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山之音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3769 [book_dec]《山之音》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创作的长篇小说,写作时间是1949年到1954年之间。《山之音》主要描写了一位孤独地眺望自然,凝视内心世界的老人——尾形信吾。信吾的活动使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物构成了小说的有机整体。他对死亡的恐惧和预感成为小说的重要主题。作品中飘荡着晚年川端孤独、寂寞的面影,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是作者对死亡意识的探讨。作品一开始,就在垂暮的人生氛围中透露出死的信息。主人公信吾年过花甲,非常健忘,吐过血。深夜,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远方的风中混杂着令人毛骨惊然的山之音。信吾觉得这是在预告着自己的死亡。儿媳菊子告诉他:她有一个姨妈,是在临死前听到了山吼。信吾对死深深地恐俱,恐惧带来他对生的执着,这执着一旦落入潜意识的层次,然形成对性的执着,因为性是生的最直接的代表。 [book_img]Z_979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山音 一 尾形信吾紧颦双眉,微微张开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别人看来,或许觉得他不是在思想,而是在悲伤。 儿子修一发现了,却习以为常,毫不介意。 儿子理解得准确,父亲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回忆什么。 父亲用右手摘下帽子,放在膝上。修一默默地将帽子拿过来,放到电车的行李架上。 “嗯,喏……”这时信吾有点难以启齿,“前些日子回去的女佣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加代吧。” “对,是加代。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上星期四五天前啦。” “是五天前吗?她五天前请假回家,现在竟连她的容貌。衣着都记不清了。真烦人啊。” 修一想,父亲多少有点夸张哩。 “提起加代,就在她回去的两三天前吧,我出去散步,刚穿上木屣,嘟哝了一句:大概是有脚气啰。加代却说‘是磨伤的吧’。她说得很雅,我很钦佩。上回我散步,木屣带磨破了皮肤,她说‘磨破’,我以为她是在‘磨伤’这词的前边加了敬语呢,听起来很悦耳,我很钦佩。可是,现在我发觉她是说木屣带磨破皮肤,而不是‘磨伤’这个词的前边加敬语。没什么值得钦佩的。加代说话的重音很怪。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她的重音骗了。”信吾说,“你说个加敬语的‘磨伤’给我听听。” “磨伤。” “木屣带磨破皮肤呢?” “磨破。” “瞧!还是我的想法对了嘛。加代的重音错了。” 信吾不是东京人,对东京话的重音没有把握。修一是在东京长大的。 “我还以为她说磨伤加敬语,听起来很悦耳。她送我出大门,就跪坐在那里。现在我突然觉得她是说本展带磨破,而不是磨伤加了敬语。我不由得这么想。可我想不起加代的名字,她的容貌、衣着,我也记不清了。加代在咱们家也呆了半年吧。” “是的。” 修一习惯了,所以对父亲一点也不表示同情。 信吾自己也习惯了,但还是有点恐惧,无论怎样回忆,加代的形象还是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脑子里如此空荡荡,不免有点焦灼,涌上几分感伤,有时心情反而变得平静。 此时也是如此。信吾想象着加代跪坐在大门口、双手着地施礼的形象。当时她还稍微探出身子说:“是磨伤的吧?” 女佣加代呆了半年,信吾才好不容易追忆起她在大门口送行时的这副形象。一想到这里,信吾似乎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经逐渐消逝。 二 妻子保子比信吾大一岁,已经六十三了。 他们生育了一男一女。长女房子生了两个女儿。 保子显得比较年轻,不像比丈夫大。这倒不是说信吾已经怎么老了,而是一般来说,妻子总该比丈夫小,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有这种感觉了。这跟她个子虽矮却结实、健康有关吧。 保子长得并不美,年轻时当然显得比信吾大,于是不愿意跟信吾一道外出。 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才自然而然地按一般常识以夫大妻小来看待他们的?信吾想来想去,也弄不清楚。估计是五十五岁以后。按说女方老得快,然而事实却相反。 信吾在去年花甲之年,吐了一点血。可能是从肺部咯出来的,可他不肯接受大夫的仔细诊察,也没好好疗养,后来倒也没出什么毛病。 他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衰老。毋宁说皮肤反而变得光泽润滑了。躺了半个月,从眼睛和嘴唇的气色来看,仿佛返老还童了。 以往信吾没有患结核的自觉症状。六十岁第一次咯血,总觉得有点凄怆,于是不大愿意让大夫诊察。修一认为这是老人的固执,信吾却不以为然。 保子或许是很健康吧,睡得很好。信吾曾经想过:半夜里自己大概是被保子的鼾声闹醒的吧。保子自十五、六岁起就有打鼾的毛病,据说她的父母为矫正她这个毛病煞费苦心。她结婚后不打鼾了,可是五十岁以后又复发了。 信吾心情好的时候,就捏住保子的鼻子摇晃。鼾声还不停息,便抓住她的喉部摇动。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感到长年伴随自己的她已经老丑了。 今晚信吾心情不好,他拧亮电灯,眄了一眼保子的脸,抓住保子的喉部摇动,微微渗出了一点汗。 在妻子停止打鼾的时候,干脆伸手摸摸她的身体?信吾这么一想,不由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哀伤。 他拿起枕边的杂志。天气闷热,他又起身打开一扇木板套窗,蹲在那里。 这是一个月夜。 菊子的连衣裙挂在木板套窗的外面,呈现出一片令人讨厌的灰白色。信吾凝望着它,心想:大概是忘了收进来吧,也可能是有意让夜露打掉上面的汗味儿? “知了,知了,知了。”庭院里传来了虫鸣声。那是左侧那棵樱树上的蝉鸣声。信吾有点疑惑,蝉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吗?确实是蝉啊! 有时蝉也害怕做恶梦吗? 蝉飞了进来,落在蚊帐的下缘处。 信吾抓住蝉,蝉没有鸣叫。 “是只哑蝉!”信吾嘟哝了一句。不是那只会叫的蝉。 为了不让蝉再误认亮光飞进来,信吾使劲将蝉扔到左侧那棵樱树的高处,但没有反应。 信吾抓住木板套窗,探出身子望了望那棵樱树,不知蝉是不是已经落在樱树上了。月夜已深,让人感到其深邃一直伸向侧面的远方。 再过十天就是八月了,虫仍在鸣叫。 仿佛还听见夜露从树叶上滴落在另一些树叶上的嘀答声。 于是,信吾蓦地听见了山音。 没有风,月光晶莹,近于满月。在夜间潮湿的冷空气的笼罩下,山丘上树林子的轮廓变得朦胧,却没有在风中摇曳。 信吾所在的走廊下面,羊齿叶也纹丝不动。 夜间,在镰仓的所谓山涧深处,有时会听见波涛声。信吾疑是海浪声,其实是山音。 它很像远处的风声,但有一种地声般深沉的底力。信吾以为是耳鸣,摇了摇头。 声音停息。 声音停息之后,信吾陷入恐惧中。莫非预示着死期将至?信吾不寒而栗。 信吾本想冷静地确认一下是风声?涛声?还是耳鸣?可又觉得怎么会有这些声音呢。然而,他确实听见了山音,恍如魔鬼鸣山而过。 夜色充满潮气。一道陡峭的斜坡前仿佛立着一堵黑魆魆的墙。其实,那山不过是信吾家在庭院里修筑的小山,墙就恍如切开两半的蛋立在那里。 墙的旁边和后面都有小山,鸣声似乎来自信吾家的后山。 透过山顶林木的间隙,可以望见几颗星星。 信吾将木板套窗关上,同时想起一件怪事。 大约十天前,信吾在新建的酒馆里等候客人。客人没来,却来了一个艺妓,后来又来了一两个。 “把领带解下来吧,怪闷热的。”艺妓说。 “嗯。”信吾听任艺妓解领带。 他们并不相识。艺妓将领带塞进信吾放在壁龛边上的大衣兜里,然后谈起她的身世来。 据说两个多月前,艺妓同修建这家酒馆的木匠险些双双殉情,当他们要咽氰化钾时,艺妓怀疑那分量能否顺利地致死。 “那木匠说:没错、这是致死量,这样一份份包好就足以证明分量都装足了。” “是谁给装的?人家会不会为了惩罚而在分量上做手脚呢?我追问他这是哪儿的医生或药房给的?他不肯回答。你说奇怪吧,打算一道殉死的,却不肯讲出来。真不明白。” “你是在说单口相声吧?”信吾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来。 艺妓坚持着要请人鉴定药的分量之后再去殉情。 “我就这样把它带到这儿来啦。” 信吾心想:这真是件怪事。他耳朵里仅仅留下“修建这家酒馆的木匠”这句话。 艺妓从纸盒里掏出药包,打开让信吾瞧了瞧。 信吾瞧了一眼,“唔”地应了一声。那究竟是不是氰化钾,他不得而知。 信吾关着木板套窗,想起了那位艺妓。 信吾钻进被窝,但不能把六十三岁的妻子唤醒,述说自己听到山音所引起的那种恐惧感。 三 修一与信吾同在一个公司,他还担任协助父亲记忆的角色。 保子自不消说,连修一的媳妇也充当着信吾的助忆员呢。这三个人都在做协助信吾记忆的工作。 在公司里,信吾办公室的女办事员也在帮助信吾记忆。 修一走进信吾的办公室,就在犄角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阅起来。 “哎呀,哎呀。”修一走到女办事员的桌旁,让她看翻开了的一页。 “什么事?”信吾微笑着说。 修一手捧书走了过来。书上这样写道: ……这里没有丧失贞操观念。男人忍受不了持续爱一个女人的痛苦,女人也忍受不了爱一个男人的苦楚,为了双方都愉快地、更持久地爱慕对方,作为手段,彼此可以寻找情人以外的男女。就是说,这是一种巩固相爱的方法…… “书上所说这里,是指哪里?”信吾问道。 “指巴黎呀。这是一篇小说家的欧洲纪行。” 信吾的头脑,对警句或辟论早已反应迟钝了。不过,他倒觉得,这不是警句,也不是辟论,而像是很出色的洞察。 信吾发现修一并非对这段话有所感受,无疑是赶快示意下班后要带女办事员外出。 从镰仓站下车之后,信吾心想:要是同修一约好回家时间,或比修一晚些回家就好了。 从东京回家的人流不绝,公共汽车也十分拥挤,信吾就步行了。 来到一家鱼铺面前,信吾驻步瞧了瞧。老板招呼了一声,他便走进了店堂。只见装着大虾的木桶里的水,灰蒙蒙地沉淀着。信吾用手指触了触龙虾。大概是活的,可它却纹丝不动。海螺大量上市,他便决定买海螺。 “要几个?”老板问。 信吾迟疑了片刻。 “是啊,三个;要大的。” “给您收拾一下吧。好哩。” 老板和儿子将刀尖插进海螺壳里,将螺肉剜了出来,刀尖碰在贝壳上发出的嘎吱声,信吾觉着有点讨厌。 他们在水龙头处冲洗过后,麻利地切开了。这时候,两个姑娘站在店铺前。 “买点什么吗?”老板边切海螺边问道。 “买竹荚鱼。” “几条?” “一条” “一条?” “嗯。” “一条?” 这是稍大一点的小竹荚鱼。姑娘对老板这种露骨的态度似乎不怎么介意。 老板用纸片把竹英鱼包好,递给了姑娘。 她身后的另一个姑娘,从后面捅了一下前边的姑娘的胳膊肘,说: “本来不是要鱼嘛。” 前边的姑娘把竹荚鱼接过来之后,又瞧着龙虾。 “到星期六还有龙虾卖吧?我那位喜欢吃虾。” 后边的姑娘什么也没有说。 信吾吓了一跳,偷偷瞧了姑娘一眼。 她们是新近下海的娼妓。整个背部露了出来,脚上登着布凉鞋,是一副很健美的身躯。 鱼店老板将切细的海螺肉扒到案板正中,把它分成三份,分别塞进三只贝壳里,啐了一口似的说: “那种人,镰仓也多起来啦。” 对鱼店老板这种口气,信吾深感意外。 “不过,蛮一本正经的嘛。令人佩服呀。”信吾仿佛在否定什么。 老板随便地将螺肉塞进贝壳里。信吾却奇怪地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心想:三只海螺肉都绞在一起了,各自都不能还原到自己原来的贝壳里了吧。 今天是星期四,距星期六还有三天。信吾在想:最近鱼店经常上市龙虾。那野姑娘将怎样烹调这只龙虾让外国客人吃呢?龙虾无论煮、烧、蒸,随便烹调,都能成为佳肴。 信吾对那姑娘的确抱有好意,但过后他自己内心不由地感到无限寂寞。 信吾一家四口,却只买了三只海螺。因为他知道修一不回家吃晚饭,他并不明显地表露出对儿媳菊子的顾忌。鱼店老板询问买几只时,他无意中竟把修一除去了。 信吾途中路过莱店,又买了白果带回家里来。 四 倍吾破例地买鱼带回家里来,可保子和菊子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或许是因为没有看见理应一起回家的修一,她们为了掩饰这方面的感情吧。 信吾将海螺和白果递给了菊子,尔后随菊子走进了厨房。 “给我一杯白糖水。” “嗯。这就给您端去。”菊子说。信吾自己拧开了水龙头。 水槽里放着龙虾和大虾。信吾觉得这完全符合自己的想法。在鱼铺里,他是想过要买些虾的。但是,最终想不起买这两种虾了。 信吾望着大虾的颜色说: “这是好虾哟!真是很有光泽哩,太好了。” 菊子一边用刀背敲开白果,一边说: “您特地买这些白果回来,可都不能吃呀。” “是吗?大概是过了季节。” “给菜店挂个电话,就这样说吧。” “行啊。不过,大虾和海螺是一类东西,真是多余呀。” “瞧我露一手江之岛茶店的手艺吧。”菊子伸了伸舌头说,“我来烤海螺、烧龙虾、炸大虾。我出去买点蘑菇回来。爸爸,您能帮我到院子里摘点茄子吗?” “嗯。” “要小的。还要摘些嫩紫苏叶。哦,对了,只炸大虾可以吗?” 晚餐桌上,菊子端出了两份烤海螺。 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说: “还有一份海螺吧?” “唷,爷爷、奶奶牙齿不好,我想让二老好好吃上一顿呀。”菊子说。 “什么……别说这可怜的话啦。家里没有孙子,哪来的爷爷。” 保子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对不起。”菊子说着轻轻地站起身,又端来了另一份烤海螺。 “本来嘛,按菊子所说的,咱们俩好好吃上一顿不是挺好的吗,可你……”保子说。 信吾觉得菊子的话是随机应变,内心不胜钦佩。这样一来,就不必拘泥海螺是三份还是四份,因而得到解脱了。她天真地说了说,就出色地处理了这难题,真是有两下子。 或许菊子也想过:自己不吃,留一份给修一;或者自己和婆婆两人吃一份。 但是,保子没有领会到信吾的意图,竟糊里糊涂地又重问了一遍:“只有三份海螺吗?家里四口人,却只买三份。” “修一不回家,不需要嘛。” 保子苦笑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看不出是苦笑。 菊子脸上没有一丝阴影,她也不问一声修一上哪儿去了。 菊子兄弟姐妹八人,她排行末尾。 她的七个兄姐都已经结婚,孩子很多。有时信吾想到菊子的父母那旺盛的繁殖能力。 菊子常常发牢骚说:“公公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菊子的兄姐的名字记住。众多的外甥和侄子的名字就更记不清了。” 菊子的双亲一心不想再生菊子了。他们原来以为不会再生育了,谁知母亲怀孕后,她觉得这把年纪还怀孕真丢人,甚至诅咒自己的身子,还曾试过堕胎,却失败了。菊子是难产,用夹子夹住额颅拽出来的。 这是菊子从母亲那里听说的,她也这样告诉了信吾。 信吾无法理解,作为母亲为什么要将这种事告诉孩子,菊子又为什么要告诉公公。 菊子用手掌按住刘海发儿,让信吾看她的额上隐约可见的伤痕。 从那以后,有时信吾一看到菊子额上的伤痕,就突然间觉得菊子很可爱。 菊子不愧是个未女。与其说她受到娇宠,莫如说她逗人喜爱。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菊子刚出嫁过来的时候,信吾发现菊子没有耸动肩膀却有一种动的美感。