸的老妇人,襟上别一朵人造的紫罗兰,通身珠光宝气,一派恨透世人的神情。
她横睨了白罗一眼,便埋没在一本美国杂志的后面。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身材略嫌笨拙的年轻女郎,大概不满三十岁;棕色眼睛、蓬松的头发、一脸奉迎的表情。老妇人不时从杂志后伸出头来,向她发号施令。
“珂妮亚,收好席子。”……“到站时,记得看好我的化妆箱,别让任何人碰它。”……“别忘记我的剪刀。”
十分钟后,一行人来到“卡拿克”渡轮停泊着的码头。鄂特伯恩母女已经上船。
“卡拿克”号较行走第一瀑布区的渡轮要小,为了便于通过亚思温水坝的水闸。旅客配好房间。由于并未客满,大部分人都住在上层甲板。上层甲板的前半部是一间大厅,四周全镶上玻璃,好让乘客坐着观赏河面景色。在这之下是一间吸烟室及小型客厅;最下层甲板是餐厅。
打点了下行李后,白罗再登上甲板,观看起锚的情景。他跟倚在船过的罗莎莉·鄂特伯恩聊起来。
“我们现在要航向努比亚。你开心吗,小姐?”
少女深吸一口气。
“开心。我觉得终于能摆脱一切了。”
她手指一指。逐渐隐退在他们眼下一片汪洋之后的是光秃秃的岩石,建造水坝之后弃置败落的一列小屋。整个景象显得单调而鼙魅。
“远离人烟。”罗莎莉·鄂特伯恩说道。
“船上的旅伴不算在内吧,小姐?”
罗莎莉耸耸肩,接着说:“这个国家有些事情使我觉得――不自在。它把一切内在沸腾的事情都表面化了。每件事都极为不公平、不合理。”
“我不同意。你不能单凭表面现象就下判断。”
罗莎莉喃喃道:“看看别人的母亲,再看看我自己的。她们的心中没有上帝,只有性欲,而莎乐美·鄂特伯恩是她们的先知。”她停住了。“唉,我想我是不应该这样说的。”
白罗做个手势。
“何不干脆说给我听呢?我是最佳的听众。如果正像你所说:内在沸腾――譬如做蜜饯――那就让泡沫浮到上面,然后用一只调羹把泡沫捞掉。”
他做个动作,表示把渣滓去到尼罗河里。
“你看泡沫没有了。”
“你这人真是太好了!”罗莎莉说。她那阴沉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骤然间又崩紧叫道:“噢,那是道尔太太和她先生!我完全没听说他们也要来!”
林娜刚从甲板下层的一间舱房走出,希蒙尾随其后。她看来心情极其开朗。希蒙·道尔也显得异常轻松,快乐得像个小学生,不断咧嘴而笑。
“真是太好了。”他一边挨近栏杆,一边说道:“我一直盼望此行。你呢,林娜?我总觉得这样能减少一些观光的意味,可以真正深入埃及的心脏区。”
林娜迅即回答:“我了解。这儿原始味道较浓。”
她把手穿进希蒙的臂弯,希蒙紧紧地挽着。
“我们要出发了,林娜。”他喃喃道。
渡轮缓缓驶离码头,开始来回第二瀑布区的七天旅程。
希蒙·道尔夫妇背后响起了银铃般的声音。林娜迅速转身。
贾克琳·杜贝尔弗就站在那儿,一派有趣的神情。
“嗨,林!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会在亚思温逗留十天嚅。真是意想不到!”
“你――你没――”林娜的舌头像打了结。她勉强装出笑容,“我――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
“哦?”
