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山月记 [book_author]中岛敦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0839 [book_dec]本书为中岛敦的中短篇小说集,独家收录十篇名作。他的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典,如《左传》《论语》《庄子》《史记》《西游记》及唐传奇,融合了浓郁的中国古典气质与诡诞的日本怪谈风。他将现代人的思想注入历史人物中,古籍中冰冷的人物突然复活,成了有血有肉、能引人共鸣的充满戏剧感的角色。他将知识分子的孤独虚无感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致,借用中国古典的壳子创造了一个如梦似幻、亦庄亦谐的世界。故事里的主人公通常是自我意识过剩、思想延宕了行动的“哈姆雷特”式人物,集悲剧与滑稽性为一身。不过,异化为老虎的李征,追问生命意义的悟净,最终都破解迷局,用行动点燃了自己。此书专治文艺青年“纠结虚无”症,疏肝理气,药到病除。 [book_img]Z_9797.jpg [book_title]山月记 さんげつき 本篇取材于唐传奇作品《人虎传》,于一九四一年创作该文,发表在一九四二年二月号的《文学界》上,战后,该文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 李征,陇西人氏,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 [1] ,随即补江南尉。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故不久之后就辞官而去,回到了故乡虢略,闭门绝交,孜孜矻矻,潜心诗作。 他以为,与其屈居于一区区小吏,长年在恶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还不如以诗名流芳百世。然而,要想以诗成名,又谈何容易?不等扬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却已窘迫不堪了。渐渐地他便焦躁不安起来,并从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消瘦峭刻 [2] ,肉落骨突,空余两道炯炯目光。往日名登虎榜、进士及第时那种少年得志的俊朗风姿,早已荡然无存了。 数年之后,他终于不堪贫困,为妻儿衣食计,不得不再次东下 [3] ,做了个地方小官。他这么做,一半也是对自己的诗人志向感到绝望了。时过境迁,曾经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却不得不屈膝受命于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那一班蠢物。因此也不难想象,身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创伤。他终日郁郁寡欢,原本就狂悖不羁的秉性也愈发地难以自抑。一年后,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时,终于发了疯。 那天夜半时分,他脸色陡变,从床上无端跃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着夺门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人们寻遍了周边山野,却未发现一点踪迹。自此之后,就再也无人得知李征的音讯了。 第二年,监察御史——祖籍陈郡的袁傪奉敕命出使岭南,途中夜宿于商於之地。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就急于赶路。这时,驿站小吏劝诫他说,前面的路上常有食人猛虎出没,行人只有在大白天里才能通过。目下天色尚早,还是过会儿上路为好。然而袁傪仗着自己随从多,声势壮,没理会小吏的一番好意,依旧上路了。 他们借着晓月微光,走过一片林中草地时,草丛中果然跃出了一只猛虎。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扑向袁傪,却又猛一转身,隐没在先前的草丛里。随即,草丛中传出人声,细听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险,好险。” 这声音,袁傪听着耳熟。尽管他惊魂未定,却立刻就想到是谁了,他不觉大叫道: “哎呀,听此声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原来袁傪与李征同年进士及第,李征的朋友极少,而袁傪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恐怕也是袁傪性情温和,不与倨傲偏激的李征冲撞的缘故吧。 一时间,草丛中没有回应,只断断续续地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低低地答道: “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袁傪忘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与李征亲切地叙起了阔别之情,并问他: “你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李征的声音回答道: “我如今身为异类,又怎能恬不知耻,在故人面前出乖露丑呢?何况倘若我现身出来,你定会心生恐惧与厌恶。然而,今朝得与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亲切,以至于忘了羞愧之念。不知你能否不嫌弃我的丑恶外貌,与你的故友李征交谈片刻?” 尽管事后想来颇觉不可思议,可在当时,袁傪却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超自然的离奇现象,丝毫不以为怪。他命令手下人停止前进,自己则站在草丛旁,与这个看不见的声音交谈起来:京里的传闻、旧友的消息、袁傪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李征的道贺…… 两人用年轻好友间的那种坦诚相见、毫无隔阂的口吻谈过这些之后,袁傪便问起李征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来,于是,草丛中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真叫人不寒而栗。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一般。如此,我将彻底忘却过去的一切,作为一只老虎狂奔呼啸,即便像今天这样遇见你也会认不出故人旧友,将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后悔了吧。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唉,这些都无关紧要。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尽,或许反倒能让我心安理得吧。可尽管这样,我心中的人性,依然为此而感到无比地惶恐。唉,对于终将忘记曾经是人,我是多么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如此心情,是无人能懂的。无人能懂。若非有着与我相同的遭遇,是绝不会懂的。哦,对了,在尚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倾听着草丛中传出的、不可思议的说话声。那声音继续说道: “所求非为别事。我原本欲以诗成名,到如今,非但一无所成,反而遭此厄运。昔日所作的数百首诗,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数十篇,我至今仍能记诵,还望为我笔录下来。我并不想借此以诗人自居,也不论诗之巧拙,只是想让这我为之执着终生,乃至丧尽家产、心智迷狂的成果流传后世,哪怕仅仅一部分也好,否则,我是死不瞑目的。” 袁傪当即命部下根据草丛中传出的声音加以笔录。顷刻间,草丛中不断传来李征吟诵诗句的朗朗之声。他的诗作有长有短,共有三十来首,然每一首都格调高雅,意趣卓异,一读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华。然而,袁傪在感叹之余又隐约觉得稍嫌不足:作者作为诗人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却总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点什么。 李征背诵完旧作之后,陡然改变语调,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说来也不怕你见笑,尽管我如今已成这么副丑模样,却也梦见过自己的诗集摆放在长安风流人士之案头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时所梦见的。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没做成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闻听此言,袁傪不禁回想起,从前李征年轻时就有这么个喜欢自嘲的毛病)。 “好吧,既蒙见笑,我就索性即兴赋诗一首,以述此时心怀。也可借此聊作从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体内之见证。” 袁傪又命随员执笔记录。其诗曰: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残月辉冷,白露满地,林间寒风阵阵,喻示着天将破晓。一行人全都忘却了眼前之事的离奇怪谲,尽皆肃然沉寂,为诗人的不幸而哀叹不已。草丛中,李征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我说,不知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茫然无绪。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当然,曾被誉为乡党之鬼才的我,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心,无疑是一种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如今想来,我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才华也都付之东流了。我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才华远逊于我,却凭磨砺精进而卓然成家的诗人,不知凡几。只可惜变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绞,悔恨不已。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脑中吟成多么出色的诗作,也无法公之于世了。更何况我的头脑正在日益趋近于猛虎。我该如何是好?我那虚掷了的往昔的光阴!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巅,面对空谷咆哮。这种撕心裂肺的悲哀,我极想找人倾诉。昨夜,我还在那里对月咆哮,希望有谁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楚。野兽们听到了我的咆哮声,唯有惊恐万分,跪地求饶而已。山峦树木、明月白露,也以为仅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狂吼。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正如我尚为人时,没人懂我那极易受伤的内心一样。淋湿我这身皮毛的,并非仅仅是浓重的夜露而已啊。” 此时,四周的黑暗,终于渐渐退去。远处,哀婉的晓角之声响起,透过树林隐隐传来。 “已经到了非告别不可的时刻了。我不得不沉醉的时刻(即恢复老虎之兽性的时刻)临近了。” 李征的声音说道: “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的妻儿。他们尚在虢略,并不知晓我所遭受的厄运。你南归之后,请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决不要提及你我今日邂逅之事。我这么说确实有点厚颜无耻,但你若可怜他们孤苦无依,施以援手,以免他们日后冻馁于街头,于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了。” 言毕,草丛中传出痛哭之声。袁傪也热泪盈眶,欣然应允了李征的请求。这时,李征的声音又突然恢复了先前那种自嘲的口吻,说道: “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与你的。可比起冻馁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唉,或许正由于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为野兽的下场吧。” 随即他又补充道: “你从岭南回来时,切不可再走此道。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还有,在此分别之后,请你登上百步开外的小丘后再回望此处,让你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样。这绝非我夸耀武勇,正相反,我是想用丑陋的野兽模样,打消你重来此地见我的念头。” 袁傪对着草丛谆谆话别之后,跨上了马背。草丛中又传出难以自抑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在数度回首之后,洒泪登程。 一行人登上小丘之后,依言回望先前的那片林间草地。只见一头猛虎,忽地自草丛跃上大道,遥望着他们。随后,那虎仰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复又跃入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 [1] 龙虎榜的简称,即进士榜。清代则专称武科进士榜曰“虎榜”。 [2] “峭刻”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残忍严厉,毫无慈悲之心。 [3] 他家位于唐朝版图的西侧,所以若要求官就得往东面跑。 [book_title]名人传 めいじんでん 本篇取材于《列子·汤问》篇中『纪昌学射』一节。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发表于 三笠书房主办的文学杂志《文库》上。作者于三天后因宿疾哮喘病发作而去世。此处的『名人』是『顶尖高手』的意思。 赵国的首都邯郸,住着一个名叫纪昌的人。此人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他要物色一位有资格做自己老师的高手。思来想去,觉得当今天下,要论射箭之道,恐怕无人能出飞卫之右。据说飞卫能在百步之外射穿飘摆着的柳叶,并且百发百中。于是,纪昌就顾不上路远迢迢,寻访到了飞卫,拜在他的门下。 然而,飞卫却吩咐这位新入门的弟子说,要学射,就得先学会“不瞬”——也就是不眨巴眼睛。 纪昌谨遵师命,回家后一骨碌就钻到了妻子的织机下面,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瞪大眼睛,紧盯着近在眼前的机蹑 [1] 忙碌地上下移动,极力做到不眨眼睛。妻子见状大惊,不明所以。别的先不说,自己被丈夫以如此奇怪的姿势,从如此奇怪的角度看着,就觉得极不自在。纪昌将不情愿的妻子骂了一通,硬要她继续织布。就这样,他日复一日地以这种滑稽可笑的方式修炼着“不瞬”之功。两年下来,他就练到了快速往复的牵挺 [2] 掠过他的眼睫毛也绝不眨眼的地步。这时,他才终于从织机下面爬了出来。他已经练就了锋利的锥子刺到眼皮都不眨眼的功夫。哪怕是火星猛地溅入眼帘,哪怕是眼前突然飞灰四起,他都绝不会眨巴一下眼睛。基本上他已经忘了如何使用操纵眼皮开合的肌肉,即便在夜里沉沉睡去之时,也将两眼睁得大大的。后来,竟有一只小蜘蛛在他的眼睫毛之间结网筑巢。到这时,他终于相信自己已经练成“不瞬”,于是赶紧将此结果告诉老师飞卫。 飞卫听了之后说:光是练成“不瞬”还不足以学射。下一步要学的是“视”——也就是看东西的本领。“等你练成了见微如著,也就是能将很小的东西看得很大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吧。” 纪昌再次回到家里后,从衬衣的针缝里找出了一只虱子,并用自己的头发将其拴了起来。然后,他将其悬挂在朝南的窗户上,整天盯着它看。日复一日,他就这么凝视着这个吊在窗框上的虱子。起初,在他的眼里,这只虱子当然还仅仅是一只虱子而已。两三天过后,也仍然是一只虱子。但在十来天之后,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他觉得这只虱子变大了——虽说只变大了一点点。三个月之后,这只虱子就明显变大——变得跟蚕宝宝一样大了。与此同时,窗户外面的风景也在逐渐变化着:和煦的春光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炎炎夏日;成行的大雁刚刚掠过高爽晴朗的秋空,紧接着严冬的灰色天空里就下起雨夹雪。纪昌坚忍不拔,雷打不动,继续凝视着吊在头发梢上的这只有吻类催痒性小节肢动物。当然,那虱子已不是最初那只了,而是不断地更换着,三年岁月就在更换几十只虱子的过程中,如流水般逝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吊在窗框上的虱子已经有一匹马那么大。 “成了!” 纪昌拍了一下膝盖,走到门外。眼前的景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大如山;猪,壮如丘;鸡,雄伟如城楼!纪昌按捺住内心的欣喜雀跃,跑回家重新面对吊在窗框上的虱子,“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 [3] ——用强弓利箭来射虱子,一箭射穿了虱子的心脏,而系虱子的那根头发丝居然没断! 纪昌赶紧跑到老师那里去汇报成绩。老师飞卫“高蹈拊膺”——高兴得跳起身来,拍着胸脯,说: “好!” 随即他便毫无保留地将射箭的秘诀传授给了纪昌。 光是针对眼睛的基础训练就花了五年时光的纪昌,正式开始学射后,果然进步神速,令人惊叹。 在学到射箭之秘诀的十天之后,纪昌试着从百步开外射杨柳叶子,就已经能百发百中。 二十天后,他将一只盛满水的杯子放在右胳膊肘上,然后开硬弓试射,箭不虚发是不消说了,再看那杯中之水,居然纹丝不动。 一个月后,他试射连珠箭一百支。第一支箭射中靶心之后,紧随其后飞来的第二支箭不偏不倚正中第一支箭之箭尾,而间不容发的第三支箭又准准地扎入了第二支箭的箭尾。“矢矢相属、发发相及”,由于后面的箭必定扎入前一支箭的箭尾,所以不会掉到地上去。转瞬之间,一百支箭射完,竟然如同一支箭似的首尾相连,从箭靶一直连到弓弦——因为最后一支箭的箭尾还控在弓弦上呢。 “善!” 在一旁观看的老师飞卫,不禁脱口而出道。 两个月后,回到家里的纪昌因一点小事跟妻子拌起了嘴。为了吓唬一下妻子,他拉开乌号之弓 [4] ,搭上基卫 [5] 之箭,“嗖”地一下就朝妻子的眼睛射去。