他明显地感到一种新的媚态。 信吾常常从身材苗条、肤色洁白的菊子联想到保子的姐姐。 少年时代,信吾曾爱慕过保子的姐姐。姐姐死后,保子就到她姐姐的婆家去干活,照料姐姐的遗孤。她忘我地工作。保子希望做姐夫的填房。保子固然喜欢姐夫这位美男子,但她也还是因为爱慕姐姐。姐姐是个美人,甚至令人难,以相信她们是同胞姐妹。保子觉得姐姐姐夫是理想之国的人。 保子心爱姐夫也心爱姐姐的遗孤。可是姐夫却视而不见保子的这片真心。他终日在外吃喝玩乐。保子似乎甘心情愿牺牲自己,终身为他们服务。 信吾明知这种情况,他也同保子结了婚。 三十余年后的今天,信吾并不认为自己的婚姻是错误的。漫长的婚后生活,不一定非受起点所支配。 然而,保子的姐姐的面影,总是索回在两人的内心底里。尽管信吾和保子都不谈论姐姐的事,却也忘却不了。 儿媳妇菊子过门以后,仿佛给信吾的回忆带来了一束闪电般的光明,这并不是怎么严重的病态。 修一同菊子结婚不到两年,就已经另有新欢。这使信吾大为震惊。 信吾是农村出身,修一与信吾的青年时代不同,他压根儿就不为情欲和恋爱而苦恼。从来就不曾见过他有什么苦闷。修一什么时候初次与女性发生关系,信吾也难以估计。 信吾盯视着修一,估摸着现在修一的女人准是个艺妓,要不就是妓女型的女人。 信吾猜疑:修一带公司女办事员外出,说不定是为了跳跳舞?或是为了遮掩父亲的耳目。 不知怎的,信吾从菊子身上感到:修一的新欢大概不是这样一个少女。修一另有新欢以后,他同菊子的夫妻生活突然融洽得多了。菊子的体形也发生了变化。 品尝烤海螺的那天夜里,信吾梦中醒来,听见了不在跟前的菊子的声音。 信吾觉得,修一另有新欢的事,菊子压根儿是不知道的。 “用一份海螺的形式,来表示父母的歉意吗?”信吾喃喃自语了一句。 尽管菊子不知道修一另有新欢,可那个女人给菊子带来的影响又是什么呢? 似睡非睡之中,觉着天已亮了。信吾走出去取报纸。月儿还悬在苍穹。信吾把报纸浏览了一遍,就又入睡了。 五 在东京车站台上,修一一个箭步登上了电车,先占一个座位,让随后上车的信吾坐了下来,自己站立着。 修一把晚报递给信吾,然后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信吾的老花镜。信吾也有一副老花镜,不过他总是忘记带,就让修一带一副备用。 修一把视线从晚报上移向信吾,弯下腰来说: “今天,谷崎说他有个小学同学想出来当女佣,将这件事拜托我了。” “是吗?雇用谷崎的朋友,不太方便吧?” “为什么?” “也许那女佣会向谷崎打听你的事,然后告诉菊子呐。” “真无聊。有什么可告诉的。” “唷,了解一下女佣的身世总可以吧。”信吾说罢就翻阅起晚报来。 在镰仓站下了车,修一就开口说道: “谷崎对爸爸说我什么啦?” “什么也没有说。她守口如瓶哩。” “哦?真讨厌啊!要是让爸爸办公室那个办事员知道,以为我怎么样,岂不让爸爸难堪,成为笑柄了吗?” “自然啰。不过,你可别让菊子知道哟。” 信吾心想:难道修一不打算过多隐瞒? “谷崎都说了吧?” “谷崎明知你另有新欢,还跟你去游乐吗?” “嗯,大概跟吧。一半是出于妒忌呐。” “真拿你没办法。” “快吹了。我正想和她吹啦。” “你的话我听不懂。嘿,这种事以后再慢慢跟我说吧。” “吹了以后再慢慢告诉您吧。” “好歹不要让菊子知道哟。” “嗯。不过,说不定菊子已经知道了。” “是吗?” 信吾有点不高兴,缄口不语了。 回家后,他还是不高兴,用过晚饭旋即离席,逞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菊子端来了切好的西瓜。 “菊子,你忘记拿盐了。”保子随后跟来了。 菊子和保子无意中一起坐到走廊上了。 “老头子,菊子喊西瓜西瓜的,你没听见吗?”保子说。 “他没听见呀,他知道有冰镇西瓜。” “菊子,他说他没听见呐。”保子朝着菊子说。 菊子也向着保子说:“爸爸好像在生气呐。” 信吾沉默良久才开腔说: “近来耳朵有点异样呢。前些日子,半夜里我打开那儿的木板套窗乘凉,仿佛听见山鸣的声音。老太婆呼噜呼噜地睡得可香了。” 保子和菊子都望了望后边的那座小山。 “您是说山鸣的声音吗?”菊子说,“记得有一回我听妈妈说过,大姨妈临终前也曾听见过山鸣的声音。妈妈您说过的吧。” 信吾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真不可救药了。听见山音时,怎么就想不起这件事来呢? 菊子说罢,好像有点担心,一动也不动自己那美丽的肩膀。 [book_title]第二章 蝉翼 一 女儿房子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大的四岁,小的刚过生日,按这间隔计算,往后还会生的吧。信吾终于漫不经心地说: “还没怀老三吗?” “爸爸您又来了,真讨嫌啊。上回您不也这样说了吗?”房子立即让小女儿仰躺下来,一边解开襁褓一边说:“菊子还没有吗?” 房子也是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菊子望着幼儿出神的脸,蓦地沉了下来。 “让这孩子就这样躺一会儿吧。”信吾说。 “是国子,不是那孩子呀。不是请外公给起的名字吗。” 似乎只有信吾觉察到菊子的脸色。但是,信吾也不介意,他只顾瞅着从襁褓中解放出来的幼儿那裸露的双腿的活动,觉着很可爱。 “甭管她,看样子蛮快活的。她大概热得够呛吧。”保子说着膝行过去,一边像胳肢似的从幼儿的下腹直搔到大腿,一边说:“你妈妈跟你姐姐一起到浴室擦汗去啰。” “手巾呢?”菊子说着站了起来。 “带来了。”房子说。 看来是打算住上几天。 房子从包裹里拿出手巾和替换衣服,大女儿里子绷着脸站在她的背后。这孩子来了以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从后面看,里子那头浓密的黑发格外醒目。 信吾认得房子包杂物的包袱皮,却只想起那是自家的东西。 房子是背着国子,牵着里子的手,拎着小包袱,从电车站徒步而来的。信吾觉得她可不简单啊。 里子是个脾气倔强的孩子,母亲这样牵着她行走,她满心不高兴。母亲遇到不顺心或困惑的时候,她就越发磨人。 信吾心想:儿媳菊子注意打扮,保子大概会难堪的吧。 房子去了浴室,保子抚摸着国子的大腿内侧呈微红的地方说: “我总觉得这孩子比里子长得结实。” “大概是在父母不和之后生下来的缘故吧。”信吾说。 “里子生下来之后,父母感情不好,会受影响的。” “四岁的孩子懂吗?” “懂吧。会受影响的。” “天生是这样的吧,里子她……” 幼儿冷不防地翻过身来,爬行过去,一把抓住拉门,站起身来。 “来,来。”菊子拓开两只胳膊,抓住了幼儿的双手,扶她走到贴邻的房间里。 保子蓦地站立起来,捡起房子放在行李旁边的钱包,瞧了瞧钱包里。 “喂!干么?” 信吾压低了嗓门,可声音有点颤抖。 “算了吧!” “为什么?” 保子显得非常沉静。 “我说算了就算了。你这是干什么嘛。” 信吾的手指在颤抖。 “我又不是要偷。” “比偷更恶劣。” 保子将钱包放回原处,一屁股就地坐了下来,说: “关心女儿的事,有什么恶劣的。回到家里来,自己又不能马上给孩子买点心吃,不好办嘛。再说,我也想了解房子家的情况嘛。” 信吾瞪了保子一眼。 房子从浴室里折了回来。 保子旋即吩咐似的说: “喏,房子,刚才我打开你的钱包看来着,挨你爸爸责备呐。倘使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好,那我向你道歉。” “有什么不好的?” 保子把事情告诉了房子,信吾更加厌恶了。 信吾也暗自思忖:或许正像保子所说的,母女之间这样做算不了什么,可一生气就浑身发颤,大概是岁数不饶人,疲惫从积淀的深层冒了上来吧。 房子偷偷瞅了瞅信吾的脸色。也许比起母亲看她的钱包来,父亲恼火更使她感到吃惊哩。 “随便看嘛。请呀。”房子用豁出去似的口吻说了一句,轻轻地将钱包扔到母亲的膝前。 这又伤了信吾的感情。 保子并不想伸手去拿钱包。 “相原以为我没有钱,就逃不出家门。反正钱包里也没装什么。”房子说。 扶着菊子走路的国子腿脚一软,摔倒了。菊子把她抱了起来。 房子从短外套下摆把衣服撩起,给孩子喂奶。 房子长得并不标致,但身体却很健壮。胸形还没有扁瘪下来。乳汁十足,Rx房涨得很大。 “星期天,修一还出门了?”房子询问弟弟的事。 她似乎要缓和一下父母之间不愉快的情绪。 二 信吾回到自家附近,抬头仰望着别人家的向日葵花。 一边仰望一边走到葵花树下。向日葵种在门旁,花朵向门口垂下。信吾站在这里正好妨碍人家的出入。 这户人家的女孩回来了。她站在信吾的的背后等候着。她不是不可以从信吾旁边擦身走进家门,可女孩认识信吾,也就这样站着等候了。 信吾发觉了女孩,说: “葵花真大,长得真好啊。” 女孩腼腆地微微笑了笑。 “只让它开一朵花。” “哦,只让它开一朵花,所以才开得这么大啊。花开时间很长了吧?” “嗯。” “开了几天?” 十二三岁的女孩答不上来。她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信吾,尔后又同信吾一起抬头仰望着葵花。小女孩晒得黝黑,脸蛋丰满,圆乎乎的,手脚却很瘦削。 信吾准备给女孩让路,他望了望对面,前面两三家也种了向日葵。 那边的向日葵,一株开放三朵花。那些花只有女孩家的一朵的一半大小,长在花茎的顶端。 信吾正要离去,又回头望了望葵花。这时传来了菊子的声音: “爸爸!” 菊子已经站在信吾的背后。毛豆从菜篮子边缘探出头来。 “您回来了。观赏葵花呐。” 信吾觉得与其说观赏葵花,莫如说没有同修一一起回家而来到自家附近观赏葵花,更使菊子感到不顺心吧。 “多漂亮啊!”信吾说:“多么像个伟人的脑袋呀,不是吗?” 伟人的脑袋这句话,是刚刚这一瞬间冒出来的。信吾并不是先考虑到这一点才去观赏花的。 然而,信吾这么说的时候,他倒是强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拥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也感受到花的构造真是秩序井然。 花瓣宛如圆冠的边饰,圆盘的大部分都是花蕊。花蕊一簇簇都是满满的,圆冠隆了起来,花蕊与花蕊之间并无争妍斗丽的色彩,而是齐整沉静,并且洋溢着一股力量。 花朵比人的头盖骨还大。信吾可能是面对它的秩序井然的重量感,瞬间联想到人的脑袋的吧。 另外,信吾突然觉得这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的重量感,正是巨大的男性的象征。在这花蕊的圆盘上,雄蕊和雌蕊都在做些什么,信吾不得而知,但却感到存在一种男性的力量。 夏日夕雾迷茫,傍晚海上风平浪静。 花蕊圆盘四周的花瓣是黄色,看起来犹如女性。 信吾暗自思忖:莫非是菊子来到身旁,脑海里才泛起这种怪念头?他离开向日葵,迈步走了。 “我呀,最近脑筋格外糊涂,看见向日葵才想起脑袋的事来。人的脑袋能不能也像葵花那样清晰呢?刚才我在电车上也在想:能不能光是拿脑袋去清洗或修补呢?说把脑袋砍下来未免荒唐,不过能不能让脑袋暂时离开躯体,像送要洗的衣物那样送进大学医院,说声麻烦您给洗一下,就放在那里呢?在医院清洗脑袋或修补有毛病的地方,这段期间,哪怕是三天一个礼拜,躯体可以睡个够,不必翻身,也无需做梦。” 菊子垂下上眼皮,说: “爸爸,您是累了吧?” “是啊。今天在公司会客,我只抽了一口就把香烟放在烟灰碟里。接着再点了一根,又放在烟灰碟里。等意识到的时候,只见三支一样长的香烟并排在冒着烟。实在不好意思啊。” 在电车里幻想洗脑,这是事实。不过,信吾幻想的,与其说是被洗干净的脑袋,莫如说是酣睡的躯体。脑袋已经异处的躯体的睡法,似乎是很舒服的。信吾的确是疲倦了。 今天黎明时分,做了两次梦。两次梦中都出现死人。 “您没请避暑假吗?”菊子说。 “我想请假到上高地去。因为把脑袋摘下,无处寄存,我就想去看看山峦。” “能去的话,那就太好啦。”菊子带点轻佻的口吻说。 “哦,不过眼下房子在。房子似乎也是来休息的。不知道房子会觉得我在家好呢?还是不在家好?菊子你以为怎么样?” “啊,您真是位好爸爸。姐姐真令人羡慕。” 菊子的情绪也有点异样了。 信吾是想吓唬一下菊子,还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掩饰自己没有同儿子一道回家呢?他虽无意这样做,其实多少也流露出这种苗头。 “喂,刚才你是在挖苦我吧?”信吾淡漠地说了一句。 菊子吓了一跳。 “房子变成那副模样,我也不是什么好爸爸啊。” 菊子不知所措。她脸颊飞起一片红潮,一直红到耳朵根。 “这又不是爸爸的缘故。” 信吾从菊子的语调中,仿佛感受到某种安慰。 三 就是夏天信吾也讨厌喝冷饮。原先是保子没有让他喝,不知不觉间也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不论早起,还是从外面归来,他照例首先喝一碗热粗茶、这点菊子是非常体贴的。 观赏葵花之后回到家中,菊子首先忙着给信吾沏上一碗粗茶。信吾呷了一半,换了一件单衣,端着茶碗向廊沿走去,边走又边呷了一口。 菊子手拿凉手巾和香烟尾随而来,又往茶碗里给他斟上热粗茶。站了一会儿,又给他拿来了晚报和老花镜。 信吾用凉手巾擦过脸之后,觉得戴老花镜太麻烦,于是他望了望庭院。 庭院里的草坪都已经荒芜。院落尽头的犄角上,一簇簇的胡枝子和狗尾草像野生一样生长。 胡枝子的那一头,蝴蝶翩翩飞舞。透过胡枝子的绿叶间隙隐约可见,似是好几只蝴蝶在飞舞。信吾一心盼着,蝴蝶或许会飞到胡枝子上,或许会飞到胡枝子旁边,可它却偏偏只在胡核子丛中飞来飞去。 望着望着,信吾不由觉得胡枝子那一头仿佛存在一个小小的天地。在胡枝子的绿叶间忽隐忽现的蝴蝶翅膀美极了。 信吾蓦地想起星星:这是先前在一个接近满月的夜晚,透过后边小山的树林子的缝隙可以望见的星星。 保子出来坐在廊沿上,一边扇团扇,一边说: “今天修一也晚回来吗?” “嗯。” 信吾把脸转向庭院。 “有胡枝子的那头,蝴蝶在飞舞吧,看见了吗?” “嗯。看见了。” 但是,蝴蝶似乎不愿意被保子发现似的,这时候,它们都飞到胡枝子上方了。总共三只。 “竟有三只呐。是凤蝶啊。”信吾说。 以凤蝶来说,这是小凤蝶。这种类,色彩并不鲜艳, 凤蝶划出一道斜线飞过木板墙,飞到了邻居的松树前。三只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纵队,间隔有致,从松树中迅速飞上了树梢。松树没有像庭院的树木那样加以修整,它高高地伸向苍穹。 过了一会儿,一只凤蝶从意料不到的地方低低地飞过庭院,掠过胡枝子的上方飞去了。 “今早还没有睡醒,两次梦见了死人哩。”信吾对保子说,“辰巳屋的大叔请我吃面条哩。” “你吃面条了吗?” “哦?什么?不能吃吗?” 信吾心想:大概有这样一种说法,梦中吃了死人拿出来的东西,活人也会死的。 “我记不清了,他拿出了一小笼屉养麦面条,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没吃。” 似乎没有吃就醒过来了。 至今信吾连梦中的面条的颜色,面条是盛在敷着竹箅子的方屉里,这个方屉外面涂黑,内面涂红,这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 究竟是梦中看见了颜色,还是醒来之后才发现颜色?信吾记不清了。总而言之,眼下只有那笼屉养面条,记得非常清楚。除此以外,其他都已经模糊了。 一小笼屉养面条放在铺席上。信吾仿佛就站在那跟前。辰巳屋大叔及其家属都是席地而坐,谁都没有垫上坐垫。信吾却是一直站立着,有点奇怪。但他是站着的。只有这点,他朦朦胧胧地记住了。 他从这场梦中惊醒时,就全然记住了这场梦。后来又入睡,今早醒来,记得更加清晰了。不过,到了傍黑,几乎又忘却了。只有那一小笼屉养面条的场面还隐约浮现在脑海里,前后的情节都无影无踪了。 辰巳屋大叔是个木匠,三四年前年过七旬才过世。信吾喜欢具有古色古香风格的木匠,曾让他做过活儿。不过,彼此之间的关系尚未至于亲密到他过世三年后仍然梦见他的程度。 梦中出现养面的场面,仿佛就是工作间后头的饭厅。信吾站在工作间同饭厅里的老人对话,却没有登上饭厅。不知为什么竟会做养面条的梦? 辰巴屋大叔有六个孩子,全是女儿。 信吾梦中曾接触过一个女孩,可这女孩是否是那六个女儿中的一个呢?眼下傍黑时分,信吾已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的确是接触过。对方是谁,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甚至连一点可供追忆的线索也忆不起来了。 