贾克琳转向船的另一边。林娜把希蒙的臂膀抓得更紧,“希蒙――希蒙――”希蒙·道尔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震怒了。他的拳头紧握着,显得有点控制不住。
两人移动脚步离去时,白罗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调头……不可能……我们可以……”接着是希蒙·道尔绝望的声音,“我们不能永远逃避,林娜。我们必须把事情做个了断。”
数小时后,夜幕开始低垂,白罗站在玻璃大厅内眺望前方。“卡拿克”号正穿过狭窄的峡谷。山石以威猛的气势笔直落下,落进深水里,激溅起浪花。他们已进入努比亚境内。
白罗听到脚步声,林娜·道尔已出现在他身旁。她不停绞扭双手,一副迷茫的神色。
“白罗先生,我怕――我怕一切东西。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些怪石,还有这阴森、荒凉的气氛。我们往处去?有什么事会发生?我告诉你,我怕。每个人都恨我。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善,替他们做了许许多多事――但他们却憎恨我。除了希蒙,我身边围满了敌人……这种感觉真怕人――竟然有这么多人憎恨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姐?”
林娜摇摇头。
“我想――这是神经紧张……我只觉得――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她紧张地回头望了一望,然后突然说道:
“这一切会如何终结?我们给抓住了,落进了圈套!我们没阖脱身,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白罗沉重地望着她,不禁产生同情之心。
“她怎么知道我们会赶上这班船?”林娜说,“她究竟怎么知道的?”
白罗一边摇头,一边回答:“她很有头脑,你应该明白。”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摆脱她。”
白罗说:“有一项计划你可以采纳。事实上我很讶异你竟没想到。对你而言,夫人,钱不算什么。你干嘛不雇艘自用船呢?”
林娜无助地摇摇头。
“这些我们全想到了,但没有衽。有困难……”她眼光闪动了一下,突然不耐烦地说:“哦,你不了解我的困难。我必须顾虑希蒙……他――他是极端敏感的――对于钱。对我有这么多钱!他要我跟他去西班牙一个小所在――他要自个儿负担我们的蜜月旅费。似乎这很重要!男人都是愚蠢的!他必须去习惯――生活舒适。单只雇私家船就震怒了他――不必要的花费。我应该慢慢改造他。”
她望望天,咬咬下唇,似乎这样说出自己的困难是太轻率了。
她立起身。
“我必须得去更衣了。抱歉,白罗先生。我说了太多无聊的蠢事了。”
[book_title]第二部 7
穿着黑色镶边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的艾乐顿太太,步下两层甲板,来到餐厅门口,刚巧碰到她的儿子。
“真抱歉,宝贝。我想我快迟到了。”
“不知道我们的座位在哪儿。”厅内排列着小餐桌。艾乐顿太太停下来,等待侍应生招呼他们。
“顺便跟你提一下,”她加上一句,“我邀请了矮个子的白罗先生跟我们坐在一起。”
“妈,你真是!”提姆显得有点不高兴。
艾乐顿太太讶异地注视着儿子,他一向是很随和的。
“宝贝,你介意吗?”
“是的,我介意。他是个鄙俗的小人!”
“哦,不,提姆!你不能这样说。”
“无论如何,我们为什么要跟一个外人处在一起?在这小船上,这样的事只会带来烦厌,他会终日缠着我们的。”
“真抱歉,宝贝。”艾乐顿太太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安排。白先生一定会有很多有趣的经历,而你一向爱读侦探小说。”
提姆咕噜着,“我希望你少出这种好主意,妈。我想现在是不可能摆脱他了吧?”
“嗯,提姆,只得这样了。”
“好吧,让我们忍受一下吧!”
在这当儿,侍应生走过来引领他们到座位去。艾乐顿太太满面狐疑地跟随着。提姆向来都是那么随和,不轻易发脾气,今天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他。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英国人――也不信任外国人,但提姆绝不是有地域、国家偏见的人。唉,她暗自叹息。男人真难捉摸!就连最亲近的人也这样费解。
他俩刚坐下,白罗消消地踏进餐厅,在桌边的第三张椅子旁停了下来。
“艾乐顿太太,真欢迎我加入吗?”
“当然欢迎。请坐,白罗先生。”
“你真客气!”