这一箭射掉了妻子的三根眼睫毛,可她却一点儿都没察觉,继续大骂自己的小官人。由此可见,纪昌射出的箭,其速度之迅疾,准头之精妙,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再也不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的纪昌,有一天,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良之念。 他心想,当今天下,能与自己在弓箭上一较高下的,除了老师飞卫已经别无他人。自己要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非得除掉他不可。于是他便用心计,暗中寻找下手的机会。 一天,他在郊外与迎面走来的飞卫不期而遇。刹那间,他便拿定主意,张弓搭箭瞄准飞卫。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的飞卫,立刻张弓搭箭以应对。他们两人各自开弓放箭,可每一次两支箭都在中途相撞,一起落地。由于两人的技艺都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箭杆落地时都是悄没声息的,连灰尘都不扬起一点。就在飞卫的箭已经射完的时候,纪昌的手中却还有一支箭。纪昌心想这下准能得手了,可在他恶狠狠地将箭射出后,飞卫匆忙间折下路旁的一根荆条,用带刺的枝梢将射来的箭“啪”地一下打落在地。 此时,纪昌很清楚自己的歹念已经落空了,心里却忽然生起一股出于道义的惭愧——如果他得手的话,自然是不会有如此感受的。而飞卫呢,由于自己已经转危为安,且对自己的功夫十分满意,也完全忘记对敌人的仇恨。他们两个各自奔向对方,在旷野中紧紧相拥,一时间都流下了充满师徒情谊的泪水。(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符合我们今天的道义观。但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齐桓公想尝尝从未尝过的美味,他的厨师易牙就会将自己的儿子蒸熟了给他吃;秦始皇还是个十六岁少年的时候,就曾在其父王去世的当天晚上,三次侵犯了先王的爱妃。在那样的时代里,纪昌与他的老师忽而你死我活,忽而师徒情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在相拥而泣的同时,飞卫也想到,要是这个徒弟今后再打什么坏主意,自己难免防不胜防。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他指出一个新目标。于是他就对这个极其危险的徒弟说自己的那点本事,已经倾囊相授了。“你若想进一步穷尽‘射之道’的奥秘,就得往西而去,不畏太行之艰险,登上霍山之巅。那里有一位名叫甘蝇的老师傅,要论射箭之道,他才是旷世的奇才,古今罕见的大家。与这位老师傅相比,我们这点微末技艺,简直如同儿戏。如今能做你的老师的,想来非甘蝇老师傅莫属。” 纪昌立刻动身,投西而去。老师所说的,什么在那人面前我等的技艺如同儿戏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对于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他来说,前面的道路还十分漫长。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技艺到底是不是如同儿戏,还得尽快找到那人,与之一比高下后,才会真相大白。所以,他眼下什么都不想,只管抓紧赶路。哪怕磨破脚底,哪怕划伤小腿,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攀危岩,渡栈道,历尽艰险,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纪昌登上了霍山山顶。 然而,在山顶上迎接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纪昌的,却是一个目光温柔得如同绵羊一般的、老态龙钟的老头子。看他那模样,估计年龄已超过一百岁了吧。一把白胡子长得吓人,加上他弯腰曲背的,走路时胡子都拖到了地上。 纪昌心想,这老头老成这样了,估计是个聋子吧。于是就扯开嗓门,心急火燎地说明了来意。说过“您看看我的箭法如何”之后,纪昌也不等他回话,就立刻解下背上那柄杨干麻筋弓 [6] 操在手中,并搭上一支石碣箭。这时,空中恰巧高高地飞来一群大雁。弓弦响处,五只大雁被一箭贯穿,“扑啦啦”地跌落蓝天。 “嗯,还不错嘛。”老头笑眯眯、慢吞吞地说道,“然而,此乃‘射之射’也。想来好汉你尚不知‘不射之射’吧。” 纪昌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但老头却不动声色地将他带到了二百步开外的悬崖绝壁上。脚下,是名副其实的、如同屏风一般的壁立千仞,只要望一眼正下方那条细如游丝的溪流,就立刻叫人头晕目眩——可见那崖顶有多高了。老头笃笃定定,若无其事地走上了一块有一半突出于山崖、悬在半空的大石头。他回过头来,对纪昌说道: “怎么样?到这块石头上来,再次施展一下你刚才的那手功夫吧。” 事到如今,纪昌自然也不能畏缩不前。当他与老头调换过位置,踩上那块石头时,觉得石头还在微微地摇晃着。可正当他鼓足了勇气,刚要张弓搭箭的当儿,悬崖边有一块小石头滚了下去。纪昌将目光追随石块而去的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地两腿一软,俯身趴在石头上。他双脚打战,遍体流汗,再也站不起来了。老头笑着伸出手去将他从大石头上接下来,然后自己站上去。他说道: “好吧。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射’吧。” 心头依旧怦怦直跳、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纪昌,觉得有些奇怪,他赶紧问道: “可是,您的弓呢?弓,在哪儿?” 原来老头两手空空,手中既无弓,也无箭。 “弓?”老头笑道,“要弓的话,那不还是‘射之射’吗?‘不射之射’是既不要乌漆之弓,也不要肃慎 [7] 之箭的。” 恰好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高高地盘旋着一只鹰。只见它正优哉游哉地画着圆圈,却小得跟一粒芝麻似的。甘蝇抬头望了一眼那只鹰,便将无形之箭搭在了看不见的弓上,“弓”开如满月,“嗖”的一声,射出了一“箭”。 看哪!那鹰连翅膀都没拍打一下,就如同一块石头似的,笔直地从高空跌落下来。 纪昌战栗不已。他觉得自己今天才终于得窥“射”之真谛了。 九年。从那时起,纪昌在那老头的身边一共待了九年。在此九年间,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修炼?无人知晓。 待他九年之后下山来的时候,人们十分惊异地发现,他相貌发生了变化。以前那股子绝不肯服输的强悍劲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呆若木鸡的神情。他去拜访了已阔别多年的老师飞卫。飞卫一看到他如今的面相,不由得大声感叹道: “这才是天下第一高手啊。我辈岂能望其项背?” 名都邯郸沸腾了。人们迎回了天下第一高手,全都期望他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 然而,纪昌却一点也没有满足大家要求的意思。他甚至连弓都不碰了。看来,进山时带着的那张杨干麻筋弓,也被他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便懒洋洋地答道: “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 “原来如此!” 脑袋瓜极其灵光的邯郸士人马上听懂并认同了他此话的精神。于是这位不执弓的弓箭高手,成了他们的骄傲。纪昌越是不碰一下弓箭,他们就越是起劲地传扬他的箭法天下无敌。 于是,各种稀奇百怪的说法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邪乎。 例如:每到夜里三更过后,纪昌家的屋顶上就会响起莫名其妙的弓弦声。据说那是附在纪昌身上的射道之神,在他睡着的时候脱离了他的肉体,为他驱赶妖魔,彻夜守护着他。 他家的一个商人邻居说,有天夜里看到纪昌踩着祥云,手里还极为少见地拿着弓,正在和古代的羿和养由基 [8] 比箭呢。当时,那三大高手所射的箭都带着白光,“嗖、嗖”地划过夜空,消失在参宿与天狼星之间。 有一个小偷坦白道,他曾想潜入纪昌家里,一条腿刚刚跨上围墙的当儿,寂静无声的纪昌家中就射出一道杀气,击中了他的额头,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从墙上摔了下来,跌到了外面。 从那时起,一些心怀邪念的家伙全都绕道而行,不敢在他家周围方圆十里内通行。就连聪明的鸟儿也不在他家上方飞过了。 就在这云山雾罩似的一片盛名之中,天下第一射箭高手渐渐老去了。他的内心,早已没了“射”之念,似乎已经进入枯淡虚静的境界。如同木偶一般的脸上愈发没有表情,还几乎不开口说话,最后甚至到了他是否在呼吸喘气都值得怀疑的地步。所谓“不知人我之别。不知是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正是他晚年的写照。 在离开甘蝇老师傅四十年之后,纪昌平平静静地离开了人世——真是平静得如同一缕轻烟寂然散去一般。在此四十年间,他绝口不提“射”字。既然连提都不提,自然就更不会去操弓射箭。当然,作为寓言的作者,我是非常想描写一番老名士最后的惊世之举,并以此来挑明他之所以能成为真名士的缘由。但我总不能去篡改古书上的记载吧。因为,在他的晚年,只是一味地“无为自化”而已,除了下面的一则奇闻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流传下来。 这则奇闻,似乎发生在他去世前的一两年里。有一天,年老的纪昌应邀去朋友家做客。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器具。他觉得这玩意儿看着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称,有什么用途。老人就问这家的主人,这东西叫什么?是干吗用的?主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只是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没想到老纪昌还挺认真,又问了一遍。可对方似乎仍摸不透客人的心思,依旧暧昧地笑了笑。直到纪昌第三次一本正经地重复同一个问题时,主人才面呈惊愕之色。他直勾勾地紧盯着客人的眼睛,等他确信对方不在开玩笑,也没有发神经,并且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突然显得十分惊恐,十分狼狈,结结巴巴地高声惊呼道: “啊,夫子,——古今无双的第一神射手,您竟然连弓都不认识了吗?弓啊。您竟然连弓的名称、弓的用途都忘记了!” 据说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赵都邯郸的画家都藏起了画笔,乐师都扯断了琴弦,就连工匠都不好意思使用圆规和矩尺了。 [1] 织布机上的一个部件,用大脚趾踩踏,使管束经线的综上下移动。 [2] 即机蹑下面随着脚的踩踏而上下摆动的踏板。 [3] 作者所引用的《列子·汤问》篇之汉文原文,下面的“高蹈拊膺”也是。燕角之弧:用燕国的牛角制成的弓。朔蓬之簳(gǎn):“朔”当为“荆”字之误,即楚国的意思。朔蓬,即楚国出产的蓬梗。簳:箭杆。 [4] 传说中黄帝用过的弓,一说是用桑柘制成的弓,总之是良弓的代称。 [5] 也作“淇卫”,指卫国的淇园,该地以出产优质箭杆而闻名。 [6] 用麻丝缠绕在杨木干上制成的硬弓。 [7] 指生活在今吉林省一带的古代少数民族。据说周武王要求各地野人进献物产的时候,该地先民献上的是带有石制箭镞的箭。 [8] 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将,善于射箭,曾经百步穿杨,一箭射穿七重铠甲。 [book_title]悟净出世 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本篇收录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岛谭》之中。 却说进入寒蝉鸣败柳、大火 [1] 向西流的秋天之后,三藏虽仍不免心中惴惴,却依旧带着两个徒弟力克艰险,急急地赶路。那一日,忽然有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但见那河中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更兼河面宽阔,一望无际。来到岸边,看到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流沙河”三个篆字,正面又刻着四行小楷: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 芦花定底沉。 ——《西游记》 一 那时,住在流沙河河底的妖怪,约有一万三千个。这些个妖怪之中,就数他最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自己说,到目前为止,一共吃过九个僧侣,所以遭了报应,那九个骷髅一直围在自己的脖子周围,可别的妖怪都没看见过。 “没看见。定是你鬼迷心窍了。” 谁要是这么一说,他就会报以狐疑的目光,随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叹自己为什么与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时也会聚在一起瞎嘀咕: “别说什么僧侣了,就连像样的人他都没吃过一个。因为谁都没见过嘛。要说吃些小鱼小虾,我们倒是见过的。” 妖怪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独语悟净”。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要是从远处看,只见有一串小水泡从他嘴里冒出来,其实,就是他在低声嘀咕。什么“我是个傻瓜”啦,“我为什么会这样”啦,“我完了,我没救了”啦。有时还会说“我是个堕落天使 ”什么的。 当时,不仅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么东西转世投胎而来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说他前世是天上灵霄殿的卷帘大将。因此,就连深感怀疑的悟净本人,最后都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来。可事实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个暗地里不相信转世投胎说。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卷帘大将变成了如今的自己,难道从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就一样了吗?别的暂且不说,从前在天上的那些事,为什么我如今一点都记不起来呢?存在于我的记忆之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又有哪点是一样的呢?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当他嘀嘀咕咕地冒出这些疑问时,妖怪们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来了。”有的妖怪是纯粹的嘲笑,有的妖怪还面带悲悯地说:“病啊。这都是恶病闹的。” 他确实是病了。 不过,到底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得病,悟净一无所知。等他发觉时,周围就已经弥漫着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厌烦的氛围。他什么事情都懒得做,看到、听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气消沉,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讨厌自己,不相信自己。他会一连好多好多天,将自己关在洞穴里,不吃不喝,仅双眼炯炯放光,沉湎于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时他也会突然站起身来,在附近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过一会儿又突然坐了下来。他的这些动作、行为,全都是下意识的。甚至连“到底明白了什么,自己才能从不安中解脱出来”都不知道。只觉得之前能理所当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现在都显得那么可疑、那么难以理解。之前以为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今分崩离析了,而在对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过程中,其整体的含义就全然不明白了。 一条身兼医生、占星师和祈祷者的老鱼精,有一次见到悟净后便对他说: “哎呀,好可怜啊。你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只能十分悲惨地度过一生。要说,我们之中原本是没人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就开始有极少数人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二 文字被发明出来这事儿,早就从人类的世界传到了他们的世界里。然而,在他们这些妖怪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蔑视文字的习惯。他们认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能用文字那样僵死的东西记录下来呢(要是绘画的话,有时还能画个差不离儿)?他们坚信,用文字来记录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缕轻烟而不破坏其形状一般,简直傻透了。因此,他们排斥文字,并将理解文字看作一种生命力衰退的症状。妖怪们觉得,悟净整天愁眉苦脸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缘故。 虽说妖怪们不拿文字当回事儿,可并不等于他们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万三千个妖怪当中,哲学家还真不少呢。只是由于他们的语汇极度贫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朴素的语言来思考最最艰深的重大问题。他们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开出了一溜儿思考的店铺,以至于河底飘荡着一股子哲学的忧郁。有那聪明的老鱼买下了美丽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户下,冥想着永无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贵的鱼类,坐在有着美丽条纹的绿藻荫里,弹着竖琴,赞美宇宙之音的和谐。