梦初醒时,对方是谁,似乎是一清二楚的。后来睡了一宿,今早也许还记得对方是谁。可是,一到傍晚,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信吾也曾想过,接触那女孩是在梦见辰巳屋大叔之后,所以那女孩也可能是大叔女儿中的一个吧。可是,信吾毫无实感。首先,信吾脑海里就浮现不出辰巳屋姑娘们的姿影来。 接触那女孩是在做梦之后,这是千真万确的。和养面的出现先后顺序如何就不清楚了。现在还记得初醒时,养面条在脑海里的印象是最清晰不过的了。接触姑娘的震惊,打破了美梦,这难道不是梦的一般规律吗? 可话又说回来,是没有任何刺激把他惊醒的。 信吾也没记住任何情节。连对方的姿影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全然想不起来了。眼下他记得的,只是模糊的感觉。身体不适、没有反应。稀里糊涂的。 在现实中,信吾也没有和女性发生过这种关系。她是谁不知道,总之是个女孩子。如是看来,实际上恐怕不可能发生吧。 信吾六十二岁了,还做这种猥亵的梦,这是非常罕见的。也许谈不上猥亵,因为那梦太无聊,信吾醒来也觉得莫名其妙。 做过这场梦后,紧接着又入睡了。不久又做了另一场梦。 相田是个大兵,肥头胖耳,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信吾的家里来了。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只见他满脸通红,毛孔都已张开,显出了一副醉态。 信吾只记得做过这些梦。梦中的信吾家,是现在的家还是早先的家,也不太清楚了。 十年前相田是信吾那家公司的董事。近几年他一天天消瘦下来。去年年底,脑溢血故去了。 “后来又做了一个梦,这回梦见相田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咱家里来了。”信吾对保子说。 “相田先生?要说相田先生,是不喝酒的,不是吗?真奇怪。” “是啊。相田有气喘病,脑溢血倒下时,一口痰堵住咽喉就断气了。他是不喝酒的。常拎着药瓶走。” 信吾梦中的相田形象,俨然是一副酒豪的模样,跨着大步走来。这副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信吾脑海里。 “所以,你就同相田先生一起喝酒啰?” “没喝嘛。他朝我坐的地方走了过来,没等他坐下,我就醒了。” “真讨厌啊!梦见了两个死人!” “是来接我的吧。”信吾说。 到了这把年纪,许多亲近的人都死了。梦里出现故人,或许是自然的。 然而,辰巴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为故人出现的。而是作为活人出现在信吾的梦中。 今早梦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脸和身影,还历历在目。比平日的印象还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涨红的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可连他的毛孔张开都记忆起来了。 对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而在同样的梦中接触到的姑娘的姿影,却已经记不清楚了,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呢? 信吾怀疑,是不是由于内疚才忘得一干二净呢?其实也不尽然。倘使真达到进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会中途醒来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记得产生过一阵感觉上的失望。 为什么梦中会产生这种感觉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没有感到奇怪。 这一点,信吾没有对保子说。 厨房里传来了菊子和房子正在准备晚饭的声响。声音似乎过高了些。 四 每晚,蝉都从樱树上飞进家里来。 信吾来到庭院里,顺便走到樱树下看看。 蝉飞向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蝉的扑翅声。蝉之多,信吾为之一惊。扑翅之声,他也为之一惊。他感到扑翅声简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飞翔似的。 信吾抬头仰望大樱树,只见蝉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 满天云朵向东飘去。天气预报是:第二百一十天①可望平安无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许会降温,出现风雨交加呐。 ①原文为“二百十天”,即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这一天常刮台风。 菊子来了。 “爸爸,您怎么啦?蝉声吵得您又在想起什么了?” “这股吵闹劲儿,简直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一般说,水禽的振翅声响,可蝉的扑翅声也使我吃惊哩。” 菊子的手指捏着穿了红线的针。 “可怕的啼鸣比扑翅声更加惊人呢。” “我对啼鸣倒不那么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间。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长汗衫的布料,在给孩子缝制红衣服。 “里子还是把蝉当作玩具玩?”信吾问道。 菊子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嗯”地应了一声。 里子家在东京,觉得蝉很稀罕。或许是里子的天性的缘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蝉,房子就用剪子将秋蝉的翅膀剪掉才给她。此后里子只要逮到秋蝉,就对保子或菊子说:请替我把蝉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讨厌干这种事。 保子说,房子当姑娘时没有干过这种事。还说,是她丈夫使她变成那样坏的。 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对于这种事,保子平日是无动于衷的,所以信吾觉着奇怪,有点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么不吉利的预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问题不在蝉上。 里子问声不响,很是固执,大人只得让她几分把秋蝉的翅膀剪掉了。可她还是纠缠不休,带着无知的眼神,佯装悄悄将刚刚剪了翅膀的秋蝉藏起来,其实是把秋蝉扔到庭院里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视着她的。 房子几乎天天向保子发牢骚,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吧。 保子钻进被窝之后,便把当天女儿的抱怨转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觉得房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 虽说父母应该主动和女儿交谈,可女儿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理解女儿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听其自然,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对菊子很和蔼,真好啊!”有时房子这么说道。 吃晚饭时,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说我吧,我对菊子也不错嘛。”保子答话。 房子说话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来回答,可保子却回答了。尽管是带笑地说,却像是要压制房子的话似的。 “她对我们大家都挺和蔼的嘛。” 菊子天真地涨红了脸。 保子也说得很坦率。不过,她的话仿佛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儿。听起来令人觉得她喜欢幸福的儿媳,而讨厌不幸的女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 信吾把它解释为保子的自我嫌恶。他心中也有类似的情绪。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怎么竟对可怜的女儿迸发出这种情绪来呢? “我不同意。她对丈夫偏偏就不和蔼。”修一说。不像是开玩笑。 信吾对菊子很慈祥,这一点,不仅修一和保子,就是菊子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谁都没有挂在嘴上。这却被房子说出来了,信吾顿觉掉进了寂寞的深渊。 对信吾来说,菊子是这个沉闷的家庭的一扇窗。亲生骨肉不仅不能使信吾如意,他们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如意地生活。这样,亲生子女的抑郁情绪更加压在信吾的心上。看到年轻的儿媳妇,不免感到如释重负。 就算对菊子很慈祥,也只是信吾灰暗的孤独情绪中仅有的闪光。这样原谅自己之后,自己也就隐约尝到一丝对菊子和蔼的甜头。 菊子没有猜疑到信吾这般年纪的心理,也没有警惕信吾。 信吾感到房子的话像捅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天前吃晚饭的时候。 在樱树下,信吾想起里子玩蝉的事,也同时忆起房子当时所说的一些话。 “房子在睡午觉吗?” “是啊。她要哄国子睡觉。”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说道。 “里子真有意思,房子哄小妹睡觉,她也跟着去,偎依在母亲背后睡着了。这时候,她最温顺哩。” “很可爱呀。” “老太婆不喜欢这个孙女,等她长到十四五岁,说不定也跟你这个婆婆一样打鼾哩。” 菊子吓了一跳。 菊子回到刚才缝制衣服的房间里,信吾刚要走到另一房间,菊子就把他叫住。 “爸爸,听说您去跳舞了?” “什么?”信吾回过头来,“你也知道了?真叫我吃惊。” 前天晚上,公司的女办事员同信吾到舞厅去了。 今天是星期日,肯定是昨天谷崎英子告诉修一,修一又转告菊子的。 近年来,信吾未曾出入舞厅。他邀英子时,英子吓了一跳。她说,同信吾去,公司的人议论就不好了。信吾说,可以不说出去嘛。可是,看样子第二天,她马上就告诉修一了。 修一早已从英子那里听说了,可昨天和今天,他在信吾面前仍然佯装不知。看来他很快就告诉了妻子。 修一经常同英子去跳舞,信吾也想去尝试一番。信吾心想:说不定修一的情妇就在自己与英子去跳舞的那个舞厅里呢。 到了舞厅,就又觉得在舞厅里不会找到这种女人的,于是向英子打听起来了。 英子出乎意料地同信吾一起来,显得满心高兴,忘乎所以。在信吾看来,这是危险的,大可怜了。 英子年芳二十二,Rx房却只有巴掌这般大。信吾蓦地联想起春信①的春画来。 ①即铃木春信(1725—1770),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擅长画梦幻中的美人。 他一看见四周杂乱无章,觉得此刻联想到春信,的确是喜剧性的,有点滑稽可笑。 “下回跟菊子一起去吧。”信吾说。 “真的吗?那就请让我陪您去吧。” 从把信吾叫住的时候起,菊子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菊子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信吾以为修一的情妇可能在才去的呢? 菊子知道自己去跳舞倒没什么,可自己另有盘算觉得修一的情妇会在那里,这事突然被菊子点出来了,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了。 信吾绕到门厅,走到修一那边,站着说: “喂,你从谷崎那里听说了?” “因为是咱家的新闻啊。” “什么新闻!你既然要带人家去跳舞,也该给人家买一身夏装嘛。” “哦,爸爸也觉得丢脸了吗?” “我总觉得她的罩衫同裙子不相配。” “她有的是衣服。您突然带她出去,她才穿得不相配罢了。倘使事前约好,她会穿得适称的。”修一说罢,就把脸扭向一边了。 信吾擦边经过房子和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走进饭厅,瞧了瞧挂钟。 “五点啦!”他仿佛对准了时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book_title]第三章 云焰 一 报纸报道二百一十日可望平安无事地度过,可是二百一十日的前夕,来了台风。 当然几天以前信吾就读过这段报道,现在都忘却了,也许不能叫做天气预报吧。因为临近还会有预报,也有警报。 “今天早点回家吧。”信吾邀修一回家。 女办事员英子协助信吾做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自己也匆匆忙忙做好准备。她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雨衣,胸部依然是扁平的。 自从带英子去跳舞,发现她的Rx房难看以来,信吾无意中反而更加注目了。 英子随后跑步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同信吾他们并排站在公司门口。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她的脸部没有重新化妆。 “你回哪儿去?”信吾欲言又止。恐怕他已经问过二十次了,可总是记不住。 在镰仓站下了车的人们都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风雨交加的情景。 他们一来到门前种植葵花的人家附近,《巴黎节》①主题歌的歌声就夹在风声雨声中传了过来。 “她真悠然自在啊!”修一说。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菊子在放丽丝?戈蒂②的唱片。 歌曲一终,又从头放了一遍。 传来的歌声,夹杂着拉木板套窗的声响。 他们两人还听见菊子一边关木板套窗,一边和着唱片唱起来的歌声。 由于暴风雨和歌唱,菊子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已经从大门走进了门厅。 “真够呛!鞋子里进水了。”修一说着在门厅处把鞋子脱了下来。 信吾就这么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了屋里。 “唷!回来了。”菊子走了过来。她满脸喜气洋洋。 修一把手中拎着的袜子递给了她。 ①1933年鲁涅库列尔导演的影片《LeQuatorzeJuillet》日文译作《巴黎节》。 ②丽丝?戈蒂(1908—),法国女民歌手。 “唉哟!爸爸也淋湿了吧。”菊子说。 唱片放完了。菊子又把唱针放在唱片开始的地方重放一遍,然后抱起他们两人儒湿了的西服就要离开。 修一一边系腰带一边说: “菊子,你真悠闲啊,附近都听见呐。” “我害怕才放唱片的。惦挂着您们两人,沉不住气啊。” 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 她走到厨房里给信吾沏茶,嘴里还轻声哼着这首曲子。 这本巴黎民歌集是修一喜欢才买回来的。 