白罗坐下时,迅速瞥了提姆一眼,提姆掩饰不住他那冷淡的神情。
艾乐顿太太颇觉不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喝汤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拿起碟旁的乘客名单。
“让我们来认认每一位旅客吧!”她兴奋地提议,“我觉得这事儿挺有趣。”
她开始朗读:“艾乐顿太太跟提姆.艾乐顿先生,真巧。杜贝尔弗小姐。哦,他给安排跟鄂特伯恩母女一块坐。我怀疑她怎样跟罗莎莉合得来。下一位是谁?贝斯勒医生。贝斯勒医生?谁认得贝斯勒医生?”
她把目光投向坐有三位男士的桌上。
“我猜他一定是那个头发与胡子都细心剃过的胖子,我想他是个德国人。看来挺欣赏他的汤哩!”一阵有趣的声响传过来。
艾乐顿太太往下读:“鲍尔斯小姐?我们要不要猜一猜?这儿有三、四位女士――唔,还是暂时撇下她。道尔先生和道尔太太。是的,这趟旅程的要角。道尔太太的确很迷人,你看她穿的那条漂亮的裙子。”
提姆转过头去。林娜和她先生,还有潘查顿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林娜穿着白裙,配上一串珍珠项链。
“我倒认为太素了!”提姆说,“一块长布中间加上一串绳子。”
“宝贝,”他母亲说,“这一身打扮值八十几内亚哩(从前英国金币名,一几内亚等于二十一先令),你这样形容,实在很独特。”
“我真想不透女人为什么舍得花这么多钱在服装上。”提姆说。
艾乐顿太太继续研究她的旅伴们。“芬索普先生一定是那边桌上四位男士中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好英俊的面庞,谨慎、机灵。”
白罗同意她的看法。
“他的确很机灵。他不苟言语,却很留心地倾听、观察别人。啊,他是那么善用双眼,看来不似游山玩水的闲人。我真想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
“斐格森先生,”艾乐顿太太读道。“我猜这一定是我们那位反资本主义的朋友。鄂特伯恩太太和鄂特伯恩小姐,这两位我们都熟识。潘宁顿先生!又称安德鲁叔叔――是位漂亮男士,我想――”“好了,妈!”提姆说。
“我是说他漂亮,但略嫌冰冷,”艾乐顿太太说,“言辞苛刻。就像报上所载的那些在华尔街上,或就住在华尔街的人。我确信他必定很富有。下一位――赫邱里·白罗先生――埋没了的天才。提姆,你要不要跟白罗先生谈谈犯案?”
她这善意的玩笑却显然再次惹怒了她儿子。他皱皱眉,艾乐顿太太赶紧往下念:“黎希提先生,我们的意大利考古学家。罗柏森小姐和最后一位――梵舒乐小姐。不用说,就是那位丑陋的美国老妇人,却自视为船上的王后!没有身份的人,休想她会理睬你。好一个看不起人的老家伙!跟她在一道的必定是鲍尔斯小姐和罗柏森小姐了。带夹鼻眼镜的苗条女子大概是秘书,另一位年轻小姐则是穷亲戚,尽管被人家黑奴般对待,她却似乎蛮开心的。我猜罗柏森是秘书,鲍尔斯小姐是穷亲戚。”
“错了,妈!”提姆咧嘴而笑。骤然间他的好脾气又活现了。
“你怎么知道?”
“用膳前我四处闲逛,听见那老女人对她同伴说,‘鲍尔斯小姐哪里去了?立刻叫她来,珂妮亚。’珂妮亚像一只听命的狗赶紧跑开了。”
“我要跟梵舒乐小姐谈谈。”艾乐顿太太沉思道。
提姆再度咧嘴而笑。
“她会冷落你,妈。”
“绝不会。我会设法坐在她旁边,以低沉(但有见识的)、教养良好的音调跟她谈我所记得的任何一位有名望的亲友。最好提你的二表哥,已经去职的格拉斯高勋爵。这样事情大概会奏效。”
“妈,你真是不择手段!”