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却又毫不隐瞒自己那愚蠢的烦恼的悟净,自然就在这些充满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对象。 有个貌似聪明的妖怪,一本正经地对悟净说道: “真理是什么?” 随后,没等悟净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大步流星地跑开了。还有一个妖怪——这是个河豚精——听说悟净病了,便特意前来探望。因为他觉得悟净的病因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他就是为了笑话他而来的。 “生即不死。死即无我。何惧之有?” 这就是这家伙的论调。 悟净十分坦诚地接受了这一观点,认为十分正确。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怕死,他的病因也并不在此。于是,特意前来嘲笑他的鱼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关于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在妖怪的世界里可不像在人类世界里那样泾渭分明。心病,会直接转化为剧烈的肉体痛苦。悟净如今正忍受着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实上他已经忍无可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后,不管多么地艰难,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访这河里所有的贤者,所有的名医,所有的占星师,要向他们诚心请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于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有的极度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长得极大;有的极度淫荡,因而相应的器官十分发达;有的极度单纯,因而除了脑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尽。 他们全都固执己见,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观,不懂得与别人讨论后还能得出层次更高的结论。这是由于他们过于彰显自己的特性,不愿意遵循别人的思路。因此,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数百种世界观和形而上学,彼此绝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三 悟净首先去拜访的,是一个最最有名的幻术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层层叠叠地营造出一个洞窟,并在洞口挂了一块“斜月三星洞” [2] 的匾额。据说洞主长得鱼面人身,善使幻术,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里打雷,夏天里制冰,能让飞禽在地上奔跑,走兽在天上飞翔。悟净总共侍奉了这位道人三个月。因为他觉得,幻术本身倒还在其次,善使幻术的道人应该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应该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着能治愈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现实却让悟净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坐在石洞深处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还是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弟子也好,开口闭口,尽是些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法术来欺骗敌人从而获取宝物的实用方法,根本没人愿意跟悟净来探讨什么没用的思想问题。结果,悟净惨遭愚弄、嘲笑之后,被赶出了三星洞。 悟净下一个前去拜访的,是沙虹隐士 [3] 。这是个有着多年道行的虾精,腰已经弯得跟弓似的了,半个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净也伺候了这位老隐士三个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他那深奥的哲学思想。老虾精一边让悟净给他揉他的弯腰,一边满脸严肃地对他说道: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看到悟净面呈不安之色,老隐士又安慰他说道: “不过呢,年轻人,你也不用害怕。被波浪卷走的人会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够超越它的。要超越这种有为转变 [4] 到达不坏不动的境地,也不是做不到。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恶,物我两忘,从而到达不死不生的境界吗?但是,如果像自古流传的那样,将这种境地设想为极乐世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普通生灵所拥有的快乐。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如蜡,如沙。” 听到这里,悟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说:“我想听的不是个人的幸福,或如何确立不动之心。而是想知道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老隐士眨巴了一下积满眼屎的眼睛,回答道: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 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有传闻说,坐忘先生经常会以坐禅的姿态睡觉,并且一睡就是五十天。据说他还相信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偶尔醒来的时刻,反倒觉得是在梦中。悟净路远迢迢地找到这位先生的时候,他果然正在睡觉。 那地方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上面的阳光几乎是照不到那里的,虽说悟净在眼睛适应这种黑暗环境之前,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可一个结跏趺坐在坐台上的老和尚形象,还是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没奈何,在这个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连鱼儿都很少光顾的地方,悟净只得在坐忘先生的面前坐下来,闭上眼睛。他只觉得一片寂静,似乎是与世隔绝了。 到了悟净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坐忘先生睁开了眼睛。悟净慌忙站起身来礼拜。然而,坐忘先生对于眼前之人仅仅是似看非看地眨巴了三四次眼睛。两人一时无言,对坐了一会儿之后,悟净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请教。所谓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咄!秦时 轹钻 [5] !” 随着这一声大喝,悟净的脑袋上猛地挨了一棒。 悟净晃了两晃,重新坐好,过了一会儿,他小心提防着,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那个问题。这次没有棍棒打来了。坐忘先生脸部和身体全都一动不动,只是张开厚厚的嘴唇,如同做梦一般地说道: “老不吃饭觉得饿,到了冬天觉得冷。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完,闭上厚厚的嘴唇,盯着悟净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着,他的眼睛一连五十天没有睁开。悟净十分耐心地等候着。到了第五十一天,坐忘先生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坐着的悟净,问道: “你还在这儿?” 悟净十分恭敬地回答说自己又等了五十天。 “五十天?” 坐忘先生用他那惯常的做梦一般的眼睛望着悟净,一声不吭地就这么看。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 “衡量时间长短的尺度,仅仅是有所感受者的实际感受罢了。连这点都不懂的家伙,就是十足的蠢蛋。听说人类世界里出现了衡量时间长度的器械,恐怕只会给将来带来巨大的误解吧。大椿之寿,朝菌之夭,又有什么长短之分呢?所谓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装置而已啊。” 说完这话,坐忘先生又闭上了眼睛。悟净知道,不过上五十天,他是不会睁开眼睛的。于是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坐忘先生鞠了个躬,走了。 “怀有恐惧之心吧,凡夫俗子们!然后,相信神灵吧!” 一个青年站在流沙河最最热闹的四岔路口,高声叫道。 “要知道,我们那短暂的生涯,是处在其前与其后都浩渺无边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们所居住的狭窄空间,其实是处在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也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广袤无垠之中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战栗呢?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这个肤色白皙的青年满脸通红、嗓音沙哑地呼喊着。真没看出他那稍稍女性化的高雅气质中,竟然还潜藏着如此这般的壮怀激烈。悟净大为震惊,对着他那对美丽而又激越的眼眸看出了神。悟净觉得,这个青年的话语,像一支支神圣的利箭,射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敬爱神灵,厌恶自己而已。有些人自以为是什么独立的本体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简直是可笑至极!说到底,我们还得以整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为了整体,仅仅是为了整体而活下去。只有与神合二为一,才能成就灵魂。” 这确实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神圣而睿智的声音,对此,悟净是毫无疑虑的。但是,他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如饥似渴地追求的,并不是这种神圣的声音。这种金玉良言确实如同一剂良药,然而,将治疗疖子的药推荐给疟疾病人,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那四岔路口不远处的路边,悟净发现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乞丐。这是个形容可怕的佝偻者,五脏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来,头顶落得比肩膀还低,下巴藏到了肚脐眼下面。从肩头到后背还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疖子,已经开始溃烂。见此情形,悟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悟净的叹息被这个蹲着的乞丐听到了。他的脖子转动不灵,故而仅将一对浑浊的红肿的眼睛朝上翻了翻,露出仅剩的一颗长门牙,咧嘴一笑。然后,他甩动吊着的两条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到悟净的脚边,朝上望着他说道: “恕我冒昧。你似乎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可我觉得,让人觉得可怜的,反倒是你啊。你以为我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一定在怨恨造物主,是吧?干吗要怨恨呢?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今后,我还会变成什么有趣的模样呢?我的内心正充满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变成一只鸡,就让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变成一张弹弓,那就用它来打个斑鸠下来烤着吃。我的屁股要是变成车轮,我的灵魂要是变成马,那就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了,得珍惜使用啊。怎么着,你吃惊了?我的名字叫作子舆,还有三个莫逆之交,他们是子祀、子犁和子来。我们都是女偊氏的弟子,早已超越了形体局限,进入不生不死之境地。水淹不死,火烧不死,睡着时不做梦,醒来后无忧无虑。前一阵子我们四人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呢。我们是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啊哈哈哈……” 虽说他的笑声很难听,可悟净还是觉得,或许这个乞丐才是真正的真人。他所说的话如果都发自内心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然而,这家伙的用语和态度之中,让人感到某种夸耀的意味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强忍着痛苦而故作惊人之壮语。再说,这家伙如此丑陋的模样和脓血的臭味,也让悟净极为反感。因此,尽管悟净内心已大受触动,可到底也没能下定决心来伺候这么个乞丐。不过他注意到了乞丐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偊,于是就跟他打听了一下。 “哈,你问我师父吗?我师父在从这儿往北两千八百里,流沙河与赤水、墨水汇合的地方结庐而居。倘若你真的求道心切,意志坚强,自然会得到教诲的。你就好好修道吧,也替我问声好哦。” 这个佝偻乞丐,晃动高耸的肩膀,大模大样地说道。 四 悟净踏上了往北而去的旅程,直奔流沙河与赤水、墨水的交汇处。 夜晚,他就在芦苇丛中打个盹,清晨起来,他在无边无涯的水底沙滩上继续往北走。他每天都这么走着。看到鱼儿们翻动银鳞,欢快地游动着,他也会感到落寞,心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人这么闷闷不乐呢?一路之上,途经有名的道人、修炼者的居所,他都会一个不落地登门拜访。 悟净前去拜访了以贪吃和强悍而闻名的虬髯鲇子。这位肤色黝黑、体格强健的鲇鱼精捋着长须训诫道: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这条鱼,嗯,就说这条鱼吧,为什么会从我的眼前游过并成了我的点心呢?这里面是有着必然之因缘的。深究如此因缘,自然完全符合哲仙 [6] 的行事风格。然而,在抓到这条鲤鱼之前就一味地沉湎于如此思考,就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所以说,应该首先抓住这条鲤鱼,并将其当作点心吃掉,然后再去考虑那样的问题,也还为时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种老纠缠着鲤鱼为什么是鲤鱼,鲤鱼跟鲫鱼有什么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老让鲤鱼白白溜走的家伙。你那忧郁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悟净垂下了脑袋,觉得这鲇鱼精说得确实没错。 这时,虬髯鲇子已经吃光了鲤鱼,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着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咙里“咕嘟”作响。悟净正好在这当儿抬起头来,看到鲇鱼精的这副馋相后立刻感到危险并迅速后退。好险!鲇鱼精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爪子紧贴着悟净的喉咙扫了过去。一击不中之后,这妖怪恼羞成怒,和身扑了上来,一张贪婪无比的大脸迫在眼前。悟净奋力蹬水,搅起一片烟雾般的泥沙,在此掩护下,他仓皇逃出了洞口。悟净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地寻思道:今天总算是以切身经历,从那凶猛的妖怪身上学到了“当下主义”之精髓了。 悟净出席了著名的无肠公子 [7] 的讲筵。这位圣僧可是主张“爱邻人”的。可谁知他宣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将自己的两三个儿子(他们原本就是蟹精,一次能产下无数卵子)“咔嚓咔嚓”地吃掉。看得悟净震惊不已。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悟净觉得获得了一条珍贵的教诲。他跪下身来,拜了一拜。 不,凡事都要通过一个个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否则就于心不安,这正是我的缺点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对了,教诲应该原汁原味地接受,而不该将其封存起来。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悟净又跪拜了一次,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蒲衣子的居所,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道场。虽说只有四五个弟子,可他们亦步亦趋地学着老师的样儿,探索着自然的秘钥 [8] 。然而,与其说他们是探索者,倒不如说他们是陶醉者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仅仅是观察大自然,并深深地融化在美妙的和谐之中罢了。 “首先是感受。要磨炼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锐的感觉。