修一懂法语。菊子不懂。修一教她发音,她再跟着唱片反复学,唱得还算不错。据说主演《巴黎节》的丽丝?戈蒂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着生活过来的。这种滋味,菊子是体会不到的。可是,菊子对自己这种不熟练的轻歌,也觉着很有乐趣。 菊子出嫁的时候,女校的同学们赠送给她一套世界摇篮”曲的唱片。新婚期间,她常放这些摇篮曲。没有人在场时,她就和着唱片悄悄地唱起来。 信吾被这种甜美的人情吸引住了。 信吾暗自佩服,这不愧是女人的祝福。他觉得菊子一边在听摇篮曲,一边似乎沉湎在少女时代的追忆之中。 他曾对菊子说过:“在我的葬礼上,只希望放这张摇篮曲的唱片就够了,不要念经,也不要读悼辞。”这句话虽不是十分认真,却顿时催人泪下。 菊子至今还没生育孩子,看样子她对摇篮曲的唱片听腻了,近来也不听了。 《巴黎节》的歌声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停电啦!”保子在饭厅里说。 “停电了。今天不会再来电啦。”菊子把电唱机关掉说,“妈妈,早点开饭吧。” 晚饭的时候,贼风把微弱的烛光吹灭了三四回。 暴风雨声的远方,传来了似是海啸的鸣声。海啸声、风雨声更令人感到可怕。 二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尔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不要紧吧?”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吗。”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 “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所以,她是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说出一些出乎意外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信吾探询了一句。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桩乐事。” “我说呀,房子来了,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娘家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哪儿的话。你借口!”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啰。” 信吾不禁愕然。 保子越说越来劲,他却插上了一句: “你是说台风?” “是台风嘛。房子也到了那个年龄,现今这个时代,还要让父母替自己去提出离婚,这不是太懦怯了吗?” “不见得吧。她是为提离婚的事来的吗?” “甭说别的,我首先看见的是你这副忧郁的脸,仿佛带着外孙的房子是个沉重的负担似的。” “你的脸才明显地露出了这样一副表情呢。” “那是因为家中有了你疼爱的菊子呀。且不说菊子啦。说实在的,说讨厌,我也讨厌。有时菊子说话办事还能让人放心,轻松愉快;可房子却让人放不下心……出嫁之前,她还不至于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可怕。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你比房子更懦怯啊。” “刚才是开玩笑。我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在暗处,你大概没瞧见吧。” “你真是个饶舌的老太婆,简直拿你没办法。” “房子真可怜。你也觉得她可怜吧?” “可以把她接回来嘛。”于是,信吾蓦地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房子带来的包袱皮……” “包袱皮?” “嗯,包袱皮。我认得那块包袱皮,只是想不起来啰,是咱家的吧?” “是那块大布包袱皮吧?那不是房子出嫁的时候,给她包梳妆台镜子的吗?因为那是面大镜子呀。” “啊,是吗。” “光看见那块包袱皮,我都讨厌哩。何必拎那种东西嘛。哪怕是装在新婚旅行衣箱里带来,不是更好吗?” “提衣箱太沉重嘛。又带着两个孩子,就顾不上装门面了。” “可是,家中有菊子在嘛。记得那块包袱皮还是我出嫁的时候包着什么东西带来的呐。” “是吗?” “还要更早呐。这包袱皮是姐姐的遗物,姐姐过世之后,她婆家用它裹着花盆送回娘家来的。那是盆栽大红叶。” “是吗。”信吾平静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却闪满了漂亮的盆栽红叶的艳丽色彩。 保子的父亲住在乡镇上,爱好盆栽。尤其是讲究盆栽红叶。他经常让保子的姐姐帮忙伺弄盆景。 暴风雨声中,信吾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浮现出岳父站在盆栽架之间的形象来。 这盆盆栽,大概是父亲让出嫁的女儿带去的,或是女儿希望要的。可是女儿一作古,她婆家又把这盆栽送回了娘家。一来是由于它受到女儿娘家父亲的珍视,二来是女儿婆家没有人伺弄它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岳父索要回去的呢。 眼下信吾满脑子装着的彤红的红叶,就是放置在保子家佛坛上的盆栽。 信吾心想:如果是那样,保子的姐姐去世正好是秋天啰。信浓地方秋天来得早。 儿媳一死就该赶紧退回盆栽吗?红叶放在佛坛上,也未免有点过分。莫非这是追忆怀乡病的空想吗?信吾没有把握。 信吾早已把保子的姐姐的忌辰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也不想询问保子。 “我没有帮忙父亲伺弄过盆栽,这可能是由于我的性格所决定的。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父亲偏爱姐姐。我也并不仅是因为输给姐姐,就妒羡她,而是觉得自己不像姐姐那样能干,有点自愧呀。” 保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一谈及信吾偏爱修一,保子就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我当年的处境也有点像房子吧。”保子有时也这样说。 信吾有点惊讶,心想:那块包袱皮竟能勾起对保子的姐姐的回忆吗?但是,谈到保子的姐姐,信吾就不言语了。 “睡吧。上了年纪的人,也难以成眠呀。”保子说,“这场暴风雨让菊子很开心哩,笑得很欢……她不停地放唱片,我觉得那孩子真可怜。” “喂,这跟你刚才说的有矛盾嘛。” “你不也是吗?” “这话该由我来说。偶尔睡个早觉,竟挨了一顿说。” 盆栽的红叶,依然留在信吾的脑海里。 充满红叶艳丽色彩的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信吾在寻思:少年时代自己憧憬过保子的姐姐,这件事难道在同保子结婚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一个旧伤疤吗? 比保子晚一个钟头才入梦的信吾,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什么声音?” 走廊那边传来了菊子摸黑走过来的脚步声。她通知说: “您醒了吗?人家说神社安放神舆那间小屋的屋顶白铁皮被刮到咱家的屋顶上来了。” 三 安放神舆的小屋屋顶上的白铁皮全被刮跑了。 信吾家的屋顶上、庭院里,落下了七八块白铁皮。神社管理人一大清早就捡来了。 第二天,横须贺线也通车了。信吾上班去了。 “怎么样?睡不着吧?”信吾向给他沏茶的办事员说。 “嗯。没法睡着。” 英子叙述了二三件刮台风之后的事,那是她在上班途中透过电车车窗看到的。 信吾抽了两支香烟之后说:“今天不能去跳舞了吧?” 英子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上回跳舞,第二天早晨腰酸腿痛哩。上了年纪就不行啦。”信吾说。 英子露出了调皮的笑脸说: “那是因为您腆胸的关系吧?” “腆胸?是吗。可能是弯腰吧。” “您不好意思碰我,就腆胸和我保持距离跳舞了。” “哦?这我可没想到。不至于吧?” “可是……” “或许是想让姿势优美些吧。我自己倒没察觉呢。” “是吗?” “你们总爱贴身跳舞,不雅观啊。” “唷,瞧您说的,太绝情了。” 信吾觉得,上回跳舞英子越跳越来劲,有点忘乎所以了。不过,她倒是挺天真的。没什么,大概是自己太顽固了吧。 “那么,下回我就紧紧地贴着你跳,去吗?” 英子低下头来,窃窃地笑了笑,说: “我奉陪。不过,今天不行。这身打扮太失礼了。” “我不是说今天呀。” 信吾看见英子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白色缎带。 白衬衫并不稀奇,也许是系了白色缎带的关系,显得白衬衫更加洁白了。她用一根稍宽的缎带,把头发拢成一束,系在脑后。俨然一副台风天气的打扮。 往常遮掩在秀发下的耳朵,和耳后的发际周围的肌肤都露了出来。苍白的肌肤上长满了漂亮的毛发。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针织薄裙子。裙子旧了。 这身装束,Rx房小也不显眼。 “打那以后,修一没邀过你吗?” “嗯。” “真对不起啊。跟老爹跳过舞,就被年轻的儿子敬而远之,太可怜啦。” “唷,瞧您说的。我会去邀他嘛。” “你是说用不着担心?” “您嘲弄我,我就不跟您跳舞了。” “不是嘲弄。不过,修一被你发现了,就抬不起头来哩。” 英子有所反应。 “你认识修一的那个情妇吧?” 英子有点不知所措。 “是个舞女吧?” 英子没有回答。 “是个年纪较大的吧?” “年纪较大?比您家的儿媳要大。” “是个美人?” “嗯,长得很标致。”英子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嗓门嘶哑得厉害。与其说嗓门嘶哑,莫如说破裂了,好像发出双重声似的,他告诉我这声音很有性感哩。” “哦?” 英子还要接着细说下去,信吾真想把耳朵堵住。 信吾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也厌恶修一的情妇和英子所露出的本性。 女人的嘶哑声很有性感,这种话她竟说得出口,信吾惊呆了。修一到底是修一,英子也毕竟是英子啊! 英子觉察到信吾的脸色,不言声了。 这一天,修一和信吾一起早早就回家,锁上了门,一家四口看电影《劝进帐》①去了。 修一脱下长袖衬衫,更换内衣,这时候信吾发现他ru头上和臂膀上呈现一片红晕。他心想:说不定是台风之夜被菊子闹的呢。 扮演《劝进帐》中的三位名角幸四郎②、羽左卫门③、菊五郎④现在都已成为故人了。 信吾的感受同修一和菊子是不同的。 “我们看了几回幸四郎扮演的辨庆?”保子问信吾。 “忘了。” “你就会说忘了。” ①《劝进帐》,是日本歌舞伎的保留剧目之一。 ②幸四郎,即松本幸四郎(1870—1949),日本歌舞伎演员,原名藤间勘右卫门,扮演《劝进帐》中的辨庆。 ③羽左卫门,即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日本歌舞伎演员,扮演《劝进帐》中的富(木坚)。 ④菊五郎,即尾上菊五郎(1885—1949),日本歌舞伎演员,扮演《劝进帐》中的义经。 街上洒满了月光。信吾仰望着夜空。 信吾突然觉得月亮在火焰中。 月亮四周的云,千姿百态,非常珍奇,不由得令人联想到不动明王背后的火焰,磷的火焰,或是这类图画上描绘的火焰。 然而,这云焰却是冰冷而灰白的,月亮也是冰冷而灰白的。信吾蓦地感受到秋意了。 月亮稍稍偏东,大致是圆的。月亮隐没在云炎里,云缘也烧得模糊不清了。 除了隐没了月亮的云炎之外,近处没有云朵。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整夜都是黑魆魆的。 街上的店铺已经闭门,街上也是成夜冷落萧条。电影散场回家的人群的前方,鸦雀无声,渺无人影。 “昨晚没睡好,今晚早点睡吧。”信吾说着不觉感到几分寂寥,他渴望人体的温存。 不知怎的,他觉得决定人生的时刻终将到来了。事情咄咄逼人,必须做出决定了。 [book_title]第四章 栗子 一 “银杏树又抽芽啦!” “菊子,你才发现吗?”信吾说,“前几天我就看见了。” “因为爸爸总是朝银杏树的那个方向坐嘛。” 坐在信吾斜对面的菊子,回头朝身后的银杏树扫视了一圈。 在饭厅里用餐时,一家四口的座位无形中已经固定下来了。 信吾朝东落坐。左邻是保子,“面朝南。右邻是修一,面朝北。菊子是朝西,与信吾相对而坐。 南面和东面都有院落。可以说,这对老夫老妻占了好位置。用餐的时候,这两位女性的位置,也便于上菜和侍候。 不仅是用餐,就是四人在饭厅里的矮脚桌旁围坐的时候,也有固定的座位,这自然而然地成了习惯。 所以菊子总是背向银杏树而坐。 尽管如此,菊子竟没发现,这样一棵大树不合季节地抽出了幼芽。信吾不由地担心她内心是否留下了空白? “打开木板套窗,或者清扫廊道的时候,不就可以看见了吗?”信吾说。 “您说的倒也是。不过……” “就是嘛。首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不是朝银杏树走过来的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也是可以看见的嘛。菊子,你总是低着头走路,是不是一边走路,一边在沉思,心不在焉呢?” “唷,真不好办啊。”菊子耸了耸肩膀说,“今后凡是爸爸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我都得注意要先看看啰。” 信吾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悲戚。 “这怎么行呢?”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希望对方先看到,信吾这一生中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情人。 菊子依旧望着银杏树。 “那边山上,有的树也在抽芽呐。” “是啊。还是那棵树吧。大概暴风雨把树叶都刮跑了。” 信吾家的后山,一直延伸到神社所在的地方。这座小山的一端,成为神社的界内。银杏树就耸立在神社的界内。从信吾家的饭厅望去,像是山上的树。 一夜之间,这棵银杏树被台风刮成了一棵秃树。 银杏树和樱花树的树叶被台风刮精光了。在信吾家附近,银杏树和樱花树可算是大树了,也许是树大招风,也许是树叶子柔弱经不住风吹雨打。 樱花树原先还残存着一些枯枝败叶,但现在也落光,成了秃树。 后山竹子的叶也枯萎了。大概是近海,风中含有盐分的缘故吧。有些竹子被风刮断,飞落在院落里。 大棵的银杏树又抽新芽了。 从大街拐进小巷,信吾便朝这棵银杏树的方向走回家,所以每天都可以望见。从家中的饭厅里也可以窥见。 “有些地方银杏树还是比樱花树强啊。我边想边看,难道长寿树到底是不一样吗?”信吾说。 “到了秋天,那样一棵老树还要再一次长出嫩叶,不知得花多大的力气啊。” “可是,树叶不是很寂寞吗?”。 “是啊。我望着它,心里想:它可以长得像春天里萌生的叶子那么大吗?其实它是很难长大的。” 树叶不仅很小,而且稀稀拉拉。长得盖住枝桠的并不多。叶子似乎很薄,颜色也不怎么绿,呈浅黄色。 人们有这样的感觉:秋天的晨曦还是照在光秃的银杏树上。 神社的后山上植有许多常绿树。常绿树的叶子还经得住风吹雨打,毫不受损伤。 有的常绿树,在亭亭如盖的树梢上长出了嫩叶。 菊子发现了这些嫩叶。 保子可能是从厨房那边走进来的,传来了自来水的流水声。她在说些什么,流水声大,信吾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信吾扬声说。 “她说胡枝子开得很妍丽呐。”菊子搭上了一句。 “是吗。” “她说狗尾草也开花了。”菊子又转达了一声。 “是吗。” 保子还在说什么。 “别说了。听不见。”信吾生气地嚷了一句。 