餐后他们加入一位人类学学者的有趣谈话。
那位年轻的社会主义者(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斐格森)退回吸烟室,对那些聚集在上层甲板了望厅的旅客不断嗤之以鼻。
梵舒乐小姐照例挑了一个视野最佳、通风良好的位置,这儿原是鄂特伯恩太太先前所坐的桌子。她说:“抱歉,我确定,哦我想,我把针线活儿留在这里了!”
依然置身在催眠状态中的鄂特伯恩太太站起来,让出位置。梵舒乐小姐赶紧坐下来,把自己的位子理好。包着头巾的鄂特伯恩太太只得坐在邻位,她坐着谈不同的话题,但只得到冷冷的、礼貌的几句答覆,她遂沉默不语了。这时梵舒乐小姐就独坐在她的宝座上。
道尔夫妇跟艾乐顿母子在一道。贝斯勒医生又不爱讲话的芬索普先生同伙。贾克琳·杜贝尔弗坐着看书。罗莎莉·鄂特伯恩一愿坐下。艾乐顿太太一两次要她加入他们的联欢会,罗莎莉婉言拒绝。
白罗花了整个晚上倾听鄂特伯恩太太的写作经历。当他返回房间的时候,遇上了贾克琳·杜贝尔弗。她倚在船栏上。当她转过头来,白罗留意到她脸充满了极度的哀伤,而不再是先前那种毫不在乎的挑衅姿态。
“晚安,小姐。”
“晚安,白罗先生。”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说:“你很奇怪会在这里碰到我吧?”
“我感到的不是惊奇,而是遗憾――极度遗憾……”他沉痛地说。
“你是说为我难过?”
“正是,小姐,你选择了危险的路途……当渡轮开始我们的旅程时,你也踏上了个人的险径――急流、危石,航向不测知的险涡……”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已砍断了系在你身上的安全索。我很怀疑你现在还能够回转头去。”她缓缓地说:“确实是……”
她别过头去。
“啊,每个人都得跟随自己的星宿,无论它指引你往何方……”
“小姐,留意那不要是一颗迷途的星星……”
贾克琳笑着,一面模仿看驴小孩的话:
“先生,那是颗坏星星!那颗星会掉下来……”
即将沉入梦乡之际,白罗被一阵喃喃的语声惊醒了。是希蒙·道尔的声音,重复着开船时他所说的话:
“我们现在必须把事情做个了断……”
“是的,”白罗自忖道:“现在必须把事情了断……”他不开心。
[book_title]第二部 8
第二天一早,渡轮抵达艾――舒巴。
珂妮亚.罗柏森,容光焕发,头戴一顶大草帽,第一个跑上岸。珂妮亚不是那种会把别人冷落一旁的姑娘。她性情温良,对朋友都是推心置腹。
看到身穿白色套装、粉红色衬衫,别一只大蝶形领夹,头带白色遮阳帽的白罗先生时,珂妮亚并没有退缩下来,要是贵族气的梵舒乐小姐一定这样做。他们一道走上竖立着史芬克斯雕像的小径时,白罗寒暄道:
“你的同伴没有上岸来参观神殿?”
“哦,玛丽表姐――就是梵舒乐小姐――很少早起。她必得异常小心她的健康。当然她需要特别护士鲍尔斯小姐为她照料事务。她还说,这个神殿不是最好的。不过,她好心地认为我来是对我有所助益的。”
“她真大方。”白罗冷冷地说。
没有心机的珂妮亚毫不怀疑地赞同他的话。
“噢,她很仁慈。这次旅游她肯带我来真是太好了。我觉自己真是幸运。她跟我妈提我也可以一道来时我真不敢相信呢。”
“你玩得很愉快”“哦,太棒了!我游览过意大利的威尼斯、帕度亚及比萨。然后开罗――可惜玛丽表姐在开罗精神不佳,撰我不能逛太多地方。再到瓦第.哈尔法游历之后,我们就要回去了。”
白罗微笑道:“小姐,你生性蛮乐观的。”
他若有所思地从她身上看到走在她前头的沉静且紧皱眉头的罗莎莉。
“她长得很漂亮,不是吗?”随着他的视线,珂妮亚说道。“只是满脸不屑的神情。她当然是非常典型的英国人。她不像道尔夫人那么可爱。我认为道尔夫人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高雅的女人!而她先生只配赞诵她所行过的路径,不是吗?那个灰发的妇人长相很奇特,你认为呢?所说她是一位勋爵的堂姐。昨晚她提及那位勋爵就住在我们附近。但她自己并未受勋,不是吗?”