离开了对于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而已。”一名弟子说道,“深深地潜下心来观察一下大自然吧。蓝天、白云、微风,飘雪、淡蓝色的冰、摇曳着的红藻、夜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硅藻类、鹦鹉螺的螺旋、紫水晶的结晶、红色的石榴石、碧绿的萤石。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心醉,不是全都在诉说着大自然的秘密吗?” 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诗人的语言。 “所言极是。然而,就在快要破解大自然之密码的瞬间,那种幸福的预感就会突然消失,我们又不得不面对美丽而又冷峻的大自然之侧脸了。”另一名弟子接过话头来说道,“这自然是我们的感觉磨炼得还不够,心潜得还不够深的缘故。我们还得用功修炼才行啊。因为,师父所说的‘看即是爱,爱即是作’那一境界,应该是不久就能达到的。” 在弟子们发表意见的当儿,蒲衣子一声也不吭,他将一块碧绿的孔雀石放在手掌心里,用充满欢愉的柔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 悟净在那里待了一个来月。在此期间,他也跟其他弟子一样,成了大自然的诗人,赞美宇宙之和谐,希望自己能与最神秘的生命同化。虽说他有时也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但还是抵御不了他们那种静谧的幸福的吸引。 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位异乎寻常的美少年。他的肌肤就跟白鱼一样,是透明的。他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做梦一般。他额头的卷发柔软得就跟鸽子的胸毛似的。他心中稍有忧郁时,俊俏的脸上就会带上一抹阴翳,就跟在月亮前面飘过一片薄云似的。他高兴的时候,那对深邃、清澈的眼眸就会像黑夜中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无论是老师还是同伴,都十分喜欢这位少年。真诚、单纯,这位少年的内心根本不知道还有怀疑这件事。他是如此地俊美,如此地柔弱,仿佛是用什么高贵的气体做成的。只有这一点让大家感到不安。少年只要一有空,就会在白色的石板上滴下淡黄色的蜂蜜,用它来画牵牛花。 就在悟净离开此处四五天前的一个早上,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与他一同外出的弟子带回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汇报:自己稍不留神的当儿,少年溶化在水里了。自己看得真真的。 其他的弟子听了之后不禁都笑了:哪有这种离奇的怪事?! 然而,老师蒲衣子却非常认真地接受这种说法。他说: “或许真是这样的。既然是那个孩子的事情,或许还真会这样。因为,他太单纯了。” 悟净将要吃了自己的鲇鱼精之凶悍与在水中溶化了的少年之俊美做了一下比较,然后便辞别了蒲衣子。 继蒲衣子之后,悟净又去了斑衣鳜婆 [9] 处。这个女妖怪虽说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却依旧肌肤柔嫩,与处女没什么两样。据说她身段婀娜,妩媚多姿,能让铁石心肠的硬汉见了都动心。这个以极尽肉欲之欢为唯一之生活信条的老女妖,后院有数十间兰房,养着许多容貌俊俏的小伙子。她时常摒弃一切交游,连亲友都断绝联系,夜以继日地沉迷于肉欲享乐之中。每三个月才出来露一次面。 悟净来得很巧,正好是她三个月一次露面的当儿,所以有幸见到这个老女妖。听说悟净是一位求道者之后,鳜婆则以慵懒倦怠却不乏妩媚风情的姿态,开始了她的说教: “要我说这‘道’呀,要我说这‘道’呀,圣贤的教诲也好,仙哲的修炼也罢,都在于如何延续这‘无上法悦’ [10] 之瞬间。你想想看,能够生于这世上,实在是百千万亿恒河沙劫无限之时间中极为偶然、极为庆幸之事。然后,死亡却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随即,女妖又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说道: “虽说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这么说十分对你不住,但我老实告诉你吧,在我的后院,每年都会累死上百个小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乐,都为自己能如此这般地度过一生而感到非常满足。没有一个留在我这里之后,是在怨恨中死去的。倒是有人由于死亡导致无法继续享乐而心有不甘。” 最后,鳜婆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悟净那丑陋的模样,又补充道: “所谓‘德’,就是能够享乐的能力啊。” 在为由于自己太丑而被免于列入每年死去的百人之中而表示了感谢之后,悟净告别了鳜婆,继续踏上旅程。 圣贤们的说法可谓是千差万别,悟净简直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才好。 “我是什么?”——针对悟净的这一提问,有一位贤者如此答道: “你首先大吼一声试试。倘若吼声为‘波——’,你就是猪。倘若吼声为‘嘎——’,你就是鹅。” 另一位贤者则如此这般地教导他: “只要你不勉强自己问什么‘我是什么’,你就不难理解你自己了。” 又说:“眼睛能看见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所谓‘我’,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又一位贤者说道: “我一直是我。在我的现在的意识诞生之前,我就已经经历了无穷的时间(虽说谁都记不得这一点了)。在现在的我的意识消亡之后,我也将会存在于无穷的时间中吧。关于这一点,如今谁都没有预见到,并且,到了那时,现在的我的意识一定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有人这么说: “一个连续的我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只是记忆的影子的堆积而已。” 他还这样教导悟净: “记忆的丧失,就是俺们每天所做的事情的全部。由于我们忘记了已经忘记的事情,所以才觉得许多事情十分新鲜。其实那就是些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不要说是昨天的事情了,就是上一个瞬间的事情,也即当时的知觉,当时的情感,全都会在下一个瞬间被忘却的。这其中仅有极少的一部分,会留下朦胧模糊的痕迹。因此说,悟净啊,现在这一瞬间,是多么地重要,多么地宝贵啊。”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在此期间,针对悟净这同一个“症状”,不同的“医生”开出了不同的处方。悟净不断地重复着奔波于不同“医生”之间的蠢行,最后,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变聪明。岂止是没有变聪明,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了。从前的自己尽管愚蠢,可至少要比现在的自己敦实——几乎是肉体感觉,总之,自己那时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而现在呢,变得没分量了,一阵风就能吹跑。尽管外表被涂了许多花样,可内里却空空如也。 “这可不行啊!”悟净心想。 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除了通过思考来探索意义外,也应该有更为直接的解答吧。就在他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前面的水开始发紫,变浑了。原来,他的目的地,女偊氏的居所到了。 粗看之下,女偊氏是个极其平凡的仙人,甚至还有点迂腐。悟净来了之后,既不差遣他做什么事,也不教他什么东西。俗话说,死人僵硬,活人柔弱,想来这位女偊氏是讨厌那种死缠烂打、一根筋似的求学态度的。只是偶尔极为罕见地,她才会似乎并不针对哪个人,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每逢这时,悟净就赶紧跑去听,但由于她的声音太低了,几乎听不到什么。到头来,三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可悟净并未聆听到什么教诲。他从女偊氏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是: “相比起贤者之知人来,愚者更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还得自己治啊。” 到了第三个月的月底,悟净终于绝望了。他去跟老师告别。谁知这时女偊氏竟然开口了,并且滔滔不绝地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因没生三只眼睛而感到悲伤的人,是十分愚蠢的”;关于“一定要用自我意志来控制指甲和头发的生长的人,是非常不幸的”;关于“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关于“尽管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思考这事儿不好,但就跟猪不会晕船一样,不思考的人是幸福的。不过呢,思考思考这件事儿本身是不应该的”,云云。 随后,女偊氏又说了一个以前认识的、有神智的妖魔的故事。说是这妖魔上至星辰运行,下至微生物类的生生死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运用其微妙高深的计算,不仅能倒推出以往所有的历史,还能预测将来所要发生的事件。然而,这妖魔依然是十分不幸的。因为,有一天这妖魔忽然想道:“自己所能预测的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从其发生过程而从其根本原由来讲)一定会如此这般地发生呢?”他发现即便运用他那微妙高深的计算能力也无法找出其终极理由。为什么向日葵是黄色的?为什么草是绿色的?为什么所有的事物会以这种方式存在?这一系列的疑问,让这位神通广大的妖魔头痛不已,最后竟导致他悲惨地死去了。 除此之外,女偊氏还讲了另一个妖精的故事。这是个非常小非常寒碜的小妖精。她常说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寻找某个闪亮发光的小东西。谁都不知道她所说的发光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可这个小妖精却满怀热忱、充满信心地寻找着。她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结果,她最终也没找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可谁都觉得小妖精的一生过得十分幸福。 女偊氏只讲故事,却并没说明这些故事有什么意义。只是在最后,她又说了这么几句话: “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你要懂得,所谓‘爱’,就是一种更高级的理解。所谓‘行’,就是更明确的思考。悟净,你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浸在意识的毒汁之中,你好可怜啊。你要知道,所有决定我们命运的重大变化,全都是无关乎我们的意识而进行的哦。你好好想想,你出生之前,可曾意识到此事?” 悟净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老师的教诲,我如今觉得能够深切领会。其实,在长年累月的游历之中,我也渐渐地感觉到仅仅依靠思考,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但又苦于无法突破如今的自我,脱胎换骨,故而痛苦不堪。” 听了这话之后,女偊氏说道: “溪流流到断崖附近,打一个漩涡,然后化作一道瀑布而掉落下去。悟净啊,你如今就是在漩涡之前踌躇不前。一旦卷入了漩涡,那么就会一口气飞落谷底了。在掉落的途中,是没工夫思考、反省和犹豫不决的。胆怯的悟净啊,你胆战心惊、无限怜悯地在一旁望着如同溪流一般打着旋、飞流直下的人们,自己却为跳与不跳而踌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涡也绝非什么幸福。即便这样你还是恋恋不舍于旁观者的地位吗?愚蠢的悟净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涡中喘息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般不幸啊(至少要比持怀疑论的旁观者幸福得多)。” 悟净觉得老师的教诲十分珍贵,也感铭至深,可总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的地方难以令人释然。就这么着,悟净带着那么一点点的遗憾,辞别了老师。 “我再也不去请教什么人了。”他心里寻思着。 “无论是谁,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神神道道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搞懂。”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踏上了归途。 “‘即便大家都明白大家都不懂,也要装作都懂了。’——大家似乎就是守着这么个约定而活着的。如果说这样的约定早已存在,那么事到如今我嚷嚷着‘不明白,不明白’的,也真是太拎不清了。” 五 由于悟净非常迟钝、愚笨,自然是不会表现出什么“幡然悔悟”或“大活现前” [11] 之类让人眼前一亮的举动来的,可在他身上,渐渐地也出现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了不至于“白忙活”而让自己停留在不怎么艰辛却只会走向最终灭亡的路上——我所怀有的正是这种懒惰、愚蠢、卑劣的心态。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一股勇气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自己。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一直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努力的他,已经升华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六 悟净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 有一天,他突然倒在路旁后,竟然马上就睡着了。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肚子饿都忘记,连梦都没做一个,昏昏沉沉的,一连睡了好多天。 等他忽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青白色,颇为明亮。原来这是在夜里——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春日满月,将明亮的月光从水面上照射下来,让浅浅的河底充满了祥和的白光。悟净睡足之后,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他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随手将游过身边的鱼抓了五六条,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后,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随即又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嘴对嘴地大喝了几口。啊,太爽了。他“咕咚咕咚”地将酒葫芦喝了个底朝天,心情愉快地迈开了脚步。 水中十分明亮,连河底的一粒粒细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沿着水草,不断有水银球似的小水泡,发着亮光,摇摇晃晃地升到水面上去。时不时地有些受他惊动的小鱼,肚皮闪着白光慌慌张张地躲到蓝色水藻的阴影中去。悟净的内心渐渐地陶醉起来,甚至一反常态地想唱起歌来,差一点就扯开了嗓门。就在这时,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一阵不知什么人唱的歌声。他站定身躯,侧耳静听。这声音既像是从水外传来的,又像是从水底远处传来的。声音尽管很低,倒也清晰,屏气静心地细听之下,似乎唱的是这么几句歌词: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12] 悟净当场坐了下来,听入了迷。在这被青白色的月光染得透明的水底世界里,这单调的歌声,就像狩猎时行将随风而逝的号角声一般,低回悠长地响个不停。 非睡,非醒。悟净心神恍惚,如痴如醉地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不一会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非梦非幻的奇妙世界。水草也好鱼也好,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远处飘来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兰麝芬芳。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陌生人在朝他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持锡杖、相貌奇特的伟丈夫。后面一位更是不同寻常,只见她头上缠着宝珠璎珞,顶上肉髻 [13] 高耸,妙相庄严,背后隐隐有圆光。前面那人走近后说道: “我是托塔天王的二太子,木叉惠岸。这一位是我的师父,南海观世音菩萨摩诃萨。自天龙、夜叉、干达婆起,直到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伽、人、非人,我师父全都一视同仁,无不垂怜。此番我师父看到你悟净身陷苦恼,特来点化于你。你要好自珍惜。” 悟净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耳边则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声——是妙音,梵音,还是海潮音? “悟净啊,你仔细听我说话,好好地加以领会吧。不知天高地厚的悟净啊。未得而谓得,未证而谓证,世尊责之为增上慢 [14] 。那么,像你这样非要求证于不可证,更是极度的增上慢了。你所追求的,是连阿罗汉、辟支佛都不能追求,也不想追求的东西。可怜的悟净啊,你是怎么会让自己的灵魂走入如此歧途的呢?正观得而净业立成,而你因心相羸劣如今才陷入了三途无量之苦恼。想来,你已不能由观想而得救,只能靠勤勉劳作而自救了。所谓时间,实乃人之作为也。