菊子低下头来,抿嘴笑着说:“我来给您们当口头翻译吧。” “当口头翻译?反正是老太婆自言自语。” “她说她昨晚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了。” “唔。” “爸爸怎么回答?” “我只能答声‘唔’啰。” 自来水声止住了。保子在呼喊菊子。 “菊子,请你把这些花插好。我觉得很漂亮,就把它摘了下来。拜托你了。” “嗯。让爸爸先看看。” 菊子抱着胡枝子和狗尾草走了过来。 保子洗了洗手,弄湿那只信乐花瓶,然后拿了进来。 “邻居雁来红的颜色也很美啊。”保子说着坐了下来。 “种向日葵的那家也种雁来红哩。”信吾边说边想起那漂亮的葵花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向日葵连花带茎足有五六尺长,被狂风刮断,倒在路旁。花凋落已经好几天了。恍如人头落了地。 葵花冠四周的花瓣首先枯萎,粗茎也因失去水分而变了颜色,沾满了泥土。 信吾上下班,都从落花上跨过,却不想看它一眼。 落下了葵花冠之后,葵花茎的下截依然立在门口。没有叶子。 旁边的五六株雁来红成排并立,鲜艳夺目。 “附近的人家都没有种邻居那种雁来红呀!”保子说。 二 保子所说的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是指她的娘家。 保子的双亲作古之后,那些房屋已经好几个年头没人居住。 父亲让保子继承家业,才让姐姐出嫁的。作为一向疼爱姐姐的父亲来说,这是违心之举。这大概是美貌的姐姐出干可怜保子,恳求父亲这样做的吧。 所以姐姐死后,保子到姐姐的婆家去帮忙,并打算做姐夫的填房。由此看来,父亲对保子感到绝望了吧。保子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她父母和家庭也是负有责任的。说不定她父亲也悔恨不已。 保子和信吾结婚,父亲似乎感到很高兴。 看来父亲决心在家业无人继承的情况下度过他的残年。 现在的信吾,比当年保子出嫁时她父亲的年龄还大。 保子的母亲先离去,待到父亲辞世之后,大家才晓得田地都卖光了,剩下的仅有山林和屋宇。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古董的东西。 这些遗产,虽然全记在保子的名下,可后来都委托老家的亲戚照管了。大概是靠砍伐山上的树木缴纳税金的吧。长期以来,保子没有为老家支付过分文,也没有从老家得到过半点什么。 一个时期,因为战争,不少人疏散到这里来。那时节,也有人提出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信吾体谅到保子留恋的心情,就没有出手。 信吾和保子的婚礼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举行的。这是她父亲的希望。她父亲说过:我把剩下的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希望在我家里举办结婚仪式。 信吾记得,在酒宴上交杯的时候,有颗栗子掉落下来。 栗子打在一块大点景石上。可能是斜面的角度的关系,栗子蹦得很远,落在溪流里。栗子击在点景石上又飞开的景象,格外的美。信吾差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环视了宴席上的人一圈。 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一颗栗子掉落下来的事。 翌日清早,信吾走到溪流边,发现栗子就落在溪畔。 这里有好几颗落下的栗子,不见得就是婚礼时掉落的那一颗。信吾捡起栗子,一心想告诉保子。 信吾转念又想:自己简直像个孩子。再说,保子、还有其他人听了,能相倍这就是那颗栗子吗? 信吾将栗子扔在河岸边的草丛里了。 与其说信吾担心保子不相信,莫如说惧怕保子的姐夫的耻笑。 倘使这个姐夫不在场,昨天的婚礼上信吾也许会说栗子掉落下来了。 这个姐夫出席了婚礼,信吾有一种压迫感,像是受到屈辱似的。 姐姐结婚后,信吾仍然憧憬着她。他心中总觉得对姐夫有愧。就是姐姐病逝,信吾和保子结了婚,他内心仍然难以平静。 何况保子更是处在受屈辱的地位。姐夫佯装不知保子的心意,变相地把她当作体面的女佣来使唤,这样看也未尝不可。 姐夫是亲戚,请他来参加保子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信吾有愧,没朝姐夫那边望一眼。 事实上,即使在这样的宴席上,姐夫依然是个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信吾感到,姐夫落座的地方,四周仿佛在闪光。 在保子看来,姐姐姐夫是理想王国里的人。信吾和这位保子结婚,就已经注定他赶不上姐夫他们了。 信吾还觉得姐夫似是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着自己和保子的婚礼。 信吾错过机会,没有说出掉落一颗栗子这样琐碎的小事。这一阴暗的情绪日后一直残留在他们夫妇的某个角落里。 房子出生的时候,信吾悄悄企盼着;但愿她能长得像保子的姐姐那样的美。这个愿望,不能对妻子说。然而,房子这位姑娘长得比她母亲还丑。 按信吾的说法,姐姐的血统没有通过妹妹承传下来。信吾对妻子有点失望了。 保子梦见老家之后,过了三四天,老家的亲戚来电报通知房子带孩子回老家来了。 菊子接到这封电报,便交给了保子。保子等待着信吾从公司回家。 “做老家的梦,大概是一种预感吧。”保子说罢,望着信吾读电报,显得格外沉着。 “唔,她回老家去了?” 信吾首先想到,这样一来,她大概也就不会寻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这个家呢?” “她是不是觉得如果回到这儿来,相原会马上晓得呢?” “那么,相原就会到这儿来说三道四吗?” “不。 “看样子双方关系已经不行了。妻子带着孩子出门,可……” “不过,房子回娘家,也许会像上回一样,事先向他打过招呼呢。从相原来说,他大概也不好意思上咱家来吧。” “总之,这是不妙啊!” “她怎么竟想到回老家呢,真令人惊讶啊。” “到咱家来不是更好吗?” “还说什么‘更好’呢,你跟她说话很冷淡哩。我们应该知道,房子回不了自己家,是怪可怜的呀。父母和子女竟变成这种样子,我感到很悲凉啊。” 信吾紧锁双眉,翘着下巴颏儿,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哦,等一等。我的和服呢?” 菊子给他拿来了更换的衣服。她抱起信吾换下的西装默默地走了。 这段时间,保子一直耷拉着脑袋。菊子关上隔扇门离去以后,保子才望着隔扇门,喃喃自语地说: “就说菊子吧,她未必就不会出走。” “难道父母要对子女的夫妻生活永远负责吗?” “因为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悲伤的时候,跟男人就不一样。” “可是,怎能认为女人都懂得女人的心理呢?” “就说今天修一不回家吧,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回来呢?你一个人回来,让菊子侍候你换西装,这样做……” 信吾没有回答。 “就说房子的事吧,你不准备跟修一商量一下吗?”保子说。 “干脆让修一回老家把房子接回来嘛。” “让修一到老家把房子接回来,房子也许不高兴呢。修一看不起房子。”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中用。星期六就让修一去吧。” “到老家也是去丢丑啦。我们也没有回去,仿佛同老家断绝了关系。在那里,房子也没有可依靠的人,她怎么就去了呢。” “在老家,不知她住在哪家了。” “大概住在那幢空房里。不至于去打搅婶婶家吧。” 保子的婶婶该是年过八旬了。当家的堂弟跟保子几乎没什么来往。这家究竟有几口人,信吾回想不起来了。 房子怎么竟会逃到保子所梦见的破破烂烂的荒芜的家里去了呢?信吾毛骨悚然。 三 星期六早晨,修一和信吾一起走出家门,顺便转去公司一趟。距火车开车还有一段时间。 修一来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对女办事员英子说: “我将这把伞存放在这儿。” 英子微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问道: “出差吗?” “嗯。” 修一放下皮箱,在信吾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英子的视线仿佛一直跟踪着修一。 “听说天气要变冷,请注意身体。” “唔。嗯。”修一一边望着英子,一边对信吾说:“今天,已约好她去跳舞。” “是吗?” “让家父带你去吧。” 英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信吾也懒得说什么了。 修一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英子拎着皮箱,准备相送。 “不必了,不像样子。” 修一把皮箱夺了过来,在大门外消失了。 剩下英子一人,她在门前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吾无心判断她究竟是不好意思呢,还是故作姿态?但她的肤浅,倒使信吾轻松安乐了。 “难得约好了,真遗憾。” “最近他常常失约呢。” “让我来代替他吧。” “啊?” “不方便吗?” “唉哟!” 英子抬起眼睛,显得十分惊讶! “修一的情妇在舞场了吧?” “没有这回事。” 关于修一的情妇,先前信吾从英子那里只听说过她的那嘶哑声很有性感。更多的情况,再没有探听出来。 连信吾办公室里的英子也见过那个女人,修一的家人却反而不认识她,或许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吧。不过,信吾难以理解。 尤其是眼前看到英子,更是难以理解。 一看英子就像是个轻浮的女人。尽管如此,在这种场合,她仿佛是一幕人生沉重的帷慢立在信吾的面前。她在思考什么呢?不得而知。 “那么,就找个什么理由带你去跳舞,你见过那个女人吗?”信吾轻松似的说。 “见过。” “经常见吗?” “也不经常。” “修一给你介绍了吗?” “谈不上什么介绍。” “我真不明白,会见情人也把你带去,是想让人吃醋吗?” “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构成障碍的。”说罢,英子缩了缩脖子。 信吾看穿英子对修一抱有好感,也产生妒忌,便说: “你可以障碍一下嘛。” “唉哟!” 英子把头茸拉下来,笑了笑。 “对方也是两个人呐。” “什么?那个女人也带个男人来?” “是带个女伴。不是男人。” “是吗。那就放心了。” “唷。”英子望了望信吾,“这女伴是跟她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两个女人租一间房?” “不是。房子虽小却蛮别致的。” “什么呀,原来你已经去过了。” “嗯。” 英子支吾其词。 信吾又吃一惊,有点着急地问道: “那家,在什么地方?” 英子倏地脸色刷白,嘟囔了一句: “真糟糕!” 信吾哑然不语。 “在本乡的大学附近。” “是吗?” 英子像要摆脱压迫似的说: “这住宅坐落在一条小巷里,地方比较昏暗,但蛮干净的。另一个女伴,长得真标致,我很喜欢她。” “你说的另一个女伴,不是修一的情人,是另一个女人吗?” “嗯,是个文雅的女子。” “哦?那么,这两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呢?两人都是单身?” “哦,我不太清楚。” “就是两个女人一起生活啰。” 英子点了点头,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我不曾见过这般文雅的女子,真恨不得每天都见到她。” 这种说法,听起来令人觉得英子是不是想通过那个女子的文雅,来宽恕自己的什么呢。 信吾深感意外。 他不禁寻思:英子是不是企图通过赞美同居的女伴,以达到间接贬低修一的情人的月的呢?英子的真心实在难以捉摸。 英子把视线投向窗外。 “阳光照射进来啦。” “是啊。开点窗吧。” “他把雨伞存放在这儿的时候,我还担心不知天气会怎么样呢。没想到他一出差,就遇上好天气,太好了。” 英子以为修一是为公司的事出差的。 英子依然扶着推了上去的玻璃窗,站了一会儿。衣服一边的下摆提起来了。神态显得有点迷惘。 她低着头折了回来。 勤杂工手里拿着三四封信走了进来。 英子接过信,把它放在信吾的办公桌上。 “又是遗体告别?真讨厌。这回是鸟山?”信吾自言自语,“今天下午两点。那位太太不知怎么样了。” 英子早已习惯于信吾这种自言自语,她只悄悄地瞥了信吾一眼。 信吾微张着嘴,有点呆愣。 “要参加遗体告别式,今天不能去跳舞了。” “听说这个人在妻子更年期受尽折磨哩,他妻子不给他饭吃。真的不给他饭吃呐。只有早晨嘛,还凑合,在家吃过早餐再出门,可她并没有给丈夫准备任何吃的。孩子们的饭端上来了,丈夫就像背着妻子,偷偷摸摸着吃。傍晚因为怕太太,不敢回家,每晚都闲逛,要么看电影,要么就进曲艺场,待到妻子儿女都入睡了,他才回家。孩子们也都站在母亲一边,欺负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更年期反应呗。更年期真可怕。” 英子似乎觉得自己在受到嘲弄。 “但是,做丈夫的恐怕也有不是的地方吧。” “当时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官员呐。后来进了民营公司任职。按其身份,遗体告别,好歹得借寺庙来举办,所以相当讲究。他当官的时候也不放荡。” “他抚养全家人吧。” “那是当然啰。” “我不明白。” “是啊,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一个五六十岁的堂堂正正的绅士,竟怕老婆,以至不敢回家,半夜三更还在外头徘徊,这种人有的是呐。” 信吾试图回忆起鸟山的容颜,可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前后已有十年没见过鸟山的面了。 信吾在想,鸟山大概是在自己的宅邸里辞世的吧。 四 信吾烧过香火后就站在寺庙的门旁,他以为在鸟山遗体告别式上会遇上大学时代的同学,可是一个也没有看见。 会场上也没有像信吾这么大岁数的来宾。 也许是信吾来晚了吧。 往里窥视,只见站立在正殿门口的队列开始移动,人们散去了。 家属都在正殿里。 正如信吾所想象的,鸟山的妻子还活着,大概站在灵柩紧跟前的那个瘦削的女子就是她了吧。 她染过头发。不过,好像好久没染了,发根露出了斑白来。 信吾向这位老妇低头施礼的时候,蓦地想道:大概是鸟山长期患病,她来护理,没有工夫染发的缘故吧。当他转向棺椁烧香时,不由喃喃地说:谁知道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说,信吾登上正殿的台阶,向遗属施礼的时候,全然忘却了鸟山的妻子虐待她丈夫的事。可是,转身向死者致礼的时候,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信吾暗自吃惊。 信吾不瞧遗属席上的鸟山夫人一眼,就从正殿里走出来了。 信吾吃惊的,倒不是鸟山和他的妻子,而是自己的这种奇怪的健忘。他带着几分厌烦的情绪,从铺石路上又折了回来。 信吾心头泛起一种忘却感和失落感。 了解鸟山夫妻之间的情况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纵令还有少数了解的人健在,也都失去了记忆。剩下的人,只有任凭鸟山的妻子随便回忆了。大概不会有第三者会去认真地追忆这些事了吧。 信吾也曾参加过六七个同学的聚会,一谈到鸟山的往事时,都没有人愿意认真去追忆。只是一笑置之。其中一个汉子谈及一些往事,也只对讽刺和夸张兴致勃然,仅此而已。 当时参加聚会的人,有两位比鸟山先逝了。 现在信吾心想:鸟山的妻子为什么要虐待鸟山?鸟山为什么又会受到妻子虐待?恐怕连当事人鸟山和他的妻子都不甚了了吧。 鸟山带着不明不白奔赴黄泉了。遗下的妻子也会觉得这些已成过去,成为对手鸟山不在人世的过去了。鸟山的妻子也会带着不明不白而告别人间的。 