她继续闲谈,直到当班的导游叫停,并加以介绍:“这座神殿供奉着埃及神Amum及Re-Harkhte――其象征是鹰首……”
导游以单调的低语不住说着。贝斯勒医生,用德文喃喃念着“贝狄克旅行指南”上面的说明,他宁愿研读铭刻在器物上的文字。
提姆.艾乐顿没有加入参观的行列。他母亲与矜持的芬索普先生已经开始融洽地相处在一起。安德鲁.查顿挽着林娜·道尔的手臂,仔细地倾听着,仿佛对导游所引介的宝藏深感兴趣。
“这座有六十五尺高吧?看来比我略矮一些。好家伙,这个Rameses,是埃及一个精力充沛的人。”
“也是一个大商人。”
安德鲁.宁顿赞赏她。
“林娜,今天早上你看来气色甚佳。近来你憔悴多了,我很为你担心。”
参观的队伍一面聊着,一面踱回船上。“卡拿克”号再度在水面上前行。景致不再那么险峻,两岸棕榈摇曳生姿。
景色的转换似乎使人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提姆恢复了原来的兴致,罗莎莉不再那么阴郁,林娜也似乎轻松了一点。
潘宁顿对她说:“跟正度的新娘谈业务,似乎不合时宜,不过有一两件事情……”
“噢,安德鲁叔叔,”林娜立刻以办公事的口吻说,“我的婚姻使情况改变了。”
“正是这样。过些日子,我再请你签署一些文件。”
“为什么不现在拿来?”
潘宁顿向了望厅四处扫了一眼,他人坐着的角落没有其他人。大部份的旅客都在外面的甲板上。只有斐格森先生坐在中间一张小桌旁饮啤酒,包在肮脏法兰绒长裤内的腿翘得高高的,一面饮一面吹口哨。还有白罗先生在贴近窗前的座位上凝神地翻看杂志,梵舒乐小姐则在另一个角落读着一本有关埃及的书。
“好吧!”安德鲁.潘宁顿说着,走出了大厅。
林娜跟希蒙相视而笑――笑得有点牵强。
“亲爱的,觉得怎样?”希蒙问道。
“没什么,还好……奇怪现在我已不再那么紧张。”
“真是太好了!”
潘宁顿回来了,手上捧着一大叠文件。
“老天!”林娜叫道,“全果我签的?”
潘宁顿满脸歉意说道:
“我知道这有点为难,不过我想尽快把一切料理妥当。首先是第五街房子的租约……然后是西部地产转让合同……”
他一边说,一边忙碌地将文件分类。希蒙打起呵欠来。
通往甲板的门打开,芬索普先生走了进来。他漫无目的地四周望望,然后缓步走到白罗近旁,眺望着蓝色的河面和岸上的黄沙……
“――就签在这上面,”潘宁顿说,一边把文件放到林娜面前,指出要签字的空处。
林娜拿起文件,粗略读了一遍,然后翻到第一页,拿起身旁的原珠笔,签上自己的名字“林娜·道尔”……
潘宁顿拿走文件,再递上另一份。
芬索普朝他们的座位方向移动,把头探出窗外,似乎要细看岸上某些有趣的东西。
“这张只是转让书,”潘宁顿说,“不必细看。”
林娜还是约略看了一遍。潘宁顿递上第三份文件,林娜仍然小心看了一看。
“都是些例行文件,”潘宁顿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希蒙又在打呵欠。
“我的好太太,你不会打算每份文件都读一遍吧?恐怕到中午你还读不完!”