这个世界,整体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但作用于具体之细节,就有了无限之意义。悟净啊,你首先要将自己摆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今后,你要完全抛弃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什么’。除此之外,你别无获救之道。 “今年秋天,有三个自东往西而去的僧人,将来此地横渡流沙河。那是西方金蝉长老转世的玄奘法师和他的两个徒弟。他奉大唐太宗皇帝之敕命,要去天竺国大雷音寺求取真经。悟净啊,你也跟随玄奘前去西天吧。这就是你适当的位置,这就是你适当的作为。一路上你将历尽艰苦,但你不可怀疑,不可动摇,勉力前行吧。玄奘的弟子中,有一个名叫悟空的。他无知无识,却诚信不疑。你应该多向他学习,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等到悟净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茫然地站在水底的月光之中,内心的感觉极为奇妙。尽管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可又不由自主地寻思道: “……真是事情因人而起,适时而发呀。半年前的我,是绝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的。……刚才梦中那菩萨所说的话,想起来跟那女偊氏和虬髯鲇子也并无多大的差别,可今夜我听着就觉得特别受用,真是怪事儿啊。话虽如此,我再怎么蠢也不会真的将这梦中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救赎之道的。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梦里菩萨告诉我的唐僧他们将经过这儿的事情,或许是真的。真是事情适时而发。……” 他就这么寻思着,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七 这年秋天,悟净果然遇到来自大唐的玄奘法师,并借助其法力,出了水底,变成了一个人。于是,他便与勇敢无畏、天真烂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及懒惰的乐观主义者、天蓬元帅猪悟能一起,踏上了新的征程。然而,一路之上,悟净那自言自语的老毛病并未完全改掉。他嘟囔道: “真是奇怪。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啊。不再勉强寻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难道就等于懂了吗?这事情怎么这么暧昧呢?这转变得也太不彻底了吧!呵呵,真是难以接受啊。总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地苦恼了……” [1] 星宿名,即心宿二。“大火向西流”就是指进入秋季了。 [2] 其实这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祖师所居之洞的同名,全称是“灵台山方寸斜月三星洞”。 [3] 在中国古代,沙虹是虾的别称。 [4] 佛教用语。指世上的一切既由因缘而生,又随因缘而灭,总在变化之中,一刻也不停。 [5] 【車度】轹钻是传说中秦始皇造阿房宫时用的吊车,能吊起很重的东西,却不够灵活。后成了大而无当之物的代名词。“秦时【車度】轹钻”出自《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用作当头棒喝之语,并无实际含义。 [6] 道理通达的仙人。 [7] 指螃蟹。此说源自东晋葛洪《抱朴子》:“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8] 原文如此。指能够揭开秘密的钥匙。 [9] 《西游记》第四十八回中出场的水中女怪。 [10] 法悦原指领悟佛法真谛后所产生的精神愉悦。但鳜婆在此显然是指男女交欢之快乐。 [11] 原文如此。是作者有意采用的禅宗用语。意为活生生的生活之真谛呈现在眼前。 [12] 出自禅宗语录《碧岩录》(第七则)的一首颂,在此暗示悟净将获得新生。 [13] 佛的三十二相之一。指头顶如发髻般隆起。 [14] 佛教用语。指尚未完全开悟却自以为开悟,且骄傲自满。 [book_title]悟净叹异 ごじょうたんい 『叹异』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赞叹诧异。 —— 沙门悟净之手记 午饭过后,师父在道旁的松树下稍事休息,悟空则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地上,督促他练习变化之术。 “来,你试试看。”悟空说道,“心里想着将自己变作一条龙。要真这么想,明白吗?要使劲儿想,拼命想!抛开所有的杂念。明白吗?这可是玩真的。要全力以赴地想,彻彻底底地想。” “好!”八戒应了一声后便闭上双眼,双手结印 [1] 。霎时间,八戒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大青蛇。我见了不禁笑出来。 “笨蛋!你就只会变青蛇吗?”悟空骂道。大青蛇消失了,八戒恢复了原形。 “不行啊。我这是怎么了呢?”八戒不好意思地哼哼着鼻子。 “不行,不行!你用心不专。再试一次。听好了。要用心。要一个劲儿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知道吗?你只要一心想着变成龙,让自己消失就行了。” “好吧。”八戒再次双手结印。与上次不同,这回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总体看来是一条锦蛇,但前部又生了两条短腿,像一只大蜥蜴似的。它的腹部,又跟八戒自己差不多,鼓鼓囊囊的。只见它用两条小短腿爬了两三步,样子别提多难看了。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行了,行了,快变回来吧!”悟空怒吼道。八戒变回原形后直挠头。 悟空:“你要变成龙的意识不强烈,所以老变不成。” 八戒:“没有的事。我是拼命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来着的。使劲想,用心想的。” 悟空:“你没变成龙,就说明你用心还不够专一。” 八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是结果论吗?” 悟空:“哦,是啊,你说得没错。仅凭结果来批判原因,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可是,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按照悟空的说法,所谓变化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悟空确是个天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在第一次见到这猴头的瞬间,就已经感觉到了。刚开始,我还觉得他那张毛茸茸的红脸十分难看,但很快就为他那由内而外的无穷魅力所折服,他容貌的丑陋,立刻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到如今,有时甚至觉得这猴头的容貌十分美丽(即便还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也算十分端正了)。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无不生动地体现了他对于自己的信赖。他十分诚实,从不说谎。他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为诚实。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一些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在悟空眼里全都会变成冒险的原由,成为他大展身手的契机。与其说是有意义的外部世界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如说是他为外部世界一一赋予了意义。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去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的火药。他并非用侦探的眼睛加以寻找,而是用诗人(恐怕也是十分狂放的诗人吧)的心灵去加热所接触到的一切(时而也会将其烤焦),从中催生出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萌芽,并令其开花结果。因此,在他悟空的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平庸陈腐的。每天早晨起来后,他一定要朝拜初升的太阳,并且,怀着第一次看到似的惊叹,由衷地感铭其壮美,由衷地发出赞叹。几乎每天早晨都这样。看到松子发芽,他也会瞠目结舌,为生命的萌动而感到不可思议。 与他纯洁无邪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与强敌交锋时的英勇强健!那又是一副怎样的身手啊!勇猛!高强!全身不露一分破绽,能将金箍棒使得滴水不漏而又招招直指对方要害。他那不知疲倦的身体,剽悍、矫健,大汗淋漓,上蹿下跳,给人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感,洋溢着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欣然相迎的强韧的精神力量。他虽是一只不起眼的猴子,可一旦动起手来,就展示出一种比耀眼的太阳、盛开的向日葵、聒噪的鸣蝉更为投入、更为无我、更为壮健、更为炽热的美感。 大约在一个月前,悟空在翠云山与那牛魔王大战了一场,他当时的勃勃英姿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眼底。感叹之余,我还将这场恶斗的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 ……牛魔王变成一只香獐,悠然地吃着青草。悟空识破之后就变成一只老虎,飞奔而来,要将其一口吞下肚去。牛魔王情急之下变成一头大豹,扑向老虎。见此情景,悟空变成狻猊迎战大豹。牛魔王再次摇身一变,变成一头黄狮,发出霹雳般的怒吼,要将狻猊撕个粉碎。悟空就地一滚,变成一头巍峨的大象,鼻子似长蛇,獠牙像竹笋。牛魔王难以抵抗,只得现出原形,眨眼间成了一头大白牛。只见他头如山峰,眼似电光,双角如同铁塔一般。头至尾,长千余丈,蹄至背,高八百丈。他发声大叫道:“泼猴,看你能奈我何!”悟空见状也现出原形,大喝一声之后,但见他身高一万丈,头似泰山,眼如日月,嘴巴如同血池一般。他奋然挥起金箍棒,照着牛魔王便打。牛魔王用犄角招架住悟空的铁棒,两人在半山腰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真所谓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多么地壮观啊!直看得我叹为观止!甚至不想上前去助阵。这么说,倒不是我不担心孙行者落败,当时的心情,就跟面对一幅精美绝伦的名画,羞于在那上面拙劣加笔一个样。 对于悟空体内的烈火而言,灾祸就是油。一遇到艰险,他就会浑身(精神与肉体)都熊熊燃烧起来。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反倒无精打采,意志消沉。也就是说,他就像一只陀螺,只要不急速旋转,就会倒下。在他眼里,艰难的现实就如同一张地图——用粗线清晰地画出了到达目的地的最短路线的地图一般。在认识到现实事态的同时,他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到达自己目的地的道路。或许应该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确切吧。就跟黑夜中的发光文字似的,在他眼里清晰浮现出来的,只是道路,其他的一概视而不见。就在我们这种钝根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当儿,悟空就已经开始行动了。沿着离目的地最近的道路,迈开脚步了。人们时常称道他的勇猛和神力,出乎意料的,居然不知道他具有天才般的惊人智慧。就他本人而言,这种思考与判断是浑然天成的,已经不显山露水地融入其武力行为之中。 我知道悟空是个文盲,也知道他腹内毫无学问。因为他曾经上天后被任命为名叫“弼马温”的马倌,可他既不认得“弼马温”这三个字,也不知道这个官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我认为他那与神力融为一体的智慧和敏锐的判断力,是无与伦比的。至少在动物、植物、天文等方面,他拥有丰富的知识。一般的动物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立刻明白其性情如何、强弱程度、以什么为主攻武器等特征。对于杂草也一样,哪个是药草,哪个是毒草,一看就知道。但是,要说到这些动植物的名字(世上的通用名称),他是一个都叫不上来的。他特别擅长根据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向、时间、季节,但他不知道“角宿”“心宿”等星宿的名称。与能够背出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却实际分别不出其形象的我相比,差异是何其之大啊!站在这个目不识丁的猴头面前,能充分体会到有赖于文字的教养,其实是多么地苍白,多么地悲哀呀。 悟空身体的各个部分——无论是眼睛、耳朵、嘴巴还是手和脚——总是显得那么地欢快,生机勃勃,乐不可支。尤其是在打斗的时候,更是欢快异常,就跟夏天里聚集在花朵上采蜜的蜜蜂似的,简直就要“哇——”地欢呼起来了。尽管悟空打斗起来十分投入、专注,也确实是气势逼人,但或许就是由于以上缘故吧,看起来总带有某种玩耍、游戏的趣味儿。人们常说什么“必死之心”之类的话,悟空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死。无论遭遇怎样的险境,他都只担心自己的任务(或是打败妖怪,或是救出三藏法师)是否能够完成,至于自己的生死,总是置之度外。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被煅烧时是这样,遭遇银角大王的泰山压顶大法,差点被泰山、须弥山、峨眉山这三座大山压死的时候也这样。他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生命危险而呼天喊地。最最难受的一次,是被小雷音寺的黄眉老佛收入那个不可思议的金铙之中的时候。悟空在里面使劲儿往外顶,却怎么也捅不破这个金铙。他将自己的身体变大,想撑破金铙,可金铙也会随之变大。悟空将身体缩小,金铙也随之变小。悟空拔下毫毛,将其变作一把锥子,想用它在金铙上钻一个孔,结果却丝毫也损伤不了金铙。就在他如此折腾的当儿,金铙那能将所有的东西化为水的法力发威了。悟空觉得自己的屁股开始变软。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担心的也依旧是被妖怪捉去的师父。对于自己的命运,悟空有着无限的自信(不过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种自信)。过了一会儿,从天界前来助战的亢金龙,使尽全身之力,从外部将他那只坚硬如铁的角插入了金铙。然而,尽管尖角贯穿了金铙,可金铙却像是皮肉长成的一样,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缝隙。但凡有能够透风的那么一丁点缝隙,悟空就能变作一粒芥菜籽溜出来,可事实上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就在他的半个屁股快要熔化掉的走投无路之际,他灵机一动,从耳中掏出了金箍棒,将其变成一个金刚钻,在亢金龙的角上钻了一个孔,然后将自己变成一粒芥菜籽,滚进孔里,再叫亢金龙将角拔出来,这才获救。可他从金铙里出来之后,全然不顾自己那已经变软了的屁股,马上就去搭救师父了。时过境迁之后,他也从不提起当时身处的危险境地。估计他当时根本就没觉得什么“危险”啦、“我不行了”啦之类吧。他肯定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寿命啦、生命什么的。估计他今后死去的时候,也是毫无知觉地“咕咚”一下子死去的吧。在临死前的一个瞬间,他肯定还在欢蹦乱跳或大展神威吧。说到底,这家伙的事业,能叫人觉得壮大,却绝不会叫人觉得悲壮。 人们常说猴子模仿人类,可他却是只不模仿人类的猴子!别说模仿了,只要他自己不认可、别人强加给他的想法,哪怕已流传千年,哪怕已被万人认同,他也绝对不会接受。 传统也好,世间的名望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权威可言。 悟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从不讲过去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似乎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至少是将一个个孤立的事件都忘记了。另一方面,过去的经验所带来的教训,他却一一吸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将一个个具体的事件都记住吧。他绝不会在战略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从这一点上,就可知道他已经接受教训了。然而,这种教训是通过怎样的痛苦经历才获得的,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这个猴头有一种能在无意识中完全吸收经验教训的神奇能力。 但是,他也有一个,也只有一个可怕的经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曾经跟我描述过当时那种恐怖的感受。那是在他第一次遇见释迦如来的时候。 那时,悟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他足蹬藕丝步云履,身穿黄金锁子甲,手中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的、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天上地下都没有敌手。他先是扰乱了群仙云集的蟠桃大会,后又打破了惩罚他的八卦炉,大闹天宫。他横扫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与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追杀他的大将佑圣真君在那凌霄宝殿前,大战了半日有余。当时,带领着迦叶、阿难二位尊者的释迦牟尼正好路过那儿,于是便拦住了悟空的去路,喝停了争斗。悟空勃然大怒,扑向释迦如来。如来笑道: “你好威风啊。你究竟是哪道修来的?” 悟空答道:“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石蛋中生出来的。你是何人?竟然不知道我的神通!