据说,那位在同学聚会会上谈及鸟山往事的汉子的家里,收藏着四五张传世的古老的能剧面具,鸟山到他家时,他拿出来让鸟山欣赏,鸟山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观看着。据这个汉子说,鸟山初次观看,对能剧面具并不怎么感到兴趣,恐怕只因回不了家,为了消磨时间才来看的吧。因为他妻子入睡以前,他是回不了家的。 眼下信吾思忖:一个年过半百的一家之主,每天晚k这样徘徊街头,是在沉思什么吧。 摆设在遗体告别会上的鸟山的照片,可能是当官时过新年或什么节日时拍摄的,他身穿礼服,是一张温和的圆脸。可能经过照相馆修饰了,看不见有什么阴影。 鸟山这副温和的容貌显得很年轻,同站在灵柩前的妻子很不相称。只能认为是妻子被鸟山折磨得衰老了。 鸟山的妻子个子矮小,信吾俯视着她那已经斑白的发根。她微微地耷拉着一边肩膀,面容非常憔悴。 鸟山的儿女以及可能是他们的爱人,并排站在鸟山的妻子身旁。信吾没有留意看他们。 信吾守候在寺庙门口,打算遇见旧友,就问一句“你家情况怎么样?”倘使对方反问同样的话,他就想这样回答:“总算凑合,至少到目前还平安无事,只是不凑巧,女儿家和儿子家还安定不下来。” 就算彼此推心置腹地表白一番,可是彼此也都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管闲事。顶多只是边走边谈,直到电车站就分手。 就是这点,信吾也渴望得到。 “就说鸟山吧,他已经死了,什么受妻子虐待这类事不是全都无影无踪了吗?” “鸟山的儿女的家庭美满和睦,这也是鸟山夫妇的成功吧。” “现今,父母对子女的婚姻生活究竟应该负多大的责任呢?” 信吾喃喃自语,本想向老同学倾诉一番,可不知怎的,瞬间竟不断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成群的麻雀在寺庙大门的房顶上啁啾鸣啭。 它们划出了一个弓形飞上了房顶,又划出一个弓形飞去了。 五 从寺庙返回公司,早已有两个客人在那里等候了。 信吾让人从背后的橱柜里把威士忌拿出来,倒在红茶里。这样对记忆力多少也有点帮助。 他一边接待客人,一边回想起昨天早晨在家里看见的麻雀。 麻雀就在后山山麓的狗尾草丛中。它们在啄食狗尾草的穗儿。它们是在啄狗尾草的穗儿呢,还是在吃虫子?信吾正在思索,忽然发现原来以为是麻雀群,其中还混杂着黄道眉呢。 麻雀和黄道眉混杂在一起,信吾更留意观看了。 六七只鸟从这棵穗飞到另一棵穗,闹得狗尾草的穗儿摇曳不止。 三只黄道眉比较老实,很少飞来飞去。不像麻雀那样慌里慌张。 从黄道眉翅膀的光泽和胸毛的色彩来看,可以认定它们是今年的鸟。麻雀身上像是沾满了灰尘。 信吾当然喜欢黄道眉。正像黄道眉和麻雀的鸣声不同,反映出它们的性格不同一样,它们的动作也显示出它们性格的差异。 信吾久久地观望着它们,心想:麻雀和黄道眉是不是在吵架呢? 然而,麻雀归麻雀,它们互相呼应,交错飞来飞去。黄道眉归黄道眉,它们相互依偎,难分难舍,自然形成鸟以群分,偶尔混在一起,也没有吵架的迹象。 信吾折服了。时值早晨洗脸的时分。 大概是刚才看到庙门上的麻雀才想起来的吧。 信吾送走客人,把门扉关上,转身就对英子说: “喂,带我到修一的那个女人家里去吧!” 和客人谈话的时候,信吾就想着这件事。在英子来说,却是来得意外。 英子满脸不悦,“哼”了一声,表现了反抗的样子。可她很快又露出了沮丧的神色,用生硬的声音冷漠地说: “去干什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您要去见她吗?” 信吾并不想今天就要去见那个女人。 “待修一回来后,再一起去不行吗?”英子沉着地说。 信吾觉得英子是在冷笑。 上车以后,英子一直缄口不语。 信吾觉得光是自己羞辱了英子,蹂躏了她的情感,心情就够沉重的了。同时也羞辱了自己和儿子修一。 信吾不是没有遐想过,趁修一不在家期间把问题解决了吧。但是,他察觉到这是停留在空想上。 “我觉得,如果要谈,就和她同居的女友谈好啰。”英子说。 “就是那个文静的女人吗?” “嗯。我请她到公司来好吗?” “是啊。”信吾含糊其辞地说。 “修一在她们家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闹得不可开交哩。还让她唱歌,她用悦耳的声音唱了,唱得绢子都哭了。把绢子都唱哭了,可见绢子是很听她的话呐。” 英子这种说法很巧妙,她说的绢子大概就是修一的情妇吧。 信吾不知道修一也会这样撒酒疯。 他们在大学前下了车,拐进了一条小巷。 “如果修一知道这件事,我就无法上公司去了,请您让我辞职吧。”英子低声地说。 信吾不禁一阵寒栗。 英子停住脚步。 “从那堵石墙旁边绕过去,第四间挂有‘池田’名牌的那家就是。她们都认识我,我就不去了。” “给你添麻烦了,今天就算了吧。” “为什么?都到跟前了……只要您府上能和睦相处,不是挺好吗?” 英子的反抗,也让信吾感到了憎恶。 英子说的石墙,其实是一堵混凝土墙。庭院里种植了一棵大红叶。一绕过这户人家的犄角,第四间便是挂有“池田”名牌的小旧房了。这房子没有什么特色。房门朝北,非常昏暗。二楼的玻璃门也关闭着,没有任何声音。 信吾走了过去。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注意的。 一走过去,他就泄气了。 这户人家究竟会隐藏着儿子的什么样的生活呢?信吾认为这户人家没有什么值得自己贸然闯进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信吾从另一条路绕了过去。 英子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信吾走到刚才下车的大街上,也没有找到英子。 信吾回到家里来,看见菊子的脸色很难看。 “修一顺便去公司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赶上个好天气,太好了。”信吾说。 信吾疲惫不堪,早早就钻进被窝里。 “修一向公司请了几天假呢?”保子在饭厅里问道。 “哦,我可没有问。不过,只是把房子接回家来,顶多两三天吧。”信吾在被窝里回答。 “今天,我也帮着干活,请菊子把棉被都絮好了。” 信吾心想:房子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来,往后菊子又得操劳了。 他一想到要是让修一另立门户,脑海里就浮现出在本乡看见的修一的情妇的家。 信吾还想起英子的反抗来。英子虽然每天都在信吾身边,可信吾从来未见过英子那样强烈的反应。 菊子的强烈反应,大概还没有表现出来吧。保子曾对信吾说过:她生怕爸爸为难,也就不敢吃醋。 很快就进入梦乡的信吾被保子的鼾声惊醒了,他捏住保子的鼻子。 保子仿佛早就醒了似的说: “房子还会拎着包袱回家来吧。” “可能是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book_title]第五章 海岛的梦 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 “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 “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 “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Rx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Rx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啰。”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 “哦,以前你说过的谷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二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①,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③,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①松岛,位于日本宫城县松岛湾内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②天桥立,即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砂洲。 ③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信吾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色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自己变成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扉打开了。 “早上好!”铃木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木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衣,可他没有脱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木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水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玉露茶,这才恢复了喝玉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水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压并不太高。听说水田就怕脑溢血,不敢一人在外过夜呐。” 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木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不过,不能说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水田的死是极乐往生的。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水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话,如今别人也把水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木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地实现了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 “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木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木显露诧异的神色。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日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木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水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中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中之一啰。”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高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水田的妻子找我来了。”铃木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木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解开。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艺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日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木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①,这个叫喝食②。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在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③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 ①慈童,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 “谷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高一点。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木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呐。”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熟。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少年呐。慈童,据说是个精灵,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铃木所说的,活动着慈童的面具,欣赏了一番。 慈童的刘海儿发是河童①的童发型。 ①河童,日本的一种想象的动物,水陆两栖,类似幼儿形。 “怎么样?买下来吧?”铃木说。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水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脸,就不由地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 “水田已经故去。鸟山在水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木站起身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脱离能剧,死藏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多少价钱?