“我习惯细读每份文件。”林娜说,“父亲是这样教我的,他说文书上可能会有错误。”
潘宁顿刺耳地笑了一笑。
“林娜,你真是个有商业头脑的女人。”
“她的确比我谨慎得多!”希蒙笑着说,“我从来就没有读过一张法律文件,我只是照着指示在虚线上签字――就是这样!”
“那恐怕太粗心大意了!”林娜不同意地说。
“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希蒙欣然表示。“完全不是。人家叫我签名,我就签名,省得麻烦。”
潘宁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摸摸上唇冷冷说道:“有时候未免有点冒险吧,道尔?”
“废话!”希蒙答道,“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我信任每个人。正是因为这样,你知道从来没有人失信于我。”
出人意料之外,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芬索普先生忽然转过身来,向林娜说:
“怒我插嘴,但我要说我万分欣赏你处理商务的能力。从我的职业观察所得――我是个律师――我发觉女士处理商务通常很轻率,能每次签字都遍读内容的不会有几个。”
他微微一鞠躬,然后腼腆地转过头去,继续研究尼罗河岸。
林娜不很自在地说:“噢,多谢你的夸奖……”她咬咬唇忍住了笑意。这年轻人刚才是那么超乎常理的严肃。
潘宁顿显然感到很不满。希蒙·道尔则不晓得该笑该怒。芬索普却连耳根也通红了。
“下一张,请!”林娜微笑地对潘宁顿说。但潘宁顿看来真的发火了。
“我想或许迟些时候比较适合。”他硬崩崩地说,“正如希蒙所说,到午餐时分你也读不完这大堆文件。我们不该错过美好的风景。况且刚才那两份才是最紧急的,改天再谈业务吧!”
“这里实在太闷热了。”林娜说,“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吧!”
他们三人消失在门边。白罗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把目光停留在芬索普背上;又跳到斐格森先生懒洋洋的身上。后者头往后靠,依然轻松地吹着口哨。
最后白罗向坐在角落的梵舒乐小姐望去。梵舒乐小姐则看着斐格森先生。
大厅门打开了,珂妮亚.罗柏森匆匆走进来。
“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老妇人厉声道,“你究竟上哪儿却了?”
“真对不起,玛丽表姐,毛线并不在你说的那地方,给放在另一只箱子里了……”
“我的乘孩子,你怎么总是没法找到我要的东西?我知道你很乐意去做,但你得学聪明点,手脚快点。只需要集中精神就成了。”
“真是很抱歉,玛丽表姐,我想我很笨。”
“如果肯尝试,没有人会笨的。我带你来旅行,希望你反过来也能替我做点事。”
珂妮亚涨红着脸说:“真是很抱歉,玛丽表姐。”
“鲍尔斯小姐又上哪儿去了?十分钟前就该吃药了。快去找她来。医生说一定要……”
就在这时候,鲍尔斯小姐进来了,手上捧着一小杯药。
“你的药水,梵舒乐小姐。”
“十一点就该吃了。”老妇人厉声道,“我最讨厌不守时。”
“不错。”鲍尔斯小姐说,一边看看腕表。“现在刚好是十点五十九分。”
“我的表已十一点十分了。”
“我的表一向很准确,从来不快不慢。”鲍尔斯小姐十分自信地说。
梵舒乐小姐吞下了药水。
“我觉得精神更差了。”她尖刻地说。
“我很为你难过,梵舒乐小姐。”
鲍尔斯的语气一点也不显得难过,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儿太热了。”梵舒乐小姐再次尖刻道,“鲍尔斯小姐,替我到甲板找个位子。珂妮亚,替我拿着针线活,不要笨手笨脚丢了毛线,不然我要你再卷几个毛线团。”
她们这一队出去了。
斐格森先生叹口气,腿动一动,然后仿如向世人宣称般嚷道:“老天,我真想扼那恶妇的脖子。”
白罗觉得有趣遂问他:“她这类型你不喜欢,呃?”