我已经修得不老长生之法,御风乘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十万八千里呢。” 如来道:“你别吹牛!别说什么十万八千里了,我看你连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 “胡说八道!”悟空怒不可遏,飞身跳上了如来的手掌,“我能飞出十万八千里,又怎么跳不出你的手掌?” 话音未落,他就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一会儿他落下云头,心想怎么着也飞过二三十万里了吧。抬头看到五根红色的大柱子,他便走过去,在正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用浓墨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这几个大字。然后又腾云驾雾回到了如来的手掌之上。他洋洋得意地说道: “别说你这手掌,我已经飞出三十万里远了,还在一根大柱子上留了标记呢。” “你这个愚蠢的猴头!”如来笑道,“你那神通有什么用呢?你刚才不就是在我的手掌中跑了个来回吗?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的这根手指吧。” 悟空觉得诧异,仔细一看,发现如来右手中指上果真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墨迹淋漓,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儿?” 悟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仰望着如来。发现如来脸上的微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异常严肃地紧盯着他看呢。随即,如来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大,仿佛要遮天蔽日一般,且向悟空的身上压来。悟空感到无比恐惧,身上一阵发冷,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他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如来的手掌。如来一翻手掌,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将悟空压在山下,又金书了“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贴在山顶上。悟空只感到头昏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身体也仍会微微发颤。确实,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就整个儿地变了样。从此之后,他饿了就吃铁丸,渴了就喝铜汁,整天被封在岩窟之中,除了等候赎罪期满,别无他法。悟空的心态,也从之前极度的增上慢,跌落到了极度的不自信。与此同时,他也变得怯懦起来,有时还会由于困苦难当而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起来。过了五百年,前往天竺取经的三藏法师偶然路过此地,为他揭去了五行山山顶上的符咒,这才将他解放了出来。当时,重新获得自由的悟空也曾哇哇大哭过。不过这次流的是喜悦的眼泪。他愿意跟随三藏去天竺,也仅仅由于这种喜悦,珍惜这一机会而已。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极为强烈的感谢与报恩。 现在想来,被释迦牟尼制服时的恐惧,似乎就是给之前的悟空——无与伦比的(超越善恶的)存在,一个地上的制约似的。并且,为了将具有猴子外形的巨大存在改造成有益于地上生活之人,通过五行山那长达五百年的重压而将其凝集缩小,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这个已被凝聚缩小了的现在的悟空,在我们的眼里又是多么地出类拔萃,多么地伟大啊! 三藏法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奇特人物。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震惊。变化之术自不待言,那是不可能有的,在路上一遇到妖怪的侵袭,马上就会被抓了去。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是毫无自卫能力更确切呢。那么,这个没出息的三藏法师,能将我等三人深深地吸引住的,又是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因为悟空跟八戒,只是一味地敬爱师父而已。)我寻思着,我们该不是全被师父那柔弱之中蕴藏着的悲剧性所吸引的吧。因为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这些从妖怪脱胎而来的人身上,绝对没有的。三藏法师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类,或者说是生命体)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极其可悲之处和可贵之处。并且,他忍受着此种悲剧性,勇敢地追求着正确、美好的东西。我等所无,师父所有的东西,正是这个。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虽说按照那个不靠谱的八戒的解释,我们——至少是悟空,在对师父的敬爱之中,多少带点男色幻想的成分。 与悟空在实际行动方面的天才相比,三藏法师在处理实务方面简直就是愚钝至极。然而,由于这两人的人生目的不同,所以相互之间并无矛盾。遇到外部困难时,师父并不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寻求,即让自己的内心做好能够承受此种困难的准备。啊,不,还不是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去做这样的准备,而是在平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使自己不至于遇到事情而内心发生动摇。师父已经练就了一颗无论什么情况下穷死都感到十分幸福的坚强内心,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了。在我们眼里显得十分危险的那种肉体上的毫无防备,对于师父的精神而言,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悟空表面看来颇为聪明伶俐,可世上或许还有些事情运用他的天才也无法破解。在师父这里是没有这种担心的。因为对于师父而言,没有任何需要破解的事情。 悟空会愤怒但没有苦恼,有欢喜而没有忧愁。他十分单纯地肯定着“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么,三藏法师又是怎样的呢?他体弱多病,没有自卫能力,时常遭受妖怪们的迫害。可尽管这样,师父仍欣然肯定着“生”。这难道不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吗? 有趣的是,对于师父优于自己这一点,悟空并不理解,只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师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随师父,是因为师父会念紧箍咒(悟空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金箍,他不听师父的话时,师父一念这个紧箍咒,金箍就会收紧,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当)。师父被妖怪捉去后,尽管他会嘟哝“真叫人不省心”之类的话,可总是急着前去搭救。有时他也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师父没办法!”还为自己的怜悯之心大受感动。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更为有趣的是,师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优越。每次悟空将他从妖怪的手中救出来后,他总流着眼泪表示感谢,说些“要是没有你前来搭救,我就没命了”这类的话。其实,不论多么凶恶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终都不会死。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关系,却能保持着相互敬爱(当然,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这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上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差异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说,日暮黄昏时分,我们商量后决定在路边的破庙里过夜。虽说这个决定是一致的,其实各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悟空觉得这样的破庙正是打败凶恶妖怪的好战场,所以选择在此过夜。八戒是由于不肯再去别处寻找了,只想着早点歇脚,早点吃饭,早点睡觉。而我呢,则是考虑到“反正到哪儿都有邪恶的妖精,既然到哪儿都会遇难,那么选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说,只要三个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这么各怀心思的吗?看来是没什么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相较于孙行者的光彩夺目,猪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绝对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头猪是如此地酷爱此“生”,酷爱这个世道。嗅觉、味觉、触觉,他通过所有的感觉来执着于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对我说道: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奔天竺,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今生修善业,来世投胎在极乐世界吗?可是,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又是个怎样的所在呢?如果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叶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着热气喝滚烫的肉汤吗?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喷喷的烤肉吗?如果没有,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饮霞嘬露地活着,我才不要呢!那样的‘极乐’,我才不稀罕呢。我们活着的这个‘现世’,尽管有时候日子很难过,却有着能让我们忘记这一切的无穷乐趣,这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然而,与八戒交谈多了以后,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享乐主义的内心深处时而会闪现出某种可怕东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说“要不是敬重师父,害怕大师兄,我早就开溜了”,这话几乎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可这种好吃懒做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他还潜藏着某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心思。就是说,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经之旅,对于这头猪而言(其实对我而言也一样),是幻灭、绝望之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还不能沉湎于对于八戒享乐主义背后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应该向孙行者学习,并且从各个方面进行学习。除此之外,我是无暇他顾的。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我都必须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才能考虑。事实上,我还几乎没从悟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后,我到底有了什么进步没有呢?不依然是“吴下旧阿蒙”吗?在此次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行事过头,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懒。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了。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然而,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还根本追随不了悟空。虽说一直想学,但由于悟空的气场太过强大,性情太过暴躁,令人恐惧难当,无法靠近。说实话,不论怎么考虑,悟空都不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从不顾忌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脑地一通怒骂。他以自己的能力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会火冒三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当然也可以说,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坏,并非有意为难别人。这一点我们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于如此低下,故而对于弱者的狐疑、犹豫、不安等毫无同情之心,最后便因焦躁难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们的无能而惹他生气,他其实是个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气的家伙。八戒由于老会睡过头,老是偷懒,叫他变什么东西老是变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骂。我之所以不怎么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在他跟前出错罢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论再过多久,我也是无法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的。看来,今后即便难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气,我也必须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骂、被他打,甚至急得与之对骂,我也要将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到手。要不然,老这么离得远远地看着,感叹不已,肯定一事无成。 夜里,我独自醒来。 今晚没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后溪水旁的大树下铺了些草,我们师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个人睡在对面,呼噜大得震山响,每打一次呼噜,头顶上方树叶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虽说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气还是相当寒冷的。此刻,无疑已是下半夜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一颗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边,有一颗较小的红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还有一颗偏黄色的星星,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它就变得时隐时现。还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领悟到了这一点。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师父的脸。就在我这么望着师父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的当儿,我感到胸中微微发热,就好像心里“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1] 佛教密宗中将双手手指交互纠结为各种形状,并伴以强烈意念的一种修行方法。 [book_title]牛人 ぎゅうじん 本篇的素材来源于《左传·昭公四年》之《传》的记事部分。 鲁国的叔孙豹年轻时曾为避乱一度出奔齐国。途经鲁国北部边境一个名为庚宗的地方时,遇见了一位美貌妇人。两人一见倾心,共度良宵。第二天早晨依依惜别之后,叔孙豹便进入齐国。在齐国安顿下来后,叔孙豹娶大夫国氏之女为妻,日后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将当年道旁的那一夜露水姻缘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夜里,叔孙豹做了个梦。在梦中,他觉得四周的空气沉重压抑,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个房间。突然,无声无息地,房顶开始下降。尽管降得十分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下降,一点点地下降。