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水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唇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木离开房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一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谨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发耷拉在面具的两旁逼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三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叮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唉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也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衣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和着大衣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衣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衣,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今天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的缘故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阴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有点不尽兴了。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脸,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点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间很宽,眉毛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随着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里镶嵌着黑色的瞳眸。老红色的嘴唇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的乌黑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转动,下唇肉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了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泽的口红,从唇边往嘴角里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唇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唇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的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状态吧。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的。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的邪恋般的激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艳,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对戴面具的英子觉着可怜,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藏一种游荡的东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玉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里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家鲫鱼火锅。 四 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xx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Rx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Rx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xx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①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 “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啰。”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欢迎啰。”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 “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book_title]第六章 冬樱 一 除夕半夜下起雨来,元旦是个雨天。 从今年起改为按足岁计算,信吾六十一,保子六十二了。 元旦本想睡个早觉,可一大早就传来了房子的女儿里子在走廊上跑动的声音,把信吾惊醒了。 菊子已经起来了。 “里子,过来。我们去烤糯米糕好吗?里子也来帮忙。”菊子说这番话,是想把里子叫到厨房里,以免她在信吾的寝室走廊上跑动。里子压根儿不听,继续在走廊上跑来跑去。 “里子、里子。”房子在被窝里呼喊。 里子连母亲的话也不理睬。 保子也被惊醒了。她对信吾说: “大年初一是个雨天哟。” “唔。” “里子起来了,房子即使继续睡,菊子当媳妇的总得起来嘛。” 保子说到“总得”这个字眼时,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信吾觉得滑稽可笑。 “我也好几年的元旦没被孩子吵醒过了。”保子说。 “今后恐怕每天都会被吵醒的哟。” “大概不至于吧。相原家没有走廊,上咱家来她可能觉着新鲜才到处跑动的吧。过些日子,习惯下来也就不跑了。” “或许是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喜欢在走廊上跑动的,跑步声吧嗒吧嗒的,仿佛被地板吸住了。” “因为孩子的脚是柔软的。”保子竖起耳朵来听了听里子的跑步声,又说:“里子今年该五岁了,可足岁变成三岁,总觉得好像是给狐狸精迷惑了。我们嘛,六十四岁、六十二岁变化都不大。” “也不见得。出现了件怪事哩。我出生月份比你大,从今年算起,有一段时间是和你同岁呐。从我的生日起到你的生日止这段时间,我们不是同岁吗?” “啊,可不是吗。” 保子也发现了。 “怎么样?是个大发现吧。这是一生的奇事呐。” “是啊。可事到如今,同年又有什么用。”保子嘟哝了一句。 “里子、里子、里子!”房子又呼唤起来。 里子大概跑够了,又回到了母亲的被窝里。 “瞧你的脚,多冰凉呀!”传来了房子的话声。 信吾合上了眼睛。 良久,保子说: “大家起床之前,让孩子这样跑跑也好。可是,大家一在,她有话也不说,只顾缠着妈妈了。” 这两人莫非在寻找彼此对这外孙女的爱情? 信吾起码感到保子是在寻求自己的爱情。 或许是信吾自己在寻找信吾自己呢? 走廊上又传来了里子跑动的脚步声。信吾睡眠不足,感到吵得慌,可他却不生气。 但是,他也并不觉得外孙女的脚步声是柔和。也许信吾确实是缺乏慈爱吧。 信吾没发现里子奔跑的走廊的木板套窗还没有打开,一片黑魆魆的。保子似乎很快就留意到了。这件事,也促使保子感到里子怪可怜的。 二 房子婚姻的不幸,在女儿里子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信吾并不是不怜恤,许多时候他也焦急得头痛。他对女儿婚姻的失败,着实无能为力。 信吾简直无所适从,他自己也很惊讶。 父母对于已经出嫁的女儿的婚姻生活,可以施展的能力是有限的。从事态发展到不得不离婚这点来看,女儿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了。 房子同相原离婚之后,带着两个孩子,把她接回娘家来,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房子的心灵创伤无法治愈,房子的生活也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女人婚姻的失败问题,难道就无法解决了吗? 秋天房子离开相原之后,不是回娘家,而是到信州老家去了。老家发来电报,信吾他们才晓得房子从家中出走的原委。 修一把房子接回家里来了。 在娘家住了一个月,房子说了声“我要找相原把话说清楚”,就出门去了。 尽管家里人说过让信吾或修一去找相原谈谈,可房子不听,非要亲自去不可。 保子说:如果去的话,把孩子留在家里吧。 房子歇斯底里似的反驳说: “孩子怎么处理还是一个问题呐,不是吗?眼下还不知道孩子是归我还是归相原呢?” 她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到家里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事,信吾他们无法估计要等待多少时日,就这样在不安稳的状态中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 房子仍然杳无音信。 莫非她打定主意又回到相原那里去了吗? “难道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拖下去不成?” 保子的话音刚落,信吾接口答道: “我们才糊里糊涂拖下去呐,不是吗?” 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就是这个房子,大年夜突然口到娘家里来了。 “唉呀,你怎么啦!” 保子吃惊地望了望房子和孩子。 房子想把洋伞折起来,可双手颤抖,伞骨仿佛折断了一二根。保子望着洋伞问道: “下雨了吗?” 菊子走过来,把里子抱了起来。 保子正在让菊子帮忙把炖肉装在套饭盒里。 房子是从厨房门走进来的。 信吾以为房子是来要零花钱,实际上并非如此。 保子擦了擦手,走进饭厅,站在那里瞧了瞧房子,说: “大年夜,相原怎么让你回娘家来啦。” 房子不言语,直淌眼泪。 “嘿,算了。分明是断缘份了嘛。”信吾说。 “是吗?可哪有大年夜被赶出来的啊?” “是我自己出来的。”房子抽噎着顶了一句。 “是嘛,那就好。正想让你回家过年,你就回来了。我说话方式不好,向你赔不是。嘿,这种事来年开春再慢慢说吧。” 保子到厨房里去了。 保子的说话方式使信吾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感受到话中流露的母爱之情。 无论是对房子大年夜从厨房门走进娘家,还是对里子年初一大清早在黝黑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保子都立即寄予同情。就算这种同情心是好的,可是却引起信吾的某种怀疑:这种同情心不是使信吾有所顾忌吗? 元旦早晨,房子最晚起床。 大家一边听着房子的漱口声,一边等候她来吃早餐。房子化妆又花了很长的时间。 修一闲得无聊,就给信吾斟了一杯日本酒,说: “喝屠苏①酒之前,先喝一杯日本酒吧。”他接着说,“爸爸也满头银发了。” ①日本人新年喝的一种药酒,传说是延用华佗的处方。 “哦,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 “不至于吧。” “真的。你瞧。”信吾稍稍把头探出去。 保子和修一一起瞧了瞧信吾的头。菊子也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信吾的头。 菊子把房子的小女儿抱在膝上。 三 为房子和她的孩子另加了一个被炉,菊子走到她们那边去了。 信吾和修一围着这边的被炉对酌对饮,保子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修一在家里一般不怎么喝酒,也许是元旦遇上雨天,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喝过量了,他仿佛无视父亲的存在,一味自酌自饮,眼神也渐渐变了。 信吾曾听说这样的事:修一在绢子家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让与绢子同居的那个女友唱歌,于是绢子哭了起来。现在看到修一的那双醉眼,就回想起这件事来了。 “菊子,菊子。”保子呼喊,“拿些蜜桔到这边来。” 菊子拉开隔扇,把蜜桔拿了进来,保子就说: “喂,到这儿来吧。瞧这两个人问声不响只顾喝酒!” 菊子瞥了修一一眼,有意把话头合开,说: “爸爸没有喝吧。” “不,我在思考爸爸的一生呐。”修一像是说别人坏话似的嘟囔了一句。 “一生?一生中的什么?”信吾问道。 “很朦胧。硬要作结论的话,那就是爸爸是成功呢还是失败?”修一说。 “谁知道呢,这种事……”信吾把话顶了回去。 “今年新年,小沙丁鱼干和鱼肉卷的味道基本上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成功了吧。” “您是说小沙丁鱼干加上鱼肉卷吗?” “是啊。估计就是这些玩意儿,不是吗?倘使你稍稍考虑爸爸这一生的话。” “虽说是稍稍考虑。” “唔。平凡人的生涯就是今年也要活下去,以便能再见到新年的小沙丁鱼干和青鱼子干呀。许多人不是都死了吗?” “那是啊。” “然而,父母一生的成败,与儿女婚姻的成败也有关联,这就不好办啦。” “这是爸爸的实际感受吗?” “别说了,元旦一大清早……房子在家里呐。”保子抬起眼睛,小声说。然后问菊子:“房子呢?” “姐姐睡觉了。” “里子呢?” “里子和她妹妹也睡觉了。” “唷唷,母女三个都睡了吗?”保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呆然的神色。一副老人的天真烂漫的表情。 厅门打开了,菊子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谷崎英子拜年来了。 “唷,唷,这么大雨天你还来。” 信吾有点惊讶,可这“唷,唷”显得与方才保子的口气很协调。 “她说她不上屋里来了。”菊子说。 “是吗?” 信吾走到了门厅。 英子抱着大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黑天鹅绒服装,在修过的脸上浓妆艳抹,偏着腰身,这副姿影更显得小巧玲珑了。 英子有点拘谨地寒暄了几句。 “这么大雨天你还来了。我以为今天谁都不会来,我也不打算出去。外面很冷,请上屋里来暖和暖和。” “是,谢谢。” 信吾无法判断,英子不顾寒冷冒着大雨走来,是要给人一种仿佛她要诉说什么的印象?还是她真的有什么要述说呢? 不管怎样,信吾觉得冒雨前来也是够受的。 英子并无意进屋。 “那么,我也干脆出去走走好啰。咱们一起去,进屋里等一等好吗?每年元旦我照例只在板仓那里露露面,他是前任经理。” 今天一大早,信吾就惦挂着这桩事,他看见英子来了,下定决心出门,便赶紧装扮了一番。 信吾起身走去大门,修一一仰脸便躺倒下来;信吾折回来开始更衣以后,他又坐了起来。 “谷崎来了。”信吾说。 “嗯。” 修一无动于衷。因为他并不想见英子。 信吾快将出门,这时修一才抬起脸来,视线追着父亲的身影,说: “天黑以前不回来可就……” “哦,很快就回来。” 阿照绕到门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它也模仿着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门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半边身的毛都濡湿了。 “呀,真可怜。” 英子刚想在小狗前蹲下来,信吾就说: “母狗在我家产下五只狗崽,已经有主了,四只给要走了。只剩下这只,可也有人要了。” 横须贺线的电车空空荡荡。 信吾透过车窗观赏着横扫而来的两脚,心情顿觉舒畅。心想:出来对了。 “往来参拜八幡神的人很多,电车都挤得满满的。” 英子点了点头。 “对、对,你经常是在元旦这天来的。”信吾说。 “嗯。” 英子俯首良久,说: “今后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让我在元旦这天来拜年吧。” “如果你结婚了,恐怕就来不了啦。”信吾说,“怎么啦?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别客气,尽管说好了。我脑子迟钝,有点昏溃了。” “您说得那样模糊。”英子的话很微妙,“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向公司提出辞职。” 这件事,信吾是预料到的,可一时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来不应该向您提出这种问题。”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气说。 “改天再谈吧。” “好吧。” 信吾情绪低落下来了。 信吾觉得在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了。 平常,信吾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英子。对信吾来说,也许英子不过是个女办事员罢了。 刹时间,信吾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来。但是,并不是说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辞职,恐怕责任在我吧。是我让你带我到修一的情妇家里去的,让你感到厌烦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难以为情了吧?” “的确是难堪啊。”英子明确地说。“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当父亲的,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该叫修一带我去跳舞,而且还洋洋自得,到绢子她们家里去玩。简直是堕落。” “堕落?没那么严重吧。” “我变坏啦。”英子伤心似的眯缝着眼睛,“假如我辞职了,为了报答您照顾的恩情,我将劝绢子退出情场。” 信吾十分震惊。也有点自愧。 “刚才在府上门口见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吗?” “是。我难过极了。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劝说绢子。” 信吾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感到英子也仿佛轻松多了。 或许,用这种轻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决问题的。信吾忽然这样想道。 “但是,我没有资格拜托你这样做。” “为了报答您的大恩,是我自愿下决心这样做的。” 英子凭着两片小嘴唇在说大话。尽管如此,信吾怎么也觉得自愧弗如。 信吾甚至想说:请你别轻举妄动,多管闲事! 但是,他似乎被英子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所打动了。 “有这么一位好妻子,竟还……男人的心,不可理解啊。我一看见他和绢子调情,就觉着讨厌。要是他和妻子再怎么好,我也是不会妒忌的。”英子说。“不过,一个女人不会妒忌别的女人,男人是不是觉得她有点美中不足呢?” 信吾苦笑了。 “他常说他的妻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哩。” “是对你说的?”信吾尖声地问道。 “嗯。对我也对绢子……他说,因为是个孩子,所以老父亲很喜欢她。” “真愚蠢!” 信吾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英子。 英子有点失措,说: “不过,最近他不说了。最近他不谈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信吾意识到修一所说的,是菊子的身体。 难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当娼妇吗?如此无知,真是令人震惊啊!信吾觉得这里似乎还存在着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连妻子的事也告诉了绢子和英子,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大概也是来自这种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觉得修一十分残忍。不仅是修一,连绢子和英子对待菊子也是十分残忍。 难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纯洁吗? 信吾脑海里浮现出身段苗条、肌肤白皙的么女菊子那张稚嫩的面孔来。 信吾也意识到由于儿媳妇的关系,自己在感觉上憎恨儿子,有点异常,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着保子的姐姐。这位姐姐辞世之后,他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保子结了婚,自己这种异常难道潜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为菊子而愤怒吗? 修一很早就有了情妇,菊子不知从何妒忌起了。但是,在修一的麻木和残忍的影响下,不,也许因此反而唤醒了菊子作为一个女人的欲念。 信吾觉得英子是个发育不健全的姑娘,比菊子还差些。 最后,信吾缄口不言了。或许是自己某种寂寞的情绪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英子也默默无言,脱下了手套,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秀发。 四 一月中旬,热海旅馆的庭院满园樱花怒放。 这就是常说的寒樱,从头年岁暮就开始绽开。信吾却感到自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的春天里。 信吾误把红梅看作红桃花。白梅很像杏花或别的什么白花。 进入房间之前,信吾已被倒影在泉水里的樱花所吸引,他走向溪畔,站在桥上赏花。 他走到对岸去观赏伞形的红梅。 从红梅树下钻出来的三四只白鸭逃走了。信吾从鸭子黄色的嘴和带点深黄的蹼上,也已感受到春意了。 明天要接待公司的客人,信吾是来这里做准备工作的。办理了旅馆的手续,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事了。 他坐在廊道的椅子上,凝望着盛开鲜花的庭院。 白杜鹃也开花了。 浓重的雨云从十国岭飘了下来,信吾走进房间里了。 桌上放着两只表;一只怀表、一只手表。手表快了两分钟。两钟表很少走得一样准确。信吾不时惦挂着。 “要是总放不下心,带一只去不就成了吗?”保子这么一说,他也就觉得在理,可这已是他的长年习惯了。 晚饭前下大雨,是一场狂风暴雨。 停电了。他早早便就寝了。 一觉醒来,庭院里传来了狗吠声。却原来是倒海翻江般的风雨声。 信吾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室内沉闷,却微带暖意,恍如春天海边的暴风雨,让人感到胸口郁闷。 信吾一边深呼吸,忽地觉得一阵不安,好像要吐血似的。六十寿辰这年他曾吐过少量血,后来安然无恙。 “不是胸痛,而是心里恶心。”信吾自己嘟哝了一句。 信吾只觉得耳朵里塞满了讨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又传到了两边太阳穴,然后停滞在额头上。他揉了揉脖颈和额头。 恍如海啸的是山上的暴风雨声,又有一种尖锐的风雨声盖过这声音迫近过来。 这种暴风雨声的深处,传来了远远的隆隆声。 这是火车通过丹那隧道的声音。对,信吾明白了。肯定是那样。火车开出隧道的时候,鸣笛了。一 但是,听到汽笛声之后,信吾顿时害怕起来,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那声音实在太长了。通过七千八百米长的隧道,火车只需七八分钟。火车驶进隧道对面的洞口时,信吾似乎就听见了这种声音。火车刚一开进函南对面的隧道口时,旅馆距这边的热海隧道口约七百多米远,可怎么可以听见隧道里的声音呢? 信吾用他的头脑确实感觉到这声音,同时也感觉到这穿过黑暗隧道的火车。他一直感觉到火车从对面的隧道口驶到这边的隧道口。火车从隧道钻出来的时候,信吾也如释重负了。 然而,这是桩怪事。信吾心想:明天一早就向旅馆的人打听,或者给车站上挂个电话探询一下。 信吾久久未能成眠。 “信吾!信吾!”信吾也听到了这样的呼唤,既似梦幻又似现实。 只有保子的姐姐是这样的呼唤。 信吾非常兴奋似的,睁开了迟钝的眼睛。 “信吾!信吾!信吾!” 这唤声悄悄地传到了后窗下。 信吾一惊,猛然醒了过来。房后的小溪流水声很响。还扬起了孩子们的喧嚣声。 信吾起身把房后的木板套窗都打开了。 朝阳明晃晃的。冬天的旭日泼撒下恍如经过一阵春雨儒湿的暖和的辉光。 七八个去小学校的孩子聚集在小溪对岸的路上。 刚才的呼唤声,或许是孩子们互相引诱的声音吧。 但是,信吾还是探出身子,用眼睛去探索小溪这边岸上矮竹丛中的动静。 [book_title]第七章 早露 一 正月初一,儿子修一说过:爸爸也满头银发了。当时信吾回答说: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因为当时信吾想起北本来了。 提起信吾的同学,现在大都已年过六旬,从战争期间直到战败之后,命途多舛,沦落者为数不少。五十岁一代身居高职者摔得也重,一旦摔下来就难以重新站起来。这个年龄的人,也大多让儿子在战争中死去。 北本就失去了三个儿子。公司的业务变成为战争服务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派不上用场的技术员了。 “据说他在镜前拔白发,拔着拔着就疯了。” 一个老朋友到公司拜访信吾,谈到了北本这一传闻。 “因为不上班,闲得慌,为了解闷,就拔起白发来的吧。起初,他家里人看着也不当回事,甚至觉得他何必那么介意呢……可是,北本每天都蹲在镜前。头天刚拔掉的地方,第二天又长出了白发。实际上白发早已多得拔不胜拔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本呆在镜前的时间就更长了。每次看不见他的身影,他都一定是在镜前拔白发。有时即使离开镜子不大一会儿,他就又马上慌里慌张地折回来,一直拔下去。” “那么,头发怎么没被拔光呢。”信吾都快要笑起来了。 “不,不是开玩笑。是那样的。头发一根也没有了。” 信吾终于笑开了。 “瞧你,不是说谎呀!”友人同信吾互相看了看,“据说北本拔白发,拔着拔着,头白渐渐都变白了,拔一根白发,旁边的两三根黑发转眼又变白了。就这样,北本一边拔白发,一边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自己的白发更多了。他那眼神是无法形容哩。头发也明显变得稀疏了。” 信吾忍笑问道: “他妻子不说话,就听任他拔下去吗?” 这位友人继续一本正经地说: “剩下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据说剩下的仅有的少数头发也全白了。” “很痛吧。” “你是说拔的时候吗?为了避免把黑发拔掉,他格外精心,一根根地拔,并不痛。据医生说,拔到最后,头皮收缩,用手摸头就会疼痛。没有出血,拔秃了的头却红肿起来。最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在医院里把剩下仅有的头发也全拔光了。多么可怕啊!固执得令人生畏哩。他不愿老朽,想返老还童。他究竟是疯了才开始拔白发,还是白发拔得大多了才疯的,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不是又好了吗?” “是好了。出现了奇迹。光秃秃的脑袋上居然又长出毛茸茸的黑发来。” “你可真能编故事啊。”信吾又笑开了。 “是真事呀,老兄。”友人没有发笑。“常言说疯子是没有年龄的。如果我们也疯了,也许变得更年轻呢。” 友人望了望信吾的头。接着说: “我这号人是无望了,你们大有希望啊。” 友人的头几乎全秃了。 “我也拔拔试试吗?”信吾嘟哝了一句。 “拔拔试试,恐怕你没有那股热情拔到一根都不剩吧。” “是没有。我对白发并不介意。也不想头发变黑乃至想到发疯。” “那是因为你的地位安稳,可以从万人的苦难和灾患的大海中哗哗地游过来。” “你说得很简单,犹如冲着北本说,与其去拔那拔不尽的白发。莫如把发染了更简单一样。”信吾说。 “染发只是一种掩饰。有掩饰真相的念头,我们就不会出现像北本那样的奇迹。”友人说。 “可是,你不是说北本已经去世了吗?纵令出现如你所说的那样的奇迹,头发变黑,返老还童也……”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战争结束,生活稍安定以后才听说的。即使知道了,那时空袭最频繁,恐怕也不会到东京去的。” “不自然的奇迹是不会持久的。北本拔白发,也许是反抗年龄的流逝,反抗没落的命运。不过,寿命看来又是另一码事。头发虽然变黑了,寿命却不能延长。或许是相反。继白发之后又长出黑发来,因此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也许这才缩短了寿命呢。但是,北本的拼死冒险,对我们来说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友人摇了摇头,下了结论。他的头都歇顶了,边上的毛发简直像一幅垂帘。 “最近,不论碰到谁都苍苍白发了。战争期间,像我这样的人头发并不怎么白,可战争结束以后,明显地变白了。”信吾说。 信吾并不完全相信夫人的话,只当作加油添醋的传闻听听而已。 然而,北本辞世的消息,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友人走后,信吾独自回想方才的那番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理活动。假如北本过世是事实,那么他过世之前白发变成黑发这件事,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长出黑发来是事实,那么长黑发之前他疯了,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疯了是事实,那么在疯之前他把头发都拨光,大概也是事实吧。假如把头发拔光是事实,那么照镜子时他眼看着头发变白了,大概也是事实吧。这样看来,友人的话岂不都是事实吗?信吾不寒而栗了。 “忘了问他,北本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头发是黑的呢,还是白的?” 信吾这么说了一句,笑了。这话和笑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就算友人的话都是事实,没有夸张,可也带有嘲弄北本的口气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