“不喜欢?可以这么说。这种女人给过什么人好处呢?她从不动手,连提一提手指都不肯。她只会食人而肥。她是个寄生虫――该死的、令人呕心的寄生虫。这船上有一些人我认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界上。”
“真的?”
“是的。刚才在这里的那位小姐,签签股份转让书,滥施她的权力。成千上百不幸的工人为了微薄的工资,作牛作马以供应她丝绸衣物及不必要的奢侈品。人家告诉我她是英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这种女人一辈子也不会回报社会一下。”
“谁告诉你她是全英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斐格森先生瞪着他,一副要打架的神情。
“一个你不屑一顾的人!一个用手工作而不引为耻的人!不是你们这种西装革履、矫饰的无用之人!”
他的眼睛停留在蝶形领带与粉红色衬衫上。
“我,以脑工作,也不以为耻。”白罗针对着这不友善的注视,如此回答着。
斐格森先生只是喷着鼻息。
“他们大多数人最好闭紧嘴巴!”他断然说道。
“年轻人,你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白罗说。
“你能告诉我,如果不用暴力,什么问题能得以解决呢?”
“这样做自然较为简单、喧哗且场面壮观。”
“你靠什么谋生?什么事也不干,我猜。或许你最好自称中等人。”
“我不是中等人,我是上等人。”赫邱里·白罗以略显自负的语气回答。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名侦探。”白罗傲然回答,彷如宣称“我是一个国王”一般。
“老天!”年轻人似乎颇为震惊。“你的意思是那位女郎真的跟一个愚笨的侦探扯上关系?她着手这桩事是否跟保养她那柔嫩的皮肤一样审慎呢?”
“我与道尔先生或夫人皆无瓜葛。”白罗厉声回答。“我在旅行。”
“旅途愉快吗?”
“你呢?你是不是也并非在旅行?”
“旅行!”斐格森先生喷着鼻息说道。然后他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句,“我在研究社会现象。”
“很有意思!”白罗喃喃地道,慢步走上甲板。
梵舒乐小姐占了最有利的角落,珂妮亚跪在她跟前,伸出的双臂匝着一大捆灰色毛线。鲍尔斯小姐则直着身子在看“周末晚报”。
白罗继续踱步到右舷甲板。当他拐弯到船时,几乎跟一个女子撞个正着。那少女有着黝黑、泼辣、拉丁人式的脸,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衣服,正跟一个穿水手制服的男人在谈话。从外表看来,他是一个技师。这两个人一副古怪的神情,显得有点心虚。白罗很怀疑他们刚才在谈论些什么。
他绕过船尾,继续沿着船缘前行。突然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鄂特伯恩太太几乎跌进他怀里。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缎面长袍。
“真对不起,”她道歉地说,“亲爱的白罗先生――真对不起。这船摇晃不定,一会儿也不肯停下来……”她紧挽着白罗的臂膀。“船簸动不停真难受……我向来就不喜欢坐船……整天只有我独个儿。我那女儿――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一点也不体谅母亲的心。亏我为了她……”鄂特伯恩太太哭了起来。“为她做了一辈子奴隶――捱得骨瘦如柴。伟大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伟大的母亲――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一切……可是没有人关心我!我要告诉每一个人――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她怎样忽略我――狠硬的心肠――叫我来旅行――要闷死我……我要去告诉他们――现在就去――”鄂特伯恩太太猛冲向前,白罗温柔地制止她。
“太太,我替你找她来吧。最好先折回你的房间――”“不,我要告诉每一个人――船上的每个人――”“太太,这太危险了。风浪很大,你会被抛下河的。”
鄂特伯恩太太怀疑地望着白罗。
“真的会这样?”
“真的。”
白罗的话果然奏效,鄂特伯恩太太踉跄地走回房间。
白罗抽动了一下鼻子,一边点着头一边向坐在艾乐顿太太和提姆中间的罗莎莉走去。
“小姐,你母亲找你。”
罗莎莉正开心地笑着,面色不觉聚变。她怀疑地看看白罗,接着匆匆走开了。
“我真摸不透这孩子。”艾乐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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