屋里的空气渐渐滞重起来,连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仰卧着的身体却一点都动弹不得。天,漆黑的天,就像一块沉重的磐石一般压在屋顶上方——虽说这是看不到的,可他心里却一清二楚。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上他胸口的时候,他偶一侧目,看到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此人肤色奇黑,身材佝偻,两眼深陷,嘴巴突出如野兽。给人的整体感觉就像一头乌黑的牛。 “牛!快救我!” 叔孙豹脱口求助。那黑色男子果然伸出一只手,承受住了上方压来的无穷重量。与此同时,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叔孙豹的胸口。叔孙豹感到刚才的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 “啊,这下好了。” 当他再次脱口而出时,人已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叔孙豹便将侍从、奴仆统统聚集到一起,一个个辨认,却没发现哪个长得跟梦中的“牛人”相似。之后,他仍不动声色地留意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却从未遇见如此长相的人。 数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将家眷留在齐国,只身匆忙回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身鲁国朝堂之后,才想到要将妻子、儿子招来团聚,但此时他的妻子已与齐国某大夫私通,不愿意回到丈夫身边。结果,只有两个儿子——孟丙和仲壬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以山鸡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想不起对方是谁,但交谈了几句之后就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十多年前逃亡齐国途中,他在庚宗曾与之共度良宵的那位美妇。叔孙豹问她是否一人独自前来,她说她把儿子也带来了,并说那儿子就是叔孙豹当年所留的种。让她将儿子带到跟前来后,叔孙豹大吃一惊:正是个肤色奇黑、双目深陷、身材佝偻之人!与在梦中搭救自己的那个黑色“牛人”简直一模一样。 “牛!” 叔孙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可谁知这个黑小孩竟然满脸惊讶地答应了。叔孙豹震惊不已,问小孩的名字,小孩回答说: “我叫牛。” 母子二人当即被收留了下来,叔孙豹让那孩子做了竖(童仆)。也正因为这样,这个长大后也很像牛的男子就被称作“竖牛”了。与其相貌不相称的是,这孩子其实十分机灵,十分管用,总是阴沉着脸,从不参与其他童仆的嬉戏打闹。除了主人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苟言笑。叔孙豹对他非常宠爱,等他长大后,便将家中的大小事务统统交给他去打理。 他那张双眼深陷、嘴巴突出、肤色漆黑的脸,在难得一笑时,倒也富于颇为滑稽的动人之姿。给人的印象是,拥有如此幽默长相的人,是不可能心怀鬼胎的。事实上,他在尊长面前露出的,就是这么张脸。可当他板起脸来陷入沉思时,就透露出超越常人且颇为怪异的残忍了。这是他的同伴看了,谁都会感到恐惧的脸。而他又能在下意识中,极为自然地见机行事,分别使用这两副面孔。 虽说叔孙豹对于竖牛是绝对信任的,但也没打算要变更后嗣。因为他觉得竖牛掌管内务或当个管家是无出其右的,可要说成为堂堂鲁国名门的一家之主,在人品上就有所欠缺了。对此,竖牛自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他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接回来的孟丙、仲壬二人,总是殷勤有加,极尽逢迎之能事。而他们呢,对于这个家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极度地轻蔑,也并不因他受到父亲的宠爱而多么地嫉妒。这恐怕是由于二位公子在人格方面有着足够自信的缘故吧。 自鲁襄公去世,昭公继位那时起,叔孙豹的身体状况便开始衰弱起来。一次去丘莸打猎,回家路上偶感风寒,躺倒后竟至卧床不起。自此,从伺候病人到传达命令,所有事务就全由竖牛一手承揽。竖牛对于孟丙等公子们的态度,却愈发地谦恭。 叔孙豹在病倒之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钟,还如此吩咐道: “你与本国的诸位大夫尚不够亲近,等钟铸成后,可借着庆贺之名设宴招待诸位大夫。” 这话,分明就是将孟丙定为继承人的意思。 直到叔孙豹病倒以后,那口钟才终于铸成了。孟丙想起设宴招待诸位大夫之事,想就宴会日期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便让竖牛代为通禀。因为在那时,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竖牛,别人是一概不得出入病房的。竖牛接受了孟丙的委托进入病房,却并没有向叔孙豹禀报此事。不一会儿他出来后,便假冒主君的旨意,对孟丙胡乱说了一个日子。 到了那个指定的日子,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当场试敲了新钟。叔孙豹在病房里听到钟声后十分诧异,便问竖牛这是怎么回事。竖牛回答说这是孟丙在家里庆贺新钟铸成,正大宴宾客呢。病人听后脸色大变,说: “没有我的许可,他竟敢以继承人自居,真是岂有此理!” 竖牛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他还远远看到了身在齐国的孟丙母亲方面的人呢。因为他深知,只要提起那位不贞的妻子,叔孙豹总会勃然大怒。果不其然,病人听后怒不可遏,想要站起身来,却被竖牛紧紧抱住,苦劝他不能因此伤了身子。 最后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是以为我这病好不了了,才敢如此胡作非为的。” 随即叔孙豹又命令竖牛道: “你去将他拘捕入狱。别怕。他要是胆敢抵抗,就是将他杀了也无妨!” 宴会结束后,叔孙家年轻的继承人愉快地送走了各位宾客。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成了一具尸体被抛弃在屋后的乱草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鲁昭公的近侍交好,一天进宫访友时,恰巧被昭公看到。昭公询问了他几句,见他对答得体,心中大喜,便在他临走时,十分热情地将玉环赐给了他。仲壬是个极为本分的青年,觉得国君所赐之物,应该禀报父亲之后才能佩戴。于是委托竖牛向父亲禀报这一荣耀之事,并要他将玉环给父亲看。竖牛拿了玉环进入病房后,却并没有将玉环给叔孙豹看,甚至连仲壬来过之事也闭口不提。从病房出来后,竖牛就对仲壬说: “父亲很高兴,叫你立刻将玉环佩戴起来。” 于是仲壬就将玉环戴在了身上。 几天后,竖牛向叔孙豹进言,说是孟丙已亡,显然是要立仲壬为后嗣的,叫他这就去拜见主君昭公,如何?叔孙豹说,后嗣之事还没定呢,何必让他现在就去拜见主君呢? “可是,”竖牛紧接着说道,“不管父亲您怎么想,做儿子的他却早已认定了呀。事实上他已经见过主君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见叔孙豹不信,竖牛便指正道: “近来仲壬可佩戴着从主君那里拜受的玉环啊。” 仲壬立刻就被叫了来。他身上果然佩戴着玉环,并承认是从昭公那里拜受的。父亲艰难地支撑起不听话的身体,勃然大怒。根本不听儿子的任何辩解,当场命他回去闭门思过。 当天夜里,仲壬偷偷地逃到了齐国。 随着叔孙豹的病情不断加重,迫在眉睫的后嗣问题就必须认真加以考虑了。这时,他想到还是应该将仲壬叫回来。于是他便向竖牛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竖牛领命后走出病房,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向仲壬派去使者的。后来他对叔孙豹复命说,他立刻向仲壬派出使者,可对方的答复是绝不会回到无道的父亲身边来了。 事到如今,叔孙豹也不禁对这位近臣产生了怀疑,故而才会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的话,到、到底是真是假?” “我干吗要撒谎呢?” 竖牛回答道。然而重病之中的叔孙豹看到他的嘴角略歪,似乎正在嘲笑自己。叔孙豹猛然惊醒:所有这些事情,不全都是这个家伙来了之后才发生的吗?他怒不可遏,支撑着想要爬起身来,却手无缚鸡之力。他立刻被打倒。一张黑牛般的脸,从上往下,冷冷地盯着他。这次,那张丑脸上浮现出了明白无误的轻蔑、鄙视的神情。这正是一张之前只给同伴与手下看的残忍的脸。叔孙豹想喊家人或别的近臣进来,可由于长期以来的习惯,不通过这个家伙,已经连一个人都喊不来了。这天夜里,想起已被杀死的长子孟丙,这位重病中的大夫悔恨交加,唯有痛哭流涕而已。 从第二天起,残酷的虐待开始了。 之前,由于病人不愿与外人接触,吃饭时都由人将饭菜端到外间,然后再由竖牛端到病人的枕头旁,已经成了习惯。可如今竖牛这位侍者,竟然不让病人进食了。端来饭菜他自己吃个精光,只将空碗空碟放在外面。送饭的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呢。病人喊饿,牛人也只是默默地冷笑,连话都不接他一句。即便想向谁求助,叔孙豹也无计可施。 一次,家宰杜洩前来探病。病人向杜洩诉说了竖牛的所作所为,但杜洩深知叔孙豹平时极为信任竖牛,故而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叔孙豹见杜洩不信,就诉说得越发地认真、凄苦,可杜洩这次又怀疑病人是否发烧过头,神志错乱了。此时,竖牛也在一旁对杜洩使眼色,表示伺候这么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实在是令人头疼。最后,病人又怒又急,流着眼泪,用瘦骨伶仃的手指着一旁的宝剑对杜洩说道: “快用剑杀了这个家伙。快!杀了他!” 当他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子时,叔孙豹不禁颤动着衰弱已极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杜洩与竖牛对视一眼,皱着眉头,悄然走出了病房。等到访客一去,牛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在饥饿与疲惫之中哭泣了一会儿之后,病人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不,也许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象而已。在阴郁、沉闷,充满了不祥感的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无声无息地发着暗淡、泛白的光芒。紧盯着它看一会儿,却又发现它离得很远,好像在十里、二十里开外似的。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而正上方的屋顶,就像不知何时所做过的梦一般,正在徐徐下降。很慢,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下降,从上而下,压向他的身躯。他想逃走,可浑身动弹不得。侧目一瞧,见一个黑色的牛人站在一旁。向他求救后,这次他却不出手相救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怪笑。深感绝望的叔孙豹再次发出哀求后,这个牛人突然板起了脸,仿佛生气了,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当黑压压的屋顶盖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发出最后的哀号时,他醒了。…… 他看到屋里黑魆魆的,仿佛已是夜晚,角落里点着一盏灯,散发着昏暗、泛白的光芒。或许刚才梦中看到的,就是这盏灯吧。侧目一望,发现竖牛的脸也跟刚才梦中一样,冷酷无情,静静地俯视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来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个什么怪物的脸。叔孙豹感到冰冷彻骨。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要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刚才爆发出的愤怒,已经被宿命一般的畏惧所压倒。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与这个牛人抗争的力量。 三天之后,鲁国著名的大夫,叔孙豹就这么饿死了。 [book_title]盈虚 えいきょ 本篇取材于《左传》『定公十四年』至『哀公十七年』有关卫庄公蒯聩的事迹记载。 卫灵公三十九年的秋天,太子蒯聩奉父王之命出使齐国。途经宋国时,听到耕田的农夫们在唱一支甚为古怪的歌。 既定尔娄猪 盍归吾艾豭 (既然已给了母猪 就该早日归还公猪) 卫太子蒯聩不由得闻之色变,因为他听出了这歌中的蹊跷。 父亲卫灵公的夫人(并不是太子蒯聩的母亲)南子,来自宋国。南子不仅容貌出众,更兼心智过人,早已将灵公玩弄于股掌之上。最近,南子夫人又向灵公进言,将宋国的公子朝招来卫国,并任之以大夫。这个宋朝,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其实,南子早在嫁入卫国之前,就与他有丑闻传出,并且,除了灵公以外,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们两人旧情复燃,肆无忌惮,在宫中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毫无疑问,宋国农夫所唱的母猪、公猪,指的正是南子与宋朝。 太子蒯聩从齐国回到卫国后,便将近臣戏阳速招来密谋。 第二天,太子前去拜见南子夫人,而戏阳速则怀揣匕首躲在屋角帷幕之后。太子若无其事地跟南子敷衍时,不住地朝帷幕后递眼色。也许是戏阳速突然害怕了吧,反正不管太子蒯聩怎么递眼色,这位刺客就是不现身。太子一连递了三次眼色,那黑色的帷幕也仅仅是微微摇晃了几下而已。南子夫人注意到了太子的异样,便循着太子的目光望了过去。当她察觉到屋角处藏有刺客时,立刻大叫一声逃进了内室。灵公闻声前来,握住夫人的手想让她镇静下来。南子夫人却只顾发疯一般地尖叫:“太子欲杀臣妾!太子欲杀臣妾!” 可等到灵公招来军队讨伐太子时,太子蒯聩与戏阳速此刻都早已远远地逃出都城了。 太子蒯聩先是出奔宋国,继而亡命晋国。他逢人便讲,好端端的刺杀淫妇之义举,却因胆小鬼的背叛而失败了。这话被同样从卫国逃出来的戏阳速听到后,则如此反驳道:“哪有此事?我才差点被太子出卖呢。太子威胁我,要我去刺杀他的后母。我要是不答应,他必定会杀了我,可我要是真杀死了南子夫人,又定会成他的替罪羊。所以我嘴上答应他,却又不真的动手。这正是我深谋远虑的结果。” 当时的晋国,正苦于范氏、中行氏之乱。由于叛乱者有齐国、卫国在背后撑腰,所以一时间难以平息。 卫太子蒯聩逃入晋国后,便寄身于该国权臣赵简子的门下。赵简子十分厚遇这位流亡太子。当然,目的无非是想拥立他以打击当下作为反晋派的卫侯罢了。 虽说受到了厚遇,可太子蒯聩在晋国的身份毕竟与在故国时不同。这里的风景也与卫国迥异。晋国的都城绛,位于山峦起伏的丘陵地带,与一马平川的卫国风光大异其趣。太子蒯聩在此地打发了三年寂寞的时光之后,接到了来自远方的父亲卫侯的讣告。 据传闻,卫国由于太子缺位,只得立其子辄即位。那正是蒯聩亡命他国时留在卫国的小男孩。蒯聩原以为自己的哪个同父异母兄弟会继任卫侯的,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么个小孩子当上卫侯了?一想起三年前儿子那副天真幼稚的模样,他就不禁想笑。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回归故国,并当上卫侯——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亡命太子蒯聩便在赵简子的军队簇拥下,意气风发地渡过了黄河。终于又踏上了卫国的土地。他不由得感慨万千。然而,来到了一个名叫戚的地方后,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往东前进一步了。因为,他们遭到阻止太子回国的新卫侯所派出的军队的伏击。就连进入戚城,也是以为父吊丧的名义,用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手段获得当地人好感后才办到的。这一出人意料的变故,令他勃然大怒,却又毫无办法。等于是刚将一条腿踏入故国,就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时机了。而且,与他最初的预计相反,这一等,竟然就是十三年。 自己的那个儿子辄(曾经是那么地可爱),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仅仅是取自己而代之,并无情阻止自己回国的,贪得无厌的,可恨的年轻卫侯。就连自己以前照应过的诸位大夫,也没一人前来请安。他们好像从未听说蒯聩这个名字似的,在年轻而傲慢的卫侯以及辅佐他的上卿——道貌岸然、老奸巨猾的孔叔圉(一个糟老头子,其实就是蒯聩的姐夫)的手下,悠然自得地侍奉着。 时光在每天从早到晚看着黄河水的十余年间悠悠逝去,曾经任性浮夸的白面贵公子,不知不觉已成了饱尝辛酸、性格乖僻的中年人了。 在此寂寞无聊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就是他的儿子,公子疾。他是现在卫侯辄的同父异母弟弟,蒯聩进入戚地不久,他就与母亲一起来到了父亲身边。蒯聩早已拿定主意,自己一旦得志,定立此子为太子。 除了儿子,他还在斗鸡中找到了宣泄那自暴自弃之热情的出口。在满足赌博心理和嗜虐心性的同时,他也陶醉于矫健雄鸡的勃勃英姿。他在并不十分宽裕的生活费中,斥巨资建造了极为气派的鸡舍,豢养了许多健美、雄壮的斗鸡。 孔叔圉死后,其未亡人,也即蒯聩的姐姐伯姬便开始滥用起权势,将自己的儿子当作了傀儡。而此时国都内的政治氛围也出现了转变,开始变得对流亡太子蒯聩有利了。伯姬的情夫,一个名叫浑良夫的人充当了他们姐弟间的联络人,频繁往来于国都与戚地之间。太子以他为左膀右臂,紧锣密鼓而又小心翼翼地实施着翻天的密谋。不仅如此,太子还向浑良夫保证:一旦自己大志得遂,就立他为大夫,并可免他三次死罪。 周敬王四十年闰十二月某日,太子蒯聩在浑良夫的接应下进入国都。傍晚时分,他男扮女装潜入孔宅,与姐姐伯姬以及浑良夫一起,挟持身为孔氏家督、卫国上卿的外甥孔悝(也即伯姬的儿子),将其纳入同伙,发动了政变。蒯聩的儿子,当时的卫侯辄即刻出逃,作为父亲的、曾经的太子蒯聩则取而代之,登上了卫国的王位,是为卫庄公。此时,自南子被逐出卫国算起,已是第十七个年头了。 卫庄公即位后所要做的大事,既不是调整外交关系,也不是整肃朝纲,而是要对自己所虚度的过去的时光进行补偿,或者说是对过去的清算与报复吧。失意时代所失去的快乐,如今必须马上获得充分的补偿;失意时代遭受屈辱的自尊心,如今必须立刻得到伸张;失意时代虐待过自己的人必须处以极刑,污蔑过自己的人必须加以相应的惩罚,不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人必须让他们靠边站。最让他觉得遗憾的则是,先君的夫人南子已在前一年死去。因为,抓住这个淫妇,让她受尽折磨后再处以极刑,曾经是他流亡在外的年月里最快乐的梦想。他对过去不曾对自己关心的诸位重臣说道: “寡人已经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了。怎么样,你们也偶尔品尝一下吧?这样的经历会成为一剂良药的。” 就这么一句话,逃亡国外的卫国大夫就不止两三位了。 对于姐姐伯姬和外甥孔悝,是本该重重酬谢的,然而,某夜他招此二人来赴宴,将其灌醉并塞进马车后,命御者径直将车赶出了国境。 在当上卫侯的头一年,他就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报复中度过。毋庸赘言,为了弥补自己在颠沛流离中白白浪费了的青春,他将国都周围的美女搜罗殆尽,悉数纳入自己的后宫。 正像先前所设想的那样,蒯聩登上王位之后,立刻将曾与自己共患难的公子疾立为太子。以前一直觉得还是个小孩子的儿子,曾几何时,已成长为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并且,或许是小时候饱尝艰辛,看到的尽是人心阴暗面的缘故吧,这位太子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与其年龄不相称的令人胆寒的刻薄神情。幼年时溺爱的结果,以儿子的不逊与父亲的退让的形式,在种种场合留下了痕迹。作为父亲,卫庄公仅会在这个儿子面前显示出软弱,而这种软弱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现在,可以说只有这个太子疾和升为大夫的浑良夫,才是卫庄公的心腹。 一天夜里,卫庄公跟浑良夫说起,前任卫侯辄出逃时,将卫国历代传承的镇国宝器悉数带走了,有什么办法能将其弄回来吗?浑良夫屏退了持烛的侍者,亲自持烛走近庄公,低声说道: “流亡在外的前卫侯辄与现太子疾一样,也是您的儿子,当初他越过您而登上王位,并非出于其本意。事到如今,您不如干脆将他召回,与现太子做一番比较。才干胜出者,重新立为太子,您看怎样?倘若前卫侯辄的才干不如现太子疾,到那时便可仅将宝器留下……” 然而,这间房屋里可能藏有密探。因为,浑良夫已经十分谨慎地屏退了侍从,可他与卫庄公的这番密谋,照样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太子疾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杀气腾腾的太子疾带着五名手提白刃的壮士直闯父亲的居室。卫庄公吓得脸色苍白,哪敢叱责公子无礼,唯有战栗不已。太子命壮士杀了带来的公猪,逼迫父亲盟誓,以确保自己的太子地位。随后又提出,浑良夫这样的奸臣理当立刻诛杀。卫庄公说: “我跟他有约在先,要免他三次死罪的呀。” “好吧,”太子疾厉声道,“等他第四次犯死罪时,便可诛杀了,是吧!” 早已被儿子的气势所压垮的卫庄公,只得唯唯诺诺地回答说:“是。” 第二年春天,卫庄公在郊外的游览地籍圃盖了个亭子,其屏障、器具、缎帐等,全都饰以老虎图案 。举办落成典礼的当天,卫庄公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卫国的名流全都身穿华服而来,济济一堂。浑良夫出身微贱而陡然富贵,本是个喜欢花哨时髦的家伙。这天,他身穿紫衣,外罩狐裘,赶着一辆由两头公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前来赴宴。由于当天是不拘礼仪的欢宴,他没摘下宝剑就坐下来吃喝了。吃到一半觉得热了,就将狐裘大氅脱了下来。见此情形,太子疾猛地蹿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并将白刃抵在了他的鼻子尖上,大喝道: “你仗着大王的宠爱胡作非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今天我就代替大王在此结果了你。” 手无缚鸡之力的浑良夫毫不反抗,只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卫庄公,口中喊道: “主公曾许诺过我,可免三次死罪。纵令我今天有罪,太子您也不能杀我。” “你说三次?好吧。让我来数一数你的罪状吧。今天你身穿只有国君能穿的紫衣而来,其罪一。乘坐只有天子近臣才能乘坐的双骏马车,其罪二。在君王面前带剑脱裘而食,其罪三。” “仅此三件,太子您还是不能杀我!” 浑良夫拼死挣扎着喊道。 “还有!你不要忘了,那天夜里你对主公说了些什么?你这个离间君臣父子的佞臣!” 霎时间,浑良夫脸色雪白如纸。 “加上这一件,正好凑满四件!” 太子疾的话音刚落,浑良夫的人头已经落地,一腔鲜血喷洒在绣金猛虎的黑色缎帐上。 脸色苍白的卫庄公,看着儿子的举动,始终未出一声。 却说晋国的赵简子给卫庄公派来了使者,带来的口信大意如下:当初卫侯亡命之际,在下尽管力量微薄,也曾施以援手,为何回国后便音信全无?如若你自身多有不便,则希望能遣太子为使,来向晋侯表示问候。 这一番颇为傲慢的说法,让庄公又想起了过去的悲惨经历,自尊心大受挫伤。他十分勉强地让晋使如是回禀:由于国内纷乱不绝,还望宽限时日。 然而,晋使刚刚回国,卫国太子疾的密使也到了晋国。带来的口信则是:父王卫侯的回答无非是遁词而已,实则是由于先前受到晋国的关照,反倒觉得难以接近,故有意拖延,望勿受骗。 太子疾的这种做法,显然是为了自己能早日取代其父亲登上王位所搞的小伎俩,就连赵简子也觉得十分不快。与此同时,他又考虑到,卫侯的忘恩负义是必须加以惩戒的。 该年秋天的某个夜晚,卫庄公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荒凉的旷野上,耸立着一座屋顶已经倾斜了的楼台,一个男人登上该楼,披头散发地大叫道:“看见了!看见了!瓜,满地都是瓜啊。”卫庄公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猛然想起这里就是古代昆吾氏之国的废墟。往地上一看,见果然长满了西瓜。楼上那个男人在发疯似的跺着脚狂喊:“是谁把小瓜种成这么大的?又是谁将那个悲惨的流亡者扶植成了显赫的卫侯的?”这声音听着也觉得耳熟。他心中诧异,侧耳静听。这次听得十分清楚了。“我是浑良夫啊。我何罪之有?我何罪之有!” 卫庄公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人也一下子惊醒了。为了驱散心中的不快,他走到了外面的露台上。深夜的月亮正处在原野的尽头。是个近于赤铜色的、浑浊的红月亮。卫庄公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回到室内,随手拿起了灯下占卜用的筮竹。 第二天早晨,卫庄公召来筮师解卦。筮师说:“无害。”卫庄公大喜,并赠予领邑作为赏赐,可筮师从卫庄公跟前退下后,立刻仓皇出逃,亡命国外。因为他明白,如果照卦象直解的话,主公定然不悦,不如说句假话,暂且蒙混过关,但必须马上逃之夭夭。 之后,卫庄公又重新占了一卦。卦辞曰:“鱼疲病,曳赤尾于横流,如迷水边。大国灭之,将亡。闭城门水门,乃自后逾。”所谓“大国”,想来是指晋国,可除此之外,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想,不管怎么说,反正前景黯淡是确切无疑的。 自觉来日无多的卫庄公,面对晋国的高压和太子疾的专横,不思切实有效的对策,一心只想着在灰暗的预言变成现实之前尽情享乐。由于接连不断的大兴土木和超强度的强制性劳作,石匠、木匠等工匠的怨嗟之声充斥大街小巷。一度忘记了的斗鸡之戏,也重新沉湎其中。今非昔比,如今可与当年的流亡时代不同,可以随心所欲,竭尽奢华地享受这项娱乐了。因此,他毫不怜惜地运用金钱和权势,将国内外出色的公鸡搜罗殆尽。其中,从鲁国某贵人处购得的一只,羽毛如金,爪距如铁,高冠昂尾,诚为罕见之逸品,令卫庄公爱不释手。可以说,这位卫侯即便有不进后宫的日子,也无一日不去看此鸡振羽奋翅之英姿。 一天,卫庄公站在城楼上眺望下面的街市,发现有一处所特别杂乱、污秽。 他问侍臣那是什么所在,侍臣回答说是戎人的部落。所谓戎人,是一些体内流着西方化外之人血液的异族人。卫庄公看着觉得十分碍眼,便下令将他们全都放逐到离都门十里之外的地方去。不多一会儿,这些贱民们便扶老携幼、车载肩挑着可怜的家当,陆陆续续地出都门而去了。那种在官差的驱赶下惊慌失措的惨状,即便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卫庄公发现,这群被驱赶的人中,有一个头发格外浓密、美丽的女人。他立刻命人将该女子叫了来。原来她是戎人己氏的妻子。只见她的相貌并不美丽,可一头乌发却着实油光动人。卫庄公命侍臣将该女子的头发从根部悉数割下,说是要给后宫某宠姬做假发。看到已变成秃头的妻子归来后,丈夫己氏立刻拿出一件斗篷给妻子蒙在头上,并对仍站在城楼上的卫庄公怒目而视,任凭差役鞭打,也不肯轻易离去。 冬天,大夫石圃与从西边入侵的晋军相呼应,举兵谋反,袭击王宫。因为他知道卫侯要剪除自己,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了。不过另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与太子疾合谋的。 卫庄公四门紧闭,亲自登上城楼与叛军交涉,提出了种种议和条件,但石圃十分顽固,拒不接受。没奈何,卫庄公只得率少数亲兵奋起抵御。一来二去,夜幕已经降临。 卫庄公知道,自己必须趁着月亮升起之前的黑暗逃走。于是,他便带着诸公子、侍臣等少数随从,抱着那只高冠昂尾的心爱的公鸡翻出了王宫的后门 [1] 。由于他平日里养尊处优,不习惯爬高落低,一脚蹬空便摔了屁股蹲,把脚也给崴了。当时情况紧急,没时间医治,只得在侍臣的搀扶下,在漆黑一片的旷野中匆匆赶路。因为他明白,无论如何也得赶在天亮前越过国境,进入宋国。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觉得天空似乎脱离了旷野的漆黑,变作一团朦胧的浅黄色飘浮了起来。原来是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呈十分浑浊的赤铜色,就跟那天夜里梦中醒来后在王宫露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真是讨厌啊!”——就在卫庄公心生不快的当儿,左右草丛中蹿出了几条黑魆魆的人影,砍杀了过来。是强盗,还是追兵?不及细想,他的手下就已经与他们展开了激烈的拼杀。诸公子和侍臣几乎被斩杀殆尽,只有卫庄公一人,由于他没有站起身来,一直在草丛里爬,反倒逃脱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还紧紧地抱着那只公鸡呢。不过这只公鸡早就被他捂死了,所以从刚才起就一声也没叫。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扔掉公鸡,用一只手拽着,继续往前爬。 在旷野的一个角落里,卫庄公十分诧异地发现了一片人家。他好不容易爬到那儿,气息奄奄地倒在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前。 有人出来将他搀扶进去,并给了他一碗水喝。 “你还是来了!” 他刚喝完水,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如此说道。 他吃惊地抬头看去,见说话的像是这户人家的主人。红脸膛,门牙很大且朝前突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人是谁?卫庄公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认识我了?也难怪。那么,你总认识她吧。” 说着,那汉子便将蹲在屋子角落的一个女人叫了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长相后,卫庄公不禁松手扔下了那只死公鸡,他身体摇晃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了。因为他只知道,这个头上裹着斗篷的女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为了给宠姬做假发而夺去她一头青丝的戎人己氏之妻。 “饶命。”卫庄公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饶了我吧。” 他用颤抖的手摘下身上佩戴的美玉,递到了己氏的跟前。 “这个给你。请放我一条生路吧。” 己氏抽出番刀,狞笑着走上前来。 “难道我杀了你,美玉还会自己跑了不成?” 这就是卫侯的最终下场。 [1] 即前文卜辞所说的“乃自后逾”。 [book_title]弟子 でし 本篇创作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作者时年三十三岁。同年十二月四日,作者因哮喘发作而去世。一九四三年,《中央公论社》二月号发表了该小说。 一 鲁国的卞邑有一位游侠,姓仲名由字子路。有一天,他决定要去羞辱一番近来贤名大作的一位学究——陬人孔丘。 “一个冒牌贤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子路气势汹汹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见他“蓬头突鬓,垂冠,短后之衣”,左手提溜着一只雄鸡,右手倒提着一头公猪。他要摇鸡晃猪,以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来扰乱儒家的弦歌讲诵之声。 于是,一个随着动物的嚣叫声而圆睁怒目闯进来的鲁莽青年,与圜冠句屦 [1] 、佩玦凭几、和颜悦色的孔子之间,开始这么一段对话: “你喜好什么?” 孔子问道。 “我喜好长剑。” 青年昂然答道。 孔子听了不禁莞尔。因为他从青年的语音和神态中,感觉到了太过稚气的自负。他那张血气方刚、粗眉大眼的脸庞,叫人一看就感到精悍之气,然而,又透露着招人喜欢的朴实与率真。 孔子再次开口问道: “你是如何看待学习的呢?” “学习?学习顶个屁用!” 由于子路原本就是为了说这个而来,所以他憋足了劲,怒吼一般地回答道。 在“学”的权威性横遭非议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一笑了之。于是孔子便语重心长地论述起“学”的必要性:人君若无谏臣,便会失正;士若无诤友便会失听;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绳的规制才能变直的吗?就像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 [2] 一样,为了矫正人狂放的性情,“学”也是必不可少的哦。只有经过匡正磨砺,人,才能称为有用之才啊。 孔子的口才极具说服力。关于这一点,我们仅凭流传下来的语录文字,毕竟是难以想象的。因为他的说服力不仅仅在于所说话语的内容,还在于他那不慌不忙而又极具抑扬顿挫的语调,以及自己确信不疑的神态之中。 正因这样,那青年在听了他这番教诲之后,态度就发生了改变。他脸上的顶撞、反抗之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洗耳恭听的崇敬。 “可是,”即便如此,子路也尚未完全丧失反击的勇气。“我听说南山的竹子不用烘烤矫正,本身就是笔直的。将其砍下,就能洞穿厚厚的犀甲。如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俊才,是不用学什么玩意儿的!” 对于孔子而言,要击破如此幼稚的比喻,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所说的南山之竹,要是将其制成箭杆,绑上羽毛,安上箭头,再将箭头磨锋利的话,又何止于穿透犀甲呢?” 听了孔子的这话,这个单纯、可爱的年轻人便无言以对了。他面红耳赤地愣在孔子的跟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雄鸡和公猪,低头说道: “多谢指教!” 他服了。 他不仅仅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他闯进房间,看到孔子面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提着雄鸡和公猪到这里来捣乱。因为,他早已被对方那远远超过自己的宏大气势所慑服了。 当天,子路便行过拜师之礼,成了孔子的弟子。 二 如此人物,是子路从未遇见过的。力举千钧之鼎的勇士,他见过。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他也听说过。但是,孔子身上所具备的,绝不是那种近乎怪物的异能,只不过是基本常识的一种完成与升华。从知、情、意各方面到肉体上诸般能力,都看似平凡,却又是因高度发展而显得出类拔萃。各种能力的均衡齐整是那么地恰到好处,以至于并不以某一单项而引人注目。拥有如此博大精深之才华的人,对于子路来说,还是头一回见到呢。更令子路感到惊讶的是,孔子还如此地阔达自在,丝毫也没有那种道学家的腐酸味儿。子路还感觉到这是个饱经风霜,有着丰富阅历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武艺和膂力,竟然也是孔子更胜一筹。只是他平时不拿出来显摆罢了。可以说,首先令侠客子路胆战心惊的,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具有一眼便可看透各种人内心的敏锐的洞察力,简直叫人怀疑他是否也经历过年少轻狂的放荡生活。从这一层面到另一端无比高洁的理想主义,其间的幅度是如此地宽广——想到这一点,子路就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不已。总而言之,无论将此人放到哪里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从最严格的伦理道德来看,他是个大丈夫;从最最世俗的意义上来讲,他也是个大丈夫。到目前为止,子路所遇到的伟人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利用价值的层面。不过是因为对于什么什么有用,所以才伟大。但孔子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孔子在那儿,一切就完美无缺了——至少子路是这么认为的。子路完全陶醉了。仅仅入门一个月,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根精神支柱。 在孔子后来那漫长且艰苦卓绝的流浪生涯中,像子路这样无怨无悔、欣然跟随的弟子,是绝无仅有的。他既不想以孔子门徒的身份求得一官半职,而且颇具滑稽意味儿的是,他甚至也不是为了磨砺自己的才学品德而跟在老师身旁的。是那种至死不渝、一无所求的极为单纯的敬爱之情,将这个汉子留在老师的身边。就像他以前手不离长剑那样,子路如今也无论如何离不开夫子了。 那时的孔子,尚不到“四十而不惑”的四十岁,与子路相比,也仅仅是年长九岁而已。但这九岁的年龄差,在子路的眼里,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无边无涯。 再说孔子这边,也在为子路那异乎寻常的桀骜不驯感到惊诧不已。倘若单是好勇厌柔,倒也并不十分罕见,可像子路这样蔑视形式的,真可谓绝无仅有。譬如说“礼”,从本质上来说,是属于精神范畴的,但要学“礼”,却必须从具体形式入手。然而,子路就很难接受这种先形式后理论的学习门径。因此,在听老师讲“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之类的理论时,他便欣然动容,如沐春风,而老师讲到《曲礼》 的细则时,他就立刻兴味索然,无精打采了。也就是说,对于形式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